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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11:5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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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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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

人在天涯试读:

第一章

飞机起飞已经好一会儿了。

窗外,是一层层的云浪,云卷着云,云裹着云,云拥着云。志翔倚窗而坐,呆呆地凝视着窗外那些重叠着的云层。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越洋远行,第一次真正地离开家——离开台湾。心里所充塞着的感觉,就像那些卷拥堆积着的云一样;一片迷茫中却闪耀着太阳的光华。离愁与期待,追寻与兴奋,迷惘与欣慰……都矛盾地、复杂地充满在他胸臆里。他不知道哥哥志远当初出国时,是不是和他现在一样,也满怀有说不出来的滋味?想必,志远比他更增加了几分迷惘吧,因为志远那时是单独扑奔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而他——志翔,却是奔向哥哥!

哥哥!哥哥正在罗马,那神奇的,音乐与艺术之都!哥哥正在等待他的到达,要他去分享他的成功。罗马,对志翔而言,罗马是许多明信画片的堆积——志远陆续寄回家的,他在旅行杂志上看到的,以及电影上看到的;古竞技场,大喷泉,罗马废墟,梵蒂冈,米开朗基罗……当然还有那豪华的歌剧院!罗马,他梦寐以求的地方。现在,飞机就往那个方向飞去,每往那边飞近一分钟,就离家更远一分钟!

家!志翔摇摇头,竭力想用“罗马”来治愈自己的离愁。可是,在那闪熠着阳光的云层深处,也闪熠着老父和老母眼中的泪光。三十二年,多么漫长的岁月,去带大两个儿子,八年前送走志远,现在又送走了志翔。志远能够一去八年,志翔又会去多久?

靠在椅子里,志翔闭上眼睛,父亲那萧萧白发的头颅,和那戴着眼镜的眼睛,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志翔,别记挂你爸爸和妈,你爸和你妈的能力都还强着呢!再教个二十年书绝无问题。你去了,要像你哥哥一样争气。你知道,爸妈不是老古板,并不是要你一定要拿什么学位,而是希望你能真正学一点东西回来!”

爸爸就是爸爸,当了一辈子教书匠的爸爸!即使送儿子上飞机,说话也像对学生——不忘了鼓励和教训。妈妈就不同了,毕竟是女人,说话就“感性”得多:“见着你哥哥,告诉他,八年了。他也算功成名就了,不要野心太大,能回家,就回家看看吧!他三十二岁的人了,也该结婚了!”“嗳,又是妇人之心作祟!”爸爸打断了妈妈。“音乐和艺术都一样,是学无止境的,志远不回来,是觉得自己还没学够,何况志翔去了,他总得留在那儿照顾志翔两年,你催他回来干吗?时间到了,孩子自己会飞回来!”“是吗?”妈妈笑得勉强,“只怕长大了的小燕子,飞出去就不认得自己的窝了。”“你这是什么话!咱们的孩子吗?”爸爸揽住妈妈责备地问。老夫老妻了,还是那么亲热。只是,不知怎的,这股“亲热”劲儿,却给志翔一种挺凄凉的感觉。仅有的两个儿子都走了,剩下了老夫老妻,那种“相依为命”的情景就特别加重了。“别忘了,”爸爸盯着妈妈。“咱们的两个儿子,都是不同凡响的!”“当然哪!”妈妈强颜欢笑。“男人都一样,儿子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你总不能跟自己的儿子来吃醋的!”爸爸说。

一时间,妈妈笑了,爸爸笑了,志翔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只是,这些笑声里仍然有那么股淡淡的无奈与凄凉。在那一刹那,志翔猛地觉得眼眶发热,喉中发哽,就跑了过去,用两手抱住父母的脖子,悄声说:“放心,爸爸妈妈,我和哥哥,永远认得自己的家!只要学有所成,就一定回来!”“怎样算‘学有所成’呢?你哥哥的声乐,已经学得那么好了,他却迷上了歌剧院……”“妈妈,是你的遗传啊!也是你的光荣啊!哥哥能和许许多多国际著名的歌剧家同台演戏,你还不高兴吗?”

妈妈又笑了,笑容里有欣慰,却也有惆怅。“儿子有成就总是好的,只是……”“只是你想他罢了!”爸爸又打断她。“这些年来,志远寄来的钱,要还旧债,要支持志翔出国,所以没有剩。再熬过一两年,我们把志翔的新债也清了以后,我们去欧洲看他们!你也偿一偿多年来,想去欧洲的夙愿!”“现在,那‘夙愿’早变了质……”“别说了,说来说去,你舍不得儿子们!”爸爸忽然低叹一声,“如果他们两个,都是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孩子,倒也算了。可是,他们却都那么优秀!”

优秀?志翔的眼光又投向了窗外的云层。优秀?依稀仿佛,他又回到了童年,六岁,他第一次捧回全省儿童绘图比赛的冠军银杯,爸爸眼中闪着何等骄傲的光芒!“我们家不只有个音乐天才,又出了个小艺术家!”

那时候,从小有“神童”之誉的哥哥志远已十四岁,志远四岁就参加了儿童合唱团,从小,得的银杯银盾、锦旗奖状早已堆满了一屋子。妈妈常常取笑爸爸:“你教美术,我教音乐,看样子,我的遗传比你的强呢!”

从这次以后,妈妈不再说嘴。志翔也不再让志远专美于前。志远每得到银杯,志翔往往也捧回一个。但是,绘画与歌唱不同,志远那与生俱来的磁性歌喉,和后天的音乐修养,使他在银杯奖状之外,还得到更多的掌声。从小,志翔就习惯被父母带到各种场合去听志远演唱,每次,那如雷的掌声都像魔术般燃亮了父母的眼睛,燃亮了志远整个的脸庞。于是,身为弟弟的志翔,也被那奇妙的兴奋和喜悦感动得浑身发热。他崇拜志远!他由衷地崇拜志远!这个比他大八岁的哥哥,在他看来有如神祇。志远呢?他完全了解弟弟对自己这种近乎眩惑的崇拜,他总以一种满不在乎似的宠爱来回报他。他常揉着志翔那满头柔软的乱发,说:“志翔!你哥哥是个大天才,你呢?是个小天才!”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亲昵、自信,与骄傲。志翔丝毫不觉得“小天才”是贬低他,在志远面前,他自认永远稍逊一筹,也心甘情愿稍逊一筹。志远本来就那么伟大嘛!伟大,是的,谁能有一个像志远那样的哥哥而不骄傲呢?他永远记得自己小时候受人欺侮,或是和邻居的孩子打了架,志远挺身而出的那一声大吼:“谁敢欺侮我弟弟?”

志远声若洪钟,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志远用两手搂着他,像是他的“保护神”。

童年的时光就是这样过去的,虽然他也常拿奖状银杯,虽然他也被学校誉为“不可多得的奇才”,他却无法超越志远的光芒,也不想超越志远。他像是志远的影子,只要站在志远旁边,让他去揉乱他那生来就有点自然卷的头发,听他用亲昵的声音说:“志翔,将来有一天,你哥哥会培植你!虽然你只有一点儿小天才!”

七八岁,他就懂得仰着头,对志远说:“哥,将来你当大音乐家,我只要做个小画家就好了!”“没志气!”志远笑着骂,把他的头发揉得更乱。

志远是二十四岁那年出国的,父母倾其所有,借了债把他送去罗马。因为有三位教授同时推荐他去读那儿的音乐学院。志远出国时,志翔才十六岁,站在机场,他有说不出来的离愁别绪,要他离开哥哥,比要他离开父母还难受。志远显然了解他的情绪,站在他面前,他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盯着他,肯定地、坚决地、很有把握地说:“等着!小画家,我会把你接出来!”

