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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04:0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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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荷]路易斯?马利?安尼?库佩勒斯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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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小的灵魂(上)·译言古登堡计划

渺小的灵魂(上)·译言古登堡计划试读:

【序】

“我们多么渺小,她想。我们是多么渺小的人类,多么渺小的灵魂……那就是人生吗?或者……是否还有别的什么……”

库佩勒斯(Louis Marie-Anne Couperus,1863-1923)在1901至1903年间创作了《渺小的灵魂》这部系列作品,包含《渺小的灵魂》《后来的生活》《灵魂之暮光》《阿德里安医生》四部中篇小说。故事以库佩勒斯故乡海牙为背景,动人地描述了海牙-东印度家庭范劳(Van Lowe)家族无法避免的衰落过程,小说中的对话描写充满生机,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独具一格。这一系列被广泛认为是库佩勒斯最伟大的作品系列之一。

路易斯·马利·安尼·库佩勒斯被认为是现代荷兰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创作横跨多种文学体裁,包括抒情诗、心理及历史小说、中短篇小说、童话、专栏和游记。库佩勒斯的作品曾受到曼斯菲尔德、王尔德、福楼拜等人的赞赏,至今仍为世界文坛所推崇,被誉为“他那一代人中最伟大的荷兰小说家”,“完全可以与约瑟夫·康拉德媲美”。他的《渺小的灵魂》、《光之山》、《隐藏的力量》、《命中注定》等名作在全球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出版。

库佩勒斯身为荷兰阔少,其作品中经常流露出同性情欲倾向,一度受到抵制与责难。他以华丽抒情的文字记述了世纪末的颓废衰败,对女性的描写异常精到和细腻,对热带亚洲种族混杂和污浊暖味的事物寄予了深切同情,使其作品特别具有现代性。

第一章

大雨倾盆。多琳·范劳赶在晚饭前来到最后一家——卡雷尔和卡蒂尤家。此时,她已疲乏不堪,但是对自己相当满意。中午吃完饭,她小跑着出门,坐上电车跑遍海牙。现在,她已基本完成任务,布满倦容的脸上露出喜色,明亮的黑眼睛闪着光芒。“辛彻,先生和夫人开始吃饭了吗?”她紧张地屏住呼吸,突然感到担心,唯恐来的太晚了。“还没有,小姐。六点开饭。”辛彻严肃地说。

多琳匆匆穿过大厅,冲上楼梯,忘了把湿雨伞放在架子上。她一只手抓着雨伞和忘了放下来的裙子,披肩下的手臂紧紧夹着一个小包,另一只手拿着暖手筒和旧的黑缎手提袋,还通过超人的努力,用这只手摸出手帕,擦去鼻涕。结果,除了使五张电车票飞落在自己周围,竟然没有弄掉其他任何东西。

老辛彻严肃地目送她上楼,然后走进厨房,拿来一块抹布,默默地擦去大厅和楼梯上的雨水滴,仔细拣起落在楼梯地毯上的电车票。

多琳走进哥哥的书房。卡雷尔·范劳正平静地坐在熊熊炉火旁看书。他的脸白里透红,刮的光溜溜的,显得很年轻;头发浓密而有光泽,梳理整齐,扎成漂亮的一簇;小胡子染成了黑色。像多琳一样,他也有一双范劳家族特有的黑眼睛。他身穿漂亮的衣服,宽阔的体形彰显了他的舒适生活和充足营养。马甲裹着他胃部的厚褶,表链随着他有规律的呼吸上下起伏。他看上去平静而健康,富有审慎的精明和低调的自私。他轻轻放下正在看的杂志,仿佛感觉到难免要花至少十五分钟时间听妹妹说话。不过,他下决心不时打断她。因此,他搓着自己肥大而白皙的双手,无动于衷地看着多琳。他的目光似乎在示意:“接着说呀,我听着呢,我情不自禁……”

整洁的房间中央摆着他的书桌。多琳站在书桌旁,而他仍然坐在火炉边。“我去找过所有人!”多琳得意地开口道。“找过贝莎?”“找过贝莎。”“找过杰瑞特?”“找过杰瑞特。”“找过阿道菲娜?”“还找过恩斯特和保罗。我找过所有人!”多琳得意地说,“他们都保证会过来。”“多琳,你介意把雨伞放在外面吗?太湿了。”

多琳把雨伞放在门外的走廊,也放下了她的裙子,露出裙裾上的一圈湿泥巴印。她的哥哥一直盯着它,仿佛在催眠。“贝莎怎么说?”他假装感兴趣地说,其实注意力全放在湿裙裾上。“哦,贝莎真好!我得说,贝莎真好!”多琳说。她的泪水总是说来就来,此刻又涌上她的黑眼睛。“她和女儿们很忙,正在为埃米莉的婚礼拟定宾客名单。明天,他们要举办一场正式晚宴。可是,她当时就说,如果妈妈希望如此,我们所有人都必须遵从她的意愿,今晚去妈妈家看望康斯坦丝。范纳格尔进来待了一会儿,他也这么说。贝莎根本不赞成妈妈鼓励康斯坦丝回荷兰。但是,她说,事情已然如此,她会再把康斯坦丝视为妹妹,真的视为妹妹。”“范纳格尔说什么了?”卡雷尔问。

卡雷尔并非真想知道身为殖民大臣的姐夫说些什么,但是,他的思维有条不紊,既然知道了贝莎的意见,就想知道她丈夫的意见,知道所有兄弟姐妹的意见。与此同时,他继续盯着多琳的裙裾,很想请她不要碰他的裁纸刀和镇纸——她一直有点紧张地摆弄着这些东西。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里盘算着:等一会儿,多琳走了,他得在晚饭前花点时间把所有东西整理好。“呃,我听范纳格尔的意思是,他希望康斯坦丝的表现一定要得体,别急于追求自己的权利,不过,作为范德韦尔克和康斯坦丝的姐夫,他会非常诚挚地欢迎他们。”

卡雷尔平静地点点头,表示理解范纳格尔的话中话,而且非常赞同。“范萨兹玛和阿道菲娜说什么了?”“嗨,不用说,我在阿道菲娜那里遇到的麻烦比在其他人那里遇到的多!”多琳大声说。她洋洋得意地挥舞着裁纸刀,卡雷尔不安地关注着她手上的动作。“首先,她不想来,还说了些妈妈没有道德观念之类的话。我回答说,我尊重她的观点。当然,每个人都有按个人意愿思考的自由。不过,她不能忘了,妈妈是位老人,非常老的人,我们应该努力让她晚年快乐。我还说,康斯坦丝和我们大家一样,是妈妈的孩子。妈妈希望我们都能重新接受康斯坦丝这个姐妹,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和范德韦尔克结婚已经15年了,他们的儿子都13岁了……”“多琳,把镇纸放下好吗?不然,那些信件都得乱了……阿道菲娜怎么说?”“嗨,首先,阿道菲娜什么都不听,只说她担心康斯坦丝对女孩们影响不好,并表示不可能带她们去。事实上,她像个傻瓜似地说了一些闲话。我告诉她,范纳格尔和贝莎会来,他们的女儿们也会来,他们没说一句有关女儿会受影响的话。于是,阿道菲娜说,她也来,而且会带女儿们来。杰瑞特和恩斯特,”多琳打开卡雷尔的邮票盒,看到邮票按价值整齐排列着,吓得又立刻关上。“我还见到杰瑞特和恩斯特了。艾德琳说得非常好,可是,保罗……”

这时,传来一声锣响。“该吃晚饭了。”卡雷尔说,“我说,你不会留下来吧,多琳?我想,饭可能不多——我和卡蒂尤吃的总是很简单……”“噢,我吃的很少。可以的话,我愿意留下来,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妈妈家……”

卡雷尔又看一眼沾泥的裙裾。他记得那天餐厅已经打扫干净了,因而再也忍不住了。“多琳,”他绝望地说,“这样的话,难道你要让玛丽先帮你刷裙子?”

这时,多琳终于意识到,在雨中奔跑了整个下午之后,她的形象已经不适合见人了。她照照镜子——取下了湿披肩,她比任何时候都更不中看。于是,她郁郁不乐地改变了主意。“你说的对,卡雷尔,我看上去很糟糕,靴子也湿了。我想我还是回家吧,换件衣服再去参加晚上的聚会。再见啦,卡雷尔。”“再见,多琳。”

锣又响了。多琳抓起手提袋,又满屋子找雨伞,终于想到它在门外。她匆匆离开,卡雷尔整理书桌,把镇纸和裁纸刀放好。

多琳在大厅遇到圆脸的嫂子卡蒂尤。卡蒂尤惊讶地瞪着猫头鹰似的眼睛打量多琳。她说话喜欢着重于第三或第四个字。此时,她用缓慢而抱怨的声音问道:“噢,多-琳……你真-的……要留下吃-饭吗?”“不,谢谢,卡蒂尤。太谢谢啦,可是,我必须换衣服。他们今天晚上都要来妈妈家。”“噢,他们都会……来-吗?”“是的……我非常高兴……呃,别让我耽误你了。卡雷尔会告诉你整件事。再见,稍后见。”

她匆匆离开,辛彻严肃地送她走了。

卡雷尔和卡蒂尤坐下吃饭。他们没有孩子,现在定居海牙。此前,卡雷尔在乌特勒支当市长时,他们在一个漂亮的小村庄生活了许多年。现在,他们住在奥兰治街,有一幢漂亮的大房子,还有3个仆人和一辆四轮马车。他们热爱美食,喜欢两个人用餐——就他们两个人。他们从来不招待别人,没有为亲戚准备过小型晚宴,也没有为朋友举办过晚宴派对。他们的生活遵循富裕体面的规则。他们家大房子里的一切,连同笨重而舒适的家具都货真价实、质地优良,但决对不奢侈。他们两人都显得健康富态,像荷兰的体面人。卡蒂尤40岁,是个胖女人,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受到惊吓似的圆眼睛。她总是穿着平整而合身的连衣裙,棕色、黑色或蓝色。他们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卡雷尔去树林,沿着一成不变的路线散步;午饭后,卡蒂尤上街购物;每周一次,他们一起出去拜访一圈;这是他们唯一一起出门的时间;晚上,他们总是呆在家里,只在星期天去范劳妈妈家。虽然生活舒适,还有3个仆人和一辆四轮马车,但是他们很节俭。他们认为花钱去看戏剧、看展览或买书是罪恶和耻辱。每年春天和秋天,他们都要添置必需的家居用品和衣物,为的是让一切都显得美好而漂亮,但是仅此而已。他们的一个恶习在餐桌上。他们的生活很好,却向家人回避这个事实。他们总是说,自己的生活非常简朴,所以永远不可能留下不速之客。他们从不邀请任何人,所以他们餐桌丰盛的秘密没有泄露出去。他们有位一流厨师。卡蒂尤严格控制着她,告诉她先生特别讲究。他们两人每天都享受盛宴。用餐时,他们会交换理解的目光,仿佛在享受愉悦对方的撩人时刻,因为一切都美妙极了。他们轻咂嘴唇,用高档酒杯品一杯上等红葡萄酒,然后用餐后甜点。卡雷尔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卡蒂尔则眨巴着眼睛,仿佛快乐到骨子里。接着,他们去起居室,坐在圆桌旁,双手合拢夹在两腿间,静静地消化食物。为了装样子,卡雷尔会打开租来的书。他们不时对望一眼,满足地表示安娜做的晚餐极好。他们认为那种喜悦是罪恶,尤其因为那不是荷兰人风格,所以他们从不谈及自己的喜悦,只是默默地享受。

他们估计,今晚只剩一个小时在火炉旁消化晚餐。因为不喜欢妈妈家的茶,他们在家喝了一杯茶。8点,辛彻进来说,马车到门口了。为了不让马车在雨中等太久,淋坏,他们立刻起身,披上斗篷和大衣,出发了。他们并不特别在意马是否会淋湿,因为马是临时租用的,而有蓬马车是他们自己的。

第二章

虽然范劳老夫人在亚历山大街有一幢大房子,但是多琳独自住在公寓。他们的朋友都感觉奇怪,多琳有点为难地不断解释:她本来更喜欢和妈妈住在一起,帮妈妈做做家务,照顾妈妈,疼爱妈妈。可是,22岁时,她离开家,当了护士。当她发现自己选错行的时候,妈妈已经不愿让她回家了。但是,朋友们会说,妈妈肯定非常喜欢让所有孩子围着自己转。是的,确实如此,多琳说:妈妈宠爱自己的孩子们,但是她宁愿独自住在大房子里,宁愿自己做家务,不喜欢任何人和她呆在一起,或者过分关心她……是的,多琳呆在她的公寓更好。妈妈还是那么有活力,仍然可以照料一切、了解一切。对她来说,多琳在家也没有什么用……再说,妈妈自己听不到这些话。她经常笑呵呵但很认真地说:“那些离开的人可以走远点……”

范劳家的朋友感觉奇怪,这位老夫人之所以在海牙或在临近街区大名鼎鼎,正是因为她的慈母品质,因为她喜欢让自己所有的孩子围着她,聚在一个紧密的家庭圈子里。她面容蜡白,温文尔雅,灰白的头发光滑整齐,看上去根本不像难缠的老太太,不像爱管闲事、无法和未婚女儿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老太太。因此,多琳总是有点为难,不得不解释,尤其当她自己也认为妈妈奇怪的时候。但是,妈妈就是那样,没办法……

吃过晚饭,换了身衣服,多琳感觉不那么累了。她穿上长统套靴,立刻动身去妈妈家。三月的夜晚,冷清的爪哇街又湿又冷,弥漫着令人战栗的雾气。雨下了一天,现在,薄雾笼罩着阴沉灰暗的天空,在屋顶和树梢凝结成水滴。西北风呼啸着掠过泛起涟漪的水坑。树上水滴不断,仿佛还在下雨。朦胧的街灯微微闪烁,淡黄色的灯光撒在街上。晚饭后,几乎没有人这么早就出门。有个人拿着一个小包离开一家商店,急匆匆地迈着大步往家走。

多琳跨过水坑,裹紧老式长毛皮斗篷,自言自语地大声嘟囔着。她抱怨雨,抱怨那天妈妈带给她的所有麻烦:因为康斯坦丝的缘故,打发她去所有兄弟姐妹家……你会看到,康斯坦丝根本不会感激她,她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每个人都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多琳就应该为了家人跑来跑去,从来没有人真的心存感激……每个人都很自私,包括妈妈……好吧,将来有一天,她自己也要试着自私一次……一整天坐在火炉旁,就像卡雷尔经常做的那样……只为她自己活着,只为她自己的快乐……不管他们啦……想象一下,如果明天对贝莎和阿道菲娜说,她没有时间帮每个人的忙,会怎么样呢——她们的女儿很快就要结婚了……总是多琳,多琳什么都能做,多琳不在乎下雨。无论如何,多琳必须在费恩街……跑来跑去,跑来跑去,跑来跑去,永远不停,一切都纯粹因为可笑的好脾气。可是,谁会为此而感谢她呢?没有人!妈妈不会,贝莎不会,阿道菲娜也不会……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唉,明天,如果她说,“要知道,我没时间”或者“今天我呆在家里”或者“我感觉很累”, 她希望看看他们的脸色。多琳感觉累了!然后呢!

