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卡夫卡短篇小说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6 09:5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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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卡夫卡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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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医生:卡夫卡短篇小说集

乡村医生:卡夫卡短篇小说集试读:

考试

我是个仆人,但是没什么活可以让我干。我胆子小,不愿出风头,甚至从未和别人争过高低,当然,这也只是我无所事事的一个原因,又或许,这根本与我无所事事无甚关系。说到最主要的原因无疑是我从没被叫去听差,其他仆人都被叫过,我知道他们都不曾像我这样一心想去做事,也许他们连被叫去做事的愿望也从未有过,而我有这种愿望而且在不少时候还是十分强烈和迫切的。

在很多日子里,我就这样躺在仆人房间的木板床上,望着头顶上面的房梁,睡着了,醒过来,然后又睡着了。偶尔我就去那边的酒馆,酒馆里卖的是一种酸啤酒。很多时候,我厌恶得真想把那杯酒倒掉,不过最后我还死又把它灌进了肚子。

实话说,我很喜欢坐在那家小酒馆里,因为躲在那扇紧闭的小窗子后面,我可以观望对面我居住的那栋房子的窗户,而且也不会有人发现。从那里看临街的一面其实也看不到多少东西,我猜测,能看到的大约只是走廊的窗户吧,而且那条走廊还不是通往主人房间的。不过我也不能保证我的猜测一定正确,可能我也会弄错的。有那么个人,我也没问他,他曾一口咬定说我没弄错,而那栋房子的正面给人的总体印象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那些窗户多数时间都是关着的,很少被打开。如果某一天窗户打开了,那一定是某个仆人干的,随后他也许还会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上一会儿。如此说来,那应该是一条不会被人抓住的走廊,至少对那个打开窗子的仆人而言是的。另外,我也不认识那些仆人,因为总在那上面做事的仆人是睡在另外的地方的,不是我住的那个房间。

有一天,当我来到酒馆时,我的观察位上已经坐着一位客人。我没敢仔细往那边瞧,一进门就想转身离去。可那位客人把我叫了过去。看样子他也是个仆人,我可能在什么地方曾见过他,不过从未和他说过话。“你干吗要走?过来坐,喝点什么!我付钱。”于是我就坐下了。他问了我几个问题,但我却答不上来,我连问题都没听明白。因此我说:“大概你现在后悔请我喝酒了,那我就走了。”说着我就想站起来,但他隔着桌子伸出手按住我说:“别走,这只是一次考试。谁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谁就算通过了考试。”

我是僵硬的、冰冷的。我是一座桥,在一道深渊之上横卧。一头扎进泥土的是我的足尖,一头是我的手,我的牙齿死死咬住那正在碎裂的黏土。我上衣的下摆随着风飘向我的两侧。深渊里的那条冷森森的福雷伦河发出阵阵嘶吼。从没有一个旅游者曾迷路来到过这里,这是一座行步艰难的山,而这座桥在各种地图上都未曾标出过。——我就这样卧着,等着,我能做的只有等待。一座桥一旦建造完成,只要不坍塌,就依然是座桥。

那是一个傍晚时分——是第一个还是第一千个傍晚,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的思绪总是乱糟糟的,它总在一个地方兜圈子。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时分,小河里的流水声比现在更加低沉,这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他朝我走来,是在朝我走来。——将你的四肢伸展开吧,桥,站立起来;没有扶手的梁木,请你挡住那位托付给你的人。快悄悄打消他脚步中的疑虑,可他还在犹豫,好吧,那就让他认识认识你,学着山神的样子把他扔到岸边吧。

男人来了,用他那根手杖的铁尖头敲打着我,然后用它撩起我上衣的下摆,将它们理好放在我身上。他把手杖的尖头一下戳进我的浓发之中,并且在里面停留了很久,仿佛是为了让它疯疯癫癫地四下里张望。就在我正要梦想跟随着他的脚步越过高山和山谷时,他却双脚一蹦,跳到了我身子的中央。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毫无准备,剧烈的疼痛令我浑身战栗。这是谁?是个孩子?是个梦?是个拦路抢劫的强盗?是个寻短见的人?是个诱惑者?还是个毁灭者?我转过身去看他。——是桥在转身!只是,还没等我转过身来,我已经坍塌。是的,我在坍塌,我已破裂,之前一直在湍急的水流中静静地凝视着我的,那些尖利的卵石刺穿了我的胸膛。

钦差

你,一个孤单单的、可怜的仆人,渺小的影子在皇帝这轮太阳前被甩出老远。这个所谓的皇帝已经病入膏肓,病榻上的他还特意给你传来一个旨意。于是,他让钦差跪在他的病榻前,对着钦差的耳朵小声地传授了圣旨。这是一道对皇帝来说至关重要的圣旨,所以,他说完之后又让钦差对着他的耳朵复述了一遍。然后,他点点头,以此表达一字不差。所有阻拦道路的屋墙都已被拆除干净,在硕大无比的台阶上,帝国的大臣们恭立在周围,他们是来探望皇帝的龙体的,而皇帝就是当着这些大臣们的面,打发钦差上路的。

随即,钦差出发了。

钦差身体健壮,一副从不知疲倦为何物的模样,只见他两只胳膊交替着拨开人群,力大势沉地开出一条道路。如果遭遇抵抗,他就亮出胸前的太阳标志,于是便畅通无阻了,那种气势简直无法比喻。只是人群浩瀚如海,漫无边际,房屋也一望无边。假如遇到一块空地,他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好飞起来,紧接着你可能就听到他的双拳在猛打你的家门。当然,事实并非如此。他虽然不停地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内宫房屋的包围。

自然,他也决不会冲破它们的包围,即便冲出去,也一无所获。他必须冲下台阶,可即使成功,也将徒劳无获。冲下台阶,他还得穿越那些庭院,庭院之后还有两道皇宫包围,然后又是台阶、庭院以及皇宫,如此循环开来,以至千年。就算他冲出最后一道门槛——这简直就是妄想,永远不能实现——还有皇城横挡在他的眼前。这座皇城是世界的中心,沉渣堆积如山。从来没有谁能够越过这个地方,更不要说还是一个带着死人旨意的人。——然而,你,孤孤单单的你,却凝坐窗前,在暮色中期许着那道圣旨的降临。

决定

要解脱痛苦,那就必须消除紧张,做一下放松类的活动。我决定离开安乐椅,虽然这个决定使我挣扎,我围着桌子跑步,活动着头部和脖子,一双眼睛注视着炉火,让眼睛周围的肌肉进入绷紧状态。我得承认,我是违心地做着这一切。倘若他要到来,我一定极其热情地向他招呼;我会友好地容忍他在我的房间里;我会不顾自己的劳累和痛苦,他唠叨什么,我都长叹着去接受。

