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之七的冰山:海明威传(著名作家刘克襄推荐!)(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5 08:2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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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弗娜·卡莱

出版社: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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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分之七的冰山:海明威传(著名作家刘克襄推荐!)

八分之七的冰山:海明威传(著名作家刘克襄推荐!)试读:

译者的话

一、男子气概,英雄主义

若说起我心目中富有男子气概的代表,海明威的形象马上浮现于眼前。这不仅是海明威的自诩,也是其对笔下男性角色设立的标杆。缺乏男子气概的人物不免受难,不是陷入无谓的争吵(如《医生和医生的妻子》中尼克·亚当斯的父亲),就是情感上退缩受挫(如《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杰克·巴尼斯)。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海明威渴望冲到前线,他忍受不了当孩子问起战争中爸爸身在何处时无以对答。可惜,由于视力问题不能参军,海明威便志愿加入美国红十字会医疗队,当了一名急救车司机。战地上,奥地利迫击炮撞击地面,弹片四处飞溅,令他身负重伤。伤愈后,他从意奥前线“光荣归来”,成为名噪一时的“英雄”。

二、家长架势,孩童内心

在大男子气概光环的外表下,海明威性情中保有孩童般的好奇心与探索欲。“内行人知识”成了海明威毕生所求。他小说里的英雄们也都掌握了各项内行技能。狩猎、滑雪、钓鱼、斗牛,海明威不满足于仅仅止步于一名爱好者。尤其在捕马林鱼这项消遣方面,海明威尽己所能地阅读有关书刊,跟当地专家学习窍门,不久便创下了纪录,甚至协助研究人员对大西洋物种进行分类。后来,海明威邀请科学家们到自己的船上来,研究从墨西哥湾钓上来的马林鱼。鱼类学家亨利·福勒以这位大作家的名字为新划分出的鱼类命名:海明威新棘鲉(Neomerinthe hemingwayi),由此可见海明威致力于内行知识,潜心研究,也小有成就。

马修·J·布考利指出,“海明威塑造的最成功的虚构人物便是欧内斯特·海明威自身。”角色“装扮”的背后是固有的心理动机。

他刻意以世故老练的姿态面对世界。他设法把内行门道传授给他认为值得接受“货真价实的情报”的人,这是他渴望充当家长式权威的心理使然。

海明威一生当中,曾以各种不同身份展现人前,而这些身份的共通点就是具备权威。最显著的例子莫过于许多亲友称他作 “老爹”,甚至连他第二任太太波琳,跟他结婚前,也称他 “老爹”。

海明威父亲在海明威29岁那年自杀身亡。他从未获得父亲认可,与自己的儿子也不亲近,对两代父子关系欠佳的海明威来说,“老爹” 毋宁是个值得玩味的称号。

三、旺盛企图,性情复杂

纵观海明威从默默无闻的记者到声名煊赫的“作家中的艺术家”,一路走来,除了笔耕不辍的勤奋,受到文化圈众多名人名家

的赏识、扶持、指教也是他迈向功成名就的要因。

但海明威的个性中远没有孩童的柔软。出于文学见解相左,自尊心无法接受被评价为效仿前辈等原因,海明威陆续与曾为他开山引路的舍伍德·安德森、格特鲁德·斯坦因、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等知名前辈分崩离析,甚至毫不留情面地著述批判。说到《春潮》一书,在嘲讽舍伍德·安德森等文学大师的张扬之下,暗流涌动的是海明威料定此书立场偏激,断然不会被博尼利夫莱特出版社出版,由此便可钻合约空子,终止与该出版社屡不走俏的合作。

海明威这种为达到自利而不惜代价的企图心,难免给人功利主义者的强烈印象。但在成名后,他不疾不徐地坚持编纂不受主流认可的《午后之死》,却又窥见海明威的目光切实着眼于写作之路的规划与发展,在乎事业大局的走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和作为,也反映出海明威个性之复杂。

四、结缘中国,识破战争

海明威与中国也颇有渊源。1941年3月25日,海明威穿越日军封锁线抵达广东,访问前沿阵地的官兵。4月初,他由桂林飞抵重庆,与蒋介石夫妇会面,后来又秘密会见了周恩来。海明威访华的主要使命是了解远东战场,尤其是美国的地位和美日间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发表的通讯有《海明威说俄日条约未能阻止俄国帮助中国》《中国空军需要飞行员和飞机在空中打击日本》等。

与战争结下不解之缘的海明威还悄然从事着间谍活动。1942年,勇敢的反法西斯战士海明威组织反情报活动网,将游艇改装成收集海洋生物标本的考察船——实际上是用来侦察德国潜艇的“猎潜艇”。

海明威对战争的态度由积极投入转为消沉怅惘,他看透了:美国统治阶级在大战开始时,坐山观虎斗,同时向交战国双方提供武器,但眼看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时,便撕下和平的面具,声言要“拯救世界民主”,拣起“神圣”“光荣”“牺牲”等口号,诱骗美国青年到欧洲战场去充当炮灰。

海明威对这些宣传极为反感,他通过《永别了,武器》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说:“什么神圣、光荣、牺牲这些空泛的字眼,我一听就害臊”,“我可没见到任何神圣的东西,光荣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光荣,至于牺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宰场,不同的是肉拿来埋掉罢了” 。

30年代中期,西班牙内战爆发,海明威四次奔赴西班牙,以战地记者的身份热切地支持西班牙共和政府。他的剧本《第五纵队》(1938)与小说《丧钟为谁而鸣》(1940)都是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创作的。

五、言简意深,“少就是多”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海明威定居古巴。1952年,他发表了以古巴渔村为背景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获得1953年美国普利策文学奖和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就在四年前,当《过河入林》饱受批评时,竞争对手威廉·福克纳却先一步摘得诺奖桂冠。这些年的愤愤不平很难说不是一种鞭策。

在艺术手法上,海明威运用对话的简洁、明快、有力,以及修辞的干净和韵调的自然,独创了“冰山”文风。这与他中学毕业后,在《堪萨斯城星报》受训产出精确洗练的新闻语言的经历

密不可分。有趣的是,尽管形象刻画具体鲜明,但主题往往含蓄隐晦。初读他的作品,似乎一目了然,戛然而止后,又不免感到寓意深远。他曾把自己的作品比作漂浮在海上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八分之一,另有八分之七深藏水下。