她一边继续抱怨着,一边按响亚历山大街妈妈家的门铃。她在大厅脱下外衣,长斗篷里出现一个瘦而结实的小女人。多琳35岁,她脸颊瘦削,面容蜡黄,黑丝绸上衣裹紧胸部,令人感觉难受,没有光泽的头发从前额向脑后拉紧,打成一个结。她非常瘦,没有臀围,也没有丰满的线条,但是她有一双范劳家族的黑眼睛,明亮有神。不过,眼睛里隐含着一种奇怪的无声责备和神秘的不满,目光中好似透着压抑。另一方面,她保留了某种非常年轻的少女般的东西,某种天真、快乐、活泼的东西。她边摘下手套,边愉快地跟仆人说着话,顽皮地评论潮湿的天气。她摸摸头发,看看是否平滑,是否梳好了,然后,迈着有节奏的步伐上楼,双肩上下摆动,双腿迈开。此刻,她的快乐活泼中有了某种无拘无束相当年轻的东西。

她在楼上的双客厅找到妈妈。小克拉尔正在点汽灯。“他们都会来,妈妈!”多琳冲口而出。

这时,她看到仆人,吃了一惊,小声说:“我找到他们所有人了。先去卡雷尔家,然后去贝莎家,然后去阿道菲娜家,不,先去杰瑞特家……”

她的脑子乱了。她笑了起来,让妈妈坐在身旁,告诉她所有兄弟姐妹说的话。老夫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吻了多琳。“你是个可爱的孩子,小多琳。”她用慈爱的声音说。她对自己的每个孩子——甚至已经50岁的贝莎——都这么说,而且从未想到改变。“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承担了那么多烦恼。他们大家今天晚上都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知道,这说明他们中有些人尽了很大努力忘记过去,原谅康斯坦丝,重新接受她为姐妹。我格外重视这一点……”

范劳夫人以认可的口吻说这番话,但是有点专横的味道,仿佛她授予孩子们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却又认为他们服从母亲的意愿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和多琳看着仆人们搬出牌桌,一个放在大客厅,一个放在另一个客厅,还有一个放在小客厅。这是神圣的星期天,正如孙辈们顽皮地给它的命名,是“家族集团”之夜。每逢星期天,妈妈都会尽可能多地召集范劳家人、鲁伊范纳尔家人、范纳格尔家人和萨兹玛家人。她不在意他们的姓氏,更看重的是他的亲戚关系,即使是亲戚的亲戚。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叔伯舅舅、姑妈姨妈,表亲堂亲。许多年前,退休总督范劳爸爸和妈妈一起组织了在海牙的家族成员星期天聚会。从此,每到星期天晚上,他们都尽可能腾出时间前来参加“家族集团”聚会。这个习惯见证了连接几个家族的亲密关系。鲁伊范纳尔舅舅记得,除了买两张为期6个月的往返票,前往爪哇查看糖厂的运转状况,自己没有错过一次星期天晚上聚会。

今天,像往常一样,鲁伊范纳尔舅舅一家人很早就到了,并且立刻分散到每个房间。舅舅打着寒战咒骂荷兰的天气。他又高又壮,为了显得幽默,唠唠叨叨得令人厌烦,而且处处显示表面的温厚和做作的善良。他说话犹如大锤落地,总是很冒失。他快乐地大声嚷嚷,笨拙地努力讨人喜欢。他的姐姐范劳夫人性情温和,风度高雅,总是担心他会打碎什么东西。舅妈是富有的混血儿,买下那家糖厂作为嫁妆。她也又胖又壮,戴着大钻石,活像一尊印度教偶像。但是,她具备善良而友好的品质。看着她,你会幻想到香菜饭和美味的蛋糕,那是物质享受和大吃大喝美味佳肴的结果。虽然如此,她有一双温和的黑眼睛,也富有同情心。他们带来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两个大女儿和多琳年纪相仿,快乐而喧闹,是十足的土著人。在爪哇时,28岁的儿子也做糖业生意。三女儿,小几岁。最小的儿子15岁,是个黑黑的小家伙,很矮,很瘦。他出生很迟,似乎纯属意外。范劳家所有人都是极端的荷兰人,总爱嘲笑鲁伊范纳尔家人,虽然妈妈出生在东印度,爸爸在那里奋斗到最高职位,虽然他们高高兴兴地顺从了自己的东印度血统——使他们在纯粹的荷兰朋友和亲属面前有点不愉快,有点不舒服的血统。尽管如此,极其重视亲情的老夫人宣布,虽然鲁伊范纳尔只是她的同父异母弟弟,舅妈是纯粹的东印度人,但是他们出现在自己家里没错。范劳妈妈拥有强烈的家族自豪感,坚持认为家族的所有组成部分都值得尊敬。从某种意义上说,和范劳家族搭上关系似乎可以增加人们对这个血统的尊敬,可以提升并改良这个血统。因此,当她的孩子杰瑞特、阿道菲娜和保罗嘲笑鲁伊范纳尔舅妈和东印度外甥外甥女时,她总是显得很严厉,因为他们都是好孩子,总是很快乐,总是很友善、很聪明、令人愉快。

舅舅唠唠叨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活动手脚,让自己暖和起来。“这么说,我们今天晚上要看到康斯坦丝啦?嘿,好久没见到她了。让我想想:多长时间?多长时间了,玛丽?20年?是的,一定有20年了!至少二十年,自从她嫁给德斯塔弗雷,我就没见过她了!天啊,她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可爱,多么漂亮的孩子!20年前:嗨,都一个时代了!她一定老了!是的,她一定老了,她一定老了!她多大了?这很容易算出来:她一定有42岁了。啊?范德韦尔克是个不错的家伙,什么?他很不错,我必须说,很不错……”

范劳妈妈的脸色变得苍白。多琳气愤地瞪了他一眼。托蒂·鲁伊范纳尔拉拉爸爸的袖子。“天哪!你看爸爸!”她温厚地小声对姐姐小多特说,“真没眼力……”“是-呀,”鲁伊范纳尔舅妈拖着圆润的声音说,“有那么久了吗?可怜的宝贝!”她又同情地说,“可怜的康斯坦丝!我很高兴又要看到她了!”“爸爸!”最小的儿子波比·鲁伊范纳尔说。“什么事?”“你怎么能那样?”“怎么了?”“你惹恼玛丽姑妈了,你看不出来吗?”“可是,老天爷……!”“哎,别再谈康斯坦丝了。”“我说什么了?”“你再不住嘴,玛丽姑妈要哭了。难道你不明白吗?”“噢,难道我不能谈康斯坦丝吗?我们家总有一些不能谈的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舅舅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搓着仍然冰冷的双手。

两位非常老的姨妈走进来。她们是鲁伊范纳尔小姐,是舅舅和范劳夫人的两个未婚姐姐。两位女士非常老,已经有八十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大。她们的名字是多琳和克里斯蒂娜,不过年轻一辈叫她们琳姨妈和蒂娜姨妈。“你们真好,”范劳夫人说,“真好……”“什么?”琳姨妈问。“你真好,多琳!”范劳夫人在她耳边大声喊道。“玛丽说,”蒂娜姨妈尖声道,“今天晚上能来……你真好……多琳太聋了,玛丽……真的,她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蒂娜是小姨妈,容易激动,也很尖刻。琳是大姨妈,脾气好,耳朵聋。两位老太太外表相像,穿着老式连衣裙,好似两块旧印花布。她们戴的黑色蕾丝帽扣在白发上,罩住了她们布满核桃纹的脸。

两位老太太走过去,远远地分开坐着。看着她们坐在客厅的两端,静静地用心观察,不怎么说话,让人感觉很奇怪……

这时,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先到的是范萨兹玛家人:阿道菲娜、她的丈夫、小弗洛尔、卡罗琳、小玛丽和她们的三个闹人的弟弟。接着来的是杰瑞特和他的妻子艾德琳。他们的孩子们还在幼儿园。然后是卡雷尔和卡蒂尤。他们还在消化美食和优质葡萄酒。最后到的是范纳格尔家人——贝莎和她的殖民大臣丈夫,还有孩子们,三个大些的女儿,路易丝、埃米莉及其未婚夫范雷文和玛丽安娜,小卡雷尔,另一位小玛丽。两位大学生没来,此刻他们在莱顿市。像以往一样,嘈杂的嗡嗡声响起,叔伯舅舅、姑妈姨妈、侄子外甥……互致问候。他们中有些人整个星期见不上一面,但是,每个星期天都到妈妈家相聚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今天晚上,大家都非常兴奋,但是为了妈妈,都在克制自己。他们窃窃私语,相互征询意见,因为康斯坦丝离开20年后,又回到海牙,回到她的家了。

阿道菲娜一连串的低声耳语让大姐贝莎不知所措。“这是妈妈的愿望。”贝莎眨着眼睛,简洁地说。“可是,你怎么想?范纳格尔怎么想?你肯定不会觉得这是让人高兴的事……”“康斯坦丝是我们的姐妹……”“我们的姐妹,我们的姐妹!如果我的姐妹行为不端……”“阿道菲娜,康斯坦丝已经和范德韦尔克结婚14年了,到宽容的时候了……”“你打算怎么做?你会请她去你家吗?”“是的,当然。”

阿道菲娜妒忌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猜,你会请她参加你家的盛大晚宴吧。”

年轻的外甥侄子也在热烈地议论:“她还没到吗?”“没有,她要晚点来。”“她大吗?”“她在杰瑞特舅舅和阿道菲娜姨妈之间……”“奶奶好紧张啊!”“噢,我没见她这么紧张过!”“她为什么来的这么晚?”“要摆出凯旋归来的样子……”“嘿,凯旋!”阿道菲娜的女儿小弗洛尔说,“真是画龙点睛!”“她来了!”“是的,我听到有人上楼。”“外婆出去接她了。”“多琳姨妈也去了。”“我非常好奇……”“是啊,可是我们不该那样盯着看。”玛丽安娜对男孩子们说。“为什么不可以,要是我想呢?”皮特·萨兹玛问。“因为那是没教养。”玛丽安娜生气地说。“噢,真的吗?你才没教养呢。”“你不懂礼貌!”玛丽安娜发火了。“玛丽安娜!”姐姐埃米莉安慰道。“阿道菲娜姨妈家那些男孩子真讨厌!”玛丽安娜气愤地嘟哝着。“那就别理他们。”“康斯坦丝姨妈来了……”

范劳夫人在走廊接到女儿,和她拥抱。门开了,兄弟姐妹、外甥侄子们朝外面看看,又立刻装模作样地聊起来。接着,妈妈拉着康斯坦丝的手进来,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身体却紧张得颤抖。她站了一会儿,看着拥挤的房间。康斯坦丝·范德韦尔克握着妈妈的手,也停下来。她依然是漂亮的女人,皮肤白皙,开始发白的鬓角簇拥着年轻而迷人的脸颊,那双大大的黑眼睛满含渴望。她依然拥有年轻女子的身材,穿着一件黑缎长外衣……在门口停顿了几秒钟,那停顿别人几乎察觉不到,却令人心酸,仿佛因为这位姐妹回家,偏执的气氛被迫转变为举止礼貌、言语友好、比较轻松的状态。这时,贝莎想好了友善的措词和礼貌的方式,微笑着走过来。她亲亲妹妹,说了几句暖心的话。范劳夫人面露喜色。其他兄弟姐妹及其子女跟着过来,一个接一个地向康斯坦丝表示欢迎。她亲吻他们,和他们握手。她的脸色惨白,泪眼矇眬。她的声音嘶哑,手在抖动,膝盖在下沉。她感觉几乎难以自制,激动的泪水涌了上来。她一直握着妈妈的手,小孩子似的坐在妈妈身旁,努力微笑着,努力表现得很正常。她说的话几乎噎住自己,她的呼吸差点让自己窒息。在她惨白的脸上,黑眼睛鼓出眼窝,微微颤抖。她浑身哆嗦,好像在发烧。她竭尽全力,像离开家才一年似的谈话。可是,没有用。自从20年前嫁给荷兰驻罗马特使德斯塔弗雷那天起,她再也没有迈进这个家门……从那以后,在罗马发生了那么多事,唉,那么多!她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一错再错。现在,她怎么可能像往常一样说话呢?她看见20年前的自己,身穿新娘礼服从教堂回到这里。她看见已故的父亲,看见德斯塔弗雷。她看见自己换上行装,道别,随德斯塔弗雷离去……从那以后……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从那以后,她的父亲去世了!从那以后,在布鲁塞尔,她只见过亲爱的妈妈两次,那么短暂的相聚。唉,从那以后!从那以后,她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变成她的陌生人,她自己也变成了陌生人,再也没有回到荷兰,始终在国外漂泊,始终是个外国人……现在……现在,她回来了!这可能吗?这是一个梦吗?

她的殖民大臣姐夫范纳格尔走过来。“我们非常高兴在海牙看到你,康斯坦丝。”“谢谢你,范纳格尔。”“我们很快就能认识范德韦尔克了吧?”

他话里有话,好像是在为范劳妈妈努力打开尴尬的局面。“他在布鲁塞尔还有些事要安排,一个星期后到这里。”

继续谈下去很难,他沉默了。“你的一个女儿订婚了,是吗?”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是的,埃米莉,二女儿。埃米莉!”

他朝女儿招招手。埃米莉带着范雷文走过来。“康斯坦丝姨妈,我可以介绍范雷文先生吗?”“范雷文。”她向他伸出手。“我衷心地祝你们幸福,埃米莉。”“谢谢你,姨妈。”“还有一场婚礼在准备中。”妈妈说,“小弗洛尔和迪克霍夫……”

她向小弗洛尔示意。小弗洛尔介绍了迪克霍夫。

此时,家里人都试图表现的像平时一样。他们一起聊天,像平常一样聊天。鲁伊范纳尔舅舅在牌桌旁安排牌局各方。“卡雷尔,托蒂,路易斯,杰瑞特……贝莎,卡蒂尤,范萨兹玛,恩斯特……”

他让这些人各就各位。年轻一辈被安排在玻璃暖房的长桌旁,玩圆桌游戏。

康斯坦丝轻轻地笑了。“妈妈,在你的星期日,我们的人真多呀!”

我们的人真多呀——话对她有特殊的吸引力。

此时,鲁伊范纳尔舅舅正在哄他的两位老姐姐:“小琳,小蒂娜,来呀……你们不想打桥牌吗?”“什么?”“赫尔曼想知道,你想不想打桥牌?”蒂娜姨妈在琳姨妈的耳边尖声说道。“桥牌?”“是的,你想不想打桥牌?她太聋了,赫尔曼!”“她们不会记得我的。” 谈到老姨妈时,康斯坦丝说, “这20年,她们肯定把我忘了。她们变得多老啊,妈妈!连我们都这么老了!贝莎的头发白了。我自己的头发也要白了……我从未见过的那些小侄子、小侄女,那些年轻的外甥、外甥女……他们每到星期天都来吗?”“是的,孩子,每个星期天都来。他们之间都非常友善、非常友爱。我始终感觉非常愉快。”“我们是个大家族。我很高兴回到这里。可是,对我来说,他们还像陌生人。妈妈,在这里,我们有多少人?”“哦,三十!让我想想……”范劳妈妈掰着手指数起来。“鲁伊范纳尔舅舅、舅妈和托蒂、小多特、波比、皮特,还有小赫尔曼,这就有七个人了。还有范纳格尔和贝莎,加上四个女孩和卡雷尔,又是七个人。十四……”

康斯坦丝听着妈妈的加法,微笑着……20年,20年前!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哭出来,但是她控制住自己,微笑着抚摸妈妈的手。“妈妈,亲爱的妈妈……回到你们大家中间,我太高兴了!”“亲爱的孩子!”“他们都接受了我,真好。这么简单。”“嗨,当然了,康妮。你是他们的姐妹。”

康斯坦丝沉默了……多琳和两位年轻的外甥女倒了茶,端过来。“喝杯茶吧,康斯坦丝?加奶?加糖?”

这声音多么亲切,多么令人愉快,仿佛她真的是他们中的一员,仿佛她一直是他们中的一员:“喝杯茶吧,康斯坦丝?”好像那不是许多许多年来她在那里喝的第一杯茶!亲爱的多琳!康斯坦丝还记得她17岁小姑娘时的模样,腼腆,还未进入社交圈。即便在那时,她也很爱操心,总是关心其他人。她不漂亮,甚至可以说不好看、不优美、笨手笨脚、衣不称身……“嗯,多琳,我喝一杯……过来,多琳,坐下跟我聊聊,让姑娘们倒茶吧。”

她把多琳拉到身旁的沙发上,依偎在妈妈和妹妹中间。“告诉我,多琳,你还是把每个人都照顾的这么好吗?你还在倒茶?”

她的声音里出现了破音,简单的谈笑中满是惆怅。多琳含糊地答了一声。“我走的时候,你还不到17岁。”康斯坦丝说,“我记得,你总是在为贝莎的孩子们切面包和奶油。那时,奥托和路易丝一个7岁,一个5岁,埃米莉还是婴儿,现在她都订婚了……”

她微笑着,但是眼里含着热泪,胸部上下起伏。“我亲爱的孩子。”老夫人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康妮。”多琳说。

已经20年没有人叫她康妮了。“多琳,你36岁了吧?”“是的,康妮,36岁。”多琳说。像往常一样,有人谈到她,她就感觉不舒服。她摸摸光滑平顺的头发,看看是否梳好了。“你的变化很小,多琳。”“你这么想吗,康妮?”“我很高兴……多琳,你会喜欢我吗?”“嘿,当然,康妮。”“我亲爱的孩子。” 老夫人非常感动地说。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康斯坦丝的感受太多,满脑子都是过去的岁月,说不出话来。“你为什么不带艾迪来?”妈妈问。“我觉得他还太小了。”“两个小玛丽常过来,阿道菲娜的儿子们也会来。我们从来不熬夜,因为有孩子。”“那我下次带他来,妈妈。”

多琳偷偷看了姐姐一眼,发现作为42岁的女人,康斯坦丝依然漂亮。多琳想,多么年轻漂亮的形象,不过是穿的得体,康斯坦丝肯定会穿非常昂贵的胸衣。她像妈妈,体形匀称,轮廓鲜明,黑眼睛因为忧郁而失去了光泽,非常漂亮而白皙的手戴着戒指。她的头发特别让多琳感兴趣——卷曲,正在变成均匀的青灰色。“康妮,你的头发是自来卷吗?”“当然不是,多琳。是我自己卷的。”“多费劲啊!”

康斯坦丝满不在乎地笑笑。“康斯坦丝的头发一直很漂亮。”妈妈自豪地说。“哦,不,亲爱的妈妈!我有一头可怕的直发。”

她们又沉默了。三个人都感到自己没有说出内心的话。“康斯坦丝,你的戒指真好看!”“啊,多琳,我记得你以前经常羡慕我。我去参加舞会时,你经常站在那里,盯着我看。不过,现在没什么可羡慕的了,多琳,我是老家伙了,现在……”“天哪!”妈妈愤怒地说。“别介意,妈妈。你一直年轻,年轻的奶奶……”

她满怀动人的热情,拍拍妈妈的手。

第三章

“多琳,”康斯坦丝问道,“爸爸的肖像在哪里?”“在小客厅。”“噢,这么说,妈妈给它移走了。我想看看。”

她和多琳穿过客厅,经过一个个牌桌……她注意到,阿道菲娜和鲁伊范纳尔舅舅所在牌桌的谈话立刻停止,她的妹妹提高声音说:“我发牌吗?红方块!”“他们在议论我。”康斯坦丝想。

她和多琳走进小客厅。那里摆着一张小牌桌,上面有牌和筹码,但是没有人。酒壶、玻璃杯、三明治和蛋糕已经准备好,供一会儿使用。“爸爸,”康斯坦丝轻轻地喊道。

她抬头看着那幅巨大的肖像。那不是艺术品,那是按照三、四十年前那种标准而呆板的表现手法绘制而成。尽管总督制服上金光闪闪,缀满勋章,但是康斯坦丝认为那是一幅难看的涂鸦,色调暗淡,没有层次。肖像上一副严厉的面孔和一双无情的黑眼睛,描绘出一个高大威严的男人。“我……我曾经认为这幅肖像非常精美。”康斯坦丝说,“爸爸有这么严厉吗?”

她的目光定在父亲的脸上……她肯定是他最喜爱的女儿。她嫁给他的朋友,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德斯塔弗雷。这件事曾经让他感到很愉快,因为迎合了他的雄心壮志……可是后来,后来,他病了。不久,就在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在她和范德韦尔克结婚后不久,他去世了。哦,天哪,是她杀死了他吗?