说完,他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就转身走入了验关室。志翔满眶热泪地冲往暸望台,遥望他的哥哥走上飞机。志远在飞机舱口回过头来,对他遥遥挥手,他至今记得哥哥那神态:潇洒、漂亮、英气逼人。

那一别,就是八年。

从那天起,是书信维系着天涯与海角间的关系,志远懒于写信,常用明信片简单扼要地报告一切;毕业了,进了研究院,又毕业了,进了歌剧院。由小演员到小配角,由小配角到大配角,由大配角到重要演员……他开始寄钱回家,不断地寄钱回家:让咱们家那个大画家准备出国吧!什么时候起小画家升格成了大画家!他可不知道。

志远没有食言,志翔早就知道,他不会食言。志远就是那种人,说得到,做得到!

飞机有一阵颠簸,麦克风中呼叫大家系安全带,志翔系好了带子。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中,摸出一张皱皱的、已看得背都背得出来的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半倾圮的圆形古竞技场,反面,是志远那龙飞凤舞般的笔迹:

大画家:

一切都已就绪。××艺术学院对你寄来的画极为叹赏,认为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学费等事不劳操心,有兄在此,何需多虑?来信已收到,将准时往机场接你。兄弟阔别八年,即将见面,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请告父母,万祈宽心,弟之生活起居,一切一切,都有为兄者代为妥善安排也。

兄志远

志翔郑重地收好了明信片。就是这样,志远的信总是半文半白,简单扼要的。他把眼光又投往窗外,云层仍然堆积着,云拥着云,云绕着云,云叠着云。他对层云深处,极目望去,云的那一边,是泪眼凝注、白发萧然的父母。云的另一边,是光明灿烂的未来,和自己那伟大的哥哥!

第二章

在香港转了BOAC的飞机,飞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终于,飞机抵达了罗马机场,是罗马时间的上午八点三十分,跟台北时间,足足相差了七小时。

志翔看了看机场的大钟,首先校正了自己的手表。放眼望去,满机场的人,都是外国面孔,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异地语言,一时间,志翔颇有一份不真实的、做梦般的感觉。办好了人境手续,取到了行李——妈妈就是妈妈,给他弄了一皮箱春夏秋冬的衣服,还包括给志远的。提着皮箱和大包小包的行李,跨出了海关,他在人群中搜索着。志远呢?身高一八〇公分,漂亮潇洒的志远是不难寻找的,他从人群中逐一望过去,万一哥哥不来接他,他就惨了,初到异国,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呢!“志翔!”

一声熟悉的、长久没有听到的、亲切的、热烈的呼喊声骤然传进他的耳鼓。他转过身子,还来不及看清楚面前的人,就被两只有力的手臂一把抱住了。他喜悦地大叫了一声:“哥哥!我还以为你没来呢!”“没来?”志远喘了一口长气。“我怎么可能不来?我来了三小时了,一直坐在那边的长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回忆。”他重重地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眼眶有些儿湿漉漉的。“嗨!志翔,你长高了,高得我没办法再揉你的头发了。而且,你变漂亮了,几乎和我当年一样漂亮了!”

志翔望着志远,这时,才能定睛打量离别了八年的哥哥。噢,二十几岁到三十出头是一段大距离吗?志远依然是个漂亮的男人,只是,他瘦了,眼角眉梢,已有了淡淡的皱纹,他也黑了,想必罗马的太阳比台北的大。他有些憔悴,有些疲倦,那唱歌剧的生涯一定是日夜颠倒的!平常的现在,可能是他的睡眠时间吧!他身上还有浓重的烟草与酒混合的气息,他那些演员朋友们大概生活浪漫……他凝视着志远,同时间,志远也在定定地凝视着他,于是,忽然间,兄弟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告诉我,”志远说,喉咙有些沙哑,“爸爸和妈妈都好吧?”“爸爸的头发白了,妈妈天天怪你……”“怪我?”“怪你不写信回家,怪你的信像电报一样短,怪你到现在不讨老婆……嗨!哥,你是不是有了意大利太太,不敢写信回家报告啊?”“你完全猜对了!”志远笑着说,笑得那么开朗,看起来似乎又像当年那样年轻了。“真的呀?”志翔张大了眼睛,四面找寻,“她有没有跟你一起来?”“别驴了!”志远一手接过他的皮箱,另一手又在他肩上猛敲了一记。“我永远不可能讨外国老婆,她们有羊骚味!”他扬扬头,“走吧!先回家去休息一下,我再带你参观罗马!”

走出了机场,迎面而来的,是熏人的暑气,没料到欧洲的夏天,也这样热!志远把箱子放在地上,说:“你等在这儿,我去开车来!我的车子在停车场!”“你有车子吗?”志翔惊奇地问,在台湾,教中学的父母,是怎样也不会想到拥有私人汽车的。但是,志远——哦,志远是歌剧明星,生活当然豪华!“一辆——小破车而已,”志远犹豫了一下,解释什么似的说,“在国外,没车等于没有脚。怎么?我信上没说过吗?”“你的信才短呢,什么都没说!”

志远笑了笑,不知怎的,那笑容显得有些勉强,他走开去开车了。志翔敏感地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这也不能怪哥哥的!他一定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写信!或者,他那演员生活,多少有些“糜烂”,所以来信不愿说得太多,思想保守的父母,会无法接受。想通了,他暗暗地点点头,不管哥哥的生活怎样,他永远是他心中的神祇,他会站在哥哥一边。一定!

一阵喇叭响,他抬起头,志远正从一辆“车”上走下来。他睁大眼睛,望着那辆“车”。天!这也算车吗?哥哥说的竟是实话!这是辆名副其实的小破车!原来的颜色可能是红的,现在却红褐分不清了,因为已被斑斑的铁锈布满了,车头灯是破的,车尾瘪了一大块,车身是东歪西扭的……小破车!在台北要找这样的小破车也不容易呢!“意大利人开车毫无道德,就喜欢乱冲乱撞!”志远说,把志翔的行李放进行李箱。“有好车子也没用!如果不是我住的地方离歌剧院太远,我才不开车呢!”他扶着车门,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志翔,想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了。“上车吧!车上再谈。”

志翔困惑地蹙了一下眉,觉得志远似乎有些神秘。

上了车,志远发动了马达,那车子像坦克车般鸣叫了起来,然后,一阵颤抖,又一阵叹气,再一阵震动……最后,却熄了火。志远嘴里发出一串稀奇古怪的诅咒,大约全是意大利话,志翔一个字也听不懂。志远再发动,又发动……终于,那车子很有个性地,“呼”的一声冲出去了,差点撞到前面一辆车子的尾巴。

车子上了路,志远掏出一支烟,燃着了烟,他一面抽烟,一面开车,脸上有种犹疑不定而深思的表情。志翔闻着那绕鼻而来的烟味,情不自禁地说:“哥,你抽烟很凶吗?”“唔……还好。”“烟不会坏嗓子吗?”“唔……”车子一个急转弯,又差点和迎面而来的车撞上,志远一面猛按喇叭,一面却又低低诅咒,志翔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哥,在意大利开车,我看需要很大技术呢!”“如果你能在意大利开车,你就能在世界各地开车!”志远说,望着前面的道路,车子在无数的车群中穿梭。志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牙齿咬着烟蒂,他的眼光笔直地瞪视着前面,好半晌,他取下了烟,哑声说:“志翔,我必须告诉你……”

志翔的眼光正浏览着车窗外面,那些古典的欧洲建筑,那些饰着浮雕的教堂,那些街头的喷泉……他忽然大大地喘口气,就惊呼了起来:“噢,凯旋门!我以为巴黎才有凯旋门!噢,那是什么?竞技场吗?古罗马时代的竞技场吗?噢!马车!这时代还有马车吗?噢!哥,我要发疯了,这些东西会使我发疯!你能停车吗?我要拿纸笔把它画下来。”“志翔!”志远沉着地说,唇边浮起一个略带萧索的笑容。“你的时间多着呢!先回家休息休息,下午再出来吧,这不过是你来罗马的第一天而已!”

