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燕归来(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5 0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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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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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燕归来

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燕归来试读:

总序 精进不已与现实主义

谢家顺

安徽文艺出版社拟出版“张恨水作品典藏”,这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安徽文艺出版社与张恨水有着很深的渊源,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曾先后出版过“张恨水选集”和“张恨水散文”两套丛书,对张恨水小说和散文的代表作进行了精心的整理和呈现,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时光流逝,然读者对张恨水作品的欣赏和阅读热情仍在。为了传承经典,也为了给读者呈现更多的精品图书,安徽文艺出版社策划了此套“张恨水作品典藏”。首辑精选了张恨水小说十种,合集出版。嘱我作序,幸甚之际不胜惶恐,谨以以下文字,与读者交流。

1944年5月16日,是张恨水五十寿辰。时在重庆的抗敌文协、新闻协会、新民报社等单位联合发起为其祝寿的活动。而重庆《新民报》《新民报晚刊》,成都《新民报晚刊》等报则于当天刊发“张恨水先生五十岁寿辰创作三十年纪念特辑”。“精进不已”四字是时任重庆新华日报社社长的潘梓年为祝贺张恨水创作三十周年而做的精辟总结,他在贺词中说:“恨水先生所以能够坚持不懈,精进不已,自然是由于他有他的识力,他有他的修养,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由于他有一个明确的立场——坚主抗战,坚主团结,坚主民主。”

当天,重庆《新华日报》发表消息《小说家张恨水先生创作三十年纪念重庆新闻界和文艺界打算举行茶会庆祝,张氏谦不肯受》并刊发短评《张恨水先生三十年》,以示祝贺。短评说:“他的小说与旧型章回小说显然有一个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现实主义道路。”并指出他的创作倾向是“无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强暴为主要的‘母题’”。

随之,“精进不已”“现实主义”也就成了学术界评价张恨水小说创作的两个重要关键词和标杆。

面对社会各界的祝贺,张恨水撰写了《总答谢——并自我检讨》一文,刊登在1944年5月20至22日的重庆《新民报》上,以表感谢。他在文中做了如下表述: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要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

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无可挽救的(挽救的当然不是我)。而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

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

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

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

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

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

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的了,何

劳你再去多事?但这里有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

西,他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

的小说,他们从何觅取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

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

元、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

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

不妨抛砖引玉(抛砖甚多,而玉始终未出,这是不才

得享微名的缘故),让我来试一试,而旧章回小说,

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我向来自视很为渺

小,失败了根本没有关系。因此,我继续地向下写,

继续地守着缄默。为了上述的原因,我于小说的取材,是多方面的,

意思就是多试一试。其间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者多,

那是由于故事的构造,和文字组织便利的缘故。将近

百种的里面,可以拿出见人的,约占百分之七八十,

写完而自己感觉太不像样的,总是自己搁置了。也有

人勉强拿去出版的,我常是自己读之汗下,而更进一

步言之,所有曾出版的书新近看来,都觉不妥,至少

也应当重修庙宇一次。这是我百分之百的实话。所以

人家问我代表作是什么,我无法答复出来。关于改良方面,我自始就增加一部分风景的描写

与心理的描写,有时也写些小动作,实不相瞒,这是

得自西洋小说。所以章回小说的老套,我是一向取逐

渐淘汰手法,那意为也是试试看。在近十年来,除了

文法上的组织,我简直不用旧章回小说的套子了。严

格地说,也许这成了姜子牙骑的“四不像”。由于上

述,质是绝不能和量相称,真是“虽多亦奚何为”?

这段文字可以看成是张恨水对自己三十年小说创作的总结与对读者的回应。

为了表达的方便,我们选取张恨水十部具有代表性的小说做一梳理——

1.《春明外史》:1924年4月16日至1929年1月24日在北京《世界晚报》副刊《夜光》连载。

这是张恨水第一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全书百万字,是一部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蓝本的谴责小说。小说通过新闻记者杨杏园与青楼雏妓梨云、才女李冬青的爱情故事,描写民国初年,北洋军阀政府时期的逸闻遗事和社会风貌,其中有些片段可看作民初野史,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这是张恨水的成名作,而他自认为是一部“得意之作”“用心之作”。《春明外史》单行本第一集共十三回,由其弟张啸空主持印刷,发行一千余册;第二集十三回。1927年,《世界日报》经理吴范寰合并一、二集出版。世界日报社于1929年出单行本三集,三十九回。现在看到的较早版本是1931年世界书局出版的八十六回本,分上下函,共十二册。

2.《金粉世家》:1927年2月13日至1932年5月22日在北京《世界日报》副刊《明珠》连载。

该小说连载五年,一百一十二回,共两千一百九十六次,百万言。这是张恨水又一代表作,奠定了他在小说创作界的地位。小说描写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国务总理的儿子金燕西与普通人家姑娘冷清秋由恋爱、结婚到分离的故事,表现了豪门的盛衰过程,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上层社会的腐败,被誉为“民国《红楼梦》”。

1932年12月,上海世界书局初版单行本,正集五十六回,续集五十六回,加楔子和尾声,共计二函十二册。单行本中,删去了上场白,加上张恨水自序。

3.《啼笑因缘》:1930年3月17日至11月30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啼笑因缘》共二十二回,约二十四万字。小说通过平民化的阔公子樊家树与唱大鼓书的女子沈凤喜的爱情悲剧,揭露军阀罪行。该书是一部以言情为经,以社会为纬,旨在暴露的作品,于爱情纠葛之中穿插封建军阀强占民女及侠客锄强扶弱的情节,富有传奇色彩,体现了“社会”“言情”“武侠”三位一体的艺术大融合。张恨水曾说:“到我写《啼笑因缘》时,我就有了写小说必须赶上时代的想法。”小说注意映照现实,也注意到了读者群文化意识的变化,因此在《啼笑因缘》里,“才子佳人”角色被普通民众所取代,反封建思想和平民精神得到了张扬。《啼笑因缘》是张恨水打通南北的一部作品,曾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被誉为“言情传奇”。

1930年12月,上海三友书社初版单行本,有插图八幅(其中作者像、手迹各一幅,明星公司所摄制的《啼笑因缘》影片的剧照六幅)、李浩然先生题词、严独鹤序、作者撰写的自序以及《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为防止此书被盗版,张恨水被迫续写了十回,续集由三友书社于1933年1月初版。而《啼笑因缘》的续书之多更是民国小说中之最。小说至今再版三十余次。

这部小说入选20世纪“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

4.《北雁南飞》:1934年2月2日至1935年10月18日在上海《晨报》连载。

小说描写了辛亥革命前至北伐战争时期,女主人公姚春华的一段不自由的婚姻悲剧。张恨水在单行本自序中称:“这部书的命意,很是简单,读者可以一望而知。这不过是写过渡时代一种反封建的男女行为。”在现实主义精神的承继、浪漫的才子情调、佛的空寂幻灭、侠义精神的弘扬及礼教的坚持与维新等方面,《北雁南飞》均体现了张恨水鲜明的文化立场。该书被称为“中国版的《伊豆的舞女》”。

1946年、1947年山城出版社出单行本,二册,共三十八回,三十四万字。

5.《燕归来》:1934年7月31日至1936年6月26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

