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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15:2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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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捷克)哈谢克

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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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兵帅克的奇遇

好兵帅克的奇遇试读:

第一部

好兵帅克干预世界大战

几年以前,军医委员会确认帅克为白痴。他退了伍,靠贩狗为生,专替那些奇丑无比的杂种狗伪造血统证明书。

除此之外,他还患有风湿病。这工夫,他正一边用樟脑涂剂揉搓着膝盖,一边跟他的女佣人米勒太太聊天儿。“就是说,他们把咱们的斐迪南给杀了!”女佣人对帅克说。“哪一个斐迪南呀?”帅克揉着膝盖问,“我认得两个斐迪南。一个给药剂师普鲁士干活儿,有一回他错把一瓶生发液当成酒喝了;另一个是斐迪南·阔柯什卡,收拾狗屎的。这俩全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哪儿啊,先生。他们打死的是斐迪南大公啊,就是住在科诺皮什捷,又胖又虔诚的那位……”“老天爷!”帅克大叫一声,“怎么搞的!这位大公先生是在哪儿碰上这事儿的?”“在萨拉热窝,先生。用的是左轮手枪。当时大公正和他的夫人坐在小轿车里……”“瞧瞧,米勒太太,他是坐在小轿车里!只有像他那样的老爷,才坐得上小轿车。可是他准没想到,坐小轿车兜风会有那么一个结果!还是在萨拉热窝。那是在波斯尼亚省,米勒太太……这事儿多半是土耳其人暗中安排的。咱们压根儿就不该夺了人家的波斯尼亚和黑塞歌维纳。结果弄出这么一档子事,米勒太太!大公一下子就完了呢,还是折腾了半天?”“当场就死啦,先生。报上说,大公给打成了筛子。刺客把子弹全招呼在他身上了。”“干得干净利落,米勒太太!要是我干这档子事,我就买一支勃郎宁。别瞧那东西跟个玩具似的,可一下子就能干掉二十个大公,甭管是瘦子还是胖子!这是咱们俩说,米勒太太:胖子还是比瘦子容易打中。”帅克刚好在这时候揉完膝盖,他站起来,“当然喽,米勒太太,国王啊,大公什么的,也不会有瘦子——好了,我该到‘来一杯’那儿溜达一趟啦!”

在“来一杯”小酒馆里只坐着一位顾客,那是警察局的便衣卜列施内德。酒馆老板帕里维茨正在洗餐具。帕里维茨是个有名的大粗人,满嘴脏话。可是他见多识广,很有学问。“多好的夏天哪!”卜列施内德说。“顶个屁用!”帕里维茨回答,一边把碗碟放进橱里。“他们在萨拉热窝可给咱们来了一手儿!”卡列施内德怀着一线希望又加上一句。“哪个萨拉热窝?你是说努赛尔那家小酒馆吧?那儿天天有人打架,都出了名啦!”“不,我说的是波斯尼亚那个萨拉热窝,尊敬的老板先生。斐迪南大公在那儿让人家打死了。您对这事有什么看法?”“我才不管这些事呢!”帕里维茨点上烟斗,小心地回答,“我是酒铺掌柜的,大伙儿到这儿来,跟我要啤酒,我就给他们倒。至于什么萨拉热窝呀,政治啊,还有什么死了的大公啊,统统跟我没关系!”

卜列施内德没词儿了。他失望地环视一下空空的小酒店。“原先那儿挂过一幅皇上的肖像吧?”沉默了一会儿,卜列施内德又开口了。“没错儿!”帕里维茨回答说,“是挂过一阵子。可是后来苍蝇在上头拉满了屎,我就把它收到顶棚里去了。”“这个萨拉热窝,目前情况可能很恶劣吧?您以为如何,老板先生?”“是啊,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这会儿都热得要命!我在那儿服兵役的时候,要不时地把冰块搁在我们上尉的头上。”“您当兵是在哪个团啊,先生?”“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我可记不住了。”帕里维茨先生回答说。

密探卜列施内德再也不说话了。他阴沉的脸直到帅克到来才变得明朗,因为帅克要了一杯黑啤酒之后马上说:“维也纳今天也穿上丧服啦!”

卜列施内德的眼睛闪出希望的光芒,他紧接上去说:“科诺皮什捷挂出了十面黑旗。”“不,应该是十二面。”帅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为什么您认为应该挂十二面?”卜列施内德问。“凑够一打儿嘛!这么着好算账;成打儿地买也便宜。”帅克回答说。

静了一刻,又是帅克打破沉寂。他叹了一口气说:“还没等当上皇帝,就上了西天!我服兵役那会儿,有个将军从马背上掉下来。大伙儿想帮忙,把他扶到马背上,可是一瞧,他已经断气儿了。他正憋着提升元帅呢!这事儿发生在阅兵的时候。那些阅兵从来没个好结果。在萨拉热窝大概也是个什么阅兵。我记得有一回阅兵,我的制服上缺了二十颗纽扣,为这个,我蹲了十四天单人禁闭……”“萨拉热窝的事,是塞尔维亚人干出来的吧?”卜列施内德竭力把谈话拉回正题。“您错啦!”帅克回答说,“这些全是土耳其人搞的,是因为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事。”

接下来,帅克就针对奥地利在巴尔干半岛的对外政策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尊敬的老板先生,”卜列施内德又转向帕里维茨,“您也承认这事对奥地利来说,是个很大的损失吧?”

帅克替酒馆老板回答说:“没错儿,当然是个损失,一个可怕的损失!斐迪南可不是随便一个糊涂蛋就能代替的。不过,他应该更胖一点儿。”“那为什么?”卜列施内德活跃起来。“为什么啊?”帅克正等着这一问呢,“您瞧,要是他再胖一点儿,他早在科诺皮什捷拼命追赶那些到他领地里拾干树枝、采蘑菇的老太婆们的时候,就中风死了。他就不必死得这么丢人现眼。想想嘛,帝国皇上的亲叔叔,就这么让人家乱枪打死啦!这种丢脸的事,所有的报纸还都使劲儿宣扬!前几年我们那儿的集市上有个叫卢德威克的牲口贩子,因为吵嘴让人家捅死了。这下子他的儿子惨啦——谁都不买他的猪崽子,都寻思:‘他爹在市场上让人家捅了,他也准是个骗子!’结果他只好投河自尽了。”

卜列施内德说:“您怎么把斐迪南比作牲口贩子?”

帅克反驳说:“这里头哪有什么比方!帕里维茨老板了解我,我什么时候把谁比作谁啦?我只不过不愿意有大公寡妇那种处境。她现在怎么办呢?孩子成了孤儿,科诺皮什捷庄园没了主人。她再嫁个大公?那又怎么样?她还得陪他去萨拉热窝,还得第二次当寡妇……前些年兹利维有个护林官被偷猎的开枪打死,留下老婆和两个孩子。一年后那寡妇嫁给另一个护林官。这个护林官有一回又‘砰’一下子完了。她第三次嫁给一个护林官,没想到这个护林官又给打死了,这时候,她已经有了六个孩子。她最后嫁给一个骟马的,那家伙竟在半夜里用斧头把她劈了,然后投案自首。法院把他吊起来的时候,他一口咬掉神甫的鼻子,宣称他没什么好忏悔的,还讲了些针对皇上的下流话。”“您知道他讲了皇上一些什么吗?”卜列施内德问,声音里充满了希望。“这个我可不能跟您说。没有哪个人敢重复那些话。那些话太可怕,据说当场就把一位法庭的官员吓疯了。为了不让这官员泄露出去一星半点儿,礍这会儿还把他单独囚禁着。那可不是一个醉鬼随随便便辱骂皇上的话。”“那么,一个醉鬼是怎么辱骂皇上呢?”卜列施内德又问。“求求你们,两位先生,说点儿别的吧!”帕里维茨老板进行干涉了,“我可不喜欢这个。随便胡扯淡,接着就该倒霉了!”“醉鬼怎么辱骂皇上啊?”帅克还是接原来的话茬儿,“醉鬼还不是什么话都说!那里头只要有一半儿是真的,就够皇上害臊一辈子的了。您瞧,他儿子正当年富力壮就没了;他老婆伊丽莎白让人家用锉刀捅死了;接着他兄弟杨·奥尔特完了;然后是他那个当墨西哥皇帝的兄弟给撂在了一个什么堡垒的大墙前头。现如今他的叔叔又叫人家给打死了。这要是有个醉鬼给他提个醒儿,从头儿数落一番,真够他受的。要是发生战争,我一定自愿去当兵,为皇上流尽最后一滴血!”