六、亲密创伤,晚年之恸

海明威的才赋、才智、才情都蒙受上天眷顾,命运拐点也不乏贵人背书,却实实在在地历经了百转千回、命途多舛的一生。屡次意外遗留的伤病使他身心俱疲。与父母间素来的争执,同四任妻子的情感纠葛,也使其精神世界缺少一片安然的伊甸园。

临近传记末尾,看到海明威饱受健康和精神疾病的困扰,变得健忘、偏执、疑惧、易怒,甚至无法为即将就职的肯尼迪总统构想出几行演讲辞……想象这样的光景,再念及他戎马倥偬而面不改色的前半生,总不由同垂垂老矣的海明威一起黯然泪下。相比于普通人随时间流逝衰老,英雄迟暮令人更感悲凉。

作家这一基本身份的丧失是毁灭性的,但也只是海明威走向致命性抑郁的众多诱因之一。1961年清晨,目睹了身边的故人接连逝去,62岁的海明威在睡梦中的妻子玛丽身旁,拿起双管猎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62岁的海明威目睹了故人、老友接连逝去,活得比别人久并不像他意料中的那样快活。1961年清晨,在妻子玛丽的睡梦旁,海明威拿起双管猎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七、文学异彩,世间怀恋

1980年,肯尼迪图书馆成立“海明威研究室”,并对外开放。随后,“海明威学会”成立,成员一百四十多人,其中有中国学者。

1990年,海明威老家伊利诺伊州奥克帕克的橡树园成立海明威博物馆。

1993年,古巴瞭望农场也成了海明威的博物馆,收藏其私人物品两万多件。

1934年,一位文学青年问欧内斯特·海明威:“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海明威回答:“不愉快的童年。”

溪流、原野、大海、斗牛场、汹涌情海、杀戮战场,海明威在这个世界度过了紧凑的62年光阴。好比放烟火,火花在空中绽开时灿烂无比、光彩夺目,熄灭后四下里黑洞洞、静悄悄,跟没放时一个样。周琳琳2018年8月于香港

序言

那就是你的经历。你已经死了。但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连学习的时间也没有,他们就把你扔进棒球场,告诉你几条规则,然后你一不在垒上他们就趁机抓住你,即刻杀掉。

这段话出自欧内斯特·海明威1929年的小说《永别了,武器》的最后几页。这已不是作者第一次将生活比作逃不掉的比赛,也不是最后一次。当主人公弗雷德里克·亨利(Frederic Henry)目睹他心爱的凯瑟琳(Catherine)在漫长而艰辛的分娩中恳求麻醉剂,最终死1去时,暗自揣测道:“你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能逃脱”。没有谁主动要求参与到这场人生棒球赛中来,但谁也逃不掉满盘皆输的结局。

海明威的小说时常以冷酷无情的客观世界为背景,其中的人物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伤痕累累,几乎没有所谓的赢家。你可能像弗朗西斯·麦康伯(Francis Macomber)一样幸运地过上一阵“短促而幸福的生活”,但死神马上就会找到你:如果你够幸运,像弗朗西斯一样,能死在妻子精准的枪口之下,倒也干脆利落。或者,你不那么走运,就像《乞力马扎罗的雪》里那位主人公,感染了坏疽,一时死不了,只好一边回味着失败的爱恋和从未付诸笔端(主人公是一个作家)的往事,一边缓慢地郁郁而终。

在海明威1993年的短篇小说集《胜利者一无所获》中,有一则寓意晦涩的题词,像是在指引着读者——“胜利者其实什么也得不到,得不到安宁,得不到愉悦,也不会感到丝毫光荣的喜悦;即使他大获全胜,内心也不会真的得到什么奖赏。” 海明威坚信,无论这场游戏你玩得多么出色——或更确切地说,你越是功成名就,越将以虚无告终。“一切都是空无,人也是虚空……他看透了,一切除了空无,空无,空无还是空无”,这是他写于《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的话。这部作品不仅是《胜利者一无所获》的代表作,也是他个人最为钟爱2的一篇经典。

海明威大约过着一种身心备受伤害、关系充满裂痕的生活,但同时也收获了物质和文学成就,体会过友谊和爱情的热烈,与这世上最壮丽、狂野的风景交相辉映。他时而是一名老兵和战地记者,时而又是一名猎人和渔夫,时而身为斗牛爱好者和男性理想的化身,海明威借由他塑造的人物敏锐地提醒我们,逃离人生游戏的唯一途径就是死亡,无论男女,是非成败,过眼云烟。

海明威本人可不容易死去。迫击炮和战火,车祸和坠机,痢疾和糖尿病,以及无尽的疾病和意外,他都一一幸免于难。那么到头来,只有海明威才能杀死海明威。在1961年7月2日清晨的几个小时里,他暴戾地召唤着死神的降临。不过死亡并不是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终点。他的盛名仍在流芳,他的著作仍在刊印,从他遗留下的海量档案里汲取灵感的新作也层出不穷。海明威最有野心的作品当数一组互相关联的手稿。它们探索了家、爱、性、死亡以及写作等主题,但在他生前并未得以发表(其中不少作品至今仍未出版)。与此同时,他对美国文学的影响也由于后世作家的追随而长盛不衰。正如海明威所预料的那样:一波消逝,一波涌来,代代江河终奔入海。欧内斯特·海明威,1940年第一章医生和医生的妻子(1899—1919)

还有不到六个月,就要敲响新世纪的钟声了。1899年,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呱呱坠地,诞生在一个崇尚维多利亚价值观、新教道德规范,以及舒适中产生活的时代。他的父亲克拉伦斯·艾德蒙兹·海明威(Clarence Edmonds Hemingway)是一名全科执业医生,母亲格蕾丝·霍尔·海明威(Grace Hall Hemingway)是一位专业的歌剧演员,在外教音乐。这对夫妇和格蕾丝丧偶的父亲欧内斯特·霍尔(Ernest Hall)一同居住在芝加哥的一处富裕郊区——伊利诺伊州的奥克帕克。他们于1896年完婚,在1898年1月,迎来了一个名叫马赛琳(Marcelline)的女儿。海明威是第二个孩子,之后又有四位弟弟妹妹相继出生,分别取名为厄休拉(Ursula)、马德莱娜(Madelaine)(绰号“小太阳”)、卡罗尔(Carol)和莱斯特(Leicester)。孩子们要么生在位于奥克帕克的住宅里,要么生在密歇根州皮托斯基附近的瓦伦湖区,他们一家人在那里建了农舍,并起名为温德米尔,夏天会常到那里度假。

