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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15:3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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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烨华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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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星记

逐星记试读:

序章

周天明死的那晚,上海迎来了史上规模最大的流星雨,无数人在大半夜争相拥到街头,观摩来自几光年之外的群星失去生命的全过程。在这样星光灿烂的夜晚,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一间昏暗的老式公寓中,一个渺小生命的陨灭。

我知道他的死讯是在第二天,那天和往常一样平凡无奇。风不比前一天冷,阳光也不比前一天暖,看来老天也没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

那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跌到我的脚背,还没来得及移动到脸部,我就醒了过来。

我从沙发上翻下来,揉了揉眼睛。不用看墙上的时钟,也知道现在是早上六点。对于快要入冬的上海来说,这时起床也过于早了,不过我已经习惯。不,不如说,我还没有习惯之前,生物钟就已经形成了。

桌上的马克杯中还有昨天未喝完的开水,现在当然已经凉透了,即便我睡眼惺忪,端起杯子时也能清楚地看到水面上漂浮的点点灰尘。我伸着脖子一饮而尽,顿时感觉清醒了很多。

用手背擦了擦嘴,感到有点扎手,这才想起上次刮胡子已经不知道是哪天了。

我打开门,走出办公室,发现外面灯亮着。“谁啊,下班又忘了关灯。”我嘟囔着,顺手摁下开关。“哎哟。”

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我循声望去,靠窗的工位处站起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哦,小赵啊。”虽然背光看不清脸,但这里一共就这么几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梅老板,早。”“难听,叫我主编就行。”我又把日光灯打开,“怎么来这么早?”“我没回去。”他刚来的时候我就注意过,这个小伙子特别注重着装打扮,明明还是个刚出社会的毛头小子,却整天西装笔挺,领带还不重样,发型更是经过精心设计。同样是打着卷儿,他那是造型,我是睡出来的。“昨天收到一本有趣的稿子,不小心看了通宵。”小赵说。“慢慢来,别太辛苦。”我点点头,径直走向盥洗室,“要不今天给你调休一天?”“不用,天都亮了,我等下想去拜访作者。”

我从台盆抽屉里翻出刮胡刀打开,“嗡嗡”声立刻盖过了小赵的声音。

再一抬头,我被镜子里的人吓到了。眼睛怎么这么肿?我用手指按按眼睛,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挤得生疼。机械性地刷完牙,擦好脸,我回到办公室,把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身上。外套抖开时扬起很多灰尘,我盯着在阳光中舞动的灰尘,有些出神。“主编,去吃早饭吗?”

小赵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敲了敲开着的门道:“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早餐摊,晚了就没了。”

离上班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我索性把门锁了才出去。

我跟在小赵后面,一路上两人都沉默无语。秋天的上海清晨非常冷,早起的人们都缩着身子,各自奔忙。小赵的皮鞋踏在湿漉漉的安静弄堂水泥路上,发出充满干劲的响声,格外响亮。

我开的这家文化工作室位于武康大厦附近的一幢旧楼内,不大,很旧,租金便宜,但也能满足开展业务的一切基本需求。两年来,工作室的发展比我想象中更快,我一度想着换个更好的地方,但真正挑选时又不知道“更好”是什么概念。

武康大厦被誉为全上海最佳的夕阳观景楼,昨晚的流星雨也对它情有独钟,据说清晰得像有流星撞进楼里。这样的地方当然少不了电影剧组来取景。我记得曾经看过一个爱情片,男女主角坐在武康大厦的最高层,依偎在一起看夕阳,男主深情地说:“我们就这样一直等到日出吧。”我真想提醒他,日出不在这一边。

我不是迷信的人,但相比之前的经历,这两年的顺遂可能真是托了这块风水宝地的福。

忽然飘来浓重的血腥味,肯定又是到了武康路菜市场,这鸡血鱼肉混合的独特味道和地上永远擦不干净的污渍是这里的标记。我跟着小赵匆匆走过菜市场,来到一个流动早餐摊前。这早餐摊其实就是一辆三轮车上搭着木板,摊主是一对老夫妻,两人的头发都已灰白。旁边的塑料桌前已经坐满了人。

恰好一对客人吃完起身,小赵便坐了过去,并招呼老板来收拾桌子。“咸大饼卷油条,两碗咸浆,多放点开洋啊。”“你喝两碗?”我问他。“一碗给你的,必点。孟婆汤要是这味道,我也愿意喝。”小赵稍微往上撸了撸衣袖,“剩下的你自己看着点,我请客。”

我虽然习惯早起,却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所以只要了一根油条。餐食很快就上来了,小赵舀起一口咸浆,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一夜没睡的人。“怎么样?嗲不嗲?”小赵问我。“还行。”我实话实话。喝下一口人确实觉得暖了,但味道也没多么惊艳。“这都还行?主编你眼光很高啊。”小赵咬下一口饼,“怪不得千挑万选招了我。”“我对吃的不太讲究,很少有食物能让我觉得好吃或难吃。对我来说,能入口,能吃饱,就行。”

小赵耸了耸肩,专心吃饼。以我对他的了解,想必要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他肯定有话要说。“昨晚看了谁的稿子啊,这么吸引人?”我随意问道。“不知道啊。”“不知道?不知道你看通宵啊?”“作者很神秘,没写名字。寄过来的稿子是手写的,只留了个地址,说看完后写信回复。拜托,现在谁还写信啊,这么慢,怎么不说飞鸽传书呢。所以我准备跑一趟,效率高一点。”

我心里一动,想起了一些往事。工作很少能勾起往事,所以我热爱工作。“写得好的话,就签了吧。”我心不在焉地说着,“我最近在考虑扩张,缺几个主打作家。”“写得好没用,我得看看是男是女。”“什么意思?”“没什么,我的工作方法,交给我吧。”小赵推了推眼镜,顿了一下,突然问,“主编,我一直想问你,你办公室里挂的那幅水墨画是什么啊?”“你说那幅字啊,写的是‘放虎归山’。字面意思,怎么了?”“那居然是字?”小赵很惊讶,“我以为是打翻了墨水瓶呢。”

我笑了笑。“一开始,我还以为画的是一颗煤球呢。”“原来是字啊。可一般老板办公室里不都挂什么‘财色兼收’‘财源滚滚’这种吉利话吗,你挂个‘放虎归山’想表达什么?”“这幅字啊……”我并不想回忆,但也懒得瞎编,“是一个朋友写好了送给我的。你觉得‘放虎归山’这个词是贬义还是褒义?”“贬义啊。”小赵想都没想,“比喻把坏人放回老巢,留下祸根。”“老虎也是生物,山林是他原本的家,放虎归山为何不能像放鱼入海一样,是善意之举呢?”