讲到这里,帅克着实地喝了一大口啤酒,又继续说:“您当是皇上就这么善罢甘休啦?您是不了解他!肯定跟土耳其人有一场战争。‘好哇,你们胆敢把我叔叔弄死,看我不照准鼻子给你们一下子!’仗非打起来不可。塞尔维亚跟俄国在这场战争中会帮咱们打。就要有一番拳打脚踢喽!”

在预言未来的时候,帅克神采飞扬。他纯朴善良的脸闪耀出激动人心的光辉,如同一轮满月。在他那儿,一切都简单明了。“也许,”帅克继续勾勒奥地利的前景,“我们在跟土耳其作战的时候,德国人会来进攻。要知道,他们是一伙儿的。你在全世界也找不出他们这号恶棍!但是咱们也可以跟法国人结成联盟,他们从一八七一年开始就恨德国。这么一来就一帆风顺了。总之是要打仗,再多的我也没的说啦!”

卜列施内德站起来,满脸严肃地说:“再多的你也不必说了。跟我到过道来,我有话对你讲!”

帅克跟他到了过道,在那儿碰上个小小的意外:他的酒友向他亮出了双头鹰徽章并且宣布他已经被捕,要立即押送到警察局去。帅克竭力辩解说,这里头显然有误会,因为他什么罪也没犯,就连一句可能侮辱了谁的话也没讲过。可是卜列施内德却宣称帅克犯有数桩罪行,其中包括叛国罪。

两个人回到屋里,卜列施内德向帕里维茨老板宣布,他也被捕了,因为他说苍蝇在皇上的脸上拉满了屎。老板叫屈,帅克安慰他说:“没事儿。我也不过是为了一桩叛国罪。”

好兵帅克在警察局里

警察局里塞满了萨拉热窝暗杀事件的无辜受害者。帅克给锁进一间牢房,发现那儿已经关着六个。帅克逐一打听,五位的回答都一样:“为了斐迪南的事。”只有拼命躲开大伙儿的第六个人说,他可不乐意跟他们掺和到一块儿,让警方怀疑。他被关进来只不过由于为抢劫而杀害了霍利茨的一个磨坊主。

帅克就和那五个围桌而坐的阴谋叛国者挤在一起。他们互相倾诉自己怎么被关进牢笼已经是第十遍了。

他们都是在酒吧、饭馆之类的地方被捕的。惟一一个例外是位极胖的戴眼镜的绅士。他泪水满眶地说,他在家里被捕,是因为萨拉热窝事件的前两天,他在一家小酒馆里为两名塞尔维亚大学生付了酒账。

第二位是个小个子的先生,历史教师。被捕时他正在向酒店老板阐述历史上的暗杀事件。

第三位是一个慈善会的会长。发生暗杀事件那天,他的慈善会不巧正举办一个游园音乐会。

第四位为人诚恳,老实得无可指责。事件后有整整两天,他回避关于斐迪南的一切话题,只有第二天晚上坐在咖啡馆的牌桌上的时候,他用主牌方块儿7干掉了梅花王,嘴里说:“给你七颗子弹,就跟在萨拉热窝似的!”

第五位直到此刻还吓得汗毛直竖。他坐在饭馆里一句话没说。可是有位先生坐到他对面来,问他说:“您看报了吗?”他说:“没有。我没兴趣。”那位先生说:“连萨拉热窝的事您也没兴趣?”他说:“对。那些事有法庭和警察局管着呢。谁在哪儿让人家弄死了,那是活该。自己不是蠢货,就不会被杀。”把他关起来之后,每隔五分钟他就大叫一次:“我冤枉啊!我冤枉啊!”

听完所有的人倾诉之后,帅克说:“咱们的情况糟透了,你们可别当是大伙儿没什么事!要不是为了惩罚咱们这些贫嘴多舌的人,干吗要设警察局呀?只要一提交审判,那就没好儿啦!你怎么能证明自己是个规矩人呢?我在市杰约维策服兵役那会儿,我们大尉的狗在练兵场后头的树林里让人开枪打死了。大尉命令我们排队报数:‘逢十的出列!’我也逢十。大尉冲着我们吼叫说:‘你们这帮恶棍、骗子!为了我的狗,我该把你们全都枪毙!我饶不了你们,先关你们十四天禁闭!’你们瞧,那不过是为了一条狗,现在可是为了一个大公啊!”

帅克说完,往铺上一躺,安静地睡着了。

这时,牢房里又关进两名新犯人,其中一个是帕里维茨老板。他一见到帅克,就叫醒他。帅克亲热地同他握手,还说:“很高兴和您见面!”

帕里维茨悄声问帅克,其余的人是不是小偷。他担心那会败坏酒店老板的声誉。帅克告诉他,除了一个人,别的都是为大公的事关进来的。帕里维茨觉得有些委屈,声称他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一个什么草包大公,而是为了皇上本人的事。他给大伙儿讲了苍蝇是怎样在皇上的脸上拉屎的,最后说:“这些该死的苍蝇,我绝轻饶不了它们!”

帅克又躺下去睡,可是睡了不大工夫,就被带去审问了。

他满脸天真地走进审讯室,打招呼说:“各位先生,晚上好!”

代替回答的是一个人在他肋骨上狠捅一下,把他推到案前。那儿坐着一位有副冷冰冰官僚面孔的先生,表情凶狠如同猛兽。他像是要一口吞下帅克似的打量他一眼说:“别装傻瓜!”

帅克认真地说:“没办法。我就因为傻才被削去军籍。我是法定的白痴。”

那位满脸凶相的老爷咬起牙来:“你所犯下的罪行证明你的神经完全正常!”

接下来他一桩一件地罗列出帅克的罪状,从叛国直到侮辱皇上和皇室成员。在一大堆罪行中最为突出的是赞同杀害斐迪南大公,由此又派生出许多新的罪行,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煽动叛乱,因为所有这些都发生在公众场合。“你对这些有什么好讲的吗?”那位野兽般表情的老爷用胜利者的口吻说。“这足够啦,”帅克很老实地回答说,“过度反而有害。”“看来,你本人也承认了……”“我全部承认。必须严格要求嘛!不严格要求,谁也办不成任何事情。您知道,我在军队当兵那会儿……”“住嘴!”警察局长冲着帅克大叫,“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你明白吗?”“报告长官,我明白。”“你平时跟谁有来往?”“跟我的女佣人,长官。”“你跟本地政界有哪些关系吗?”“噢,当然,长官。我买《民族政治报》的晚报版,大伙儿叫它《小母狗报》。”“滚!”有野兽般表情的那位老爷咆哮道。

走出审讯室的时候,帅克打招呼说:“祝你睡个好觉,长官。”

回到自己的牢房,帅克告诉他的同伴们,那不是审讯,挺可乐的。“他们冲你叫唤一通,就完事啦!以前可不成,”帅克说,“被告为了证明自己没罪,一定要光着脚丫子从烧红的铁板上走过去,还得喝熔化的铅水……”

帅克关于现代监狱如何善待囚禁者的长篇论述刚刚结束,看守就打开牢门喊道:“提审帅克!快穿上衣服!”

帅克又站在那位一副凶犯嘴脸的老爷面前。那老爷单刀直入地问他:“你都供认了吧?”

帅克用一双善良的蓝眼睛望着那个冷酷无情的人,温和地说:“要是您,长官,希望我供认,那我就供认。这对我没什么坏处。要是您说:‘帅克,说什么你也别供认!’那我就死也不认账。”

那位严厉的老爷在文件上写了几笔,然后把笔交给帅克,让他签字。于是帅克在卜列施内德的告密材料上签了字,还补充写道:

以上对我的全部指控是公正的。

约瑟夫·帅克

签完文件,帅克问那位老爷:“还有什么要我签字的吗?”

好兵帅克面对法医

清洁又舒适的小房间、粉刷得雪白的墙壁还有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栅栏,所有这些都使帅克对省刑事法庭产生一种非常美好的印象。

审问帅克的老爷也如荒田杂草中的一棵麦子,是属于例外的。那是个上了岁数、面慈心软的人。当帅克被带进去时,那位法官用他特有的一种温和的声音让帅克坐下,问他说:“那么说,您就是帅克先生了?”