对小厄尼来说,他的童年不可谓不快活,在家人的鼓舞下,任由他凭借自己极富创造力的天性去开发野外生存的技能。良好的家教使他的自信心与成就感与日俱增,把他送上了通往成功的人生轨道。后来,他的成就不仅超越了父母的对他所能想象出来的最高期待,在某些方面,甚至让人大喜过望。

在母亲的栽培下,小厄尼身上的文学和艺术才华逐渐被挖掘了出来。格蕾丝留存着一本剪贴簿,上面记录着海明威自幼便能背诵丁尼生(Tennyson)和朗费罗(Longfellow)的诗文,甚至仍在蹒跚学步时,就已经能够说出精巧的比喻——譬如说青淤的伤痕就像猫头鹰的眼睛而结痂的伤口则似玫瑰的花蕾。1

海明威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对狩猎、钓鱼等户外活动的热爱。他三岁就跟随父亲去钓鱼远行,并亲手钓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条鱼。那座温德米尔小屋就成了海明威的游乐场。海明威对野外的兴趣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精神追求。彼时的美国,新兴环保主义运动开始萌芽。海明威诞生的年代正见证着山岳协会的落成和优诗美地国家公园的兴建。1904年,海明威加入了阿加西斯俱乐部中由父亲主管的分部。同年,他少年时代的英雄——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总统被拥戴连任。在罗斯福的倡导下,共有一亿两千五百万英亩的土地被规划为国有森林,逐步建立了51座鸟类保护区,还有18处自然奇观也受到了联邦政府的保护。2那些阿加西斯俱乐部的男孩们,为了追欧内斯特·海明威和姐姐马赛琳在密歇根州皮托斯基

随时兴的环保理念,开始尝试制作标本。他们先按需杀死动物,再将尸体装瓶或钉在卡片上,分辨它们的种属并用来展示。有一次,海明威陪母亲去东边塔基特的马萨诸塞州岛游历时,曾向父亲写信询问自己是否可以顺道买一只信天翁的脚掌,作为俱乐部的收藏品。3附近瓦伦湖畔钓鱼,摄于1901年7月

说到遗传,父母身上的一些缺憾也体现在海明威身上。糟糕的视力源自母亲,二型糖尿病易感体质则是源自父亲。此外,克拉伦斯和格蕾丝可能还遗传给他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如双相情感障碍和抑郁症。虽然在他们身处的上流社会里, 没有人会公开谈及这些问题,但实际上,克拉伦斯阴郁的情绪波动早已严重到要让他以参加医学培训为幌子来接受治疗。4抑郁症对于已经被心绞痛、糖尿病以及投资失策等阴霾笼罩着的克拉伦斯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在1928年,无尽的痛苦让他最终选择了自我解脱。父亲的自杀在海明威心里刻下了一道无法消除的印记。在他的私人信件里,海明威不止一次地提到自杀的可能性,次数之频繁让人觉得,尽管他还年轻,说得坏些,已悲观地将自杀看作必然的归宿;说得好些,则是用自杀来博得对方的怜悯和同情。

海明威和他父母的关系通常被描述成一种充满争执的敌对状态,事实上他家庭的动荡程度比这复杂得多。海明威父母,还有海明威自己,都可能受到双相情感障碍影响,这反映在他跟双亲的关系上。海明威寻求获得父母的爱与肯定,他也做到了,并且在家书中由衷地感谢他们对自己财务上的支持和个人幸福的关心。拿玩具手枪的海明威,妹妹马德莱娜、厄休拉,姐姐马赛琳,身穿内战军服的祖父安森·海明威,堂姐妹玛格丽特和维吉尼亚·海明威,摄于1902年扫墓日

虽然他受到父母的影响十分明显,但年轻时的海明威也时常挑战他们保守的信仰和言行,由此也招惹了不少麻烦。他绝大多数离经叛道的行为都算不上什么罪过,不过从他儿时跌跌撞撞的擦痕,也能窥探到他成年后热衷的冒险活动——狩猎、拳击以及种种颠覆传统举措的踪迹。在母亲的剪贴簿中提到,海明威在教堂和学校曾因这些事惹上过麻烦:无故杀死一头豪猪,开枪射击大蓝鹭,从狩猎督察官眼皮底下逃走,在母亲的琴房中打拳击。5海明威的父母都是公理会虔诚的信徒——要求孩子们承认并忏悔犯下的过错。母亲将某次“忏悔”贴在了厄尼的剪贴簿上,上面写着:“我昨天(在教义宣讲会)的行为很不好,我今天早上在教堂里的行为很不好,我明天一定会表现得很好。”6

后来在20世纪50年代,海明威将射杀保护物种蓝鹭的事件浓墨重彩地写进了他的小说《最后一片净土》。在这篇未完成的小说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作为海明威化身的尼克·亚当斯(Nick Adams)带着他妹妹逃离家乡,为了躲避两个想要以非法捕捞和售卖鳟鱼的罪名逮捕他们的狩猎督察官。最终这对兄妹消失于密歇根州的荒原中,闯入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树林。这场景让尼克感到“有些奇怪。这感觉就像他在教堂里该有的感觉一样”。7

和他笔下的主人公一样,海明威与教会组织有着复杂的关系。在与他父母虔诚的信仰的斗争中挣扎着,到头来却发现他自己已经被天主教吸引住了,不过他仍然坚持只在自然中寻求慰藉,甚至救赎。8《最后一片净土》不是尼克·亚当斯唯一一次在郊野中寻求内心的治愈;在《大双心河》(1925)中,一个更年长的尼克躲入密歇根州的田园风光,来缓解第一次世界大战带给他的难言创伤。遗世独立,自给自足,制造工具和煮食,让这个主人公从文明带给他的创伤——战争、狩猎规则甚至家庭成员之间的琐碎争吵中恢复。“难道还没有看够家里的争吵么?”尼克的妹妹在《最后一片净土》中这样问他。9