她把多琳拉到身边。“告诉我,多琳……爸爸病了很久吗?”“是的,康妮,很久。”

她们不说话了。她们想到父亲,想到他的雄心壮志,想到他出人头地的渴望,想到他的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们也能出人头地、身居高位、有权有势……“唉,多琳,多奇怪……爸爸的儿子一个都不……”“你什么意思,康妮?”“没什么……我不知道……”

爸爸一直帮助范纳格尔……她的思维在跳跃。“多琳,卡雷尔还是市长吗?”“噢,不是了,康妮!卡雷尔和卡蒂尤在海牙生活很多年了。”“杰瑞特是……上尉?”“是的,在轻骑兵部队。”“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恩斯特呢……什么都不做?”“你知道的,恩斯特一直相当奇怪。他真的很怕见人。他收集物品,各种各样的物品:陶瓷,书籍,老地图……”“保罗呢?”“保罗什么都不做。”“真奇怪!”“什么?”“他们谁都不做能让自己出名的任何事——爸爸的儿子一个都不……”“可是,康妮,他们都很善良!”多琳生气地说,“哦,是的,恩斯特相当古怪,当然了,保罗什么都不做也不对……”“我不该这么说,多琳……但是,爸爸希望看到他的孩子们出名……”

多琳感到恼怒,同时也很困惑。出名,出名……康斯坦丝站在那里看肖像,她在心里喃喃自语:出名,出名……谈到出名,康斯坦丝做得可够好的!是啊,她曾经缔结伟大的婚姻——德斯塔弗雷,那位荷兰驻罗马特使,老外交家,爸爸的朋友……是啊,毫无疑问,她曾经很出名。事实已经很好地证明,她的婚姻引人注目。她的确出名!康斯坦丝真的还能那么自负,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是范德韦尔克男爵夫人?一桩美事,和范德韦尔克闹出的丑闻!出名,出名……嗯,是的,他们中没人出名。可是,不可能每个人都当东印度总督吧……康斯坦丝一直有那种虚荣心。她毫不客气地谈论或猜测她的兄弟们,她多年未见的兄弟们,让多琳无法忍受。真的,她无法忍受,因为他们是兄弟,是家人,是范劳家人,她真无法忍受……她一直支持康斯坦丝,因为康斯坦丝是姐姐,也是范劳家人。可是,康斯坦丝不应该用她的“出名”,她的“出名”,抬高自己,贬低他们……好吧,就算兄弟们没有出名,可也没什么可以攻击的地方,绝对没有。可是,康斯坦丝有!多琳的声音突然显得非常冷淡。她问:“我们该回客厅了吧?”

然而,康斯坦丝陷入沉思,没有注意到这冷淡的语气,她挽起多琳的胳膊。可是,再次经过阿道菲娜的牌桌时,她听到阿道菲娜用吃惊的语调迅速喊道:“无将!”“咝!咝!咝!”鲁伊范纳尔舅舅从牙缝里挤出咝声,他输了。“这把臭牌!康斯坦丝,这局结束,你来打吧?”

康斯坦丝确定他们还在议论她。“不,谢谢,舅舅。我今晚真不想玩……”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弱下来……她停了一会儿,可是,没人再说话。她倚靠着多琳的手臂,漫无目的地走开了……在那些房间里,她感觉满足,也感觉陌生。在那些房间里,她看见了最后那一天——她和德斯塔弗雷结婚的那一天,在那里的自己。她看见喜宴上的自己,看见后来道别的自己……从那以后,她的自己人变成了她的陌生人。

她像小孩子似的找到正和鲁伊范纳尔舅妈说话的妈妈,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握住她的手……“哎,康斯坦丝,你回来了,真好!”舅妈用浓重的东印度口音热情地说,“对妈妈来说,这太好了,亲爱的宝贝!你现在住在哪里?”“舅妈,暂时住在德印第斯宾馆……等范德韦尔克从布鲁塞尔过来,我们就会去找房子。”“我很想见见你丈夫。”

康斯坦丝微微一笑……“你经常去东印度吗,舅妈?”“是的,孩子,几乎每年都去,舅舅喜欢去……为了达朗诺根糖厂的生意。使用返程票回家。哦,很简单,坐法国邮船……根本不麻烦……阿利玛,我的女仆……她什么都知道……知道巴黎,知道海关办公室。她什么事都能做,帮舅舅买票……你应该看看她。穿的像位夫人,胸衣等等都很华丽。你会笑到流泪!你在布鲁塞尔住了多长时间?”“我们在布鲁塞尔呆了8年。”“我想,和巴黎比,布鲁塞尔很小吧。你们怎么去了布鲁塞尔?告诉我。”“呵呵,舅妈,”康斯坦丝笑了,“我们必须在某个地方生活啊!另外,我们经常旅行。我们经常去里维埃拉。可是,我突然非常思念荷兰的家,想妈妈,想你们大家。于是,我向范德韦尔克提起搬回海牙的事。他也很渴望回到自己的祖国。还有阿德里安,我的儿子,他现在13岁,我们想让他接受荷兰式教育……”“你的儿子会说荷兰话吗?”“当然会,舅妈。”“他将来想做什么?”

康斯坦丝犹豫了一下。“他将来有可能进外交部。”她低声说,不由的想到在罗马的日子,想到德斯塔弗雷,想到分隔了她和家人的一切。“真的?”妈妈非常感兴趣地问。“是的,范德韦尔克希望……”

康斯坦丝依然握着妈妈的手。范劳夫人笔直地坐着。康斯坦丝回来,她显得非常高兴。“玛丽,”舅妈说,“你知道我认为你哪里可笑吗?你酷爱自己的孩子,酷爱他们。可是,那么多年以后,你又和自己的女儿见面了,却让她住在德印第斯宾馆!为什么?告诉我。”“我去布鲁塞尔看过康斯坦丝一两次。”范劳夫人郑重地声明。

康斯坦丝笑了。“舅妈,妈妈就是这样,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对她来说,阿德里安,我的小艾迪,太闹了……虽然他是非常安静的男孩。”

妈妈平静地微笑着,没有说话。是的,她喜欢这样,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今天还跟你舅舅说呢。”舅妈继续说,“要是不显得太唐突的话,我自己会请康斯坦丝和我们住在一起。‘那个玛丽,’我说,‘她有一套大房子,却让自己的孩子住在德印第斯宾馆!’玛丽,我无法理解……康斯坦丝,你一定要来,和我一起吃米饭,带你的丈夫和儿子来。你喜欢米饭吗?”“喜欢,舅妈。我们会很高兴。”

康斯坦丝和舅妈站起来。康斯坦丝走向暖房——子侄辈男男女女坐着玩圆桌游戏的地方。不过,他们现在已经不玩了。康斯坦丝收住脚步,没有进去和他们说话,因为他们又匆忙拿起牌,继续玩起来。

她转身离开,心想:“他们在议论我……”

仆人们端着托盘进来:“谁要三明治?舅舅,我为你调杯饮料,好吗?”多琳问。她不停地在各个房间巡视。

第四章

是的,她渴望见到他们所有人,渴望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荷兰!唉,过去那些年,充满激情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唉,她曾经多么寂寞,多么怀念荷兰,怀念海牙,怀念她的亲人!过去那些岁月,那些充满渴望的漫长岁月,她成了被家人驱逐的逆子,成了一位流亡者。在国外,她耗费了20年!其中5年,她嫁给德斯塔弗雷。这5年在罗马生活,然后……唉,她在生活中犯下一个错误!唉,自从犯下那个错误,她就不断地渴望!孩子出世后,她继续不断地渴望……是的,她渴望了13年!在那段时间里,她只见过妈妈两次,而且只有几天,因为妈妈出门旅行非常困难,因为她自己不敢回海牙——那么近,那么近的海牙!

她的兄弟,她的姐妹,她的全家一直拒绝接受她,一直不能原谅由她引发的丑闻,不能原谅她对他们姓氏的玷污……

嫁给德斯塔弗雷时,她还是21岁的女孩。他是爸爸的密友:他们一起上大学,同属一个俱乐部。当时,德斯塔弗雷任荷兰驻罗马特使,是一位外貌帅气,身强体壮的老人。她认为,他相当称职,正如爸爸常说的那样,他虽然不像爸爸一样是政治天才,但是富有才华。她是爸爸最疼爱的女儿。德斯塔弗雷像年轻人似的爱上了她,让爸爸感到非常愉快、非常自豪。在一年一度的休假期间,在回到荷兰,回到海牙时,他总是离不开亚历山大街。她还记得爸爸露出的笑容——在和她谈到德斯塔弗雷,暗示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当时,爸爸已经当了5年总督,他们在海牙已经生活了5年……她还记得那段总督时期——12岁到17岁,她的5年少女时代。她还记得辉煌的一切——巴达维亚(今雅加达)和茂物的豪华住宅、芝帕纳斯的乡村别墅、她那么小就参加的舞会、那些比赛、那些侍从武官、那些巨大的金色遮阳伞、那些伟大的殖民总督所拥有的一切豪华排场和部分皇室特权……之后,在海牙度过一段比较平静的时光,但是依然有热闹的招待会,有款待东印度及国内名流的大型晚宴。贝莎随范纳格尔从东印度回来,她自己被引荐入宫……她热爱那样的生活,因为在她的少女时期,除了周围迷人的诱惑,她一无所知……爸爸也很享受那富丽堂皇的环境。她以为,他是一个具有强大政治能力的男人,却从未意识到爸爸升职凭借的是机智圆滑,是平平庸庸,是政治信条中恰到好处的难得糊涂——在决策时刻可能需要的拐弯抹角和遮遮掩掩,是良好的教养,是他的口才——毫无意义的句子脱口而出,是当时司空见惯的高谈阔论,是他的文雅与随和,是他和蔼可亲的微笑,以及他拥有的所有个人魅力。她一直认为父亲有地位,现在仍然这么认为。当时,她自己也渴望地位,渴望各种世俗的虚荣——那是她的血液中蕴含的东西。作为年轻的女孩,她热爱光辉灿烂的头衔,热爱光线充足、宽敞的房间,热爱精致的四轮马车,喜欢看见佩戴勋章绶带的男士和身穿宫廷服装的女士,喜欢在国王和王后面前,深深地行屈膝礼。那时,威廉明娜小公主还是婴儿……因为德斯塔弗雷的缘故,有时,来参加她们家招待会的会有外交使团成员,以及与那些外交官关系密切的海牙特殊圈子成员。在海牙,这一小群人不管去哪里,不管谁在歌剧院大声说话,都有人羡慕地盯着看。他们趾高气扬,傲气冲天,因聪明狂妄而瞧不起自己小圈子以外的所有人和所有事。海牙公众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奉承和赞颂他们,更加激励他们炫耀自信。她没有看到所有这一切,尤其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如果某位西班牙侯爵或某位德国伯爵,或者公使馆的某位成员在她父母的招待会上露面十分钟,都会让她感到目中无人。如果“这个圈子”中的某某夫人、某某千金只露面5分钟,康斯坦丝也会假装满不在乎地炫耀3个月。她的虚荣心与生俱来,在巴达维亚和茂物又得到滋养。在那里,作为总督的年轻女儿,她收获颇丰。此时,在海牙,她羽翼丰满,首先要努力争取受到邀请,进入“那个圈子”的客厅。虽然她和贝莎曾经被引荐入宫,虽然她的父母仍然有那么多关系,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非常困难。在“那个圈子”里,她经常遭到冷遇,还不得不忍受粗言恶语。但是,她具有爸爸的机智,因而能继续奋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给某某夫人留下名片,写上后来连自己都感到脸红的谄媚的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向某位千金屈膝弯腰,愉快地谈话,可是除了受到冷落,什么也没得到。她发现,在海牙和在巴达维亚不一样,虽然你已经是巴达维亚的最高名流,但是要得到海牙非常高贵的“那个圈子”的承认并不那么容易……

现在,在参加第一次家庭晚会之后,在儿子熟睡的时候,她坐在宾馆的房间里,平静地笑对这一切……是的,爸爸一直笑容满面,因为德斯塔弗雷非常爱她。她自己也觉得有这位佩戴勋章绶带的外交官追求是件开心的事。这位60岁的老人总是笑咪咪的,彬彬有礼,看上去不超过50岁。他向爸爸提亲,她接受了他。当时,她感觉非常快乐、非常幸福,有点激动,也有点得意,在令人愉快的庆贺气氛中,更为自己感到庆幸。此时,因为德斯塔弗雷的缘故,她真正成为“那个圈子”的一员了,而同时,她已不再那么需要“那个圈子”,因为她要去罗马了,要在奎里纳尔宫和“白色”罗马世界那样的圈子里生活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拥有一位魅力十足的丈夫。他不年轻,却依然充满激情地爱上她,爱上他年轻漂亮妻子的虚荣。尽管德斯塔弗雷的事务有点复杂,但是她有了称号,有了足够的钱。她发现,罗马宫廷的舞会比海牙的盛大宴会更豪华。在那里,她被介绍给各种各样的大人物。虽然事实上意大利的贵族比海牙的贵族更排外,但是她进入了由外交官和外国人组成的灿烂耀眼的圈子。不过,她受到现实的打击——在国外不像在海牙歌剧院或在斯赫弗宁根的阳台,外交使团成员那么受人瞩目。这个现实几乎惹恼了她——本来她很高兴轮到自己引人注目了。可是,在罗马这样的大都市社会,作为荷兰大臣的妻子,她再年轻漂亮,穿着再考究,也不如西班牙公使馆的某某女侯爵,或者 “那个圈子”的某某夫人、某某千金在海牙有地位。在罗马,人们不会盯着她看,这简直是令人失望的事……此外,她越来越强的虚荣心经常受伤,使她感到内心空虚,产生无聊的感觉。德斯塔弗雷怀着一位老人对年轻妻子忐忑的爱,永远彬彬有礼、举止文雅,处于热恋状态,生怕很快失去对妻子的吸引力,结果却更让她不愉快,扰乱了她的神经……

当时,无聊和隐隐的不满比这种状况更严重……从那时起,生活就为康斯坦丝打上了烙印。作为42岁的女人,她现在常常在反思自己的生活时感到压抑和悲哀。她让自己的生活,一个女人的生活,再次从眼前滑过。从东印度的童年开始,她再次看到茂物显赫与辉煌的生活,她批评自己在海牙少女时期的虚荣,认为首次婚姻是她生活中的重大错误,认为与范德韦尔克发生的一切是生活中第二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她的生活已经被扭曲得无法补救了。她已经由虚荣转为放纵,不计后果地在那种生活中逢场作戏。最初她认为那是炫目的反射,是镜子、蜡烛、绸缎、珠宝、称号和勋章的反射,是戏剧的场景,只是与身穿礼服、高雅而有品味的天下美男调调情,开开玩笑——哪怕并非总是那么风趣。他们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地表示重视有关国王和国家的重大事务——那些事务仅由柏林、伦敦或圣彼得堡的两三个超人搞定,其他大多数人,那些衣着考究的人,他们要做的重要决定与仪式、访问、以及名片是否折角有关,只是一些有关礼仪的琐事。此乃他们全部生活的中心,也是他们的妻子生活的中心。康斯坦丝同样要为所有这些事做出重要决定:为这位殿下服丧三个星期,为那位殿下服丧八天——只是添一点白色而已,非常简单。她整天这样无事瞎忙,根本没有时间反省。在罗马,作为荷兰大臣的妻子,她满怀虚荣地领导着这个处处涉及排外罗马贵族的世界性圈子。她太忙了:上午见美发师和裁缝,忙着购物;下午参加六个访问和慈善演出;晚上参加宫廷舞会,接着吃点晚餐。她忙得影响到自己的健康,经常面色苍白,感到疲惫不堪。但是,只要看到自己的名字和其他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在报纸上,她就不会发出一句怨言。在所有这些空虚的诱惑面前,在所有这些空虚的喧嚣之中,她遇到荷兰公使馆年轻的新秘书范德韦尔克——当然,她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他——她允许他向自己示爱,只是因为她的几个朋友宣称他在向她示爱,因为一本正经充满激情的调情似乎是这个游戏的组成部分。接着,她用非常优雅的语言向范德韦尔克抱怨自己的生活空虚,讲述各种有关灵魂饥饿和生活乏味的烦心事,却根本不知道灵魂饥饿或生活乏味是怎么回事,也忘了那天下午必须去见裁缝,参加两个招待会,晚上还要举办自己的招待会。后来,她模仿法国小说的片断,效仿同一个原型,表演一两个情景,认为是时候为自己的生活增加一点文学色彩了。他,一个帅小伙,个头不高但是很结实,强壮但是不笨拙,有一双稚气的蓝眼睛,漂亮的圆脑袋犹如众神使者赫耳墨斯的头,棕色短发微微卷曲,依然非常年轻。他想,向上司的妻子表示一点爱意看起来不错,当然,不能再往前走了……然而,在罗马这样的环境,他们想玩火而毫发无损是不可能的。看到那么多法国小说中的情节在周围上演,不知不觉地,他们不仅有了现代小说中男女主人公或一对时尚演员那样的感觉,而且意识到他们自己也是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她的丈夫是一个老的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因为听了她的朋友们的闲话,他们先是一句恭维,一句调侃,然后是手掌轻触皮肤,引起温暖的感觉,不只一次,是许多次,接着是纵情的华尔兹、亲吻……渐渐地,似乎不可避免地,他们双双滑向罪恶。起初,她对自己感到极度惊讶和恼怒,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玩弄生活的危险……特别是当从未恋爱过的她爱上和她在客厅里表演喜剧的男人,并且认真起来的时候。此时,她那充斥虚荣和虚假魅力的灵魂迸发出真情实感——她爱上了范德韦尔克。她爱他,不是因为精神、心灵或性格等任何品质,她就是爱他,怀着成年女性所有的盲目冲动,像年轻女人爱上年轻男人一样爱他。她对他的感觉原始而简单,却是全心全意,是真情实感。在此之前,她只关心“那个圈子”里的某某夫人、某某千金、宫廷礼仪的光彩绚丽、宴会、服装、装饰以及有关访问和名片的各种重要事项。现在,她关心的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不为婚礼,不为勋章绶带,也不为表达祝贺的拜访,只因为她可以将他拥在怀里。她的内心涌动着某种真实的感觉。那种感觉如此陌生,使她焦虑不安。他们的爱使人担忧,他们的爱变得不快乐,仿佛预感到他们所有隐藏的命运。两个人都听见了,听见了他们命运的沉重脚步声。在他们会面时,在他们最热情地拥抱时,他们仿佛听到外面监视他们的人发出的沙沙声……听到他们命运的沉重脚步声。从法国小说中似乎非常适合他们的老套私通开始,他们的爱转变成他们生活的真正悲剧。她有心怀忌妒的敌人,忌妒她,是因为她准备的晚宴比她们的好,忌妒她,是因为她有一件漂亮的裙子。德斯塔弗雷先是收到匿名警告信。接着,他的一位男仆当面告诉他,这位女士和那位秘书先生调情……他跟踪到他们约会的地方。在那里,他找到范德韦尔克,而康斯坦丝只来得及从后楼梯逃下来。在这场该死的混乱中,范德韦尔克要想否认无异于认罪……