帅克回答说:“我想是的。因为我爹姓帅克,我娘是帅克太太,我不能给他们丢脸,不承认自己的姓儿。”

法官微微一笑:“您干出那么多好事来!您良心上一定很不安吧?”“我的良心总是有那么点儿不安,”帅克微笑得比法官还要甜,“我良心上肯定比您还要不安,长官。”“这种不安显然是来自你签了字的审讯记录。”法官继续用温和的语调说,“警察局没对您施加什么压力吗?”“哪儿的话,长官。是我自己提出来要不要在那上头签字的。我不会为签个名儿就跟他们打一架,那对我没好处。凡事都该有个规矩嘛!”“那么,帅克先生,您完全健康吗?”“完全健康,这可不敢说,长官。我有风湿症,得用樟脑涂剂揉膝盖。”

老头儿又亲切地微笑:“我们让法医给您检查一下,好不好?”“我觉得我还没那么糟,用不着浪费法医的时间。警察局一位大夫为了知道我是不是有淋病,已经给我检查过啦!”“是这样的,帅克先生,我们还是要见见法医。我们组织一个好的检查小组。您可以先休息一下。噢,还有个问题。审讯记录上说,您曾讲过战争很快就要爆发,是吗?”“没错儿,长官。马上就要爆发!”

审讯就此结束。帅克回到自己的牢房,对同伴们说:“法医们要检查我啦!”“我才信不着这些法医呢!”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先生说,“我伪造发货票那会儿,为防备万一,跑去听海威洛赫教授的课。事发之后我就按照海威洛赫教授描述的那样子行事,咬一位法医的腿,喝了瓶里的墨水,还当着法医委员会全体委员的面,在墙角——请各位先生原谅我的无礼——拉了一泡屎。可就因为我咬了那位先生的腿,他们断定我特别健康结实,把我坑了!”“我可不是怕检查。”帅克声明说,“我当兵那会儿给我检查的是个兽医,结果也不赖。”“法医全是缺德货!”一个驼子说,“前一阵子我碰巧在自己地里挖出来一副死人骨头。法医宣布这人是四十年前被钝器击中脑袋致死。我今年才三十八岁,有出生证明的,可他们把我关起来了!”

帅克说:“我觉得咱们看问题应该公平点儿。法医也是人,是人就会有错儿嘛!一天夜里我从班杰迪回家,正好走到波契什桥上,有位先生走近我,挥起长鞭就朝我劈头盖脸打来。我被打翻在地,他举起灯来照照我说:‘错啦,不是他!’这个错儿激怒了他,他抓住我,又在我脊梁上狠抽了一顿。有人天生就是这脾气,爱一错到底。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为了判断帅克的精神状态是否同被指控的罪行相符,法医小组由三位特别严格的先生组成。三位先生中任何一位都同另外两位持截然不同的学术观点。三位分属敌对学派的先生能在帅克的问题上取得完全的一致,是因为帅克给了他们同样深刻的印象。

帅克走进那间准备对他的精神状态进行检查的大厅里,一看到墙上挂着的奥地利皇帝肖像,立刻大声叫道:“各位长官,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皇上万岁!”

事情完全清楚了。帅克由衷的表现使他们可以省去一系列问题,仅仅剩下不多几个最重要的、可以证实三个不同学派理论的提问了。“镭比铅重吗?”“请原谅,我没称过。”帅克笑容可掬地说。“你相信有世界末日吗?”“我得看见这个末日才能知道。反正明天不会是世界末日。”“你能不能计算出地球的直径?”“对不起,我办不到。”帅克说,“可是我也想问先生们一个问题:有一座四层楼,每层有八个窗户,房顶上有两扇天窗和两个烟筒,每层楼里住着两位房客。现在请你们告诉我,各位先生——这座楼房看门人的奶奶是哪一年死的?”

几位法医意味深长地彼此递了个眼色。又有一位法医问:“一万三千八百九十六乘以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三等于多少?”

帅克连眼睛都没眨巴就回答说:“七百二十九!”“我看足够了。”法医小组的组长说,“你们可以把被告带回原处了。”

三位法医一致认为帅克是个白痴。他们建议把帅克送进精神病院。

帅克被赶出疯人院

帅克后来提起他在疯人院那一段经历,总要大大赞扬一番。“凭良心说,我不知道那些疯子给留在那儿为什么要发脾气。那儿多自在啊!你在那儿可以光着屁股躺在地上,可以像狼一样嚎叫,可以随便咬人。在大街上你能这么干吗?可在那里头,这些都是小事一桩。那儿的自由,社会主义者连做梦都想不到。在疯人院里谁都可以胡说八道,就跟议员在议会里一样,反正在那里过日子就跟在天堂似的!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大喊大叫,可以起哄吹口哨,可以四蹄儿着地走路,可以一条腿蹦着前进,还可以翻跟头、爬墙。谁都不会走到你面前说:‘听着,不能这么干,这太不文明了!’啊,我在疯人院那几天,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一点儿都不错。帅克到了那里,受到的接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们给他换上一件长袍,搀扶着他去洗澡。他们还给他剪指甲、理发,然后用海绵把他周身擦干,把他抬进一号病房,给他盖好被子,嘱咐他睡一觉。帅克果然安静地进入梦乡。后来他们叫醒了他,一位护理员拉住他的双手,另一拉把掰成小块儿的白面包蘸上牛奶喂他吃。吃饱了以后,他们又搀扶着他上厕所。用帅克一句自我陶醉的话来说:“连我拉屎撒尿那工夫,都有一个保驾的!”

忙完了这些,他们又让帅克睡觉。帅克睡了一会儿,又被他们叫醒,领到观察室去,脱得一丝不挂。两位大夫盯着他,其中一位说:“往前走五步,再后退五步!”

帅克往前走了十步。大夫说:“我不是让你走五步吗?”

帅克说:“多走几步累不着我。”

两位大夫又给帅克做了仔细的检查,还让他给他们唱支歌。然后他俩用拉丁语交谈了几句。那位年岁大的大夫指着帅克对护理人员说:“把这人的衣服还给他,文件材料都送到办公室,告诉他们快点儿给他结案,别让这家伙老骑在我们脖子上。”

帅克在那儿逗留了几天,等着办公室给他开出院证明。骗人的大夫给他写下了这样一句结论:“弱智的诈病士兵。”他们要帅克午饭前离开病院,这就引发了一场争吵。帅克宣称,可以把他赶出疯人院,但是已经到了开午饭的时间,他们无权不给他饭吃。吵闹直到门房叫来警察才平息下来。警察把帅克带到萨尔莫瓦街的派出所去。

帅克在派出所里

巡官布劳温一见带来的帅克就凶相毕露:“把他关起来!”

帅克躬身施礼,心平气和地说:“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安排。我可不是那种挑三拣四的人。”

牢房里坐着一位正在沉思的先生,满脸冷漠。帅克打招呼说:“向您致意,先生!”

他在板床上坐下来,又问:“您知道现在几点了?”“我现在顾不上钟点儿。”那位沉思的先生说。“这儿不赖嘛,”帅克找话说,“床的木板还是刨过的。”

那位先生没回答,站起来,在床隙中很快地踱来踱去。

帅克就看墙上涂得乱七八糟的字。一个被囚禁过的人题词要跟警察战斗到死。另一个被囚禁者写道:“见你们的鬼去,公鸡们!”那上面还有诗和许多别的题词。

那位先生跑来跑去又坐回原处,用手抱住脑袋喊:“放我出去!我从早晨六点就关在这儿了!”

他跑到帅克面前问:“您身上有皮带吗?我要用它来结束这一切!”“非常乐意为您效劳!”帅克回答说,一边解着皮带,“我还一次也没瞧见过在牢房里用皮带上吊呢!”

他东张西望,又说:“可惜,这儿也没个钩子。要不然您就挂在板床上吧,往下一跪。我特别爱看自杀,您就请便吧!”

