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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01:2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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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洁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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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在

知在试读:

第一章

叶楷文绝对是让癞皮狗咬上了。

被癞皮狗咬上是什么感觉?

虽然不会像被藏獒或牧羊犬咬上那样,一口就能让你命赴黄泉,可让癞皮狗咬上,难道就能好到哪儿去?

那是漫无止境的持久战。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持久战的最后结果,败走麦城的绝对是你,而不是那只癞皮狗。你不得不怀疑,它们是不是全读透了毛泽东先生的《论持久战》,并深得其髓?

又像与女人分手。理由不太充分,自己优柔寡断,而对方又没置你于死地,逼得你不得不上梁山,想要一刀两断的恋情反倒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于是那段已然变味儿的恋情,就不只是寡淡,而是变馊、发霉,直至长出白毛。可最后做你老婆的恰恰是她,而不是你爱得要死要活的那个女人。

狗和狗是不一样的,女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样的。

事情常常就是这个样子,你越是腻烦的东西,偏偏越是与你纠缠不休。“腻烦”这个词儿就是这么来的,如果触摸触摸它,就会感到它的确有一种黏稠的质感。

说不定自此以后,叶楷文会研究研究这个其貌不扬的词儿在人们生活中的深远影响。

这次回程,并没有频繁转机,而是直接从北京飞回纽约,可是叶楷文三次把这张屁画忘在了一切可以忘记的地方。

在北京机场Check-in的时候,这幅画被他忘在了Check-in的台子上。美国航空公司的航空小姐,很快就在候机厅里找到他,然后是完璧归赵,还给了他一个很有文化内容的微笑。现在是个人都自以为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并以此为荣。如果叶楷文当时没有如此不敬地胡思乱想,很可能会找个理由撒个谎,说那张屁画不是他的。

次,他把这张屁画忘在了入关处,还没等他转向提取行李的路口,那位海关先生就叫住了他。就像画里卷着恐怖分子的定时炸弹,声色俱厉。

最后,忘在了提取行李的行李车上。这不,机场的工作人员又给他送回来了。

有时他觉得美国人过于负责,若想丢弃一件什么东西,怎么丢也丢弃不了。有一次从纽约去欧洲,天气突然转暖,而他还穿着一件羽绒夹克,于是就把那件羽绒夹克一再忘在候机厅的椅子上。说“一再”,是因为那些非常具有责任心的工作人员,总是不断提醒他忘记了自己的夹克。

这次大概是那位守在行李车旁的黑人老头儿多事。租用行李车的时候,没有

块零钱,只好在自动收款机里放进五块纸币,等着找钱那一会儿,让黑人老头儿记住了他。尽管无数中国人定居美国,毕竟一个黄面孔与一个白面孔相比起来,还是非同寻常。

所以,当人们发现行李车上的画卷时,黑人老头儿很容易想到他可能就是失主,加上正事不顶劲,办起杂事却游刃有余的FBI,找到这幅画的失主并不难。

如此这般解释被这张屁画缠上的缘由,未尝不可。

其实有些事情没有理由,而是非如此不可。

叶楷文没那么混账,也不是对这张屁画嫌弃到非丢弃不可的程度,而是没有拿它当回事儿。但从无论如何也将它丢弃不了的迹象看来,他就是不想拿它当回事儿也不行了。“对不起,盒子有些破损,不知道原来就是这个样子,还是我们保存得不够好。”机场的工作人员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他年轻的脸,整个儿就是一盘阳光照耀下的向日葵。

是道歉还是开脱?即便保管不善,盒子破损又怎样?叶楷文根本就不介意,也不会和航空公司计较什么。

无意之间一抬头,叶楷文的心一动,方才还是明晃晃的一盘向日葵,眨眼之间竟变成了深秋的一轮残荷,怎么看,怎么像是送他这张屁画的那位老先生。叶楷文摇了摇脑袋,想,自己大概花了眼,明明一个年纪轻轻的白人,怎么会变成北京的那位老先生?

叶楷文独身一人,无牵无挂地活了几十年。这种生活让他得以从诸多纠缠中解脱,为此他还小有得意,尤其在看到周围的人,被许多纠缠烦恼不已的时候。可这件不大不小的事让他感到了,摆脱什么,并不十分容易,除非脱离这个人际社会。可是作为一个人,谁又能摆脱这个人际社会?

定睛再看,又的的确确是那个给他送画的、年纪轻轻的白人。唉,不是自己眼花又是什么!“没有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叶楷文语调有些游移、神色有点恍惚地说。在肯定自己眼花之后,叶楷文的两道目光,仍然满腹狐疑地在对方脸上扫来扫去。

刚才还在想,“其实有些事情没有理由,而是非如此不可”,看来过于武断,就老先生那张突然重现的脸来说,哪里是没有理由?

不过,那张脸的确是重现,而不是他花了眼?叶楷文不能肯定。一贯遇事不惊,不大喜欢与“过心”这种字眼儿挂钩的叶楷文,不但优柔寡断起来,竟还有了一些挂心的感觉。二

叶楷文很快就会知道,“没有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的说法,大错特错。三

说起来,这幅画来得有点怪。

如今叶楷文有了钱,而且循规蹈矩,来路干净,与早年那些同窗费尽心力赚的钱相比,真可以说是心安理得。

有钱之后,就想在北京买个

合院。父母已经进入老年,自己长年不在他们身边,难尽孝道,如果能为他们安度晚年创造一点条件也好。

除了供父母安度晚年,叶楷文还有个打算,开办一所私人博物馆,也算没有白白辜负自己多年的收藏。

如今在北京买个有气势的四合院极其不易,且价格昂贵,好在他如今有了这个经济能力。

终于在后海看中一处,典型的清代四梁八柱、砖木结构,特别是门楼上的镂空砖雕,极其精美。庭院里花草繁茂,绿树成阴,竟还有两棵玉兰、一棵海棠。

那是几进院的大宅子,每进院都有东西厢房,中院上房为

楹,何等地气派、敞亮。虽比不得乾隆宠臣和珅府邸一路十三进的壮观,可这样的规模在京城怕也难找了,办个私人博物馆足矣,风格、韵味与他的收藏很是相称。

再说一路十三进的府邸即便有,能卖给私人吗?人们终于认识到保护文化遗产的意义,算是“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所有手续都已办齐,只有跨院儿一间小偏房里住着的那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不肯搬离,再高的搬迁费对他也毫无诱惑。

按老人的说法,他没有多少日子了,不想搬动。

叶楷文与老人见了面。清雅的面庞,高高的颧骨,深凹的眼窝——他不想说就像一具风干尸——无一不在传递着远年的、与现而今的人间毫无关联也不肯苟同的过去。

孱弱的身坯,如一只即将沉没的破帆船,颤颤巍巍,从未有过平定的瞬间。说起话来,气息之微弱,声音之飘游,几乎难以送达与之对面交谈的人。

这还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吗?