即使这样,因为出现一些不可避免的错误,而且每个错误都可能使得整个事情中断,无论大小事情都要中断,于是我不得不在圈子里退着走。

也是这个原因,当糟糕的人有所表现时,我们能做的最好的办法是容忍这一切。如果他们觉得还可以继续表演,那么就引导他们继续进一步的表演。然后再给他们以白眼,而且这样做并不会感到后悔。总之一句话:只要是生活中的鬼怪,那就要把它捏扁,也就是说,要增加生活中的安静,除安静以外,其他的,就不要让它产生。

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想要做一个最有特点的动作,那就用你的小指在眉毛上画上一道吧。

大噪音

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像置身在整个公寓里的噪音的总部。我听到所有的门都在啪啪作响——当然,我之所以没说那些人在门之间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只不过是因为门的噪音把这些声音给淹没掉了——厨房里关灶门的响声也听得真真切切。 

父亲打开了我的房门,穿着一件已经拖到地上的晨服穿过我的房间,于是,隔壁房间里就响起了从炉里扒灰的声音。

法莉穿过前厅,一字一顿地喊着问,父亲的帽子是不是已刷好。真希望能听到轻轻的嘘嘘声,然而,另一个的回答声却是更加提高了嗓门的叫喊。于是,房门又响了起来,就像患了伤风感冒的嗓子,它最开始是随着女声演唱而打开,最后又随着一声沉闷的男人的撞击声而关上,那猛地一关的声音听上去简直肆无忌惮到了极点。 

父亲走了,现在轮到两只金丝雀了,他们带来的是一种更轻柔、更分散、也更绝望的噪音。从前我就想到——此刻金丝雀的声音又重新唤起了我的回忆——也许我不该将门开一条小缝,就像一条蛇似的慢慢地爬到隔壁房间,并趴在地上请求我的姐妹和她们的保姆能安静些。

女歌手约瑟芬和耗子民族

我们的女歌手名叫约瑟芬。可以说,如果谁没有听过她的歌声,那么谁就感受不到歌唱艺术的魅力。但凡听过她演唱的人,没有谁不被她的歌声所吸引。这一点,尤其应该得到更高的评价,因为我们这一代,整个一代,都不喜欢音乐。宁静平和可以称得上是我们最喜欢的音乐了。我们这一代人,生活得很艰难,就算有朝一日我们摆脱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忧愁,我们也不可能达到就像音乐所能达到的境地,因为它距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实在是太遥远了。不过我们却不会对此有过多的抱怨,我们还不曾走得那样远,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某种务实的精明,而这一点,恰恰也是我们最大的优点。不管我们遇到什么事,我们都已经习惯了用这点精明的微笑来自我安慰,即使有一天我们真的渴望得到来自音乐的幸福。不过,这也只是个假设,像这种情况现在还没有出现。

但,约瑟芬是个例外,也唯独她。她喜欢音乐,并且也懂得传播音乐。她是唯一的一个可以让我们感受到歌唱艺术魅力的人。如果她死了,音乐也将随着她的离开而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且没有人知道会消失多久。

我常常会想:这种音乐到底怎么样?因为我们确实不懂音乐,我们怎么听懂了约瑟芬的歌唱呢?或者说自以为是听懂了呢(因为约瑟芬不承认我们的理解力)?那么最简单的解释可能是:她的歌声太美妙了,以至于连最迟钝的感官都不会对此无动于衷。不过,这个回答显然不能令人满意。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么,当我们一听到她的歌声肯定会觉得与众不同,而且这种感觉会持续到很久远,就像从她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是我们从前从未听到过的,当然在这之前我们也根本没有能力听到,但这个约瑟芬却能够使我们听到它,而且除她之外谁也做不到。但在我看来,事实却恰恰不是这样,我没有这种感觉,同时我察觉到其实其他人也没有这种感觉。在朋友的圈子里,我们坦率地认为:就歌唱而言,约瑟芬并没有与众不同之处。

那么,这究竟是不是歌唱呢?尽管我们不懂音乐,但我们一直有着歌唱的传统。在我们这个民族,歌唱是从古老的历史中沿袭下来的,传说里是这么讲的,甚至还有歌曲被保留了下来,当然这些歌曲现在没谁再能唱了。所以,到底什么是歌唱,我们还是能够想象的。可是约瑟芬的艺术与我们所想象的歌唱艺术却是格格不入的。那么,问题就来了,这究竟是不是歌唱呢?莫非她仅仅是在吹口哨?吹口哨我们都很熟悉,这是我们民族固有的一种艺术范畴中的技艺,或者确切地说,这根本不算是什么技艺,而是一种独特的生活表现形式。我们大家都吹口哨,但是,当然没有谁会想到把它做为艺术来看待,我们吹口哨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是的,我们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甚至我们许多同胞根本不知道:吹口哨这一行为属于我们的特性之一。假如约瑟芬真的不是在唱歌,而只是吹口哨,或者说,至少在我看来,根本没有超越普通口哨的界线——或许她连吹一般口哨的力气都没有,而一个普通挖土工人却能一边干活、一边轻松地吹上一整天——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约瑟芬的所谓艺术家的身份就会被取消,而她为什么能造成这么巨大影响的迷局更应该被解开。

但是,约瑟芬所发出的声音确实不仅仅是吹口哨。如果你站到跟她有很长距离的地方并全神贯注地细听,或者更好的办法是:如果你想考查一下自己这方面的能力,比方说,当约瑟芬和大家一起唱歌时,你去分辨一下她的声音,那么之后你肯定能够听出的那不是别的,就是普通的口哨,最多也就是因为她的声音柔和或纤细而稍显突出而已。然而,当你走近她并站在她面前时,你的感觉就会不一样了,你就会感觉到她不单单是在吹口哨了。

所以,要了解约瑟芬的艺术,不只是要用耳朵听她唱歌,还必须要用眼睛看她唱歌。虽然这只不过是我们天天所吹的口哨,但它的不同之处却在于:约瑟芬是用一种极为郑重其事的态度做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打个比方,砸核桃肯定不是艺术,因此也不会有谁敢于召集观众并当众砸核桃以娱乐他们。但是,如果真有谁这么做了,并且达到了他的目的,那么,这就不是单纯的砸核桃了。或者说是他确实是在砸核桃,但它却说明了:由于我们对此很熟练,因而忽略了这一艺术,而这个砸核桃的新手却向我们揭示出了艺术的真正本质。再强调一下,如果他砸核桃的本领比我们中的大多数都不如,那么他这一行为所起到的效果甚至可能会更好。