即便只是在忏悔时装个样子,海明威的幽默感(以及他早年对文学典故的熟悉),在他叙述当父亲发现他在琴房里打拳击的时候就可见一斑:“难道是爸爸打断了这个小茶话会?可是……爸爸的确将这个茶话会变成了当众演讲。德摩斯梯尼、西塞罗和丹尼尔·韦伯斯特,甚至都比不上我那令人尊敬的爹。总之,这个家正在抵制拳击。”10海明威和家人的其他争执就没有这么容易解决了。在海明威21岁的那个夏天,在他的协助下,弟弟妹妹和朋友们悄悄溜出家门,在瓦伦湖畔搞了一次深夜野餐。这便成了海明威的母亲格蕾丝在她儿子身上发现的另一个不负责任的证据,她气坏了,命令儿子离开温德米尔,并且还用了个比喻,将母爱比作银行账户,那么海明威就在透支她的感情。她还告诫儿子:“在你的舌根没学会不该羞辱亲妈之前就别回来。”11

尽管格蕾丝告诉海明威她会“等着欢迎(他)回来”并“渴望”他的爱,但当时已经是美国红十字会救护队老兵的海明威,却感觉自己好像早已和家里断绝关系了。12那件事对海明威来说,就像是被逐出家门,格蕾丝和克拉伦斯虽然生气,但似乎是关心更多一些,似乎是要决心在他们的大儿子身上实践一种严厉的关爱。他们希望大儿子将来能考上大学,找一份固定的工作。克拉伦斯在写给格蕾丝的信中说,自己一直在祈祷欧内斯特“会有更大的责任感”,而且“他必须忙起来,自力更生”。13在他们的眼中,闲散的生活方式会腐朽灵魂,于是他们决心不向儿子妥协,而是让他自行感受随之而来的痛苦。

尽管欧内斯特和格蕾丝依旧处在一种不安定的关系中,但当她在1928年丧偶之后,这位作家却用《永别了,武器》的稿费建立了一个信托基金,加上银行积蓄,资助她直到1951年去世。尽管如此,那件发生在温德米尔的事,使得那年夏天成了海明威与家人共度的最后一个盛夏。虽然后来他至少两次归来,但都是短暂的停留,再也没有在瓦伦湖畔度过夏天了。

海明威与家人在别的事情上也有些紧张。在一封海明威于1917年写给他母亲的信中,他要求母亲:“不许烧掉房间里的任何文稿,也不许扔掉任何你觉得不顺眼的东西。”14不知道海明威是否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但他曾在发表于1927年的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一篇《此刻我躺下》中,用小说的笔调写了一个类似的场景:尼克的妈妈一把火烧光了他父亲收藏的文物和科学标本。故事里的主人公尼克,在一家位于意大利的医院中苏醒过来,由于担心自己会在睡梦中死去,便在夜里通过回忆过去来保持清醒。尼克记得院子里的篝火中燃烧着的装标本的罐子,推测这些被他母亲烧掉的东西都是父亲的收藏,尽管尼克说“我连烧这些东西的人是谁都不记得了”。他还回忆起,他的“母亲总是在大扫除,把一切都清理得干干净净”。15当尼克的父亲回家后,看见他收藏的印第安手工艺品还在院子里烧着,于是他让尼克拿一根火拨给他,但是那些最好的箭头也已经焚毁了。这种事情应该就是海明威的亲身经历,时间上大概是在1906年他们搬进新家之后。虽然那时海明威只有6岁,但他还是在1917年的家书中提到了那时候的事,格蕾丝就像尼克的母亲一样,喜欢清理她觉得没用的东西,以示她在家里的主导地位,而且,她还十分蔑视丈夫在科学上的兴趣。

后来,海明威就用“彻头彻尾的美国婊子”来称呼格蕾丝,并且海明威笔下的一些角色,诸如《医生和医生的妻子》(1924)中有点被动攻击型人格,看似是一家之主,却虚有其表的太太,以及《士兵之家》(1925)中擅长情感勒索的克雷布斯(Krebs)夫人。16不过,这对母子的关系实在是令人困惑,无论海明威在和别人的书信或者小说中怎样描述格蕾丝,他在给格蕾丝的信中,却表现得像个孝子,想要得到母亲的肯定,那样子就像是在迎合文学评论家。

海明威在青春期的时候,不断地挑衅着父母的权威和乡间日常生活。当他长大后,参加了各种课外活动,培养出了一种积极的社交生活,就是和朋友们“闲荡作乐”,有时也和女孩约会——那就得忍受朋友们和兄弟姐妹们的戏弄了。高中时,海明威开始在学校文学杂志《写字板》上发表短篇小说,主要写一些拳击手、猎人和印第安人的故事,这些少年读物里的一众角色和他后来笔下的人物十分相似。不过海明威后期的作品往往略去了核心冲突,他相信读者能够领会到文本隐含的那些暗指之间的微妙差别。早期作品往往以血腥的闹剧将故事推向“出人意表”的结尾,这种方式倒是在当时的流行小说中很常见。可能是海明威觉得他的作品太过凌厉,不适合他家人订阅的那些品位保守的大众读物。在《最后一片净土》中,那位有潜力成为作家的年轻人尼克,就说他自己的故事“对于《圣·尼古拉斯》来说相当不健康”,那是一本刊登知名作家和读者投稿的青年月刊。17海明威并不需要担心美国读者的品位,因为在短短的几年之内,他的作品就在巴黎侨民的杂志上大受欢迎。

海明威也曾经在校报《空中飞人》工作。高中毕业后,当海明威的姐姐马赛琳和他的好些朋友们都上大学的时候,他则申请为《堪城星报》工作。1917年秋,海明威前往堪萨斯城,开始了报社学徒的生涯。18

起初,海明威住在帮他找到工作的叔叔泰勒·海明威(Tyler Hemingway)家,但很快,就和一个曾在密歇根与他一起度过许多夏天的朋友卡尔·埃德加(Carl Edgar)住进了同一间公寓。那时海明威在《堪城星报》初出茅庐当了记者,负责报导医院和第19街警察局的新闻。19在新闻中心里,海明威有一张桌子和一台大打字机可以自由支配,此外还在穆勒巴赫酒店有一个工作间,这些足够让他兴奋,他为能够在有二十万发行量的“相当有影响力”的报社工作而自豪。20