诚如老人所说,他的确没有太多日子了,是人都能看出这一点。

叶楷文并不介意有没有人死在这个宅子里,追究起来,哪一处老房子里没有死过人?说不定还是凶死。

何况他对老人印象非常好。说不上是妄下结论,谁能马上给初次见面的人下结论,说他好还是不好?单说这样一张没有目的的脸,现在已不多见。也只能说这是一张没有目的的脸,有没有别的,他怎么知道?

而叶楷文本人,或是他的父母,一时又搬不进来。

院子虽好,却破败得一塌糊涂。这就是中国建筑的遗憾,通通都是砖木结构。砖木结构建筑的寿命能有二百年就算不错,像故宫那样的建筑,能够苟延残喘到如今,也是不断维修的结果。

如果不进行大修、特修,以及安装现代生活所需要的上下水道、供电供暖设施,是无法进入现代文明生活的。这些事情办下来,怎么也得一年……于是他对老人说:“别担心,您就住这儿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真的,喜欢诗词的父亲没准儿还有了一位谈话对象呢。紧接着他又哂然一笑——他怎么就能断定此人可以谈诗论画呢?

老人也不说谢,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只是在叶楷文又来院子勘察时,请他进了那间偏房。

房子里有一股怪味,叶楷文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可这种怪味又不仅仅是气味,游移、腐旧、戒备、猜忌……说不上来。至于摆设,简陋而又简陋,与这个仪态万方的院子以及老人的儒雅风度极不搭调。

老人开门见山:“我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也不是为了感谢你对我的关照,而是觉得你就是那位我该托付的人。”

于是反身,从同样摇摇晃晃的木桌上,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画筒,又从画筒里抽出这卷丢了三次也没丢掉的屁画。

以叶楷文见过、经手过的画来说,这画的出身不但谈不到名贵,简直就不值得过眼。

对于古董、书法、绘画的感觉,叶楷文如今是得天独厚。

说的是“如今”。

想当初他与古董、绘画,毫无牵连、一窍不通,也绝对不会答应一个不知底细的老头子在自己的房产里住下来,谁知道他的日子是不是真不多了!

他不似鉴定行里的那些人,强记硬背历代著名书画家的姓名、字、号、别号、印章特点;无时不在揣摩如何识别印章——大篆、小篆、鸟篆、金文篆刻,还有纸、绢、墨、裱不同年代的特质……其实,从题、跋、序、印记这些细节里,往往就能找到伪作的蛛丝马迹,比方那些有意模糊的印章。还有更为拙劣的伪作,有幅所谓郑板桥的竹、字,一幅中楷

尺条幅,上面居然有几百个字,首先风格就不对……这样的赝品,还用得着费心思去评断吗?

再说这些细节,如今都能通过技术手段解决,何必用那个死劲!

最简便的办法,就是用软X光测试一下。软X光光波较长,穿透力较弱,中国字画上又常有印章,印泥中含有的金属汞,在软X射线下便会显现,那些年代久远、在目测中销声匿迹的印章,便将无处遁形。从那些重现的印章中,自然可以得知有关画作真伪的信息以及它的若干历史……

鉴定水准的高低,其实决定于鉴定者本人的素质。除了需要具备一定的经验,关键是把握艺术品的神采,这才是鉴定的最高境界。

假画固然可造,但绝无意境,不必多费手段,着眼便知分晓。这种精神上的分野,是过于功利的现代人越来越无法跨越的高度。

也就是说,一个好鉴赏家应该是一个好艺术家。

而做一个好艺术家容易吗?

叶楷文不能说自己是一个好艺术家。他只能说,不知什么缘由,突然之间,自己就具备了这种辨别真伪、优劣的直觉和禀赋。

这种突如其来的直觉、禀赋,有时让叶楷文相当不安。从他的经验来说,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总有一天,他得为这种突如其来的“便宜”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无从得知。叶楷文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代价。

比如他突然就不能做爱了。好不容易有个谈婚论嫁的女人,就因为他的床上功夫突然消失,一脚把他踹下了床。

现在的女人,对待性、金钱、房产、地位等等,但凡一切可以用戥子称量的东西,绝不含糊,绝对不会为抽象的爱情,不要说付出,哪怕是少收一丝一毫也不可能。

他极不情愿地凑过去,敷衍了事地赞了几句。

老人说道:“我知道你不待见这幅画,谁也不待见。正是因为谁也不待见,倒是它的运气了。要是谁都待见,它的下场早不是这样了。画给你了,分文不取,只有一个条件……”

叶楷文不免好笑,想,这样一张屁画,居然还好意思谈钱!

老人接着说:“我知道你想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只是有一个条件,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丢了它。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为什么?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神乎其神得“狠”。这样一张屁画,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大惊小怪?

他似笑非笑地接下这幅画,心想,人一上了岁数就有点儿失准,自己老了的时候可别这样。四

机场送货的工作人员走后,叶楷文随手就把画筒扔在了墙角。

力气用得大了一点,这一扔,本就残破的画筒开裂了,画卷从画筒里掉了出来。

比起在北京看到它的时候,这张屁画似乎又残旧了许多,而且有了水渍,不知是否曾被雨淋,或是有人不小心将饮料打翻在上。

于是画面一角翘了起来。怎么,下面似乎还有东西……过去看看仔细,原来下面还有一张画。

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古人也好,倒腾书画的商人也好,经常如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方见冰山一角,叶楷文后背的汗毛霎时就竖了起来。

就像谁将一把寒气逼人、凌厉无比的刀架在了他的后颈上,可又不急于切下,只将锋利的刀刃在他后颈上游来游去。那刀刃似乎在深深地呼吸着他的肌肤、血液的气息,并在这呼吸中辨识着什么。

又像面对一位他追逐已久的美人,此时却变作厉鬼,在缭绕的云雾中忽隐忽现、似见非见。而事实上,他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女人。

明明面对的是一幅画卷,和女人有什么关系?——怪不怪,他那突然间失去了的对女人的感觉,似乎又突然间回来了……

其实叶楷文涉“性”甚早。

也曾向若干女同学许下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诺言,最后却都未修成正果。不是他背叛了诺言,即便他履行自己的诺言,她们也不肯嫁他了——毕竟当时青春年少,不知深浅。

叶楷文既没考上大学,也没走上仕途,更没找到赚大钱的门路,最后又与太监无异,哪个女人嫁给他,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不提太监那档子事儿。自龟兹串联回来,比起从前那个动辄宣讲唯物主义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又像占卜人那样,经常着三不着两地预言些什么,比方说五塔寺的哪块石头缝底下有个小乌龟,活的。同学们果然就在那里挖出个小乌龟,活的。

也有不灵验的时候。比方那次说梦见了某某,并且情绪低沉——因为他说梦见谁,谁便不久于人世。可结果呢,那位某某不但没死,活得还挺滋润……

从前叶楷文可没有这么神怪。

起初同学们都以为他是穷开心,因为他从来说话没正经,喜欢正话反说,所谓的“冷幽默”。

长此以往,大家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叶楷文可能真出了毛病。“文化大革命”的气数,终有一天如风流逝,如云散去。一旦恢复高考,同学们立即与革命“拜拜”,掘地三尺,八方搜寻当年丢弃烧毁的那些书本,纷纷追求曾经鄙夷的功名去了。

叶楷文呢,一直没有正经的工作,有时摆个小摊儿倒买倒卖服装,有时给什么单位打打杂、看看大门……别看没钱,有次喝醉,竟用几张大钞点了香烟。

等到来了钱,十块钱都别想从他那里抠出来。一个哥们儿得了癌症,最后不治身亡,留下妻小,连发丧的钱都凑不齐,还是同学们凑的。找他出把力,曾经慷慨的他不但不肯,还说:“我还想留着钱买啤酒呢……哼,等我死的那一天,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凑钱发丧呢!”

