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一辑——懤杌闲评(上)(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7 00:3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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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一辑——懤杌闲评(上)

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一辑——懤杌闲评(上)试读:

第一回朱工部筑堤焚蛇穴 碧霞君显圣降灵签

诗曰:

极目洪荒动浩歌,英雄淘尽泪痕多;

狂澜一柱应难挽,圣泽千秋永不磨。

望里帆樯时荡漾,空中楼阁自嵯峨;

临流无限澄清志,驱却邪螭净海波。

且说尧有九年之水,泛滥中国,人畜并居。尧使大禹治之,禹疏之河归於四渎。那四渎?乃是江渎、淮渎、河渎、济渎。

那淮渎之中,有一水怪,名曰支祁连,生得龙首猿身,浑身有四万八千毛窍,皆放出水来,为民生大害。禹命六丁神将收之,镇於龟山潭底,千万年不许出世。至唐德宗时,五位失政,六气成灾。这怪物因乘戾气,复放出水来,淹没民居。观音大士悯念生民,化形下凡收之,大小四十九战,皆被他走脱。菩萨乃化为饭店老妪,那怪屡败腹饥,也作化穷人,向菩萨乞食。

菩萨运起神通,将铁索化为切面与他吃。那怪食之将尽,那铁索遂锁住了肝肠,菩萨现了原身,牵住索头,仍锁在龟山潭底,铁索绕山百道。又於泗州立宝塔镇之,今大圣寺宝塔是也。又与怪约道:“待龟山石上生莲花,许汝出世。”

历今八百余年,正值明朝嘉靖年间。七月三十日,乃地藏王圣诞,寺中起建大斋,施食放灯,莲灯遍满山头。此怪误认石上生莲花,遂鼓舞汹涌,逞其顽性,放出水来,江淮南北,洪水滔天,城郭倾颓,民居淹没,江北抚按官员,水灾文书雪片似的奏入京师。正值世宗皇帝早朝,但见:

祥云笼凤阙,瑞气霭龙楼。数声角吹落残星,三通鼓报传玉漏。和风拂拂,参差御柳拂旌旗;玉露瀼瀼,烂漫宫花迎剑佩。玉簪珠履集丹墀,紫绶金章扶御座。麒麟不动,香烟欲傍滚袭浮;孔雀分开,扇影中间丹凤出。八方玉帛进明皇,万国衣冠朝圣主。

是日天子坐奉天殿,众官礼毕,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左班中闪出两员大臣,当阶俯伏。

左首是玉带金鱼,乃工部尚书,奏道:“臣连日接得凤阳等处水灾文书,道淮河水溢,牵连淮、济,势甚汹涌,陵寝淹没,城郭倾颓,淮南一带,尽为鱼鳖。臣不敢不奏,请旨定夺。”

右首红袍象简,乃是通政司,手捧著几封文书,奏道:“臣连日收得凤阳等处奏疏数封,敬呈御览。”两边引奏官接了奏章,一面进上,御前拆封。读本官跑下宣读,皆是水灾告急。天子听了,即传旨道:“凤阳陵寝重地,淮杨漕运通衢,尔等会推干员,速往经理。”众臣叩头领旨。

天子驾起,诸臣退班。即於松篷下会集阁部、九卿、台谏部寺各官会议,推得才干大员朱衡。这朱衡乃江西吉安府万安县人,由进士出身,现任河南左布政。曾任中河,因治河有功,故众人会推他,遂奏闻。旨下,升他为工部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理河务。颁了敕书,差官星夜赍送到河南开封府来。

朱公接了旨与敕印,即刻起身,走马到凤阳来上任。府州县迎接过了上院。次日谒陵行香,回院。徐、颖、扬三道进见,朱公道:“本院栎材初任,不知虚实,诸公久任大才,必有硕见赐教。”扬州道拱手道:“大人鸿材硕德,朝野瞻仰,晚生辈何敢仰赞一词。”朱公道:“均为王事,但请教诸位谋略,共成大功,何必太谦。”凤阳府推官上前打一躬道:“明日请大人登盱眙山一观水势再议。”

次日,各官齐集院前,具鼓吹仪从伺候,辰时放炮开门,朱公八人大轿,众官或轿或骑相随,一行仪从,早来盱胎山上下轿。朱公同众官纵目一观,但见:

汪洋浸日,浩漫连天。数千里浪脚拍长空,一望里潮头奔万马。连山倒峡,喷雪轰雷,悠然树顶戏鱼龙,惨矣城头游蟹鳖。民居荡漾,萧萧四野尽无烟;蜃气重迷,隐隐八方浑没地。

子胥威势未能消,大禹神功难下手。

朱工部同众官观看良久,吓得目瞪口呆,道:“本院只道是淮水泛溢,与黄河堤坏相同,似此汹涌,何策能治?”众官你我相视,默然无言。又见东北上涛浪卷起,互相冲击,有数十丈高。朱公道:“这是何处?”泗州知州上前禀道:“这是淮、黄合流之所,两边浑水,中间一线分开,原不相杂;如今淮水势大,冲动黄河浊水,故冲起浪来相击。”朱公道:“似此如之奈何?”众官道:“大人且请回衙门再议。”

朱公同各官下山。时日已过午,见山脚下金光焰焰,瑞气层层。朱公问道:“那放光是甚么?”巡捕官禀道:“是大圣寺宝塔上金顶映日之光。”朱公道:“大圣寺是何神?”巡捕道:“是观音化身,当年曾收伏水母的。”朱公道:“既然有此神灵,何不到寺一谒。”随行仪从竟到寺中。本寺僧人闻知,便撞钟擂鼓,前来迎接。众官俱下轿马,同入寺内,果然好座古寺。有诗为证:

古寺碑题多历年,澄湖如练倚窗前;

寒云自覆金光殿,蔓草犹侵玉乳泉。

竹隐梵声松径小,门迎岚色石桥连;

龟山一派横如案,永镇淮流荫大千。

朱公走到二门内,见两行松翠阴阴,无数花香馥馥,正中一座宝塔,碍日凌霄,十分雄壮,但见:

七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通;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声传梵铎风初起,光射清流灯自红;

水怪潜藏民物泰,万年佛力镇淮东。

朱公上殿焚香,同各官下拜,礼毕,寺僧献茶。廊下来看碑记,上载著:“唐时水母为灾,观音化身下凡,往黄善人家投胎。后来收伏水母。”朱公忽自猛省道:“本院当日在河工时,曾有个宿迁县县丞,姓黄,亦是敝府人。彼时河决,刘河台百计难塞,多亏此人奇计筑完,如今不知可在否?若访得此人来应用,或可成功。”扬州道道:“现在只有高邮州州同,姓黄名达,是吉安人,管河甚是干练,不知是否?”朱公道:“正是黄达,那人生得修长美髯。”扬州道道:“正是长须。”

朱公道:“侍本院行牌,调来听用。”遂上轿回院,各官皆散。

朱公随即发牌调高邮州州同赴辕听用。

且说那黄州同,乃江西吉安人,母梦白獭入怀而生,生来善洑水,水性之善恶,一见便知。他由吏员出身,自主薄升至州同,治高宝河堤有功,一任六年。士民保留,故未升去。一闻河院来传,随带了从人竟往泗州来。一路无词。

到了泗州,便在大圣寺住下。次日上院叩见,朱公见是他,便十分欢喜道:“一别数年,丰姿如旧,扬属各上司个个称赞,可贺可羡。”立著待了一杯茶。部院体统,即府佐也不待茶,这也是十分重他。朱公遂将治水之事,一一对他说了。黄达禀道:“如今淮水汹涌,与黄水合流,汪洋千里,且牵动九道山河之水,势甚猖獗,急切难治,须求地理图一观,或原有故道可寻,或因地势高下,再行区处。”朱公邀至后堂,命他坐了,门子捧过文卷,乃是黄河图、淮河图、盱眙等志。一一看过。

上面大青大绿,画著河道并村庄店镇,皆开载明白。查得淮、黄分处,原有大堤,名为高家堰。由淮安杨家庙起,直接泗州,共有五百七十里,乃宋、元故道,久不修理,遂至淹没。朱公道:“既有旧堤,必须修复。”黄达道:“恐陵谷变迁,水势汹涌,难寻故道。”朱公道:“堤虽淹没,必有故址可寻。筑堤之事,再无疑议,专托贵厅助理。”命摆饭留食毕,黄达叩谢辞出。

回寓,默坐无言,想道:“这官儿好没分晓,他把这样天大的事看为儿戏,都推在我身上。”正自踌躇未决,忽报泗州太爷来拜,传进帖来,上写著眷生的称呼。原来这知州也是吉安人,平日相善。相见坐下,知州道:“河台特取老丈来,以大事相托,想定有妙算。”黄达道:“河台意欲於湖心建堤,隔断淮、黄之水,岂非挑雪填井,以蚁负山,何得成功?著晚生奔走巡捕则可,河台竟将此事放在晚生身上,如何承应得起?”

知州道:“老丈高才,固为不难;但此公迂阔,乃有此想,可笑之至。”黄达道:“事出无奈,敢求划船十只,久练水手二十名,容晚生亲去探视水性再处。”知州道:“即送过来。”

相别去了。一会州里拨到划船十只,二十名水手,又送下程、小菜。黄达即将下程赏了众水手,小菜赏了船家。收拾下船,一齐开向湖心里来。已是申牌时候,行有三十里,只见东方月上,是夜微风徐动,月色光明,照得水天一色,到也可爱。

船到了一个涡口,黄达觉得水浅,叫水手下去探试。两个水手脱了衣服下去,约有顿饭时,不见上来。众人等得心焦。黄达又叫两个下去。众人见先下去的不上来,便你我相推,乱了一会,拣了两个积年会水的下去,又不见上来。等至三更,月色沉西,也不见上来。黄达又叫人下去,众人道:“才两个是积年会水的,水里能走几十里的,也不见上来。”各人害怕,皆延挨不肯下去。黄达怒道:“你们见我不是你本官,故不听我调度。我是奉院差来,明日回过,一定重处。”众人见他发怒,只得又下去了两个。那些人皆唧唧哝哝的报怨。

少顷,又命两个下去。正脱衣时,只见一阵大风,只刮得:

星斗无光昏漠漠,西南忽自生羊角;

中溜千层黑浪高,当头一片炮云灼。

两岸飞沙月色迷,四边树倒威声恶;

翻江搅海鱼龙惊,播土扬尘花木落。

呼呼响若春雷吼,阵阵凶如饿虎跃;

山寺亭台也动摇,渔家舟揖难停泊。

天上撼动斗牛宫,地下掀翻瓦官阁;

连天涛浪与山齐,千里清淮变浑浊。

这一阵狂风,把一湖清水变作乌黑。十只船吹得七零八落,你我各不相顾,眼见得都下水去了。那黄州同也落在水里,抱住一块大船板,虽是会水,当不得风高浪大,做不及手脚,只得紧抱著板任他飘荡。半浮半沉,昏昏暗暗,不知淌有多少路。

忽觉脚下有崖,睁眼看时,已打在芦洲上。把两脚登住,一浪来又打开去了。心中著忙,用手去扯那芦苇,没有扯得紧,又滑下去。顺著水淌,又挣到滩边,尽力将身子一纵,坐在岸上。

那浪花犹自漫顶而过,又爬到高处坐了一会,风也渐渐息了,现出月光。独自一人,怕有狼虎水怪,只得站起来。四面一望,但见天水相连,不见边岸,身上衣服又湿,寒冷难禁,更兼腹中饥饿。正在仓惶,忽听得远远有摇橹之声,走到高处看时,见一人,摇著一只小渔船而来,看看傍岸,忽又转入别港里去。

黄达高声叫道:“救人!”那人那里理他,竟向前摇,渐渐去远。

也是合当有救,那人正摇时,忽的橹扣断了,挽住船整理,离岸约有里许。黄达顾不得,又下水洑到他船边,爬上船去。那人道:“你好大胆,独自一人,在此何为?”黄达道:“我是被风落水的,你不见我衣服尚湿。”那人整了橹扣,摇著船穿芦苇而走。黄达偷眼细看,那人生得甚是丑恶,只见他:

铁柱样两条黑腿,龙鳞般遍体粗皮。蓬松四鬓赤虬须,凛凛威风可畏。

叱咤声如雷响,兜腮脸若钟馗。眉棱直竖眼光辉,一似行瘟太岁。

那人摇著船问道:“客人何处上岸?”黄达道:“泗州。”

那人道:“泗州离此四百里,不得到了,且到我小庄宿一夜,明早去罢。如今淮水滔天,闻得朝廷差了个甚么工部来治水,不知可曾治得?”黄达道:“如今朱河院现在泗州驻扎,要识水势深浅阔狭,然后有处。”那人冷笑一声道:“有处,有处,只会吃饭屙屎。目今淮水牵连河水,势甚汪洋,若不筑大堤隔断,其势终难平伏。只是苦了高、宝、兴、泰的百姓遭殃。”

黄州同听了,想道:“此人生得异样,且言语有理,莫不他也知道地理法则?”因说道:“在下是高邮州的州同黄达,奉河院差委来探水势,遭风落水。如今河院要寻高堰旧堤,故迹俱已淹没,欲向湖心筑堤,岂不是难事?”那人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驱山填海,炼石补天,俱是人为,何难之有?高堰虽淹,自有故址可寻,也尽依不得当时旧迹。”说著,船已摇到一个洲上。

那人挽住船,邀黄达上岸。过了一座小板桥,只见篱菊铺金,野梅含玉,数竿修竹,一所茅堂。那人邀黄州同进去坐下,命童子烹茶。举头看时,满屋皆取鱼器具,却也幽雅。童子献过茶,又取出香粳饭、乾鱼、烹鸡相待。饭罢,黄达谢过,坐著对谈,问道:“请教老丈高姓大号?”那人道:“小人姓赭名巳,这村唤做练塘,小人隐此多年,只以取鱼为业。洪泽湖并高、宝诸湖,无处不到。近因年老,在此习静。”说话时已夜深了,赭巳道:“有客无酒,奈何?请安置罢。”

是夜月色昏暗,又无灯火,赭巳让床与黄州同睡,自己在中堂打铺。黄达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村中又无更鼓,约有三更时候,忽听得有人言语往来行走之声。悄悄起来,摸门不著。

只听得赭已鼾呼如雷。悄悄从缝疑中往外看时,只见七八个人坐在地下,将土堆成路径,却扫去,又堆,约有一二十遍。又见几个人将竿在地上量来量去,也有一二十遍。仔细看时,却是些小鬼,不知是何缘故。看了约有一个更次,听见赭已翻身,他便轻轻上床睡下。