尽管堪萨斯城在他之后的小说中甚少出现,但是在《堪城星报》的六个半月对海明威后来逐渐形成的写作风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是在《堪城星报》,海明威领会到了他所谓的“我在写作这一行中学到的最佳准则”。21《堪城星报》的稿件样式表要求作者多用短句,首段言简意赅,运用“蓬勃有力的英语”,并且“删除所有多余词汇”。22这些特质成了海明威后来被很多人效仿的风格特色。

也许是受到了案头编辑、改稿编辑和版面编辑的影响,海明威在《堪城星报》的作品并未冠名。但是,根据海明威对他报道的一些故事的描述,有一些文章肯定出自他的手笔。其中有一系列坚强世故的角色——不到1.5米(5英尺)高的职业拳击手、好斗的毒贩和政府人员和断了拇指影响手上活计几乎疯掉的排字工人——那些运用大量对话的记述预示了他后来的小说创造,像奥勒·安德生、哈利·摩根、理查德·坎特韦尔这些人物,以及其他的“斗牛士、打手、侦查者、枪手、职业军人、妓女、酗酒者、吸毒者”和他们“卑鄙的不幸”。23这些故事具有一定的艺术性,比那些从综合医院发来的新闻报道要好得多。“当救护车飞驰在樱桃街的山丘上时,车灯在黑暗中钻出一个黄色的漏斗”,这样的场景使读者身临其境。24

他的家书言辞华丽,精气充沛,写了他的冒险以及对马赛琳的扬言:“我可以冲市长们喊‘下地狱吧’,也可以在背后尖刻地批评警察局局长!真的,的确有这回事。”25他还声称这项工作很危险,他不得不带着手枪。26在给他父亲的一封信中,他描述了新闻编辑室的忙乱节奏:

必须在半栏的篇幅内写完一个故事,记清每一个名字、地址和初步查清的事实。要记住以良好的风格来写,其实就是完美的风格。要包含所有事实,并按正确的顺序编排,就像给事件拍快照一样,使其生猛有力地被迅速描摹出来。还要在十五分钟内完稿,一口气写五句,以便送去印刷时能赶上最快的一期。电话采访的故事要在脑海、在眼前完整地重现出来,再迅速冲到打字机前一口气写满一页。此时此刻,十台打字机正在运转,老板在斥责某人,同时一个男孩从你的机器那里迅速抢过稿件,就像你写出它们那样迅速。27

随着欧洲战争的升级,海明威为《堪城星报》写了一些当地招募士兵和征兵中的“行动与危险” 的新闻。28海明威热衷冒险,尽管他对于刚获得的独立生活以及报道工作很兴奋,但他同时也渴望参与到欧洲战斗当中。1914年7月,当奥匈帝国入侵塞尔维亚时,海明威才要开始他的高中二年级。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还在后面等着他。1917年4月,海明威高中毕业不久,美国就参与了这场战争。如今,在《堪城星报》工作六个月后,19岁的海明威就准备独自前往“那里”了。

虽然他有意跟卡尔·埃德加和在堪萨斯城工作的另一位来自密歇根的朋友比尔·史密斯(Bill Smith)一样加入海军陆战队,但让海明威感到失望的是,由于左眼先天性视力丧失,他没有机会应征入伍——他父母倒可能松了一口气。29当海明威在堪萨斯城等待时机时,他加入了密苏里州的地方志愿军。在写给家人的信里,他表现出对演习和制服的激动。30他告诉马赛琳,决定到战争中去“不是出于爱国爱家,或是为了金色穗带上的荣耀等这些缘故,而是由于当战争结束后,如果他不曾参与其中,他将无法面对任何人”。31尽管如此,海明威还是希望能在启程前往欧洲前,在密歇根度过最后一个夏天。32但事实是,那个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意大利。33

大约在《堪城星报》工作了一个月的时候,他遇到了刚刚从法国回来的西奥多(“特德”)·布鲁巴克[Theodore(“Ted”) Brumback]。曾担任美国战地服务救护车司机的布鲁巴克成为编辑部一个初出茅庐的新闻记者,和海明威一样,由于视力问题而没有资格参加武装部队。布鲁巴克在法国战斗的故事以及做救护车司机的豪壮经历无疑给这个年幼四岁的晚辈留下了深刻印象。1918年2月,布鲁巴克在一段长篇报道中记述了他的战争经历。他写到自己躲开了敌人的炮弹和毒气(瓦斯)。熟知于布鲁巴克的那些经历, 或是加之在采访红十字招募人员时写过一段导言,海明威最终决定了一项行动计划,志愿投入意大利救护车的服务当中。

1918年3月,海明威写信给妹妹说自己其实已经在部队里当了司机,“应征入伍真是个巨大的安慰”,但他让妹妹先别告诉家里。34虽然海明威和布鲁巴克的到来,填补了红十字会当前的人手短缺,但直到5月的第一个星期他才接到组织的电话。不过随后,事情的进展就很迅速了。1918年5月13日刊行的《堪城星报》刊载了两位前记者离任的消息,简讯刊在两人的照片下面。35他们和其他红十字会的新兵一起在纽约待了两周,并于5月23日启航前往法国波尔多。36

志愿者们从波尔多乘火车前往巴黎时,第一次听到了德国炮击的巨响。之后转乘了下一趟火车,海明威在意大利的第一个任务是收集在军工厂爆炸中丧生的工人尸体残骸。后来他在短篇小说《死人的自然史》(1932)中重现了那一段经历。37这是一个可怕的场面,但对这位年轻的冒险家来说,也是一种刺激。1918年6月9日,海明威从《堪城星报》编辑部给他的父亲和朋友们寄去了言辞欢悦的明信片,说他次日要去前线。38最后,海明威发现自己到了斯基奥,一个位于白云石山麓的村庄,距离意大利和奥匈帝国的分界线只有16公里(10英里)。39作为一个临时少尉,海明威很快就对这种野营一般的、被同伴们称作“斯基奥乡村俱乐部”的氛围厌倦了,他渴望目睹更多的行动。40当红十字会征召志愿者前往皮亚韦河畔福萨尔塔附近的员工食堂时,他的机会来了,因为那里的战斗正如火如荼。