1934年5月,张恨水携北华美专工友小李,离开北平,前往西北考察,历时近三个月,途经郑州、洛阳、西安、兰州等地,足迹遍布西北地区,并在西安拜会了杨虎城和邵力子。这次西北之行,张恨水目睹盘踞在西北的封建军阀的种种恶行——横征暴敛,抓丁拉夫,弄得民不聊生,亲耳听见了西北人民的痛苦呻吟,思想上受到很大震动。

他曾写道:“在西北之行之后,我不讳言我的思想变了,文学也自然变了。”《燕归来》描写了三个男学生陪同一个女学生杨燕秋回西北寻亲的故事,记述了旅途中所见的风土人情及人物间的情感纠葛。作品让读者目睹了一个不幸家庭一步步被饥饿、战乱逼向毁灭的过程,呈现了西北人民的苦难和坚韧。作品还以游历者的角度,对历史文化古迹遭到践踏进行反思。《燕归来》艺术上的独特之处有二:一是打破了章回小说写一件事的发展单线直下的手法,采用插叙的叙述方法,在情节发展中拦腰插进有关人物身世的章回,读来跳脱有致,富有机趣;二是在人物塑造方面,作家注意对人物性格、行为的刻画,并运用大量细节点染,(1)使小说中人物的神貌、性格,更加生动,栩栩如生。因此,这部小说成为张恨水创作转型期的标志性作品。

6.《夜深沉》:1936年6月27日至1939年3月7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茶话》连载。

小说描写马车夫丁二和与卖唱姑娘杨月容的爱情生活及不幸遭遇,是张恨水所写的最后一部纯言情的著作。此书将主要人物——车夫丁二和与卖唱女杨月容的情致与心理处理得十分委婉、细腻而动人,与《啼笑因缘》并列为张恨水两大言情著作。《夜深沉》最动人的是对人物情感、情致与情绪的刻画。

小说先后创作于南京、重庆,单行本于1941年6月由上海三友书社初版。

7.《八十一梦》:1939年12月1日至1941年4月25日在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连载。

小说约十八万字,以散文体形式,采取“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手法,对国民党统治下的“陪都”腐败的官场和社会上的种种黑暗现象进行了无情揭露和有力鞭挞。由于书中人、事均有所指,所以受到了进步人士的欢迎,也引起了国民党特务的注意。

除了楔子和尾声,只有十四个梦。其原因,作者在楔子中有交代,说是因为稿子上沾了一点油腥,“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觉器官”,因而老鼠钻进这些“故纸堆”中“磨勘”一番,结果只剩下一捧稀破烂糟的纸渣,但“好在所记的八十一梦是梦梦自告段落,纵然失落了中间许多篇,于各个梦里的故事无碍”,暗示小说因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而触犯了当局,引来了麻烦。《八十一梦》运用“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手法,笔酣墨畅,恣意挥洒。全书充满了诡谲玄幻的悬念,上下古今,纵横捭阖,犀燃烛照,对那些间接或直接有害于抗战的社会现象痛加鞭挞。文学界盛赞该书是“梦的寓言”,是一部现代文学史上的“奇书”。

该书1942年3月由重庆新民报社初版(《新民报》文艺丛书之一),简称“新民报社十四梦本”。1955年1月,北京通俗文艺出版社经作者删节后再版,简称“通俗文艺版删节本”。

8.《傲霜花》(又名《第二条路》):1943年6月19日至1945年12月17日,长篇小说《第二条路》在重庆、成都《新民报晚刊》连载。

1947年2月,上海百新书店初版,易名《傲霜花》。小说描写抗战时期陪都重庆的一群文化人歧路彷徨的种种行状与心态,对战时知识分子的行为与心态做了深刻的文化反思和人性自省,被誉为“张恨水笔下的《围城》”。

9.《大江东去》:1940年在香港《国民日报》连载,1947年1月24日至次年7月21日被北平《新民报》转载。

小说约二十万字,以抗战时期军人家庭婚变的故事为主线,并在其中详细记述南京保卫战与南京大屠杀的内容,抗战、言情兼而有之,是“中国20世纪小说史上唯一记录了南京大屠杀惨况的小说”。《大江东去》既有对人物形象、心理的细致刻画,又有宏大的历史场景;既展现出国家的灾难、人性的裂变,又能抚慰创伤,振奋民族精神。其创作技巧也在张恨水小说中独树一帜,采用双视角的叙述手法:一是从男性视角描摹战争,交代故事发生的客观环境;一是从女性视角抒发缠绵之情,反衬战争的残酷。不足的是,作品中的抗战与言情未实现有机结合,有疏离、浮泛之憾。

1942年冬,重庆新民报社出版单行本时,删去原稿第十三至十六回及第十七回的一部分,增加了有关南京大屠杀和保卫中华门战斗的片断及对日军屠城惨状的描写。全书一册,二十回,近十六万字。

10.《巴山夜雨》:1946年4月4日至1948年12月6日在北平《新民报》副刊《北海》连载。

小说以抗战时期的重庆为背景,以大学教授李南泉一家的生活为中轴,描写小公务员、教员、卖文为生的知识分子们生活的清贫困苦,达官和奸商们生活的豪华奢侈,老百姓痛苦不堪的日常生活和种种社会现象。这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也是张恨水病前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小说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以文人李南泉的生活见闻为主线,把抗战时期生活艰辛的文人、醉生梦死的太太们、堕落荒唐的伪文人、卑微多劫的女伶、发国难财的游击商、飞扬跋扈的公馆子女以及狗仗人势的副官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抗战时期的社会风俗画。“巴山夜雨”源于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以此为题,隐含着作者抗战时期生活困苦、漂泊无定的家园之思。《巴山夜雨》是张恨水“痛定思痛”之后的“探索之作”。作者以冷峻理性的笔触,在控诉日寇战争暴行的同时,对民族心理进行探索,解剖国人在抗战中表现出来的“劣根性”,人物栩栩如生,语言幽默犀利,在小说的描写功力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台湾学者赵孝萱称该书“是张恨水的最重要代表作,也是他一生作品最高峰”。

小说单行本于1986年3月由四川文艺出版社首次出版发行。

通过对上述十部小说的梳理,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发现张恨水作为小说家的特点:

第一,他的职业是报人,是报人作家。他以报人开阔的眼光、丰富的阅历和敏锐的感觉来洞察社会,追求和表现社会现象的新闻性,描述和评判社会风气的变幻性,以一种形象的方式展示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的奇闻逸事、风俗习惯、民间疾苦、民族情绪,具有较强的社会历史价值。

第二,在小说文本的表现样式上,张恨水成功地实现了对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继承和改良,形式上由“章回”变为“章”。他以特定的身份,从特定的角度,对传统文学智慧加以继承和点化,对新文学智慧(包括外来文学智慧)做了一定程度的借鉴和吸收。他精进不已地使自己从旧文学营垒中探出头来,迈出脚来,最终走到可以和新文学相比较的探索者的地步。(杨义语)

第三,他的小说故事性、画面感强,极具现实表现力和艺术穿透力,小说文本实现了从报纸连载到单行本,再至影视等其他艺术形式传播的良性循环。

我们从这十部小说里,还可以窥探到张恨水小说创作模式与风格的转变,这就是,以1931年九一八事变为界,前期为“言情+社会”,后期为“社会+言情”。这不仅仅是创作侧重点的转变,而且是从过去的“叙述人生”上升到自觉地“要替人民呼吁”的现实主义新境界。我们可以这么认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张恨水创作意识发生大转变,1934年西北之行后张恨水的创作发生了思想、文字大变迁。正如汤哲声先生所言:“他的前期小说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文学魅力,后期小说展示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人格魅力。”