天明时起来,四下看了,并无一人,止有一短童炊饭。因向赭巳问筑堤之法,赭巳笑道:“且请用早饭。”饭毕,赭巳道:“小人隐此多年,并不出门,昨日偶过湖上访友,得遇足下,亦是前缘。我授你治水之法。”遂向袖中取出一张纸,乃是画成的图本,指著上面说道:“如今筑堤,必由高堰旧迹,然亦有改移处,不可尽依故迹,此图上开载明白,依此而行,可建大功。”黄达道:“老丈指教,必定有成。但水势湍激,难以下椿,奈何?”赭巳道:“事已有定。”遂携著黄州同的手,走到屋后,见一园紫竹,对黄达道:“吾种此竹多年,以待今日之用。必做楠木大椿,以生铁裹头,只看有紫竹插处,即可下椿,管你成功。”黄州同谢道:“隐居行志,何如出世行道?敢屈同见河院,共成大绩,垂名竹帛。”赭已道:“村野之人,不识官府,幸勿道我姓字。”又同到岸边,已有童子舣舟相待。

上得船,拱手相别,又嘱咐道:“筑堤时毋伤水族。慎之!慎之!”二人别后,童子撑开船,黄达取出图来细看。少刻困倦,便隐几昏昏睡去。忽听得童子叫道:“上岸了!”睁开眼看时,人船俱无,却坐在大圣寺前石上。只得回到自己寓所。

从人俱各惊骇道:“老爷不见已七日了,在何处的?院中差人四处找寻。”黄达即忙换了衣服,到院进见。一见便问:“从何处来?曾探出旧堤来否?”黄达隐起前情,捻词禀道:“卑职已访出来,计较停妥,望大人作速催趱钱粮应用。仍求大人令箭,使卑职得便宜行事,各县工匠人夫,都要听卑职调度。仍要拨几员官,分工修筑,方可速成。”朱公一一依允,当即行牌分头行事。

正是国家有倒山之力,不到半月,各事俱备。择定十一月甲子日起工,於大圣寺前建坛祭告天地、山川、河渎等神。河院亲递了黄州同三杯酒,各管河官员俱饮一杯,一齐上船。四五十只大船,装著椿石一齐开船,鼓乐喧天。行不上四五里,见水中果有紫竹影。黄州同就叫住船,将大船锁住,扎起鹰架,依竹影下椿。十数人上架竖起椿来,将石石矍打下,众官并从人俱各暗笑。谁知那椿打了一会,果然定住了,便将大石凿孔套在椿上,一层层垒起,众皆骇然。凡遇竹影,即便下椿,一百四十里湖面,用椿三百六十根。定棒之后,水势就缓了。

各官分工,加土修筑,不到二月间,五百七十里长堤,俱已完成。有诗道得好:

谁道仙凡路不通,有缘天遣入鲛宫;

狂澜不借神工助,安得黄君建大功?

各管河官纷纷申文报完工,朱公即发牌由陆路至淮安看堤。就从新堤上一路而来,果然椿石坚固,有二十丈阔。又令两边种柳,使将来柳根盘结,可以固堤。

行了三日,到白卢镇住下。因无官署,只得借民房居住。

朱公睡至半夜,梦中忽听得一声喊声,有千军万马之声,鼎沸不止。朱公慌忙披衣起来,差人打探。只见流星马来报道:“赤练村新堤决了有二百余丈,水势冲激。离此有七里路,不妨事,大人不要惊慌。”朱公忙叫巡捕官安慰居民,遂驻扎在镇上。天明时查是何人所管,即请黄州同来议事。查得系淮安府通判所管,因未遵黄达的规划,近了十五里,堤做直了,故容易冲倒。朱公即将本官参革,带罪督修。其时黄州同因感冒风寒,不能来见,只得具了个禀帖,说:“赤练村堤势太直,且当淮水发源之处,故此冲决。须建闸洞四座,启闭由人,旱则闭之以济漕运,水则启之以固堤。”朱公依议,即行牌,仰扬州府通判同造。

两个通判昼夜催趱人夫,下椿卷埽兴工,众人并力下埽。

到中间时,只见一条小红蛇,绕桩一箍,那埽便淌去,反卸下十数丈土去。又带下一二十人夫去,不见踪迹。从新又卷起埽来再下,依旧小蛇出来一箍,那埽就崩了。一连卷了二三十个埽,都被冲去了,又淹死一二百人。二官无奈,有本村老人说道:“此处一向闻人传说有老龙在此,莫非是他作怪。”二官商议,著水下下去看看真假,随即差了四名水手下去,半日不见上来。又差四个下去,过了好一会,才爬上两个来。众人齐上前拉起,只见二人浑身战栗,说不出话来。定了半晌,才说道:“初下水时,洑去十数丈,并不见动静。后绕岸寻了一遍,也不见甚么。及回到东首傍岸,见有个大穴,我等爬到穴边,伸头下去看时,穴口有宣缸大,里面尚宽大许多,有无数红蛇在内,还有几条大的,头如斗大,不知多长,见人时便窜出来。亏我等走得快,想先下去的,不提防滑了脚掉下去了,自然被他吃了。”二官听见,道:“可见村人之言不谬,既称为龙,想必自有灵异,且祭他一祭看。”遂叫人备牲醴到穴边行礼。祭毕,将猪羊等照定穴口倾下去,然后又卷埽下桩,依然淌去,那里打得住?

二官无奈,只得具禀申院。朱公来看了,心中大怒道:“本院奉皇上钦命治水,大功已完,何物妖蛇,敢行无状!”遂行牌仰两府管工官员,纵火焚烧,倾其巢穴。二官遂备竹缆火把,遍涂鱼油,内包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又用竹筒打通节,藏著药线,再用火炮地雷等物将乱草碎木填塞穴口,令水手将利刃架在洞口,敲石取火,点著药线,不上半个时辰,水中火起,十分猛烈。但见:

乒乒乓乓,轰轰烈烈。千条光焰彻天红,一片黑烟随地滚。

金轮飞上下,华光神倒骑火马离天关;震炮响东西,霹雳将共策火龙来地藏。火老鼠随波乱窜,水鸳鸯逐浪齐飞。土穴焦枯,石崖崩损。浑如赤壁夜鏖兵,赛过阿房三月火。

那火足烧了三昼夜,腥秽之气,臭不可闻。忽听得一声响,如天崩地烈一般,从火光中卷起一阵黑气,冲到半天,化作十数道金光,四散而去。这火直烧到七日方息。管工官叫挖开土来看时,只见一穴赤蛇,尽皆烧死。才下住了椿,加工修筑。

三十里内造了四座闸,一月间成功。

朱公就由新堤前往淮安,见两岸波光如练,柳色拖金,绿草依人,红尘扑马,心中欢喜,有沧溟先生诗,道得好。诗曰:

堌堤使者大司空,兼领中丞节制同。

转饷千年军国重,通漕万里帝图雄。

春流无恙桃花水,秋色依然匏子宫。

大绩但怀沟恤志,帝臣何减丈人风。

朱公将五百七十里河堤逐一看来,淮安一路官员迎接。是时黄达已病痊了,跟随看视,抚院设宴相待。朱公又往南去巡视高、宝河堤,下船由水路进发。将近午牌时,忽闻一阵香气飘过,遂问道:“到何处了?”巡捕官禀道:“已过泾河。”离宝应县只二十余里,香气越发近了,便问:“香气是何处的?”

巡捕官道:“宝应县城北泰山庙,香烟最盛,四季皆是挨挤不开,香气常闻四五十里。”朱公道:“有何灵异?”巡捕官道:“去年黄淮决口,有一潭其深莫测,正与决口相连。两水相激,再打不住椿。正是三月清明日,因水溜,往来船只俱不敢过。岸上游春的男女,都到潭边顽耍,见水上有一尾金鱼游戏,有人说是龙变化的,有的说是妖物,亦有丢面食引它,也有抛土块打它的。忽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美貌女子来,道:‘这是潭龙,待我下去擒它上来。’内中有个少年人,见那女子有姿色,遂调戏了他两句。那女子含羞,众人才转眼,他便跳下潭去。众人慌了,怕牵连自己,都一哄而散。只有那少年两脚便如钉钉住一般,莫想走得动。少顷,只见潭内水涌起来,高有数丈。只见一个女真人,骑一条白龙乘空而去。众人一齐下拜,半日方散。那个少年人忽然乱跳乱舞起来,口里说道:‘吾乃泰山顶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奉玉帝敕旨来淮南收伏水怪,保护漕堤,永镇黄河下流,为民生造福。可於宝应城北建庙,已留金箸一只为信。’说罢倒在地下。慢慢苏醒来,头发内果有一只金箸,上面有字,乃宣德元年钦赐泰山神的。众人奔告,知县申文抚按,题请立庙。至今香火日夜不绝,祈祷立应,远近之人络绎不绝。黄淮决后即打住,潭中有白龙蜕一副。”朱公道:“既然灵应,本院去行香。”巡捕传宝应县备办香烛等伺候。

少刻,船抵皇华亭,官吏等见过,朱公上轿,各官跟随,一行仪从来到庙中。只见人烟凑集,香气咽緼,果然好座庙宇。

但见:

凌虚高殿,福地真堂。凌虚高殿,巍巍壮若斗牛宫;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兜率院。花深境寂散天香,风澹谷虚繁地籁。

珍楼杰阁,碧梧带雨常遮;宝朱槛栏,翠竹留空拥护。风云生宝座,日月近雕梁。龙章凤篆,悬挂著御墨辉煌;玉简金书,镌勒著神功显赫。钟鼓半天开玉道,香烟万结拥金光。万方朝礼碧霞君,永护漕河福德主。

朱公同众官至庙前下轿,礼生引导至大殿盥手焚香。拜毕,见香案上有四个签筒,遂命道士取过来。朱公屏退从人,焚香默祝道:“弟子工部侍郎朱衡,奉旨治水修筑河堤,上保陵寝,中保漕运,下护生民,皆赖神功默助,侥幸成功。未知此堤可能日后常保无虞否?乞发一签明示。”说罢将签筒摇了几摇,一枝签落在地下,从人拾起,道士接过签筒,朱公看时,乃是八十一签中吉。道士捧过签簿,查出签来,签上四句诗道:

帝遣儒臣缵禹功,独怜赭巳丧离宫;

若交八一乾开处,散乱洪涛滚地红。

朱公见了,不解其意。传与各官详解,众官亦不能解,只有黄州同看了,道:“怪哉!怪哉!”众官只道他详解出来,一齐来问。黄达叠著两个指头,言无数句,有分教:

琼楼玉宇,藏几个雌怪雄妖;

柏府乌台,害许多忠臣义士。

正是:

伤残众命惊天地,报复沉冤泣鬼神。

不知黄州同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回魏丑驴迎春逞百技 侯一娘永夜引情郎

诗曰:

光阴百岁如梦蝶,管甚冬雷与夏雪;

杯行到手莫留残,今人不见古时月。

花前拍手唱山歌,须信人生能几何;

能向花前几回醉,明朝青镜已婆娑。

话说黄州同看了签语,大讶起来。各官一齐来问,黄达才将向日落水所遇之事,细说一遍,众官皆咋舌,便解道赭者,赤也;巳者,蛇也;练塘者,赤练村也。乃是隐著‘赤练蛇’三字。朱公道:“前二句明白了,后二句如何解?”黄达道:“或是九九之数,还有水灾,亦未可知。”

道士献茶毕,朱公回船南去,由扬州、瓜、仪一路来。只见和风拂拂,细柳阴阴,麦浪翻风,渔歌唱晚,处处桑麻深雨露,家家燕雀荷生成,非复旧时萧条之象。朱公满心欢喜。

巡视毕,回到淮安,择日排庆贺大宴。山阳县动支河工钱粮,就於清江浦总河大堂上铺毡结彩,摆开桌席。上面并排五席,乃是河漕临抚按五院,俱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台盏,银壶银折杯,彩缎八表里。左首雁翅三席是三司;右首雁翅三席乃徐、颖、阳三道。也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盏,彩缎四表里。卷篷下乃四府正官并管河厅官及佐贰,各折花红银五两,惟黄州同与府县一样。这筵席是抚院为主,是日先著淮、扬二府来看过,各官纷纷先来伺候。巳牌时,抚院先来,是日官职无论大小,俱是红袍吉服,各官於门外迎接抚院进来。只见鼓乐喧天,笙歌聒耳,果然好整齐筵宴。但见:

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金盘对对插名花,玉碟层层堆异果。篮盛奇品,满摆著海错山珍;杯泛流霞,尽斟著琼浆玉液。珍馐百味出天厨,美禄千钟来异域。梨园子弟,唱的北调南音;洛浦佳人,调的瑶琴锦瑟。趋跄的皆锦衣绣裳,揖让的尽金章紫绶。齐酣大酺感皇恩,共乐升平排盛宴。

话说各官随抚院到堂上看过了席,巡捕官忙来禀道:“各院大人都到了。”抚院即至阶下迎接,相见礼毕,阶下乐声嘹亮。茶毕,抚院起身,举杯酬过天地,回身安席,首敬朱公,称贺道:“大人鸿才硕德,障此狂澜,奠安陵寝,生民乐业,福山禄海,当与淮、黄并永,敬贺!敬贺!”朱公接杯,谦逊道:“弟荷圣主威灵,承诸位大人教益,偶而侥幸,敢叨佳誉,愧赧之至!”朱公也转奉了抚院酒。各院彼此醉酢过,然后司道并各官奉酒相贺,朱公也一一酬毕方入席。堂下各官皆分班告坐。上过头汤,戏子参堂演戏,虽无炮风烹龙,端的是肉山酒海,箫韶叠奏,锣鼓齐鸣。饮至申时,各院起身,於堂上摆设香案,向北谢恩,相让上轿而去。府县等收拾花缎桌席,具手本分送各衙门交割,一齐散了。

次日,朱公上本举荐管河官员,并求河工新旧诸神庙额。

不日旨下:加朱公太子太保工部尚书,荫一子入监。各官皆加二级,惟黄达绩劳独多,升为两淮监运同知,兼管河务。有诗道他们的好处道:

砥柱狂澜建大功,洪恩千载在淮东;