或者砸核桃与约瑟芬的歌唱就是有着这种相似之处,所以我们才对她的这一本领赞叹不已,而对我们自己所具备的同样的本领却视而不见。在这一问题上,约瑟芬和我们的观点完全相同。有一次我恰巧在场,当一个听众提醒约瑟芬注意这就是普通的民族口哨时(这类事情时有发生),他虽然说得很婉转,但是,这对于约瑟芬来说已经是很难承受了。随即,她脸上立刻呈现出了一种狂妄自大、自命不凡的冷笑,而她的这一面是我从未看到过的。本来她的外表看起来属于那种格外柔弱型的,虽然我们民族从来都不缺这类女性,但她还算是突出的。但在当时她表现得却很粗野,不过紧接着她控制住了自己的事态,大概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不管怎样说,这证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她不承认在她的艺术和普通口哨之间有着任何联系。所以,对于那些持有不同见解的人,她嗤之以鼻,还可能怀恨在心,但她自己并不承认。这不是一般的虚荣心,因为这些反对派(我也算是其中的一分子)对于她的钦佩程度肯定不比别人的低。但是约瑟芬想得到的并不只是被钦佩,她要的是让大家严格按照她所规定的方式去钦佩她,如果单单是钦佩,那么这对她来说就会变得毫无价值。总之,如果你坐在她面前,就会理解她;只有在远离她的地方,你才会反对她。当你坐在她面前时,你就会懂得:她所吹出的并不是口哨。

或许吹口哨是我们不假思索的习惯的缘故,所以你可能会认为:约瑟芬的听众中可能有吹口哨的。所以,在享受她的艺术时,我们会感到心情愉快,而我们感到愉快时,我们就吹口哨。然而事实是,她的听众是不吹口哨的,而是保持着一种缄默,一声不吭,就像我们已经享受到了那渴盼太久的宁静平和,而这种宁静平和正是我们自己吹口哨所达不到的。因此,我们沉默着。究竟是她的歌声使我们心醉,还是她细弱的小嗓子周围那庄严肃穆的神圣感使我们神迷?我不得而知,但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约瑟芬正在唱歌时,不知哪个傻女孩竟然吹起了口哨,而且和我们听到的约瑟芬的歌声竟一模一样,约瑟芬的尽管绝对熟练但还是一直保持着谨慎的口哨声,而这个傻女孩的则是忘我、出神、天真的口哨声,实话说,要想区分出它们之间的同异,大概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我们还是立刻向这个小捣蛋发出了嘘嘘声,尽管这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当约瑟芬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忘乎所以地张开双臂、并把脖子伸得不能再长的时候,她一定会又羞又怕、无地自容。

这就是约瑟芬。她一贯如此,每一件小事,每一次偶然事件,每一次不顺心的事,如正厅前排的嘎吱响声,咬牙的格格声,以及灯光突然出现的故障,她都认为是提高她歌唱效果的绝佳机会。在她看来,她是在给一群聋子唱歌,虽然观众中不乏热情与喝彩,但是她早就不指望真正地理解了。对她来说,各种干扰的发生都是最合适的,正正好好的,只要稍作斗争,甚至不需斗争,仅仅通过对比就可以战胜那些外来的、与她唱歌的纯洁性相对立的所有干扰。她认为,正是这种干扰的发声才有利于唤醒民众,虽然不能教会这些人来理解她,但却能令他们对她肃然起敬。

一件小事都能够对她如此有利,大事就更不必说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其实都很不安定,每天都有各种意外、忧虑、希望和恐惧出现,如果谁不能得到同伴的朝夕相助,那么他自己是很难承受这一切的。当然,很多时候我们就算得到了帮助也常常相当艰难:有时成千个肩膀共同承担着一个本应由一个肩膀去承担的重负,甚至还颤颤巍巍的。这时,约瑟芬就认为她的机会到了。她早早就站在那里,这个纤弱的家伙,胸脯下面的位置吓人地抖动着,好像要将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她的歌声中,好像把不能直接有助于唱歌的一切,每一点力量,每一份生机都尽数取出来,好像她已经一无所有,全部奉献出来,只有善良的神灵会一直保护着她。当她用她的整个身心痴迷唱歌时,仿佛一股冷风就能将她吹上西天。但恰恰在这样的时候,我们这些所谓反对派却习惯地说:“她连吹口哨都不会,她这么费尽精力,并不是为了歌唱——我们不讲歌唱——而是为了勉强吹出全国流行的口哨来。”是的,我们就是觉得是这样的。然而,正如前面所提到的,这只不过是一个虽然不可避免、但却会像过眼烟云一样很快就烟消云散的印象。我们瞬间就会被淹没在大众的热情之中,大家还是和往常一样身子挨着身子,热乎乎地挤在一起,屏息倾听来自约瑟芬的歌唱。

活动,是我们这个民族具有的一大特点,我们经常为一些不很明确的目的四处奔波。为了把大众聚集到自己周围,约瑟芬通常只有一个办法:向后仰起她的小脑袋,半张着嘴巴,眼睛向上看,摆出一副她即将唱歌的姿势。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随地这么做,无需在一个隔着很远就可以看得到的地方,任何一个偏僻的,或者一时兴起随便所选中的角落都可以。她将要唱歌的消息很快就会被传开,然后大家会以最快的速度蜂拥而至。

当然,偶尔也会出现意外。约瑟芬喜欢在一些不安定的时候唱歌,而这时生活上的艰难与困苦又迫使我们不得不四处奔波,大家无论如何也不能按约瑟芬所希望的速度聚集起来。可是她已摆好了姿势,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听众还依旧寥寥无几——于是,她大发雷霆,双脚跺地,破口大骂,甚至咬牙切齿,这种情况下她简直不像一个少女。但是,即使这样,也丝毫无损于她的名声。对于她过分的要求大家不但丝毫不限制,反而还极力去迎合她适从她,他们甚至瞒着她,派信使召集听众。于是在周围各条道路上很容易就能看到这些人布置的岗哨,他们向来的人点头致意,催他们快走,直到最后凑齐了说得过去的听众人数,他们肯作罢。

是什么力量驱使着这个民族为约瑟芬如此卖命呢?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比弄清“约瑟芬是不是在歌唱”容易,并且二者确实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假如断定:这个民族是由于约瑟芬的歌唱才无条件地顺从的话,那么就可以略去第一个问题,把它合并在第二个问题中。然而情况恰恰不是这样。我们这个民族几乎不知道什么是无条件顺从,这个民族最喜欢的是耍耍小聪明、说说孩子般的悄悄话、扯扯没有恶意只不过为了活动活动嘴皮子的闲话。这样一个民族不可能做出让自己无条件地顺从的事情的,这一点约瑟芬肯定也感觉到了,所以她用她那纤细的小嗓子竭尽全力地周璇着。