有鉴于此,张恨水自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创作的这十部小说,可看作他小说创作黄金时代的典范,代表了作为小说家的张恨水的最高创作成就,值得我们永远品鉴与珍藏。戊戌初夏书于池州寒暄斋(谢家顺,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通俗文学与张恨水研究中心主任,安徽省张恨水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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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杨义主编《张恨水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第181页。

第一回 玉貌同钦拆笺惊宠召 寓楼小集酌酒话平生

卖了耕牛卖种粮,几天未吃饿难当!看来一物还能卖,爬上墙头拆屋梁。一升麦子两升麸,埋在墙根用土铺;留得大兵来送礼,免他索款又拉夫。大恩要谢左宗棠,种下垂杨绿两行;剥下树皮和草煮,又充菜饭又充汤。树皮剥尽洞西东,吃也无时饿越凶;百里长安行十日,赤身倒在路当中!死聚生离怎两全?卖儿卖女岂徒然!武功人市便宜甚,十岁娃娃十块钱!平民司令把头抬,要救苍生口号哀;只是兵多还要饷,卖儿钱也送些来。越是凶年土匪多,县城变作杀人窝!红眼恶犬如豺虎,人腿衔来满地拖!平凉军向陇南行,为救灾民转弄兵;兵去匪来屠不尽,一城老妇剩三人!

这几首竹枝词,伧俗得厉害,谈不上诗;不过这里面所说的话,是民国十七八年,陕甘两省实在的情形。用这种材料来作诗,却也生面别开。我们舞文弄墨的人,虽也善于闭门造车,但是这种谣言,坐在家里绝也造不出来。所以说到这几首俗诗,也很有些来历,若问它的来历,小可敢说是人证两全。证呢,自然是十七八年的历史;人呢,却是一位现在最摩登的姑娘,体育皇后宋燕秋女士。她今年十九岁,在南京某大学的附属中学里读书,不但她那白里透红的脸,乌眼珠,一见就让人赞她美丽;便是她那强壮的体格,没有一点旧式小姐的病态。她除了在本校女子篮球队里,做个首领,而且她二百米短跑,在华南运动会中,还夺得锦标。这不仅是本校全体学生,都钦慕她了不得,就是社会上醉心于健美姑娘的少年,哪个不是对她以一见为荣。只是有一件怪事:假如她不是和别人在一处,她两道眉毛,总是皱将起来。就以在学校里而论吧,有时一个人走上大楼屋顶,靠了栏杆,向西北角呆望;有时一个人坐在树荫下,沉沉地想,还要叹上两口气。可是她一看到有人来了,立刻笑容满面,谈谈唱唱,跑跑跳跳,一点不露形迹。日子久了,男女同学有知道的,也不免问她所以然。她笑着说:“什么缘故也没有,我喜欢热闹;若是剩下我一个人,我就要发愁了。”这话不见是靠得住,但是这里面显然有隐情,不过既然知道是人家隐情,那也就不必去问了。

在这年的春天,她忽然有一个星期不到学校来。那些醉心于她的男友,都疑心她专属了于一个人,急得了不得。后来在学校当局方面打听出来,原来她的父亲死了,大家才干了一身汗。但是一直两个星期,她依旧不见来,便是她几个好朋友写信去安慰她,她也没有回信。在她许多的男友当中,有位伍健生,不能忍耐了,穿了一套整齐的西服,将头发梳得溜光,脸也刮得一根毫毛没有;就大着胆子,到宋女士家来拜访。

燕秋的父亲,是部里一个老司长。家里比较地阔,在城北做了一幢很好的洋房。两扇蓝漆大门,远远可以看到天井左边车棚里,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式汽车。他们家里,自然是看不到,可是在大门外边,已经看到那淡蓝色的方格玻璃窗里,半拖着杏黄色的窗幔。天井里已经看不到什么丧家的象征,仅仅门板上,斜贴了两张白色字条,那算是对家里曾经有过丧事的一种表示了。健生心想:听说燕秋有两个哥哥,都是崭新的人物,所以他家里并不用那些封建思想的旧式丧仪,准此推测下去,有个男朋友去拜访他的妹妹,那也不要紧的。因之大着胆子,走向前一按门框上的电铃。一个仆人走出来,先向他看看,然后问道:“会大少爷呢,会二少爷呢?他们都不在家。”健生笑道:“不是,会你们小姐。”那仆人道:“什么?”这两个字很重,而且同时将眼睛再向健生身上去打量着。健生点着头笑道:“我是学校里校长命令来的,有话问你们小姐。”仆人道:“她不是请过假了吗?”健生道:“还有别的事。”那仆人沉吟着道:“既然是校长打发来的,我可以替你先去回一声,请你给我一张名片。”健生将名片交给了他,不敢进去了,只好在大门口等着。

不多一会,那仆人出来了。他道:“我们少奶奶,请先生到客厅里坐。”健生想着,这真是奇怪,我是来拜会小姐,怎么少奶奶请到客厅里坐?这不管它,就跟了去吧。到了那客厅里,地板上铺的是北京毯子,四周陈列的是西洋沙发,云南大理石的桌子,一切都极贵族式。心想:宋女士家庭是很好的,穷小子要向她求婚,恐怕是不大容易。站在这里发呆呢,燕秋却带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进来了。燕秋今天穿了一件灰布旗袍,在那窄小的袖子上,套了一圈黑纱,那鬓发下面倒插了一朵白绒绳编的小菊花,便是她戴孝也有一种风韵。她不等健生开口,先就道:“这是我家大嫂。”健生刚点个头,她又道:“伍先生是奉了校长命令来催我参加体育会的吗?”她口里说着,眼睛对健生表示很殷切的样子,那不用提乃是通知他这样地说。健生道:“是的,我想宋女士的假期快满了吧?”燕秋放出她那很愁苦的样子,勉强笑了一笑道:“无所谓假期,我的心绪恶劣得很,改日再谈,请你回去给我致意校长。”健生走进屋子来的时候,她们根本就不曾让坐,只是站着说话。而今放出这种口吻,又俨然是催客走的意思。最妙的是,跟出来的这位大少奶奶始终不曾说句话。健生觉得要坐在这里,那很是难堪,便向她二人点头道:“既是这样,