封妻荫子皆荣显,始信男儿当自雄。

朝廷又差了临淮侯李信恭、礼部尚书除阶,祭告二陵,并分祀河神。朱公闻信,即起马往临清侯接。二人祭告毕,回京覆命。路过临清,来拜朱公。是时正值冬尽春回,临清打点迎春。

却说临清地方,虽是个州治,到是个十三省的总路,名曰大码头。商贾辏集,货物骈填。更兼年丰物阜,三十六行经纪,争扮社火,装成故事。更兼诸买卖都来赶市,真是人山人海,挨挤不开。次日正值迎春,知州率领众官郊外迎春,但见:

和风开淑气,细雨润香尘。当街鲍老盘旋,满市傀儡跳跃。

莲台高耸,参参童子拜观音;鹤驭联翩,济济八仙拱老寿。双双毛女,对对春童。春花插鬓映乌纱,春柳侵袍迎绿绶。牡丹亭唐王醉杨妃,采莲船吴王拥西子。步蟾宫三元及第,占鳌头五子登科。吕纯阳飞剑斩黄龙,赵元坛单鞭降黑虎。数声锣响,纷纷小鬼闹钟馗;七阵旗开,队队武侯擒孟获。合城中旗幡乱舞,满街头童叟齐喧。斗柄回寅,万户笙歌行乐事;阳钧转泰,满墀桃李属春宫。

是日,朱公置酒於天妃宫,请徐、李二钦差看春。知州又具春花、春酒并迎春社火,俱到宫里呈献。平台约有四十余座,戏子有五十余班,妓女百十名,连诸般杂戏,俱具大红手本。

巡捕官逐名点进,唱的唱,吹的吹,十分闹热。及点到一班叫做靺鞈技——自靺鞈国传来的,故叫做靺鞈技,见一男子,引著一个年少妇人并一个小孩子,看那妇人,只好二十余岁,生得十分风骚。何以见得?有词为证:

嫣嫣润润,袅袅婷婷。不施朱粉,自然体态轻盈;懒卸铅华,生就天姿秀媚。眼含一眶秋水,眉湾两道春山;惯寻普救西厢月,善解临邛月下琴。

那男子上来叩了头,在阶下用十三张桌子,一张张叠起,然后从地下打一路飞脚,翻了几个筋斗,从桌脚上一层层翻将上去,到绝顶上跳舞。一回将头顶住桌脚,直笔笔将两脚竖起。

又将两脚钩住桌脚,头垂向下,两手撒开乱舞。又将两手按在桌沿上,团团走过一遍。看的人无不骇然,他却猛从桌子中间的空里一一钻过来,一些不碍手脚,且疾如飞鸟。下来收去桌子,只有一张。那妇人走上去,仰卧在上,将两脚竖起,将白花绸裙分开,露出潞绸大红裤子。脚上穿著白绫洒花膝衣,玄色丝带,大红满帮花平底鞋,只好三寸大,宛如两钩新月,甚是可爱。那男子将一条朱红竿子,上横一短竿,真竖在妇人脚心里。小孩子爬上竿子去,骑在横的短竿上跳舞。妇人将左脚上竿子移到右脚,复又将右脚移到左脚,竿子也绝不得倒。那孩子也不怕,舞弄了一会,孩子跳下来,妇人也下桌子。

那男子又取了一把红箸,用索子扣了两头,就如梯子一样。

那妇人拿一面小锣,当当的敲了数下,不知口里念些甚么,将那把红箸望空一抛,直竖著半空中。那孩子一层层爬上去,将到顶,立住脚,两手左支右舞。妇人道:“你可上天去取梅花来,奉各位大老爷讨赏。”那孩子爬到尽头,手中捻诀,向空画符。妇人在下敲著锣,唱了一会,只见那孩子在上作折花之状。少顷,见空中三枝梅花应手而落,却是一红二白。那孩子一层层走下,到半中间,一路筋斗从箸子空中钻翻而下。妇人拾起梅花来,上堂叩头,献上三位大人面前,遂取金杯奉酒。

三公大喜。李公问道:“今日迎春,南方才得有梅花,北方尚早,你却从何处得来?”妇人只掩口而笑,不敢答应。徐公是个风月中人,即将自己手中酒递与妇人,妇人不敢吃。朱公道:“大人赏你的,领了不妨。”妇人才吃了,叩头谢赏,复斟酒奉过徐公。朱公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么?”妇人跪下禀道:小妇姓侯,丈夫姓魏,肃宁县人。朱公道:“你还有甚么戏法?”妇人道:“还有刀山、吞火、走马灯戏。”朱公道:“别的戏不能罢,且看戏。你们奉酒,晚间做几出灯戏来看。”

传巡捕官上来道:“各色社火俱著退去,各赏新历钱钞,惟留昆腔戏子一班,四名妓女承应,并留侯氏晚间做灯戏。”巡捕答应去了。

原来明朝官吏,只有迎春这日可以携妓饮酒,故得到公堂行酒。翻席后,方呈单点戏,徐公点了本《浣纱》。开场,范蠡上来,果是人物齐整,声音响亮。一句已毕,西施上来,那扮旦的生得十分标致,但见:

丰姿秀丽,骨骼清奇。艳如秋水湛芙蓉,丽若海棠笼晓日。

歌喉婉转,季延年浪占汉宫春;舞态妖娆,陈子高枉作梁家后。

碎玉般两行皓齿,梅花似一段幽香。果然秀色可为餐,谁道龙阳不倾国。

那小旦人材秀雅,音韵悠扬,腔真板正,深得魏良辅的传授。正是响遏行云,声穿金石。做法又入情淳化,及到捧心一出,却愁处见态,病处见姿,无不描写曲尽。阶下无不暗暗喝采欣羡。那侯一娘见了这小官,神魂都飞去了,不觉骨软筋酥,若站立不住,眼不转珠的看,恨不得顿成连理。

一本戏完,点上灯时,住了锣鼓,三公起身净手,谈了一会,复上席来。侯一娘上前禀道:“回大人,可好做灯戏哩?”

朱公道:“做罢。”一娘下来,那男子取过一张桌子,对著席前,放上一个白纸棚子,点起两枝画烛。妇人取过一个小蔑箱子,拿出些纸人来,都是纸骨子剪成的人物,糊上各样颜色纱绢,手脚皆活动一般,也有别趣。手下人并戏子都挤来看,那唱旦的小官,正立在桌子边。侯一娘看见,欲要去调情,又因人多碍眼,恐人看见不像样。正在难忍之际,却好那边的人将烛花一弹,正落在那小官手上。那小官慌得往后一退,正退到侯一娘身边,一娘就趁势把他身上一捻,那小官回过脸来向他一笑。一娘也将笑脸相迎,那小官便挨在身边,两个你挨我擦,直做至更深,戏歇才完。二公起身,朱公再三相留。徐公道:“再立饮一杯罢。”侯一娘上来先奉了徐公酒,妓女们也斟酒来奉朱、李二公。徐公扯住一娘的手,一递一杯吃,妓女们来唱小曲。李公道:“叫那唱旦的戏子来唱曲。”妓女下去说了。

那小官尚未去,只得上来与诸妓并立,俨然一美妹也。那小旦奉了一巡酒,才开口要唱,李公道:“不必大曲,只唱小曲罢。”

递扇子与他打板,唱了一曲。徐公与他一杯酒。李公道:“各与他一杯。”侯一娘也满斟一杯递与他,趁势在他手上一抓,又丢了一个眼色。那小官也斟了一杯奉答,一娘就如痴了一般。

饮了一会,二公叫家人赏众戏子每名一两,那小旦分外又是一两,四妓女并侯氏亦各赏一两。众人谢过赏,李、徐二公作谢上轿而去,众人皆散。这才是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有诗道得好:

华堂今日好风光,凤管鸾萧列两行;

艳舞娇歌在何处,空留明月照东墙。

却说那小官也姓魏,名子虚,字云卿,苏州人。自矜色艺,不肯轻与人相处。晚间自庙里回到下处,思想那妇人风流可爱,且十分有情。想了一夜,恨未曾问得他姓名下处。心里又想道:“他是过路的人,不过只在码头上客店里住,等天明了寻他一遭。”巴到天初明便起来,见同班的人俱未醒,他悄悄的叫打杂的往对门店里卖水来,洗了脸,锁上房门,竟往南门码头上来。见几家客店,却不知下在谁家。是日正是新春,家家俱放爆竹烧利市。魏云卿走来走去,又不好进店去问。

原来北方人家,时节忌讳,不许生人进门。他又是个小官儿的性格,腼腆怕问人。走了几遍,没情趣,只得回来到下处。

见班里人都在那里斗牌,一个道:“早晨寻你烧了个利市,只道你上厕去了来,何以这样齐整?上街做甚子?这样早独自一个行走,这临清码头是乌豆换眼睛的地方,不要被人粘了去。”

云卿道:“不妨,他只好粘我去做阿爷。”一个道:“不是做阿爷,转是要你去做阿妈哩!”云卿笑将那人背上打了一拳,就坐下来看牌,正是:

朝来独自访多情,空向桃源不遇春;

默默芳心惟自解,难将衷曲语他人。

现说侯一娘在庙中见那小官去了,心中怏怏,没奈何,只得收起行头,出庙回到下处。丑驴买了酒来,吃上几杯,上床睡了。思想那人情儿、意儿、身段儿,无一件不妙,若得与他做一处,就死也甘心。心中越想,欲火越甚,一刻难挨。打熬不过,未免来寻丑驴杀火。谁知那丑驴辛苦了一日,又多吃了几杯酒,只是鼾呼如雷,就同死人一样,莫想摇得醒。翻来覆去,总睡不著,到鸡鸣时才昏昏睡去,犹觉身在庙中。丈夫孩子不知何处去了,走到阶前,见殿上灯烛辉煌,又走到东廓下戏房里,见众戏子俱不在,只那小官伏在桌上打睡。走到他身边,见他头戴吴江绒帽,身穿天蓝道袍。一娘将他摇了几摇,那小官醒来,两人诉了几句衷情,便搂在一处。正做到妙处,只听得人喊来道:“散了!散了!去呀!”那小官将手一推,猛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醒来情愈不能自己,再去扯丈夫时,丑驴已起去久矣。睁眼看时,见窗上已有日色,听得丑驴在外烧纸,又听得一片爆竹之声,只得勉强起来,没情没绪,只得做些饭吃了。码头上也有几班戏子,留心访问,又不知他姓名,难以问人,只是心中思念,终日放他不下。不意自立春后,总是雨雪连绵,一直至正月,没个好晴天。一娘也不得上街,只得丑驴领着孩子,终日上街打花鼓翻筋斗,觅些钱钞来糊口,自己独坐在楼上,终日思想那人。

却说这店主人姓陈,有个儿子叫唤买儿,才十九岁,生得清秀,也是个不安本分的浮浪子弟,终日跟著些客人在花柳丛中打混。见侯一娘风骚,他也常有心来撩拨。只因连日天雨,见妇人独坐在家不出门,遂来效小殷勤,终日在楼上缠,竟勾搭上了。那买儿不但代他出房钱,且长偷钱偷米与他,日近日亲。一娘终日日有买儿消遣,遂把想小魏的念头淡了三分。

不觉光阴易过,又早到二月初旬。连日天气晴和,依旧上街做生意。一日晚间归来,店家道:“明日王尚书府里生日,今日来定,你明日须要绝早去。”侯一娘答应,归楼宿了。

次日天才明,王府管家就来催促。夫妻收拾饭吃了,到王府门首伺侯。只见拜寿的轿子并送礼的盒担,挨挤不开。等至巳牌,才见那管事的出来唤他进去。到东首一个小厅上,上面垂著湘帘,里面众女眷都坐在帘内。丑驴将各色技艺做了一遍,至将晚方完。一娘进帘子来叩头,王奶奶见他人品生得好,嘴又甜,太太长,奶奶短,管家婆他称为大娘,丫头们总唤姑娘,赚得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欢喜。老太太问了他姓名,道:“先叫你家长回去,你晚间看了戏去。”又向媳妇道:“可赏他一匹喜红,一两银子。”一娘便到外边来对丑驴说了,丑驴收起行头,领著孩子先去。一娘复到帘内来谢赏,王奶奶叫看坐儿与他坐。

一娘不肯坐,说之再三,才址过一张小杌子来坐了。然后众女客吃面,一娘也去吃了面。

少顷,厅上吹打安席,王太太邀众女客到大厅上上席。女客约有四十余位,摆了十二席,宾主尊卑相让序坐,外面鼓乐喧天,花茵铺地,宝烛辉煌,铺设得十分齐整。有献寿诗二首为证:

阿母长龄拟大椿,相门佳妇贵夫人;

原生上第鸣珂族,正事平朝佩玉臣。

振振琳琅皆子姓,煌煌簪绂总仙宾;

金章紫诰多荣显,况是潘舆燕喜辰。

自是君家福祉高,朱轮华毂映绯袍;

光从天上分鸾诰,恩向云中锡凤毛。

金母木公参鹤驭,紫芝碧玉奏云璈;

持觞欲侑长生酒,海上新来曼倩桃。

却说正中一席,摆著五鼎吃一看十的筵席,撒线桌围,销金坐褥,老太太当中坐下。王尚书夫妻红袍玉带,双双奉酒,拜了四拜。次后王公子夫妇也拜过了,才是众亲戚本家俱来称觞上寿。老太太一一应酬毕,王太太同媳妇举杯安席。

众人告坐毕,侯一娘才上去到老太太前叩头,又到太太奶奶面前叩头。王奶奶一把扯住道:“岂有此理,多谢你。”便叫管家婆拿杌子在戏屏前与他坐。吹唱的奏乐上场,住了鼓乐,开场做戏,锣鼓齐鸣,戏子扮了八仙上来庆寿。看不尽行头华丽人物清标,唱一套寿域婺星高。王母娘娘捧著仙桃,送到帘前上寿。王奶奶便叫一娘出来接,一娘掀开帘子举头一看,见那扮王母的旦脚,惊得神魂飞荡,骨软筋酥,站立不住。正是:

难填长夜相思债,又遇风流旧孽冤。

毕竟不知见的这个人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陈老店小魏偷情 飞盖园妖蛇托孕

词曰:

色即空兮自古,空兮即色皆然。人能解脱色空禅,便是丹砂炮炼。

西子梨花褪粉,六郎落瓣秋莲。算来都是恶姻缘,何事牵缠不断?