毫无疑问,丑闻立刻在荷兰、在罗马传开。随后是离婚。康斯坦丝受到家人的指责和驱逐,离开了,好似无家可归……她总是想象是丑闻导致爸爸去世——一年后,他中风,慢慢憔悴,最终去世。由于最心爱的女儿玷污了他这位清白体面的贵族和政治家,他的心受到沉重的打击,碎了。她被抛弃,无家可归,只得到德斯塔弗雷给她的一点补贴。后来,当她不用这笔钱也能过下去时,就拒绝了……

接着,她看到范德韦尔克来找她,来到佛罗伦萨,来到她寻求庇护的地方。但是,他并非自愿来找她,是他的父亲让他来,强迫他来的。因为他的父亲不能容忍他自行其是,让这个女人独自受苦。父亲对他说,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他,轮到他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她了——他的姓氏,他的职业。

亨利·范德韦尔克从小受到教育,要无条件服从父母。他的父母都是不折不扣、笃信宗教、坚定的荷兰贵族家庭的后代。在这些家庭看来,海牙的“圈子”是肉中刺,因此,他们怀着正义感,面对上帝和人类,严格而谨慎地判定这件事是责任。此刻——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他们的继承人再次证明自己是孝顺的儿子。他服从父母的命令,辞去职务,中断自己年轻的职业生涯。他找到康斯坦丝,告诉她,是父母让他过来找她。在共同的苦难中,他们似乎仍能找到对彼此的爱,依然保留着最初的激情。她过于绝望,无法沉静下来深思,也无法拒绝他提供的逃避方式。根据荷兰法律,他们不能马上结婚,于是,他们尽可能快地前往伦敦结婚。康斯坦丝给亨利的父母写信,表达了她的感激之情,但是他们没有回信。他们拒绝认识她,拒绝见到她。他们把自己的儿子奉献给了她,因为他们是笃信宗教的人,是诚实正直的人,但是他们的内心强烈反对康斯坦丝。诚实和正直要求两位家长做出牺牲,但是他们永远不会原谅她……

亨利和康斯坦丝曾经在英国生活,在意大利旅行,最终定居布鲁塞尔。他们的儿子出世,岁月流逝。慢慢地,在布鲁塞尔,他们有了熟人,交了朋友。一年年过去,那些熟人和朋友渐渐散去。在布鲁塞尔,他们极其激动地见过范劳妈妈两次,每次几天,但是从未见过其他家庭成员。孤独的时光持续下去,两个人都把他们的生活看成巨大的错误。此外,因为虚荣心作怪,康斯坦丝很讨厌他们过的枯燥生活。亨利比妻子小4岁。他总是后悔在父母的要求下,为了这个女人牺牲了自己的未来。他们在婚姻这个狭窄的监狱里彼此束缚。激情逝去,爱的错觉绝望地破灭,他们永远无法适应对方。在婚姻中,没有互谅互让,就没有幸福。无论他们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都会产生冲突。他们的生活永远不合拍,总是磕磕绊绊,步履蹒跚,敷衍行事。一方说的每个字都好似对另一方的攻击,他们没有办法忍受对方了。最近,他们根本不能说话,一说话就会吵起来。当然,夹在他们中间的孩子依然是他们爱情的结晶。然而,孩子并没有让他们团结起来,却成了两人忌妒的理由。他们因自己的孩子而互相不满。看到儿子依偎在她的怀里,他无法忍受;看到儿子坐在他的膝上,她无法忍受。她亲吻儿子时,他的脸色会变白;他带儿子散步时,她会因忌妒而哭泣。但是,他们没有想过分手,而且认为这个想法很荒谬。他们这么做不是为了世界,主要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们会继续承受他们共同的束缚,直到在仇恨中死去。

他们那种无法忍受的生活状态,足以促使康斯坦丝产生思念荷兰的情绪。由于他们的熟人散去,在布鲁塞尔的最后几年,她一直那么孤独,那么悲伤,那么绝望,那么苦涩,对亨利充满厌恶、仇恨和妒忌,因而她渴望得到安慰,得到某种爱——张开双臂欢迎她、理解她、可怜她的爱。有很多天,在和亨利吵架之后,她一句话都不说,直到阿德里安伸手搂住她,让她靠在他稚嫩的胸前哭泣。孩子的其他方面很健全,但是父母毫不避讳的冲突非常强烈地扰乱了他的神经,以致他经常生病。

为此,亨利和康斯坦丝深感恐慌,都表示为了孩子,要离开孩子,以免让他看到两人不可避免的冲突。但是,他们都过于脆弱,在难以忍受的生活中,阿德里安是他们唯一的安慰,因而谁也无法下决心离开,两个人都只是承诺,为了让孩子不再受折磨,以后会设法克制自己……

渐渐地,康斯坦丝越来越多地谈起荷兰,承认思念所有留在身后的人们。她思念他们所有人:她的妈妈,她的兄弟,她的姐妹。她渴望真挚的感情,渴望亲情,渴望孕育温暖、疼爱和同情的庞大亲戚圈子,他们将向她展示友好的态度——在茂物,在海牙,她早就熟悉的友好态度。范德韦尔克也开始体会到陌生的怀乡之情——促使一个男人向往自己的出生地、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家族的那种情感。他厌倦了国外生活,但是,他赞同康斯坦丝的观点,确实因为听到艾迪随口说的一个词——艾迪也经常念叨荷兰这个词。现在,这位父亲开始考虑孩子的未来……可是,他们必须首先知道家人是否能接受他们。范德韦尔克给父母写信。康斯坦丝给范劳妈妈写信。他们怀着流亡者所有的谦卑写了两封信,在14年之后,再次请求原谅。他们说,他们渴望再见自己的祖国,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再享受家乡生活的甜蜜幸福。他们都感觉到有一条根深蒂固的神圣纽带把他们拉向荷兰,仿佛那里有某种东西,是他们成长为儿子的父母之前所需要的东西……亨利的父母没有回信,没有立刻答复他的问题——那么多、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是否能够原谅他,是否会接受他的妻子。她,最终成为他们的儿媳妇,她,最终成为他的儿子、他们的孙子的母亲。范劳妈妈给康斯坦丝寄来一封信,一封亲切而充满慈爱的信。康斯坦丝亲吻着这封信,幸福地哭了。妈妈写道:她的孩子要来找她了,一切都可以原谅,一切都可以忘掉,兄弟姐妹们将张开双臂接受她。她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之情。因为行走困难,老母亲讨厌旅行,虽然到布鲁塞尔的行程只有两三个小时,但是她不愿意离自己的孩子那么远。不管怎么说,康斯坦丝是她的孩子。此刻,康斯坦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等不及亨利父母回信,就带着阿德里安先走了。亨利留下来,安排一些业务上的事。一个星期后,他会跟来。

荷兰,就在那边,那么近,却那么长时间难以到达。对他们来说,那里是久违的希望之乡、和平之乡、幸福之乡。在那里,他们将为自己,也为他们的儿子,找到多年来一直渴望的一切:父母和亲戚,老朋友和老熟人。而且,他们现在意识到,他们焦渴而饥饿的灵魂梦寐以求的正是这一切的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却令人愉快的荷兰环境。两人好像突然有了一致的想法,肯定地认识到,为解决生活的各种纷争,为自己,也为儿子,为养老,也为成为儿子合格的父母亲,他们必须回到祖国。许多年来,那些被长期忽略的神奇纽带遭到否认,但是最终重新确立,把他们与祖国联系起来,永远、永远……

第五章

星期天下午。“真-的,卡-雷尔,今天-下-午,我们必须拜-访-几-家。”卡蒂尤·范劳慢悠悠地说。

卡雷尔表示同意,因为这是拜访日。“去哪里?”他问。

她说了一两个熟人的名字。“然后,我们还-必须去鲁伊范纳尔舅舅舅妈家,轮到他们了……然后,卡雷-尔,去你妹-妹家,去康斯坦丝家……”“我们等范德韦尔克到了再去不好吗?要不然,我们还得去一趟。”“我认为,那样不太友-好……等范德韦尔克来……要知道,妈妈已经给我们树立了榜样,卡雷-尔。”“那,卡蒂尤,你自己先去好不好?我以后再去拜访范德韦尔克。或者,你看我是不是应该等范德韦尔克来看我?”“我们别这么斤-斤-计-较了吧,”卡蒂尤宽厚地说。“那样好像我们不太友-好……你最-好今-天跟我一起去,卡雷尔。”

于是,他们决定下午一起去看康斯坦丝。就在他们准备动身的时候,门铃响了,阿道菲娜来了。“真讨-厌,”卡蒂尤想,“现在,马车不-得-不-等了。”

天在下雨,也就是说,车篷会湿。马是租的,车夫也不需要考虑:他是人,淋湿没事。“呀,阿道-菲娜!你来了,真好……”“我看见你们的马车停在门口……你们要出去吗?”“是的,现-在,去拜访一家……或两家……”“我也是。别让我耽误了你们。我今天下午要去康斯坦丝家。”“我们也要去。”“噢,是吗?其实,我宁愿等着她来看我。”“噢,”卡蒂尤说,“这么斤-斤-计-较,显得我们不太友-好似的。你说呢,阿道菲娜?请坐。”

阿道菲娜坐下了。因为她正在拜访卡雷尔和卡蒂尤,如果不坐下,这次拜访就没完成,就不能算是一次拜访。或许,卡雷尔和卡蒂尤敦促阿道菲娜坐下也是这个原因——不然的话,她不得不改天再来。

他们都坐下了:哥哥,妹妹,嫂子。外面,大雨如注,马车篷被淋得闪闪发光。卡蒂尤瞪着又圆又大的眼睛,透过窗帘注视着每一滴雨水。常见的客厅聊天开始了:“这天-气真糟糕,是吧,阿道菲娜?”“糟透了。”

阿道菲娜身材瘦削,棱角分明,心怀忌妒,衣不称身。卡雷尔和卡蒂尤讲究吃喝,生活舒适,膀大腰圆,富态、华贵而体面,显现了富有而安逸的生活——卡雷尔穿着粗呢厚大衣;卡蒂尤穿着昂贵的丝绸连衣裙和饰有毛皮的昂贵夹克,戴着一顶昂贵的羽饰丝绒帽,罩着她那粉白的满月脸。在他们身边,阿道菲娜显得寒酸,脾气暴躁,自命不凡。她的服装材质与卡蒂尤那价格昂贵明显露富的服饰无法相比。不过,阿道菲娜也有炫耀时尚与优雅的虚荣。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过时的长围巾,被雨水打湿的刘海已经不卷了,像老鼠尾巴似的垂在有柔软面纱的一顶破旧小帽子下。阿道菲娜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忌妒地说:“我懒得在这可恶的雨中穿好衣服。”

卡蒂尤故意看看外面的马车。“这么说,你也-要去康-斯坦丝家?”“是的,范德韦尔克什么时候到?萨兹玛要等范德韦尔克来了再去……”“你看吧?”卡雷尔对卡蒂尤说。“哦?”卡蒂尤的话音拖的比以往更长,问道,“萨-兹玛要一-直-等-到范德韦尔-克来吗?哦,我让卡雷尔和我一起去,因为,也-许,那样显得不太-友-好……阿道菲娜,你怎么看康斯-坦丝?卡雷尔认为他妹妹变-化太大了,太-大了……”“是的,她变了。她已经老了,很老了。”阿道菲娜说。其实,她自己比康斯坦丝小4岁,却显得更老。“哎呀,我不知道!”卡雷尔试图保护妹妹说,“你绝对看不出她42岁……”“哦,她42岁了?”卡蒂尤慢声问道。“告诉你我怎么想的吧。”阿道菲娜说,“我认为,康斯坦丝看上去一点都不高雅。”

在心怀羡慕与忌妒时,阿道菲娜说的话通常与内心所想正好相反。“一点都不高雅!”她神气活现地重复道,“她做头发的方式,她的那些戒指中有某种东西,我说不好,好像有某种不太体面的东西……”“是的,有些外国味,”卡雷尔找到一个借口,弱弱地说。“我认为,”卡蒂尤说,“康斯-坦丝身上有种相当不正经的东西……”“噢,”阿道菲娜说,“正经不是她的优点呀!”“从来不是,”卡雷尔也咧嘴笑了。“要是她还留在布鲁塞尔多好!”阿道菲娜突然愤怒地说。“啊!”卡蒂尔瞪着猫头鹰似的大眼睛说,“你也这么想?”“是的,你呢?”“我们都这么想,真-的,” 卡蒂尤慢悠悠地说,高兴得忘了等在雨中的马车。“是的,”阿道菲娜坚定地说,“我们和那样的姐妹能有什么关系?”“一个不适合见任何人的人,”卡雷尔小声抱怨。“哎呀,亲爱的!”卡蒂尤抱怨地问阿道菲娜,“你也这么想吗?”“而且,”阿道菲娜说,“记住我的话,你会看到,她满是虚荣做作。你知道那种事。”她忌妒地挥着手,“社交……爱出风头……或许,甚至进宫。”“不是吧!”卡蒂尤慢悠悠地说,“当-然了,实际上康斯坦丝有太多的机智。”“我可不太肯定!”卡雷尔嘀咕道。

与贝莎和康斯坦丝不同,阿道菲娜没有被引荐入宫,因为康斯坦丝结婚以后,范劳爸爸和妈妈感觉自己老了,也累了,想过比较平静的生活。为此,她永远不能原谅他们。“不是吧!”卡蒂尤低沉地说,“可是,阿道-菲娜,你是那么合格、那么优秀的荷-兰妻子和母-亲。我经-常这么对卡-雷尔说。”

阿道菲娜显得受宠若惊。“是的,不过,” 卡雷尔找借口说,“你没必要从康斯坦丝身上看到她从来没有的东西。第一次结婚后,她就直接去罗马了。”“那些宫廷圈子总是很放荡。”阿道菲娜强调说。

卡蒂尤紧扣肥胖的双手,尖声道,“于是,在罗马,就发-生了那种事!”

阿道菲娜站起来——她的拜访完成了。她还有很多话要说,比方,贝莎强迫女儿埃米莉和范·雷文订婚的方式。可是,天晚了,她走了。卡雷尔和卡蒂尤直奔马……“噢,天-哪!”卡蒂尤吃惊地说,“马车那么湿啦!”