志翔压制了自己那兴奋的情绪,为自己的失态而有些讪然。他心不在焉地问:“你刚刚说要告诉我什么?”“唔……”志远又燃起了一支烟。“回家再说吧!”

志翔忽然回头望着志远,热烈地说:“哥,你现在带我去看一个地方好吗?”“什么地方?”“你表演的那家歌剧院!我要看你的海报,你的戏台,你的化妆间……”“哦!”志远唇边的肌肉牵动了一下。“改天吧!为了你要来,我昨晚兴奋得一夜失眠,现在好累好累!而且,也快要吃中饭了。”

噢!原来如此,志翔望着他,怪不得他面有倦容,怪不得他猛抽香烟!和哥哥比起来,他未免太“寡情”了。初到异地,对什么都新奇,对什么都有兴趣,而志远呢?显然他最关怀的是弟弟的来到。他有些惭愧了。“对不起,哥。”他喃喃地说。

志远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手,安慰而宠爱地紧握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

车子穿过了闹区,那些漂亮的建筑渐渐少了,车子越走越远,志翔狐疑地望着窗外。心想,志远住的地方实在很远,想必,有钱的人才住在郊外吧!可是,这也不算郊外,车子滑进了一条窄巷,巷子两旁,栉比鳞次地盖着一些矮屋,有些像台北的违章建筑。矮屋前,一些意大利妇女挽着裙子,裸露着腿,在门前洗衣晒衣,孩子们在街上追逐叫骂。车子转了一个弯,巷子更窄了,面前出现了一些摇摇欲坠似的危楼,可能盖了有几百年了,可能即将拆除了……车子停了下来,正在一栋危楼的前面。“到了!”志远简单明了地说。“上二楼,左边的一家,别走到右边去,右边住了一个酒鬼,不好惹!”

志翔拿着行李,跟着志远往二楼爬,没电梯,楼梯是木造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每一步都似乎可能把楼板踩穿。到了二楼,志远取出钥匙开了门,志翔默默地走了进去。门里,是一阵扑鼻的霉味。暗沉沉的光线下,志翔打量着那简单的“客厅”,一张破沙发,上面堆满书报杂志,一张书桌,上面光秃秃地放着一盏没罩的台灯。几把椅子,一张餐桌。墙上,早已油漆斑驳,到处都有水渍。窗帘是陈旧的,旧得像电影中的老布景。他向“卧室”看去,“卧室”门口,触目所及,是一张像对联似的东西,贴在墙上。上面是志远从小就练就的一笔好毛笔字,写着:

春去秋来年华渐老

天涯海角壮志成灰

他愕然地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志远,志远也正默默地面对着他。兄弟二人无言地对视着。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室内沉寂得可以听到两人呼吸的声音。然后,志翔终于开了口,他轻声地、小心地问:“你并没有在歌剧院演大角色,是吗?”“工作并不那么容易找,”志远哑声回答。“尤其,对于东方人。”“你真在歌剧院工作吗?”“是的。”“是配角吗?”

志远默然。

志翔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志远的手臂。“不管你是配角,还是配角的配角!”他激动地、大声地说,脸涨红了。“你是个伟大的声乐家!你是我最敬佩的哥哥!我来了,我们要一起往一个理想上走,爬得再慢,也要往上爬!我会瞒住爸爸妈妈,可是……”他跑到卧室门边去,一把扯下那张纸,撕碎了它。“你还有壮志的,是不是?哥哥?”“是的,”志远眼睛里闪着光,热烈地盯着他。“都在你身上,志翔!”

第三章

志远和志翔终于面面相对地坐下来了,志远又燃起了一支烟,他身边小几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室内被烟雾弄得迷迷茫茫的。透过那浓重的烟幕,志远悄悄地审视着志翔:二十四!不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和他当年初抵罗马时的年龄一样,也和他当年一样充满了兴奋、雄心、壮志、豪情与新奇。志翔,那微卷的一头黑发,那年轻的光润的面庞,那发亮的眼睛和宽阔的前额……他多漂亮,像透了八年前的他!是的,志翔原是他的影子!“哥哥,”志翔下定决心地抬起头来。“现在我懂了,这些年来,你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得意,而你却不断寄钱回家,不断支持家用,又负担我的旅费……现在,我来了,让我告诉你,我要先去打工……”“你下星期一开学,学费已经缴了。”志远简单明了地说,深吸了一口烟。“明天你就带着护照,跟着我去办入学手续,你来罗马,是来念书的,不是来打工的!”他盯着弟弟,语气里充满了命令的味道。“你会住得苦一点,吃得苦一点,可是,我保证,你的学费和生活,我还负担得起!”“哥哥,”志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听我说……”“你别说了!”志远站起身,在室内兜着圈子,一面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你的一切在你来以前,就都安排好了!到了罗马,你得听我的,不是我听你的!”他忽然停在志翔面前,脸上那份凝重已消失无踪,扬起眉毛,他笑了。“小画家,别把你的天才哥哥想得太窝囊,好不好?是的,我没演上大角色,是的,我只是配角中的配角,是的,我的待遇不高可是,路是人走出来的,是不是?志翔,你信不信任我?”

志翔看着志远,后者脸上忽然涌起的那份光彩,和欢乐的气息振作了他,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我当然信任你,哥哥!”“那么,振作起来,别愁眉苦脸!”志远笑着嚷,竭力让声调中充满了轻快。“今天是你第一天到罗马,我为你也有点小安排。”

话没说完,门上传来轻微的敲叩声,志远顿时精神一振,一半喜悦,一半神秘地说:“她来了!”“谁?”志翔困惑地问。

志远没回答,却对他更神秘地笑了笑,笑容里充满了某种难解的期待,和一份压抑不住的兴奋。走到门边,他打开房门,志翔看过去,惊愕地发现一个满脸含笑的东方少女,正亭亭然地站在门口。黑色的,像丝缎般光亮的长发,中间分开,从面颊两旁自自然然地披泻了下来,垂在肩上。一对温柔的、沉静的、笑意盈盈的眸子,正悄然地凝注在志远的脸上,只是一瞬间,这眼光已从志远脸上移开,落到志翔脸上了。志远让开身子,眼睛里闪着光彩,对那女孩说:“忆华,你看,我没吹牛吧!我弟弟是不是很帅?”

原来这是个中国女孩!志翔站起身子,被哥哥这种介绍的方式弄得有些尴尬。哪有如此“乱捧”弟弟的人!那名叫忆华的少女走进来了,大大方方地,安安详详地,她微笑着对志翔看了看,就又把眼光转回到志远脸上,她的眼珠好黑,好深,好温柔。“这下你该高兴了,”她说,声音轻柔如水,说的竟是一口好国语。“你早也盼,晚也盼,总算把弟弟盼来了。”“志翔!”志远对他一招手。“来,你见见忆华,高忆华,高低的高,回忆的忆,中华的华。她父亲说打她一出生起,就想带她回国去,所以取名叫忆华,从小就教她说国语,可是,到现在,她还没回去过,她是在意大利土生土长的华侨!你别轻视这件事,在国外长大的华侨,十个有九个是不会说国语的!是不是?忆华?”