我不在这里打搅了。”大少奶奶才道:“那么怠慢得很。”燕秋报之以苦笑。退了出来,她二人只送到洋楼下层门边就不送了。

健生走出了这大门,倒干了一身汗。心想,这个样子,燕秋在家里,那是受压迫很厉害的。难道她父亲死了,她哥嫂就断绝她的经济,不让她念书吗?现在中华民国的法律,男女是一样有继承遗产权利的。至少宋女士可以把她自己所应得的拿来念书,那怕什么?听说她是常州人,南京回家也很近的,她不会回家去找族里人来和哥哥评理吗?他为了宋女士的事,很替人挂心,自己低了头,一路走着计划了回校去。他本是一个学理科的学生,今天却跑到图书馆里去,将六法大全一部书向主任要了来,摊在桌上,不问头尾,乱翻了一阵。虽然这法律书是用文字表现出来的,并没有什么图表公式,但是有些专门名词看去也很费理解;因之看了许久,却看不出一些道理来,只得放下书,走出图书馆来。他正在彷徨着,今天要用什么法子,才可以把胸中的烦闷来解除一下。忽然自己身后有人拍了一下,笑道:“老伍!打算回家打离婚官司吗?怎么今天光顾法律书起来了?”健生回头看时,正是法律系的同学费昌年。他在温冷两季常是在长衣外加上一件漂亮的马褂,因之有“漂亮老夫子”的绰号。在“漂亮”两个字上着想,可以知道他是很年轻的了。他和伍健生也算一个同志,都是追求着宋燕秋的。所以无论什么问题,昌年都会疑心到女人身上去。健生道:“我不能查法律书吗?图书馆的书,样样都是让我们看的,不能说是看了什么书就有嫌疑。”费昌年笑道:“你果然是为了女人问题的话,你与其查书,不如问我,我可以和你出一些主意。”健生道:“我既没有结婚,又没有订婚,打什么离婚官司?”昌年笑道:“也许关于女人别的问题吧!”健生道:“我不过是和别人打抱不平,告诉你也不要紧,我问你,假如一个女子没有满二十岁,在法律上可不可以和兄长一样受遗产?假如是可以的话,哥哥不但不给她钱,还要禁止她读书……”昌年两手一拍,笑着跳起来道:“这是密斯宋啊!她请教过你吗?”健生红着脸道:“并不是说她。我有一个亲戚,现在有这样的情形。”昌年将右手伸出对了他的脸,中指和大拇指一弹,打得啪地一下响,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你今天刮了脸,又穿了新西服,准是到宋家去了。我想你这个钉子碰得不小。”健生道:“除非你是去碰过钉子的,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说着抬了两抬肩膀,也就表示这不屑的样子来。昌年笑道:“大家别想吃天鹅肉吧,她要到上海去结婚了。结婚之后,到外洋去度蜜月。对方是浙江财主的儿子,在本校快毕业的学生,我们谁比得过人家!”健生道:“那准是做肉麻文章的高一虹,那是个没落了的纨绔子弟。我有一天一定要作一篇文章骂骂他。他那欺骗女孩子的蟊贼,人格早已宣告破产了。”他说这话时,脸色真个板了起来。昌年只是笑,却没有加可否。健生确是也曾听过这种消息,燕秋虽喜欢运动,却也很喜欢文艺。那高一虹常是在报上投稿,隐隐约约地捧燕秋。他有钱,在本校又很有一点文名;不成问题,必是他将燕秋追求上了。这家伙也是常上图书馆的,今天倒没有来,以后要注意他的行动。他心里是这样的计划着,就开始侦察高一虹起来。

到了第三日,进得学校,刚走号房门口过,那号房周三,追着由后面跑了来,叫道:“伍先生!伍先生!”健生站定时,他悄悄地将一个玫瑰色的小信封,向他手里一塞。健生对于周三这东西借个三毛两毛的,常常应酬他,这是他的报答了。于是向他点了两点头,将小信揣到袋里去。走到大楼墙外转弯的地方,回头看见无人,才把身上的这封信掏出来,拆开来看。他站着的这个地方,长了一丛竹子;竹子那边,也有一个人,在偷着看信,那人就是费昌年。他所看的信上是:昌年先生鉴:燕现住太平饭店三楼三百零三号,明日下午七

时,请驾临一叙。宋燕秋启

费昌年看到,心里这一阵狂喜,几乎要跳到那竹子梢上去。身子虽是不曾跳得起来,但是口里却已不免呵哟一声叫了出来。他呵哟一声,自然把竹子外的健生惊动,他正看到:健生先生鉴:燕现住太平饭店三楼三百零三号,明日下午……

他眼看到这里,心里早是乱跳,加上那很匆忙的一声呵哟,他真吓得身子耸了两耸,本待质问是谁,昌年已经出来了。健生早把这张信一把抓住,向口袋里塞了进去,笑道:“你为什么一个人藏到这竹子里面?”昌年道:“没有什么,我看看长了新笋子没有。你拿了一张什么东西,向身上乱揣?给我看看。”健生道:“一张保险单子,不能给人看的。”昌年却也并不争着要看他的保险单子,扭转身来就走了。健生心想:我到这里来,怎么他事先知道?这也怪了。于是再伸头四处看了两遍,实在没有人,重新把信取出来看下半截。……七时,请驾临一叙。宋燕秋启

呵!幸而不曾让费昌年知道,若是让他知道了,必定要从中破坏的。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就怕不容易再得着了。信上写了明日去最好是今日就去;不过今日就去,也许有什么不便;本来她很相信我的,倒不可以追求得太厉害了,倒引起了她的反感,还是忍耐着吧。这样想着,立刻将身上的表掏了出来,和大楼上的钟对了一对。天下有这样的巧事,当自己对表的时候,被自己侦察的那个情敌高一虹,也由图书馆里那条路出来,站在大楼下对表。他今天穿了一件国货淡灰赛哔叽长夹衫,里面可配的是白绸里子,流水向下,平贴得一条皱纹也没有。一顶浅灰色的丝绒帽子斜斜地在头上戴着。真可恶!这几天燕秋是素净打扮,他也穿得这样素净。你再看他那头发,梳得像乌缎子一样,真可以滑倒苍蝇,无论他脸子怎样的白,这总是一个小滑头样子。那家伙似乎知道健生在注意他,带了淡笑,侧着身子走开了。健生心想:你不必淡笑,她已经约我明天在饭店里会谈了。一个青年要想和他的爱人在饭店里会谈,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也许我进行之速,发表以后,要让你哭也哭不出来呢。你现在就失败了,你笑些什么?

健生在十分高兴之下,放弃了一虹,不再去侦察。很高兴地向各处筹款子,预备了明天应用,如电影院入门票,上西菜馆子会账之类。到了次日,在寄宿舍床上一早醒过来,为着要糊里糊涂混过半上午去起见,故意在床上左一个翻身右一个翻身,睡得很晚很晚才起来。不想起床之后,首先拿了桌上放的表一看,才只有八点钟。往日看了夜场电影回来,早上睡着了醒不过来,对于八点钟这一堂课,总是赶不上;今天打算睡晚些起来,偏是八点钟就醒了。当学生的人,总不好意思起床之后复又去睡,因之也就不睡了,上理发馆。这件事,本来定于下午去办,这也只好在上午就去办了。理发之后,在街上闲溜了两三条大街,还买了一块手绢,放在西服口袋里,跑回学校来,还只十一点多钟。他真不信今天的日子,倒是这样地难度过去。一气之后,将墙上贴的功课表看看:下午一至二是微积分,三至五是两堂化学试验。不管了,夹了讲义,到食堂上去吃饭。吃过饭,便做一个上堂最早的学生,在课堂上先等着。耐着心上完了课,去燕秋的约会时间还有两点钟。回到屋子里,只好找本英文小说看看,不过看了两个页面,就得看看表,看了八个页面还只消磨四十分钟。今天看英文书,也会这样容易,真奇怪!不看书了。便向床上倒了下去,打算休息一下。但是还不曾将头靠着枕头,他就忽然醒悟过来:我的头发今天也梳得像高一虹那一样光,不要胡乱躺下去又睡乱了。所以在自己这样警告之下,立刻又坐了起来;坐起来不算,又重新对桌上支住的镜子,仔细端详一会。在铺桌子的白纸壳下面,找出一把长柄梳子,将头发梳了一阵,用手按按,实在是很平贴的,这才站将起来,扯扯西服衣摆,然后在书架上取下了帽子,轻轻地向头上戴着,免得把头发戴乱了。在屋子里徘徊了几分钟,只管将手牵扯衣服,觉得实在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事了,方始出了学堂门,向太平饭店走来。他总觉得今天的时间消磨不易,所以没有坐人力车,就步行到太平饭店来。到了门口,他总还怕时间来早了点,最好算定了是一秒不早,一秒也不迟。恰恰好好七点钟,就将自己的名片,向燕秋住的那屋子里送了进去。于是站定脚,将挂表摸出来看,这一下子,他又是大为懊悔不迭;原来七点已经过十五分了。假使燕秋等了四五分钟,看了自己不到,便发了脾气走开。那么,就一切大事就完了。想到这里,立刻头上的汗珠子犹如蒸笼屉的盖子,水涔涔地。他左手拿了帽子,右手在袋里掏出名片,进得饭店,向第三层楼直奔。没有十三秒七,人就到了问询处。见着一个茶房,便将名片交给他道:“会三〇三的宋小姐。”