对自己的“曾经”,他也充满了怀疑——

那是他记下的笔记吗,跟模范青年似的?

曾经作为“青春祭”而保留的女人情书,如今看起来,就像网上那些小男女的帖子,那样的“文艺”,那样的酸文假醋。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些“文物”——笔记本、纪念册、毕业留言簿、女人的情书等等,付之一炬。

有个红卫兵战友,向人谈起当年他们这个组织为何命名“红卫兵”的往事,说:“就是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

曾经比谁革命都彻底的叶楷文插科打诨说:“毛主席用得着咱们保卫吗?逗咱们玩儿呢吧,指不定他老人家在中南海里,如何掩嘴胡卢而笑呢!”

…………

对自己这些本质性的变化,叶楷文并非无动于衷,也曾想了又想,可就是想不出眉目。如果非要牵强附会,也许和那次在龟兹的经历有关。

为此叶楷文找寻了不少资料。

有一种理论说,人的大脑分左右两个部分,各司其职:左半部负责人类在语言、数字、概念、分析、逻辑等方面的职能,右半部负责人类在音乐、绘画、空间感、节奏感以及想象力、综合力等方面的职能。

一九九八年,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米勒教授,对几位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病人进行了观察,发现他们在病情逐渐恶化的过程中,却凸现出前所未有的艺术才能,比如创作出动听的乐曲,绘画出不可等闲视之的画作等等。经“单光子发射断层扫描”,这些患者的病灶主要都在左脑。

难道说在龟兹遭遇的那次风暴中,他的左脑受到了伤害?

很有可能。

正是在那次遭遇后,叶楷文才对书法、绘画、古董有了分毫不差的直觉。

不过这些理论也是众说纷纭,尚无定论。具体到他个人,更没有什么可靠的依据,只是他的猜测而已。

当年红卫兵革命大串联,除了八竿子打不着的革命理由,对叶楷文来说,最实惠的收益是对大江南北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免费旅游。

甘肃、宁夏自然免不了一行——特别是“西出阳关无故人”“长空雁叫霜晨月”那些诗句,简直就像如今那些旅游公司的广告,甚至比那些广告还煽情。

不知道在解放军里担任高职的父亲从哪儿来的雅兴,喜欢唐诗宋词。“文化大革命”期间,革命的叶楷文曾打算将父亲的藏书烧掉。可是父亲说:“知道不知道,工、农、兵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石?你敢冲击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石?”

比起老资格的父亲,叶楷文还是太嫩。面对振振有词的革命前辈,革命后生只能无以应。傻眼的结果是父亲保住了那些书,使叶楷文在“文化大革命”的尾声阶段不至于无所事事,可以终日躺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享用这等口味上乘的精神食粮。

从叶楷文龟兹之行的结果来看,他究竟是收益于还是受损于这些食粮,可就说不准了。如果叶楷文不到龟兹去,一切又会怎样?

也许是青春的躁动;

也许因为龟兹这个名字,让他联想到一个男人伟岸的生殖器;

也许从父亲的哪本书里看到,人类历史上影响最深、最悠久的文化体系,当属中国古文化以及古印度、古埃及、古希腊文化,中国的敦煌和新疆,正是这四种文化体系的交汇之地,而这交汇恰恰在龟兹撞出火花……

叶楷文决定到龟兹去。

很不幸,命运有时恰恰掌握在“心血来潮”的手心儿里。

那就是沙漠?

它与人们的传言如此遥远。

看来人类不但会给自己的同类以诽谤、污蔑,也会给自然以诽谤、污蔑。

不管人类如何嫌恶、诽谤、污蔑它,沙漠却以它倨傲的存在,让人类莫可奈何。

那就是沙漠?

不,那是抖动的丝绸,于瞬间凝固;

是汹涌的思潮,却突然关闸,欲言又止地令人颇费猜测;

是壮阔奔腾的河流“戛然而止”,而它活力四射的喧嚣也随之定格,一条河流便断然地悬挂在定格的喧嚣上,于是那喧嚣,竟比万仞高山还沉重了。

…………

但却不是从此归于沉寂——

那是收缩,为了能量更大的爆发;

那是面对连轻蔑也不值一抛的凡尘闭起的双目;

至于大漠孤烟,无非是拒绝人类接近某个秘密通道的障眼……

一具又一具或人或兽的白骨,于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茫茫无际中,间或、突兀地从沙丘内拱出,如重金属摇滚乐的响锤,令人猝不及防、震耳欲聋地敲向沙漠的胸膛,而后,这猝不及防的敲击又毫无痕迹地遁去,将叶楷文重新弃于没着没落的荒寂之中。

荒漠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恐怖。能描述的恐怖,算不得真正的恐怖;而不动声色的恐怖,才是让人逃遁无门、无术的恐怖。

而凡此种种,并没有让叶楷文失去与沙漠相亲相近的胆识,有的反倒是倾倒、迷恋。

风暴说起就起来了,没有一丝征兆。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就天昏地暗,真可谓凭空风起。

哪里是风卷黄沙?分明是天地造就而成的这口大锅里的黄沙开了锅。

所到之处,一笔带过,天地万物,无不一荡而尽,真该套上《红楼梦》里的那句话——落了片“黄漫漫”大地真干净。

分不出是风暴的呼啸还是沙漠的沸腾,或者不如说是上帝与沙漠惺惺惜惺惺的狂欢。总之,那动静是惊天地、泣鬼神。

没人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同伴们迅速撤离,叶楷文却趁乱留了下来。他仰首观天,曲身跪地,独享这番天与地的狂欢。人生难得遭此际遇,幸哉,幸哉!

忽有一座宫殿在沙漠中显现,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似曾相识。叶楷文亦步亦趋,追随着它的踪影,转眼之间它又隐匿在风暴之中,正所谓“绝尘而去”。叶楷文感到了莫名的、揪心的痛惜,好像错过了几生几世难得相见的旧时相识。

这宫殿到底与他何干?他动的又是哪门子情思?