当然在这种一般的判断上约瑟芬是不可能走得太远的。其实,这个民族对约瑟芬还是顺从的,只不过并不是无条件而已,又或许是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去嘲笑她。大家也承认:约瑟芬身上是有些可笑之处,并且就这些可笑之处而言,它距我们又总是那么近,尽管我们的生活艰难,可轻轻一笑在我们这里总是很流行的,但是我们不嘲笑约瑟芬。有时我有这样一个印象,这个民族是这样理解自己与约瑟芬之间的关系的:她是一个脆弱的、需要保护的、出类拔萃的小家伙,她是托付给他们照管的,所以他们有这个义务也必须要照料她。至于其中的原因谁也搞不清楚,只是事实的确如此。对于一个托付给你的人,你是不会嘲笑的;假如你嘲笑了他,那就是你的失职。我们中间那些最恶的人表现出来的对于约瑟芬最大的恶意,就是当他们说:“看到约瑟芬,我们就笑不出来了”。

所以,其实一直以来这个民族是在用一种父亲对待孩子的方式照顾着约瑟芬,这个孩子向父亲伸出自己的小手——不知是请求还是要求。你可能会觉得,我们民族不会履行这种父亲的义务。然而,事实上我们是这么做了,而且至少在对约瑟芬的照顾上无可挑剔。在这方面,没有哪个独自可以完成这件由整体才能办到的事。当然个体与民族之间的力量悬殊是巨大的。这个民族有足够的力量将被保护者拉到自己身边,给她温暖,使她得到很好的保护。但是,大家却不敢对约瑟芬说这些事。“我才不要你们的保护呢。”她会这么说。“对,对,你不在乎。”我们心里想,而且事实上这也并不是在违抗,与其说是违抗,倒不如说是一个孩子表现出来的感谢。所以,此时父亲的态度就是:那就随她去吧。

但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而且这个问题更难以用这个民族与约瑟芬之间的这种关系来解释。因为约瑟芬的意见恰恰相反,她认为:是她在保护着这个民族。她的歌声可以把我们从政治经济的困境中拯救出来,歌声的作用就在于此。即便它不能驱赶不幸,至少也能给我们以力量去承受不幸。她虽然没有这么说出来,也没有用别的方式表达,她本来就很少说话,在这群喋喋不休者中,她是沉默寡言的。但是,这一点从她那双眼睛里已流露出来,从那张紧闭的嘴上——我们这儿只有少数人可以闭上嘴——我们也可以觉察得到。每当坏消息传来(有时这种消息接踵而来,其中也掺杂着一些假的和半真半假的消息),她立刻会挺身而起,而往常则是无精打采、就地而卧。她挺起身子,伸长脖子,试图像牧羊人在暴风雨来临时察看羊群那样把自己的同伴尽收眼底。当然,孩子们是会放肆、冲动地提出类似的挑战,可约瑟芬做起这些事情来倒不像他们那样毫无道理。不消说,她拯救不了我们,也不可能给我们以力量。扮演这个民族救星的角色是轻而易举的,因为这个民族惯于忍辱负重,毫不顾惜自己,当机立断,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只不过他们长期生活在这种争勇好斗的气氛中,表面上看起来胆小、懦弱。此外,这个民族的繁殖力也很强——我是说,事后装扮成这个民族的救星是轻而易举的。这个民族始终在以各种方式自救,尽管要做出牺牲——牺牲之大足使历史学家触目惊心(我们民族总是忽略历史研究)。然而,事实上在各种危难时刻我们都恰恰能更好地倾听约瑟芬的声音。大难临头使我们更加安静、谦恭,对约瑟芬的指挥更加百依百顺。尤其当磨难我们的大事即将出现时,我们愿意聚合在一起,挤作一团,仿佛我们还要在战斗前匆匆地共饮一杯和平酒——是的,必须抓紧时间,这一点约瑟芬常常忘掉。这又不大像是一个演唱会,而更像是一个群众集会,除了前面那轻轻的口哨声外,到处一片寂静。这种时刻太庄严了,以至于谁也不想再对她瞎嚼舌了。

当然,约瑟芬对这样一种关系是根本不会满意的。由于她的地位从未完全明确,因此她总是神经质地感到不快。尽管这样,她还是常常受自信心的迷惑而看不到一些事情,并且,不费力气就可以使她忽略更多的事情。于是,一帮谄媚者便不断活动,起一些有利的作用——但是他们只让她在一个集会的角落里唱歌,而且是随便附带的,并不受重视。她肯定不会为此把她的歌声奉献出来,尽管这根本不算是轻视贬低她。

但是,她也不必这样,因为她的艺术并非不受重视。尽管我们考虑着其他事情,会场上的宁静不仅仅只是为了听歌,有的根本不抬头,而是把脸贴在同伴的毛皮里,好像约瑟芬在上面是白费力气,其实——不可否认——她的口哨声或多或少地灌进了我们的耳朵里。口哨声一响起,全体都要保持沉默,好像民族对个体发出了重要信息。约瑟芬那尖细的口哨声面对的是难以做出决定的我们,就像我们这个可怜的民族生存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之混乱中。约瑟芬坚持着,尽管她的声音并非与众不同,尽管她的成绩微不足道,但她还是坚持着,打通了连接我们的道路,使我们去思考。假使这时我们中间出现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我们是肯定不会容忍的,而且会认为他的表演是瞎胡闹并一同加以抵制。但愿她没有认识到:我们愿意听她唱歌这一事实证明了她并非是在唱歌。对此她一定有所感觉,否则为什么她总是极力否认我们在听她唱歌呢?但她又总是在唱,将这种感觉抛至一边。

但是,她还总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我们一定程度上确实在听她唱歌,就像在听一个艺术家演唱。她达到了一个艺术家在我们这儿竭尽全力也达不到的效果,并且这种效果仅仅恰巧是因为她的方法欠缺所致。这大概与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关。

我们这个民族不知何为青年,大家也几乎没有青年时代。虽然不断地提出这种要求:应该保证孩子一种特殊的自由和一种特殊的照料,让他们有权利稍稍自由些,稍稍过分地胡闹几下,并多多少少地玩一玩。应该承认孩子们有这一权利,并帮助实现它。提出这类要求时个个都赞成,再没有比赞成它更值得赞成的了。可是,也再没有比我们现实生活中更不能兑现的东西了。大家赞成这些要求,但是过不了多久,一切就又变成了老样子。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只要他刚刚学会走路,刚刚稍微能辨认四周环境,他就必须像成年人那样照顾自己。由于经济原因,我们分散居住的地域过于辽阔,我们的敌人过多,危机四伏,防不胜防。——我们不能让孩子避离生存竞争,假使我们这样做了,那孩子们将会过早地夭折。除了这些可悲的原因外,自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们这个民族的繁殖能力极强。一代紧接着一代,每一代都不计其数。孩子们没有时间当孩子。而在其他民族,孩子们会受到精心的照料,并为他们建立学校。从学校里每天蜂拥出来的那些孩子们是民族的未来,在较长的时间内日复一日从那里出来的都是同一批孩子。我们没有学校,但在最短的时间间隔,却会从我们民族涌现出一群又一群孩子,不计其数。当他们还不会吹口哨的时候,便快活地发出尖细的嘶嘶声;当还不会跑的时候,便打滚或挤在一起滚个不停;当还看不见东西的时候,便合伙笨拙地将一切都拖走。我们的孩子哟!不像那些学校里的同一批孩子,不,我们的孩子不断涌现,没有止境,没有间断,一个孩子刚出世不久,他便无法再做孩子了,他的身后又涌出了新的孩子面容,他们匆匆出世,欢欢喜喜,数量之多,无法辨认。当然,尽管这是好事,尽管其他民族会因此而嫉妒我们,但是我们却无法给孩子一个真正的童年。这事自有其后果。我们民族渗透着某种消除不掉的、根深蒂固的孩子气,这同我们可靠的讲求实际的思维方式这一最大优点恰恰相矛盾。有时我们的行为极其愚蠢,跟孩子们干傻事一模一样,没有意义,浪费,慷慨,轻率,而所有这些经常仅仅是为了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当然我们从中得到的乐趣不如孩子们的多,但肯定还是有那么一些。约瑟芬就一直从我们民族的这种孩子气中得到好处。