他们动身开始他们的拜访之行。首先,他们去看鲁伊范纳尔家人。卡雷尔按响门铃,遗憾的是鲁伊范纳尔舅舅舅妈出门了。于是,他们留下名片。卡蒂尤看了看自己列的名单,下一站去范劳夫人的老朋友范弗里斯特因家。她在家。这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太,脾气不好,总爱留意新闻。“很高兴见到你,卡蒂尤。范劳,请坐。呃,听说康斯坦丝回来了。”“是-的,”卡蒂尤慢悠悠地说,“对我们来说,非-常不愉-快。”“康斯坦丝怎么样?”“哦,她很好。”卡雷尔随口道。“你知道,夫人,”卡蒂尤低沉地说,“她是卡雷尔的妹-妹,不是吗?”“这么说,你们都接受她了?”“是的,因为妈妈,你明白的。”“贝莎也接受了?”“是-是-的,贝-莎也接受了。”“你们认为,她还会进宫吗?”“嗯,阿道菲-娜说,她一定会再进宫。”“我认为康斯坦丝错了。”老妇人很想探听一点丑闻,尖刻而过分好奇地说。“贝莎的埃米莉不久就要结婚了。”“是-啊。阿道菲-娜的小弗洛尔也要结婚了。”“我听说,埃米莉的嫁妆非常华丽。”老妇人说,“我猜,小弗洛尔的嫁妆不会差很多吧?”“没那么好,”卡蒂尤慢吞吞地说,“也很不-错了。这天-气真糟糕,女-士!走吧,卡-雷尔,我们必须接-着……”

他们又上了马车。接下来拜访卡蒂尤的堂亲伊克斯特拉夫妇。“你好,皮-特?你好,安-娜?”“你好,卡蒂尤?你好,卡雷尔?呃,康斯坦丝回来了?”“是的。你怎么看-这件事?到-处都有人说,她要-进宫。”“噢!”“荒谬!”“是的,阿道-菲娜这么说……范弗里-斯特因也这么说。”“有那样的过去,范德韦尔克夫人真是疯了!”“也许想进宫的是她丈夫。”“嗯,肯定是她丈夫想去。”“她看上去怎么样?”“噢,还-好!当然了,她是卡-雷尔的妹妹,不过,我认为她并不那-么-高雅。”“哎,嘿,我认为她相当聪明!”卡雷尔有点生气地粗声说。“噢,卡-雷尔!嗨,聪明,随你怎么说,不过并不是我说的好品-味。”“我猜,很有外国味吧?”安娜·伊克斯特拉问。“是-的。戴那么多戒指,我不喜欢。还有她的头发——全是卷和波浪,完全鼓起来了。太可笑了……因为她的头发很白了,你知道……”“啊,真的!”“是的。天气真糟糕,安-娜……卡-雷尔,我们该去下一家了。”“去哪里?”卡雷尔气冲冲地问。“范雷文家。”“噢,不!”卡雷尔咕哝道,“天在下雨……可我不得不一次次下车,去按门铃。”“你们没有仆人吗?”安娜假装不知道地问。“哎呀,接下来去哪儿?”卡雷尔咕哝道,“仆人,真是!”“卡-雷尔,这样的话,我们直接去康斯坦丝家吧。”“哦,你们要去范德韦尔克夫人家吗?”“是的,今天,我们真-得去拜-访她了……”“唉,那就走吧!”卡雷尔气冲冲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烦躁。

他们驱车前往德印第斯宾馆。门房让他们在大厅等了一会儿,然后带他们上楼。“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康斯坦丝说。她是真的很高兴。“在这么恶劣的天气!可是,你们看,你们只能到我的卧室。我没有起居室,客厅那么单调。真的,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她重复道,“而且在这样的雨天!阿德里安!”“来了,妈妈!”“卡雷尔舅舅和卡蒂尤舅妈来了。”

她招呼儿子从他的房间过来。她幸福地微笑着,开心地看着哥哥嫂子的脸,渴望看到亲人的同情,尽管以前不认识卡蒂尤。“啊,这是你的儿子,康斯-坦丝?嘿,他是个大男孩!”“您好,舅妈?您好,舅舅?”小家伙有点冷漠,傲慢地说。“他像他父亲吗?”卡雷尔问。“是的。”康斯坦丝极不情愿地说。

卡雷尔和卡蒂尤打量阿德里安。男孩笔直地站在他们面前,一个非常英俊的小家伙。他肯定像他父亲。他有范德韦尔克的所有特征——他的圆脑袋,他短而软的卷发。十三岁,这个年龄的其他男孩个头窜高,显得笨手笨脚,而他个子不高,身材匀称,肩膀宽厚健壮,发育的相当全面。他身穿蓝色哔叽夹克,举手投足都体现出泰然自若的男子气概,这在那么小的男孩子身上很不寻常。他努力表现得礼貌,却无法掩饰对陌生舅舅舅妈的不信任。他紧闭小嘴,严肃而冷漠地瞪着深蓝色的眼睛。

康斯坦丝请哥哥嫂子坐下。“这里乱糟糟的,请原谅。”她笑着说,“我趁着雨天在整理行李。”

卡蒂尤快速扫了一眼四周:椅子和挂钩上搭着裙子,桌子上放着几顶帽子。“噢,康斯-坦丝!”卡蒂尤说。她感觉就那样叫“康斯坦丝”有点无礼——康斯坦丝嫁给德斯塔弗雷之后,她才嫁给卡雷尔,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个小姑子——她应该称“女士”。“哎呀,康斯-坦丝,你有那么多衣服!”“你这样想吗?东西放在箱子里都糟蹋了。”“我没有那么多连衣裙,是吧,卡雷尔?不过,我的衣服真-的很漂亮。当然,你的也很漂亮,康斯-坦丝。我确-实喜欢好衣服……只是,这么多蕾丝让我烦……贝莎穿的也很得体……可是,阿道菲娜……嗨,她总是那个怪样子!”“是吗?”康斯坦丝问,“她不得不考虑东西的花费,不是吗?”“我每年只买两条裙-子;不过,它们真-的很漂亮。”“范德韦尔克很快就会到这里吗?”卡雷尔问。“星期二。然后,我们就要找房子了。回到海牙,和你们大家在一起,我真的非常高兴。我每天都去看妈妈。昨天,我去贝莎家了。热闹的一家子,不是吗?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在为婚礼进行各种彩排呢。我还去了杰瑞特家,艾德琳很可爱。哎呀,我笑得多开心,我笑得多开心啊!那么多孩子!我还无法一一认出他们。那个金发小女人带着那个金发小队伍,多么迷人,多么可爱!今年夏天,她又要生孩子了!多琳也非常可爱……哎呀,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见到你们大家我多开心!我们是一个大家族,海牙的生活多热闹啊……看看贝莎……杰瑞特和艾德琳也在为他们的小队伍忙碌着……我真希望再融入你们中间。我那么久没见到你们大家了!啊,我不想强求什么!妈妈到布鲁塞尔看过我两次。可是,我的兄弟姐妹……不,这是你们不好!不过,我想过一定会这样!事情本该如此!你们不可能非常尊重我,你们不得不和我脱离关系,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忍受折磨那么多年!我一直找不到说话的人,除了他,我的宝贝儿子!艾迪,妈妈不对,是吧,总是和你说话?可是,我无法和亨利——范德韦尔克说话。噢,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相当好的朋友!我无法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突然之间,我极其想念海牙,想念我的家人,想念我曾经认识的人,想念你们大家,想念一切!我经常给妈妈写信。妈妈告诉我所有新闻,给我寄我的宝贝外甥外甥女和侄子侄女的照片。可是,现在见到你们所有人,我的脑袋晕了。我们家有这么多人。我想,像我们这么大的家庭不多。贝莎自己就有一个大家庭了……想想贝莎当奶奶的样子!真可怕,我们多老了!我都42岁了!噢,我不可能继续在布鲁塞尔生活了!我们在那里没熟人了——我们的朋友都散了,离开了。范德韦尔克也开始想念荷兰,因为艾迪,也因为他自己。艾迪的荷兰语说的很流利,我一直让他坚持说下去。也许,他的口音有点佛兰德味。你说呢,艾迪?我们家原来有个佛兰德仆人……噢,我要告诉你们的事太多了!”她开心地笑着。“没什么意思,呵呵,可是,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们一切,和你们,和你们大家,和我的兄弟、我的姐妹们聊、聊、聊!”她突然站起来。“卡雷尔,你还记得吧,在东印度,我们经常在河边,在宫殿后面的河边玩。你、我和杰瑞特,我们是怎样在那些巨大的圆石上行走的?我们三个人总在一起玩。是的,那时候,贝莎结婚一两年了,而我们还是孩子。贝莎有50了吗?她头发很白了!我自己的头发也变白了!亲爱的贝莎!还有路易斯和格特鲁德,他们死在茂物……你还记得吗,卡雷尔?我们三个总在一起!你经常背我过河。我们多调皮呀!那时,我十三、四岁……在东印度的生活真有意思。第二年,我穿上长连衣裙,出席舞会了……我觉得一切都令人愉快,所有那些富丽堂皇的排场、侍从武官、无论我们去哪里都会响起的国歌。我曾经想象他们是在为我——总督的小女儿演奏!是的,范纳格尔当时在三堡垄港市法院。贝莎一次都没出席……唉,现在,没有了,我的虚荣!让你们看到一个人如何变化了。你们也变了,卡雷尔,你变得如此稳重,如此尊贵。真遗憾,你不再是市长了。你适合当市长,卡雷尔!”

康斯坦丝试图说的轻松一点,突然感觉谈自己谈的太多,太放任自己了。卡雷尔和卡蒂尤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可是,她喜欢他们,卡雷尔不是她的哥哥吗?在她童年的记忆里,他的地位始终和杰瑞特一样。虽然卡蒂尤有一双大大的圆眼睛,脸上没有表现出同情,但是她不是卡雷尔的妻子吗?他们不是她如此思念的家族成员吗?过于冲动的倾诉之后,她努力开个玩笑。可是她突然发现,这样也不合适。毕竟,嫁给德斯塔弗雷以后,她已经20年没见过哥哥。她感觉,他们彼此已经完全成了陌生人。她感觉,她根本不认识卡蒂尤。因而,卡雷尔和卡蒂尤是她的哥哥和嫂子,也是陌生人。这是她所不希望的——她希望争取他们所有人,争取整个家族,她希望感受到他们大家对她的热情和宽容……她谈到妈妈,谈到星期天晚会,谈到妈妈对家人的狂热爱护。在布鲁塞尔那些孤独沉闷的岁月,她自己的那种狂热也在日益增强,现在,这种感受更加强烈。她向他们征求在海牙找房子的建议。“你最好咨询房产中介,”卡雷尔说,“附近就有一位,他了解所有要出租的房子。”“想找到合适的房子很难,”康斯坦丝说,“在布鲁塞尔,我们有一套漂亮的公寓。我真的更喜欢公寓,不太喜欢一幢房子。可是,荷兰没有。”“噢,康斯-坦丝!”卡蒂尤睁大眼睛说,“你不觉得公寓非-常憋-屈吗?”“不觉得呀。我喜欢什么都在一层楼。我不太喜欢女仆楼上楼下跑。”“是的,可是,住所必须保持干净。”“嗯,是的……只是,国外公寓的门铃不像荷兰人家前门门铃那样响个不停。厨子早上去市场……”“她要买所有-东西吗?”“她要买够几天用的东西:蔬菜,鸡蛋,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把这事交给厨子?”“嗯,是的!想象一下,如果我不交给她,”康斯坦丝笑着说,“她简直无法理解!我只是经常吩咐她几句。”“咳,我必须说,我认为那根本不是合-适的管家方式!你怎么看,卡雷尔?”“那是那个国家的方式。”卡雷尔粗声道,“你是否考虑在某个新区找房子,比如,道诺德。”“我更喜欢住在离你们大家不太远的地方。”“亲爱的康斯-坦丝!”卡蒂尤笑容满面地说,“我们大家都住在离彼-此多少有点距离的地方!”

有人敲门,门房把阿道菲娜领进来。“啊,阿道菲娜!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而且我们今晚又要在妈妈家相聚了。你是个好妹妹。”她吻一下阿道菲娜说,“这是我的儿子。有一天,我带他去看你,可是你出门了。”“您好,姨妈?”艾迪呆板地说。“家里很乱,请原谅,阿道菲娜。我刚打开箱子。”“我们真-的该走-了,卡-雷尔。”“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是的,雨-下这么大,马车越来越湿-了。”“康斯坦丝,”卡雷尔说,“你是说,范德韦尔克星期二到吗?”“我希望如此。”“哦,请代我向他致以亲切的问候……你可以把我的名片给他吗?太好了。”

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桌案一角。康斯坦丝一时困惑地看着他。有那么一两秒,她说不出话来,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自己曾经接受教育,按照一丝不苟的留名片规则生活。可是,她不理解,内兄给妹夫留名片,怎么可以在妹夫没到之前,而且是在妹妹卧室拜访期间,在她的箱子敞开,一片混乱之中。不过,离开荷兰和海牙那么长时间了,她不希望流露出自己的不理解。更重要的是,作为世故的女人,她不希望流露自己的想法——卡雷尔留名片的表现不仅过于死板,而且非常庸俗。

她温和地笑着说:“谢谢你,卡雷尔。范德韦尔克会非常感激你的拜访。”

康斯坦丝的声音显得友好而自然。卡雷尔和卡蒂尤都没听出她在控制自己,像在罗马,在那充满阴谋和掩饰妒忌的外交沙龙,她不得不时时控制自己一样。

上车后,卡蒂尤说:“你那样留名片,很聪-明,卡雷尔……”“是啊,我认为那种方式最好。”卡雷尔端着市长的架子说。

第六章

阿道菲娜忌妒地环顾四周。康斯坦丝在衣服上花了那么多钱,并不能说明他们的日子好过,因为他们的生活依靠的是范德韦尔克父母的补贴、康斯坦丝继承父亲的遗产、以及范德韦尔克在布鲁塞尔做葡萄酒和保险中介积攒的那点钱。总之,没什么了不起,阿道菲娜心里很清楚。她特别喜欢那件华丽的毛皮短上衣,很想知道它是用哪两种毛皮制成的。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她从来不称赞别人,不管是他的服饰、他的智慧,还是他的美德。即使对自己有好处,她也绝不可能说出:“康斯坦丝,那件上衣真漂亮呀!”

可是,她一直盯着搭在椅子上的毛皮短上衣,忌妒得脸都白了。看着它,她几乎感觉到身体疼痛,因为那不是她的,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拥有这样一件衣服。

康斯坦丝很累。先前,她一直在和艾迪收拾行李。接着,卡雷尔和卡蒂尤来了。因为见到他们很快乐,她兴奋得滔滔不绝。可是,卡雷尔留下的那张名片使她感觉郁闷。此刻,她无精打采地说:“阿道菲娜,你女儿快结婚了?”“5月份。”“上个星期天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们了。几天前,我看到他们和迪克霍夫留的名片。一个星期过得真快呀!我去过你们家,可惜没见到任何人。”“我们整天忙着买东西,准备嫁妆。”“迪克霍夫是个出色的小伙子吧?”“是的。他们的家境非常好。”

偏巧,迪克霍夫家和范劳家不在一个圈子里,所以范劳妈妈对这门婚事不太热情。

康斯坦丝沉默了。她很累,头疼。她想,最好阿道菲娜能让谈话继续下去。可是,因为注意力全在那件衣服上,阿道菲娜无法保持良好的状态。她竭力寻找话题,可是,要说的太多,因为她很好奇,想知道各种事情。例如,康斯坦丝怎么看待贝莎和卡蒂尤。唉,要是那件破衣服不在那里多好!终于,她开口了:“你在找房子吗?”

康斯坦丝的回答很随意。因为头疼,她紧抿嘴唇,表情变得僵硬而傲慢。阿道菲娜感觉到她的傲慢,并且想到:康斯坦丝嫁给德斯塔弗雷,进入罗马上流阶层之后,一直自视清高。她怀疑康斯坦丝瞧不起自己,而康斯坦丝只是头疼。“你会拜访许多人吗?”

不,康斯坦丝不想。“难道你不会进宫吗?”

不,康斯坦丝想都没想过。“你儿子要上中学吗?”

不,他通过了文法学校的考试,范德韦尔克希望他以后上大学。“那些是谁的照片?”“我们在布鲁塞尔的朋友们。”“你们在那里有许多朋友吗?”“后来,就没那么多了。”

突然,康斯坦丝与阿道菲娜目光相遇,不过,她没看出阿道菲娜可恨的敌意。她只看见自己的妹妹,比她小4岁,却形容憔悴,因为生活讨厌而艰难——时时出现经济问题;被宠坏的、乖戾的孩子们不断惹麻烦;得不到丈夫司法部书记官长范萨兹玛的帮助。她看见自己的妹妹身材瘦削、肤色发黄,因烦恼和苦难而心疲力竭,穿着近乎破旧却透着虚荣的衣服。尽管头疼欲裂,她仍然满怀同情,因为阿道菲娜是她的妹妹。她站起来,走向阿道菲娜。“菲娜,”她真诚地说,“别因为我的话不多而生气,我头很疼。我真的认为你能来看我很好。经常来吧。我们经常聚聚吧。我回海牙,就是因为这里有你们大家。我太想你们了。我好不容易熬过那么多沉闷的时光——除了儿子,我的生活里没有别人。他还那么小,而我跟他说得太多了。我一直不快乐,阿道菲娜,菲娜。请善待我,对你的康斯坦丝好一点。她的表现并不总是好的,她的表现并不总是好的。但是,请原谅她,原谅她的过去。” 为了不让艾迪听见,她轻声说,“请原谅她始终存在的过去,那些从未永远成为过去的一切。请原谅她……给她一点爱!”

康斯坦丝突然激动地哭了,冲动地跪在妹妹身旁,把头埋在妹妹的怀里。她感觉怀抱的阿道菲娜那么可怜,那么单薄。一股潮湿的雨水味从阿道菲娜沾满烂泥的裙子上冒出来。“亲爱的康斯坦丝!”阿道菲娜确实被感动了。她说,“我当然关心你。过去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们大家都已经忘了。”

可是,康斯坦丝不停地抽泣。“妈妈!”艾迪说。

她把艾迪也拉过来,紧紧拥抱着妹妹和儿子。“好了,康斯坦丝……”“妈妈,别哭了……妈妈,你这样哭,又要头疼了。”

她控制住自己,站起来。阿道菲娜说了几句友善的话。她确实被感动了,但是她在生那件衣服的气。她还发现,艾迪漂亮可爱,而她自己的三个儿子又丑又笨,谁也比不上他。尽管如此,她吻了康斯坦丝,并安排康斯坦丝第二天晚上去她家喝茶。康斯坦丝平静了一点,透过泪水有了一丝笑容。这时,阿道菲娜热情地和她吻别。“康斯坦丝,我把范萨兹玛的名片放在这里,放在卡雷尔的名片旁边,留给范德韦尔克,可以吗?这样,他到家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了……”

她放下名片,突然情不自禁,好像很随意地走向那件衣服,但是没有流露依然郁积在心中的忌妒想法。她看着衣服说:“康斯坦丝!你还穿那些短小的夹克?”“噢,它们流行很久了!” 康斯坦丝回答,心里还想着名片的事。“哦,我不懂。我想,我这个年龄穿的话可能太短了!”