海明威将这些经历内化于心中,这些人、事和地点,在数年后,终会在他的小说中经过重新构思再次出场: 比如像维拉罗萨妓院这种地方,是《永别了,武器》中弗雷德里克·亨利中尉与凯瑟琳·巴克利相见前,去消磨无聊时光的地方;或者桑蚕“农场”,朋友比尔·霍恩(Bill Horne)的驻扎地,将出现在1927年的短篇小说《此刻我躺下》里。然而在前方等待着海明威的,将会是他年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最为严重地影响了他早期写作的事。

7月8日那天早些时候,当海明威正将巧克力、香烟和明信片送往盘踞驻扎在皮亚韦河的部队时,奥地利迫击炮撞击地面,弹片四处飞溅。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中描述了弗雷德里克·亨利类似的经历。

我听到一阵机关枪连续发射的声音,接着是一连串哧——哧——哧——哧的响声,再来是一道闪光,就像是熔炉的门被猛地甩开,然后一声轰鸣,光由白变红,在疾风中不绝涌动。我试着呼吸,但喘不上气。在强风的摧残下,我感到肉身要从躯壳中急速地飞腾出去。我很快被完全甩出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自己已经死掉了,以为才死一会那可错了。但这种状态没有持续下去,我飘浮起来,感觉自己又滑回了躯壳里。又能呼吸了,我回来了。大地被撕裂开,我的头前横着一梁残木。在头颅的震荡间,我听到有人在哭喊。41

关于受伤后的具体情况,包括海明威是否把受伤的战友抬到了安全的地方(也许没有),以及他伤口的确切细节(官方报告和海明威的计算均为227处穿孔),不同的材料所述都不一致。《堪城星报》说,海明威是前雇员中第一个在战场受伤的人;事实上,海明威据报是意大利战线上第一个幸存的美国伤员(上个月在食堂服役的另一名美国人被杀)。43在被转移到米兰之前,海明威被带到了一家野战医院。总之,从离开纽约到米兰,中间间隔不到两个月。到了米兰后,他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来康复。

布鲁巴克在米兰的医院探望海明威时,代笔给其家人写信,说海明威的手指里有弹片,所以无法运笔。布鲁巴克向他们保证,欧内斯特会得到“全欧洲最好的医治”,并推测到,在信寄到之时,海明威便会返回阵营当中。44不久后,海明威已恢复到可以亲自给父母写信的程度。他说自己从奥地利死者身上捡回的“纪念品”多得都快带不动了。伤亡数量是如此庞大,以至于地面因铺满尸体而变成了黑色。他还瞥见了“历史大批量地产生”。45尽管他精神饱满,但横亘于海明威面前的康复之路还是让他走了数月。在等待手术取出嵌入的金属碎片期间,他的双腿一直上着夹板。46

他写信给家里,要求父母给他寄当地报纸和《星期六晚邮报》,并请求姐妹们给他写信(也鼓励朋友们这样做)47。9月下旬,他在意大利马焦雷湖岸边的斯特雷萨休假疗养。他继续把经历记在心里供日后调用,比如,弗雷德里克·亨利和凯瑟琳·巴克利将会在逃往中立国瑞士的途中横渡这面湖。小说中的次要人物格莱菲(Greffi)伯爵,是根据杰赛普·格莱菲(Giuseppe Greppi)伯爵,也就是“老伯爵格雷科(Grecco)”设立的角色。他是海明威在旅店里交的朋友。在一封家书中有这样的描述:伯爵将近100岁,“保存完好”,“从未结婚,午夜睡觉,抽烟又喝香槟”。在19岁的海明威眼里,这位伯爵是男子气概的理想代表。48

终身单身远非海明威向往的理想——他爱上了26岁的美国护士,艾格尼丝·冯·柯洛斯基(Agnes von Kurowsky)。海明威曾和她深夜畅谈,一起约会,偷吻,也许还做过更多事。这可不是小男生的悸动,他向马赛琳保证——艾格尼丝是他“永远的挚爱”。他还吐露道,虽然现在自己还不具备结婚的条件,但计划在两年内娶她。这两年与其说是艾格尼丝

在等海明威娶她,倒不如说是海明威在等艾格尼丝决定是否嫁给他。毕竟海明威已经把她称作“妻子”了。49身穿意大利制服的欧内斯特·海明威在米兰的一个赛马场上,和红十字会的护士们在一起。左二为艾格尼丝·冯·柯洛斯基

这时候艾格尼丝却去了特雷维索,去照顾那些在那年早些时候爆发的流感疫情中染了病的人。50这场世界级流感的死亡人数令人震惊——20岁至30岁的人口中,死亡率高达10%,全球死亡人数为5000万至1亿人——但是海明威写信给他的父亲说,“事实已相当确凿地证明我不会被病毒击败”,并迫切地想要参与行动。51海明威随即加入了同事们所在的巴萨诺附近的救护车队,但随即

患上了黄疸,于是不得不回到医院休养。52此时,维托里奥·维内托战役成了意大利最后一场重大战役。11月3日,奥匈帝国与意大利签署停战协定;紧接着到了11月11日,德国与同盟国休战,结束了欧洲战场的战火。53海明威几乎完全康复的时候,战争也结束了。

在艾格尼丝的怂恿及对婚姻表现出模糊的承诺下,海明威决定是时候回美国了。“我要开始真正的战争了,”他写信给家人,“战争让厄尼·海明威的世界有了安全感,我打算露两手给他们看看,未来几年我会是个大忙人。”54他行事的计划也很明确:“我不得不成为那些笔触凶狠的写作佬,你们懂的。”55怀着对未来的乐观期待,海明威于1919年1月4日起航返美。第二章被需要的年代(1919—1922)

海明威回到了一个由“80万亿名男性组成的城镇,他们大多发福,不必再为从前线返回的二手消息而战栗哭泣”。1尽管表面上海明威不愿意扮演一个英雄归来的角色——“真正的英雄已经死了”,在他写给朋友吉姆·甘布尔的信中这样说道。但海明威还是穿着配有斗篷的意大利制服,风采动人、颇为瞩目地绕城走了一圈。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将战争中的故事讲给学生们听,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2