却说侯一娘出戏帘来接仙桃,见那扮王母的就是前在庙中扮西施的小官,不觉神魂飘荡,浑身都瘫化了。勉强撑持,将桃酒接进,送到老太太面前。复又拿著赏封,送到帘外。小旦接了去,彼此以目送情。戏子叩头谢赏,才呈上戏单点戏。老太太点了本《玉杵记》,乃裴航蓝桥遇仙的故事。那小旦扮云英,飘飘丰致,真有神游八极之态,竟是仙女天姬,无复有人间气味。那侯一娘坐在帘内,眼不转珠,就如痴迷了一样,坐不是站不是的难熬。等戏做完,又找了两出,众女眷起身,王太太再三相留,复坐下,要戏单进来。一娘拿著单子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道:“随他们中意的点几出罢!”女眷们都互相推让不肯点。一娘走了一转,复拿到老太太席前道:“众位太太奶奶都不肯点,还是老太太吩咐,是个正理。”老太太道:“何妨?”

只见背后走过一人来,将一娘肩上拍了一下,道:“劳了你一日,你也点一出。”一娘转脸看时,乃是王公子的娘子,年方十八,为人和气蔼然,虽生长宦家,却一味谦虚,不肯做大。就是侯一娘在此,他也以客礼相待,不肯怠慢。他遂取过单子来,道:“老太太请奶奶点出顽耍。”王奶奶笑道:“不要推,我们一家点一出。”一娘要奉承奶奶欢喜,遂道:“小的告罪了,先点一出《玉簪上听琴》罢。”他意中本是要写自己的心事燥燥脾,别人怎知他心事。又有个杨小娘,是王尚书的小夫人,道:“大娘,我也点出《霞笺追赶》。”大娘笑道:“你来了这二年,没人赶你呀!我便点出《红梅上问状》也是扬州的趣事。”一娘遂送出单子来。戏子一一做完,女客散了,谢酒上轿而去。阶下响动鼓乐送客。客去完了,一娘也来辞去。王奶奶道:“更深了,城门关了,明日去罢!”遂携手同著老太太到后堂,还有不去的女客,同邀到卧房楼上吃茶不题。正是:

艳舞娇歌乐未央,贵家风景不寻常;

任教玉漏催残月,始向纱橱卸晚妆。

却说小魏见了一娘,心中也自恋恋不舍,吃了酒饭,正随著众人出门,只见个小厮扯他一把道:“大爷在书房里请你哩!”

小魏遂别了同班,随著小厮到书房,见王公子同著个吴相公秉烛对坐,见云卿进来,迎著道:“今日有劳。”云卿道:“该服侍的。”原来王尚书止有这个公子,年方二十,新中了乡魁,为人十分谦厚,待人和气,生来律身狷介,全无一点贵介气习。

与云卿相处,真是一团惜玉怜香之意。那吴相公名宽字益之,郓城县人,也是个有名的秀才,是公子请来同看书的。云卿见过坐下,吴益之道:“今日戏做得好。”王公子道:“只是难为云卿了,一本总是旦曲,后找的三出又是长的。”吴益之道:“也罢了,今日有五六银子赏钱,多做几出也不为过。”三人笑了一回,小厮拿了果盒围碟来。公子道:“先拿饭来吃,恐云卿饿了。”云卿道:“我吃过了。”公子道:“既吃过了,就先泡茶来吃。”

少顷,小厮拿了壶青果茶来,吴益之扯住他问道:“你今日在帘子里看戏么?”小厮道:“是在席上接酒的。”吴益之道:“我有句话问你,若不实说,明日对老爷说打你一百。”小厮道:“小的怎敢不说。”吴益之道:“后头找戏,可是大娘点的?”

小厮不言语,只把眼望著公子。公子道:“但说何妨。”小厮才说道:“一出是杨小娘点的,一出是大娘点的,一出是做把戏的女人点的。”吴益之拍手笑道:“我说定是这些妖精点的,可可的不出吾之所料,到与我是一条心儿。那撮把戏的女人到生得风骚有致,此时断不能出城,何不叫他来吃杯酒儿谈谈。”

公子便问道:“那女人可曾去?”小厮道:“没有去,在大娘楼上弹唱哩!”公子道:“你去叫他来。”云卿道:“将就些罢,莫惹祸。大娘若打出来,连我们都不好看。”公子道:“他若吃醋时,连你也要打了。”小厮就往里走,吴益之又叫转来道:“你去说,若是你大娘要听唱,就请他同出来听,我们大家欢乐欢乐。”

小厮走到楼上,扯住一娘袖子道:“大爷请你哩。”一娘道:“大爷在那里?”小厮道:“在书房里。”一娘道:“我这里要唱与众娘们听哩,你去回声罢。”大娘道:“书房有谁在那里?”

小厮道:“吴相公同魏云卿?”一娘道:“哪个魏云卿?”小厮道:“是唱旦角的魏师傅呀!”一娘听见是唱旦的,身子虽坐著,魂灵儿早飞去了,便说道:“既是大爷叫我,不好不去。”

大娘道:“那魏云卿到也像个女儿。”

一娘笑著起身,同小厮走至书房,见了礼。公子道:“今日有劳,就坐在小魏旁边罢。”一娘笑应坐下。小厮斟酒,四人共饮。一娘见了云卿,说也有,笑也有,猜拳行令,色色皆精,把个公子引得甚是欢喜。又缠小魏唱,云卿唱了套《天长地久》,真有穿云裂石之妙。唱毕,又取骰子来掷快饮酒,一娘输了几骰,又与吴相公赌拳吃大杯,连赢了七拳,吴益之连吃七大杯,一娘连连打鼓催干,又不许人代,把个吴益之灌得大醉,伏在桌上打睡。公子此刻也有七八分酒了,起身去小解,那一娘见没人在面前,遂搂住云卿做了个串字,低低说道:“心肝!我住在码头上陈华宇家饭店里,你明日务必偷个空来走走。”正说完时,却好公子进来,二人便分开手了。其时已有三更,一娘只得起身要进内里去。公子道:“我要留你在此,怎奈吴相公又醉了。”云卿道:“就陪大爷罢。”公子道:“只怕有人吃醋。”一娘笑著去了。公子便同云卿宿了。

次早起来,二人吃了早饭,吴益之犹自中酒未醒。云卿要去,公子道:“你莫去罢,今日有城外的客戏,做得早呀。”云卿道:“走走就来。”公子道:“等你吃午饭。”云卿道:“知道。”走到下处,袖了些银子,来到码头上西首,见一带都是客店,问个小孩子道:“陈华宇饭店在那里?”孩子道:“那里不是,牌子写著陈家老店么。”云卿便走到门首,见一老者,那老者道:“请坐。”云卿道:“岂敢。”便坐在门前凳上,终是怕羞不好问。老者见他生得清秀,知道是南边人,只望著他,不知他来做甚么。云卿只是低著头,拿著扇子在手里弄。坐了一会,心里正想要回去,只见河边船上有人叫道:“魏云老为何独坐在此?”云卿抬头看时,兄一只船上装著行头一班子弟,认得叫他的是陈三,也是个有名的净角。云卿起身走到河边,道:“我在这里看个乡亲,等他讨家书,阿兄那里做戏?”

陈三道:“关上衙门里请客。”云卿道:“饮三杯去。”陈三道:“多谢!多谢!”遂拱手别了。

云卿因要进城,便把扇子忘记在店内桌子上。走了一会,忽然想起,复回来寻时,竟没得。因问那老者道:“曾见小弟的扇子么?”老者道:“没看见。”云卿又探袖捡衣的寻。老者道:“我坐在这里也没有离,又没有人来。”云卿只道是掉在河边上,也就罢了。只见远远两个孩子赶了来,前头一个跑,后面一个哭著赶来,喊道:“快还我!”原来后面的是老陈的小儿子。老陈拉住道:“你要他甚么?”孩子道:“我在门前桌上拾得一把扇子,上头还有个东西扣著,都被他抢去了。”老陈道:“是这官人的,拿来还他。”孩子道:“他抢去送与娘去了。”

老陈道:“官人请坐,我去要来还你。”说著便往里面去,叫道:“侯一娘,快把扇子拿来还这位官人。”云卿取出二十文钱来与两个孩子,孩子欢天喜地跳往外去了。

云卿便跟著老陈往里面来,只见侯一娘拿著扇子从楼上下来。一娘见了云卿,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官人请里面坐。”却好有人来寻老陈说话,老陈出去了。云卿遂到一娘楼上,深深一揖。一娘还过礼,取凳与他坐了,起身把楼门关上,搂住云卿道:“心肝!你怎么今日才来,想杀我了!”急急解带宽衣上床,好似那: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软温温杨柳腰摆,甜津津丁香舌吐。一个如久渴得浆,无限蜂狂蝶恋;一个如旱苗遇雨,许多凤倒鸾颠。一个语涩言娇,细细汗漫红玉颗;一个气虚声喘,涓涓露滴牡丹心。千般恩爱最难丢,万斛相思今日了。

云卿与一娘完了事,起来穿衣,一娘忙斟了杯热茶与他吃。

叙谈了一会,时日已将西,云卿道:“我去了,再来看你,今日王府戏早,恐去迟了。”袖内取出一包银子,递与一娘道:“买点甚么吃吃罢。”一娘道:“岂有此理!我岂是图你的钱的?只是你把情放长些,不时来走走就是了。”仍把银包放在他袖内,摸到那把扇子,拿出来道:“转是这把扇子送我罢。”云卿道:“你既爱,就送你罢。”临下楼时又扯住约定日子,云卿才别去。店中人往来混杂,有谁知道?自此为始,不时来走动,得空便弄弄,不得空就坐谈而去,也有十数次。

不觉是三月天气,和风习习,花雨纷纷。绿杨枝上啭黄鹂,红杏香中飞紫燕。踏红尘香车宝马,浮绿水画舫歌船。那王公子终日在外游赏,他是个公子,又是少年科第,兼之为人和气谦虚,奉承他的不计其数,今日张家请,明日李家邀,一春无虚日。一日,正与吴益之在书房闲谈,见门上又拿进帖来。公子愁著眉道:“哪家的帖?”门上道:“张老爷请酒的。”公子道:“终日如坐酒食地狱,病都好吃出来了,快写帖辞他。自今日起,凡有请我的,都一概辞他,说我往园子里去了。”午后,门上来回道:“园丁来说,园内海棠大开,请大爷去看。”

公子道:“正好,吩咐他回去打扫洁净,我明日来。”门上去了,对吴益之道:“明日同兄去看花,且可避喧数日。”叫小厮吩咐厨子,明日备酒饭送到园上去。

次日叫小厮唤小魏来同去。吴益之道:“何不把候一娘也叫他去耍耍,到也有趣。”公子便令家人备马去接。三人先上马去了。这里家人来到陈家店内,问道:“侯一娘在家么?”

老陈道:“都出去了。”管家道:“可知在那里?”店家道:“不知道。”管家只得进城来,却好遇见个相识的,问道:“何往?”管家道:“去叫侯一娘,不在。”那人道:“在盐店里不是?”管家道;“在谁家?”那人道:“史老三家。”管家别了那人,来到史家,进门来,静悄无人,只见丑驴独坐吃饭。管家道:“你婆娘哩?”丑驴也不起身,答道:“在里面哩。”管家心里便不快活,道:“叫他出来,王老爷府里叫他哩!”丑驴道:“做戏么?”管家道:“不是,叫他去陪酒哩!”

丑驴道:“要陪酒,请小娘去,怎么叫我们良家妇人陪酒?”

管家大怒,走上去一个耳巴子,把他打了一跌,抓住头发掼在地下,打了几拳,又踢了几脚。丑驴大叫,惊动里面男女都出来看。史三认得是王府管家,上前解劝,管家才住了手,骂道:“我不看众人面,打杀你这王八蛋!”一娘上前陪笑道:“得罪老爹,他这个瘟鬼不知人事,望老爹恕罪。不知有何吩咐?”

管家道:“大爷到园上看花,叫我拿马来接你。这王八口里胡说,你婆娘不是小娘是甚么?”众人道:“老爹请息怒,他说话不是,也须看看人。王大爷平日也不是个使势的,抬举你妻子也是你的造化,求之不得,反来胡说么?”史三道:“请坐坐,老一还没有吃饭哩!”管家道:“我家爷也好笑,多少名妓不叫,却来寻他!”那一娘见势头不好,忙对史老三道:“别了罢,改日再来。”史老三也不好再留,送他出门。丑驴背上行头,领著孩子,垂头丧气而去。

这里管家犹自气喷喷的上马,一娘也上了马,同到园上来。

只见门前一道涧河,两岸都栽著桃柳,一带白粉墙。走过石桥,一座三沿滴水磨砖门楼,上横著玉石匾额,三个石青大字,乃是“飞盖园”。后写著“郓城吴宽题”,原来就是吴益之写的。

下马进来,只见一带长廊,大厅前便是一座假山,从山洞里穿进去三间卷蓬,公子三人坐在内。一娘见公子,叩头谢道:“前日多谢大爷,又承老太太、太太、奶奶与列位娘们的赏赐。”

公子扯起道:“只行常礼罢,前日慢你。”又拜了吴相公。吴益之道:“你偏生记得这许多太太奶奶的,就不忘了一个!”众人笑耍一会。一娘吃了茶,小厮摆饭。公子道“因等你,把人都好饿坏了。”一娘道:“因盐店里去叫做戏,故来迟了,大爷莫怪。”吴益之道:“来迟了打孤拐。”公子道:“谁忍打他。”四人吃毕饭,云卿道:“看花,看花。”公子携著一娘的手,同到各处游玩。果然好座花园,但见:

萦回曲槛,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绮窗,处处都笼绣箔。微风初动,虚飘飘展开蜀锦吴绫;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肤。日烘桃杏,浑如仙子晒霞裳;月映芭蕉,却似太真摇羽扇。

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啭黄鹂;山馆周围,满院海棠飞粉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层层掩映,朱帘上钩挂虾须;又见那金粟亭、披香亭、四照亭,处处清幽,白匾中字书鸟篆。

看那浴鹤池、印月池、濯缨池,青萍绿澡跃金鳞;又有那洒雪轩、玉照轩、望云轩,冰斗琼卮浮碧液。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锦川石,青青栽著虎须蒲;轩阁东西,有翠屏山、小英山、苔藓山,簇簇丛生凤尾竹。茶靡架、蔷蔽架近著鞦鞑架,浑如锦帐罗帏;松柏屏、辛夷屏对著木香屏,却似碧围绣幕。芍药栏,牡丹砌,未来紫紫斗繁华;夜合台、茉莉槛,馥馥香香生娩媚。含笑花堪画堪描;美人蕉可题可咏。论景致休夸阆苑蓬莱;问芳菲不数姚黄魏紫。万卉千葩齐吐艳,算来只少玉琼花。