茶房连名片也不看,就在前面引导。健生心里想着:必是燕秋打过了招呼,所以不用怎样考量就放我进去了。但是茶房所引的并不是客房,却是这层楼的西餐间;这犹罢了,尤其让健生大吃一惊的,这里除了主人翁而外,已经有了男宾三位。其中两位,便是同学高一虹、费昌年。其余一位,虽然不是朋友,也认得的,乃是南京最有名的足球健将石耐劳。他虽不十分胖,然而他那两条坚实的手臂,真个铁箍了也似的。他穿了一套深灰色的西服,露出里面的蓝色衬衣,在衣领上打个黑色领结子。头上虽也留发,却是短平脑心,正与自己相反。他个儿很高,脸子长长的,据人传说:这是外国电影明星的派头。但是那皮肤虽也有些黄黑,似乎是晒成的,绝不能说是天然健康色。这种人放了书不念,天天在球场上出风头,好得着虚名,博取摩登少女的欢心,那根本不足取。健生一见之下,就有这种感想。燕秋迎着笑道:“伍先生的请帖,我是最先发,何以伍先生最后到?”健生慌了,虽然穿了西服,也两手捧了帽子乱作揖,连称对不住。燕秋便向石耐劳笑道:“这也是我的同学伍健生君。”石耐劳对于宋女士的男友,倒并不怎样妒忌,立刻伸出手来同健生握着。

燕秋指着大餐桌子面前的椅子道:“大家请坐,我们一面吃,一面谈。”她说完了这话,自己向正中主席上坐下,只管将手向两边指着请坐。这四位男宾,挨挨蹭蹭扶了椅子坐下。燕秋回头向茶房道:“拿酒来。”又向客笑道:“我居丧,本来不应该喝酒,但是今天有点特别的情形,不能不喝。喝点葡萄酒吧,少喝一点,还是很补脑的。”客人是不约而同地都答应了一个“好”字。茶房进来摆了酒,送上了菜。大家端起了酒杯子,向燕秋举着道了一声谢谢密斯宋。燕秋笑着先说了一声怠慢,然后笑道:“四位以为我是姓宋吗?”大家听了这话,不得不吃一惊,和她同学多年,谁不知道她是宋司长的女儿,怎么会变了不姓宋了!大家望了她的脸,都答复不出来。她索性笑着道:“我不但不姓宋,而且我也不是江苏常州人。”耐劳坐在她右手下,放了酒杯,自己将两手按在膝盖上,向她很注切地望着,微笑道:“宋女士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燕秋连连摇着手道:“我虽受了刺激,也不至于连姓名、籍贯都否认了。就是否认了,对于我胸中不平之气,哪里又平得下去?”一虹坐在她左手,却回过头来向伍、费二人道:“这很奇怪。我们和宋女士同学这些个年,竟还不知道她的姓名、籍贯。”燕秋举着杯子笑道:“大家请干一杯酒,我可以把我的故事说给诸位听听,那是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大家如何不急于要听她的故事,都把酒干了。

燕秋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向大家招招手道:“来来,我指一样东西诸位看看。”大家见她如此动作,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跟着站了起身,同向西餐厅外的看楼上走来。这里下临着南京城内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中华路。八点钟的时候,天上的夜幕已是完全张布起来了。街两旁人家,红绿电灯招牌一齐明亮着。在红蓝的暗淡光里,上面是微微透露着楼房的黑影,下面却照映灯光四射;有那呜呜的汽车喇叭声相配合着,便觉得热闹非常。但是大家到这里来了看不到什么,却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与燕秋不姓宋有什么关系。燕秋指着楼下街道上道:“在六年以前,没有这条马路,只是一条很窄小的街。街两边人家的屋檐,几乎伸出手来可以摸得到。诸位!有久在南京的,还记得这件事吗?”昌年道:“我是个老南京了,这件事我是记得的。以前这里一条小街,那是非常地小,几乎过一辆汽车都要发生问题。”燕秋笑道:“可不是!我想以前这条街上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有汽车这样跑来跑去。像我一样,六年前,我在这条街上一家小茶水炉子门口站住的黄毛丫头,想不到今天会在这三层洋楼上吃大菜、喝葡萄酒。”一虹不觉失声道:“笑话!”燕秋道:“你以为我这是笑话吗?”说着,向楼下一家百货公司门口指道:“我记得大概就是在这地方。因为那对门是所新盖起的红砖洋房,如今还在,我们坐下来再说。”说着,她先回了席。这四位客人,现在成了四只跑狗场里的狗犬,只随了这电兔走,齐齐地回了席,将八只眼睛望了她。她笑道:“四位!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说着,转着眼珠,露了牙齿,向大家微笑。这句话说了出来,大家心里不知道是吃了一种什么东西,既是甜,又是酸;甜,就因为她说了大家是好朋友;酸呢?就因为她说的好朋友,不止一个人,乃是四个人。无论是谁,对于其他三个人,都有点儿不愿意。燕秋也不管他们,自己尽管说自己的,继续着道:“我刚才说我是个黄毛丫头,并不是平常骂女孩子的话。那个时候,我实实在在就是一个黄毛丫头。有了这个缘故,所以我就不姓宋了。”大家见她说得很诚恳的样子,自然不敢再把她当着说笑话,都正了脸色,向下听着。健生为了表示特别相亲一点,就找出了一句话来道:“不管宋女士这话是怎样的吧,我觉得,只有自己能解放自己的女子,这才是个有志气的人。宋女……”燕秋摇摇头笑道:“我已经说了,我并不姓宋。怎么还叫我宋女士?”这一下子,可把健生羞得没奈何,涨红了脸,只管傻笑着;两只手按住刀叉,也不会动。倒是高一虹,究竟是个学文学的人,他肚子里有些文章变化,便道:“这个我们自然遵命办理。不过我们没有那样大的胆,敢叫你的名字,那怎么办呢?”燕秋道:“其实叫名字也没有关系,我是不在形迹上研究的。不过到了现在,我也应当宣布我的真姓,我姓的是木易杨。”四位客人互看了一下。她又道:“我既姓杨,怎么又姓宋了呢?要研究这个问题,还得先从我的籍贯说起。我并不是江苏人;大家先干了这半杯残酒,让我壮起胆子来,痛痛快快地说一阵。”于是举起高脚杯子,引着大家喝酒。大家干了那半杯酒,又照了一照杯。燕秋两只手臂伏在桌沿上,将十指交叉起来,抱着拳头,脸色很正,直爽地喊出五个字来道:“我是甘肃人。”四个客人不约而同地轻轻哦了一声。她道:“我既是甘肃人,怎么又变了江苏人呢?这缘故说起来很长,我今天要请各位到这里来,就是要说明这个缘故。说完了之后,我要请各位多少帮我一点忙。”四个人同声都说:“不成问题,不成问题。”这时茶房已经送上了咖啡,燕秋笑道:“话既然很长,我们索性吃完了,慢慢地谈。”一虹道:“我想还是请宋……不,请杨女士快快地说出来吧。”