那位满脸愁苦的先生看看帅克递到他手里的皮带,把它扔到墙角,哭了起来。“放了我吧!”他跑到门那儿去,又敲又叫,那声音惨极了,“我有老婆孩子呀!”“你要到哪儿去?”门外有人问。“上班去!”这个不幸的父亲、丈夫、公务员兼酒鬼回答说。

门外响起惊心动魄的笑声,接着,脚步声消失了。

后来,这位先生逐渐安静下来。他向帅克讲起自己的遭遇:“事情开始的时候蛮好的。我们头儿为庆祝自己的命名日,请大伙儿去一家酒店喝酒。我们喝了这家之后又喝第二家、第三家……等喝过一打儿酒店之后,大家忽然发现我们头儿丢了。我们去找他,找来找去,就剩下我一个人还呆在维诺堡的酒吧里。在那儿我又用瓶子灌下去一公升酒。下边干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我被弄到这儿来,两个警察说我把一位太太狠揍了一顿,用小折刀割碎了人家挂在衣架上的帽子,驱散了一个女子合唱团还当众诬陷一个服务员是小偷,打碎一张桌子的大理石桌面,往一位顾客的咖啡里啐唾沫。除了这些,我再没干别的了。请您相信我,我是个一心顾家的有教养的人……”

帅克很感兴趣地问他:“您砸那个大理石桌面的时候,是挺费劲的,还是一下子就砸碎了?”“一下子。”那位有教养的先生回答说。“那您就完蛋了。”帅克思索着,“他们可以由此证明您是早有训练、蓄谋捣乱的。家里知道您给抓起来了吗?还是要看了报才知道?”“这事还要登报?”那位替上司背黑锅的人问道。“没错儿!”帅克没有隐瞒什么的习惯。“我作了什么孽啊!”那位先生哭起来,“这下子我的名誉全完了!”“是啊,”帅克说,“不过,这年头儿,那玩意儿也算不了什么!”

走廓里响起笨重的脚步声。接着牢门打开了,一个警察喊帅克。“请原谅,”帅克很有礼貌地提醒他说,“我中午十二点才来,可这位先生早六点就到啦!我不急。”

代替回答的是一只有力的手把他揪出去。

帅克被解往警察局。一个警察押送着他。

在斯帕林大街的拐角,他们看见一群人正在看布告。押送帅克的警察告诉帅克:“那是皇上的宣战诏书。”

帅克说:“这个我早料到了。可是疯人院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别看那儿关着好多军官。”

他们走过另外一群人时,发现那群人也是围在那儿看布告。帅克挤上去高呼:“弗兰西斯·约瑟夫皇上万岁!我们必胜!”

狂热的人群里有谁照着帅克的脑袋敲了一下子。

帅克穿过闹哄哄的人群,第二次踏进警察局的大门。

帅克走出迷宫回到家

警察局大楼四壁洋溢出与平民百姓格格不入的权力气味。他们依仗这种权力监视百姓,察看他们对战争公告究竟怀有多少热情。一些官僚认为,只要最大限度地使用监牢和绞架,就可以维护奥妙的法律条文。审讯的时候,这些官僚野兽面对自己的牺牲品,总是带着一种尖酸刻薄的亲热。“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遗憾。”一个身戴黑黄两色条子的野兽对押到他面前的帅克说,“您又落到了我们手里!我们本来还指望您能改过自新哪!”

帅克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这使那只野兽困惑不解。他加重语气说:“别装出一副傻相!”

接下来,他又和气地说:“说真格的,把你抓进来,我们心里也不好受。看来你确属弱智。你在街上高喊爱国口号对国家进行讽刺,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你把主使人供出来吧!”

帅克用一双善良的眼睛注视着审判者:“那怎么是讽刺呀?我一见那些人读皇上宣战诏书的时候一点儿高兴劲儿都没有,也没人喊‘万岁’,我的气就上来了。长官,一个老兵是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的!”

几只野兽都无言以对。最后,那个一副官僚嘴脸的审判官只好嘟囔说:“见你的鬼去吧!可别让我再抓住你!”

这样,帅克就重新获得自由。

回去的路上,帅克跑进了“来一杯”酒店。“你们好啊!”帅克快活地打招呼,“我又回来啦!给我一杯啤酒。怎么样,咱的帕里维茨老板也回来了吧?”

坐在柜台后边的帕里维茨太太哭起来:“他是个多么谨慎小心的人哪!可一个星期前……判了他……十年……”“这可真没想到。”帅克说,“给一个没罪的人判五年徒刑我倒听说过,可是判十年太多啦!”

帅克又要了一杯罗姆酒。等到他要第二杯罗姆酒的时候,便衣警察卜列施内德走进来。“哟,是您哪!”帅克把手伸给他,“您还常来这儿瞧瞧吗?”“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卜列施内德说,“听说你贩狗。我需要一条上等的品捷狗,或者是小狮子狗,要不就是随便什么样的这类的狗……”“这个容易!”帅克说,接着就跟他侃起各种各样的狗来。工夫不大,卜列施内德就让帅克弄得昏头涨脑了。

这次他是按照警察局的指示行事的。指示明确而又坚决:利用帅克的贩狗职业接近他并掌握他的活动情况。为此,他有权给自己挑选助手和用公款买狗。

帅克向卜列施内德索取了买狗的三十克朗定金。卜列施内德约帅克一起喝酒,叫他别害怕,说自己今天不办公事,可以跟他随便聊聊政治。帅克却声明,他从来不在酒馆里谈政治。

卜列施内德发表自己的见解,说每个弱国都注定灭亡。他问帅克对这个问题持什么观点。帅克回答说,国家的事儿他管不着,可是有一次他照看一只孱弱的狗崽子,虽然尽了全力,那只狗崽子还是咽气了。

喝完第五杯酒的时候,卜列施内德宣称自己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请教帅克他参加哪个组织好。帅克说,有一回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买了他一条价值一百克朗的狗,钱却至今还没付清。

喝第六杯酒的时候,卜列施内德大谈其革命,还反对战时动员令。帅克俯过身去,咬着他耳朵说:“刚才进来一个家伙,可别让他听见你的话,要不然你就完蛋啦!”

帅克回到家,发现自己床上睡着一个陌生男人,怀里还搂着他的情妇。原来他的老佣人米勒太太以为帅克要好多年才能回来,就擅自以每夜两克朗的租金把铺位租给了咖啡馆的门房。帅克请走了他们,去找米勒太太算账。他没找到,却发现一张字条,写着:

原谅我吧,先生。我没脸见您,永别了,因为我要从窗户跳出去了!“扯淡!”帅克说,开始等候她。果然,半个钟头之后,米勒太太悄悄溜回来。

除了卜列施内德,又增加了一个叫卡劳斯的便衣警察去找帅克买狗。他们设置了种种圈套,结果只是用买纯种狗的价钱从帅克那里买走了一群其丑无比的杂种狗。

著名的秘密警察卜列施内德也以此告终。当他的住宅里出现第七条杂种狗的时候,他把这些狗锁在自己的内室又不给它们一顿饱饭吃。这些狗饿极了,终于把他当了点心。

帅克得知这一悲剧性事件之后说:“他的最后贡献是给国家节省了一笔丧葬费。”

帅克参军

当奥地利军队在加里西亚和塞尔维亚连连吃败仗的时候,奥地利军务部忽然想起帅克,指望他能帮帝国扭转战局。

帅克接到限他一周之内进行体检的通知时,正躺在床上。他的风湿病又犯了。

米勒太太在厨房里煮咖啡。帅克说:“米勒太太,请你来一下!”

他请米勒太太坐下,然后说:“我要参军了。”

米勒太太惊叫一声:“我的老天爷!你去干什么呀?”“去厮杀。”帅克用悲壮的声音说,“奥地利的情况很不妙。在北方,敌人正向克拉科夫推进;在南面,正攻向匈牙利。昨天我给你读的报里不是写着‘亲爱的祖国正被乌云笼罩着’吗?”“可是您没法儿动啊!”“没事儿,米勒太太。我坐轮椅去。”

米勒太太哭起来:“我去请个大夫来,给您瞧瞧病,好吗?”“您哪儿也甭去,米勒太太。除了腿,我还是一把不错的炮灰。在奥地利大难临头的时候,每个残废人都应该坚守岗位。”

米勒太太满脸泪痕地去冲咖啡了。帅克躺在床上引吭高歌:

温迪施克雷茨还有许多别的将军,

黎明时分就率领我们发动进攻。

冲!冲!冲!

率领我们进攻。

我们向主哀叫一声:“上帝、圣母玛丽亚助我们成功!”

冲!冲!冲!

虽说米勒太太认定帅克先生病情严重并且请来医生,帅克还是请米勒太太帮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包括买军帽,借轮椅和拐杖。

于是,在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布拉格大街上就有许多人目睹了一个感人至深的爱国主义范例:一位老太太推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头戴新军帽的男子,他的胸前佩带着新兵入伍的光荣花。这人挥舞着拐杖,沿途高喊:“打到贝尔格莱德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

帅克后边跟着一群人。人群越来越大,后来多到好几百人。各家报纸纷纷报道这动人的爱国行为,用热情洋溢的语言赞颂这位无名英雄。

但是征兵委员会却持不同看法。主任军医鲍茨尤其如此。他的一句名言是:“捷克人统统是逃避兵役的混蛋。”

就在这一天,帅克和别的受检人员一样被剥得精光,被推到鲍茨面前。鲍茨虽然看见档案上有军医写的帅克是白痴的证明和帅克红肿的膝盖,他还是瞪着帅克用德语大叫:“你是装病逃避兵役的!——马上把这家伙关起来!”