四人游玩了一回,到厅上坐下,是日天气暴热,都脱了衣服,止穿得件单褂。公子道:“才三月底就如此热。”云卿道:“不但热,且潮湿得难过。”吴益之道:“只怕要下雨哩!”公子道:“烹茶吃,我们就在这里对花坐罢!”家人移桌在卷蓬下,四人坐下,小厮斟酒来吃了几巡。公子叫斟大杯来,请吴相公行令。一娘奉酒,小魏奉曲。云卿唱了一只《折梅逢使》,吴益之行个四面朱窝的令,掷了一遍,收令时自己却是四红。一娘道:“该四杯正酒。”吴益之道:“折五分吃罢。”一娘道:“令官原无此令。”斟得满满的,定要他吃,还要速干。云卿又斟了一大杯谢令。吴益之道:“吃不得!”公子道:“谢令是个旧规,怎么推得?”吴益之道:“既要谢令,也要酬东。”

一娘便斟酒奉了公子,取提琴在手,轻舒五指,唱了一套《半万贼兵》,也是北曲中之翘楚。

一娘因提琴,便忘记将小魏送他的那柄扇子放在桌上。公子无心取来看,一娘想起要夺,时已不及。公子见是把金钉铰的川扇,上系著伽南香坠。公子道:“这扇子是我的,如何到你手里的?事有可疑。”一娘道:“我没有带扇子来,才借得他的。”公子道:“他说是借的,云卿快招,若不直招,罚一大碗酒。”公子原是斗他耍的,却未疑到别事上去。谁知云卿心虚,满面通红。吴益之道:“不好了!小小猫儿也会偷嘴了。这扇子是你与云卿的,只看云卿袖内可再有把子,若不得,便是借的。”云卿道:“只得这把。”吴益之忙扯住他袖子,公子便来摸袖内,却有把在内。公子道:“这是甚么?”一把拿出来,却是柄棕竹真金扇,上面是李临淮写的。公子道:“我们逐年打雁,今年倒被小雁儿啄了眼睛,这样个小孩子,转被他瞒过了。”吴益之道:“这并不干云卿的事,都是老一的骚风发了来缠他的。”一娘道:“可是说胡话,你看见的?”吴益之道:“不要强嘴,好好拜我两拜,我代你做媒。”一娘道:“无因怎么拜得起来?”公子道:“却也怪你们不得,这样一对娇滴滴的人儿,怎叫他们不动火?吴相公连日也想你得紧,如今也说不得偏话,拿骰子来掷掷看,遇著双喜相逢的,今日就陪伴他。我先掷起。”一掷不遇。次到吴益之,止遇一个,饮了一杯。到云卿,一掷,却是三二六么三四,遇了个单的。再到一娘,又遇了却是双喜相逢,乃是二二四二四六。吴益之呵呵大笑道:“真是天定的了,取两个大杯来吃合卺。”就与公子二人各奉一杯,云卿害羞起身要走,吴益之抓住。又替他二人串了酒,各饮交杯。公子唱曲,吴相公奉肴,众人取笑了半日。

吴益之道:“媒人是大爷,伴婆便让我,老吴不来讨喜,只讨个头儿罢!”一娘还是假意推却,云卿转认真害羞起来。

正在花攒锦簇的饮酒,忽见个家人慌忙进来禀道:“郓城县张爷钦取了吏部,来拜老爷,老爷叫请大爷去会哩!”原来这张公是公子的房师。吴益之道:“我也要会会他,只是误了他二人的佳期,怎处?”公子笑道:“不妨!你两人竟在此宿罢,我叫人送铺盖来,明早来扶头罢!”一娘道:“不好,还是回去罢。”吴益之道:“又来撇清了。”公子带笑向一娘道:“他是个童男子儿,你开他的黄花时,须婉款些。”说过,遂同吴益之出门上马而去。

二人送到门外,携手回来,百般欢笑顽耍,巴不得到晚。

在洒雪轩耍了一会,就炉上燉起天水,泡新茶来吃。将晚时,只见两个小厮押著铺盖进来,铺在凝香阁上。晚间,云卿讨了水来,二人洗了手脚上床,那两个小厮也去睡了。是日天气甚热,不全用被,银烛高烧,二人交媾直至三更。方搂抱而卧,那知六四更时,忽然雷生西北,闪起东南,只听得盆倾大雨,电掣鞭雷。好大雨,足下了一个更次,才渐小了。正是:

电掣紫蛇明,雷轰群蛰开。萤煌飞火光,霹雳崩山洞。列缺满天明,震惊天地纵。红绡一闪发萌芽,万里江山都撼动。

二人睡思正浓,忽被霹雳惊醒,觉得有些寒气逼人,遂扯被来盖了。一会雷雨才住,檐溜无声,只听得楼板上窣窣有声。

云卿掀开帐子,仰头一望,却好一闪过去,见地下有一堆红东西,没有看得明白。接著又是一闪,才看见是一条大赤蛇盘在楼板上,昂著头向床上望。云卿吓得缩进被去,蒙头紧抱而睡,不敢啧声。又隔了一会,闪也住了,才伸出头来,不见动静。

小便急了,没奈何,轻轻揭开帐子,见窗上有月光,照见楼板上,并无蛇影。想道:“花园中草木多,该有大蛇。或是因雷雨大,从屋上下来的,雨住时自然去了。”摸摸一娘时,犹自酣睡未醒。只得爬下床来,披上衣服,见月明如昼。虽不见蛇的踪迹,却又不敢开门,只得站在桌上,从窗眼里往外溺。溺完下来,正要上床,才掀开帐子,一手摸著蛇尾,吓了一跳。

忙把帐子一开看时,只见一条大红蛇,盘在一娘身上,昂头向外,眼放两道金光。见了人,往被里一钻,吓得云卿大叫一声,跌倒在楼板上,顿时四肢不动。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毕竟不知云卿性命若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回赖风月牛三使势 断吉凶跛老灼龟

词曰:

世事等蜉蝣,朝暮营营不自由。打破世间蝴蝶梦,休休,涤尽尘氛不惹愁。

富贵若浮鸥,几个功名到白头。昨日春归秋又老,悠悠,开到黄花蝶也愁。

话说魏云卿上床,见了赤蛇,吓倒在地。一娘闻声惊醒,身边不见可人,口中连叫:“莫冷呀,可曾穿衣服?”又叫两遍,也不应。揭开帐子不见人影,再低头,只见月光映著衣服在地下。忙坐起扯那衣服时,只见云卿睡在地下。忙下床来摸时,浑身皆冷,四肢不动,只口里微微有气,不知何故。忙扯下被来代他盖好,抱住了以口度气,少顷才伸出气来。自己才穿上衣服,开了楼门叫起小厮来。那小厮道:“早哩!忙起来做甚?”一娘道:“魏官人肚痛哩,快烧些汤来。”小厮忙起来开门,去了一会,才送上滚汤来。看见云卿睡在地下,道:“正经床上不睡,在地下舞弄做甚?”一娘接过滚水来,度子几口下去,渐渐身上才暖,同小厮扶他上床。

小厮才去,一娘复脱衣上床,搂著云卿偎了一个时辰,方伸出气来。翻转身来说道:“吓杀我也!”一娘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下去,又不敢劳动问他,只得又搂著睡了一会,方说道:“吓杀了!”一娘道:“怎样的?”云卿道:“打闪时,见一条赤蛇盘在地下,你睡著了,我要小便,伸出头看时,窗上月光明亮,蛇已不见。我便起来小解,回来上床时,一手摸著个蛇尾,已是害怕;及揭开帐子看时,见一条大红蛇盘在你身上,见我来就往被里一钻,我故此吓倒了。”一娘道:“想是你眼花了,我并不觉,你没有吓得死,我到好被你吓死了。你如今好些么?”云卿道:“此刻不觉怎么的,只是心里还有些跳。”

二人依旧搂著睡,云卿兴动,又要弄了,一娘道:“你脸都吓黄了,将就些罢,日子长哩!”於是把云卿捧在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说道:“你这样个羊脂玉雕的人儿,不知便宜那个有福的姐姐受用?”云卿道:“你这样朵海棠花,怎禁得那老桑皮揉擦?”一娘叹口气道:“这是前世冤孽。就是王大爷也是天生有福的,家里一个赛观音的大娘,且是贤慧,又不吃醋。房中有三四个姐儿,外边又有你这样个人儿陪伴。”

云卿道:“只因他做人好,心地上拈来的福分。”二人说了一会,云卿忍不住,又弄起来了。

只听得楼下有人说话,乃是公子差小厮送梳盒来,说道:“大爷送张爷上了船就来了,先著我送点心同梳盒来的。”一娘对云卿道:“起来罢,莫撞见老吴来吵死。”云卿遂起来,下楼洗了脸,同一娘吃了点心,才去梳头。梳盒内一应抿刷油粉,件件俱全,又有个纸包,包著两根金花簪儿。一娘道:“大爷真是个趣人,无所不备。”

梳完时,园丁送花来,二人各穿一枝戴了,携手来到四照亭看花。夜来风雨吹得落花地,如红茵铺就。枝上半开的,犹带水珠,初日照耀,浑如红锦上缀著万颗明珠,分外精光夺目。

两人倚著栏杆,玉面花容,互相掩映。却好公子同吴相公进来,道:“花枝与笑脸相迎,令人应接不暇。”吴相公道:“赏名花,对妃子,古今绝唱。今日兼此二美,使明皇见此,亦拜下风。”公子道:“恨无《清平调》耳。”吴益之道:“魏郎一曲,何减龟年。”一娘道:“王大爷、吴相公两位,不日玉堂金马,岂不是两个风流学士,事事皆胜明皇。”公子道:“老一虽善为吾辈藏拙,亦为我辈增愧。”四人欢笑坐下,见云卿清减了些,公子道:“我原叫你将就他些,一夜就把他弄瘦了。”

二人俯首而笑。

公子吩咐小厮道:“昨日张爷送的新茶,把惠泉水泡了来吃。”小厮扇炉煮茗。公子取过拜匣来开了,拿出个纸匣来,道:“这是新作的玉凉簪,带来与你二人的。”却是洗的双凤头,玲珑剔透。公子道:“玉质虽粗,做手却细。”将一枝递与云卿,一枝递与一娘,道:“权作软房礼罢!”二人称谢过,各插在头上。

小厮摆上饭来,一个小厮将个小纸匣儿递与一娘,道:“这是大娘带与你的。”一娘才来接,被吴益之劈手夺去,打开看时,却是一条白绫洒花汗巾,系著一副银挑牙;一双大红洒花褶衣;两副丝带;两副玉纽扣;一包茉莉香茶。吴益之将汗巾袖了,又倒了一半香茶,将余下的递与一娘道:“我两个分了罢,各人感情就是了。”一娘向公子谢了。公子道:“看骂罢!”吴益之道:“随他咒骂,我若有些伤风头疼,我就睡到他床上去。”四人吃了饭,云卿到炉上泡了茶来吃,果然清香扑鼻,美味滋心。公子道:“贻安备马送老一到船,往南门去,刘荣回马来随我们回去。”二人应去。吃毕饭,贻安备了马,请一娘动身。一娘作别。公子袖内取出二两银子递与一娘道:“些须之物,表意而已。”一娘推辞道:“连日打搅大爷还不够哩!这断不敢再领。”子道:“不多意思。”遂放在他袖子里。一娘对云卿道:“你不自在哩,调理几日再做戏。我再来看你。”吴益之道:“活活的疼煞人,我就肉麻死了。”

一娘道:“你就惯会说胡话。”笑著上马而去。吴益之将汗巾也还了他。三人立在门外垂扬之下,望著他一直去了。

园上至河边只有二里远,一娘放开缰,登时到了一座大石桥。一娘马到桥边,收住缰,等贻安叫船,谁知上流并无一只船。刘荣道:“如今游春的多,凉篷船都雇尽了,寻渔船去罢。”

寻了一遍回来道:“湾子里也没船,一娘且下来站站,先叫刘哥回马去接大爷,等我再去寻船。”一娘下了马,刘荣骑马回去,贻安又往下流头寻船。

一娘独立桥边柳阴这下,只见柳色侵衣,花香扑鼻,红尘拂面,绿水迎眸,春光可爱。忽见桥边转过一簇人来,但见:

个个手提淬筒,人人肩著粘竿。飞檐走线棒头拴,臂挽雕弓朱弹。

架上苍鹰跳跃,索牵黄犬凶顽。寻花问柳过前湾,都是帮闲蠢汉。

那一夥人拥著个戴方巾的,骑匹白马,正上桥来,见一娘独自在此,都站住了。三四个上前来看,一个道:“好模样儿!”