忆华仍然微笑着,眼光始终悄然地凝注在志远的脸上。志翔敏感地觉得,她和哥哥之间一定不简单!这样一想,他就情不自禁地、更仔细地打量这高忆华,好年轻!大约只有二十来岁!一件简单的米色麻布衬衫,下面系着条浅蓝色小花的裙子,朴素中流露着自然,端庄中不失清丽,最特殊的,还是她浑身上下带着的那抹恬静与温柔的气质。多好!他模糊地想着,兴奋了起来,哥哥在国外,并没有虚度他的青春!

忆华在志翔那敏锐的注视下有些不安了,她很快地扫了志翔一眼,两人眼光接触的那一刹那,忆华不知为何地红了红脸,就很快地说:“好了,志远,家里饭菜都准备好了,你们也该过去了吧,别让爸爸老等着!”

志远没有忽略忆华的“红脸”。他一手拉住了志翔,一手挽住了忆华,说:“志翔,我是男人,可没办法弄出什么吃的东西来,所以,我麻烦忆华给你做了些菜,为你接风。忆华的中国菜是第一流的,包你在馆子里都吃不到!这也是我不让你在路上停留,急急把你带回家的原因,总不能让人家忆华做了菜等不着人啊!吃完午饭,下午如果你还有精神,我们三个人,可以开着咱们的小破车,去观光罗马市!”“哥,你真是……”志翔不知该怎么说,又看了忆华一眼。“这样麻烦人家高小姐……”“得了!得了!”志远叫着说,“八年不见,你真成了绅士了,哪来这么多客套?忆华就是忆华,什么高小姐,她还有个意大利名字,叫弗兰西丝卡,噜苏极了,就叫她忆华吧,咱们不是意大利人!走吧!我们到忆华家里去。志翔,你别认生,忆华家就和我自己家差不多,你来了,也要把她家当成自己家,用不着客气,也用不着分彼此!”

话说得很明显了,志翔暗中微笑了一下。自从在飞机场见到志远,还没看到他像现在这样神采飞扬。

走出了房门,下了楼,他们置身在阳光里了。罗马的阳光,罗马的陋巷!志翔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心里模糊地想着,是不是任何著名的城市里,都有着这样嘈杂零乱的角落!可是,零乱归零乱,那异国的情调仍然浓重,地是石板铺成的,巷尾有古老的小教堂,竖着孤寂的十字架。路边有各种小店,面包、酒吧、小咖啡馆、Pizza(种意大利饼)店,一个胖大的意大利女人,正站在饼店门口吃Pizza,志翔惊奇地看着她把乳酪拉得长长的,再绕在饼上,送进嘴里去吃。“意大利人最爱吃乳酪!”志远笑着解释,“乳酪和啤酒!所以,十个意大利人有八个是胖子!”

他们停在一家小小的皮鞋店门口,门面很小,挂着大张大张的羊皮牛皮,几双鞋子,门上有个招牌,用意大利文和英文写的,翻成中文,是“荷塞鞋店——修理,订做,准时交货”。“到了!”忆华微笑着说。

志翔惊奇地看着这门面,想不透怎么会到了一个皮鞋店来。“我爸爸从学徒干起,”忆华安静而平稳地说,“做了一辈子的鞋匠,荷塞是他的意大利名字。”“你知道,”志远接着说,望着志翔。“意大利皮鞋,是世界闻名的!”

世界闻名的意大利皮鞋,中国的鞋匠!志翔有一些迷惘,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犹疑中,忆华已经推开那扇玻璃门,门上有一串铃铛,顿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同时,忆华扬着声音喊:“爸爸!客人来啦!”“该罚!”志远咂了一下嘴。“怎么?”忆华回头凝视着志远。“刚说过是一家人,你就说是客人!客人,客人,谁是你的客人?”他微笑地、抢白地问到她脸上去。

忆华的脸又红了,眼睛里流转着光华。志翔发现她很容易脸红。望着她和志远间的神情,他不禁看呆了。正出神间,屋里响起一阵热烈的、爽朗的、低哑而略带苍老的嗓音,叫着说:“志远!是志翔来了吗?”

跟着这声音出现的,是一个中等身材,宽肩膀,满头花白头发的老人。他脸上刻满了皱纹,眼角眉梢,到处都有时间和风霜刻下的痕迹。可是,他那对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的,面颊也是红润而健康的。他看来虽已年老,却依然健壮,而且,是个充满生命活力的人。他腰上还系着一块皮围裙,一走过来,就满身都是皮货的味道。“高,”志远对这老人的称呼相当简单。“这就是志翔!”他像献宝般把志翔推上前去。“一个未来的大艺术家!你看看他,是不是很漂亮?”

志翔又有那种尴尬的感觉,对老人鞠了一躬,他恭敬地喊了一声:“高伯伯!”“叫我高!”老人爽朗地喊着,“中国人叫我高,外国人叫我荷塞,没有人叫我高伯伯,也没有人叫我真正的名字,我的中文名是高祖荫。当年,只有忆华的妈叫我祖荫,自从她妈去世了,就没有人叫我祖荫了。”“爸,别提老事哩!”忆华柔声说,走过去,解下父亲腰上的围裙。“怎么还系着这个呢!”她半埋怨半娇嗔地说,流露出一份自然的亲昵和体贴。老人用爱怜的眼光望了女儿一眼。“好,不提老话!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志远,咱们得喝一杯!忆华这傻孩子,做了一桌子菜,像发疯了似的,她准以为你们家志翔是个大饭袋……”“爸爸!”忆华又红了脸,很快地睃了志翔一眼。“怎么怎么,”高祖荫说,“今天我一直说错话!好哩!来吧,来吧!我们来吃饭!”他拉着志翔的胳膊,又站住了。仔细地看了他一眼,他抬眼转向志远。“他长得很像你!志远。”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感动的情绪。“像八年前的我,是吗?”志远问,声音里忽然有了一抹酸涩的味道。“志远!”忆华喊了一声,声音轻柔婉转,婉转得令人心动。她的眼光直视着志远,欲言又止地咬了咬嘴唇,终于说:“你安心要等菜凉了再吃,是吗?”“进来进来,到我们的小餐厅里来!”高祖荫很快地嚷着,“志翔,我们的房子虽然又破又小,我们欢迎你的诚意可又真又多!瞧!咱们丫头做了多少菜!”

穿过那间又是店面、又是工作间的外屋,他们来到了一间小小的餐厅里,由于四面都没有窗,虽是大白天,餐厅里仍然亮着灯。餐厅中间,一张长方形的餐桌上,铺着粉红格子的桌布,四份餐具前面,也放着同色的餐巾。确实,有一桌子的菜,鸡鸭鱼肉几乎都全了,正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在那些菜的中间,还放着一瓶未开盖的红葡萄酒。“嗨!怎么?丫头!”老人怪叫着,“你越来越小气了,舍不得拿好酒啊?咱们那瓶拿破仑呢?”“爸,”忆华对父亲轻轻地摇摇头。“你和志远,都不应该喝烈酒。”“真的!”一直没开口的志翔附议地说。“我根本不会喝酒,哥哥也不该喝酒,会影响他的嗓子。”

志远轻咳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缩了缩脖子,似乎房里有冷风吹了他似的。老人和忆华都很快地抬起头,对他望了一眼。志远用舌头舔舔嘴唇,忽然觉得喉咙里又干又涩,他哑声说:“才来第一天,就要管我哦!”“你也该有个人管管了。”忆华轻声说。“吃饭吃饭!”老人重重地拍了几下手,扬着眉毛,大声喊,“我快要饿死了!丫头,你们坐啊!”