帅克成了诈病士兵

帅克被弄进军事监狱,和别的诈病士兵一道关在一间木板棚里。

这就是所谓的“病房”。靠门的一张床上躺着个快断气的痨病患者,他刚灌完肠,被裹在精湿冰凉的被单里。“你是什么病啊?”人们问帅克。

帅克回答:“风湿症。”

他刚说完,周围的人就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胖子提醒帅克说:“在这儿,风湿症好比脚上长鸡眼。我贫血,缺了半个胃和五条肋骨,还没人相信是真的呢!前些日子这地方有个聋哑人,一连十四天,他们每隔半小时就给他换一回精湿冰凉的被单,还每天给他灌肠、洗胃一次。就连卫生员都寻思他已经奋斗成功,该放他回家了。可大夫揪住不放,还给他灌呕吐剂。这套把戏差点儿整死他,他只好说了话:‘行了,我听得见,也能说话啦!’”“是啊,他坚持的时间可真够长的。”一个假装右腿比左腿短十厘米的人说,“那个假装中风的,才一片奎宁、一次灌肠和一天禁食就承认自己没病了。那个假装让疯狗咬了的,也给折腾得很快就承认是自己在手上咬了一口。”“最容易的还是装疯,”一个人说,“我本来就想装成疯子的,最后是因为有机会花十五克朗从街上一个理发匠那儿弄到一张胃癌证明。”“我认得一个扫烟筒的,”另一个病号说,“你给他十克朗,他就能让你发高烧。”“这没啥了不起的,”第三个病号说,“沃尔舍维茨有个接生婆,你出二十克朗,她就灵巧地让你一条腿脱环儿,包你残废一辈子!”“我才花五克朗就把一条腿拧断了,”靠窗户的一张床上发出声音说,“五克朗现金外加三杯啤酒。”

帅克说:“瞧瞧,咱们为了效忠皇上,每个人都得受点儿罪。想当年我当兵那会儿,我们团里的事比这还糟。他们把病号捆住四个蹄儿丢进禁闭室,想这么治好他们。有一回一个人真得了伤寒病,另一个出天花。两个人也这么被捆起来,团部的军医踢他们肚子,说他们装病。等到这俩当兵的全死了,事情就弄到议会上,还登了报。部队里立刻禁止我们看报,还搜查我们的小提箱。我总是倒霉,单单在我那儿发现了报纸。这下子把我弄到团长那儿去了。我们这位上校呢,简直就是一头驴!他冲我哇哇叫,让我立正站着,让我说出谁给报社投了稿,不然他就撕碎我的脸,把我投进大牢。那家伙整了我半个多钟头,然后跑到我面前吼叫:‘你是不是一个白痴?’我说:‘报告中校,我正是一个白痴。’他就下命令:‘为治治他的白痴病关他三个星期!把他手脚捆上,捆四十八小时,不给他饭吃!’……”

到了下午,大夫来查病房。主任军医格伦施金从一张病床走向另一张,后头跟着手持记录本的医助。“马促纳!”“到!”“灌肠,吃阿斯匹林!波科尔内!”“到!”“洗胃,吃奎宁!柯瓦尔瑞克!”“到!”“灌肠,吃阿斯匹林!……”

机械地、野蛮地处置,就这么一连气儿下来了。“帅克!”“到!”“你什么毛病?”格伦施金瞟了这个新病号一眼。“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症。”“哎呀,风湿症,这种病可厉害哟!又正巧在世界大战爆发、前线需要人的时候。我猜想你心里一定很着急吧?”“报告长官,我着急着哪。”“你真可爱!膝盖疼不?”“报告长官,疼。”“是不是疼得夜里睡不着觉?风湿症是一种危险的、折磨人的、厉害的病。可是我们对治疗这种病很有经验。”

他转身告诉医助:“你记下来:‘帅克,进行严格的饮食治疗,每天洗胃两次,灌肠一次。’现在就把他送进诊疗室给他洗胃,然后给他来一次真正的灌肠,灌得他哭天喊地,好把风湿症吓跑。”

接下来,格伦施金军医又向全体病员发表讲演:“别当是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头笨驴,可以随便让你们牵着走。我见得多啦!想躺在床上好吃好喝等着战争结束,你们可打错了算盘!我要治得你们这些装病的狗崽子几十年后一想起来还要从梦中惊醒!”

第二天查病房的时候,格伦施金军医问帅克,他是不是喜欢军医院。帅克回答说,这里设备完善而且目的崇高。为了奖赏帅克,军医给了他和昨天一样的待遇,另外增加了阿斯匹林和三片奎宁,命令他当场服下。当帅克给裹进冰凉的湿被单里的时候,军医问他感觉如何。帅克回答说:“报告长官,就像在海滨疗养地洗澡一样。”“你的风湿病还没好吗?”“报告长官,怎么弄也不见好。”

于是帅克又遭受新的折磨。

与此同时,已故的步兵元帅冯·博策金姆男爵的遗孀正千方百计地寻找报上讲的那位爱国士兵。她深深为那位坐轮椅去参军的英雄所感动。通过种种途径,她终于打听到那位士兵名叫帅克。知道下落之后,男爵夫人就带着自己的侍女和手提篮子的男仆去军医院看望他。

帅克刚刚受完每天一轮的例行折磨后回来,正坐在自己床位上,和围着他的一群饥饿难忍的病友谈论着美味佳肴。

这时候,医助急急忙忙跑进来:“都回到自己床位上去!来了个了不起的公爵夫人。谁也不准把脏脚丫子从被子里伸出来!”

就算真正的公爵夫人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排场。男爵夫人后头跟着一大批陪同者,其中包括军医院的领导。他紧张得脸色发白,而主任军医格伦施金的脸比他还要苍白。

将军遗孀在帅克床前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用半通不通的捷语对帅克说:“我干了你的报,好!切克兵,好兵!赞废兵,一样的勇敢!奥地利人,喜欢切克兵!”

她吩咐男仆拿过篮子来,从里头取出礼物:一打炸童子鸡,两瓶烈性甜酒,三瓶葡萄酒,两条香烟,另外还有巧克力糖、饼干什么什么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一盆白色的风信子花。

全部礼品都摆到床上以后,男爵夫人激动得流下眼泪。病房里一度沉寂,帅克突然说:“上帝,我们的在天之父,感谢你赐给我们美味的食品,阿门!”

说完,他从床上抓起一只炸鸡就大嚼起来。

主任军医格伦施金吓得目瞪口呆,但是男爵夫人却高兴地说:“这很对他的胃口,啊,瞧他吃得多香!”

趁格伦施金他们去送男爵夫人的工夫,帅克急忙把炸鸡分给病友们。等格伦施金回到病房,炸鸡都变成碎骨头,酒、一包包巧克力和饼干也统统进了病号们的肚子。

格伦施金把病号们集合起来训话:“你们他妈的打错了算盘!我要在那些东西消化以前,趁热把它们掏出来,把你们的胃洗得干干净净!向右——转!齐步——走!”

他拦住帅克,问他:“你跟男爵夫人认识?”

帅克悄声回答:“我是她的私生子。小时候她把我扔了,现在又找上门来。”

格伦施金军医吩咐说:“给他洗两次!”

晚上,一片阴郁的气氛笼罩着病床。经过这次失败的宴会,大伙都变得更虚弱,躺在那儿一动也不想动。

第二天,恶名昭著的征兵委员会派来一伙子军医。他们一本正经地走过病床,重复着同样一句话:“看看舌头!”

帅克拼命把舌头伸长,脸皱成一团,眼睛眯缝,一副傻相。然后他说:“报告长官,我可一点儿也没保留!”

委员会成员对帅克的看法严重分歧。一半人认定帅克是个白痴,另一半则坚持说他是个存心嘲弄军方的坏蛋。委员会主任朝帅克吼叫:“你这个混蛋,非戳穿你的把戏不可!”

司令部的老军医紧紧地逼近帅克说:“我真想知道你这头猪在转什么鬼念头!”