风暴不过轻轻一扫,叶楷文便像一根羽毛那样被轻轻托起,在空中无定地飘来飘去。

该不是飞往仙境?叶楷文正在异想天开,风暴的翅膀又猛然下沉,将他重重地撂倒在沙漠上。

他感到了沙漠在身体下的涌动——摆度极大,似一个挣扎的巨口,准备喊出无尽的、淹没已久、人所不知的秘密。

继而风暴又俯冲下来,将叶楷文的身躯紧裹,除了年轻时与女人做爱,再也找不到可与之相比的力度了。那时他像钳子般地将女人紧扣,以至彼此的骨头都在这把钳子下咔咔作响。

于是,叶楷文就像被风暴裹挟的沙粒,不能自已地翻飞、狂舞……不知飞旋了多久,最后又被抛在不知所以的地方。

接着就是天摇地动。伴着天崩地裂的巨响,似有一只巨大的火车头向他驶来,——像是早有预谋,并不急迫,稳扎稳打,步步逼近。

车顶还有一只至少若干千瓦以上的探照灯,直刺叶楷文的双目。顿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车头终于驶近他的身子,瞬间将他吞没。“完了!”叶楷文想。

他死了。

他的三魂六魄,飘飘摇摇,飞出三界,飘出五行。

俯视人寰,竟看到自己卑俗的躯壳,在风暴中徒劳地挣扎……接着,他又看到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谁?父亲还是祖父?很像他的某位先人,不过也许就是他自己,否则他何以揪心如此?即便他的三魂六魄早已飞出三界、飘出五行,这揪心的疼痛仍旧让他疼痛难当;又如无声的符咒或呼唤,方才“绝尘而去”的宫殿即刻显现,与宫殿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女人。

这女人他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不论天涯何处,不论时光流逝得多么久远,叶楷文都能分辨出她的体味。那是一种奇异的花香,那种花朵,必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鲜血的混合浇灌下才能盛开,而且像昙花样地转瞬败落。

世人也许无缘见到这种花朵,但叶楷文肯定,那花朵的存在绝对不是自己的臆想。比如……比如什么?

那男人——不过也许是叶楷文自己,与那女人远远地相对而立。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似有怨不得解,“剪不断,理还乱”;又似诀别在即,“语已多,情未了”……该不是哪出戏剧、电影里的情景?淡漠而又真切,如临其境而又荒诞不经。

有人说:人在将死的瞬间,会历历在目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难道这就是他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他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不,这显然不是他的经历。

还有一种关于生命的说法:即便一个人的大脑已经死亡,但某些细胞还活着,而那些活着的细胞,仍能接受外界的信息。

这些场景既然不是自己一生的回顾,就应该是他仍然活着的细胞所接受的外界信息。

不过,这又是何时、何地、何人的信息?

正当叶楷文绞尽脑汁,想对眼前的情景探个究竟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像是变成一台二十五万倍的电子内视镜。只见自己体内一组双螺旋状的基因链条慢慢涌动起来,链条中的几个分子,很不安分、探头探脑地从序列中溜了出来,就像有些人平日里排队加塞儿那样,想要越过其他分子,挤向另一处去。但是它们没有得逞,只好讪讪地回到原先的序列中。

作为这一组双螺旋状链条的主人,叶楷文却尝到了这几个分子加塞儿未遂的后果,最直接的收获是肉体的强震。

在这强震之后,裹挟着他在空中翻飞、狂舞的风暴突然撤离,叶楷文再次被甩在了沙堆上。

睁眼一看,龟兹不知何处去,他已飞出十万八千里。

本是确凿无疑的死亡,就这样擦着他的鼻子转身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幸运。

低头看了看手表,整个过程大约一个小时,叶楷文的感觉却是“山中方

日,世上已千年”。六

据说基因是生命的本质,是决定生命体的一切。

此后叶楷文像变了一个人,曾经那么明朗的生命重点消失了,他变得模糊不定,像是雨雾天气中的一道远景。似乎不在于此,又在于此,不但让人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断,也让他自己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断。

如果说龟兹的经历是一场幻觉,可又确确实实留下了痕迹。

初始,叶楷文只是厌恶女人的乳房。

偶尔乘公交、地铁,就会买张报纸,不是为了阅读,而是为了挡住自己的脸。不是因为自己的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而是为了与他人的脸隔绝——那些陌生的脸,总是让他劳心。

记得一次乘地铁,到站了,车身晃动一下,有人撞了他的胳膊,报纸从他脸前移开了。在他重新把报纸挡在脸上之前,刚上车的一个女人和一个随之而来的男人进入了他的视线。女人已然不嫩,却着一件没有吊带的低胸衫,相当袒露,双肘却又似挡非挡地抱在胸前,最后落座在两个男人之间。

女人左边那位毫无反应,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右边那位,稳坐如钟、目不斜视、礼义廉耻,而一只手的“魂魄”,却偷偷摸摸从他的裤袋爬出,爬向女人,游蛇一般爬上女人的胸脯,钻入女人双乳中间的凹处,在那里恣意游走……

叶楷文不免笑出声来。手的“魂魄”一惊,忙游了回去,迅速回到男人的裤袋,正儿

经起来。

后来演变到厌恶女人的肚脐眼儿。

其实有些肚脐眼儿非常可疑,一看就是吃红烧肉长大的。而一只“两张”的肚脐眼儿和直奔“五张”的肚脐眼儿,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可如今,这种不知今夕何夕、直奔“五张”的女人却也遍地开花。怪不得得有个消费者协会!对有些肚脐眼儿,消费者协会怕是也得进行一番整治。

慢慢地知道,他对女人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却还不甘,直到与女人同床共枕,屡战屡败,才明白自己成了“太监”。七

以叶楷文的技术来说,揭开这幅画作上的“掩体”并不很难。为避免任何水质中可能含有的酸碱腐蚀,他先用蒸馏水润湿纸面,然后手工揭下,不很容易,但也不是很难。

揭开之后,他发现“掩体”下面不过是半幅横卷。

是的,当然是长卷,他断定。

如果为了藏匿,如果真怀有什么动机,那些无价可循的画卷,通常会分为两个部分,绝对不会整卷地出现在同一人手中,或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内。

从这半幅画的长度估算,整幅画卷长约六尺。

从纸张的质地看,应为晋代所有。它不折不扣地具备了晋纸的特征:麻料,横纹,质松且厚,想来该是北纸。张幅较小,因是长卷,所用纸张颇多。

展开卷轴,大段空白后,有朱印若干。

几枚朱印,也零落在画卷的各个角落。可以肯定,画卷不曾被很多人收藏,不过仅从几枚印章来看,还是流传有序。

比如南宋贾似道的葫芦印,钤有二三,甚至还有一方盖在画面中央,可见占有欲之大,事隔数百年,那方印章却还冒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俗味儿。

继而又见太平公主、著名才女上官婉儿,还有吴三桂的印章……却没见到这些收藏者的题记。

除了贾似道、吴三桂,其他收藏者与这幅画卷的关系都似有难言之隐,——明明入肉入骨地喜爱,却又躲躲藏藏,不便直截了当地确定与这幅画卷的从属关系。

后来的后来,直到最后那个夜晚,回头看过来才想起,这些收藏者大多传奇一生、坎坷一生,没一个有好下场。至于他自己,还不是该着!