小赵想了想,笑着说:“你是老板,你说得都对。”“放虎归山若是一个故事的开头,那这大概是一个悬疑惊悚故事;那若是一个故事的结尾呢?因为我做的是故事的生意,那位朋友才送我这幅字的,可能是想祝福我们能发现更多精彩有趣的故事吧。说起来,我会成立这个工作室,也是受了他的启发。不过说是朋友,其实也只是一面之缘,他很神秘……”我吃得差不多了,拿纸巾擦了擦嘴后准备付钱,说是要请客的小赵却完全没有抢着付的意思。这时,不知谁说的一句话传入我的耳中。“人真的死掉啦?”

我和小赵都转过头,发现身边站着一群大爷大妈,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我好奇地站起身,凑了过去,发现人群中间有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正比比画画地说着。“是啊,我看到了呀,吓都吓死了。后来警察就叫我走了呀。”

中间的女人兴奋地说着,人越围越多。或许是职业病吧,“人死掉”这几个字激发了我,我没有理会小赵,也钻进了人群。“哦哟,太作孽了,到底谁搞的啦?”“肯定是交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呀,这种人我见得多嘞,上个礼拜,我儿子的朋友,在国外的,也……”“会不会是自杀啦?新闻里经常放的呀,为情所困。”“对呀,新闻车来了吗?小宣是不是要过来跑新闻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提问,中间的女人紧皱眉头,脑袋灵活地转来转去,从容不迫地回应众人的好奇心,竟让我想到可同时与十个人对话的圣德太子。“天明不是那种人,我看警察的表情就知道,一定是被人杀掉的!”

天明?

这个名字很常见。

我这么想着,却还是忍不住提高嗓门,问道:“阿姨,你说的天明是?”

她打量了我几眼,然后说道:“周天明呀,你认识他啊?就是那个口袋里老是放一把香瓜子的小伙子。”

不管这个名字多么常见,口袋里总是放一把瓜子的人,可不多见。街对面传来警笛声,我突然后背发凉,想转身赶紧离开,脚下却动不了。

我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再不会和他有任何关联了。“主编?”小赵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又费劲地挤出人群,正色道:“小赵,你先回工作室,我有点事。”我把钥匙拍到他手里,不顾小赵的古怪眼神,径直离开了。

也难怪他会觉得奇怪,我这么一个住在工作室,工作就是全部的人,一大早能有什么事呢?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毕竟,距离上一次临时有事,已经过去两年了。

第一章

有人问我,保持婚姻幸福的秘诀是什么?我的回答是:“要有想象力。接吻的时候把她想成另外一个人就行了。”

后面那句当然是玩笑,但“要有想象力”并非虚言,两个人在一起超过几千几万个小时,最初的怦然心动变为日常琐事,难免会觉得无聊或发生争吵,这时,只要稍微动用一下想象力,制造一些惊喜,爱情保鲜期就会变长。

说易行难。

十月一日那天,我和星儿已经冷战一周,其实我都忘了引发冷战的原因是什么了。不过原因是什么、是谁的错都不重要,时间到了就差不多和好,夫妻嘛。果然,我从阳台上抽烟回来时,星儿跟我说话了。“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国庆节?”我装作不记得,“冷战一周纪念日?”“我喜欢这个纪念日,以后我们可以常过。”星儿抿着嘴,抱着胳膊说道。

我走到电视柜前蹲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皮面的大本子。“没忘,礼物。”我换上嬉笑的表情,把本子递给她。

星儿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她接过本子后马上翻看了起来,我走到她身后,从后面抱住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闪躲。

第一页有我用黑色马克笔写下的一行字,星儿没有任何表示,翻了过去。接下来的每一页上都贴满了照片,是我过去一年里用手机拍下来的各种“星”。有偶尔路过的店名中有“星”字的漂亮小店,有海报、招贴画中的星星,有五角星形状的花坛……看前几页时,她翻阅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但看了几页后她就仿如失去了耐心,快速翻到最后,然后合上本子,抖了抖肩膀,挣开我的双臂。“谢谢。我留着慢慢看。”她原本僵硬的表情已变得柔和。“亲我一下。”“还有么?”“什么?还有什么?”“礼物啊。”她把本子随手放到茶几上,“今天是我们的第一个结婚周年纪念日,礼物不会只有这个吧,一个不花钱的手工制品?”“你还想要什么?钻石?珠宝?”“之类的吧。”星儿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没有,我以为——”“舍不得花钱呗。”她的目光很冷,却盯得我脸颊发烫。“你什么意思?”我有些恼怒,“这本相册我可花了一年时间,拍下每一张照片时我都在想你。任何女孩看到这种礼物都会感动吧,可你就这反应?”“抱歉,我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是,就因为你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才吸引我,但我没想到你也喜欢那些虚荣的东西。”“抱歉,有时候我也和别的女孩一样。”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们要的不是多么贵重的礼物,而是尊重。”“我这么用心做出来的相册,还不够尊重你?”“你上班不是很忙吗,哪儿来时间拍这么多照片?”

她突然这样问,令我一时语塞。不过星儿好像也没有期待我能回答,说完就走进了卧室。我在客厅站了一会儿,也跟了进去,发现星儿换上了一件驼色大衣。“我每天上下班的路上,中午吃饭的时候……拍张照片不是很简单吗,你关注的点也太奇怪了吧。”我扶着门框说道。“你拍的那些照片,地区分布得很广呢。”她没有看我,在衣橱里挑来挑去,拿出一套西服对我说道,“不说这个了,赶紧换衣服。”“换衣服?”“换衣服出门呀。”星儿白了我一眼,“不是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嘛,不用庆祝啦?对了,换洗的内衣裤也拿着,今晚不回来了。”“去哪儿啊?我们晚上住哪儿?”“兴国宾馆。”“啊?哦,好啊。”“你就知道说‘好啊’,我看你在外面不是挺有想法的嘛。明明脑子里想得很多,在我面前就知道‘好啊好啊’。”“那是因为老婆的决定英明,我只负责听话就行了。”“别跟我嬉皮笑脸。”星儿板着脸拿出手机,“没跟你和好,我是过我的结婚纪念日。”

***

兴国宾馆是我们举行婚礼的地方。地方是星儿挑的,因为这里有全上海最漂亮的草坪。草坪中间的香樟树亭亭如盖,据说树龄有上百年。

记得当时签完婚宴的合同时星儿笑得特别开心,她指着合同上的一行字对我说:“看这儿写的,如果婚礼期间有重要会议召开,需借用婚宴场所,咱们就结不了婚啦。”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真的有重要会议在兴国宾馆召开,让我们结不了婚,是不是更好呢?