帅克用孩子般天真的眼睛望着他:“报告长官,我什么念头也没转。因为军队不许我们当兵的想问题。想当年我在第九十一团当兵那会儿,我们的大尉总是对我们说:‘当兵的不许思想,因为首长都替你们想好了。要是当兵的自己思想起来,那就不再是个战士,而成了个浑身长虱子的老百姓了。想这想那什么时候也不会引出……’”“住口!”委员会主任凶恶地打断帅克,“我们早就掌握了你的材料。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白痴,你是个狡猾的恶棍,是个骗子、流氓、坏蛋!你懂吧?”“我懂。”“跟你讲了,让你住口!没听见吗?”“我听见了。长官说:‘住口!’……”“混蛋!我命令你住口,你就不能再说废话。你完全明白你不该开口!”“没错儿,长官,我明白我不该再说废话!”

军医们互相看了看,喊来军曹。司令部的老军医指指帅克说:“把这位带到办公室去!”

当值日军官在办公室冲着帅克大声吼叫,说应该把他这号人统统拉出去枪毙的时候,委员们还在病房里折磨着别的病号。结果是:七十个人里除了一个让手榴弹炸得只剩下一条腿的和一个真正的骨疽患者外;其余的,包括三名垂死的痨病鬼,都被宣布为“适合派往前线。”

帅克在卫戍司令部的监狱里

对于不愿意打仗的人来说,卫戍司令部的监狱是最后一个隐蔽所。这里有贪污军饷的各级军需官,还有一些小偷——他们比把他们送进来的那些人老实一千倍。这里还关着一些犯了军纪的士兵。特殊的一类是政治犯,他们当中百分之八十完全无辜,却有百分之九十被判刑。军法机构规模庞大。昔日的强大和荣耀的光轮要靠法庭、警察、宪兵和告密者来维持。

监狱看守长斯拉威克用充满谴责的目光接纳帅克。他把青筋嶙嶙的拳头伸到帅克鼻子前头说:“你闻闻,下贱的东西,什么味儿?”

帅克闻了一下说:“我可不乐意让鼻子挨这么一下子。我闻见一股子坟墓味儿。”

看守长对帅克的回答感到很满意。

军曹列帕问:“把他关在哪儿?”

看守长说:“关在十六号吧,没瞧见大尉批示的‘严加看守’?”

他又转向帅克,严肃地说:“嘿,哥们儿,规矩点儿。谁捣乱,就打断他的肋骨,让他躺在那儿等着断气。咱们那回对付那个屠户就对付得不赖,列帕,记得吧?”“可够咱们费劲儿的,看守长!”军曹美滋滋地回味着,“那家伙真他妈瓷实!我在他身上跺了足有五分钟,他的肋条骨才咯吧咯吧地一根根断了,嘴里冒着血来。在那以后他又活了十天,这龟孙子!”“听见没有,下流货?”看守长说,“想跑,跟自杀没两样!再就是,有人来视察的时候,你可别抱怨。好比说,问你‘有什么要申诉的吗?’你就得说:‘报告长官,我对各方面都很满意。’你说一遍!”

帅克用非常可爱的表情重复说:“报告长官,我对各方面都很满意!”

帅克按要求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住进了十六号牢房。那里头有十九个只穿裤衩的犯人。犯人班长是个好久没刮脸的壮小伙子。他把帅克的名字写在墙上的一个纸片上,告诉帅克说:“明儿个咱们这儿有场戏——领我们到小礼拜堂去听布道。咱们这帮穿小裤衩的要去大庭广众站着,多逗!”

像别的监狱一样,卫戍司令部的监狱也有自己的小礼拜堂。这是犯人们特别喜欢的寻开心的地方。他们可以暂时摆脱牢房里的烦闷,有望在路上、楼梯上或院子里捡到香烟屁股。布道本身也让人愉快,团队随军神甫奥托·卡茨是个很可爱的人物。他的布道具有吸引力,语言机智幽默,逗人发笑。他能独出心裁地安排祈祷仪式。他随意改变弥撒的程序,要是醉得厉害,他还会编出新的祈祷词,新的弥撒曲,还有他自己独特的典礼,一句话,都是些谁也没见过的。

奥托·卡茨在商业学校念过书,在军队里当过一年制的志愿兵。他精通证券业务,以至于只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把他父亲的“卡茨公司”搞得彻底破产。他走投无路,就去军队里服务。他曾经接受过洗礼,虔诚地祈求基督保佑他官运亨通。顺利地通过军官考试后,奥托·卡茨就留在军队里了。一开始他觉得诸事顺遂,大概可以平步青云的。可是在一个美妙的日子里他喝醉了酒,跑进修道院,用马刀换来一件袈裟。他谒见了赫拉恰尼的大主教,结果进了神学院。被任命为团队随军神甫之后,他买了一匹马,骑在上面招摇过市,还十分活跃地参加团里军官们的各种酒宴。他还常常把街上的野妓带回自己住宅,不然就派勤务员把她们找来。他还非常喜欢赌博。大伙儿都发现他玩牌手脚不干净,可仍旧尊称他为“圣洁的神甫”。

十六号牢房的二十个穿着一样短裤衩的小天使被领进小礼拜堂。他们中有些人耳朵上还夹着路上捡来的香烟屁股。没办法,不穿裤衩就会有人半路上溜之大吉。

隆重的时刻开始了,奥托·卡茨神甫登上神坛,靴子后跟上的马刺叮当叮当响着。“立正——!”随军神甫喊一声,“好,祷告开始!喂,那个站在后排的混蛋,别抠鼻子了!你们这群无赖,没把主祷文《我们在天之父》给忘了吧?好,咱们试试看!”

随军神甫今天情绪特别好。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老是把上身探出神坛的栏杆,几次都差一点儿就一头栽下去。“噢,孩子们,唱点什么吧!”他朝下面喊,“要不然,我教你们个新歌儿?——好,你们跟着我唱!”

神甫就唱了起来:

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女孩,

比我心爱的那个更动人?

不单单我把她找寻,

她的情人成百上千一大群。

为向我那心爱的鞠躬致敬,

人们从各个方向往这里涌。

来自北来自南来自西来自东,

玛丽亚就是她的芳名。

犯人班长对帅克说:“瞧,来劲儿啦!”

随军神甫唱完,又说:“你们这帮草包饭桶,一辈子也学不会!所以我赞成把你们统统枪毙!”

接下来,他宣讲说:“所谓罪恶的荆棘之路,就是跟罪恶搏斗的路。你们这些浪子,宁愿在牢房里头打滚儿,也不肯回到天父的身边。可是你们只要把眼光转向苍天,你们就会战胜邪恶,你们的灵魂就会得到安宁,你们这些流氓!……嘿,我说站在后头的,别打呼噜了!你们应该知道,一切都会转瞬间过去,只有上帝是永恒的……”

神甫打了大嗝儿,又接着说下去:“我可没那份儿闲心,把你们领进天堂,因为你们是一帮不可救药的下流货。你们自己不争气,上帝也没办法。你们这些穿裤衩的,听见了没有?”

二十个穿小裤衩的人看着他,齐声回答:“听见啦!”“光听见还不行,”神甫继续宣讲,“上帝的仁慈也无法穿透包围着你们的黑暗,解除你们的忧愁,糊涂蛋们。上帝的恩典也不是无限的。——后头那家伙,你别咳嗽了行不?要不我把你关起来!我在这儿跟你们瞎耽误工夫,白白操心费力。可是你们总有一天会想起我,会明白我完全是为你们着想……”

二十几个穿裤衩的人里传出抽泣声,帅克哭了。

神甫朝下看看,见帅克正用一个拳头擦眼睛。神甫说:“你们每个人都拿他当榜样吧。他在干什么呢?他在哭。我要对你说,不要哭!你想改过自新吗?孩子,这谈何容易啊!你现在在这儿哭,一回牢房,你又会变成个跟原先一样的下流东西。所以你最好还是多想想上帝的仁慈,让你罪恶的灵魂最终能找出一条正路。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亲眼看到,这里有个人哭了,他愿意改过自新。那么,其余的人,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神甫走下讲坛,回圣器室去了,看守长跟在他后头。接下来,神甫让看守长把帅克带去。“我把你琢磨透了。”神甫对帅克说,“我讲道下边有人哭,这是破天荒第一遭儿。”

接着,他猛地跳起来,抓住帅克的肩膀大叫道:“说,你这混蛋!你哇哇叫,是取笑我吧?”“是的,神甫先生,”帅克郑重地说,“我刚才确实是装着玩儿的。我估摸着您布道的时候,正缺个悔过的犯人,这又是您过去传教不大容易找到的,我想让您高兴。再说,我也想借这机会开开心。”

神甫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帅克。“我倒有点儿喜欢你了。”神甫重新坐回去,“你是哪个部队的?”“报告神甫,我是九十一团的,可又不是。我也弄不清我是怎么一回事了。”“怎么关在这儿呢?”“报告神甫,我真不知道,可我不抱怨,只怪自己运气不好。我总想把事做好,结果却总是倒霉,就跟画儿上的那位殉道者似的。”

神甫扭头看看墙上的画像,笑了:“我确实喜欢你!我要去了解一下你的案情!”