她比康斯坦丝小,说这番话不仅刻薄,而且虚伪。接着,阿道菲娜满意地走了。

康斯坦丝盯着那两张名片,突然又哭起来。

艾迪搂住妈妈。他已经差不多和她一样高了。“妈妈,”他果断而温和地说,“别这样哭了,去躺一会儿。今天晚上,你还得去外婆家。不先休息一下话,你会太累的。”

他帮她脱掉外衣,又为她放好枕头。

她躺在床上,抽泣着,其实已经忘了为什么哭。

男孩坐在桌案附近的窗户旁,拿起他那本有关布尔战争的故事书。他动了一下手臂,碰落两张名片。他低头扫了一眼那两片纸板的虚礼,任由它们躺在地毯上,继续看自己的书……

第七章

那天晚上,康斯坦丝头疼得仍然很严重,但是她打了桥牌,还顺从范劳妈妈的要求,带来了艾迪。艾迪和表兄弟姐妹一起玩圆桌游戏,康斯坦丝、贝莎、杰瑞特和鲁伊范纳尔舅舅打桥牌。“康斯坦丝,”贝莎说,“我只去看过你一次,你还不在家。你别认为我无情啊,我太忙了。我今天去给你送婚礼请帖了。你肯定会来的,是不是?”

贝莎——范纳格尔·范沃尔德夫人,是大女儿,她丈夫是殖民大臣。在他们家,康斯坦丝立刻感受到过去父亲家的某些东西:一个大家庭,一个圈子,因为有一些家在爪哇的东印度重要官员到场而呈现出一些殖民色彩。范纳格尔依靠岳父——已故总督的照顾,确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当然了,他们的圈子接纳当地政府的一些主要官员,也只处于外交界的边缘。到目前为止,康斯坦丝只在喧闹的婚礼剧彩排期间去过他们家一次,但是她立刻感觉到那里有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东西,某种她熟悉的、以前的家所拥有的东西,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氛,显示名望的气氛。许多年没有体验到这种气氛,她感觉自己陶醉了,因为她具有天生的、本能的虚荣心,她以为内心已经消失的虚荣心。

虽然头还疼,但是康斯坦丝很高兴。鲁伊范纳尔舅舅喜欢唠叨,但是很开心,因为他和搭档杰瑞特赢了。贝莎和康斯坦丝搭档。她们的心思根本不在牌局上,一直在聊天,牌打得很糟糕。贝莎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甚至比范劳妈妈的头发还要白。她像父亲,有一张郑重其事的脸,有他那种严厉而呆板的面容和严厉的黑眼睛,还有他那样的薄嘴唇。她好像有视觉障碍,眼睛总在眨巴。她说话的样子也有点心不在焉,好像一直在考虑别的事。她穿着考究,很有品味。“你的家简直是我们小时候住的老房子的复制品,我觉得真好。”康斯坦丝说。“是的,”贝莎说,“将牌是什么?”“你自己出的方块。”杰瑞特说。这位高个子骑兵上尉心胸开阔,没有成见。“打牌用点心,姐姐。”“我猜,你家很热闹吧,贝莎?”“是的,”贝莎说,“非常热闹。”

她打错了一张牌。“我了解那样的喧闹。”康斯坦丝说,“就像在罗马,忙死了——每天都要做四五件事,你不可能回避……”

贝莎含糊地笑笑。康斯坦丝突然意识到不该谈到罗马,赶紧收住。她不能提到德斯塔弗雷,必须忽略那个时期的一切名望……她的神经突然乱了,因为她没有想到,即使在自己的兄弟姐妹面前,也必须谨慎,必须运用机智。她回到他们身边,只因为希望能够放开自己,回归坦诚与自然。可是,她强烈感觉到贝莎不赞成她冒险提到罗马。她很想谈罗马的生活,部分出于虚荣。她想提醒姐姐这位“与时俱进”的大臣妻子,自己也曾认识名流显贵,也曾生活在他们中间。可是,她想自己一定要谦虚,因为自己现在不过是范德韦尔克夫人,是在生活中走错一步的妹妹,是嫁给了自己的“情人”,又在许多年以后获得家人施舍恩惠的妹妹。尽管贝莎一个字都没说,但是她眨巴的眼睛和严厉而一本正经的脸上明显流露出这个意思。

康斯坦丝沉默了,继续打牌。鲁伊范纳尔吵吵嚷嚷地说着他的笑话。“皇后。”他粗声粗气地说,“又一个失身的女人!”他嚷嚷道。

他打出王牌,大手一挥,收起那墩牌。康斯坦丝脸色发白,贝莎眨巴着眼睛,最后完全闭上。她太熟悉鲁伊范纳尔惊人粗俗的语言了,因而没有受到太大的干扰,只是恰当地回应了搭档的叫牌。

康斯坦丝强作镇静地打着自己的牌。她本来有可能突然紧张地哭上一阵子,但是克制住了自己。她知道,虽然舅舅没心眼、聒噪、粗俗,但是他绝不会故意伤害自己。这时,杰瑞特帮她解了围,让她非常感激。“康斯坦丝,你的儿子多可爱啊。”“我的艾迪?是的。”“就年龄来说,他有点凝重了,不过,他是个不错的小家伙。”“他对我一直很好。我们两个人都很宠爱他。”“你应该让他经常来我们家。我们家是个大幼儿园。和我家那群孩子一起玩,他会保持童心的。”“很好,杰瑞特,太好了。太谢谢你了。”“他以后想做什么?”“范德韦尔克希望他先上大学,然后进外交部门。”“那是他的兴趣吗?”“我不知道……或许,他有点太拘谨了……不过,他还这么小。”“星期三送他来和我们吃午饭吧。然后,他可以和我那群孩子玩玩。”“好吧,我会告诉他的。”“是啊,”贝莎如梦初醒。她诚恳地说,“他是有魅力的男孩,只是有点拘谨。”“他对这里还很不熟悉。”“他非常有礼貌。”贝莎说,“但是有点冷漠。他很懂礼节,可是他在说‘您好,姨妈?’的时候,给人感觉像在跟陌生人讲话。”“啊,贝莎,他一下子要见这么多初次见面的舅舅姨妈!”“他是非常可爱的孩子。英俊的小家伙。他像他父亲吗?”“是的,”康斯坦丝不情愿地说。

她再次感到过去突然重现。她认为贝莎一定在想:范德韦尔克是个非常帅气的男人——贝莎在妈妈那里见过他的肖像——她就是因为他长得帅才爱上他的。

可是,杰瑞特笑起来。“你为什么用这么有意思的方式说话,妹妹?”“我?”“人家会以为你不同意自己的儿子像他父亲!”

康斯坦丝很感激,杰瑞特说得如此从容,如此自然。她笑道:“胡说!”“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他像他父亲吗?’‘是-是-的!’”

顿时,她向杰瑞特敞开了心扉:“我是那么说的吗?是的,我真笨。不过,说到艾迪,我有点忌妒范德韦尔克。我真可笑,不是吗?”

贝莎显得很严肃,眨着眼睛。舅舅收了一墩又一墩。“我们的决胜局,继续下注吧?”

三明治和饮料上来了。“杰瑞特,”康斯坦丝把椅子移到杰瑞特旁边,说,“在家里,和娇小的妻儿在一起,你很幸福吧?”

杰瑞特看上去很吃惊:“你为什么这么问?”“我有这个感觉。”“可是,你为什么这么问?”“嗨,不是吗?”“是的,当然,当然,我当然幸福,我当然幸福。艾德琳!”

他招呼28岁的妻子,一个丰满的金发小洋娃娃,可爱而甜蜜的女人。她已经有7个孩子了,因为结婚很晚的杰瑞特说,他必须补回失去的时间,要生出完整的童子军。“康斯坦丝想知道我们是否幸福。”“傻康斯坦丝!嗨,我们当然幸福!”艾德琳说。“你们有一支可爱的童子军。”“你的孩子也很可爱。”

他们微笑着,为自己的后代感到自豪。杰瑞特一刻不停、近乎激烈地挪动粗壮的四肢。“孩子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喊起来,“不生十二个,我们就不停,是吧,琳?”“杰瑞特,你真疯狂!”“哎,嗨,康斯坦丝,干嘛让你的孩子孤单一人?这样对孩子不好。”“不,杰瑞特,其实这样最好。孩子多不一定会让我们更幸福。”“哎,你问我们是否幸福,真够冒昧。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我看,你和丈夫相处的不太好吧。”“噢,嗯,我们互相理解!或许还不只如此!不过,艾迪把我们维系在一起。我们都很宠爱他。范德韦尔克宠爱他的儿子,我也一样。我也一样。对他来说……对我来说,儿子就是一切。”她的眼里充满泪水。“现在,我们对彼此而言,什么都不是!”她坐在杰瑞特和艾德琳中间。“我真的非常需要你们大家!”她握着他们的手,继续说。“对我好点,好吗?我只渴望亲情。我的孩子是我的一切,可是,他还那么小。其实,我跟他说得太多了……老天爷,过去那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不,你们没有同情心!为什么一次都没有,你们一次都没有到布鲁塞尔来看我?”“可是,康斯坦丝,亲爱的,”杰瑞特说,“我们不知道你希望我们去啊!别忘了,你从来没给我们写过一个字。你只给妈妈写信。她确实去看过你一两次。坦白地说,我们已经成为陌生人了。”“那就让我们再做朋友!对我好点!你的宝贝娇妻……我不认识她……可是,你也是我的姐姐,艾德琳,不是吗?请给我一点爱。”“是的,当然,康斯坦丝。我们经常聚聚吧。”“告诉我,杰瑞特,贝莎现在怎么样?”“贝莎非常好。她是模范母亲,贤良妻子,过着忙碌的生活。他们做许多好事,一心想着孩子们,还要接待一大群人。他们的地位高居海牙前十位,更确切地说,是前二或前三位。你知道,我们不行。我们从未参加过他们的大型宴会,根本不属于他们的圈子。”“我甚至没去过贝莎的招待会。”艾德琳说。“不过,我们仍然是非常好的朋友。贝莎非常好。艾德琳要生孩子了,这在我们来说是很平常的事,可是贝莎待我们好像妈妈。她和丈夫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那个非常庞大、非常热闹、非常重要而优雅的圈子。”“阿道菲娜和范萨兹玛呢……?”“哦,这不需要问,他们也没去过贝莎家的宴会、招待会、舞会等等。阿道菲娜很愤怒。不过,我们一点不在乎。”“鲁伊范纳尔舅舅舅妈呢?”“他们参加招待会,”艾德琳笑着说,“但是不参加宴会。他们有自己的东印度人小圈子,非常热闹,当然也非常独立。”“是的。”康斯坦丝想了想说,“我们这样的大家族必然有各种阶层……”“这正是妈妈如此热衷于组织她的‘家族集团’聚会的原因。在这里,不同圈子的各种人都可以相聚。”“要不是有那些星期天晚会,有时,我们彼此几个星期或几个月都见不到一面……”“告诉我,卡雷尔和卡蒂尤……”“卡-雷尔和卡-蒂尤,”杰瑞特模仿卡蒂尤的口吻说,“过得非-常舒-适,有非-常精致的小晚宴,完全由他们小-两口享用,是吧,艾德-琳?”

他们大笑起来。“我一直喜欢卡雷尔,”康斯坦丝说,“喜欢卡雷尔和你,杰瑞特……你还记得吗,在河边,在茂物的宫殿后面……”

他久久地看着她,从她的眼睛里寻找他们过去的童年。“是的,那时,你是漂亮的孩子。在那些伸展开来的树叶之间,你经常和我们一起表演各种童话。我不记得是公主、仙女还是骑士的故事了。你是迷人的孩子,那么精致而脆弱的小精灵,穿着白色的棉夹克你的哥哥们都爱上你了……可是,两年后,我16岁,你15岁,你穿上长舞裙,突然变成高傲的女孩,除了参谋官和秘书长,拒绝与任何人跳舞……”“现在,我是什么?”她微笑着问,内心充满悲哀。“迷失的妹妹……又找到了。”“是的,迷失的妹妹,确实!”“好了,妹妹,别那么沮丧!”“我的生活难以忍受。”“可是,你有儿子,你的孩子。孩子是最重要的。”“我的生活一直是错上加错。我担心,我不能恰当地教育好我的儿子。”“那就交给你的丈夫。”杰瑞特男子气十足地说。“啊,真的?”艾德琳说,“她要把儿子交给丈夫吗?”“是的,艾德琳,就像我们一样,我管儿子,你管女儿。”“噢,真的?”“可是,杰瑞特,如果我把艾迪交给范德韦尔克,我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了。”“那就勇敢点,别害怕。”“唉,生活有时那么难过!所以,艾德琳,杰瑞特,你们会照顾又找回来的迷失妹妹吧?”

艾德琳亲吻康斯坦丝。

范劳妈妈一如既往,容光焕发地招待由她召集在一起的“家族集团”。“妈妈,和你们大家在一起,我太高兴、太幸福了!”康斯坦丝喃喃低语。

女仆们拿着外套和围巾进来。

第八章

两天后,艾迪去车站接父亲。“爸爸,爸爸!”看见范德韦尔克从火车上下来,他喊道。

两人拥抱在一起。范德韦尔克很激动,因为阔别荷兰已经15年了。艾迪帮爸爸拿行李,俨然像个男子汉。接着,他们乘出租马车离开车站。“我的宝贝,我10天没见到你了!”“什么事耽误你这么久,爸爸?”“现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要找房子吗?”“是的。”

范德韦尔克开心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身旁,内心充满奇怪而沉重的悲伤与满足,因为他回来了,回到荷兰了。

他们的车停在宾馆前面。康斯坦丝在自己的房间等着他们。“你好,康斯坦丝?”“你好,亨利?”“我什么都安排好了。”“挺好。你的房间从这里过去。”“很好。”

他按铃点了咖啡。

艾迪倒咖啡,她的面容立刻变得僵硬而扭曲。“给你咖啡,爸爸。”“谢谢你,我的宝贝。你觉得你的祖国荷兰怎么样,我的小家伙?你觉得你那些小老表们怎么样?”“哦,我还没见到几个呢,不过,星期四我要去杰瑞特舅舅和艾德琳舅妈家。”“他们有几个孩子?”“七个。”“啊,好家伙。妈妈还好吧,康斯坦丝?”“是的,很好。”“我……我收到爸爸一封信。”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希望我们尽快去德伯珍看他们……”

他终于给她带来期盼已久的和解信息。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给你信!”他说着把信递给她。

她看信。这是一位老人,一位很少写信的守旧老人搅尽脑汁的表述,尝试原谅,尝试忘却,尝试欢迎,虽然不流畅,但是很真诚。信的结尾,亨利的父母表示,希望能尽快在德伯珍看到他、康斯坦丝和艾迪。

她的心咚咚狂跳。“这么说,他们屈尊考虑接受我了!”她苦涩地想,“为什么现在才考虑?为什么现在才考虑?我的儿子都13岁了。他们从未要求见一见他们唯一的孙子。他们是冷酷无情的人!为什么现在才考虑?我不喜欢他们……”

但是,她只说了一句:“你的父母很宽容。”

在罗马,她学会了口是心非。“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德伯珍?”她问。“明-天。”“明天晚饭后,我们要去喝茶,去范萨兹玛家——阿道菲娜和她丈夫家。”“我渴望见到我的父亲和母亲。”“好吧。为了你的家人,就得罪我的家人,写信拒绝范萨兹玛吧。”“这不可能得罪任何人。我渴望见到我的父母,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们感激他们的来信。”“感激?”她苦涩地问,“我该感激什么?感激他们花了13年才表示愿意见一见他们的孙子?”“那些年,你的家人也没想见你呀。”“这不是事实。妈妈来布鲁塞尔看过我们。”

他轻蔑地笑了:“13年,两趟,每趟两天!”

她跺着脚:“妈妈是老人,她从来不旅行。”“我的父母也老了。他们一直在和自己的原则与信念痛苦地斗争。”“所以,我该感激他们?”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感激?”他重复道,“你从来没有感激过。没有感激过他们,也没有感激过我……”

她握紧了拳头:“又来了!”她尖叫道,“一次又一次。你只会责怪别人毁了你的职业,因为……因为……”

她大声抽泣。“妈妈!”艾迪说。

孩子站在他们中间。他是两人的一切,可是,他永远不理解这些争吵的原因,不理解那些责怪的理由。直到现在,他从没想过这是多么奇怪——他父亲的亲戚和他妈妈的亲戚总是离的那么远,那么难得一见。不过,即使不理解,他也不问。然而,虽然他不理解这件事,他已不再是孩子了,他是小男子汉了。因为不了解也不理解,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但是,他像英雄似的肩负着自己的重担。

她亲亲儿子。“啊!”她哭着,“你喜欢他多过喜欢我,艾迪,去他那里吧,去他那里吧!”“妈妈,”他说,“我对你们的爱是一样的。别哭了,妈妈。别那么急躁,那么没耐心……”

范德韦尔克喝着他的咖啡。

她搂紧孩子,拼命地吻他。“艾迪,我要出去。你很好,可是,我要出去,我需要空气。”“要我和你一起去吗?”“不,你和爸爸呆一起吧……”

看到他刚回来,他们就在一起,她无法忍受。过去十天的相处之后,她必须让自己有勇气再看见他爱抚孩子。可是现在,现在,她要回避,回避那种情景。她戴上帽子,再次亲吻艾迪,表示没有生他的气,而且永远不会生他的气,然后走出去。“爸爸,”艾迪说。

范德韦尔克显得沮丧而不安。“你为什么对她说那些话,爸爸?”“我的宝贝!”他深吸一口气,搂住儿子。“艾迪,”他说,“你长大了,越来越壮实!艾迪,你完全是大小伙子了。你都这么大了,爸爸几乎不可以吻你,或者让你坐在膝头了。”“不,爸爸。我是你自己的宝贝。”

他坐在范德韦尔克膝上,搂着爸爸的脖子,那张柔软而稚气的脸贴着爸爸仔细修过的面颊。“我的小家伙!”