我们民族不仅只有孩子气,在一定程度上它还未老先衰,我们这里的童年和老年与别处不一样。我们没有青年时期,我们一下子就成年了,而且成年阶段又太长,所以,某种厌倦和失望就会在我们这个如此顽强和自信的性格中划上痕迹。我们缺乏音乐才能大概与此有关。我们太老了,搞不了音乐,音乐的激情与亢奋与我们生活的艰难不合拍,我们疲惫不堪地拒绝了它,回到了我们的口哨上。偶尔稍微吹几声,就会感到恰如其分,心满意足。谁知道我们当中有没有音乐天才,即使有,肯定也会在他们的才能得到发挥之前被我们同伴的这种性格抑制扼杀掉了。与此相反,约瑟芬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吹口哨或者说是唱歌——她愿意怎么讲都行——这并不妨碍我们,正适合我们,我们完全可以接受它。假如这里包含着丁点儿音乐成分的话,那也是微乎其微的。某种音乐传统被保持了下来,但它却丝毫没有加重我们的负担。

然而,约瑟芬带给这个具有此种心情的民族的要更多一些。在她的音乐会上,尤其是形势严峻的时候,只有那些男孩子们会对约瑟芬本身感兴趣。他们只是惊异地看着她怎么撅起嘴唇,从小小的牙缝之间吹出气来,欣赏着她自己发出的声音,然后又放低声音,再利用它达到一个新的愈来愈费解的演唱高潮。但是显而易见,多数观众只顾低头沉思,大家在这短短的战争间歇做着自己的梦,仿佛他们的四肢都松开了,仿佛不得安宁者终于可以在民族的温暖大床上尽情地伸展四肢躺下了。有时约瑟芬的口哨声会传到梦中,她称之为珠落玉盘,我们则称之为声如裂帛,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声音此时此地都恰到好处,而别处则不行,音乐就几乎从来没有这种机缘。约瑟芬的口哨中有我们那可怜而又短暂的童年;有我们那失去的、无法寻找回来的幸福;也有我们日常生活中那小小的、不可思议的、但又实实在在、不可抑制的欢乐。这一切肯定不能用洪亮的声音而只能用轻柔的、耳语般的、亲切的、偶尔有些沙哑的声音表达出来。当然这是吹口哨,怎么能不是呢?吹口哨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语言,只不过有一些同胞吹了一辈子口哨而不明白这一点,但这里的口哨却摆脱了日常生活的束缚,也使我们得到了短暂的解脱。

当然这种演出我们是不会错过的。

然而,这与约瑟芬所声称的她在这样的时候给了我们以新的力量等等,还有相当的距离。当然这是对一般听众而言,而对那些约瑟芬的谄媚者来说,却完全不同了,“怎么能不是这样?”——他们厚颜无耻地说——“对于演出时门庭若市、听众云集的现象该如何解释,尤其是灾难临头时,这种现象有时甚至阻碍了必要的和及时的灾难防范”。不幸的是,最后这句话正好言中,它可不能算是为约瑟芬歌功颂德。尤其是再补充这样一些情况:当这种集会突然被敌人的暴力驱散时,我们一些同胞不得不为此而丧命,约瑟芬本应为此负全部责任,是的,是她的口哨声引来了敌人,但她这时总是躲在最安全的地方,然后在她的追随者的保护之下,悄悄地以最快的速度第一个逃离现场。这些事情本来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当约瑟芬下一次随心所欲在某时某地演出时,他们却又匆忙奔去。由此可以得出结论:约瑟芬几乎不受法律约束,她可以为所欲为,即使让全民族遭殃,也不会追究她一点责任。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约瑟芬的一些要求也是可以理解的。是的,从这个民族给予她的自由中,从这个特殊的、别个谁也得不到的、根本与法律相违背的馈赠中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出:这个民族并不理解约瑟芬,正如她所说,他们无力地对她的艺术表示惊异,感到自己不佩欣赏它,同时他们又拼命努力,企图补偿由此而带给约瑟芬的痛苦。然而,正如她的艺术已超越了他们的理解力一样,他们把约瑟芬及其愿望都置于他们的管辖权之外,这当然肯定是完全错误的。或许这个民族的成员会轻易地拜倒在约瑟芬脚下,但是,正如这个民族不会无条件地向任何人屈服一样,他们也不会拜倒在她的脚下。

很久以来,或许自约瑟芬的艺术生涯开始,她就力争为了她的歌唱艺术而从任何劳动中解脱出来,让她不必为每日的面包而操心,也不必参加其他一切与我们的生存斗争相关的活动,这些——或许——应该由这个民族作为整体去承担。头脑简单者——也确有这种头脑简单者——单凭这种要求的特殊性,根据能够想出这一要求的精神状态,就会得出结论:此要求具有其内在合理性。但是我们民族得出的结论却相反,我们冷静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并且对她提出的理由也不去费力反驳。比如约瑟芬说:紧张的劳动有害于她的嗓子,虽然劳动不及她唱歌辛苦,但是这样毕竟会使她在唱歌之后得不到足够的休息,以便为下一次演出养精蓄锐,在这种情况下,她虽然竭尽全力地演唱,但还从未达到其最佳效果。大家听她争辩,权当耳边风。这个如此容易被打动的民族有时也会无动于衷。拒绝有时是那样冷酷无情,甚至约瑟芬都会大吃一惊,她佯装顺从,干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活,并尽量好好演唱。但这只能是一时半会,接着便又重抖精神投入战斗——看来她有的是力量。