去酒店的路上,我和星儿双双无言。短短一年,气氛竟有如此天壤之别,令我不禁心生唏嘘。

更讽刺的是,今天接待我们的前台服务员也是婚宴那天见过的,我还记得她递喜糖的时候笑吟吟地对我说“谢谢您,梅先生,新婚快乐”,口气像是熟人一样。她和一年前没什么变化,冲我们露出带着梨涡的甜甜笑脸,但我知道她根本就不记得我们了。这也没什么可怪她的,对我们来说那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可对她来说不过是普通的辛苦工作日。“您好,李小姐。”她收过两张身份证,跟星儿确认,“是住一晚吗?”“是的。”“请问抽烟吗?”“不抽。”

以往去住酒店,星儿总会顾虑到我而选择可以抽烟的房间,但这次她连问都没问我,看来还在生气。“好的。”前台服务员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又说道,“您的房间是1332,在十三楼。费用您在网上已经付过了,这边只要再给我一张信用卡做下担保就行了。您的房间包含早餐,早餐时间是七点到十点,在一楼的香樟园,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您的吗?”“明天的退房时间是几点呢?”“我们的退房时间是一点。”“延长到五点可以吗?”“不好意思,最多到两点。”

我和星儿外出住过很多次酒店,高级的或是小旅馆都去过,今天她却特别在意起退房时间,惹得我都有些脸红。但我没有插嘴,因为身为丈夫的我已经感觉到她今天的心情有些不同。

星儿预订的是去年结婚时我们住过的小套房,当时没觉得很大,现在一看,感觉快和我们家差不多大了。“你今天怎么回事?延长到五点还不如说买一送一呢。”“这么好的房间,我想多享受一会儿。”星儿把手提包往沙发上一甩,然后坐到床上,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避开她的视线,脱下外套,小心翼翼地挂进衣橱。和她在一起这么久,我当然知道这个眼神是想表达什么意思。背对着她挂衣服的时候,我拼命思索着,为什么是现在?她不生我气了吗?答案很明显,星儿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里一定是爱我的,不然她为什么要订这么好的房间,还坐在床上用渴望的眼神望着我呢?

我决定顺着这个台阶,结束这一周的冷战。

挂好外套,我松了松衬衫的领口,转过身慢慢朝星儿走去,她依然用灼热的眼神迎接着我,这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我缓缓靠近她,弯下腰和她拥吻在一起,但在我尚未完全融化之前,星儿扳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床上,然后爬到我身上。她的长发扫过我的脸,让我心里痒痒的,却听她在耳边轻轻地说:“我有了。”

这一句话给我的震撼直接让我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她想要再吻我的时候,我不自觉地躲避了一下。

星儿睁开眼睛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但那眼神代表了无数问题。“……真的?”我咽了口唾沫。

星儿又近距离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不想要孩子?”她问。“不是,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我也坐了起来,伸手搂着她说,“我还没准备好。”“你不想要孩子,对吧?”她重复了一遍,侧过脸看我,眼神中已经没有那股灼热,这让我感觉自己搂着的躯体也是冰冷的。“星儿,我们结婚才一年,二人世界还没过够呢。”

她摇摇头。“有了孩子,我们又不会分开,只会更加紧密。”顿了一顿,她又用干涩的嗓音说,“梅寄尘,你在害怕什么?”“我没有害怕。”我几乎立即进行了反驳,“我只是觉得……不是,星儿,我们早上不是还在冷战吗,你突然之间跟我宣布这么重大的事,我没有准备啊。”“你要准备什么?请记者来采访?”

我手臂发力,试图让她更贴近我,她却挣脱了我的手臂。“你是不想担责任吧?”“什么不想担责任,你在乱说什么啊,星儿?我们已经结婚了,有了孩子我一定会努力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但现在……”“原来你还记得我们已经结婚了啊。”

她冷笑了一声,突然问:“你存了多少钱?”

我感觉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门铃声救了我。

我连忙跑去打开房门,发现救星是一位年轻的服务生。他推着餐车,上面放着一瓶香槟和冰桶、杯子。“我们没有点这个。”我说。“先生,这是我们酒店送给您和太太的。”服务生笑着对我说,“祝你们周年快乐。”

这真是一句讽刺的祝福语,我勉强挤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这时,星儿走到了我身后,眉开眼笑地对服务生说:“谢谢你们,对了,你们酒店有什么适合庆祝结婚纪念日的套餐吗?贵一点的。”

服务生把餐车推进房间,笔挺地站着,笑着回答道:“太太您放心,我们这里没有便宜的。”“太好了,给我订一个最贵的吧。”“好的,我推荐两位我们这里的招牌,至尊海鲜套餐,所有的海鲜都是空运过来的——”“那个,不好意思。”我打断他道,“海鲜很多要生吃的吧?”“是的,先生,不过您放心,我们的海鲜十分新鲜——”“不,我太太不方便吃生的东西。”

服务生的表情管理得很好,得体地表示遗憾后,问我们是否还有别的需要,然后就出了门。我再一次表示感谢,关上了门。“为什么不让我吃?”星儿抱着胳膊问,“嫌贵?”“瞧你说的。”我露出尴尬的笑容,“你这不是怀孕了嘛,而且酒店里面能有什么好吃的,以后我带你去外滩的高级西餐厅吃。”“我没怀孕。”“啊?”“我说,我没怀孕。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

我们彼此对视着,没有说话。看着她的表情和眼神,我知道这次她说的是真的。如释重负和难以接受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涌上我的心头,我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刚拍出一根叼在嘴里,才意识到这是禁烟房,于是只好把已经沾了唾沫的烟塞回烟盒。“我出去给你买吃的。”

最后,我只说了这句话,就离开了房间。

走出一楼的旋转门,我才想起忘了穿大衣。十月里,太阳下山后还是有点冷的。我缩着身子在附近兜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小饭店,最后只好走进一家看起来就很贵的西餐厅,实际价格比我想象的还贵。

我看着菜单选了很久,才点了一个看起来性价比最高的套餐,外加一份打包。匆匆吃完走出餐厅,提着给星儿的那份在寒风中点燃一根香烟,想着抽完再回去。可一想到刚才的一幕幕,不知不觉就抽了三根。再不回去,星儿要饿坏了吧,我这样想着,熄灭了香烟,加快脚步往酒店走去。

一进房间,我就听到电视购物主持人充满活力的声音,而星儿正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没有看我一眼。我把打包的食物放在床头柜上,蹲下来看着她。

她缓缓转过身,嘟囔着:“回来得很巧啊,我刚准备叫客房点餐服务呢。”

我突然觉得有些内疚,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说:“我在楼下西餐厅给你买的,那家餐厅排队的人很多,应该很好吃。”

她白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站起身坐到床边,又说道:“既然今天又住在这里了,我们就试着以当时的心情好好交流一下吧。星儿,你别总不说话嘛,我可是一直在主动跟你交流啊。”“交流?你那叫说话,不叫交流。”虽说星儿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听话地打开了外卖的袋子。“说话不就是交流吗?你刚是不是梦到自己是昆虫了,以为触角碰到一起才算交流?”