大家坐下了,志翔抬起头,正好看见志远对忆华使了个眼色,忆华怔怔地坐在那儿,眼睛怔怔地瞅着志远,眼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似的。他们间有什么事吗?志翔也怔了。而老人呢?浑然未觉地,他笑呵呵地握着酒瓶,“啵”的一声,酒瓶开了盖,那也不知道是种什么酒,像香槟似的有阵泡沫迅速地往上冲,老人慌忙用酒杯接住。

酒倒进了杯子,红色的,像血。

第四章

维纳斯广场、艾曼纽纪念馆、罗马之神的雕像、罗马废墟、古竞技场、君士坦丁凯旋门、特莱维喷泉……小破车载着三个人,驰过一个又一个历史的遗迹,凯撒大帝和尼禄王、米开朗基罗和贝尼尼……无论是英雄与暴君,无论是艺术家与雕刻家,都已经随时间而俱逝,留下的,只是无数的石柱、雕像、废墟,和凭吊者的惊叹!

惊叹!真的,志翔是疯狂地迷醉在这一片古迹里了。罗马,谁说它是一座城?它本身就是一个神奇的艺术品!志远驾着车,在每一个地方作片刻的停驻,那车子每次发动都要闹闹脾气,发抖、喘息、叹气地来上一大串,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冲去。“今天,你只能走马看花,大致逛逛就可以了。”志远对志翔说。“以后,你有的是时间,像你这种学艺术的人,每件街边的雕像,都值得你去研究上三天三夜!”“别忘了去梵蒂冈,”忆华静静地说,“那儿有著名的米开朗基罗的壁画,亚当头像,是世界闻名的。”

志翔惊奇地看了忆华一眼。“你也学艺术吗?”他问。

忆华的脸红得像酒。“你笑我呢!我什么都没学!我太平凡,学什么都没资格!”“她读完中学就没念了,”志远接了口。“别听她什么有资格没资格,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只是……”志远轻叹了一声。“高需要她,而且,无论学什么,学费都很可观……”“别帮我掩饰了!”忆华笑吟吟地、坦白地说,“是我胸无大志,我不是什么天才,我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犯不着让爸爸做牛做马地来栽培我。如果我真有才气,爸爸是死也不肯让我辍学的!爸爸和我都有个相同的长处:我们都有自知之明。”她望望志远,眼里有着感激的光芒。“别把我说得太好,志远,你知道我多么平凡!”“肯承认自己平凡的人就不平凡!”志远加重语气说,好像在和谁生气似的。“反正,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个最完美的女孩子!”

忆华那红得像酒似的面庞蓦然变白了,她像被针刺般震动了一下,眼光就紧紧地盯在志远脸上。志远似乎也吃了一惊,好像被自己的语气吓住了。下意识地,他加足了油门,车子飞快地向前驰去,他扬了扬头,看着车窗外面,说:“志翔,快看!左边就是博尔盖泽公园,里面有个小博物馆,知道拿破仑妹妹的裸体雕像吗?就陈列在这里面。今天太晚了,不能带你参观了,改天,你可以让忆华陪你来看,雇一辆马车,在这公园里慢慢地兜它一圈,是人间最大的乐事!是不是?忆华?”

忆华把眼光投向窗外,眼睛迷迷蒙蒙的,湿漉漉的。“是的,”她静静地说,“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常常带我来兜风!”“那时候你还叫我陈哥哥呢!”志远对忆华作了个鬼脸。“越大越没样子,现在干脆叫名字了!”

忆华勉强地笑了笑,望着车窗外面,没再说话。

志翔狐疑地看看他们,一时间,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似乎不像他最初想的那么单纯。可是,这毕竟是哥哥的事,他是无权过问的。而且,他的心思正飘浮在别的地方。“哥,你演唱的地方叫国家歌剧院吗?今天我们有没有经过那地方?”“唔一经过了。国家歌剧院就在火车站旁边。”“为什么不让我看看?”

志远的眉毛拧了起来。“别谈那歌剧院好不好?”他重浊地说。“罗马有几千几万个地方,都比歌剧院值得一看!”

忆华的眼光从窗外调回来了,悄悄地望着志远。“志远,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她说。“哥,你今天不表演了吗?”“为了你,请了一天假,明天就要上班。我明天先陪你去注册,我下午还有个兼差,晚上工作的时间,是八点到一点。”“白天还有兼差!什么兼差?”志翔吓了一跳,“你晚上表演,白天做事,受得了吗?”“下午的工作很轻松,不过是——是——”志远含糊了一下。“在家私立中学教音乐。”

志翔有些狐疑,教音乐,教音乐需要整个下午吗?“哥,歌剧是怎么回事?你每场都有戏吗?”“哈!”志远笑得古怪,耸了耸肩,他轻松地说,“你哥哥是个天才,每场戏都少不了他!”

一阵疯狂的喇叭声,志远超过了一辆大卡车,迎面一辆漂亮的敞篷车,硬被志远的小破车给逼到马路边缘上去了。那车上的几个青年男女,发疯般地挥拳大骂,志远理也没理,车子“呼”的一声,就掠过了他们,冲往前面去了。忆华长长地抽了口冷气:“志远,你玩命呢!”“玩命?”志远扬了扬眉。“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我就爱开快车,怎样?”“你玩命没关系,”忆华低声说,“车上可还有你弟弟!”

志远嘴角的肌肉一阵痉挛,车子的速度减低了。

晚上,回到了“家”里,兄弟两个都很疲倦了。晚餐是和忆华一起,在一家小咖啡馆吃的,志翔初次领教了意大利通心粉的滋味。饭后,先送忆华回了家,他们才回来。志远推开卧室的门,有些抱歉似的对志翔说:“这见鬼的小公寓只有一间卧室,所以,你没办法有单独的房间,咱们哥儿俩,只好挤在一间里!”“哥,我宁愿和你住一间!”志翔说,走了进去。卧室很小,放着两张单人床,上面整齐地铺着雪白的被单、毛毯,和干净的枕头套。床和床中间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有台灯、书籍,和一个镜框,镜框里是张照片。志翔本能地走过去,拿起那镜框,他以为,里面可能是忆华的照片,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地,竟是志远和他的一张合照!在台北的院子里照的,站在一棵杜鹃花前面,志远大约是十八九岁,自己呢?才只有十一二岁,吊儿郎当的,半倚靠在志远身上,志远挺神勇的样子,一脸调皮的笑,手挽着自己的肩膀。他放下照片,鼻子里有点儿酸酸的。“我都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照的了?”他说。“我也不记得了。”志远说,又燃起了一支烟。“离开家的时候,就忘记多带一点照片,在旧书里发现夹着这一张,像发现宝贝似的……”他勉强地笑了笑,在床上坐了下来。“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待在里面的时候并不觉得它好,离开了就会猛想它。”

志翔把镜框放好,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离开家并没多久,他眼前又浮起父母的面庞。“志翔!”