随后才是画卷真迹。

真迹后亦无名家鉴定、落款,更无作者的跋与印章。这些得以鉴定书画的依据,可以说是一概全无。

继而想起,唐、五代至宋,题款并不普遍,更不要说之前各代,即便有所题款也是小款,寥寥数字而已,自南宋中期至元,题款才普遍起来。照此推算,这幅画卷的年代该是更为久远,无有题款该是顺理成章。

既然从纸张质地看来应为晋代所有,而晋代还没有印章一说,那么作者大部分该使用落款名,并常常落在不大容易看到之处。

于是叶楷文便在边边角角,那些看来像是树根、山石缝的线条中反复寻找,竟是一无所获。叶楷文之所以苦苦寻找题跋、落款名,是因为多少能从其中看出作者的年龄、籍贯,创作的时间、地点,以及为何人所作……。

更未寻到作者的闲章,所称“引首”或“压脚”是也。那虽是方寸之地,却常常浓缩着作者的意念或心绪。

从这半幅画卷上,对这位画作者,叶楷文是无从了解一二了。当然,也许,落款名和跋都在后半幅画卷上。

晋代,当然是晋代。叶楷文又想。

看得出,作画人人品极高,尽管是半卷,已让叶楷文一惊三叹。

大手笔,真是大手笔!

所谓大手笔,倒不见得是篇幅宏大,或场景阔大繁复,而是说它的内涵,可以说一眼难尽其穷。

不过,叶楷文还有一惊——

如若沉吟一番,便见弦外之音、画外之意。虽然苏轼曾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然“法度”、“豪放”毕竟可及,而这幅画的弦外之音、画外之意,却是无法定义。

可以说是一卷《侍奉图》,下棋、饮酒、歌舞升平,诸如此类……细看却又不是,里面似乎包含多少玄虚……

叶楷文过眼的画不算少了,像这样模棱两可,不知如何解释、定位的画卷,真还是头一次见到。

通篇采用意笔,只求神似,不求哪怕纤毫逼真,这正是晋代工笔画的特点。不过这一幅可算不上工笔写意,而是单纯的写意。

用墨甚少,仅用线条制造虚实,空灵、简约、自由、纵情、恣意……颇有顾恺之的白描韵味,绝对地表现了国人在极端的自我限制下,于黑白点染中,于有意无意中,构筑了永恒的黑白之美。

说到西洋画的现代派,不论如何抽象,也抽象不过中国画的线条,不但捉摸不定,着墨也无定局,全看作画人心境。说得玄乎一些,恐怕更要看个人的造化,可又不是“天才”那一说……

每条线描,肥瘦相宜,明暗成趣,轻重有序。似有亦无似无亦有,似完成又似未完成,说它无形、无状、无象,却又有形、有状、有象。

重重复叠叠,如碧水之遥迢,如苍云之聚散;云空鹤影,渺无踪迹;云沉雨散,往事故人;是耶非耶,随人所想,随人所思。

远看一种解释,近看又是一种解释,这解释与那解释,又如此地风马牛不相及。

似一个等待,等待未来的延续;又似一个挑战,挑战超越……

哇呀呀,此画真是若有神助!

比起这半幅画卷,自己以前所得,都是鸡零狗碎。

横看竖看,不知不觉已是天明时分,却仍然不能断定是晋代哪位画家之作。

这样一幅好画,一分为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另外半卷,又在哪里?它的命运是吉是凶?……

看来看去,又不免心生惶然。

得到这半幅画卷,说是天幸绝不为过,可又何尝不是天数?一般说来,遭遇一个大幸运之后,随之而来的必定是非同寻常的起伏,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早晚而已,绝对不会空放。而这起伏又与他何干?……

叶楷文不知是喜是忧,心中一片蒙昧。八

哪个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半途而废?

叶楷文马上返回北京。

一切似乎都按老人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老人果然没了。算算日期,是与他见面后的几天。据说去得很安详,说是一觉没有醒来。

那日清早,为叶楷文翻修房子的工人,没见老人按时出门打豆浆买油条。

晌午到老人廊下的炉子上烧开水时,见炉子还封着,就朝屋里招呼了一嗓子,不见有人应声,推门一瞧,老人还在床上安安稳稳地睡着。

人说:“您老,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哪!”

不见回声,近前一看,人早没了。

老人的身世呢?

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工作效率可与安全部相媲美的居民委员会打听,也说不出所以。

有人说,老人的先人早年间给老主子看守宅门儿,不知看了几代,老人就随先人在宅子里住着。年年复年年,主子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解放以后房子就归了公,由公家几个部门占用,给老人留一间算是落实政策。可他又不是房主,落实哪门子政策?

老人无声无息地住着,以裱画为生,一九四九年后,多少次“运动”,倒也没有伤着。

不过老人倒是给新房主叶楷文留了一封信——

先生:

对不起,先走了。知道你会回来找我,但是,对于这幅长卷的来龙去脉、何去何从,我也无可奉告。唯一知道的是,我终于把它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这幅长卷有朝一日终会团聚,从此再不会在世上颠沛流离,它可以安心了。

谢谢你的善意,让我在这所宅子里走完我这一生。知名不具

叶楷文不由得想起老人说过的那些话——“我知道你不待见这幅画,谁也不待见。正是因为谁也不待见,倒是它的运气了。要是谁都待见,它的下场早不是这样了……“我知道你想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只是有一个条件,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丢了它。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为什么?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这幅长卷的身世,越发显得扑朔迷离。

想起来真是后悔,他又何必亲自去打那场不值一打的官司?

也许有些逞能,也许想要给那些所谓“中国通”一些颜色。

前不久,叶楷文见到一幅绝妙的人物画,虽比不得人物画的巅峰之作——《韩熙载夜宴图》,也算他见过的最好的人物画了。于是叶楷文向画主提出,用他的三张画,换这一张人物画。当然,他那三张也不错,水平相当高。

对方是个“中国通”,对叶楷文那三张画把握得很准,很痛快地同意了。

想不到成交之后马上反悔,要求换回。叶楷文不肯,最后对方竟将叶楷文告上法庭。

叶楷文根本没把这个官司放在眼里,所以没请律师,而是自己出庭辩护。

在法庭上,叶楷文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法官说:“请讲。”

他对“中国通”说:“请问,你懂不懂中国画?”

对方无以应。

说自己不懂,以后还如何经营中国古董、字画?说懂,那就是公平交易,还有什么官司可打?

不费吹灰之力,叶楷文就赢得了这场官司。

可是为了逞能,他错过、失去了什么!九

越到后来叶楷文越是明白,老人的话,句句都是谶语。

第二章

老人就这样走了。

跟前儿连个哭丧的人也没有,真是一干二净,无牵无挂。鳏寡孤独的下场,多半如是。谁能说这样地离去,不是一种好?

说是无牵无挂,没什么不了的事、不了的情,可世间万物并非如此简单。

那未了的悔恨,算不算一种牵挂?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悔恨也跟着逐渐老去的躯体一起老去。是啊,一个老去的悔恨,还能挤出多少煎熬人的汁水?

没了,早没了。

干了,早干了。

他对自己说。

可是,尽管,这悔恨像是泡到第三过儿的绿茶,没了滋味、淡了颜色,却不能说它不再是绿茶。

人生不过是一出折子戏,连大戏都算不上。有关这幅画卷的风风雨雨,他已淡然,——他又对自己说。

可为什么又一直放心不下?——那位先生会不会为这幅画卷做个了结?