星儿吃了一口沙拉,直愣愣地看着我说:“你不尊重我。”“我哪里不尊重你了!”我真的受够了这个哑谜,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就因为我没花钱给你买礼物?不舍得给你吃海鲜大餐?这顿饭也很贵的好吗!而且,你有没有尊重过我呢?骗我说怀孕了,我送你的相册看都没看完就扔一边了。”“我看完了。”“随便一翻也叫看完了?最后一张照片是什么你说得出吗?”“外白渡桥,晚上亮起的灯,像星光。”“你……怎么还真的看完了。”我的声音一下子弱了下来。

星儿叹了口气,把塑料叉子扔进还没吃完的外卖盒中。“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骗你……什么?”我心虚了,“我可没骗你说我怀孕了啊。”“工作的事。你天天早出晚归,说自己忙死忙活,怎么钱赚不着,成天拍照片?”“那是因为……唉,我不是都说了,那些照片——”“别说了。我去你公司找过你了。”星儿的声音很冷漠。

我看着她,被她眼中的失望之情吓了一跳,慌忙垂下眼帘,盯着地毯上的花纹。“行啊,梅寄尘,学会裸辞啦。结婚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主观能动性呢,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别人说什么都答应,只会顺水推舟的人呢。”星儿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我,“你想干吗?是想享受自由,还是准备去报考摄影班啊?你是不是忘记你已经结婚了,已经为人夫,有一天也会为人父的啊?如果你现在还单身,我可能会因此被你吸引,觉得你好勇敢好有想法,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身上是有责任的。”“星儿……我跟你提过了,现在咱们还没孩子,经济压力没那么重——”“所以你就想制造一些经济压力?原来动机是这个啊,我真是低估了你的想象力了……”“我想当作家!”我再也忍不住了,握紧拳头大声地吼道,“当上作家之前,我不想被束缚!”

星儿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眨着眼,打量着我,有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然后她慢慢地坐在床边,说:“我也希望你能当作家啊,但你是这块料吗?”“不试试怎么知道是不是这块料!”一说起这个我就浑身燥热,心跳加速,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哈哈哈,还试试……”星儿突然发出冷笑,“你写的故事我又不是没看过。说真的,写作是要有天赋的。”“那是你不懂,你们都不懂!我已经构思好了一个特别棒的故事,这次我要写一本推理小说,一定能火!我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你醒醒吧,别老把希望寄托在出版社看走眼上。”

星儿语气中的讽刺让我更加烦躁,我站起身凑近她,抓着她的胳膊,说:“那你听听看,我正在写的这本书,名字叫《天上的谜题,地上的解答》。讲的是在飞机上发生的案件,飞机降落到地面后,谜题才解开。具体是——”“梅!寄!尘!”

我第一次听到星儿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她用力地甩开我的手,转过身爬到床的另一边,背对着我坐下,似乎在擦泪。“星儿……”“梅寄尘,你真幼稚啊。”星儿说,“我说你不适合写作,但并不是让你放弃。我可以等你进步。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明白吗?刚刚我说我有了,你知道你是什么反应吗?是恐惧,是恐惧啊。梅寄尘,既然家庭给你造成了负担,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你想过吗?你在考虑理想、未来的时候,有没有稍微想起过我?我……我没有安全感了。”

星儿这番话说得没错,我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想要证明自己的冲动更占上风,这股冲动大过了一切的理智与情感。此刻,我心中有愧,却没有表达。

我站起身,握紧拳头说道:“我会成为一个作家的。机会我也会自己争取。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证明你错,而是想证明,我没错。”

星儿已经不哭了,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像是试图用这个动作来否定一切。而我早已做出了决定。

我默默套上衣服,一个人离开了房间。

第二章

案发地在一幢临街的老式公寓楼里。

这种临街住宅在上海很常见,没有明确的小区划分,也就没有门卫。楼层不高,没有电梯。从外面看,灰白的外墙带有几十年日晒雨淋的痕迹,空调外机乱七八糟的,毫无美感可言。进到里面,大多楼梯间狭窄,还凌乱地放满了东西。不过只要路边有几幢这种老式公寓,就能给整条街道平添一分市井气。

如今整幢楼都被封锁了,还有不少警察在外把守。但这依旧不能打消看热闹人群的热情,甚至可以说,反倒更吸引人了。

围观者十分喧闹,把守的警察费力地维持着秩序。我好不容易挤到警戒线前,却又马上被一名警察推了一把。后面的人发出不满的咒骂声,这让我有些心烦,心想反正也进不去,干脆退了出来。

我走开几步点了根烟,看着面前伸长手臂指指点点的围观群众。我又环顾四周,发现路边停着一辆救护车,车门打开着,旁边有几名像是在待命的警员。是要运送尸体的吧,这么想着,我又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这幢旧楼。

周天明,上一次与他见面时我就有诸多疑惑,而两年后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居然是死讯。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决定不再围观。

警察队伍中的领导最容易识别,我盯着那个发际线退到几乎和清朝人一样的中年男人看了一会儿,见他利落地指挥着几个青年警员,便马上做出了判断。

我径直朝他走去。“警察同志,你好。”

中年警察瘦削挺拔、眉骨突出,转向我的时候努力挤出微笑。虽然效果不佳,但我知道他尽力了。“你好,有什么事?”“死者……是叫周天明吧?”“对不起,相关信息不方便透露。”警察皱起了眉头。“我认识他,算是……朋友吧。”我坚定地盯着这名警察,努力通过眼神传达些什么。“太好了,上车吧。”他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哈?”居然一句话就成功了?这反倒让我有点忐忑。“去坐副驾驶,回警局说。”中年警察干脆利落地说道。“可是,我没准备啊……我只是想了解下情况。”“对啊,我也只是请你到警局了解下情况,要准备啥?你要上班吧,给你开假条,协助调查,工资照发。”

这个人怎么和我印象中的警察不太一样?不仅如此,做事风格和他那张严肃的脸也不太相配。我正胡思乱想着,感受到背部有一股强大的推力。中年警察一边把我往副驾驶推,一边说:“你在车里稍微等我一下,我交代两句咱们就回警局。”

这是我第一次坐警车,只有一个感觉,坐在车里听警笛声,并不觉得刺耳。

威严的中年警察一路都没和我说话,他专注地直视着前方,认真得像在参加比赛。我也不好主动搭话,只好乖乖地坐着。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派出所,而是市公安局,看来我的判断没有错,这个中年警察是个领导。

到达后,我在中年警察的带领下朝里走。一路上碰到几个穿制服的警察,都马上立正管他叫什么“秦队”,而他只是点点头。跟他打招呼的人也都会朝我瞥上几眼,我心想,可别把我当成他抓回来的罪犯啊。

他带我走进一间办公室,里面已经站了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小唐,这是周天明案的关系人,基本情况你先聊聊。”“行嘞。”一个身材高挑、扎着马尾的秀丽女警应道。

秦队没有和我打招呼,就匆匆走开了。我莫名有些心慌。“你好,跟我来吧。”女警小唐拿着个文件夹微笑着对我说道。

我跟着她走回走廊,路上想到平时爱看的刑侦片,暗自猜测该不会要带我去那种有单面玻璃的审问室,一边回答问题一边被外面的人研究微表情和小动作吧。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我被带进了一间大会议室。

会议室的桌子旁围着十几把椅子,桌子正中央有一台投影仪,一看就是部门开会的地方。“随便坐吧。”小唐把灯打开,在墙角的饮水机处倒了杯水,放到我面前。

我有些局促不安。“别紧张,就是了解了解情况。”

小唐在我对面坐下,我这才发现她很年轻,最多二十八九,而且长得挺漂亮。“你不用录音吗?”我喝了口水,紧张地问道。

小唐咯咯笑了起来。“录什么音啊,你又不是嫌疑人。”

我尴尬地又喝了口水。

小唐拿出几张记录纸,写了几笔,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道:“先自我介绍一下,然后说说你和周天明是什么关系。”“你们没想过,我说我认识周天明,也许只是开玩笑的吗?”