燕秋微笑着,自喝完了咖啡,然后让大家沙发上随便坐下,自己也择了向四人相对地椅子坐下。这时她收了笑容,将灰布旗袍牵扯了几下,又拍拍灰,这才昂头叹口气道:“七年之前,我不想有今天。在一个月之前,我也不想有今天。我原来是个漂泊的人,偶然停止了一下,现在我又要向下漂泊的路上走了。这话怎说呢?诸位!请听我的报告吧!”以后便是这位杨女士的谈话。

第二回 掘草充饥求生到马粪 为民请命纳税舍豚儿

我的历史,说起来是很可怜的,而且是很奇怪的。到现在为止,我的经过,是由大姑娘变成灾民,由灾民变成丫头,由丫头变成小姐,现在又要由小姐变成灾民了。这一段秘密,在我义父没有去世以前,我不能宣布。因为他很爱我,叫我爱惜羽毛。其实由灾民变成丫头,并不是我的罪恶。就是说出来了,也不至于有伤我的人格。只是我的义父,他不肯把将丫头收作义女的事暴露出来。我不愿他为了这小事伤心,我就竭力地隐忍下来了。现在,他已经死了。我那四位哥嫂,怕我外姓的人要分他们的财产,处处和我掣肘。我想我有我的故乡,我何必在他们面前讨厌呢?所以我突然变计,决定离开他们回到西北去。在回到西北去以前,我要把我的历史来说一说,设若我一去之后,或是死了,或是永无音信了,我的朋友可以把我的历史写了出来,当一篇苦情小说看。我这一段话帽子说完,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

我是甘肃静宁县人,我的父亲叫杨守一,是前清时代一个师范学生。为了在隆德当教员,把我和我两个哥哥也都带到隆德县城来住。隆德和静宁,是邻县,旱路不过九十里,这也就算不得出门啦。在甘肃那地方,大概到现在中学校里,还是男女不同学的;至于小学校呢,在前六七年前男女同学,那也就是很少的事。不过我父亲是个师范生,我又只十岁左右,他和我母亲商量了几回,也就把我放在小学里读书。内地的小学,别的功课谈不到,唯有对国文一样,特别注重;而且我们不一定念国文教科书,《四书》《五经》,甚至于连《三字经》《百家姓》《五言杂志》这一类的书,都可以听学生的便;你爱念什么,先生就得教什么。所以我在小学里,也像在私塾里念书一样,平常的知识,可以说完全没有,不过糊里糊涂地,把国文这条路就撞得有一线光明,这也就是我能够到现在还能在南京这首善之区读书的一个原因了。

在我家移到隆德去的第四个年头上,大祸就临头了。我还记得:是在头一个冬天,下过两场大雪;翻过春天来,天上可没有落下整场的雨,偶然洒两阵雨点,连尘土也没有打湿。我虽年纪不大,但是听到随时随地都有人说:旱灾来了,不得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旱灾有多么厉害,依然天天念书,天天玩。由三四月里这样嚷到秋天,就有两件事让我知道旱灾实在有些厉害。

第一件呢,我们家里平常是过着极好的日子,虽不能够天天吃面条子,但是两天总要吃回黑面馍,其余也是吃锅盔。什么叫黑面馍呢?就是本地出的麦子,用土法磨出来的粉,这个叫黑面;本来也就黑,用这种黑面做的馒头,就叫馍。那馍并不是我们现时在馆子里吃的馒头既松又软,这馍可是又粗又硬的。但是甘肃老百姓吃着就是南方人吃肉了。什么叫锅盔呢?是用黑面在锅里硬烤出来的圆饼子,大概有碗口那样大,半寸来厚,烤好了放在家里,饿了就拿起来嚼着吃。这种东西,平常人家不大要菜,也不用什么油盐。我父亲是个念书人,吃得要考究些,常要炒一碟韭菜,再用辣椒粉浸上一点醋,又配上一碟。不吃韭菜呢,就是生萝卜切片蘸盐和辣椒醋吃。此外,我们还要喝点米汤,就是用一撮小米,煮上一大罐子水,又可当茶喝,又可以当汤喝。可是叫了几个月旱灾,这些东西,我们家里就一天比一天少。到后来一齐都吃不着,改了专吃油炒面。这种东西,出了潼关,就看不见了。是用像粟米一样的东西,叫糜子的,加上荞麦杂粮,磨成了粉,在锅里一炒,又焦又黄,干燥得像木头屑子一样。我们就拿瓦碗盛着,用手撮了吃。这倒不论顿数,饿了就吃。在那个时候,我虽做梦也想不到东南这样优美的生活,但是我天天吃那东西,把口里的津液都让这油炒面蘸干了。据我父亲说,粮食还是只管涨价,就是这种油炒面,将来也总有一天会买不起。这种东西没有得吃,还有什么可吃呢?我心里这就是第一件可怪了。第二呢?西北挖井原是难事,井里挖到三四十丈深,有时也只是打些黄泥浆上来。这只有隆德这个县城奇怪,有几口很好的清水井,我们将别个地方一比较,这里就是天上了。可是闹了几个月旱灾,这井水也就变浑了;并不是水也因为天旱变了颜色,乃是井里的水也慢慢干了。放下去的桶一直落了井底,把里面的泥也挖了起来。经过了这两件事,我才知道大家叫着旱灾来了不得了,那并不是吓人的话。

但是这还是第一步,困难的日子,慢慢地跟着来啦。在这年秋季开学的日子,同学忽然少了一半。父亲的薪水,每个月原是十块钱,渐渐地也有些发不出来。在学堂里教书的时候倒也无所谓,每日回得家来,就皱着两道眉毛,坐在椅子上,两手撑了他自己的大腿,低了头只管叹气。有时候,站在院子里向天空看看,就叹着气说:“咳!这个天!”这样的话,他每天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天是让他越说越坏,每天抬起头来看,都是蓝的,一块桌面大的白云也没有。我听到说:小麦卖到两块一斗了。但是满城有二三百户人家,没有看到哪家是吃麦粉的,锅盔和黑馍都没有了,我们都是吃油炒面,可是这油炒面也贵得比以前的麦粉还要钱多。父亲没有进款,粮食倒贵起来,就是每天限制吃两餐油炒面也发生了问题了。先是父亲催校长,校长催县长,一个月还可以讨两三块钱回来;后来县长索性不给,把学堂停办了。要说是借钱的话,哪个不穷?就是人家有几个钱,也留着自己买面食吃。至于稍微有钱的人,早是让人家借得不耐烦,逃到别处去了。父亲本来无心教书,而且也没有几个学生,学堂停办了,倒死了这条心;留着我们在隆德,自己带了我十七岁的大哥,回静宁去想法子。去了半个月,还不见来。