范德韦尔克搂紧孩子,脸贴着那柔软的小脸蛋,感觉平静了许多。“你们为什么一下子就吵起来了?”“怪妈妈。”“可是,你反驳她了。妈妈的神经全绷紧了。在那个时候,别反驳她。”“妈妈家的人怎么样?”“我认为他们非常可爱。外婆很和善,贝莎姨妈和杰瑞特舅舅、艾德琳舅妈也很和善。妈妈又见到他们大家,非常开心。我们回到荷兰,很快就要见到爷爷奶奶了,你高兴吗?”“是的,我的宝贝。”“我们来安排一下,看什么时候去德伯珍好。明天别去,因为明天你和妈妈要去范萨兹玛姨妈和姨父家。我答应星期四去杰瑞特舅舅家。不过,我哪天去看那些孩子都可以。我们就定在星期四吧。这样,你们明天就可以开始找房子了。”“很好,我的宝贝,这样可以。”“我可以告诉妈妈问题解决了吗?”“是的。”他搂住孩子。“我的艾迪,我的儿子,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傻老爸!”

他继续坐在范德韦尔克膝上,脸贴着脸。外面的雨击打着三月光秃秃的树木。远方隐约可见灰蒙蒙的雾气,淡淡的,飘乎不定,湿气重重的夜幕降临……

第九章

当天晚饭后,范德韦尔克、康斯坦丝和艾迪去范劳夫人家。在那里,他们遇到想见姐夫的多琳。“我今天一直在想你们的事。”她说,“我得帮贝莎做许多杂事,经过市区时,我暗想,‘我要去一趟道诺德,看看有没有房子出租。’ 我简直快累死了!”“多琳,你真善良!”康斯坦丝说。

范德韦尔克也感到惊讶:“你真的非常善良,我初次见面的妹妹!”“这是我列的清单,上面有常规租金标准。”“可是,多琳,道诺德离妈妈家太远了。”“是的。不过,康妮,”妈妈说,“在这个街区,800盾是租不到房子的。”“如果到你这里需要1个小时,住在海牙还有什么意思?我想住在你家附近。”“嗯,我们再看看。”范德韦尔克大胆插话道。“看看,看看,看看!”康斯坦丝生气地说,“我希望很快就有自己的房子。宾馆很贵,我不喜欢。等到家具从布鲁塞尔运来,等到我们安顿下来……”“哎呀,好了,妈咪,”艾迪决然地说,“要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康斯坦丝立刻笑了。孩子说的每句话都是安慰剂、都是镇痛剂。老夫人笑了。多琳也笑了。“艾迪,”范劳妈妈说,“你一定要尽最大努力帮助爸爸妈妈找到房子。”“好的,外婆。不会一帆风顺的……”

孩子显得比上个星期天晚上自在多了。外婆非常善良,多琳姨妈也非常善良。她那么辛苦地四处奔跑,帮忙找房子。“多琳姨妈,你总是在跑腿吗?”

所有人都笑起来——每天在海牙四处奔忙是多琳的一个癖好。她是一个非常热心的人。眼下,为了帮助贝莎和阿道菲娜准备两场婚礼,她特别忙。

恩斯特和保罗进来。“我们听说范德韦尔克在妈妈家。”保罗说,“我们过来见见面。”“无论如何,这不是最好的拜访方式。”康斯坦丝暗想。

恩斯特像贝莎一样,也爱眨眼。他还有点怪,即使在家族圈子里也总是害羞、胆怯。他显得很腼腆,仿佛希望尽可能快地躲开。但是,他尽了努力,突然问康斯坦丝:“你喜欢瓷器吗?”“你是指代尔夫特精陶吗?”“是的。你喜欢花瓶吗?我爱花瓶。我有各种各样的花瓶。你思考过花瓶吗:花瓶的形状,花瓶的象征?不,你不懂我的意思。改天你来我家看我,好吗?你们来吃午饭,你和你丈夫,好吗?那时候,我会带你们看我的花瓶。”

康斯坦丝微笑道:“我很愿意去,恩斯特。你有很多稀有花瓶吧?”“是的,”他骄傲地轻声说,“我有一些非常珍贵的花瓶。我总是担心它们被偷。它们就是我的孩子。”

他笑起来。她也笑了,同时,有点不愿见他,不愿去那些装满花瓶“孩子”的房间。她不知道再跟恩斯特说点什么,于是,轻声告诉妈妈:范德韦尔克老夫妇——她的公公婆婆——已经邀请他们去德伯珍了。

范劳夫人面露喜色,高兴地低声说:“孩子,我太高兴了!他们能这么做,我太高兴了。我一直在想他们会对你采取什么态度。毕竟,阿德里安是他们的孙子,也是我的外孙。”“13年了……”康斯坦丝怨恨地开口。“孩子,孩子,不要心怀怨恨,不要心怀怨恨,别再责备了。一切都会好的,我的孩子。我太高兴了。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亲爱的。他们的心胸不那么开阔,他们有非常正统而严格的原则。而且,那时候,他们坚持让范德韦尔克娶你,对他们来说那是巨大的牺牲。孩子,那么做打碎了他们儿子的职业生涯。”“为什么?”康斯坦丝激动地低声说,“打碎了他的职业生涯?为什么?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那个部门?”“亲爱的,出了那个丑闻之后,他很难留下。”

康斯坦丝轻蔑地笑了。“那个圈子,除了秘而不宣的丑闻,一无所有!”“嘘,孩子,别那么激烈,别那么暴躁。我太高兴了,康妮!我可以亲吻那两位老人。我还要去拜访他们,当你们……拥抱他们……”

妈妈老泪纵横。康斯坦丝手按胸口,感到呼吸困难。“好吧,妈妈。”她温柔而冷静地说,“我会感激一辈子,感激范德韦尔克父母,感激亨利,感激你,感激你们大家!”“孩子,别抱怨。现在,在我们中间,试着开心一点。我们都会努力对你好,让你忘掉过去……”“妈妈!”

她抱住老夫人:“妈妈,别哭!回来,回到你们中间,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

第十章

两天后,范德韦尔克、康斯坦丝和艾迪坐上火车,前往德伯珍。对艾迪来说,荷兰是一个新国家。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兴趣:薄雾笼罩的地平线上,模糊而暗淡的天空低垂,与一排排蔓生的树木相连;村庄的尖顶星星点点;风车的风叶好似绝望的手臂,朝大片乌云挥舞着;湿气重重的风吹动黑暗的云团疾速掠过低垂的天空。男孩和父亲手拉手坐着,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康斯坦丝沉默不语,凝视着对面窗外,回避他们爱抚的情景。

前一天晚上,他们去了范萨兹玛家。开始,康斯坦丝感到烦躁,后来感到同情。天哪,阿道菲娜怎么可能变得那么粗俗!她到底像谁!妈妈,那么高雅,那么高贵!爸爸,她可怜的父亲,那样一位贵族,那样一位老派绅士!或许,像鲁伊范纳尔家人,嗯,你绝对看不出舅舅是妈妈的弟弟。或许,真的像鲁伊范纳尔家人?天哪,阿道菲娜多么粗俗!她的丈夫是个粗人,她的家经过刻意矫饰却很邋遢。她的女儿,两个大的做作、傲慢、心怀忌妒;最小的女儿玛丽有点像灰姑娘,是个可爱而腼腆、受压迫的温顺孩子……那三个男孩子那么讨厌、那么邋遢、那么粗鲁……这是一帮什么人,什么人啊!他们本来想去她家静静地喝茶,结果却好像参加了一个小型晚会。正如愤怒的范德韦尔克所说,那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有两个男人穿着燕尾服,戴着白领带,其他人穿着各式男装:双排扣长礼服、无尾礼服、粗呢套装等等。阿道菲娜似乎总是发出含糊不清的邀请,接受邀请的人永远不知道应该穿什么,也不知道会遇到谁……小弗洛尔居然穿着肮脏的白色低领连衣裙;卡罗琳和小玛丽穿着散步服;范萨兹玛本人看上去好像胖农夫,大着嗓门和鲁伊范纳尔舅舅逗来逗去——一切都如此庸俗!鲁伊范纳尔姨妈始终很温厚,姑娘们虽然有东印度人的外貌,但是自然而单纯,讨人喜欢。就其他方面而言,尤其对范德韦尔克来说,那天晚上连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就是一个圈套。他们第一次见到他这位遭到拒绝许多年的姐夫,本该以更亲切,更热情的方式欢迎他,承认他是这个家族的一员啊!回到宾馆,康斯坦丝和丈夫激烈地争吵起来:他辱骂她的家人是乌合之众,她则为家人辩护,为自己的信念辩护,直到艾迪醒来,起床,恳求他们安静,不然自己睡不着觉……这个小宝贝,他的话多么恰当、巧妙而果断。他像真正的小男子汉。唉,没有他,他们会吵成什么样啊!有时,她想,如果他死了,如果他们不得不永远失去他,她一定会自杀!他不只是他们的孩子,他还是他们的财富,是他们的生命。她看了他一眼,看到他和父亲手拉手坐在那里,范德韦尔克在努力辨认远方阔别那么多年的村庄。她又迅速转过身来,忌妒刺痛了她的心……唉,她为阿道菲娜感到惋惜!她从阿道菲娜身上看到赶时髦的挣扎,一种绝望的挣扎,因为除了动听的名头,范萨兹玛一无所有。在其他各方面,他是微不足道的人。他等待了许多年,很难得到晋升。他娶了阿道菲娜,却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接受他,他又为什么接受她。起初,他努力成为海牙的出庭律师或辩护律师,后来,他在司法部谋得一个职位,却一直没有像范纳格尔那样得到范劳爸爸的喜欢和帮助,也从来没有得到上司的器重。如今,在阿道菲娜的逼迫下,他承担各种各样琐碎的工作,进入各种各样的委员会,为成为市政委员会的候选人而努力拼凑各种政治信条,因为阿道菲娜一直忌妒和羡慕贝莎的重要地位,希望看到自己的丈夫越来越多地走上前台,但是实现那个理想的机会太少了……是的,想到贝莎的家庭状况,阿道菲娜的内心一定很愤怒——在三堡垄港市法院赚到资本后,贝莎的丈夫当上了殖民大臣。他们的家复制了父母家过去的高贵与庄严——一样庞大的晚宴,一样体面的社交活动,一样正在接近外交圈子。所以,阿道菲娜一定要举办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小晚宴”,不管不顾地拖进各种各样的人,在那些拥挤的客厅塞满褪色的蹩脚刺绣花样和落满灰尘的玛卡特花束,让彼此一无所知,素未谋面的各色人等愕然相遇。姑娘们倚着推到一旁的桌子,好奇地引颈张望,尖声交谈。一个舞蹈,一阵疯狂的闹剧过后,地毯腾起一片灰云——所有一切,所有一切与厚厚的三明治一样,味道恶劣、令人讨厌、格外粗俗。女仆那么懒惰——姑娘们吩咐她做一件事,她会不礼貌地耸耸肩!唉,康斯坦丝为阿道菲娜感到难过,毕竟,她是自己的妹妹。她仿佛麻木了许多年以后才意识到所有兄弟姐妹及其孩子们的温暖亲情。这是获得妈妈的遗传了吗?温暖的亲情。她愿意像朋友似的和阿道菲娜谈谈,劝她在组织那些晚会时区分不同的人群,劝她邀请的人不要太杂乱。她还要告诉小弗洛尔,在那样的场合,不要穿脏舞裙!还有那三个男孩子,双手脏兮兮的,在拥挤的客厅冲来撞去,丝毫不讲礼貌,和她的艾迪相比,教养太差。艾迪或许根本没有受过教育,但是他自己成长为那么可爱的小家伙,那么懂礼貌,虽然有点呆板,但是谈吐得体,一句海牙下层人士的俚语都不说!唉,真可怕!她真担心艾迪会学到一些……可怜的阿道菲娜,拼搏得多么艰难,尤其面对贝莎那难以企及的完美!她想到所有家人都有忌妒心——她自己也有忌妒心,而阿道菲娜从小忌妒心就很强,妒忌她的哥哥姐姐……她究竟能不能给阿道菲娜一句忠告?小弗洛尔的婚礼即将举行,难道她帮不了阿道菲娜吗?她想,真遗憾,自己的妹妹正在变得如此粗俗,可是她毕竟是范劳家人。昨晚的经历让她非常担心这次婚礼。更糟糕的是,几个月后的五月,贝莎的埃米莉将在几乎同一时间举办婚礼。无论如何,她要和妈妈谈谈这件事,不是为了多管闲事,而是因为阿道菲娜是她的妹妹,因为作为姐姐,她关心妹妹,因为她替阿道菲娜感到遗憾,真诚的、令人心碎的遗憾……“妈妈,你在看什么?”

是艾迪的声音。她看见孩子已经过来坐在她旁边,因为现在该陪她了。他总是这样,把自己的爱分摊给父亲和母亲。范德韦尔克立刻拿起那本《Nieuwe Rotterdammer》,把自己埋进宽大的书页,埋进自己的角落。“哦,你终于过来坐在我旁边了!”她低声说。“妈咪,别那么妒忌,你想让我把自己劈成两半吗?”

他和康斯坦丝说话,逗她高兴。她一直欣赏他说话的方式:文雅、理智、有趣。他有一种闲聊的天赋,很可能已经习惯这样了,因为不吵架的时候,如果没有他,他的父母会保持沉默。他说到昨天看了几幢房子。他谈到风景,说这里的风景让他立刻有了荷兰男孩的感觉——是不是很有意思?他像殷勤的小骑士,逗引妈妈开心。不过,他的身上没有一点花花公子的习气。他身穿彩色衬衣、蓝色大衣和灯笼裤,是一个身材矮小、体形健壮的小家伙。他戴着一顶形状像布尔帽的柔软毡帽。她不喜欢那顶帽子,可是他坚持要一顶。即便戴着那顶帽子,他依然那么英俊!嘿,多么漂亮的男孩!他的蓝眼睛透着直率,有点锐利,有点严肃;他的脸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坚强;他的面容优雅,轮廓鲜明,那是亨利的面容;她喜欢他那小巧的嘴巴,宽厚的肩膀,优美的腿形:膝盖强壮,小腿细长、圆润。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他是她最心爱的孩子!他就是幸福,是生活给她的恩赐。有了他,她的生活才有价值!

他在说话,而她看见的是他严肃的目光,比平时更严肃的目光。是的,她感觉到了。那是因为一个小时之后,在那里,在德伯珍,等待他们的爷爷奶奶的接待……范德韦尔克也很紧张,他一句话不说,折叠着他的报纸,从这边折到那边……康斯坦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喉咙紧张得又干又渴。艾迪的目光越来越僵直,比以往更严肃。是的,她感觉到了。孩子的声音含着体贴,好像想说:“一会儿,一定要打起精神,妈咪……”

目的地越来越近,他们也越来越安静。范德韦尔克埋头看报,康斯坦丝凝视窗外,艾迪再也找不到话说,非常安静地坐着,手插在小大衣口袋里。不,她永远不可能忘记,那两位老人不接受她这位儿媳妇已经13年,却视她的孩子为他们的孙子。那么长的时间,他们没有写过一封信,没有做过一次和解的尝试,完全沉默,绝对严格而势利地对待他们唯一的儿子,对待他们唯一的孙子。她没有想到自己。她不求得到他们的喜爱,只求他们有点礼貌。她感到如此怨恨,如此怨恨,以致一想到这些,就几乎要窒息。除此之外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她不得不表示感激,因为如他们所说,那对父母为她牺牲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他们坚持认为,亨利应该娶她,哪怕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而那正是她永远无法原谅的事情,因为那件事一直在伤害,而且依然在伤害她的虚荣心。

如果他们决定让亨利在退隐几年之后,依靠他具有影响力的关系,在她的陪伴下,恢复自己的职业生涯,那么,看在儿子的份上,她会感激他们。德斯塔弗雷已经离开外交部,在哈勒姆附近的农村生活。除非特别巧合,他们永远也不会在国外遇到他……不,因为虚荣心受伤,她永远不会、永远不能原谅他们。正是他们的“牺牲”造成几乎扼杀她的痛苦,致使亨利的职业生涯因为她而破碎。难道她没有在罗马当过五年荷兰大臣的妻子?难道她没有在自己的位置上充分展现机智、优雅、乃至完善的世界知识,直到荷兰侨民称赞她的沙龙胜过海外其他荷兰公使馆?难道她没有为那些美誉而骄傲,没有为她的宴会和招待会引得荷兰侨民和游客思念荷兰家乡而欣慰?她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夫人,在罗马,和你在一起,一切都太美妙了,尤其和其他地方相比。”她的同胞过去常常向她抱怨,那么多公使馆无聊、死板、排外。虽然刚开始可能有人说闲话或无端地指责她,因为她这个全权公使的弃妻后来嫁给了外交部那位最年轻的秘书,难道她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支持范德韦尔克吗!她本可以发挥机智,让人们忘掉一切,让一切沉淀为过去。她不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或许不为任何其他人,但是肯定为她自己。两位老人,还有站在他们一边的亨利,永远无法像她一样明白:她的委屈在于他们把自己的儿子,连同意味贫穷的补贴施舍给她,却把她和他,以及他们的孩子扔在布鲁塞尔的一个角落,好像他们无名无姓,是不光彩的人,还指望她会表示感激!不,她永远无法原谅,永远、永远、永远!