但是显而易见,约瑟芬所力争的根本不是她所提出要求的满足。她是明智的,也不惧怕劳动,我们这儿根本不知何谓懒惰,即使满足了她的要求,她也肯定不会过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生活。劳动根本不是她唱歌的障碍,当然歌声也不会变得更美妙。约瑟芬所力争的只不过是要大家公开地、明确地、长久地、远远地超过所有常规来承认她的艺术。虽然她几乎在所有别的事情上都可心想事成,但这件事却始终是事与愿违,不能得逞。或许一开始她就应该把进攻的目标转向别处,或许现在她已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是她却不能再回头,退却意味着自我背叛,她必须坚持这一要求,否则就会垮台。

假若她真的有敌人,如她所说,那么他们就会对这场战争幸灾乐祸,袖手旁观。但是她并没有敌人,即使有谁偶尔反对过她,这场斗争也不会使任何一个感到高兴。之所以不这样,是因为这个民族在这种场合会表现出一种严峻的法官的姿态,这在我们这里平常是罕见的。虽说你可以赞同这种场合下采取此种态度,但是只要你想到,有朝一日这个民族也会对你采取类似的做法时,你就丝毫不会感到高兴了。无论拒绝也好,要求也好,问题都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这个民族对待自己的同胞竟如此冷酷,而以往他也曾慈父般地、甚至超过慈父般地、低声下气地照顾过这位同胞,相比之下,显得更加无情了。

假如在这个事情上全民族换成了某个成员,可以想象,这个成员会对约瑟芬接连不断的、咄咄逼人的要求一直让步,直到最终结束这种让步。虽然他做出了巨大让步,但同时坚信,让步会有其应有的极限,他之所以做出了过多的不必要的让步,只是为了加快事情的发展过程,只是为了纵容约瑟芬,使她得寸进尺,不断提出新的要求,直至真的提出了这个最后的要求,那时他就自然一口拒绝,因为他早已准备好了。但是,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这个民族不需要采用这种手段,况且他对于约瑟芬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是经受了考验的。而且约瑟芬的要求确实太高,以至于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都可以告诉她会有怎样的结果。但是,约瑟芬对这件事的看法可能有这种猜测成分,即:这个民族在耍手腕。因此,在遭到拒绝的痛苦之上又平添一层怨恨。

但是,尽管她这样猜测,却没有因此被吓住而不敢进行斗争。近来斗争甚至更加剧了。如果说以前她进行的只是舌战,那么现在则开始采用别的方法,在她看来这些更有效,而我们则认为这对她自己会更危险。

有些人认为,约瑟芬变得这样迫不及待的原因就是,她感到自己老了,声音也不行了,所以在她看来,她必须为争取承认进行的最后斗争了。这种说法我不相信,如果真是这样,约瑟芬就不是约瑟芬了。对她而言,衰老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声音也不会不行。如果她提出什么要求的话,那肯定和外部原因无关,而是出自她内心合乎逻辑的考虑。她得到了最高处的桂冠,不是因为这桂冠当时恰恰巧巧挂得稍低一些,而是因为它就是最高的那顶。如果她有权的话,她会把它挂得更高些。

当然,对外界困难的蔑视并不妨碍她采取最卑劣的手段。她认为,她的权利是不容置疑的,至于是怎样得到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尤其在这个她眼中的世界上,正当的手段恰恰行不通。或许正因为这个,她甚至把争得权利的斗争从歌唱领域转向其他一个对她不太重要的领域。她的追随者四处散布她的言论,说她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这样唱歌:让全民族各个阶层甚至隐蔽最深的反对派都得到真正的乐趣,不是这个民族所理解的真正乐趣(他们说这种乐趣向来可从约瑟芬的歌声中感受到),而是约瑟芬所要求的乐趣。但是她补充说,由于她不能假充高深,又不能迎合低级,唱歌就必须保持老样子。至于为争取摆脱劳动而进行的斗争中的所作所为,则是另一回事了。虽然这也是为了歌唱,但她却没有用昂贵的歌唱这一武器直接进行斗争,所以,她使用的手段都是足够好的。

比如流传着这样一个谣言,假如不向约瑟芬让步的话,她就要减少装饰音。我对装饰音一窍不通,也从未听出来过。但是约瑟芬却准备减少装饰音,暂时还不删掉,只是减少而已。据说她当真进行了这种威胁,然而我却没有发现这与原来的演唱有什么两样,整个民族也一如既往地倾听着,并没有对装饰音问题发表意见,而且对约瑟芬所提要求的态度也没有改变。但是不可否认,在约瑟芬的脑子里,如同她的身材,有时的确还有值得选美之处。例如,她在那一次演出之后就宣布,以后她要将装饰音重新完整地唱出来,好像她以前关于装饰音的决定对这个民族过于残酷也过于突然了。然而,下一次音乐会后,她又改变了主意,最终结束了那些了不起的装饰音,除非大家做出对她有利的决定,否则它们是不会再出现了。那么这个民族呢,对所有她的这些宣布、决定、改变决定充耳不闻,如同一个陷入沉思的大人不理会小孩子的饶舌,虽然态度和蔼,但什么都没听进去。

结果,约瑟芬却不让步。比如她最近又声称在干活时她的脚受伤了,站着唱歌就变得很困难,但问题是她只能站着唱歌,所以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就是她必须缩短唱歌时间。尽管她一瘸一拐,必须有人搀扶着才可以行走,但还是没有谁相信她是真的受了伤。就算是她的小身子非常敏感,但要知道,我们是一个劳动民族,而且她也是其中一员,如果我们因为擦破点皮就要一瘸一拐的话,那我们整个民族就可能没有一个能正常走路的人了。尽管她像一个瘸子让人搀扶着,尽管她比以往更多地表现出自己的可怜,这个民族仍旧感激地、痴迷地听着她的歌声,所有人并没有因为她唱歌时间的缩短而觉得有什么不妥。

当然,约瑟芬不能总是一瘸一拐的,所以她需要想出其他借口。于是,她开始声称自己很疲劳,心情不好,身体虚弱等等。这样,我们除了听音乐会外又看了场戏。我们看到约瑟芬的追随者如何地邀请她、央求她唱歌,而她又如何地说她也很想唱,但却唱不成。于是他们安慰她,奉承她,几乎是把她抬到事先找好的演唱地点的。终于,她流着让人不明所以的眼泪让步了。但是,当她以显然是最后的决心准备开始唱时,却是那样虚弱无力,双臂不像往常那样向前伸着,而是死板板地垂在身体的两边,给人的印象是好像短了一截。当她要开始唱时,又不行了,她恼怒地把头一摆,突然就栽倒在我们的眼前。不过她很快又挣扎着站起来,重新开始唱歌。我觉得,这和以往没有多大不同,或许听觉灵敏的可从中听出稍稍一点异常的激动,但这只会对唱歌有好处。演出结束时,她甚至不如之前那样疲惫了,她不再需要追随者的任何帮助,而是用一种冷冷的目光审视了一下那些给她让道的、对她毕恭毕敬的听众,然后迈着稳健的步子,或者可以说是一路小跑地退场了。