一个道:“好苗条身段儿!”有的道:“好双小脚儿!”一娘见他们看得紧,把脸调转向树。那些人便围上来看。一娘没法,只得把扇子遮了脸。那戴方巾的见扇子上有字,便上前劈手夺去,道:“借与我看看!”念诗又捉不过句来,又认不得字,口里胡谄乱哼。一娘听了,又好笑又好恼。那些人起初还是看,后来便到身边乱拉乱捻的。一娘正没处躲避,却好贻安来了,道:“是甚么人!敢在此调戏人家妇女!”忙将那干人乱推乱搡。

怎当的人多,推开这个,那个又来。

正在难分之际,却好远无看见公子等来了。贻安道:“好了,大爷来了!”说罢走到桥上喊道:“大爷快来!不知那里来的一起人,在此胡闹!”公子听见,放开马先跑到桥上,那起人见公子来,都站开去,只有那戴方巾的迎上来作揖道:“王大兄何来?”公子看那人时,但见生得:

龌龊形骸,猥琐相貌。水牛样一身横肉,山猿般满脸黄毛,咬文嚼字,开言时俗气喷人;裸袖揎拳,举手间清风倒射。家内尽堆万贯,眼中不识一丁。花营柳市醉魔君,狗党狐郡真恶少。

公子却也认得,这人姓牛名金,排行第三,也是个故家子弟,平日不肯学好,目不识丁,专好同那起破落户泼皮们终日在花柳中间串。只是悭吝,一文不出,在姊妹家专一撒酒风赖嫖钱,睡几夜,临去撒个酒风,打一场走路。市上开店的并那小本营生的都被他骗怕了,见好东西便要,只是不还钱。这些泼皮只好图他些酒食,要一文也赚不动他的。小民畏之如蛇蝎,士夫恶之如狗屎。公子见他作揖,只得下马答揖道:“自小园来。”牛三道:“久慕佳园风景,也要一观,又恐惊动尊翁老伯,不敢轻造,今日可曾来?”公子道:“今日正在园中请客,改日领教罢。”拱拱手别了。贻安见公子与他说话,他遂牵过马,叫一娘上了鞍,加上一鞭,飞奔望南而去。牛三别了王公子,转身看见小魏,赞道:“好盛从。”因他身上穿著玄色绉纱直袄,故把他认做个小厮。公子道:“这是个敝相如。”说毕,才别过。

因马系一娘骑了一匹去,止有两匹在此,公子等三人遂步行而归。

再说那牛三,领著一班泼皮到野外放鹰走犬,问柳寻花,顽了半日,众皆饥渴。牛三道:“饿了,回去罢!”内中一个指道:“前面不是个酒店么?”小饮三杯解渴。於是众人沿溪而走。早来到一座酒肆前,地方到也幽雅,众人进来拣了座头坐下。但见那酒肆:

门迎绿水,屋傍青山。数竿修竹,在小桥尽头,一所茅堂,坐百花深处。青帘高挂,飘飘招住五陵人;白瓮深藏,往往挽回三岛客。菊吐秋花元亮宅,柳含春色杜康家。

众人簇拥著牛三,把几副座头都坐满了。小二道:“相公们是要茶要酒?”牛三道:“茶酒都要,只是放快些。”小二铺下茶果,才去烫酒。内中一个道:“早间那个妇人,不知是个甚么人,何独站在那里?”一个道:“有王家小厮跟著,自然是王家的下人,想是往亲戚家去的,在那里等船。”一个道:“不是,不是,那妇人脸有些熟,在哪里见过他的,一时忘了。”

一个道:“好双俏眼!”牛三道:“那个小官又好,不像是我们北边人,我们这里没有这样好男子。”旁边桌上一个跑过来道:“那小官我认得,他是昆腔班里的小旦,若要他时何难,三爷叫他做两本戏就来了。”一个道:“做戏要费得多哩!他定要四两一本,赏钱在我。那班蛮奴才,好不轻薄,还不肯吃残肴,连酒水,将近要十两银子,三爷可是个浪费的?”一个道:“那小郎还专会拣孤老哩!如今又倚著王家的势,再没人敢惹他,恐弄他不来到没趣;就弄得来,王家份上也不雅相。而且些小点东西,那蛮奴才又看不上眼。如今到是弋腔班的小王,著实不丑,与他不相上下,只消用几两银子在他身上,到也有趣。与人合甚么气!”牛三道:“也是。”只见旁边桌上跑过个人来,气喷喷的拍著桌子道:“怎么说这不长进的话!为人也要有些血气,王家有势便怎么样?他欺骗一州里人,也不敢欺压三爷。子弟们他顽得,三爷也顽得,怕他怎么!一个戏子都弄不来,除非再莫在临清为人!我们晚间多著几个人,访得在谁家做戏,回来时搀他到家里顽耍。那蛮子依从便以礼待;若不肯,便拿条索子锁他在书房里,怕那奴才跑到那里去!料王家顾体面,也不好来护他。若不得到手,先雇些人打他一场,也打不起官司来。”众人齐声道:“好计!好计!还是你有血气,大家去来!”

此时不由牛三做主,把他平抬了去。内中有个老成的正要开口,被先拦阻的那人就捻他一把,那人知窍,就不言语了。原来这几个畜生也知弄不过王家,只是要弄出事来,他们好从中赚钱。

正是:

贪他酒食骗他钱,还要乘机进祸言;

异日天雷应击顶,铁锅再用滚油煎。

那班泼皮把牛三拥出店来,一齐便走,店家小二上前道:“相公,茶酒钱共该一两二钱银了,尚未会账,如何就去?”

牛三道:“记了账罢,明日送来。”小二道:“我们小本营生,求相公赏了罢。”一个道:“我们三爷向来是年终算账。”小二道:“我不认得相公府上,明日对谁讨?”一个道:“你不知世事,牛三爷还是欠过谁的钱不还的?不快走还要讨打哩!”小二道:“世界都反了!青天白日吃了茶酒不还钱。”一个走上前拦脸就是一拳,把店家打倒在地,一哄而散。可怜这店家白白蚀了两把银子东西,天理何在!

不说这些人造谋生事。且说王公子回来,同吴益之在书房内坐至更深,才进内来。正脱衣上床,忽听得外边敲得云板声急,忙叫丫头出来问。一会越敲得急了,等不得丫头回信,急急披衣出来,走到楼下,迎到丫头,说道:“门上有紧要事面大爷。”公子恐是火事,吩咐道:“不要乱嚷,莫惊醒老爷。”

急急走到厅上问道:“什么事?”门上道:“魏云卿被人打坏了。”公子忙把钥匙开了大门,只见云卿进来,蓬著头,一把扯住公子,放声大哭。公子问道:“甚么人打你的?”云卿哽咽说不出话来。同来的班中人道:“小的们从吴家当店做戏回来,小的同他先走,将到四牌楼,忽有三四个人拦住要他同去吃酒。平日素不认得,他不肯去,几个人就动手动脚的乱扯。云卿叫喊起来,一个就劈面一掌,后有一二十人齐来乱打,却好班中人都到了敌住。是小的拍开手护得他来,求大爷做主。”公子道:“奇怪!”叫过四五个家人来,吩咐道:“你们去暗暗查看是甚么人,不可出头生事,快来回话。”家人领命,同那班里人去了。

公子携著云卿的手到书房里来看时,脸上抓去一块皮,口内打出血来,头发都乱了,衣服也扯破了,伏在桌上只是哭。

叫小厮取水来与他洗脸梳头,头发梳下一大把来。公子也不忍,吴相公也起来,看见,吃了一惊。取热茶来吃,公子吩咐煨粥来,二人温存著他。公子道:“你莫恼,我替你处这干人。”家内又送出果子煨茶来。公子自已拿来与他吃,才住了哭,吃了两口。一会,家人们来回道:“是牛三那些泼皮要抢他去,又打到他们下处,想要乘机打抢。见小的们到,就发话说:‘爷把云卿占在家,爷顽得,他们也顽得。’说的胡话都听不得,街上过路的都抱不平,听见叫巡捕快手才散去了。下处失了许多物件。”公子道:“这个畜生如此可恶!他到来欺我。要处他,乡里面上不像体面;不处他,又气他不过。”家人道:“不必单告牛三,只叫他班中人递个黑夜打抢呈子,到捕衙叫地方打报单。爷只须发个帖子与捕衙就是了。这些奴才若不打他们一顿,连小的们出去也无体面。”公子道:“你们明早走去看看,不要现身。”家人们散去。小厮拿了粥来,云卿不肯吃,只是恼。

公子安慰他睡了,才进去。

次早,家人领了帖子去。及至公子起来时,家人同捕衙的差人来回道:“地方已打进报单去,捕衙已差了十名快手拿人,候爷吩咐。”公子道:“叫他们进来。”众差人叩了头。公子道:“你们不可说我有帖子去说的,这牛三敲诈人也多,叫你本官多取他他些不妨,不可轻易放过他。你们也多取些差钱。”叫人取出一两银子赏众差人,众人都感激叩谢,欢天喜地而去。

公子到书房,见云卿尚睡著哭,吴益之坐在他床沿上劝他。

公子道:“好呆呀!”忙扶他起来梳了头,见他衣报扯破了,说道:“我的衣服宽,你穿不得,我叫裁缝来做两套与你。”云卿道:“不消匙,我寓所有衣服。”便将钥匙取出,交与贻安,叫他带人往下处取箱子。公子道:“一发连行李都拿了来,连日园上牡丹已开,你到那里住几日解解恼。你同吴相公先去,我带了老一来陪你,恐牛三也要去吵他。”三人吃罢早饭,贻安取了行李来,换了衣服,备了两乘轿,吴相公同云卿坐了往园上去。公子叫:“贻安,备马去接侯一娘,叫他也到园上躲避几日,我自把包钱与他。”贻安领命去了。

却说那班泼皮打闹了一场,顺路将弋腔班的小旦抬到牛三家来,说小魏是王家人夺去了。牛三见那小官生得到也还丰致,道:“也好。”遂取酒来吃。众泼皮齐口称赞,把他抬到半天里,把小魏说得一文不值。缠到三更,牛三上牌搂去睡了。众人就在他家厅上,东倒西歪的去睡,直睡到次日辰牌时分才起来。

等到日午,才送出两盆黄米粥、十数个糙碗来,小菜也没有。

众人正在那里抢食,只见外面走进一二十个快手来,见一个锁一个,把那些人都锁了,带进衙门。捕衙即刻升堂,见面将每人打了二十板。又把为首的夹起来,要招主使之人。起初犹自遮饰,当不起拷打,只得招出牛三来。遂标了签来捉牛三。牛三早躲个不见面了。

捕衙因王府吩咐堵塞,况牛三又是个有钱的,怎不想他两个儿?半日,又差了四个人捉他,牛三出了三十两差钱,又央了几个秀才到官里说情,捕衙道:“黑夜打抢,与强盗何异!失主又是异乡人,恐他向上司处告,反与弟不便。诸年兄见教,弟也不敢擅专,只得具个申堂呈子,凭堂上发落罢了。”众秀才见说不下来,只得出来。牛三死也不肯出头。

后来捕衙掯子五十两,衙门中用了三十两,将那些拨皮又打了三十,枷在四牌楼示众,著人来园上回覆公子道:“等枷满日,再问罪。”公子道:“这起奴才既枷打过,就饶他罢。若再问罪,恐牛三不代他们纳赎,便要为匪。只是把打抢的物件都要追给还他。”家人道:“已赔过三十两银子。”公子道:“这也罢了。”遂叫家人拿帖去回官。云卿尚不慊意,公子道:“看他先人之面,如今费了他百十两银子,就比杀他还狠些。那起泼皮已打了几十,若再问罪,恐急了,做不出好事来。你还要在此地做戏哩,恐黑夜难防这许多。”一娘道:“大爷说得极是,再不要孩子气。俗语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云卿只得罢了。

少顷,见合班的人都来叩头,相谢而出。又叫云卿出去说话,回来道:“唱生的母亲殁了,要回去,众人也要散班歇夏。”

公子道:“你可回去么?”云卿道:“也要去,八月再来”公子道:“你家去也无事,不如在这里罢。如今丁老爷要教几个孩子清唱,班中确实有的人,寄些银子回去,你就在园中过夏,我也要来避暑,老一天热也难上街,也在这里过夏。你意下如何?”云卿道:“也罢!”遂写了家书,带了三十两银子回去。

竟在园中朝欢暮乐,无限快活。公子同吴相公也常来与一娘盘桓。

不觉时光迅速,又是秋来。住至九月间,云卿被班中人催了上班去了。一娘也辞别公子离了园上,仍回下处住下。因身孕渐大,不能上街。丑驴也自去领孩子舞弄赚钱,终日出去。

一娘是王府时常送供给与他,云卿也常来住住,贴他些银钱,丑驴寻几个钱,只是吃酒。看看冬尽,又早春来。一娘已足了月,不见生;又过了两个月,也不见分娩,心中疑惑。又想起在飞盖园云卿见蛇钻入被内,甚是忧疑,便对丈夫道:“我过了两个月也不分娩,你去寻个灵验先生去占卜,看我在几时生?”丑驴道:“闻得关上来了个起课先生,是个跛子,叫做甚么李跛老,门前人都站挤不开哩。人称他做赛神仙。等我明早去。”一夜无辞。

次日,丑驴绝早来到关上,见肆门前人都挤满了,他挤在人丛里,朝内观看,但见:

四壁珠玑,满堂书画。宝鸭香常袅,磁盂水碧清。座畔高悬鬼谷形,两边罗列河图像。端溪砚、松烟墨,相衬著大笔霜毫;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新颁政历。六爻透熟,八卦精通。

能知天地理,善测鬼神机。一盘子午安排定,满腹星辰布列清。

真个:已往未来,观如明镜,当兴应败,鉴若神明。知凶断吉,定死决生。开言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李鹤峰。

那先生坐在上面,手不停披,口不辍讲,打发不开,丑驴生得矮小,挤不上去。只见那先生谈了一会,猛抬头一望,向外说道:“请那位矮客人上来。”丑驴挤了一会,才到案边,垫起脚来,伏在案旁。那先生道:“你头且有些喜气,又有些凶气,何也?”丑驴道:“我求先生起一课。”先生道:“姓甚么?”

丑驴道:“我呀,姓魏。”那先生拈了个时,占起课来道:“问甚么事?”丑驴道:“问生产的。”那先生道:“六甲定是男喜,且是个贵胎。今日分娩,只是有些凶险,我代你炙炙龟看。”

取过龟板来,焚香默祷过,取火灼了,看上面两道火路,道:“是个男喜。天门丙丁发用,非男而何?”丑驴道:“生的时候还不妨么?”先生道:“不碍。”又细看了一会,忽拍案叫道:“怪哉,怪哉!”取过一幅纸来,写了四句道:

乾门开处水潺潺,山下佳人儿自安;

木火交往逢大瑞,新恩又赐玉绦环。

那先生写完,递与丑驴,道:“留为后日应验。”丑驴送了课钱,那先生也不争竞。

丑驴出了肆门,欢天喜地跑到下处,对老婆说了,将卦词与他。一娘接来看了,不解其意,只得搁过去了。却也作怪,更余时,果然肚里渐渐就疼起来了。少顷,更坠得慌。直至半夜,疼得急了,才叫起丑驴来打火上灯,提个灯笼去叫稳婆。

时星头满天,及稳婆来时,天上忽然乌云密布,渐渐风生。稳婆进房道:“是时候了。”扶上了盆,丑驴送上汤来。霎时大风拨木,飞砂走石,只听得屋脊上一个九头鸟,声如笙簧,大叫数声,向南飞去。房中蓦的一声叫,早生下一个孩子来。正是:

混世谪来真怪物,从天降下活魔王。

毕竟不知生下个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回魏丑驴露财招祸 侯一娘盗马逃生

诗曰:

伯劳西去燕飞东,飘飘身世等萍踪;

沾唇酒恨千杯少,满眼花无百日红。

财与命连谁自悟,福来祸倚尽皆蒙;

谁知扰扰生机变,深愧当年失马翁。

话说侯一娘见生下是个孩子,夫妻俱各欢喜。因是年岁次戊辰,遂取名辰生。洗了孩子,谢了稳婆。次日送信与云卿并王府两处。王奶奶差人送了钱米柴炭来,小魏也送银钱与他。

是主顾人家多有送钱米食物的。三朝、满月,王奶奶皆著人来送百索衣袄等类。一娘也不上街。正是日久生厌,他几件技艺,人都看熟了,人家也不来叫,街上人看的少,也不肯出钱。丑驴见生意淡薄,又为老婆有了孤老,且因王府中势要,怕人心难测,想离此地,遂常时要去。一娘因恋著情人,不肯动身。

那陈买儿见一娘回来,逐日又来纠缠,见妇人不甚理他,便有吃醋之意,常在丑驴面前挑唆。丑驴醉后回来,常寻事吵闹,自此无日不吵闹。

又混了半年,丑驴终日心中有物,再加那陈买儿常时在耳边掇弄,家来便倚醉拿刀弄杖的吵。一娘虽与他硬做,也知不是常法,便来对王公子说了,讨他的主意。公子道:“我也代你们想,却终非常法。我也将要上京去会试,我去后谁看管你们?且寻云卿来计较。”遂叫小厮唤了小魏来,见一娘面有愁容,问道:“为甚么恼?”公子道:“他丈夫见生意淡泊,要往别处去哩!”云卿道:“莫理他,就没生意,难道大爷这里养不起你?”