海明威的家曾两次被当地意大利裔美国人突访,来庆祝他们刚回国的荣誉同胞,红葡萄酒在这个原本滴酒不沾的家庭到处横飞。3尽管如此,海明威发觉奥克帕克越发沉闷,他想念艾格尼丝,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与过去两年半脱节了。“我热爱祖国,愿意为这个伟大而光荣的国家献身,”他这样写信给甘布尔,“但我恨死了住在这儿。”4他让自己忙于写故事,并告诉甘布尔,打算用投稿淹没《星期六晚邮报》。 海明威沉浸在写作的热忱中,全然不知邮报不会接受他的任何作品——无论现在还是将来。

这样无聊的状态原本还在掌控之中,但当他接到艾格尼丝与别人的订婚通知时,一切都在极度震惊与悲伤中坍塌下来。她先前的信函中已透露出移情的迹象,但海明威似乎毫无察觉,而是突然间被分手“撕碎”。5年龄的差异,似乎对海明威来说毫无困扰,却让艾格尼丝忧虑。她写道:“我仍然非常喜欢你,但我更像一个母亲而非情人,无论是目前和将来,我都显得太老了,这就是真相,我无法摆脱你只是个男孩的事实——你还只是个孩子。”6艾格尼丝的信直截了当,但并不残忍,她清楚地认识到他潜在的才能:“总有一天我会为你感到自豪”,她希望海明威能原谅她,并开启“美好的事业”。7

当然,艾格尼丝是对的:一段精彩的职业生涯在等待着海明威。不过,她几乎猜不到她自己会对海明威的写作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永别了,武器》是以艾格尼丝为原型的最鲜明的作品。海明威在塑造了凯瑟琳·巴克利这样一个坚决的形象之前,先在《在我们的时代里》(1924)第十章(又见于1925年再出版的《在我们的时代里》里的“一个很短的故事”)中将她重新构想为艾格。就像艾格尼丝和凯瑟琳·巴克利一样,艾格——或“鲁兹”(随后版本的叫法),在意大利医院当夜班护士。受了战伤的美国男主角就躺在那间医院。8就像艾格尼丝和凯瑟琳一样,艾格给她年轻的士兵情郎注射灌肠剂并准备手术。此外,就像艾格尼丝与海明威一般,艾格和士兵在从帕多瓦到米兰的火车上,也发生过同样的争吵,因艾格对是否陪他返回美国而犹豫不决所致。9故事的倒数第二段是对艾格尼丝分手信的忠实演绎,其中也明言了对男方“伟大事业”的期望。10

小说中直白坦率的性爱情节,不禁让读者对艾格尼丝和海明威产生好奇。不过,一个认识二人的老兵亨利·维拉德(Henry Villard),坚称艾格尼丝从不跟海明威同床共枕。11尽管如此,“一个很短的故事”将护士—病人的关系情色化了。护士为手术做的准备工作被描述为一种游戏,双方角色互换:她在床上躺着(交欢后),士兵一拐一拐地替她查病房。

艾格尼丝在很大程度上被解读为一个自由的灵魂,她没有屈服于海明威试图迫使她做出决定的企图,甚至劝海明威不要经常写信给她,因为没有时间读信,但分手可能不单是她心血来潮。12就像那些把护士当成不单是工作,还是使命的人一般,艾格尼丝的心中有着无私奉献的精神,她可能着眼于这位前途光明的年轻人的利益。几十年后,她在一次采访中说,与海明威分手,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持他未来事业的完整无瑕。劝他回家等她——之后甩了他——是她保护这个易受影响的年轻人的方式,以免他勾搭一个有钱的朋友,收到资助,将一年时光都虚耗在欧洲旅途中。.13根据艾格尼丝的叙述,让海明威在美国的家中安顿下来,可以免除对他的伤害,而非放任他走向一种懒散放荡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生活方式终使《太阳照常升起》(1926)里的主人公陷入麻烦。在小说中,杰克受到朋友比尔的取笑:

你是个移民。你和故土断了联系。你变得骄矜。假欧洲标准毁了你。你把自己喝死了。你沉迷性爱。把所有的时间都用谈天说地,而非工作。你是移民,明白吗?你泡在咖啡馆。14

虽然海明威对朋友说,艾格尼丝在他心中留下的伤口,他已用“烈酒和其他女人”来“烧灼、消毒”了,但伤害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治愈,爱情也并不易忘记15。1922年,他给艾格尼丝写信——正逢他新婚之时,她回信祝贺他的婚姻,并讲述了她在俄罗斯、东欧和纽约的护理冒险经历。友好的语气中,尽管透有深沉怀念的意味,但除了事业上错失机会的惋惜,并没有展现出任何错失了缘分的遗憾。16简短的书信交流并未碰出什么火花,尽管他还是在《乞力马扎罗的雪》(1936)中将这段交流化为一场遗憾的错过:作家耽溺于富有的同伴提供的物质享受——那个同伴继承了巨额遗产,和海明威的第二任妻子有些许相似之处,最后作家在非洲平原上死去的时候,回忆起“第一个人,那个离开他的人”。17垂死的他记得自己给初恋情人写信,诉说衷肠的情景。很久之后,在他已将信的内容全都忘记了的时候,初恋情人又回信给他,只不过信让他的妻子截住了。和解永远不会发生——无论是在小说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

1922年海明威重新与艾格尼丝联系——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虚构世界里,那一年,见证了希腊—土耳其战争的主人公,给初恋情人写信——告诉她回忆仍然新鲜炽热。这也是海明威自战争以来,第一次踏上欧洲的土地,所以试图和她联系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有证据表明,1957年,在两人分开的第四十个年头,海明威再次找寻她的下落。18红十字会回应说,艾格尼丝已婚,住在基韦斯特——离海明威在古巴的家只有160公里(100英里)远。不难想象出一个日渐衰老的海明威,一个公众人物,一边担负着家庭生活中的众多责任,一边努力完成手中那些未竟的书稿时,还在偶尔幻想着某段单纯时光。那样的时日中,他还没有名气,每天都在好奇自己心爱的第一个女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从他位于哈瓦那的家出发前往拜访住在基韦斯特的艾格尼丝,对海明威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且艾格尼丝也知道他的住所,不过,艾格尼丝从未借助任何偶尔造访古巴的机会寻找过他。他们也再没有亲身会面。19