志远忽然亲昵地叫了一声。“嗯?”他抬眼看着志远。“告诉我,”志远有些兴奋地说,“你在台湾,有没有女朋友了?”“女朋友?”志翔摇摇头,坦白地笑了。“我明知道自己会出国,何必弄那个牵累?”“你的意思是没有?”“没有。”“真的?”“当然真的!”他诧异地看着志远,“干吗?”“那么,”志远热烈地盯着他,有些急促地说,“你觉得忆华如何?”“忆华?”他吓了一大跳,愕然地说,“哥,你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说,志翔!”志远深吸了口烟,迫切地、热心地说,“这女孩是我看着她长大的,不是我胡吹,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华侨女孩子,要不就不中不西,要不就欧化得让人反感。而忆华呢?她比台湾长大的女孩还要规矩和中国化……”“哥哥!”志翔打断了他,困惑地说,“我知道她很好,可是……”“别可是!”志远阻止了他下面的话。“只要你认为她很好,就行了!感情是需要慢慢建立的,你们才见面,我也不能操之过急,我只是要提醒你,错过了像忆华这样的女孩子,你在欧洲,就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中国女孩了!”“哥哥!”志翔啼笑皆非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呢!”

志远一震,一大截烟灰落在桌上了。板起脸,他一本正经地说:“少胡说!志翔!别糟蹋人家了!我足足比她大了十岁!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又怎样呢?”志翔微笑着说,“三十二岁配二十二岁正好!而且,你的年龄,也该结婚了!”“胡闹!”志远生气地、大声地说,“志翔!不许拿忆华来开玩笑,你懂吗?人家是规规矩矩的女孩子,你懂吗?你别因为她是个老鞋匠的女儿,就轻视她……”“哥哥!”志翔惊愕地蹙起眉头。“我并没有轻视她呀!你不要误会好不好?”“那就好了!”志远熄灭了烟蒂,站起身来。望着弟弟,他又笑了,伸手握了握志翔的肩,他说:“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慢慢来吧!我们今晚不谈这个。我去煮点咖啡,你要吗?”“这么晚喝咖啡?你不怕睡不着?”“已经喝惯了。”志远说,走开去煮咖啡。“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喝惯的!”

志翔往床上一躺,用手枕着头,经过这漫长的一天,他是真的累了。闭上眼睛,他只想休息一下,可是,只一会儿,他就有些神志迷糊了。恍惚中,他觉得志远站在床边,审视着自己,然后,他的鞋子被脱掉了,然后,志远拉开越子,轻轻地往他身上盖去……这一折腾,他又醒了,睁开眼睛来,他歉然地望着志远,微笑了一下,喃喃地叫了一声:“哥!”“睡吧!”志远说,用毯子盖好了他,看到他仍然睁着眼睛,他就欲言又止地叫了一声,“志翔!”“嗯?”他模糊地。“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志远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芒。“什么事?”

他沉默了一下。半晌,才哑声说:“永远别到歌剧院来看我演戏!”

志翔一震,真的醒了。“为什么?”“因为——”他困难地、消沉地说,“我只是个配角的配角!”“哥!”他握住志远的手,“我们是亲兄弟呀!我不在乎你是什么配角不配角……”“我在乎。”志远静静地说。

志翔愣了片刻,然后,他了解地点点头。“好吧!如果你坚持这样……”“我坚持。”

志翔又点了点头,灯光下,他觉得志远的眼神黯淡而落寞。没关系!他在心里自语:我会治好他的自卑感!我会恢复他的信心!志远拍了拍他的肩,感激地对他笑笑,走开了。

整夜,他听到志远在床上翻腾,整夜,他闻到香烟的气息。

第五章

就这样,志翔投身在罗马那个艺术的炼炉里去了。而且,立即,他就觉得自己被那些艺术的光芒和火花给燃烧了起来,使他周身的血液都沸腾着,使他的精神终日在狂喜和兴奋中。他迷住了艺术,迷住了雕刻,迷住了罗马。

开学之后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进的是一家“贵族学校”,罗马的国家艺术学院收费不高,可是,自己竟念了一家私立的艺术学院。同学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尤其以瑞士和英国人居多。东方面孔的同学,几乎找不到,开学一个月,他才发现两个东方人,却是他最无法接受的日本人。他很难在学校交到朋友,事实上,他也没有交朋友的时间和雅兴。那些日子里,他要应付语言上的困难,要习惯异国的生活,要接受教授的指导,剩下的时间,就发疯般地消磨在国家博物馆、博尔盖泽别墅,以及圣彼得教堂中。

忙碌使他无法顾及自己的生活,也无力过问志远的生活。志远每日要工作到凌晨一点左右才回家,那时他多半已入睡,等他起床去上课,志远还在熟睡中。他每天搭巴士去上课,中午就在学校或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午后下课回家,志远又去工作了。他的晚餐,是志远安排好的,在高祖荫家里“包伙”,他不知道志远和高家是怎么算的,但是,高氏父女,待他却真的亲如一家,变着花样给他弄东西吃。他每日见到高氏父女的时间,比见到志远的时间还要多。因此,他和忆华是真的接近而熟稔了起来。

晚餐后,他常坐在高家的餐厅中,和忆华随便谈谈。忆华总是煮一壶香喷喷的咖啡,给他一杯,自己就默默地工作着。她总有那么多事要做:收拾碗筷,打扫房间,整理父亲的工具,或在缝衣机前缝缝补补——在这“餐厅”里,事实上还有很多东西,缝衣机,切皮刀,皮革,浸绳子的水盆,和种种高祖荫需要的用具。忆华总是不停地工作着,家事做完了,就帮父亲把皮绳浸入盆子里,或清理皮革,或整理订单,或盘算账目……而且,志翔发现,连自己兄弟俩的衣服被单枕头套,都是忆华在洗洗烫烫,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是忆华每日去收拾整理的。“忆华,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哥哥的?”一晚,他问。

忆华悄然地从她工作上抬起头来,她正补缀着一条裙子的花边。她无论多忙,给人的感觉也是那样从从容容、安安详详的。“那年我十四岁,他第一次走进我们店里,手上拎着一双鞋底破了洞的鞋子。”忆华回忆地说,面容平静,眼珠迷蒙。“他靠在柜台上,咧着张嘴,对我嘻嘻直笑,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当我用中文告诉他我是,他大叫了一声,跳得有三丈髙,他把我一把抱起来……”她羞涩地垂下眼睑,“那时我很瘦很小,虽然已经十四岁,还像个小孩子。”定了定,她继续说,“后来他和爸爸谈了起来,爸爸问他,怎么把鞋子走得破了洞?他回答说,你怎么可能在罗马,不把鞋子走得破了洞?”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时,他和你现在一样,对罗马发了疯,发了狂,而且,他快乐、骄傲、充满了自信。”

志翔动容地望着忆华,他很少听到忆华讲这么多话,一向,她都是沉默而内向的。“那是八年前了?”“是的,那时,志远才到罗马三个月,只会说最简单的意大利文,他告诉我,他学会的第一句意大利文是‘妈妈米亚’,第二句是……”她红了脸,微笑地低语,“是一句粗话!那次,他和爸爸谈了好多好多,那时他住得离这儿比较远,后来,他搬了好几次家,越搬越近,我们两家,一直是好朋友,好邻居……”她垂下头,又继续缝缀。“在罗马,很难交到中国朋友。”

志翔凝视着她,啜了一口咖啡,他深思了好一会儿。“忆华,”他终于说,“哥哥一直不许我去歌剧院,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演的是什么角色?我来了一个多月了,从来没有听到他练嗓子!我记得,在他出国以前,每天都要练的,当然,也可能是我上课去之后,他才练唱!”