这是不久前的事。可是最近一次,到了她演出的时候,她却失踪了。不仅她的追随者在寻找她,许多同胞也都加入了这项工作,最后的结果却是徒劳。约瑟芬失踪了,她不愿意再唱歌了,甚至不愿意让别人求她唱歌,这一次她是彻底离弃了我们。

很奇怪,她怎么会打错算盘呢?这个精灵!这样的错误会让大家觉得,她根本就没有打什么算盘,而是她的命运在驱使着她,并且它只会成为我们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一个命运。她自己放弃了唱歌,破坏了通过征服民心而得到的权利。真不知她是怎么获得这权利的,其实她对民心是缺乏了解的。她躲起来不唱歌了,不过这个民族倒是显得很平静,并没有明显的失望。虽然他们表面上并非如此,实际上这个平和、稳健的民族只会给予,从不接受任何馈赠,包括约瑟芬的,不管任何时候,这个民族都会选择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但约瑟芬却不得不走下坡路了。她最后一声口哨和永远沉寂的日子就这么来临了。她是我们民族永恒历史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我们终将弥补这一损失,显然,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一个热闹的集会怎么变得鸦雀无声了?可约瑟芬在时集会不也是静悄悄的吗?难道她的口哨比回忆中的还要响亮和生动吗?难道她活着时的口哨比回忆中的更重要吗?难道不是这个民族以它原本的智慧将约瑟芬的歌抬到那么高的位置?因为正是有了这些,那歌声才能永恒存在。

也许我们根本就不会失去很多,但于约瑟芬来讲,她却摆脱了尘世的烦恼,在她眼里,这种烦恼是专为一些卓绝的人安排的。她会怀着一种愉快的心情消失在我们民族不计其数的英雄群体中,因为我们不推动历史,所以她会像所有她的兄弟一样,被遗忘在升华的解脱中。

乘客

我在电车的一端站着,实话说,在这个世界里要找到我的一个位置,确实是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在这座城市里,甚至在我的家里,也是这样。顺便说一句,我也不能提出在某一方面我有什么要求。我们承认,事情就是这样。我站在电车的尽头,有如将自己拴在这根绳上,让车子载着我,人们躲避车子,或者各行其道,默默地走着,或者在窗户前休息——无人有求于我。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车子快要到一个站了,一个姑娘靠近台阶,准备下车。我把她看得很真切,似乎我都接触过她。她穿着黑衣服,裙子下摆的褶边几乎不动,上衣很紧身,白色的尖领带上有细小的网眼。

她的左手靠在车身上,这样可以平平地支撑着她,她右手握着的伞立在第二个台阶上。她脸上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棕色。鼻翼压力小,形成蒜头鼻的形状。此外,她一头丰满的头发也是棕色的,细小的发梢在右边的颧骨上来回摇曳着。可能是我站得离她很近的缘故,我可以很仔细地看到她的耳朵很紧凑,我甚至还看到了她的右耳蜗的整个背面,以及她耳根的影子。

我不禁问自己,为什么她对我的行为并不惊奇,并且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拒绝

当我遇到一个漂亮姑娘时,我会对着她请求说:“请跟我来吧。”

她不为所动,仍是默默地走着,然后扔出了下面的这些话:“你不是有名望的公爵,又不是有着印第安人身材的、大度的美国人,这些人具有一双平视的、安静的眼睛,他们的白嫩的皮肤是由草原和水乡气候滋润而成的,你没有去过他们旅行过的大湖,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可以找到,所以,我求你就别犯傻了,你看,我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为什么要跟你走呢?”“你忘了,你没有屁股后面冒烟的汽车可以载着你在胡同里游晃,也许那些先生们,作为你的追随者的相片紧藏在你的衣服里,我没有见到。又或许,他们在整整半座城里,紧跟着你的屁股,口中念念有词,为你祝福,可这些人我也没见到。平心而论,你的胸衣看上去真不错。但你的大腿和臀部只是那种守戒节欲的一种补偿。还有,你的衣服是带有皱痕的琥珀织物,就像去年秋天一样给我们大家带来了乐趣。但到了现在你可还笑。——生死攸关在于身子——当然,我也明白不是任何时候都这样。”“你看,我们两个人各有各的理由,那就让我们都彼此保留住自己的吧,最好的方法就是我们还是回各自家去,你说对吗?”

有这样一只鸢,在啄我的脚。它已经把我的靴子和袜子撕开,这会儿正在啄我的双脚。它不停地用力猛啄,啄完之后便围着我焦躁地飞上几圈,接着又继续干它的活去了。

这时,正好有位先生从我的旁边经过,他停在那里旁观了一会儿之后问我,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容忍这只鸢。“我无力抵抗啊,”我回答他说,“它来了就开始啄我,当时我当然想把它赶走,甚至还试图掐死它,可这种畜生太有力气了,它甚至已经准备往我脸上扑了,对比之下,那我宁愿牺牲我的双脚。你看现在,它们差不多已经被它啄烂了。”“您竟然会忍受这样的折磨。”那位继续先生说,“您对着它开上一枪,这只鸢不就解决了。”“是这样吗?”我问,“那么您愿意做这事吗?”“愿意,”那位先生说,“只是我需要回家取我的枪。您能再等半个小时吗?”“我不知道。”我说。

我疼得僵直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无论如何请您试一下。”“好的。”那位先生说,“那我就快去快回。”

就在我们谈论这番话时,那只鸢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一双警惕的目光在我俩之间转来转去。现在我看出来了,它已经听懂了一切。所以,它飞起来,为了获得足够的冲力它使劲弓起身子,学着投枪手的样子把它的利嘴从我的口中深深地刺入我的体内。当我向后倒下时,我觉得自己像是解脱了一般,并且感到,这只鸢已经无可挽回地淹死在我那填平所有洼地漫过一切堤岸的血泊里。

洞穴

终于算是把洞修成了,看上去还挺成功。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一个大洞口,不过实际上它不通向任何地方,从洞口进去几步就会碰上坚硬的岩石。我并非为了炫耀自己故意玩了这么个花招,从前有过许多徒劳无功的造洞尝试,倒不如说这就是这些尝试之一的残余,然而我毕竟觉得留下一个洞口不掩埋有其长处。当然有些花招是弄巧成拙,这我比其他谁都清楚。留下这个洞口提醒人家注意此处可能有什么名堂,这肯定是冒险。谁若是以为我胆子小,谁若以为我大概只是由于胆怯才修了我这洞,那就把我看扁了。