小唐没说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得我有些冒汗。

我逃开了她的注视,低下头,又端起水杯。听到她又发出好听的笑声,接着斩钉截铁地说:“开玩笑的人我也见过不少,但秦队能把你带来,说明你真的有点关系。”

女警又扶了扶面前的记录纸,说道:“好啦。我们开始吧,再开玩笑我可真把你当嫌疑人处理了哦。说说你自己,还有和死者是什么关系?”“我叫梅寄尘,三十二岁,开了一家文化公司。”“公司名字是?”小唐一边记录一边问道。“星尘文化传播工作室。主要是做图书的出版和策划这一块。”

小唐记了几笔,没有再发问,我便接着说道:“周天明算我的朋友吧。”“算?”小唐抬起头。“我们已经有两年没见过面了,我甚至不知道他还在上海。”我说的都是实话。“两年……”小唐用笔的尾端敲击着纸,问道,“这两年里你们联系过吗?”“没有。”“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们是书友。”“书友?”“我们都喜欢看推理小说,之前在推理小说的论坛交流过,然后发现大家都在上海,就出来吃过几次饭。”“你们聊天的网站,还有你们的网名,都告诉我。”“呃……他的网名我有点想不起来了,他经常换,而且这都过去两年了。”

我想过要不要临时编个网名什么的,但转念一想,如今面对的可是警察,到时候发现我在撒谎,反而弄巧成拙。“没事,你尽量想,日后想起来随时告诉我们也行。”

我连忙答应。“关于周天明这个人,你都知道些什么?比如他的人际关系之类的。”小唐又问道。“知道得不多,我们基本上聊的都是推理小说的话题。我只知道他两年前刚大学毕业,总跟我说在上海生活太难了,又举目无亲,说要回老家。所以他应该在上海没什么亲人吧。”“他老家是哪里的?”“我只记得是河南的一个小村庄,具体是哪里不记得了。”“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在上海有什么朋友?或者关系比较好的同学?”“没有,他性格比较孤僻,说在学校里没什么聊得来的人,也没谈女朋友。”“人际关系真是干净得很啊。”小唐放下笔,蹙着眉上下扫视刚记下的笔记,应该是在思考还有哪些问题要问我。

我趁着这个空当,小心翼翼地问道:“唐警官,周天明是怎么死的?”“不知道啊。”结果小唐轻描淡写地应付了。“不知道?你们警察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没去现场。”小唐盯着我的眼睛笑道,“即使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是自杀还是他杀可以告诉我吧?吃安眠药还是煤气中毒,这个一眼就看出来了吧。”“说实话,还真看不出。”小唐警官说完吐了吐舌头,用笔挠了挠头,像是在后悔自己说多了。“怎么回事?”

从她的反应来看,周天明的死一定有蹊跷。在现场的时候我就知道周天明不太可能死于意外或自杀,不然不会惊动那么多警察,可小唐警官说的“不知道”又是怎么回事?就算是凶杀案,口风也不用那么严吧。

我正准备追问,会议室的门打开了。一名年轻警员神情慌张地走进来,把一个蓝色文件夹递给小唐警官,小唐警官把它举在眼前,年轻警员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用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由于坐在他们对面,我只能看到那个蓝色文件夹的背面,里面装着什么完全不知道,只看到小唐警官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睛中却散发出兴奋的光彩。

我拿起水杯,轻轻嘬了一口,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杯子往前倾倒,大半杯水就这样泼洒在小唐警官的裤子上。“哎呀!”

小唐警官吓了一跳,把文件夹丢在桌上,伸手去够桌子中央摆着的纸巾盒,我嘴里连声说着“对不起”,也起身去够纸巾盒,拿到之后胳膊肘顺势一带,文件夹被我碰到了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我来。”

我更加着急地道着歉,抢在年轻警察前面把文件夹捡了起来,然后用衣袖擦拭着上面沾的水。与此同时,抓紧时间看里面的内容。

大概几秒钟之后,年轻警察就从我手里拿走了文件夹。“你先出去吧。”小唐警官冷冷地说道。

年轻警察用锐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没关系。”小唐警官边说边收拾着桌上的记录纸,“基本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还有点事,你稍坐一会儿,等秦队来了——”“周天明是坠亡的?”我决定主动进攻。

小唐明显一愣,然后换上公事公办的神色看着我,道:“相关情况——”“我看到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小唐扭了扭身子,没有答话。

我往前凑了凑,诚恳地说道:“刚才那份报告上写着死因是坠亡,但尸体不是从公寓里搬出来的吗?怎么会是坠亡呢?”

小唐沉默了许久,兀自整理着桌上那几页纸,接着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说:“所以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同事搞错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起她刚才眼中闪烁的神采,不像是一个为案子头疼烦恼的警察,倒更像一个刚捉到了漂亮蝴蝶的小女孩,那是好奇和兴奋的神采,“唐警官,刚才也说了,我是一名侦探推理小说爱好者,也算见过不少小说世界中的奇怪命案。照我们推理小说的说法,周天明在公寓里坠亡,就是不可能犯罪啊。”

小唐警官打量着我,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梅先生,我也很喜欢推理小说,也在网上认识了不少你所谓的‘书友’。所以……嗯,请你把我接下来说的话当成是一个推理小说同好的交流,而不是警方……”“你说。”我屏住了呼吸。“周天明确实是从高空坠亡的。”小唐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说道,“死时身体呈趴伏状,从与地板接触面的损害程度及血迹来看,应该是从十几米处坠落形成的。换句话说,死者是从至少三楼的高度坠落而亡的。可事实上,死者房间的层高连三米都不到。”

小唐警官顿了一下,双颊变得潮红,似乎也被这一谜团吸引。比起我和周天明,眼前这位女警的表情,倒更像一个合格的推理小说爱好者。“秦队不相信,说要看过鉴定报告才能确定,但出外勤的同事们从来没有看错过现场。”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外面传来的一声“秦队”,把我们二人同时拉回到现实。小唐赶在会议室的门打开前冲我使了个眼色,接着就被叫了出去。

我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想要理清刚才听到的信息,可脑中像刺入了一根针,无法思考。我决定先把眼前这关过去,便扭了扭身子,同时尽快调整脸上的表情。

不一会儿,秦队和小唐都风风火火地回到了会议室。

秦队自进门起视线就没离开我,他动作粗鲁地拉开一把椅子,把一个文件夹扔到桌上,重重地坐下,不客气地说道:“梅先生,既然你已经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那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看来他已经知道我偷看警方内部资料的事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他看我的眼神比来时多了一些猜疑。“我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的。”我佯装淡定地回应。

秦队点点头,默默打开文件夹,说道:“我们需要关系人确认一下死者身份。这是几张死者的特写照片,你看看。”说着抽出几张照片,又补充了一句,“死者死状凄惨,你有心理准备吗?”“啊?心理准备?”