我家里还剩娘儿三口啦,就只有几斤炒粉。这几斤炒粉,怎能吃半个月?我们餐餐用水和了煮着吃,一天只敢吃半斤;余外就是到城外山梁子上,挖点草根,用刀剁碎了,煮得烂烂的,和着炒粉一块儿吃。这可到了凉秋九月了,就是下雨下雪,也没有用;因为本年的粮食六月不下雨,就算收不着的。来年的粮食,有些是隔年秋天里下种,有些是春天下种。看看这情形,本年是用不着谈庄稼,都只好到来年再说的了。我们也是过一天算一天,谁也不望明年的事,只是天老不下雨雪,连山梁子上的草,都干死了,草根也不容易挖到好的。自然,我们这个日子没有别的事,天天都是想法子要怎样的把肚子弄饱了。

有一天,我娘儿三个,又到山梁子上去挖草根。那里天气是特别冷的,阴历八月底,就可以下雪。这年天气干旱,虽是稍微冷得迟一点,在这个日子,我们也是穿了老羊皮袄子出去。“皮袄”两个字是好听的,可是你们要看到那时我穿的皮袄,你会笑了出来。这皮袄就是把整块的羊皮,用几根细索,把来缝在一处,勉强算有衣裳的样子,不但没有面子,连纽扣也没有的,就是用根绳来捆在身上。我身上穿了皮袄,下身还是一条单裤。在山梁子上被西北风一吹,我全身发抖。平常的人,对于这种西北风,或者还能抵抗一阵;但是我们饿了半年多的人,可受不住这样的冷。我先想到家里的炒面粉,只剩半斤上下了,就是采了草根煮着吃,也只能吃两餐;若是再不挖草根,明天就要挨饿了。因此我咬住了牙,还是蹲在地上,用短锄子掘土。为了取点暖意,我是拼命地用力掘,但是我母亲已经把这情形看到了,她对我说:“你脸上都已经发乌了,我们先回去吧。”我真不敢勉强说不,两只脚在地上顿着跑回家去。

可是太晚了,我已经中了寒,回家之后,头重脚轻。就倒在炕上,人事不知,我父亲没有回来,我母亲是个旧式女子,是不必说了。西北的旧式女子,自己都叫着屋里人。屋里人,就只管屋里的事,要她出去找钱找粮食,那是不行的。因为她平生就不和男人说话,怎好去做求人的事情呢?这时,她为了我病倒了,不忍我再挨饿,把炒面粉煮作汤,完全留给我吃,她和我二哥就只煮草根吃。我二哥也只十五岁,不脱大孩子脾气。叫他顿顿吃草根,他有些不能受,捧了碗,常是哭起来。我们家里就只有一间长方形的屋子,一头是土炕,一头挨着土墙,有一个土灶。所以在屋子里煮草根,吃草根,我躺在炕上,都可以看得见的。有时候二哥哭醒了我,见他抱一只瓦碗放在大腿上坐着,眼望着碗里,眼泪像沙抛一样流下来,右手拿了筷子,并不挑草根吃,只横了手臂去揉擦眼睛。我母亲抱了大腿,坐在土炕边,看看炕上,又看看我二哥,她也是哭得转不过身来。我就是年纪轻,看了这个样子,也要心里难受。我就对母亲说:“把炒面粉分一点给二哥吃吧,我害病的人,反正是吃不下去。”我母亲说:“并不是我要格外待你好些,只因为你这病也不知道要害几天,城里又没有个医生,这点儿炒面,也应该留着冲水给你喝,好救救你的命。”我二哥也说:“我并不是想吃那些炒面粉,吃下去也就只好饱一餐罢了。我是说:爸爸还不回来,回来了也好想个法子,我们也不能够在这里等死呀!”早两个月,隆德县城里还可以买到粮食,现在有钱,人家也不肯拿粮食卖给人;爸爸就是弄了钱来,也是不得了。我想着就哭了。诸位你看,这个日子,我们怎样过呢?我是病了,我母亲和二哥又在吃草根。

到了第二日,还是二哥想出了一点办法来。什么办法呢?说起来你们又会好笑的,就是在马粪上着想。你们倒不必吃惊,以为我们饿疯了,连马粪也要吃;其实我们是把马粪去掉调换粮食。

马粪怎么样可以调换粮食呢?原来到了我们甘肃,老百姓都是睡暖炕的。我们那里绝少木柴,平常做饭,是烧生煤末子。这种生煤末子极不容易烧着,非拉风箱不可。暖炕是成天成晚烧着的,谁能够去成天成宿拉风箱?而且煤火火力大,睡在坑上的人也是受不了。因此我们都是在平常的时候,把牲口拉的粪零碎收集起来,存在一个地方;有了整担的粪量,就摊在太阳地里去晒,晒得干而又干的时候,把筐子装好了,就留到冷天来烧。我两个哥哥虽然跟着父亲念书,常是出去捡马粪,家里倒收藏得不少,算一算,足过两个冬天。可是在这年夏天以后,牲口杀的杀了,卖到外乡的卖到外乡去了,马粪缺少起来。有些人家没有马粪烧暖炕,也是很恐慌的。要知道甘肃人整个冬天在暖炕上过活,要不然,会冻死的。因为这样,我二哥就挨家去问,可有要马粪的?愿意拿些出来换粮食吃。他跑了半天,居然做好了两笔生意。日里挑了两担马粪出去,晚上背了炒面粉回来。为什么晚上背回来呢?就因为白天背回来说不定会让人抢了去的。这个时候,成了那句俗话:“事急无君子。”谁也不肯望着粮食挨饿的,这已算好了。

我们家里有了这几斤炒面粉,又可以过几天了。这一回子,我母亲把这几斤面粉,看得比金子也贵重,在院子墙角落里,挖了一个坑,等到黑夜里,把一个瓦罐子将大部分的炒面装了。然后放在坑里,用土来埋着。为什么这样呢?让我后面再说这个原因吧。没有埋起来的炒面粉,我母亲分作了十几份,用纸块包着,东塞一包,西塞一包,免得让人家搜了去。每餐拿出来一包,将开水煮了吃。我们已经是整个月不吃盐了,我母亲说是人不吃盐,就没有力气。为了这缘故,又叫我二哥挑了一担马粪,去换了二两盐回来,冲水给我喝。人真是贱骨头,假如我现在害了那样中寒的病,就是给医生的汽车费,也要两块钱,可是那个时候我就靠了这二两盐冲水喝,煮炒面糊喝,在暖炕上出了两身汗,我病就慢慢地好了。不过病是好了,已经不敢再出门去挖草根吃。而且我病后的食量,更是宽大。母亲二哥两个人吃得,比我吃得还要少。

所幸在这个时候,我父亲也就回来了。他进得门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放声大哭,我大哥也哭。我们娘儿三个,倒是奇怪;又没有短少一个人,何以进门这样的伤心呢?他爷儿俩哭完了,才由我父亲说:回到静宁去以后,本来那饥荒也是一样,原想是把产业都卖了,好换点粮食。这个日子,还说有人置产业,那不是一桩笑话吗?但是我父亲有我父亲的打算。他有一个把兄,原也是学生,那时可在山里头做一头大王。他有二百来杆枪,五六百名灾民。你说他是土匪,他依然在乡下做老百姓,而且也不知是什么人委任了他保卫司令,你要说他是良民,带了那些人和那些枪,他和人家要什么,人家就得给什么。所以,人家都是过荒年,唯有他依然有吃有喝。我父亲过得没有法子,就冒了险,把田产地契送到他那里去,和他押借一些钱。他笑说我父亲成了书呆子了,这年头,田地根本不能种粮食,买了何用?再说:他坐在家里,自然有粮食送进门来,买那死东西做什么?为了吃饭,那不要紧,就在他那里当一名书记好了。你想我父亲可肯当土匪呢?