这么多年,他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大病了一场又一场,场场有惊无险、死里逃生,难道就是在等待这位先生?

一个人要不要去、什么时候去,自己心里是明白的,能治百病的医生倒未必十分清楚。

这一次,他是真要去了,而且没病没灾。难道因为已经有了“下家”?

这宅子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主人,当初恐怕谁也不会想到,由他这个外姓人来为这座王府以及府中人等做个了结。

二格格的下场,他是亲历亲见。三格格呢?三格格若是有个好收场,他也能安心一些,可谁知道呢?

他怎么就把信交给了二格格?

谁让他们是孪生姐妹!又都说三格格左耳朵后面有颗黑痣,谁能扒开她的头发看一看?

那时候,他才多大的人儿?六七岁?八九岁?自己都不记得了。却把这样责任重大的差事交给他,虽说不是人命关天,又和要了三格格的命有什么两样?这是大人们的不是,还是他的不是?

即便把信交给了三格格,难道三格格就会有好下场?就会和乔戈老爷白头到老?这个宅子里的人,除了他,算是善始善终,哪位得了好死?

可是他,为此悔恨了一辈子。那是捣了他一辈子心窝的悔恨啊!

换作他人,也许不会像他这样耿耿于怀一辈子,把一切际遇看做“命”不就得了!多少人会把“良心”二字看得那么重?

把这个家坑得家破人亡的乔戈老爷,又如何?乔戈老爷忏悔过吗?

两位格格虽是孪生,性情却截然不同,三格格倒像汉人,二格格却还葆有满人的特征。

二格格外向,直来直去,喜欢舞枪弄棒,像个假小子,照相、骑自行车、开汽车,什么时髦赶什么,没有一样儿不在行。据说和宫里那位宣统皇后,是过了帖子的姐妹。凡此种种,也就难怪在王府里做家塾的父亲,并不十分得意二格格这位学生。

三格格却过于羞涩、懦弱,没有多少独立能力,依赖成性,也许因为如此,反倒招人爱怜。

等他长大成人,他才知道,两位格格都和那位乔戈老爷纠缠不清。“随事处”里都是清一色的英俊小伙儿,二十啷当岁,终日跟随王爷进出,内眷也不避讳,一来二去,能不出事儿吗?

也难怪她们姐妹心仪乔戈,他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才!高大——“高大”好像是中国女人的死结,只要男人高大,人格似乎也跟着高大起来,不论是天下的责任还是对女人的责任,都会一律毫不含糊地承担起来。

他具备国人对男人最佳的审美选择:国字脸、剑眉、皓齿,静如松、动如风……加上他不仅善解人意,还善讨人欢喜。

她们的哥哥——大爷,倒是不嫖不赌,可“活”的营生一样儿不会,也用不着会。要说他有什么大不周的,也说不出来,不过是那种到处赶场子的人,终日不着家。

有了急事,人找不着,下人们都知道该怎么办——哪儿热闹上哪儿找去,一准找着。

记得有一年太夫人做寿,阖家老少前去拜寿的时辰到了,可是哪儿哪儿也找不着这位爷了,还是下人们在琉璃厂一家新开张的古玩店庆筵上找着了他。

偶尔他也填个词、做个赋,父亲说,居然还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这种时候百年不遇。长大以后看到《红楼梦》,这位大爷可不活脱儿一个薛蟠!

大爷死也死在“热闹”上。

他虽不是喜好读书之人,却爱惜字纸。闹八国联军那会儿,一九〇〇年六月二十三日早上,“甘军”董福祥将军的一个卒子,一个火把扔进了翰林院。又赶上那天风大,翰林院轰然起火,义和拳的枪炮跟着打响,说是光弹药帽儿就有几百斤。顷刻之间,文绉绉的翰林院,摇身一变成了引爆的兵火库,而隔壁的英国使馆很快也被大火包围。

大爷不止一次去过翰林院,敬见过翰林院的气象,听说翰林院遭了这样一劫,顿时心急如焚,慷慨激昂地说:“翰林院里,那可是祖宗留下的圣堂、圣典……我去瞅瞅……瞅瞅就来。”

可他从此一去,再没回来。

从此以后,家里人人记住了这个日子。倒是大爷在世时,没人说得出他干了什么。

有人在现场看见了大爷。

眼见那些精美的、几百年来装点着翰林院一座座圣堂的木雕、飞檐、梁柱,与圣堂一起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为灰烬;

眼见那些典籍、善本、孤本在火焰中挣扎、翻转,即便侥幸逃过火焰,也被丢弃在庭院、池塘之中,任人又踩又踏,更有被义和拳当做垫脚的,用以翻越翰林院的高墙……

此情此景让大爷好不心疼。目不识丁的“拳匪”,就这样把祖宗留下的典籍、善本、孤本,像在家烧柴火那样地烧了,像在地里作践烂泥那样地脚下踹了……也是,他们哪里懂得这全是无价之宝?

此时,却见那些被义和拳穷追猛打,在英国使馆或当差或避祸的洋人,还有英国水兵,纷纷从翰林院被枪弹豁开的高墙拥进那个随时可能轰然炸裂、吞噬他们生命的“兵火库”。

大爷想,怎么反倒是这些个毛子来抢救祖宗留下的圣堂、圣典?对祖宗留下的这些圣堂、圣典,他难道不比这些个毛子更心疼?

想着,便忍不住冒着嗖嗖的枪子儿,顶着一根根、一顶顶随时可能塌陷、坠落的梁柱、房顶,与那些个毛子一起,去抢救、捡拾所剩不多的典籍,或尚能成册的残卷……

一个爷,居然跑去和毛子一起救火!难怪有个义和拳说他是汉奸,一刀把他劈了。

要不是喜欢赶场子,大爷尽管没什么出息,可怎么也能有个好死。

这就是王孙公子的德行。因为从来用不着和危险打交道,也就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危险。要是他,恐怕早就往家跑了。

这不是白死又是什么!等到跑反的太后回了金銮殿,又与洋人签了赔本赚吆喝的协议,再想找那“拳匪”偿命,可又上哪儿找去?保不齐,那“拳匪”早死在自己人或是洋人的刀枪下了。

王爷倒是不苟言笑,就那么一个福晋,没有立过侧室,也从未听“随事处”传出他拈花惹草的闲话。

王爷的福晋,更是个心宽的人,火烧上房,也能安安稳稳把那口烟抽完再作理论。

按说这一家人的脾性,都是那有福之人的脾性,如果没有那场辛亥革命,日子该是风平浪静。

可谁能料到“后来”?“后来”是最没谱儿的事。二

王爷、福晋过世后,二格格把他留下,说:“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个账本儿,尤其是我的账本儿,丢什么也不能丢了你。你要是不嫌弃这院子里的晦气,就把这儿当你的家吧。”说罢,竟有些哽咽。

好在他自幼生长在这宅子,不说别的,就说这院子的一草一木,他也所知甚详。父亲本就是二格格、三格格的塾师,年少时,二格格或是三格格有了兴致,还教导过他一些皇家礼数,他也就更添儒雅。

那时家里所藏字画颇多,有些是宫里赏赐,有些是下属贡进。值钱一些的,或让大爷那些“狐朋狗友”——二格格这么说的——谁见,谁爱,谁拿去;不太值钱或那些保管不善的,谁也不当回事儿,随手丢在一旁,竟至破损。

家大业大,谁能记着自己所有的一切。

父亲看着不忍,授课之余,便试着修补那些字画。可毕竟人老眼花,又没做过,很不应手。他在一旁看着看着就上了瘾,开始是好奇,渐渐上了手,没想到后来竟以此为生。所以,除了在跨院儿偏房里住着,实际上,并没有靠王府为生。

特别在王爷、福晋、大爷相继过世,三格格下落不明之后,二格格有事儿没事儿就把他叫到上房,或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儿,或让他坐下,陪她无言地喝两口。

自己媳妇怀了孕,二格格竟说:“要是个儿子,过继给我,如何?”