忆华的头仍然低俯着,她没说话,也没抬头,手指的动作略略停顿了一下,就更快地缝纫了起来。

高祖荫走了进来,围着皮裙子,他取了一束皮线,一面往外屋走,一面对志翔说:“你对歌剧院了解太少,罗马有两家歌剧院,一家是罗马歌剧院,一家是露天歌剧院,叫卡拉卡拉。歌剧也有季节,并不是每晚都有的。我们东方人,能在歌剧院里的大头戏中唱和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转身走出去了,接着,是那绳子从皮革上拉过去的声音。

志翔有些迷糊了,两家歌剧院,那么,志远到底在哪一家?他的脑子越来越混乱。

忆华站起身来,给志翔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她的眼光默默地、祈求似的看着他:“帮个忙好吗?”她低语。“什么事?”“别把我们今晚的谈话告诉他!别去问他!什么都不要问他!”

他注视着忆华,第一次发现忆华的眼珠又黑又深又楚楚动人。“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家歌剧院工作?”“卡拉卡拉的季节是七月到九月,秋天以后,就在罗马歌剧院。”忆华轻声说,“可是,别去找他!千万别去,你会伤他的自尊。”

这晚,他失眠了。躺在床上,他望着天花板,呆呆地发着愣,怎样也无法人睡。直到志远回来了。

走进卧室,志远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怎么?还没睡吗?”“睡不着。”他闷闷地。“想家?”志远脱去外套,罗马的秋季,已经颇有凉意了,尤其深夜,气温是相当低的。“是不是爸爸妈妈有信来?”“今天没有。”他望着志远,他的衬衫上有泥土的痕迹,他的面颊上也有,他在扮演什么角色?唱和声?他盯着志远的额。那儿,已经有皱纹了。唱和声?甚至不是配角,不是配角的配角,不是跑龙套,只是一群和声中的一个?那么,他脸上的倦容就是属于精神上的了?八年!八年苦学,只落了一个“和声”?“怎么了?”志远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来,仔细地审视他。“你看来有心事!”他忽然眉毛一扬,眼睛就发亮了。“让我猜一猜!当一个男人失眠的时候,只能为了一件事……”他燃起一支烟,微笑地盯着他,“是忆华吗?这些日子来,你们总该有点进展了吧?”“忆华?”他怔了怔。“忆华是个好女孩。”他喃喃地说。“我早告诉你了的!”志远兴奋地捶了一下床垫。“你老哥不会骗你!你老哥的眼光比谁都强!你老哥帮你物色的女孩子准没错!”他喷出一口烟,眯起眼睛,对他打量着,企盼地、热烈地问,“快告诉我,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什么程度?”他心不在焉地,“没有什么程度。”“怎么讲?”志远蹙了蹙眉,“我告诉你,志翔,对忆华那种女孩子,你得有点耐心,她是很稳重、很内向的典型,不像意大利女孩,第一天见面,第二天就可以热情如火。所以,你要忍耐,带她出去玩玩,罗马是世界上谈恋爱最好的地方……真的,你每晚是不是都带她出去?”“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志远惊讶地叫,“你真是个驴蛋!罗马的落日,马车,黄昏,月夜……你完全没有利用吗?你每晚在她家做什么?”“谈天。”“谈什么?”

志翔注视着志远。“谈你!”他冲口而出。

志远一怔,愣愣地望着志翔。志翔对他慢慢地摇摇头。“哥哥,你白费力气!坦白说,我从没有追求忆华的企图!否则,我不会辜负罗马的落日和黄昏!”“志翔,你别傻!”“我不傻,”志翔翻了一个身,面朝着墙壁,静静地说,“如果我们兄弟当中有傻瓜,绝不是我!”

这一下,轮到志远来失眠了。

第二天晚上,志翔回到家里,他发现志远在卧室的书桌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志翔:别辜负大好时光,罗马的秋夜别有情趣,帮帮忙,邀她出去坐坐马车,或到路边咖啡馆小憩。桌上有五千里拉,拿去零用。”

他望着桌上的五千里拉,望着那张条子。看来,志远以为他不邀忆华出去,是因为缺乏钱的缘故。钱!是的,他的钱不多,可是,也从没有缺过钱用,每次,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志远总会留些钱在他口袋中!钱!一个唱和声的人到底能赚多少钱?他每天午后,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工作?他呆呆地坐着,沉思着。

桌上的钟指到了十点,晚上十点!歌剧院应该很热闹吧?罗马歌剧院总是人潮汹涌的,票价也贵得惊人!他忽然觉得一阵冲动,抓起桌上的五千里拉,他冲出了屋子,跑到大街上去了。

叫了一辆街车,他直奔罗马歌剧院。

卖票口已经关闭了,门口的警卫叫他明天再来。明天?明天他或者已经没有勇气来这儿了。他在歌剧院门口徘徊又徘徊。秋天的夜,凉意深深,一弯上弦月,高高地挂在天上,不远处有个广场,维克多王的铜像,仁立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的腿已踱得又酸又麻,寒风吹在身上,凉气袭人。他绕到了歌剧院后面,无意中,发现那儿是后台的人口。“我可以进去找一位演员吗?”他问。

居然,他被允许进去了。

第一次走进歌剧院,后台比他想象中零乱得多,许多人奔来跑去,许多工人在搬动布景,许多演员在等待出场。他从绒幔后面往前看去,那些钻动的人头,那些包厢,那些打扮人时的观众。台上,一位女高音正充满感情地在唱一支他不懂的歌曲,他牵开帘幔一角,看到台上的演员,确实,这是个大型歌剧,人数众多,但在那些戏装和油彩下,他实在无法分辨志远在哪个角落!戏装?油彩?他脑中有些零乱!他从没看过志远脸上有油彩,他卸妆一定很仔细。放下帘幔,他站直身子,开始呆呆地出起神来。

忽然间,他看到志远了!

是的,那是志远,不在前台,不在台上,却在后台!他正面对着他走过来,背上,扛着一块大大的布景石柱,正预备走到堆布景的道具屋里去。当兄弟二人面对面的那一刹那,两人都如此震动,那石柱差点从志远肩上滑下来,他迅速地用两手扶牢了它,他的手指紧扣在那石柱上。虽然那石柱是假的,显然也相当沉重,他的腰被那重负压得弯弯的!他站定了,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怔怔地望着志翔。

这就是谜底!不是大演员,不是配角,不是配角的配角,不是龙套,不是和声……什么都不是!他是歌剧院的一名工人,一名扛布景、打杂、背东西的工人!这就是谜底,这就是一切!这就是他不允许志翔来歌剧院的原因!

志翔觉得一股热血从胸口往脑中冲去,顿时间,他觉得无法停留在这儿,无法面对志远,更无法去聆听那场中正好爆发的一阵如雷的掌声……他喉中发出一声痛楚的悲鸣,就迅速地掉转身子,往歌剧院外面狂奔而去。

志远放下了手中的石柱,叫了一声:“志翔!”