秦队晃了晃手里的照片,说:“有点恶心。”

照片被一一摆放在我面前,不得不承认,胃里那碗咸豆浆突然翻腾,我有些不敢直视。

一共五张照片,基本都是面部特写,看得出警方是挑选之后才拿给我看的。不过即便如此,毁掉的半张人脸还是毫无遮掩地呈现在我眼前。“另外,请你配合我们警方办案,出去后不要到处去说这件事。”

这句话更让我下意识地后缩,但又忍不住想去看桌上的照片。“你仔细看看,是你的朋友吗?”

我依言端详。但照片可能是复印件,比较模糊。我眨眨眼,扭过了头。

够了,我看够了。我也受够了。“看清楚了?是周天明吗?”

我喘了口粗气,说道:“秦队,我和他两年没见了,现在你拿出一张摔成马赛克的照片让我认,我很难回答。”“嗯,确实。但很可惜,我们在他家搜了一圈,没找到照片。那你知道他的身体上有什么特殊的印记吗,比如文身、胎记之类的?”“没有,我不记得有。我和他没有那么熟。”“哦……这样啊。”

秦队的声音里明显透出怀疑,我有些怕他直视我的眼神,灵机一动问了一句:“手机呢?”

秦队扬了扬眉毛,说道:“有,在他裤兜里。可惜摔坏了,鉴证科正在修复呢。”“哦……”我没话可说,此时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秦队啧了啧嘴,语重心长地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死者似乎没什么交际圈,我们走访了街坊邻居,很多连见都没见过他。就只有梅先生你,说是他的朋友。你得协助我们调查啊。”“嗯,我一定尽力。”

秦队又盯着我看了一阵,接着突然说:“其实现场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我也想问问你。”

这话又让我来了兴致。“你说。”“死者的衣服口袋里装着香瓜子,屋里的地上也掉了很多,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这说明他很爱吃瓜子。”“你真聪明。”秦队皮笑肉不笑地说,“但长期嗑瓜子的人,门牙上会留下一些痕迹,死者的门牙上却没有这样的痕迹。”“那可能因为他牙口好吧。”我装傻地笑着。“嘿嘿,是吧。”秦队也配合地笑了起来,眼神中却毫无笑意。

然后又是沉默。就在我马上要崩溃的时候,终于听见他说道:“谢谢你的合作,梅先生,如果日后想起什么线索,麻烦随时和我联系。”“一定。”

秦队脚步咚咚作响地离开了会议室,之后我在小唐的指导下留下了联系方式和地址,迫不及待地走出了警局。临走时小唐警官提醒我近期不要外出,虽然她笑得很温柔,但我听起来却像是警告。

为了缓解紧张的神经,我想抽支烟散会儿步,后来发现自己离武康路越来越远,于是顺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一时没理出头绪的我决定先回工作室整理一下手上的工作。说真的,刚才秦队说我可以走了时我松了一大口气,虽说是我主动找他想打探些消息的,但后来渐渐有点害怕。我默默在“社会人行为准则”上记下“最好不要和警察碰瓷”这一项,又甩甩头否定,毕竟,我确实获得了一些“内部信息”。

不可能坠亡。没想到现实中真能听到这种词汇。说实话,作为推理小说爱好者和曾经梦想成为推理作家的人,我有点兴奋,但比起这个,还有更让我疑惑的事。

秦队给我看的照片。

上面的人不是周天明。他姓李。

我不会认错。

第三章

十月的上海昼夜温差极大,寒冷的兴国路上只有我一个行人。夜空中有一颗星星特别亮,我点起一根烟跟它做伴,双手插兜沿着宾馆的围墙走。道路两边的梧桐树在寒风中颤抖,树叶沙沙作响,竟和雨声差不多。我嘴边的小小火星对于驱寒没有任何作用,连烟味都在进入我的鼻腔之前被吹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淡淡桂花香。

走到兴国路的尽头,街边出现了一家酒吧,招牌昏黄,里面看起来却很热闹。酒吧门口站着一群男女,正围着吸烟点抽烟。这么晚了,竟有这么多不睡的人。

虽不太爱喝酒,我还是径直走了进去,一方面是外面太冷;一方面也是因为此时的我确实需要酒精。

只有吧台还有空位,倒也正合我意。我坐下来,精挑细选后点了杯经典马提尼,唉,其实就是选了杯相对便宜的。左边是一对情侣,身子靠得很近,女孩子不时发出甜甜的笑声,显得很有魅力。我忍不住想看看她的脸,却被她的男伴狠狠地瞪了一眼。

好吧好吧,我把身子往右边挪了挪,这才注意到右边隔了一个椅子的位子上坐着一个男人。酒吧里光线暗,男人穿着一身黑衣,还坐在角落,仿佛隐形了。

他勾起了我的兴趣。

这个男人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他神色紧张,眼睛盯着桌面,显然正为什么心事烦扰。

和我一样。

他面前放着一只只剩冰球的威士忌酒杯,从冰球的大小来看,他应该是酒一端上来就一口喝光了。

我正准备和这个伤心人聊聊天,酒保把酒端到了我面前。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姓氏,还在杯沿上放了一颗青梅。我拿起青梅,冲酒保笑了笑,一口吞下。

我抿了一口酒,第一反应竟是星儿肯定喜欢,没想到这家小酒吧能调出如此有新意的马提尼。我默默记下酒吧的名字NO.3,决定哪天带星儿一起来,想到这里又不由得长叹一声。就这样扔下星儿一个人在酒店真的好吗?我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毫无责任感,活得过于自私了呢?我在心里进行了不知多少次自我反省,最终还是把纷乱的思绪用酒冲下。

我正沉浸在思绪中时,旁边传来很大的动静。我扭过头,见那个男人已经站起身,刚才那一声是他把一个帆布包碰翻在地发出的,但他看也不看地上的包,跌跌撞撞地经过我身边,朝酒吧里面走去。似乎是去洗手间了。

我弯下腰,捡起帆布包放回到他的座位上。包非常大,且被里面的东西撑得很圆。会是什么东西呢?我想到保龄球,又马上因为这奇特的联想偷笑。

我又喝了几口酒,男人却还没回来,吧台上的帆布包越发惹眼。我是一个懂得分寸的人,但或许是这样的场合,或许是酒,让我肾上腺素激增,好奇心和行动力都有些不受控制。而且,不知为何,我生出了可能会和那个男人有所关联的预感。总之,我拉开了包的拉链。