虽是民国了,也不能没有尊卑上下。不过媳妇很会说话,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承蒙您抬举。”

媳妇毕竟当年是福晋跟前的大丫头,见过世面,说话做事得体且不张扬,后来福晋赏他做了媳妇,那真是相敬如宾的日子。

二格格不无艳羡地说:“咱们府里,也就是你们俩过得是人的日子。”

哪知媳妇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

还真是个儿子。

他从此没有再娶,高不成、低不就,也没了意思。如今的世道,正像父亲在世时说的那样:“作孽呀,什么世道了,皇城也改成了黄城,不伦不类呀……”

父亲最不能忍受的不是失去了往日世界,而是“皇城也改成了黄城”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

改变这些,比让父亲改什么都难。照他看来,国又如何?谁来当皇帝都是活,可要是没了旧日的品位,谁当皇帝也不行。

二格格又常对他说:“如今,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那么乔戈老爷呢,难道不是她最亲的人?他没敢问,比起乔戈老爷,自己到底不是她的亲人。

自那些事一桩接一桩地发生后,二格格好像变了一个人。怎么说呢?好像她的心沉得很深,再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让人明白了。

和乔戈老爷说恩爱又不恩爱,说生分又不生分,终日里相随相跟,可就像是各怀心思。

不论谁说什么,二格格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你,笑得你心里发毛,不得不寻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二格格一会儿男装,一会儿女装,进进出出,相当忙碌的样子,可又没有什么正经的职业。

至于乔戈老爷,玩戏子、宿青楼,二格格不是不知道,却从不干涉。

若是乔戈老爷那个跟班儿——现在虽然不叫“随事处”了,跟班儿还是有的——或丫头、老妈子传点子风言风语,她听后也就一笑,摇摇扇子,走人。

她摇扇子的派头儿,真飒啊!

不过,以二格格的性格来说,如此这般对待乔戈老爷的寻花问柳,是不是有点反常?

确如二格格所说,这院子果真晦气。

先是大爷死在“拳匪”刀下。

再说四叔那封信,如果早来一个月,王爷也不会让二格格、三格格去美国投奔他。

接到四叔搬离旧金山的消息后,王爷马上让海军部的人给船上的二格格、三格格发电报。

过了没几天,国民革命军就推翻了大清帝国。王爷更没了主意,到底让她们回来,还是继续前行?再打电报,船上回电说,没有二格格,只有三格格,而且早已在旧金山下了船。

又拍电报给船长,让他在旧金山继续寻找。谁知道是不是真找了,回复说,遍寻旧金山,毫无结果。

国民革命军推翻大清帝国之后,不要说一个被抄了家的郡王,就是宣统皇上,又指挥得了谁!

记得当年李自成围了北京城,崇祯皇帝亲自敲响景阳钟,宣大臣们上朝,共商对策。可平日里鞍前马后、山呼万岁、一唱百喏的大臣们,一个没来。

空旷的皇宫里,只有景阳钟颤颤悠悠的长鸣,犹自渐渐消隐在早春的暮色里。崇祯皇帝恐怕就是在景阳钟的最后绝唱中下了自裁的决心吧。

曾几何时,主宰大明王朝的崇祯皇帝,只落得一个贴身太监王承恩跟随左右,眼巴巴地看着他自缢在煤山上而莫可奈何。

何谓凄凉?何谓孤家寡人?

那是被天下、被社稷所遗弃啊!对一位曾几何时至高无上的君王来说,世上再没有哪种遗弃,如此这般地让他万念俱灰。

到了这个时候,怕是只能上吊了。

接到这个信儿的当时,王爷眼睛一翻就过去了。也好,如果他知道二格格根本没去旧金山,而是跟叛逆大清、叛逆自己的乔戈老爷私奔了,那才更惨。

此时,福晋身边连个讨主意的人都没有,亲戚朋友也只能出些等于没出的主意。

再说民国之后,朝廷俸禄没了,人人忙着自寻活路,哪有心思顾得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女儿或侄女儿的下落?

那些人和大爷一样,讲起享受个个都是行家里手,轮到办正事可就傻眼了,谋生的本事一概全无,全靠典当房产、地产、古玩字画、金玉珍宝为生,又不肯委屈将就点滴,很快就坐吃山空。有说某公主因生活难以为继,只得将自己的凤冠送进当铺;有说某贝勒子沿街讨乞,最后倒毙街头;有说某王孙公子沦为捡破烂儿的;有说某命妇竟坠入了烟花巷……那可都是女真人的后裔!第一代皇帝何名“努尔哈赤”?意思是“持箭领队之人”。那持箭领队之人如何想到,他统领的队伍,最后会落到这个下场?

福晋也没有王爷幸运。

她亲眼所见二格格跟着乔戈老爷一起进的家门,说是在报纸上见到父亲过世的消息,赶忙回来奔丧。至于他们二人如何一同回来奔丧,则略去不提,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

只见福晋将乔戈老爷看了又看,用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回了乔戈老爷的请安,便回房歇息去了,甚至没有吩咐下人给生米煮成熟饭的新女婿上杯茶。尽管二格格觉得有些出格,但也在意料之内,谁让自己与此人私奔!

一向达观、乐天知命的福晋,当天晚上却在自己房里上了吊,连个所谓的遗嘱都没有留下。谁也猜不透她为什么自尽,难道仅仅因为二格格私奔?

从古到今,私奔的闺女多了去了,也没见过哪位母亲以这种方式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佣人们私下议论,这也太过了吧,让二格格和乔戈老爷何以自处!

后来的后来才知道,正是这位乔戈老爷,煽动革命军抄了王爷的家,并敛尽家中财物。若是如数交给革命军也算秉公办事,可是听说乔戈老爷和革命军分了成儿,或许福晋有所耳闻,谁知道呢?

如此这般,这样的女婿何以相处?

又何以向死于革命副产品的王爷、失踪于革命副产品的三格格交代?

又何以面对二格格,说出自己不能接纳这样一个女婿的因为所以……三

二格格和乔戈老爷似乎有过几天相亲相爱的日子,不过就像雨后彩虹,很快过去。此后,就是那种不即不离的境况,可也很少听到他们口角。

谁想到这样两个人不吵则已,一吵起来,简直无法回头,还说什么夫妻没有隔夜仇?