志翔冲到大街上了,冷风迎面吹来,吹醒了他若干神志,他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往前面无目的地走去。然后,他听到身后有追过来的脚步声,志远喘吁吁地追上了他。“志翔!”他喊,走到他身边。“对不起,我不该瞒你,事实上,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想说,可是,我说不出口!”他大大地喘了口气,声音在夜风中显得虚弱而无力。“我骗了你,骗了爸爸妈妈,我从没拿到文凭,我根本没读毕业……我只是个工人!下午,在营造厂做杂工,晚上在歌剧院!这就是我的真面目!你知道在国外,生活不那么容易……”他越说越低,终于咽住了。

营造厂做杂工!歌剧院抬布景!天哪!志翔咬紧了牙关,无法说话,志远伸手拉住了他,把他的脸转向自己。街灯下,志远看两行眼泪,正沿着志翔的面颊上滚落下来。“志翔,”他沙哑地说,“当工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耻……”“不!不是!”志翔终于大声地嚷了出来,感到有股热浪,正撕裂般从他胸腔中往外迸裂。“不是可耻!不是!我在想的,是你陆续寄回家的那些钱,是我的旅费,我那该死的贵族学校,和你留在桌上的那五千里拉!”

志远望着他,苍白的面颊上顿时恢复了红润,他的眼睛在街灯下闪亮。“我负担得起,志翔,你放心,我负担得起!你只要好好念书,别的都不要你管!你老哥身体还很结实,你瞧,我的肌肉多有力!”

志翔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样建筑物,那建筑物冰冰冷冷的,他下意识地仰头往上看,才发现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到无名英雄墓的前面,他正扶在一个不知名的雕像上,那雕像是大理石造的,白色的头颅庄严地、肃穆地伸向那黑暗的天空,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幽冷的、悲壮的、凄凉的美丽。

他把头靠在那冷冷的塑像上。志远伸手按住他的肩,故作欢快地说:“与其当一个配角的配角,还不如当一个工人好,你说呢?”

夜风从空旷的维纳斯广场上吹来,凉飕飕的。

第六章

志翔仰躺在床上,眼睛大大地睁着,直勾勾地瞪视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块水渍,像是一个侧面的狮身人面像,他已经盯住这水渍,足足看了三小时了。

志远坐在床沿上,猛抽着香烟,满屋子都是烟雾腾腾,书桌上有个烟灰缸,已经被烟蒂堆满了。兄弟两个,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各想各的心事。“志翔,”终于,志远打破了沉寂,喉咙沙哑,情绪激动地说,“你能不能洒脱一点?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并不以当工人为悲哀,你干吗这样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你给我振作一点,高兴起来,行吗?你再这样阴阳怪气,我要冒火了,我告诉你!我真的要冒火了!”

志翔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紧紧地盯着志远。“我想通了,哥哥!”“想通什么了?”“我明天就去退学,也找一个工作做,我们两个合力赚钱,寄回家先把债务还清,然后我做工,你继续去修你的声乐,因为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胡闹!”志远的脸涨红了,愤愤然地拍了一下桌子,他真的生气了,他的眼睛燃烧着怒火,眼白发红。“不要再提我的声乐!我如果修得出来,我早就成了声乐家了!我告诉你,志翔,你一定要逼我说出来,我已经完了,不再是八年前那个充满豪情壮志的天才了!我早已一无所有,早已是一块废料!在你来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自从你来了,年轻,优秀,满怀壮志……我好像看到了八年前的我,我才又活过来了!从小,大家说你是我的影子,你既然是我的影子,我所不能做到的,你该帮我做到,我所失败的,你该去成功,我所半途而废的,你该去完成!只要我能培养你成功,我也不算白活了,我的生命也就有价值了!你懂吗?你了解吗?”

志翔愕然地、困惑地看着志远。“我不懂,我不了解!”他大声说,“你为什么要放弃你自己的希望?你为什么要把你的希望挪到我的身上来?你根本不通!”“看看我!”志远叫,一把抓住志翔的胳膊,“我已经三十二了!没有从三十二岁开始的声乐家!你还年轻,你的画已经被艺术学院所接受,你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如果你现在去打工,你就会变得和我一样……”“我不管!”志翔拼命地摇头。“我不能用你做工赚来的钱,去读那样昂贵的艺术学院!我宁愿一事无成,也不去念那个鬼书!随你怎么说,我明天就退学……”

志远用力提起了志翔,死盯着他的眼睛,从齿缝里说:“你讲不讲理?”“我当然讲理!就因为讲理,才不能继续念书!”“你要让爸爸妈妈含恨终身吗?”志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的眼睛灼灼然地对着他。“我已经毁了,你也要毁掉吗?志翔,”他深吸了一口气,“用用你的理智,用用你的思想,让爸爸妈妈的两个天才儿子,总有一个能学有所成吧!他们有一个儿子在国外当工人,已经够了,难道两个都去当工人吗?”

志远的语气,那么沉痛,那么恳挚,这使志翔完全折倒了。他无言地望着哥哥,痛楚地紧锁了眉头。志远慢慢地放开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在室内踱着步子,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志翔用手支着额,脑子里是一团混乱,心里是又酸又痛又苦涩。半晌,他才悲切地说了一句:“你做工,我读书,你教我怎么念得下去?”

志远停在他的面前。“你念得下去!你一定念得下去!”他热切地说。“如果你对我这个哥哥,还像当初一样尊敬和崇拜,如果你不因为我是个工人就轻视了我,那么,你就为我念下去!为我争一口气!志翔,算是你为我做的!”

志翔抬起眼睛,凝视着志远。“哥哥,这是你的期望吗?”“我全部的期望!我最大的期望!”他几乎是痛心地喊着。

志翔低下了头,默然不语,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来,深思地看着志远,好一会儿,他才肯定地、下决心地说:“好吧!我依你!我念下去!但是,我要转到国家艺术学院去,那儿的学费便宜。我还要利用课余时间,找一个兼差!”“你可以转到国立艺术学院去,”志远说,“但是,那儿是要考试的,不一定把你安排到几年级,而现在的教授,都欣赏你。这学校又是学分制,你可以提早修完学分,提早毕业。我劝你不要转学,不要因小而失大!至于兼差吗?你就免谈了吧!与其兼差,不如拿那个时间去用功!”“哥哥!”志翔咬住牙,不知再说什么好。他沉默了。

志远重重地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他的眼眶潮湿,嘴角却涌上一个欣慰的笑容。“你答应了,是不是?你不再三心二意了,是不是?到底是我的弟弟!”他说,“我知道你不会辜负我,我知道!你像我,你和我一样倔强,一样好胜!”

辩论结束,志翔又无可奈何地躺回床上,继续盯着天花板的水渍。激动的情绪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种深切的悲哀与沉痛。志远也躺上了床,和弟弟一样,他也仰望着天花板上的那块水溃。很长一段时间,室内是静悄悄的,然后,志翔低声地、平静地问:“高伯伯和忆华,都帮着你在瞒我,是吗?”“是我要他们瞒你的。”

志翔轻叹了一声。“我像一个傻瓜!一个白痴!”

志远伸手关了灯。“不要再抱怨,志翔。命运待我们仍然不薄,它给了我一个你,给了你一个我,给了妈妈爸爸我们两个,命运仍然待我们不薄,志翔,别再埋怨了。睡吧,想办法睡一下,一早你还有课!”

志翔的眼睛望着窗子,黎明早已染白了玻璃。他躺着,全心在体味着志远这几句话;命运待我们仍然不薄?因为我们有着彼此,而爸妈有着我们两个?越想就觉得越怆恻,越想就觉得自己的肩上,背负着好重好重的担子!他眼前浮起志远扛着石柱的样子,隐约中,觉得那石柱也压在自己肩上;罗马的石柱!灶神庙的石柱!农神庙的石柱!也是自己家园的石柱!哥哥的石柱!“我要扛起来,”他喃喃自语。“我要把它扛起来!不管是我的,还是哥哥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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