包里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吓得我发出一声低呼。我看看四周,确定没人往这边看后赶忙凑近了仔细瞧。

原来是一个大头娃娃头套,就是一些地方过年过节跳舞时戴的那种。虽说在光线昏暗的当下看来真的有些可怕,但也能看出做工精良。

那个男人大半夜的带这个头套来酒吧干什么?现在演出是不是太晚了?难道是表演结束后过来喝两杯?可看他刚才的打扮,身上没穿演出服,眼前的帆布包里似乎也只有头套,没有配套的服装。我百思不得其解,决定等男人回来问问他。

这大头娃娃本来是为了喜庆,可在我看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我正准备把包拉好,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吓得一哆嗦,回过头,看到身后站了一个瘦弱的小伙子。吧台的光恰好打在他的脸上,让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长相和表情。一张还带着学生般稚气的脸,挂着一副看似凶狠决绝的表情。并不需要太多的人生阅历,就可以看出他的那分凶狠是装出来的。“嗯?”我想他是认错人了。“时间差不多了,走吧。”他语气急促,但眼神飘忽不定,显然底气不足。“愣什么?时间到了,拿着包,走。”丢下这句话,小伙子就像生怕再直视着我就会被我看穿一样,左右瞟了瞟,然后快步走出了酒吧。

我已能确定他肯定是认错人了,但他特意提到“拿着包”,恰好击中我的好奇心。鬼使神差的,我跟了出去。

没想到小伙子已走到马路对面。我横穿过柏油马路,午夜的街头没有一辆车经过。“小伙子,你认错人了。”我喘着粗气说道。我这才看到他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被撑得圆鼓鼓的。“你现在想反悔?这大半夜的,既然大家都出来了,再回头只会更难看。”“不是,真的——”

他打断了我,压低了声音说:“你记住,我们要做的不是什么犯法的事。”听口气,这话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的话说到了我心里,今晚我若回头,确实只会更难看。我把星儿一个人留在酒店,是赌气之举,但我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她,因此不想回去。这漫漫的后半夜要怎样度过还真是一道难题,老实说,以我目前的经济能力,临时去这个地段的某个宾馆消磨半晚,也很心疼。本来我还可以回家,但钥匙放在大衣口袋里,忘了带出来。

另外,我很好奇。

我从小喜欢推理小说,总会被书中的谜团或悬念吸引,一口气心无旁骛地看到结局。对我来说,当一个悬念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做其他事呢?可能创作的种子在第一次读推理小说时就已经种在了我心底吧,以至于上大学的时候,后来工作的时候,我都会沉浸在制造充满悬念的故事中无法自拔,即便没有读者。

大学毕业后,我进入一家国企,工作稳定,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不过当时我也没想好还能做其他什么工作,就浑浑噩噩地在那里做了好几年。要说收获也不是没有,就是那时的朋友介绍我认识了星儿。我自认在长相和人格方面都没有特殊的魅力可言,星儿愿意嫁给我,可能稳定的工作加了不少分。

也许正因如此,在我终于鼓起勇气为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而辞职时,却不敢对她说。我怕她不同意,怕她伤心,更怕她离开我……

我其实知道所有的利害关系,也不像星儿说的那么没有责任感。只是“悬念”对我来说真的太有诱惑力,我想为它疯狂一次。

那个大头娃娃还在我手里。它就像一个还没看到结局的故事一样诱惑着我,我知道今晚的发展已经脱离正常轨道很远了,但我还不愿就此放弃、回头。“那……我们去哪儿?”我攥紧手里的包带,脑子里想的却是刚才的酒钱还没付。算了,下次带星儿一起去的时候补上吧。

下次,在这之前,今晚会发生什么呢?“连去哪儿你都忘了吗?”

小伙子把黑色塑料袋往地上一扔,拿出里面的东西,果然也是大头娃娃头套,只不过是女孩版。

他把头套戴在头上,稍微调整了一下,瓮声瓮气地说:“怎么样?”

我一时语塞。他倒也没在意,转过身说道:“你也戴上吧,省得路上被人看见,之后再认出我们来。”说完就迈开步子走了起来。

我决定不再多想,依言戴上头套,顿时感觉头顶处有些压力,不过很快就习惯了。头套的眼睛部分是镂空的,我戴上以后这部分倒是正好对着眼睛,虽然视野范围有限,基本只能看到直线内的东西,但不影响走动。

我快走几步追上小伙子,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闷在头套里,听起来很奇怪,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小伙子突然靠近我,头上的女娃娃头套撞到了我的,撞得我一个踉跄。“重要吗?”他回道。“我叫梅寄尘,合作愉快。”虽然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但既然戴上了一对头套,我决定奉陪到底。“我叫周天明。”

说完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慢慢转头看向他。只见他在衣服口袋里摸了一把,然后把手伸进头套,接着就发出清脆的嗑瓜子的声音。“你一定要一直嗑瓜子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走了一段路,到了番禺路附近。番禺路离我家不远,但我与星儿都不经常去,我老是搞不懂这条路应该叫“p`n禺路”还是“f`n禺路”。上海的路名几乎都取自省份城市,番禺是广州的一个地方,按理说应该念“p`n”,但星儿跟我说在这里应该叫“f`n禺路”,然后就是一番争论。以前我们常因这类小事吵起来,彼此据理力争、互不相让,但我知道那不是吵架,更像是沟通。

要说真正的吵架和冷战,想来还真是在我辞职后不久才开始的。星儿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跟在周天明身后,周天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一个人走在前面,不时从衣兜里掏出瓜子,伸进头套,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把瓜子壳放进另一个口袋中。

又走了没多久,我的同伴明显放慢了脚步,似乎在四处观察。我便也四处看了看。视线马上被一家小店吸引,原因很简单,此时只有那里还透出灯光。“应该就是这里了。”周天明停下脚步,手在裤子上拍了拍,说道。

这里?这家店?这是一家什么店?

我印象中这条街比较偏僻,即便是白天也没多少人,晚上更是人迹罕至。说实话,如果我开店,绝不会选在这里。现在应该快半夜了,这个时候还开着门,不可能是卖衣服的吧。

我想到《深夜食堂》那本书。我曾和星儿去过几次日本,半夜居酒屋的生意很好,但眼前这家店,屋外没有显眼的招牌,只能看到几块花玻璃和门口的布帘子,看着不像居酒屋。

周天明又迈开步子靠近小店,我急忙跟上。大概相距十几米的时候,有一个人从店内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并看向我们这边。

周天明稍微顿了一下,似乎也在犹疑。但很快,他又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跟前,我才看清店的名字:深夜咖啡店。

真是莫名其妙,我还真没见过深夜卖咖啡的,能有几个人来喝啊?