只说是抛不下妻室儿女。他也不勉强,就送了我父亲一担荞麦五只羊。因为这些东西,当土匪的人,也是看得累赘,一天官兵追来了,他也带不了走,落得做个人情。我父亲也不敢再和他要钱,父子两个你挑麦,我赶羊,轮流着把这两样东西向隆德县带来。

但是这路上,也不能平靖,沿路都有保卫团;那保卫团看到这些吃的,怎肯放过去?把五只羊完全留下了。我父亲哀求他们,说是卖了田换回去救命的。他也说得好:救命只有吃杂粮,还有吃羊肉的吗?你若多说,将你当土匪办。这是念你把羊送了来的,所以把这担荞麦放了过去。老实说一句,你这担荞麦,也未必能挑回家。我父亲也不敢多说,只好挑着那担荞麦走了。果然的,第二回碰到的,并不是保卫团的人,是十年前军阀时代很有名的军队。反正这是过去了的事情,也不用提他是谁了。他们的口号是为民造福。可是当兵的人,他只能练成打仗的本领,可不能练成撑住肚子不吃饭的本领;而且他们天天拼死命去上操,更是不能挨饿。当我的父亲挑了那担荞麦,经过一个小小镇市,遇到了他们,几个人就把我父亲拦住,说是要引去见长官。我父亲早被他们的标语政策打动了,有了那先入为主的毛病,觉得这为民请命的军队,总是很好的,就跟了那两个兄弟,挑了那担荞麦,进了他们的团部。他们的团长,就不是我父亲理想中那样和蔼,他先板了脸道:“老乡!你这担粮食是哪里来的?”我父亲说:“是在家乡押借来的,挑到隆德去养家小。”那团长冷笑了一声,说我父亲这话骗三岁孩子也不信。这个年月,谁有整担的粮食可以借给人?分明是贩卖粮食的奸商。这样荒年,还想在粮食上来剥削平民,这罪还小吗?念你是初犯,放你一条活命,不过要关起你们来,也没有许多闲饭给你们这种人吃。滚吧!那团长总算大恩大德,将我父亲和大哥放了。可是那担荞麦,没有再挑回家来之理。所以他爷儿两个一进门就哭。不但回家去了整个月空手回来,而且在路上走着,没有吃一点东西下去,只是找着了有水的井,喝了两饱水。幸而到家路不多,要不然,就得饿死在路上了。

我们听了这些话,既是可怜他们,整个月的希望也成了空想,不由得也跟着哭了起来。母亲可怜他们是行路人,到底煮了些炒面粉给他们吃了。我父亲捧着碗,才想起并没有放着多少粮食,何以家里三口人吃了这些天还没有吃完?这可有些奇怪。问起我们,是用马粪掉了来的,他又想起了心事。他说:“今年天气冷了,不是在家里烧着暖炕可以过冬的,非要出去找粮食不可。我们能够就吃这点东西,过这个冷天吗?至少还有八个月呢。我看,我们一齐回静宁去,跟了王傻子去干吧。”他说的王傻子,就是送羊和荞麦给他的那位司令。我母亲说:“你疯了吗?不怕砍头!”我父亲说:“砍头是死,挨饿也是死。事情迫得来了,叫我怎么办?”我大哥是到过司令那里的人,知道那里非常地舒服,立刻高兴起来,跳着说:“好的,好的,我们明天就去。”我父亲望了我大哥,半天没有作声,然后流出眼泪来说:“孩子!我有一番痴心,是想把你们培植起来,替甘肃人做一点事情的。那样一来,把我一番痴心埋没了,把你们终身大事也误了。我不过是气头上的话,当土匪哪里是出路?拿脑袋去碰饭碗,那是死路呀!大家都去当土匪,吃现成的,现成的从何而来?这是提倡不得的。真是没有东西吃,我和你娘都可以饿死了。你们来日方长,不可以死,只要有一口气,尽管向东走出了潼关,到了河南地方,就可以讨饭度日了。那时,你们和人家当奴才当丫头,也要读书,然后学点知识回来救救甘肃人。甘肃人苦惯了,不知道这是地狱;外面人没有来过,不知道这是地狱,只有甘肃人到了外省去过,然后回来,这才知道甘肃这地方苦,非挽救不可的了。我是很愿替甘肃人做些事,可是我学问不够,年岁又大了,还能有什么作为?眼巴巴地只望着你们长大,和我完成这个志愿。可是老天和西北人为难,这样大旱,我是眼前顾不到,难说将来了。但是我有一口气,我一定教你们做好人的。”我父亲说的这一番话,我到于今,还是清清楚楚记在脑筋里的。所以我这次要回西北去,也就是为了父亲那话。到了东方,学一点知识回去救救甘肃人。

现在我还是归到本题,我大哥人是很忠实的,在那个日子,国文也有点精通,因为我们所受的教育,也就是国文而已。但是和二哥比起来,却还差得远。他就对父亲说:“你这个志愿是很好的,就怕我们晚辈办不到。既是父亲望我们到东方去求生路,在家里又没有东西吃,迟早是一走,我就先走吧。我读书本来不大聪明,前途也没有多大希望,死了就拉倒。”我父亲听了这话,没有作声。我母亲说:“为什么你一个人先走呢?要死也死在一处。”说着,她就哭了。本来,这时陕西旱灾,比甘肃还要厉害。到东方去,总要穿过陕西,走过这样一条灾荒的地方,恐怕是讨饭都无处可讨呢!我父亲心软下来了,把这话就没有跟了往下谈。

可是从这日起,我们埋在土里的那些粮食,又多了两个人来吃了。这可是一件很恐慌的事。到了第二日,我父亲就四处奔走,访问他的一些朋友,看看他们可有什么法子?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法子,都不过是借贷押卖,弄几个钱,到乡下去,秘密地买一点存粮回来吃。这里有些人,比我父亲经济好些的,也就接济我们一斤半粮食。这个时候,我们的紧缩政策,那又更进一步了。一斤半面粉,常是吃四五天。所谓吃粮食,不过是一个名;我们吃的,那时就是玉米芯那种东西。本来是吃玉米的人,将它丢掉了的。乡下人收着很多玉米的时候,将玉米剥了下来,挑了新嫩的玉米芯,用刀剁碎了,再和些杂粮,一齐煮了,这才可以喂猪。但是我们哪里有杂粮来拌?就是把这玉米芯磨得碎碎的,再去煮了吃。这一种滋味,虽然是很苦的,但是比煮草根的滋味,那就好多了。因为草根是自己掘了来的,玉米芯可是拿钱买了来的。既然还值钱,当然比草根好些。我们在饱尝过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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