公子道:“也不是这样说。你们终非长久之策,我也顾不得你们一世。况我也就要上京,我去后,连你在此地也住不得了,牛三那起畜生必要来报复的。我想不如让老一先行,你同我上京去,改日再来相会。只怕你班里人不肯放你。”云卿道:“我要去,谁阻得?”公子道:“你去了,岂不要散班么?”云卿道:“原旧有个旦,新又添了一个,我可以去得。”公子道:“老一几时起身?”一娘道:“要去,明日就可去了。”说毕,二人便扯住哭起来。公子道:“暂时相别,不久自会,也不必哭了。”

再三劝住。公子道:“该留你们坐坐,我今日又要去吃酒。”又想想道:“也罢!我早些去见个意先来,你二人在此等我。”叫小厮拿饭吃。摆上饭,他二人那里吃得下?公子再三劝,他们只得各吃了几口,就放下来了。

公子吃毕起身,二人关上门送行一回。云卿道:“想当日,在庙里相逢,蒙你十分相爱,铭感至今。后又承大爷好心成全,你我相处了二年。如今一旦分离,正是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久天长,此情不老。”一娘道:“你这样青春年少,愁没有好女儿匹配,只是我跟著那厌物,几时才得有出头的日子?若得此生重会,死也甘心。你此去须要保重身子,不要为我伤感坏了,谁人知你疼热!”云卿道:“我如今做戏也非善策,明日跟大爷上京,只望他中了,我也要上个前程,就有几年在京里住,你若有情,可到京里来相会。”又哭了半日。云卿道:“我到下处走走就来。”一娘道:“我也要到里面去辞别。”二人起身。

一娘走进来向老太太、太太磕了头,又向王奶奶磕下头去。

王奶奶扯起来道:“为何行此大礼?”一娘道:“小的一向蒙老太太、太太、奶奶抬举,感恩不尽,明日要往南去,今特来辞谢。”王奶奶道:“可是作怪!好好的住著罢了,又去怎的?”

一娘道:“丈夫见生意淡薄,要往南去赶趁。”王奶奶道:“就没生意,难道我家养不起你?别处去也只吃得一碗饭。”

一娘道:“多谢奶奶美意。叫做‘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乡’。我就去也去不远,异日再来服侍。”王奶奶叫丫头摆茶与一娘吃。众女眷都赠他银钱衣食。王奶奶另是五两银子并花翠等物。

看看日晚,公子也回来了。一娘到书房来,却好吴益之不在此,就是他们三人,公子道:“你要往何处去?”一娘道:“打算往南边去。”公子道:“昨有人自南来,说南边大水,米麦甚贵,徐州一带都淹没了,如何去得?不如往东三府去好。泰安州我有个同年,姓白,他也是个四海的人,如今丁忧在家。与我至厚,我写封书子与你,去投他,他自看顾你等。我出京时,便著人来带你一同下来。”一娘道:“大爷如此费心,真是杀身难报。”小厮摆下酒来,公子举杯递与一娘道:“淡酒一杯,聊壮行色。愿你前途保重,异日早早相逢。”一娘接了放下,也斟了一杯回奉公子,就跪下拜谢道:“小的两人承大爷厚恩,今生恐无可报答,只好来生作犬马补报罢!今日一别,不知可有相见之日,云卿在爷身边,望爷抬举他,若得个前程,也是在爷门下的体面。”公子道:“不劳费心,这是我身上的事。”

一娘又斟了一杯,双手奉与云卿,才叫了一声哥,就哽咽住了,泼梭梭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泪都滴在杯内。二人抱住放声大哭。公子也两泪交流,劝住了,重又斟酒。他二人那里吃得下去?两人你相我,我相你,眼泪汪汪,相了一会,复又大哭起来。连旁边服侍的人,都垂下泪来。足足挨到二更时,点水也未曾下咽。一娘没奈何,只得硬著心肠起身作别。公子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来,说道:“这是薄仪十两,权为路费,明年务必来过夏”一娘道:“用得大爷的少哩!又蒙厚赐。”复又叩头谢了。云卿也是十两,放在他袖内。又向手上解下一个金牌子来,道:“这是我自小儿带的,与你系著,他日相会,以此为证。”就连绳子扣在他手上,重又抱头大哭一场。三人携手出门,公子挥泪道:“前途保重,叫贻安打灯送你去。”将别时,好难分手。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有诗道得好:

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

长堤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一娘回到下处,早已三更将尽,收拾了一会,天将亮了。

丑驴雇了车子,装上行李,辞了店家上车。只见贻安拿了两封书子并礼物来道:“这是送白爷的。”又取出件潞绸羊皮小袄,一件小抱被道:“这是大娘怕你冷,送你穿的,被儿送你包孩子的。又是一袋炒米并糕饼,叫你路上保重,明年等你过夏哩。”

一娘道:“难为哥,烦你禀上奶奶,等我回来再叩谢罢。”说毕,抱著辰生,驱车奔大路而行。只见:

憔悴形容,凄凉情绪。驱车人上长亭路。柔肠如线系多情,不言不语恹恹的。

眉上闲愁,暗中心事。音书难倩鳞鸿寄。残阳疏柳带寒鸦,看来总是伤心处。

一娘在路,凄凄惨惨,不饭不茶,常是两泪交流,没好气,寻事与丑驴吵闹。上路非止一日,只见前面尽是山路,虽是小春天气,到底北方寒冷。是日北风大作,一娘穿上皮袄,用小被儿将孩子包紧了,又将行李内毡毯,与大小厮孝儿披著。

看看傍午,忽然飞飞扬扬,飘下一天大雪来。但见:

彤云密布,惨雾重遮。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遮,大雪纷纷盖地。须臾积粉,顷刻成盐。飘飘荡荡翦鹅毛,浙渐潇潇裁蝶翅。灞桥渔叟挂蓑衣,茅舍野翁煨榾柮。客子难沽酒,家童苦觅梅。寒威难棹剡溪船,冷气直穿东郭屐。千山飞乌尽潜踪,万径行人都绝影。

那雪渐渐一阵大似一阵,下个不止,顷刻间积有数寸。车子推不上,车夫道:“离火楼铺还有二十里,没有宿头怎么好?”

心中甚是著忙。丑驴叫道:“好了,你看那树林子里不是个人家么?”车夫道:“那不是正路,就从这斜路去近些。”车夫推车下坡。不多时,到了一所庄院前住下。但见:

乱竹堆琼,苍松挂玉。数尽茅屋尽铺银,一带疏篱俱饰粉。

冰凝檐角,浑如玉笋班联;冻合溪桥,一似晶盘灼烁。底炊烟犹湿,田间平路皆漫。狺狺小犬吠柴门,阵阵栖鸟古树。

那丑驴先走到柴门下,只见疏篱开处走出一个老者来。那老者头戴深檐暧帽,身穿青布羊裘,脚穿八搭翁鞋,手柱过头藤杖,问道:“做甚么的?”丑驴道:“小人是行路的,因雪大难走,投不著宿头,告借一宿。”老者见他有家眷,便道:“请进来。”丑驴扶一娘下了车,抱著孩子,走到堂前与众女眷见了礼。妈妈问道:“大嫂从何处来?”一娘道:“自临清来的,要往泰安州去。”妈妈取了热汤来,一娘吃了,请到前面客房里坐下。妈妈见一娘寒冷,家去取出些木柴来烧火,丑驴、孝儿都来烘衣服。到晚送出四碗小米子饭,一碗菜汤来,道:“随便晚饭,请些儿。”一娘道:“借宿已是吵闹,怎敢相扰?”妈妈道:“仓卒无肴,请用些。”说毕去了。

一娘吃了两口汤,没盐没油的不好吃,他平日在王府里吃惯了好的,再加心绪不佳,这样粗糙之物怎能下咽?只得向主人家借了个罐子,在火上炖起些滚汤,泡些炒米吃了,打开行李,带著孩子和衣而卧。孝儿同丑驴也睡了。一娘想道:“这样雪天,他们定是红炉暖阁的赏雪,那晓得我在此受这凄凉。”

又不好哭,只得泪汪汪的。睡至五更,觉得头疼脑闷,身体困倦,被车夫催了起身,没奈何只得起来,别了主人上车。

是日天气虽晴,怎禁得北风如箭,寒气如刀,到傍午才抵火楼铺客店,拣了一间房歇下。一娘熬不得,裹著被睡了。丑驴取了磨磨来叫一娘吃,叫了几声不应,走来摸摸,浑身如炭炙的一般。少顷又发起战来,连床都摇得响。这病南方谓之疟疾,北边叫做摆子。这个病急切难得脱体。怎见得他的狠处?

但见:

头如斧劈,身似笼蒸。冷来如坐冰山,热时若临火窟。浑身颤抖,太行山也自根摇;满口焦枯,黄河水恨难吸尽。少陵诗句也难驱,扁鹊神功须束手。

一娘这病,因心中郁结,连日未曾吃饭,又受了风寒外感,酿成此症,十分沉重。丑驴只得打发了车钱,一住两个月,还未得好。丑驴身边盘费俱尽,只得瞒着一娘拿衣服去当。被一娘看见,说道:“不要当。”旁边取过拜匣来,拿出一两散碎银子与他,道:“我想口鲜鱼汤吃,不知可有?”丑驴道:“等我去寻看。”店家听见,道:“我们这里平日鲜鱼甚少,况如今冻了河,哪里去寻?我家到有些虾米,且做些汤与大嫂吃。”少刻,店家婆做了汤送来,一娘吃了两口,觉得有些香味,就泡了半盅大米饭吃子。那知那虚疾竟止了。对店家婆谢道:“两个月没有尝一颗米,今日承赐汤吃了些,才知道饭香。”店家婆道:“胃气开就好了。”

那丑驴拿著银子上街,见人看纸牌,他就挨在旁边说长论短。一个道:“你既会说,何不下来斗斗?”丑驴真个也不下来看,起初赢了百十文钱,买酒请了众人。此后遂逐日去斗,身边银子输尽了,要去攀本,又怕老婆骂,想道:“老婆拜匣沉重,必有私房。”便去寻了把掭子,等老婆睡熟了,掭开了锁,见匣中有许多银包。起初也不料有这些,拣了一封多的袖了,正是王公子送的十两盘缠,复好好锁起。次日便带了到街上去斗牌,大酒大食的请人,老婆的茶饭全然不管。吃醉了回来,一娘问著,他反大睁著眼乱嚷。一娘也没气力理他,若要吃时,自己买些吃,却也不料他偷银子。

看看冬尽春来,又早是二月天气,雇了车子上路,丑驴银子也用尽了。正是日暖花香,与那冷天不同。一日,上路行了有三十多里,到了一带平坦大路上,两边都是深涧,四无人烟之地。忽听得嗖的一声,一枝匏头箭射来。车夫道:“不好,响马来了!”一娘抱著孩子下车蹲在路旁,只是发抖。只见远远的两个强盗,放马冲来。但见:

一个青脸獠牙欺太岁,一个黄须赤发赛丧门。一个眼放金光如电掣,一个口中叱咤似雷鸣。一个满面威风尝凛凛,一个浑身杀气自陵陵。一个手中执定三尖刀,一个肩工横担扢搭藤。

那两个响马跑到车前,跳下马,劫掠财物。丑驴伏在车上,被强盗一脚踢翻,将细软装在马上,粗重的都丢在涧里。丑驴见了舍不得,叫道:“大王,用不著的还留与我罢,可惜丢了。”

那强盗将丑驴衣服剥下用条绳捆了。又来剥一娘的衣服,欣起脸罩,见他生得标致,就没有剥,收拾停当,把一娘抱上了马。

一娘哭著乱推,那强盗紧紧夹住,莫想挣得动。车夫并孝儿不知跑向何处去了。丑驴高声叫喊,强盗大怒,下马提起两腿,往涧里一掠,扑通一声响,顺水流去。一娘看见,放声大哭。

那二强盗将马一拍,那马飞也似的去了。一娘泪眼昏花,也不辨东南西北,不一时到了一所庄院。强盗抱一娘下马,进屋里来,把物件取到里面,打开看时,却无甚值钱的,只拜匣内约有二十多两银子,几件绸绢女衣。二人笑说道:“原来竟没有甚么,怎么那样挥洒,枉送了他的命。”

原来丑驴拿银子在镇上用时,露在二盗眼内,只道他有许多银钱,谁知没甚么东西。一个道:“财物虽少,却得了一件活宝。”将衣物收过,便来温存一娘,一娘只是哭。强盗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用。你若好好的顺从我们,便丰衣足食,管你快活得半世;若是倔强,先把你孩子杀了,再叫你慢慢的受罪。”劈手将孩子夺去。一娘想道:“丑驴那个厌物,就在临清住著罢了,却要来寻死,也死得不亏他。只是这孩子是云卿一点骨血,我若不从,这强盗有甚人心?且暂从他,慢慢的再寻出路。”主意定了,就渐渐止住了哭。强盗见他心转,便将孩子仍递与他,忙去安排酒菜来请他,百般的奉承。一娘一则怕他凶恶,二则被他们软缠不过,起初还有些羞涩,后来也就没奈何,吃酒顺从了。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有诗道得好。