谁又能相信,即便独处也像是在不断点头称是的乔戈老爷,居然能发出那样的咆哮?

只听二格格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原不过是个奴才。”“错,应该说我们是奴隶,是生来革统治者命的奴隶。”“不,你不是奴隶,你是奴才。奴才和奴隶不同,奴才是见利忘义、卖友求荣、最没有人格的东西,而奴隶是有独立人格的人。你有什么准稿子吗?从来没有,你的准稿子就是卖友求荣。毁了我们家算什么?你当我们都像奴才那样,把身外之物当回事儿?“奴才有奴才的本事,你说是不是……好比你很能审时度势,当年同盟会汪精卫一伙儿在日本组织刺杀摄政王,是你利用我父亲与宫里的关系,打探到摄政王的行止,将时间、地点告诉了同盟会。“行刺失败之后,同案人都被抓进监牢,你呢?没事人一样逍遥法外……你要是一竿子插到底我也佩服,眼瞅着辛亥革命难成,你就煽动我们姐妹二人去美国,为的是给自己留个后路。是的,是我们要求父亲放我们去美国的,可谁知道风云莫测,我们上船的前一天,你又得知辛亥革命就要起事,而且‘行情看涨’,就又想把三妹留下,谁知道你留下她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可送信人错把该给她的信给了我,我也将错就错了。”

乔戈老爷回嘴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三妹不是你害的又是谁?我要娶的本来是她,是你调了包儿。如果她有什么不幸,你不是杀手又是谁!”“幸亏是我留下,如果三妹留下可就惨了……“也好,不留下真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以为我就是大小姐、少奶奶一个?你以为我这些年来进进出出就是在玩儿票?不,我把你查了个一清二楚。现在,听说你又要投靠共产党反对国民军了……”

随后,就是镇纸或砚台摔在地上的巨响,可见用力之大。还有瓷器碎裂的声音,本就所剩无几的老瓷器,肯定又毁了几件。

从此他们形如路人。形如路人倒还好,其实是成了永不可解的仇人。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竟然拔枪相向。

那天晚上,他去后院储藏室取一幅旧画准备修裱,回来时经过书斋中厅,正好撞见他们争吵。

他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躲在大胆瓶的后面。胆瓶之大,足以挡住他的身影,那还是当年宫里的赏赐,可能因为不好搬动,才免去被革命军“查没”的下场。

想来他们已然吵了许久,等他撞上的时候,已经进入总结阶段。“……原来,你就是那条毒蛇!”“是,是我把你们起事的时间、地点告发给了当局,只是为了给一个奴才一点儿教训,告诉他什么是做人的本分。”“你好歹毒!”“歹毒的是你,不是我。等着吧,我会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还不知道谁把谁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呢!……”乔戈老爷慢慢地背过身去,又在猛然回身的当儿,用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二格格。

二格格手里不知何时也握上了一支枪。比乔戈老爷神奇的是,根本没见二格格有什么动静,一枪却已在握,并放出她那很飒的一笑。

乔戈老爷根本没把二格格那神出鬼没的功夫放在眼里。“倒是我,应该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遗老遗少一点儿教训……”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的枪。只是二格格慢了一眨眼的工夫,先被打中了。

她不是枪法不准。毕竟是女人,毕竟乔戈老爷是她的亲夫,或许是下不了手,也或许没想动真格的,倒让乔戈老爷抢了先。

他马上从藏身的胆瓶后冲了出来,三脚两脚就要跑去找大夫。“大夫!大夫!”

乔戈老爷将枪口对准了他:“不许动,动我就开枪!原来你在这里,今天的事儿,你要是走漏半点儿风声,也是这个下场。”

看到二格格被子弹射中,他没有考虑自己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只知道赶紧找大夫,救二格格一命。现在看来,不但救不了二格格一命,自己也不能幸免一枪。

事后回想起来,他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乔戈老爷不接着给他一枪?

随着乔戈老爷一命归天,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乔戈老爷并没有忘记,当年,小小年纪的他,时不时为他和三格格“鸿雁传书”的往事。

毕竟乔戈老爷对三格格有情有义,尽管最后娶了二格格,但那不是他的本意,而是阴错阳差——虽说他寻花问柳,可那不是男人的天经地义?

乔戈老爷走过去探了探二格格的鼻息。二格格一动不动,像是被打中要害,再没有可能还手,或是根本断了气。

然后乔戈老爷掸了掸自己的手,看了看他,仅用眼神儿就将他定在原地。又从容地走到书案前,依次拉开书案上的那些抽屉,——肯定在找银票、房契之类的东西。

此时,一个尖厉的声响,像一枚带着长哨、长尾的投枪划过空中。一颗子弹,不偏不斜地射进了乔戈老爷后脑勺儿的正中。

乔戈老爷当时就栽倒在地,一声不哼了。

他忙向已被乔戈老爷“执了死刑”的二格格看去,只见她还是面朝下地匍匐在地,显然已经没了翻身的力气。这一枪,她是以自己的后背为依托,以便不摇不颤,反手射出的。

她的手也一直在后背上搭着,她是再也没有力气把那只手从后背上挪开了。

他从来以为,二格格练刀、练枪,不过是玩儿票,也从没见她派上什么用场,只见她用了这么一回,还真用对了地方。

又想起二格格常说的话:论斗心眼儿,咱们斗不过汉人;要说盘马弯弓,汉人可就差了一着儿。

他不敢稍作停顿,马上就往外跑,一面慌里慌张地对二格格说:“您等等,您千万等等,我这就去请大夫!”

二格格叫住了他:“你给我站住!没用了,谁也救不了我。你过来,快过来,我这儿还有比找大夫更要紧的事儿……”

除了马上找大夫,他认为什么也不重要。“赶快过来,没时间磨蹭了!”二格格从没有这样声色俱厉过,看来情势危急,只得听她的吩咐了。

他心惊胆战,蹚着满地横流竖流的鲜血,走了过去,把二格格抱在怀里。“瞧你这点儿胆子……”二格格紧紧抓着他的手,不停地捯气。

他从不知道,一个要死的人,而且是女人,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好像攒了一生的力气,都在此刻使了出来。“我这一番是有去无回了……家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我去了以后,你到我房里拿去,檩条东边朝上一面是挖空的,东西就在里面。现在都留给你了,不留给你也会被外人拿去。这些东西变卖之后,总能担保你以后有个不愁温饱的日子,实在不行,这一处房产也能卖些钱,别担心,我早就写好了房契。此外,还有半幅画卷,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一辈子对不起‘她’……”

他不清楚,为什么自三格格走后,二格格从来不提三格格的名字,提起三格格,就是一个“她”。“这半幅画卷,无论如何替我交到她手里,她一看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这个罪怎么赔也赔不起了,下辈子吧……不论哪半幅画,都是一钱不值,只有合成一幅,才能无价……我指的不仅是钱财……拜托你了,既然你错把黄杨当黄松,这个错儿,也只好由你来纠了。再说我把你从小看大,信得过……对不起了,不过你又对得起我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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