神甫休息了一下,接着把弥撒做完。他把圣酒倒进酒壶,一口灌进肚子,然后爬到马背上去。可是他想起帅克,便又下马,走进军法检察官贝尔尼斯的办公室。

检察官贝尔尼斯是个赌徒、淫棍兼酒鬼。因为是军法处的头面人物,他受到赫拉恰尼军事法庭全体人员的尊敬。他常弄丢起诉材料,只好自己编造。他错把逃兵当作小偷审判,又把小偷错当作逃兵。他还会给人罗织罪名,编造政治诉讼。“您好!”神甫说,“我需要一个勤务兵。原来的那个坏小子光会坐在小酒馆里用我的钱喝酒。这也罢了,可那小子还懒得让人受不了,我只好把他打发到先遣营去了。今天我发现了一个人,他在我布道的时候嗷嗷地哭起来。我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他叫帅克,正在你们监狱的十六号牢房关着。你能不能把他给我弄来?”

检察官开始翻抽屉,可是跟往常一样,他什么也没找出来。最后,他只好说:“这么着吧,我直接问问他。要是他什么也供不出,我就派人把他送到你那儿去。”

神甫一走,检察官贝尔尼斯就吩咐提审帅克。“喂,你是怎么回事,帅克?”检察官问,“你不想讲讲你是怎么关到这儿来的吗?在我提醒你之前,你最好自己说出来。我再忠告你一次:供认了吧!这可以让审判轻一点儿,也可以从轻判刑。”

帅克说话了:“报告长官,我能用最简单的办法把这事儿讲清楚。警察在大街上捡到一个两岁的小男孩,把他关了起来。您说,这小男孩有什么罪?我正是这种情况。”

检察官用他的一双慧眼把帅克通身打量一番。站在他面前的这人显得那样满不在乎和那样无辜。这激怒了检察官。要不是答应了神甫把帅克送给他,检察官可真说不定怎么处置帅克呢。“你听着!”他对帅克说,“下回再碰上我,我让你记一辈子……把他领走!”

他吩咐填写释放证,派两个兵把帅克送走。

帅克给随军神甫当传令兵

两个士兵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护送着帅克。

这两个兵一个又高又瘦,瘸着左腿,一个又矮又胖,瘸着右腿。他们俩表情庄重地沿着人行道齐步走,偶尔瞟一眼夹在他们中间的帅克。帅克的便服和那顶自己买的军帽在监狱弄丢了,所以释放前监狱给了他一套满是皱褶的旧军装。那裤子肥得可以装进去三个帅克,裤腰拉起来快抵到脖子了。帅克穿着这套衣服摇摇摆摆,活像马戏团的小丑。

他们就这样往神甫家走去。走到查理士大街,矮胖子问帅克:“你不知道为什么把你送到神甫那儿去吗?”“去忏悔,”帅克随口回答,“明儿个他们要绞死我。”“你不是政治犯吧?”瘦高个子的声音里含着同情了。

帅克微笑道:“是,还是大政治犯呢。”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很大一段路,帅克忽然说:“我渴了。”

两个押送的士兵互相看了一眼。“咱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吧,”矮个子说,“最好找个不显眼的地方。”“那就去‘玩偶酒家’。”帅克说。“玩偶酒家”里那种打情骂俏、烟雾缭绕和酒气冲天的气氛使两个押送兵感到十分新鲜。他们很快就兴致勃勃地投入其中,沉溺在忘乎所以的境界中。

临近傍晚,帅克把两个押送兵从酒馆里搀扶出来。不是帅克劝说,他们还不肯离开。这两位都醉得东倒西歪,一路跌跌撞撞。帅克累了个半死,才把他们弄到神甫家。

神甫的房里传出说话声和酒瓶、酒杯的撞击声。一个士兵给他们开了门。“爬进来吧!在哪儿醉成这鬼样子?神甫先生也是……”那士兵说,啐了一口唾沫,他拿着函件进了屋。

好半天,神甫才从里头的房间跑出来。“你都到了呀!”他对帅克说,“是他,他们带你来的?你,你带着火儿没有?”“报告神甫先生,没带。”“啊……为什么不带?”他扬扬手里的雪茄,“每个士兵,都,都应该带着火儿,好随时给长官点烟。不带火儿的士兵就是……就是……就是什么来着?”“报告长官,”帅克提示道:“就是不带火儿的士兵!”“完全正确!”神甫说,“那就没法儿点烟。这是第一条。第,第二,你的脚臭不臭?”“报告长官,一点儿都不臭!”“好!这是第二条。第三,你喝酒吗?”“报告长官,我不喝沃特卡,可是喝罗姆酒。”“好,好极啦!那小子不行,”神甫指着给他们开门的那个士兵,“他,他是我借来的勤务兵。他不喝,还是个禁酒主,主义者。不喝酒,怎么当勤务兵?所,所以只能把他派到前线去!”

神甫忽然盯住那两个押解帅克的士兵。那两位拼死命想站得直一点儿,还用步枪支撑住身体,可他们还是摇摇晃晃。“你们喝醉了!”神甫叫道,“在,在值,值勤的时候喝酒……帅克,缴了他们的枪,把他们关,关进厨房,由你看管!我给兵营打电话!”

这可应了拿破仑那句名言:“战局瞬息万变。”

过了一会儿,神甫出现在厨房门口。他说:“我怎么着也挂,挂不通兵营的电话。那,那就放他们回,回家算啦!”

这里该为神甫先生的声誉说句话。他并没给兵营挂电话,因为他家的电话还没安装呢。他只不过冲着台灯叫喊了一通。

帅克给神甫当勤务兵的第三天,海尔米赫上尉的勤务兵跑来告诉帅克,立刻到他家去接神甫。“他们全喝醉啦,两个人打起来,把钢琴也砸了。上尉把神甫赶到楼道里,神甫就在那儿睡着了。”

帅克赶到,摇醒了神甫,向他敬个礼。“你,你要干吗?”神甫问他。“报告神甫先生,接您回去。”“回去?回,回哪儿?这不是我房间吗?”“报告长官,这是人家的楼道。”“别,别跟我胡扯!”

帅克把神甫提起来,让他贴墙站着。可是神甫站不住,好容易抵住他,他又睡着了。帅克只好硬把他拖出大门。

马车站的车夫都不想拉这个在他们车上呕吐过的醉鬼。帅克费好大劲儿才说服了一个车夫。

神甫神智不清,在车厢里向帅克挤眉弄眼,问他:“过得怎么样啊,夫人?您是带我去别墅吧?”

稍停了一下,他又用手指着帅克说:“哟,您都有了这么大的儿子啦?”

神甫还想爬上座位,帅克冲他喊:“坐下!再闹我就扇你嘴巴!”

神父安静下来,圆睁着他的小母狗眼儿向四周打量,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工夫不大,他又闹起来,一会儿嚷嚷快停车,说他们坐的是电车,他把车票丢了;一会儿学猫叫,学公鸡打鸣儿;一会儿又破口大骂,说所有的人都是混蛋。“别捣乱了,你这条瘟狗!”这是帅克此刻能对他说的最温柔的话。

神甫央求帅克:“打我耳光吧!”帅克问他:“一个还是两个?”神甫说:“两个!”帅克立刻满足了他的要求。挨完打,神甫说:“真痛快!你再照我下巴来一拳!”帅克又满足了他的要求。

接下来他又提出一连串各种各样的要求:掀去他的指甲,敲掉他的牙齿,掐死他。再接下来,他又说起赛马、芭蕾舞来。说着说着,他突然变得很凶,要把帅克从马车里推出去。

就这么一路折腾,他们总算到了家。

可是神甫不下车,他叫喊着:“还没到哪!”两脚夹住座位,双手扳住车门框,死也不松开。马车夫帮助帅克,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像从壳里拽出蜗牛肉那样,把神甫从车厢里弄出来。他俩又拖他进门,上楼梯,直到像扔个口袋似的把他扔到沙发上。

神甫拒绝付钱,说他根本就没坐过什么马车。突然间他又变得非常大方,掏出皮夹子丢给马车夫说:“都拿去!”皮夹子里只有几个铜板。马车夫搜遍他全身也没找出钱来,气得想揍他。“那你就往我身上招呼吧。”神甫说,“我经得住!”