离这个洞口大约一千步远的地方,是地洞的真正入口。这个真正的入口是由一层可以揭起的地衣遮蔽着,可以说这世上真有绝顶安全的东西,那么它就算上一个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可能有谁会踩到这块地衣上或是把它碰下来,那我的地洞就无遮无挡了,谁如果有兴趣,谁就能够闯进来永远毁掉一切,不过应当注意必须具备某些并不多见的才干才能这样。这我非常清楚,我的生命如今正处于其巅峰,可就算是这样也几乎没有完全宁静的时刻,我会死在深色地衣下面的那个地方,在我的梦中,常常有一只贪婪的鼻子不停地在那里嗅来嗅去。

大家会想,我本可以堵上这个入口,上面用薄薄一层坚硬的土,再往下用松软的土,这样无论何时我费不了多少劲就能重新打通这条出路。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恰恰是谨慎要求我能够立刻跑出去,正是谨慎要求——遗憾的是次数那么多——拿生命冒险。这一切都靠相当艰难的计算,而机敏的头脑的自我欣赏常常是能继续算下去的唯一原因。我必须具备立刻跑出去的条件,不论我如何警觉,也会受到由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来的攻击,不是这样吗?我住在我这洞府的最里头过着宁静的生活,而那个对头在此期间正不声不响地掏着洞从某个方向慢慢向我靠近。我不想说他嗅觉比我灵。也许他对我的了解和我对他的了解一样少。

但有些食肉动物劲头十足,他们在地里到处乱拱,我的地洞规模宏大,他们希望能在什么地方撞上一条我的通道。当然,我有呆在家里、熟悉一切通道和知道方向的优势。闯入者可能很易成为我的牺牲品,一个味道甜美的牺牲品。但我会老,比我强壮的家伙比比皆是,我的对头不计其数,也许会发生这种情况,我逃脱了一个敌人,却又落进另一个敌人的魔掌。咳,什么事都会发生!不过无论如何我应当坚信,会有个十分便利畅通无阻的出口就在某个地方,我用不着费一点儿事就能从那里出去,这样我才不会正在那里在绝望地刨土时(尽管把土刨起来很容易),突然——苍天保佑我!——感觉到追捕者的牙齿咬住了我的大腿。

不仅外面有敌人威胁着我,地下也有这样的敌人。我还从未见过他们,但那些传说讲的就是他们,我对它们坚信不疑。那些生活在地下的家伙,就连传说也无法描述他们。即便已经成了他们的牺牲品也几乎看不到他们。他们来了,地底下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地方,若是听到身下土里有他们的利爪抓土的声音,那你已经没指望了。这种时候就是呆在自己家里也没用,或者不如说是呆在他们家里。若碰上他们,即使那种出口也救不了我,可能它根本不是在救我,而是在毁我,但它是一种希望,没有它我无法生活。

除这条宽敞的通道外,将我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还有一些窄而又不那么危险的通道,它们给我提供着新鲜空气。它们是那些森林鼠修的,我巧妙地把它们恰当地安排在我的地洞里。它们还能让我嗅到远处的气味,给我提供了保护。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也通过它们来我这里,他们是我的食物,因此我根本不用离开我的地洞,就能猎到足以维持我那简朴生活的小动物,这当然很有价值。

我这地洞最大的优点是它的寂静。当然,这种寂静是虚假的,它可能会突然中止,一切也就结束了,不过这种寂静暂时还在。我可以在我的通道里悄无声息地转上几个小时,偶尔某个小动物会发出阵窸窣声,我立即就让他在我的利齿间安静下来,有时会响起土簌簌落下的声音,这向我表明必须进行某种修补,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听不见,洞里一片寂静。二

林间的微风吹了进来,既温暖又凉爽。有时我伸展四肢,在通道里高兴得四下旋转。有了这样一个地洞,当秋天来临时就有了栖身之处,这对渐渐临近的老年来说还真不错。在这些通道里,我每隔一百米扩出一个小小的圆窝,我可以在这些地方舒舒服服地蜷起身子,用自己的体温取暖,休息,睡个安安稳稳的美觉,睡个要求得到满足的美觉。我不知道,这是否属于过去的习惯,或者说这洞所面临的危险是否已大得足以将我唤醒:我常常从沉睡中惊醒,竖起耳朵听着,听到的依旧是昼夜笼罩着这里的寂静,我放心地微微一笑,放松四肢又沉入更深的梦乡。

那些可怜的流浪者无家可归,只能呆在大路上和森林里,他们顶多是钻进一个落叶堆中,或是钻进伙伴堆里,听凭苍天大地随意摧残!我躺在这里,躺在一个四面八方都有安全保障的地方——在我的地洞里有五十多个这样的地方——随意挑选出一些时间,在似睡似醒和昏然而睡之间任其流逝。

我的主窝并不在地洞的正中间,它主要用来应付最危险的情况,这种情况不完全指被追踪,而是指被包围。在其他所有的地方大概都是费尽了心机而不是耗尽了体力,而这个堡垒则是动用了我身体各个部分的最繁重的体力劳动的结果。有好几次在累得走投无路时我已准备放弃一切,我仰面倒在地上,诅咒着这个地洞,我拖着身子走了出去,扔下地洞躺在那里。

我倒是可以这样做,因为我不准备再回那里去。过了几小时或几天我又后悔地回来时,我差点儿唱起一首颂歌赞美地洞完好无损,我带着由衷的喜悦又重新干了起来。偏偏计划修建堡垒的地方是沙质土,相当松软,必须把土砸结实,才能修出漂亮的拱形大圆窝,由于这个原因,堡垒的修建毫无必要地更加艰难,不必要的意思是,地洞从这无用劳动中并没得到真正的益处。干这样的活我只能用额头,也就是说,我不分昼夜,成千上万次地用额头撞击着土,如果我的血染红了它,那我可就高兴了,因为这是洞壁开始坚固的证明,谁都会承认,我就是用这种方法挣来了我的堡垒。

在这个堡垒里,我收藏着我的储备,凡是在地洞里捕获到的东西,凡是我外出打猎带回来的东西,除了平时的必需品,我全都堆放在这里。这块场地是那么大,即使半年的储备也占不满。因此我可以把它们摊开来放,在它们之间穿来穿去,和它们逗着玩,欣赏着它们的数量和各种各样的气味,随时都能一眼览尽现有的存货。以后我随时都能重新调整,根据季节搞一些必要的预算,制定一些狩猎计划。有些时候我的食物十分充足,由于我对吃的已经无所谓,因此对那些在这里四处乱窜的小家伙碰都不碰。

不过从另外一些理由来看,这样做恐怕有欠考虑。常常进行防御准备造成的结果是,我对如何利用地洞进行防御的看法变了,或者说发展了,不过范围很小。有时候我觉得,完全依靠堡垒进行防御是危险的,地洞的千姿百态给我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觉得把储备稍微分散一下,放到一些小窝里更符合谨慎的原则,于是我决定,把每第三个窝作为预备储藏地,或者把每第四个窝作为主要储藏地,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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