她陷入沉思,没注意到火车停下,他们到泽斯特-德伯珍了。“妈妈!”艾迪轻声喊道。

她吓了一跳,脸色发白。但是她下决心克制自己,要有尊严地向两位老人证明,虽然犯了错,在生活中迈错了一步,但是她不是卑微的女人。好吧,如果他们愿意,就算犯了罪吧,因为她曾经爱过。艾迪扶她下车。她戴着手套的手在他有力的小手里颤抖。但是,她下决心稳住自己,必须保持冷静。是的,她要保持冷静,更要保持尊严……“马车来了。”范德韦尔克声音窒闷地说。

他认出那辆多年前的老马车,甚至认出那位老车夫。老车夫看见他,手扶帽子致意。打开车门的男仆是个年轻人,他不认识。那位车夫以老仆人的身份向他弯腰致意,并按照老称呼,声音颤抖地说:“早上好,先生。早上好,夫人。”“你好,德克?”范德韦尔克声音低沉地说。

他们上车坐好。康斯坦丝看见范德韦尔克紧闭双唇,咬紧牙关,捏着下巴,仿佛在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孩子似的哭出来。他盯着窗外,紧张得不时颤抖。他认得路边的别墅,在三月湿雾笼罩的荒凉花园中间,它们显得如此萧条。他注意到许多别墅已经被推倒,盖上了新房子。变化多大呀!新建了多少房子啊!但是,在那乌云笼罩、阴雨连绵的天空下,在那条马路上,在那些别墅的花园里,有某种东西——某种过去的东西,童年的东西,青年的东西。他感觉好像归家的老人,而他,不过38岁!他好像为眼前熟悉的一切感到羞愧!然而,他的内心太软弱,软弱得不敢指责自己,却指责她,指责这个坐在他身边,比他大4岁的女人。此刻,他还想到罗马,想到荷兰公使馆的办公室,想到她,当时的德斯塔弗雷夫人,他上司的妻子,想到他们的风流韵事……先是闹着玩,然后认真起来,直到那个可怕的时刻——德斯塔弗雷出现在他们经常幽会的房间门口,康斯坦丝从另一道门逃走。想到和那位受伤害的老人,曾经像父亲一样爱护自己的老人面谈!他为此而责怪她,是她的错!那时,他是个年轻人,几乎对世事一无所知。而她是诱惑男人的女子,是这个结婚5年多的28岁女人诱惑了他。是她,是她,他为此而责怪他!开始,在调情的初始阶段,他并没有爱上她。他们只是聊聊天,跳跳舞,说说笑话,真是这样。接着,这一切转变为激情。可是激情是什么?瞬间的火焰,燃烧,然后熄灭。他知道,从那天起,从他像罪犯似的站在那位高贵老人面前的那天起,火焰熄灭了。从那天起,他开始看清面前的生活:丑闻,传遍全罗马的丑闻;远在荷兰家乡的虔诚父母的绝望。康斯坦丝在佛罗伦萨,他们在那里会面,他自己屈从父母的希望,请求她做自己的妻子,请她办完离婚手续,去英国嫁给他。从那以后,他总能看到悬在面前的命运。它将他压得那么弱、那么小……在不幸之中,在他年轻生命的废墟中间,在那个女人身边,从不自责的他总能看见比自己大4岁、老于世故的妖妇影子。在那个女人,那个永恒的障碍旁边,在那个不幸之中,唯一的恩惠是孩子。从看到他,看到那个小小的、红红的小人儿第一眼起,本来有可能增加的痛苦,渐渐变成了生活的恩赐。亲爱的孩子,虽然是他们痛苦的果实,但那是他的孩子。渐渐长大的孩子成了他的安慰。孩子,用小手抚摸他的脸,他的头发。孩子,喊他“爸爸”。孩子,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孩子,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他的儿子渐渐长大,很快成为他们之间的调解人,也成为他们仍然在一起的理由。孩子,在成长为少年的过程中,在不理解也不了解的情况下,依然感受到不断的冲突,不断的痛苦。终于,孩子的目光变得更严肃,他认为自己就是调解人和安慰者。孩子坐在那里,坐在他的对面。那是他的宝贝,英俊壮实,长得像他,有一双固执、真诚而温柔的眼睛。现在,他要带他见自己的父母了。确实,那是她的孩子,是他们痛苦的结晶,那也是他的孩子,是他父母的孙子。

男孩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他们俩都坐在他的对面,都默默地望着窗外,彼此侧背相对。男孩多想拉起他们的手,他们两人的手,说点什么——在此刻,在他感觉非常严肃的时刻,说一句话,把他们团结起来。可是,虽然他平时知道如何说话,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可是,他们,他们没有看,也不敢看他,虽然感觉到他的扫视,但是脑中充溢着自己的思想。此时,男孩感觉生活像秤砣似的重重地压在他弱小的胸部。他深吸一口气,在沉重的压力下,他的呼吸变成深深的叹息。

这时,他们都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的孩子。亨利本想伸手抚摸孩子的胸口,可是此时马车转进一个大门,驶入有圆形草坪的前花园。花园里,裹着稻草的玫瑰丛直挺挺地立着,等待春天的到来。

第十一章

他们下车,大厅的门开了。起居室的窗帘微微抖动,好像有位老人颤抖的手碰到了,可是,除了开门的管家,大厅里没有人接待他们。

于是,康斯坦丝说:“亨利,你先进去。等你叫我时,我再和艾迪过来……”

范德韦尔克看着她,支吾着想说他希望带艾迪一起进去。可是,她已经把手放在男孩的肩上,非常坚定地看着他。他明白她不会同意。他走进去,醉汉似地踉跄着走进窗帘抖动的房间。

管家不知道该做什么,退下了。康斯坦丝坐在橡木长椅上,把艾迪拉到身边。就这样,她温顺地等在大厅,等着公婆愉快的召见。她等了14年才等来请他们过来这句话,现在是她自己想等候。出于女人的敏感,她让亨利先进去见父母,并下定决心要亲自带儿子去见他的祖父母。她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她要坚守自己的特权,自己的权利……亨利的犹豫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但是她把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仿佛占有了他。

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好像很久,她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大厅的每个细节:橡木护墙板;三四幅家人肖像;几个古老城市的风景雕刻;古玩架上几个代尔夫特罐;通往楼上的楼梯;始终安静地关着的房间橡木门。她看见走廊瓷砖的图案和宽条代芬特尔地毯的颜色……起居室的门终于打开,出来一位老人。康斯坦丝站起来。老人与亨利的容貌相仿,但是他的皱纹更深,修剪整洁的上唇凹进去,笔挺的鼻子更突出,铁灰色的发际稀疏,乳白色的额头高高拱起。他的目光忧郁而严厉,很像亨利的目光。他的个子高,亨利的个子矮。他穿着黑色长大衣,肩膀宽厚弯曲,亨利的肩膀宽厚挺直。他的手很长,布满皱褶,瘦骨嶙峋,颤抖着,亨利的手短而宽……她站起来,把手搭在儿子肩上,花了两三秒时间做着比较。这时,老爷子说:“进来,康斯坦丝……”

康斯坦丝把艾迪轻轻地推到自己前面,走过去,走进起居室。她看见一位大脸盘老太太,让她怎么也联想不到亨利。老人灰白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以银发卡固定。她的面色蜡黄,深灰色的眼睛充满泪水,透过那层薄雾痛苦地瞪着。她体形弯曲,穿着黑色毛料裙,腿活动似乎有困难,身体伛偻得几乎畸形。她握着亨利的手……“康斯坦丝。”老太太开口道。她举起颤抖的双手,好像要拥抱她。“这是你的孙子。”康斯坦丝生硬地说。

她把艾迪推近一点。男孩那双酷似亨利和老爷子的眼睛沉着地望过去。他说:“你们好,爷爷、奶奶?”

在宽大昏暗的房间,他的声音听上去沉闷有力。老太太和老爷子看着男孩,一阵令人难耐的沉默。他们看着男孩,惊愕得呆住,说不出一句话。老太太又拉起亨利的手,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亨利的牙咬得咯咯响,紧张得浑身发抖。“那是我的孩子。”他说。“这是阿德里安呀。”老太太哆嗦着说。她没有拥抱康斯坦丝,现在紧紧地搂住了孩子。孩子吻了她。接着,老爷子拥抱孩子,孩子吻了他。“亨德里克,”老太太说,“亨德里克,多像……多像那时候的亨利!”

老爷子轻轻点头。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两位老人好像看见了自己13岁的儿子。他们感到非常吃惊,只能呆呆地盯着男孩,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那是奇怪的梦境。

康斯坦丝僵硬地站着,没说话。这时,老太太说:“看到你来,我们非常高兴,康斯坦丝。”

康斯坦丝努力露出微笑。“你太客气了。”她和蔼地说。“请坐。”老太太指着椅子,哆哆嗦嗦地说。

他们都坐下了。亨利尽量自然地谈论德伯珍。他们之间堆着那么高的过去,仿佛永远跨不过去,永远无法接近对方。为了保持和谐的沉默,那么多该说的话没说,以致沉默本身变成了折磨。父母和孩子之间累积了那么多岁月,现在似乎不可能单靠语言接近彼此。这个昏暗的房间朝向花园,朝向笼罩着朦胧薄雾的道路。在这个房间说出的话很奇怪,奇怪的像物体,像坚硬的圆形物体,有形的物体,像碰到一起的弹球似的彼此撞击……

谈论那些几乎不可能无关紧要的话题很痛苦,因为那些话不断触碰过去的事情,那些提起来就令人痛苦的事情,可是,他们找不到无关紧要的话题。亨利说德伯珍的变化非常大,指的是他不在的那些年。康斯坦丝谈到布鲁塞尔,指的是她长住那里的那段时间,是她丈夫的父母不愿见她,视她为耻辱的那段时间。他们谈到艾迪小时候的生活,好像他们俩——艾迪的父亲和母亲,在责怪爷爷奶奶。没有无关紧要的话题。两位老人和孩子之间飘浮着绝望的忧郁,因为他们不能越过儿子和儿媳接近那个孩子……外面,起风了,风声呼啸,沉重的乌云像湿雾似的落在他们身上,雨哗啦啦地下起来。亨利打算请父亲带他去花园,去看看他是否还能认出原来的花园,可是,暴雨阻止了他。除了妈妈的泪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在心里,他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妻子。过去像一堵墙堆砌在灵魂与灵魂之间。

男孩感觉到了,感觉自己的呼吸受到所有忧郁的压抑。他一次又一次想叹气,但是忍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留给爷爷奶奶的印象:他是安静而抑郁的孩子,他不幸福。他们跟他说话,也像普通老人对孩子那样,满怀慈爱地指给他看房间里的每样小东西。可是,男孩已经习惯充当父母之间的男子汉,除了羞怯的单音词,什么也答不出来。

亨利和康斯坦丝互相不看对方,也不看每个人,即使在说同一件事,也好像单独面对两位老人在说话。他们要留下来吃午饭——老式荷兰“喝咖啡”——5点钟返回海牙。管家进来说午饭准备好了,并推开滑动门。餐厅在封闭的大暖房这边。暗淡的日光透过雨帘投入朦胧的影子,桃花心木家具反射点点灯光,桌面闪耀着洁白的光芒。他们坐在这个有点寒意的房间,时不时说几句让人费解的话,听起来令人不快。老太太非常讲究地给他们分半熟的鸡蛋和整齐摆放在托盘上的舌头三明治,又给自己倒满一小杯咖啡。分鸡蛋和三明治的仪式很多,持续的时间都很长,而且郑重其事,恰如其分。艾迪感觉自己完全可以轻松地一口吞下鸡蛋和三明治,但是他不得不克制自己,一小勺、一小勺,慢慢地、优雅地吃下鸡蛋,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三明治,以免过早吃完,或者弄乱布置得如此精致的桌子。奶奶递给他第二块三明治时,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饿不饿了,但是,他接了过来。如果不接过来,他不知道双手还能做点什么。他羞怯地坐着,像个拘谨的小男孩。他抬头看看父亲,发觉父亲坐着的样子也好像是吃三明治吃得太快了。奶奶亲自给他的面包抹上奶油,切成小条,再递给他。他竭力克制自己,吃着细小的面包条。

午餐持续了很久很久,桌面依然洁白、干净而整齐,因为三明治已经吃完,只有空咖啡杯给人不整齐的感觉。奶奶已经把破碎的黄蛋壳放进餐边柜。他们站起来,爷爷请亨利到他的书房抽支雪茄。奶奶和康斯坦丝、艾迪留在起居室。外面的路上,雨水在小水坑里飞溅。

康斯坦丝感觉自己是这个家里的陌生人。不过,她的情绪平静了,因为老太太面容僵硬,眼睛依然流露出哀伤,不时充溢泪水。她非常容易受别人情绪的影响,虽然心里有抵触,还是被感动了,很想跟这位奶奶谈谈她的孙子。所以,她说他是多么聪明,对自己的父母多么好。范德韦尔克老夫人温和地点头。不过,康斯坦丝谈艾迪时,是把他当成年人看待,而老太太仍然把他当孩子看待。老太太没有完全领会康斯坦丝的意思,但是他们的讲述使她越来越激动。她把艾迪叫到身边,对他说,夏天,他一定要来和他们呆在一起。那时候在乡下玩耍会非常愉快。男孩想说他的父母没有他不行,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么说有点奇怪,有点老气横秋、一本正经。于是,他只是礼貌地说:“我很愿意,奶奶。”

他假装成小孩子,因为奶奶把他当小孩子。其实,他心里在想完全不同的事,在想昨天和爸爸妈妈看的那些房子,那些他父母对任何细节的看法都不一致的房子:无论是街区,还是房间的格局。他知道,住宾馆很贵,只要他们有了房子,爸爸妈妈就不会那么烦躁了。他想快刀斩乱麻,自己去找伍兹附近那幢合适房子的主人,因为那里离外婆家不太远。如果他不介入,爸爸妈妈几个星期都下不了决心。他知道租房子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也知道爸爸妈妈的意见永远不会统一。因此,他必须冒点险,希望获得最好的结果,希望一切顺利。“往前走几家,有两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阿德里安,夏天过来,你可以去看他们。”“好的,奶奶。”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文雅,非常温和,康斯坦丝不由得露出微笑。然而,他虽然挺直腰板,端着双肩,并紧双腿坐在那里,心里却在划分伍兹附近那幢房子的房间。这个时候,妈妈和奶奶正在费力地交谈,他则考虑着分配方案。楼下有客厅和餐厅,多少有点像杰瑞特舅舅家——在荷兰,那两个房间总是相通的,中间有一道折叠门——还有一个小暖房,那个小花园也非常可爱。楼上,大房间给妈妈,小房间给爸爸。他高兴的是,两个卧室之间有个带弓形窗的塔楼屋,可以留给自己。这样,他就可以住在爸爸妈妈中间了。上面还有小阁楼,那不用他操心,妈妈一定会安排好。也许,这么做相当冒险:明天去找那个爸爸称为订约人的胖男人,跟他说,是爸爸派自己来告诉他,他们要租这个房子……也许那个什么拿索街的房子更好、更大,但是,也更贵……如果他自作主张这么做,爸爸可能会生气。不过,他当然不会白纸黑字地确定下来。只是,如果爸爸妈妈知道他去找过那个胖男人,嗯,刚开始,他们可能会有点生气,也可能会吵两句。然后,他们俩会看着他,笑起来。然后,他们会租下房子,一切都会好起来……如果他们不快点决定,如果他们继续争吵,如果他们在布鲁塞尔的家具突然运到,摆到他们面前,却没有房子放进去,那怎么办……是的,外婆说过:“租房子一定要小心”。在大家意见统一时,确实应该如此。可是,爸爸妈妈的意见从未统一过啊。他们回荷兰就是因为他说:“嗨,我是荷兰男孩,不是吗?那就让我们去吧!”

嗯,他找过那个胖男人后,他们就会租下那个房子。虽然有点冒险,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爸爸跟着爷爷下楼,看上去比较开朗了。也许他一直在和爷爷聊天。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爸爸看了一两次表……

这时,马车到了。那位爸爸小时候就认识的老车夫赶车送他们去车站。他们早到了20分钟,于是,走来走去,等候火车,静静地,没有说话……

第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艾迪去和杰瑞特舅舅家的孩子们玩。他觉得和那些六七岁的表弟表妹一起玩耍非常开心。他们中最大的女孩8岁,最小的婴儿才10个月。艾迪以父亲的方式发明新游戏,带着这些小家伙愉快地嬉戏。作为新来的大表哥,13岁的他引起了一定的轰动。不过,整个早上,他心里想的都是那个胖男人。那天清早,他去告诉他,爸爸有可能租他的房子,希望他晚上7点到德印第宾馆。随后,他直接去杰瑞特舅舅家,但是心里很烦躁。他必须让爸爸妈妈为那个胖男人的来访做好准备,因为他会带来租约草案。为此,他在艾德琳舅妈家吃了一块三明治,又和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因为下雨,他们不能出去——就赶去亚历山大街的外婆家。他知道,在那里能找到妈妈。康斯坦丝坐在母亲身旁,给她讲范德韦尔克父母的情况,讲他们如何接受了她。保罗舅舅也在那里。艾迪有点紧张地问爸爸在哪里,爸爸那天下午去了哪里。“爸爸去看拿索-迪伦堡街的房子了……你在杰瑞特舅舅家玩的高兴吗?”“哦,是的。他们是可爱的小东西。妈妈,你今天下午干什么?”“和外婆再呆一会儿后,我们一起去鲁伊范纳尔舅舅舅妈家。艾迪,你也去吗?”“哦,我真想和爸爸谈谈。”

她马上忌妒地说:“你永远一刻也离不开你爸爸。什么意思?我整个早上都没见到你了,你却首先问你爸爸!我不知道爸爸在哪里。我想,爸爸有约会,在维特俱乐部,他要在那里见一些老朋友,可是,你不能去维特!”“爸爸不回宾馆吃晚饭吗?”“我相信爸爸准备留在维特吃晚饭。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控制爸爸活动的习惯。”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妈妈,7点前,我一定要见到爸爸。”“为什么是7点前?你要干什么?我不行吗?难道我根本没用?”“有用,”他说,“在你不这么生气的情况下。伍兹附近墓地街的房主7点前要来拜访。”“你怎么知道的?”“我今天早上去找他了,在去杰瑞特舅舅家的路上。”“啊?”“我告诉他,爸爸可能会租那个房子,并且请他7点来宾馆,带着租约草案。”

他突然感觉很不舒服,因为坐在那里的外婆和舅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可是,艾迪,”外婆不太理解的问,“你怎么会那么做?是爸爸让你去的吗?”“不是,外婆,爸爸什么都没说。不过,那房子确实非常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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