在分手的几周内,海明威写信给朋友,说这是最好的结局:“我现在可以为所欲为了。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有大把的时间成为某类作家。”20然而,海明威不是哈洛尔德·克雷布斯(Harold Krebs),其短篇小说《士兵之家》(1925)的主角。虽然克雷布斯家族的紧张关系经常被解读为对海明威家族的反映,但二者的经历有许多重要差异。21克雷布斯在加入美国远征军之前曾是一名大学生和兄弟会成员,而海明威则反对念大学。克雷布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看到的战斗要更为可怕,而海明威在分发巧克力时受到的战伤和《永别了,武器》中“吃奶酪时……被炸飞”的弗雷德里克·亨利更为相似。22

海明威像克雷布斯一样,都曾与自己的妹妹有过一段恋情。但是,与克雷布斯不同,海明威与父母的关系大体上还算不错——或是说,只是表现出了任何去过国外、学会品格拉巴酒和冒险的年轻人回家后与保守的父母间普遍发生的冲突而已。海明威在密歇根度过了夏天和秋天。在离房子不太远的地方钓鱼,拜访朋友,写小说,也常给父母写信。海明威夫妇再次敦促他们的儿子去上大学,但这种互动与克雷布斯的母亲提出的情感勒索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因为她恳求哈洛尔德·克雷布斯和她一起祈祷,让他承认爱自己的“妈咪”。23

在《士兵之家》的结尾,克雷布斯决定前往堪萨斯城找工作。然而,海明威没有返回密苏里。相反,他收到了来自拉尔夫(Ralph)和哈利特·康纳布尔(Harriet Connable)的工作邀请。这对富裕的夫妇来自皮托斯基,现居多伦多。他们希望于棕榈滩度长假时,海明威有偿照看下他们残疾的儿子小拉尔夫。1920年1月,海明威准备好换一个新环境,他需要一份工作,便搬去了多伦多。24他对这个地点倒没什么感觉——“就像其他每个该死的城市一样,在乱糟糟、臭烘烘的地方刨出汗津津的铜钱”——但是他在康纳布尔家中的工作还是欣然愉悦的。他很快就成为了《多伦多星报》的周日版《星报周刊》的兼职撰稿人。25

海明威对几个选择拿不定主意,感到左右为难——是返回意大利,在汽船上干活,还是在堪萨斯城或纽约找工作——个性中缺乏专注的弊端再次表现出来,这一点很让他父母困扰。261920年10月,海明威接受了芝加哥的邀请。在那里,他起初与朋友比尔·史密斯和凯蒂·史密斯(Katy Smith)的兄弟Y.K.史密斯和他的妻子一同居住。很快,通过给《多伦多星报》做兼职,他挣来了一些钱,便与朋友比尔·霍恩一同搬进自己的公寓。虽然未能进入广告业,但12月,他在美国合作社的喉舌《合作联社》那里,找到了一份薪酬稳定的写手工作。海明威对这个不择手段的组织似乎没有什么信心——即使在向母亲吹嘘新工作时,他也谨慎地写道,“就算他们关于运动的说法几乎都是真的,也只不过是某个平庸的运动而已”,他估摸着这本杂志大部分内容都出自他的手笔。在一段随意的声明中,出于为这份并不光彩的工作的辩解以及对自身长久事业的重要环节的展望,他声称:“什么东西我都会尝试着去写一下。”27

在芝加哥,他又遇到了命运的新联结,其意义比他在《合作联社》做文字代工要重要得多——这种联结最终赋予他突破既有环境的灵感和手段,使他最终得以到巴黎施展他也许未经开发,却相当可观的天赋。他是在芝加哥第一次见到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其短篇小说集《俄亥俄州的温斯堡镇》(1919)取得重大成功:1919年发表于《芝加哥美国人报》中的一篇评论里,著名评论家亨利·路易斯·门肯称之为“在我们的时代里美国最杰出的作品之一”。28门肯的这个说法后来成为海明威两部早期作品的标题,尽管是巧合,但也说明了一些问题,反映出安德森在一场标榜现代性的文学运动中的地位。尽管后期海明威强烈地否认这一点,但安德森的确是对海明威的早期作品产生了深刻影响。这位导师的引领在海明威还是一个崭露头角的作家,还不足以靠发表作品挣饭碗的时期,功不可没。彼时,海明威还是一个崭露头角的文坛新秀,作品还不是他的饭碗,这位导师的引领可谓举足轻重、功不可没。

当凯蒂·史密斯把她的老同学哈德莱·理查逊(Hadley Richardson)介绍到这个圈子后,后者随之成为海明威与芝加哥的另一个重要的联结。28岁的哈德莱来自圣路易斯,她娴熟的钢琴技艺和一头可爱的红发吸引了海明威的注意。随后的12月,海明威公开向她示爱:“我的爱就像是盔甲上的裂隙,这个世界,去他的吧!你随时都可以拿剑打这里刺过来。”29当他们探讨未来的共同生活时,二人的关系迅速升温。哈德莱愿意追随海明威去欧洲,并用信托基金来支持他的写作。在海明威22岁生日的时候,她送给海明威一台卡罗纳打字机,用以表达对其才华的信心。哈德莱的父母都去世了,她渴望逃离家乡圣路易斯,逃离专横的姐姐,不再过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因此哈德莱认为在家乡举办婚礼毫无必要。30于是这对夫妇于1921年9月3日在密歇根霍顿湾的卫理公会教堂完婚,划船穿过瓦伦湖,去温德米尔那边度了蜜月。31在遇到哈德莱之前,温德米尔的夏天可谓是海明威调情的温床。原住民少女普鲁登斯·博尔顿(Prudence Boulton)可能也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个,即是后来海明威写到的那个名叫“特鲁迪”的角色——尼克回忆起这个女孩时说,“先做了别人从未做得那么好的事”。32在海明威带着新娘返回密歇根的时候,普鲁登斯已不在人世了,她于1918年自杀身亡,但其余前女友们都还健在。让哈德莱尴尬的是,海明威带着新婚燕尔的妻子在皮托斯基转悠,不断地将她介绍给那些老情人们。.33此举预示着海明威需要一个迷人的女人在侧,也表明,在随后的岁月中,他需要通过男男女女的爱慕来消解内心某种程度的不安全感。1921年9月3日婚礼当天,欧内斯特·海明威和哈德莱·理查逊以及姐姐卡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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