驰驱名利向东游,岂料中途遇寇仇;

身陷牢笼何日出,桩桩旧事挂心头。

一娘被二盗缠住,尽意做作,哄得二盗满心欢喜,百依百顺。起初一个出去,一个在家看守,终日有得吃用,顽耍快活。

二盗把他当为至宝,真个是要一奉十。谁知一娘别有一条心,都是假意奉承。

不觉光阴易度,早已过了五六年,一日,二盗都出去了,那住处止他一家并无邻里。此时正值春天,风日可爱,孩子往外面去顽,一娘连叫他吃饭都不答应,只得自己到门外来找寻。

只见东边一株大树,鸟声清脆,信步去到树下,那棵大树直挺挺的约有四五丈高,就如伞盖,见孩子在树边打上面的鸟儿。

一娘搀著孩子四下观看了一会,只见四周俱是乱山,山上野花娇艳,芳草蒙茸。又见那黄莺对对,紫燕双双,不觉触动心事,一阵心酸,止不住簌簌泪落。又在树下坐了一会,搀了孩子来家,见路旁有一所庙,便进庙来看是何神像。只见上面供著一尊红脸黄须三只眼的神像,手执金鞭,威风凛凛。面前一个金字牌位,上写著“王灵官之位”。一娘到身下拜,祷祝道:“尊神听者,我信女侯氏,被二盗杀了丈夫,强占在此,不知何日方得脱难,恳求尊神暗中保佑,早离此地。”拜了出门,正撞见一盗回来,问道:“你在此做什么?”一娘道:“孩子出来顽耍,我来寻他,偶到这庙里来看看。”强盗道:“我们这老爷极有灵验的,你若触犯了他,至少也要抽你百十哩。”一娘道:“想是个贼菩萨,管著你们的。”强盗笑道:“贼菩萨专一会偷婆娘。”三人同到屋内。

强盗少刻又出去了,一会挑著许多海味鸡鹅果酒等物归来。

一娘问道:“买这些东西做甚?”强盗道:“不是买的,是人送的。”坐下吃了饭,就将肴馔安排停当,摆上桌,筛过酒来。一娘道:“等你哥回来同吃。”强盗道:“他同个朋友往北边去了,有几日才回来哩。我们落得快活的。”二人对酌。强盗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一娘道:“怎么?”强盗道:“我久要备桌酒儿与你对酌谈谈,碍着他不便。今日得他去了,正愁没甚肴馔,却好有人送这些东西来。”一娘道:“送礼的为何不送到家里来?”强盗道:“这那里是送我的?他是送别人的,路上遇见我,将那挑礼的吓走了,就都送与我了。”一娘笑道:“阿弥陀佛!这样善念多行几个。”强盗笑道:“一日常行个把儿。”二人饮至天晚,乘兴簸弄颠狂了一夜。

次日睡至日中方起,遂不出门,终日在家行乐,一连有二十馀日。强盗道:“明日是初一了,买些香烛来烧烧。”一娘道:“我在路上害病时,曾许下泰山香愿,一向未曾还得。近来有些夜梦颠倒,你多买些香烛来,我要还愿哩!”强盗下山。果然买了许多纸马香烛回来。一娘向空烧化了一半,对天拜过;藏起一半,等强盗出去,便来庙中烧香祷告,求早脱难。凡遇朔望,便来烧香。一夜,梦见灵官道:“你灾难将满,情人相会有日。只是上公将我脸上搠破了,还求他不要来我庙中玩耍。”醒来心中甚喜。打发强盗出了门,便来庙中拜谢于,走近前看时,果然脸上去了一条金。问辰生道:“菩萨脸上怎的破了的?”辰生道:“我昨日在这里捉雀子,一个飞上龛子去。是我爬在菩萨肩头上捉的,屋上一块砖落下来擦破的。”一娘心是暗喜道:“菩萨叫他上公,想必后日有些好处。”因吓他道:“你把菩萨脸上擦破了,他夜里要来打你哩!你以后莫再来玩耍。”辰生吓怕了,果然不敢再来玩。

过了些时,那一个强盗也回来了,骑著一匹高头白马,背著许多衣物,一娘看马生得甚是高大。有诗赞曰:

光横搏练耳披霜,汗血沙场侠骨香;

名重有人求逸足,尘埋何用数骊黄。

千金燕市谁增价,一曲吴姬惜减妆;

莫向华山悲伏枥,秋风指日看鹰扬。

一娘问道:“这马不是你的原马,那里来的?”强盗道:“好眼色,是北方一个官宦的,一日能行五百里,值二百两银子,是我偷来了,我的那马送与朋友了。”一娘置酒与他接风,饮了一晚,两人上床,欢乐异常。一娘见了这马,就存心要走,等二盗不在家,便将箱笼打开,也有二三百两银子,将二三钱的小块子拣出来,将帖身的一件小袄脱下,将银块衲在内,又将细软装些在搭裢里,乘空来灵官庙内,烧香祷祝,要偷空逃生。取筶在手,求个圣筶,丢下去,却是个阳筶。字了筶拜谢回来,耐性又过了年余,整整住了十个年头。

去心一动,一日难挨,又是秋天,但见金风淅淅,秋雨霏霏,足足下了一个月。二盗没处去,只在家里盘桓,终日饮酒取乐。一娘虽是个好家,也当不得他们虎狼般的身体昼夜盘弄。

一日饮酒间,强盗取出三颗珠子来,有鸡头子大,光明圆洁得可爱。一娘道:“是那里来的?”强盗道:“是北方庄户人家一个小孩子手上的,是我摘来了。”一娘道:“也不怕吓坏了人家的孩子。”强盗道:“那孩子都吓痴了,丫头养娘还不知是甚么缘故哩!”一娘道:“你真是强盗心,不怕吓死了人。”看玩一会道:“送我了。”强盗道:“要,便拜我一拜。”一娘道:“若不肯,我就打碎了。”强盗笑道:“痴子,家里那一件不是你的?”

三人欢乐了些时。

已是中秋之后,秋风渐起,景物凄凉,一娘熬不过,又来庙里讨筶要去。却好是个圣筶,满心欢喜。又祝道:“若真可脱身,再发个筶。”果又是个圣筶。一娘又拜祝道:“尊神若保佑我脱离此难,情人重遇,愿来装金建庙,求尊神默佑。”拜毕回来。次日交秋社,二盗备了牲醴去祭社神,吃得大醉回来。一娘乘二人睡熟,忙去打点行装,将银衣穿在里面,叫辰生来,将要走的话向他说了。辰生此时已十余岁,知道些人事了。把白马备了,挂上搭裢包袱,牵出后门。复进来,一娘见二盗沉醉未醒,心里恨他,取过壁上挂的刀来要杀他们。

却又手软了,想道:“罢!饶他罢!我虽受他们污辱,这孩子却也亏他们抚养。”遂把前后门都反锁了,出来对马说道:“你既是良马,自通人性,我今仗你逃生,却不知路径,随你去到就是路了。我母子性命俱在你身上。”便对马拜了四拜,又遥向灵官庙拜佑祝道:“尊神既许我侯氏今晚逃难,无奈不知路径,望尊神护佑。”拜毕,便抱了孩子,跳上马夹一夹,那马如风似电的向北去了。正是:

摔碎玉笼飞彩凤,劈开金锁走蛟龙。

毕竟不知一娘逃往何方?且听下回分解。第六回客印月初会明珠 石林庄三孽聚义

诗曰:

零落孤身何处投?凄凉玉露点征裘。

飘飘宛似离群鸟,泛泛浑如不系舟;

掌工珠还增喜色,意中人杳起新愁。

在涯倾盖成知已,一笑风前解百忧;

话说一娘盗马逃生,任马所之,出门时已是日落,渐渐天晚。此时正是中秋之后,月色上得渐迟,好一派夜景。但见:

淅淅金风渐爽,瀼瀼玉露生凉。高低萤火乱辉煌,四野蛩声嘹亮。

天淡银河垂地,月移树色苍茫。数声碪杵落村庄,敲断客情旅况。

一娘起初原是乘兴而逃,及至夜深,孤身行路,四野风声,猿啼鹤唳,草木皆兵。正行之间。忽闻人声。细听,却似老人咳嗽。心中想道:“此刻怎还有人咳嗽,莫是歹人?”没奈何,硬著胆任马所之。再听那响声渐近,走了一会,却在头上响,抬头看时,原来是路傍一株大树上,有老鹳做窠在上面嗑牙,就像人咳嗽一般。马蹿过树来,才放了些心。只见月色朦胧,风声淅淅,觉得后面似有人追赶来,恐怕是二盗追来,越发心焦。又见前面一个长人,手横长棍,站在当路。一娘想道:“罢了,今番必是死了,这定是个短路的,到此地步也只好听命於天罢了!”及马到跟前,却又不是人,却是一株参天秃树,上面横着一个大枝子,宛似人拿著棍子一样。走过树来到一个草坡,马方下坡来,忽见一个东西有狗大,猛然一跳,从马头前蹿过去,把马惊得倒退了几步,几乎把一娘掀下来。急带缰时,那马把头摇了两摇又跑。忽听得后面一片声喊,约有二三十人的声音赶来,一娘想道:“不好了,此番必是二盗赶来了!”撒开缰放马飞跑。正跑间,忽然马蹄一滑,又几乎掀下来。勒住马看时,原来前面有一条涧河阻路,马蹄已陷在泥内。后面喊声又起,心中万分悲苦,道:“早知如此,不如死在强盗家里,还有个全尸。如今只有投河罢。”忽又想道:“我也罢了,只是这孩子可怜!”哭了几声,又向天祷祝道:“灵官菩萨!原许我逃生,我才来的。当此患难之时,如何不来救我?”正说著,那马猛然耸身一跃,早跳过涧河去了。有时赞那马道:

的卢当日跳潭溪,又见孙权败合淝;

今日夜行能脱险,试看水上玉龙飞。

一娘过得河来,以手加额顶,谢神灵得脱此难。才放下心来,忽听得后面喊声又起,也过河来了。原来那河上有桥,马走得慌了,未曾从桥上走过来。那些人的路熟,从桥上过来,故又近了。一娘一腔苦楚又上心来,辰生又哭起来了。后面人声更近。正在危急,只见远远的闪出一线灯光,一娘道:“好了!”带著马也不管是路不是路,迎著灯光而走。那田中路又不平,高一步低一步的乱闯乱撞,还亏是匹名马,若是差些的也难行。又走了二三里,那灯光到看不见了,喜得月光明亮,走到一个林子边,一娘下了马到林子内,见几处破墙败壁,把马牵著走进墙里伏著,向外望了一会,不见有人声。复又到墙外来,四下细望,并无人影,原来那干人是赶獐的,都向南去了。忽见灯光在树面树里。原来那灯在树下,远了倒望得见,越近越低,故此到看不见了。

一娘搀著孩子牵着是马,走到树下看时,却是三间草屋。

从壁疑里看时,见一女人坐著纺棉。一娘遂上前敲门,那女人问道:“半夜三更,何人叩门?”一娘道:“我是借宿的。”里面听是女人声音,忙开了门,请一娘进去。看那女人,只好三十余岁。两下见了礼,那女人道:“因何半夜至此?”一娘道:“迷了路径,特来求宿。”那女人间也不问,便说道:“把行李拿进来,这里空得紧,恐有失落。”一娘出来把马上行李卸下。女人道:“把马牵到后园去。”一娘扣了马,又讨了个草喂马,才进来坐下。女人道:“无奈夜晚没有肴馔奉客,怎处?”

烧了壶茶来,一娘向搭裢内取出几个肉磨磨,就热茶与辰生吃了,问道:“大娘尊姓?为何独自住此?”女人道:“贱姓朱,丈夫经商在外,有些薄田在此,只得自己来收割。”说著,安排下床铺与一娘睡了。一娘睡下,因路上辛苦,倒头便睡熟了。

梦中忽听得外面有人言语,便惊醒了。怕是歹人。再听时,外面说道:“前村人家有斋,你何不去赶趁些?”那女人道:“今日有客不得去,你便中代我带些来罢。”外面又道:“有甚紧要客不得去?”那女人道:“上公在此借宿,山神著我在此守护,恐斑子们无礼。”外面道:“也罢,我去了。”一娘心中骇异,又睡著了。一觉醒来,已是日出,睁眼看时,忽见日光照在身上,原来是睡在大树之下,房屋也不见了。急忙起来,却是个坟院。忙唤起辰生,寻马时,也扣在坟后树上。收拾起行李。见坟前一块石碣上写著:“朱六娘墓。”一娘看毕,倒身下拜道:“蒙六娘救济,异日若有好处,必来安坟建醮,报答厚恩。”遂牵马携著孩子出坟院来,见一路皆有虎狼脚迹。走出林子来四下观看,见西边大路上有人行走,抱了孩子,跨上马,竟奔大路而来。那马如飞似箭的向北去了。

原来北方女人骑马是常事,故不以为异。走了一日,渐渐晚来,路上又无饭店,腹中又饿。又走了一会,才远远望见一座山庄,那马也饿了,溜了缰从斜里竟奔上庄来,那里收得住?

任他乱跑,直跑到小桥边,才缓缓的行过桥来。见那庄上一簇人家,总是茅檐篰屋,到也甚是齐整。但见:

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山光映水,平畦种麦栽葵。蒹葭露冷轻鸥宿,杨柳风微倦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莲映蓼比芳菲。村犬吠,晚鸦啼,牛羊饱食牧童归。炊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

一娘到庄上下马,见一个婆子出来唤鸡,一娘上前迎著道:“婆婆,我是迷了路向,借问一声。”好婆子见一娘生得俊俏,说道:“此刻还走甚么路?请到咱家坐。”一娘将马上行李解下,放在门楼内,著孩子看著马。一娘跟著婆子进来,一家女人都来看。婆子道:“这位大娘迷了路来问,我见天色晚了,留他过一宿去。他这模样不像是乡下人。”一娘与众人见了礼,讨些水来洗了脸。婆子道:“快拿米做饭与大嫂吃,定是饿了。”

只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道:“饿了!饿了!快拿饭来吃!”婆子道:“你有甚事忙,一日也不来家吃饭,这样慌张做甚?”小厮道:“还是为那珠子,老爹去求签打卦,都说今日有个贵人送来,著我们四处去迎接,从早到此刻也没见个影儿,叫吃了饭还到大路上去等哩。快些!快些!”那小厮等了一会,守不得饭,又跑去了。一娘问道:“是甚么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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