门口站着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身子,说道:“两位,这里打烊了。”声音显得有点胆怯。“大半夜的,打什么烊。”周天明的语气突然变得凶狠,并猛地伸手一推,中年男人毫无防备,跌跌撞撞地摔进门内。周天明也就跟着走了进去。

刚被推进屋的中年男人调整好脚下的平衡后瞪着我们,却没有还手。想必是周天明的突然袭击让他慌了神,摸不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半夜三更来喝咖啡的客人并不少。

此时店内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我被周天明的身子挡住,视线受阻,只能大致看到一共有三组客人。店面不大,装修异常简单,只有一个吧台和极简的操作面,吧台上除了竖着的菜单,还有一个水晶球,应该是装饰用的。店内的光源是分散型的,颜色和强弱恰到好处,既不会觉得特别刺眼,也不会暗到让人难受。

大半夜突然闯进两个戴头套的诡异客人,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疑惑和恐惧。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那个中年男人看我们的眼神中,除了这两种情绪之外,还有恨意。再看其他几位客人,竟没人惊呼叫嚷或作势要走,大家只是盯着我们,好像有点……紧张。

这么晚了,特意戴着头套跑到这里来,应该不是因为这家店的咖啡特别好喝吧。其实我大概和这里的客人一样困惑,于是我也转头看向周天明。

周天明换了一下脚的重心,像是也有点紧张,接着缓缓开口道:“不好意思啊,耽误你们打烊了,我们是来抢劫的。”

第四章

回到武康路上的工作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我一点都不觉得饿,一路上经过不少街边小饭店,也没有勾起我的食欲。

我走进工作室,看到员工们都在电脑前认真工作着,对他们来说,今天不过是普通的工作日,前一天的重复而已。

比如坐在离大门最近位置的张盛,连衣服都没有换。好像自从他到这里来之后,我只见过他穿两套衣服,夏天是米色短裤配上白T恤,脚上穿着洞洞鞋;冬天则是牛仔裤配黑色大衣,脚上还是那双洞洞鞋。

和他相反,小赵每天都打扮得很精致,看得出来连发型都摆弄过。我对衣着打扮没有太多讲究,但因为星儿爱逛街,我之前常常陪着她兜商场逛马路,间接知道了不少牌子。这个小赵,衣服裤子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我这个工作室还处于创业期,给他开的工资并不高,我常怀疑他是个富二代,做这份工作纯粹是为了兴趣。

除了小赵和张盛,工作室里还有一个叫韩江雪的小姑娘。她和张盛都是从我创业开始就跟随至今的老员工,韩江雪主要负责古言和都市职场类小说,她平时话不多,不太聊自己的私生活,但工作极为认真,是签约作品数最多的员工。不过我估计她的业绩不久之后就会被小赵赶上,虽然小赵刚来不久,但已经和很多推理作家建立了很好的关系。“主编,有位客人来找过你。”

我刚走进办公室,小赵就急忙跑过来,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中。信封上印着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名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写。“谁啊?”“一个很有气质的美女,说是姓李。”“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主编你没事吧?”小赵嬉笑着问我,“你好像很慌张啊。”“哪有。工作忙完了?”我故意装出威严的神情发问。“忙完了。”

没想到小赵回答得这么痛快,反倒让我措手不及。“那……你去看看张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上个月他一个选题都没通过。”“现在谁还看武侠小说啊,没人看就没人写,神仙也帮不了啊。”“我就爱看。你去关心他一下,这个月他必须有选题通过,不行就让你手里的作家改写武侠。”“我哪有写武侠的啊,超能力的行不行……”

小赵抱怨着走了,我关上门,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通知函,大意是说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给李逐星生活费了,共计人民币两万四千元。

我真想把这张纸撕掉。

和星儿离婚之后,我将我们的房子卖掉,卖得的款项一分为二。还一时意气用事,承诺每月给她八千元生活费。这两年来,星儿一直住在她父母家,没有房租压力,吃喝不愁,每个月还能收到这笔生活费。反观我自己呢,开这家工作室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用光了,房子卖掉了,我就直接住在办公室里。省吃俭用这么久,如今工作室慢慢步入正轨,手下也有了三名得力干将。每个月的收入虽然不多,但维持工作室日常开销之余也算能存下点,给星儿的八千块也一次没有落下。

可两个月前,为了与一家大型出版社争夺版权,我孤注一掷,把几乎所有的资金都压在了一本书上面。如今书还在制作过程中,但每月员工的工资、公司的运营费等可都等不了,我的存款都拿来填这些窟窿了,所以连着三个月没有给星儿生活费。本以为念着夫妻一场,她能体谅我的苦衷,没想到今天她却送来了一纸无情的通知函。

这种通知函,直接寄来就是,为什么还要亲自跑一趟呢?总不会是想我了吧,应该是想顺便看看我的工作室发展得如何。

正愁眉不展间,敲门声响了起来。“请进。”

我连忙把通知函折好,见又是一脸无忧无虑的小赵走了进来。“主编,还记得我早上跟你说的那个作家吗?”大大方方地在我办公桌对面坐下后,小赵开口道。“什么作家?”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早就忘了早晨的谈话了。“就是那个发来了手写稿,没写名字,只有地址的作家。我中午去跑了一趟。”“哦,怎么样?”我心不在焉地问。“非常有趣。”小赵显得很兴奋,“虽然作品有瑕疵,但问题不大。倒是那个作者本人,十分有意思,他——”“小赵,我们做的是书。”我现在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工作上。“我知道,但书是人写的,能代表人的性格不是吗?”小赵还在侃侃而谈,“我有一个计划,先营销这个作家,因为他本身很有话题度。当他的知名度上去之后,再推出他写的书,这样肯定能火。”“书是作家的名片,只有书带动作者的知名度,哪有作者带动书的销量的,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我不否认市面上确实有这样的成功案例,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只看重内容,内容才是王道!这一点,你上班第一天我就跟你说了吧。”

小赵点点头。“再说,你把人捧红了,万一他找别的出版社合作了怎么办?万一他因为自己名气大了写书不认真了怎么办?这些都是问题。我们是创业公司,没有试错成本。听我的,好好做内容。”

小赵眨了几下眼睛,说道:“好,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没有了,那我先走了。”“等一下。”

小赵刚准备站起来,我叫住了他。“什么事,主编?”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开口。“是这样的,小赵。你……来这边多久啦?”“半年不到。”“哦,那已经是老员工了。”“主编,是半年不到。”小赵笑了,“阿盛和江雪都跟了你快两年了。”“你比他们有实力。”“这倒是的。”这小子居然痛快地承认了。“经济实力。”“啊?”“呃,我是说……你已经有经纪人的实力了。”我盯着他的名牌西装,说道。“这倒是的。”他再一次痛快承认。“你觉得我们公司前景如何?”

小赵四下打量了一番我这破旧的办公室,面带微笑地坐下了。然后盯着我说:“老板,您有什么要说的,直接说吧。”“这个……我有一个想法啊。”我躲闪着他的目光,斟酌着措辞,“我呢,肯定是不满足于只停留在这样一家小小的工作室上面的,以后我们会发展得更好,到时候搬去更有文化气息的老马路——”“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老板,您想说什么?”小赵真诚地说道。“所以,你愿意入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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