马车夫到底在神甫坎肩儿的小袋子里找到一个五克朗的硬币,一路上抱怨自己运气坏。

神甫躺在沙发上,好久没入睡。他对帅克说,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帅克,可是他压根儿就没妹妹。

早上,帅克走进神甫房间,看见神甫正坐在长沙发上冥思苦想。“我怎么跑到沙发上来了?”他问帅克。“报告神甫先生,昨儿晚上您根本没上过床。”“我觉得好像让人狠狠揍过一顿……”神甫诉苦说,“还渴得要命!”“谁也没揍您。渴么,那是因为酒喝多了。”

神甫满脸沮丧,情绪抑郁。“要是有点儿核桃酒就好了,”神甫说,“施纳布尔大尉家有那玩意儿。”

他开始摸衣袋找皮夹子。“总共就剩下这么几个子儿,钱输光了……把沙发卖了怎么样?要是房东问起,就说谁借走了,再不,就说让人偷去了……”神甫又想了想,“不,沙发还是留着。你去找我的朋友们借点儿,就说我实在没辙了。随你编个什么理由吧!每个地方我都给你写张条子。记住,可别空着手回来,不然把你弄到前线去!”

帅克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用同样一个理由,在每一处都拿到了钱。当他满载荣誉凯旋而来,把三百克朗交给神甫时,神甫喜出望外。帅克报告说:“我一下就拿到钱了,挺顺利的。就是在施纳布尔先生那儿我得下跪央求。真够抠门儿的!可是我一跟他说是要付私生子的养育费……”“你说什么?”神甫大吃一惊,“私生子养育费?”“对呀,就是要偷偷付给娘儿们的钱。他们还问我那女的长得怎么样,我说挺漂亮的,才十五岁……”“你干的好事,帅克!多丢人现眼哪!”神甫使劲抓自己的头,“我的脑袋要裂开了!”“是您让我随便编个理由的,神甫先生。”帅克说,“命令就是命令啊!沙发的买主我也找着了,是我认识的一个旧家具商。眼下皮沙发的价钱还不错。”“你没再干些别的什么了吧,帅克?”神甫有气无力地问。“报告神甫先生,我还买了五瓶核桃酒,好让咱们家有点存货。”

神甫无可奈何地挥了一下手。

等帅克带了一个旧家具收购商回来的时候,神甫又喝醉了。他用最便宜的价钱把沙发卖了,还留那个家具商陪他聊了一会儿。家具商走了以后,神甫又和帅克共饮了一瓶酒。他们朋友般边喝边聊,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

在这期间,帅克回家一次,想看望一下他的老佣人米勒太太。可是出来开门的却是米勒太太的堂妹。她哭着告诉帅克,就用在轮椅推着帅克去参军的那天,米勒太太也被捕了,现在关在斯特因霍夫集中营。米勒太太的堂妹还怕帅克会连累她,因为她断定帅克是逃出来的。帅克说:“是啊,这事可不容易!我得干掉十五个警卫兵和军曹。您可千万别对外人讲!”

帅克还去了一趟“来一杯”酒馆。帕里维茨太太认为他是个逃兵,不给他倒酒。她还是那一套:“我先生为人那么谨慎小心,可是为了什么苍蝇的事儿,到现在还关在牢房里……”

这一天晚上,神甫告诉帅克说:“明天咱们去给野战军做弥撒,你给煮加罗姆酒的黑咖啡。要是能煮格罗格,就更好了!”

帅克陪随军神甫做战地弥撒

屠杀人类的准备工作总是以上帝,或者是人们幻想出来的其他神灵的名义来进行。

处决犯人的时候也少不了神甫。他们用自己的出席给被判罪的人增加麻烦。

一场大厮杀——世界大战,同样不能没有神甫的祝福。所有军队的随军神甫都为豢养他们的那一方的胜利而祈祷、举行弥撒。

在整个欧洲,人们像牲畜一样被赶进屠宰场。驱赶他们的屠夫除了皇帝、国王、总统和军事统帅外,还有各个教派的神职人员。

帅克煮的酒精饮料“格罗格”味道好极了。神甫为此喜不自胜。“喝了你的格罗格,帅克,我的弥撒准会做得特别好!要用的东西全准备好了。圣体盒由普谢诺夫修道院借给我们;圣杯就用魏廷格上尉的那只体育奖杯,我也借到手了;战地圣台,战地圣台……我的上帝!战地圣台折叠起来塞在沙发里,可沙发我们已经卖了!”“这就糟啦,神甫先生!”帅克说,“我认识的那个旧家具商因为偷了人家一个什么柜子,被抓走了。”

帅克领着神甫去找旧家具商的老婆。他们在那儿知道了沙发的新主人,一个老教员的住址。他们又寻到那个老教员的家。想不到的是,老教员发现沙发里的战地圣台之后,认为这是上帝的某种安排,于是把它送给了区教堂。

神甫说:“这东西不属于你,你就应该把它送到警察局去,而不是什么见鬼的教堂!”

帅克帮腔说:“您买的是沙发,可不是圣台。这是军队的财产。这跟上帝有什么关系?霍捷博尔有个叫比沃卡的家伙,有一回他把人家的牛连套子一块儿牵走了,也说是上帝给的。”

老头儿吓坏了,赶紧领他们到了区教堂,把折叠圣台领出来。

等帅克他们坐着马车带着用器到达的时候,列队的新兵已经在操场上等得不耐烦了。偏偏在这时刻,神甫发现他还没有辅祭。“没事儿!”帅克说,“我来代替。不就跟猫围着烫稀饭似的绕着您兜圈子,给您洗洗手吗?”“对,”神甫说,“就是往杯子里倒水的时候,你记着给我倒酒。到时候我给你发暗号,轻轻嘘一声你往右转,嘘两声你就往左……”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神甫的讲话简单扼要:“士兵们!我们在这里集合是为了在出征之前把自己的心转向上帝,请他赐予我们胜利、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大家的情绪都相当好。围绕着团长的军官们互相讲笑话;士兵队列里听得到“给我来一口”的话语声,他们上空腾起一股股蓝烟。最后,响起一声“祈祷!”于是尘土飞扬,列成方队的士兵们朝着那只体育奖杯跪了下来。奖杯里装了满满一杯子酒。随着神甫每一个复杂的动作,士兵队伍里都响起嗡嗡声:“瞧这一大口!”

回去的路上,帅克说:“报告神甫,辅祭一定要和主祭属于同一个教派吗?”“当然啦!”神甫回答,“不然弥撒就不灵了。”“哎呀神甫先生,出了大问题啦!我什么教派也不是!”

神甫看了帅克一眼,沉默一会儿,然后拍拍帅克肩膀说:“你把瓶子里我喝剩下的圣酒喝下去,就算自己也入教了吧!”

帅克参加宗教问题的学术辩论

有一回,帅克随着神甫去做战地弥撒。由于工作出错儿,那回竟多请了一位随军神甫,那是位曾在神学院任教、非常虔诚的教徒。他看见卡茨神甫一边喝着帅克递上来的酒一边主持弥撒,不由大吃一惊。卡茨神甫告诉他:“这白兰地相当不错。你也喝点儿,然后就回家吧!我一个人足可以应付。”

他果然应付得很好。弥撒圆满结束。像以前一样,他使士兵们大大地开心一番。

神甫回到家,发现圣饼盒丢了。“没事儿!”帅克一挥手说,“咱们贴个启事,出点儿赏钱就成了。要是丢钱可就难说喽!我认识一个家伙,他在大街上捡了六百克朗送到警察局,结果呢,大伙儿说他:‘你怎么干出这种蠢事?’谁都不爱理他,连女朋友都跟他吹了,最后他只好卧轨自杀了。还有个裁缝,他捡着一只金戒指,交给了警察局。可警察局硬说他把戒指上的钻石换成了玻璃块儿。他气得大发脾气,结果以侮辱警察罪被关了三天。他以后逢人就说,凡是捡了东西老老实实送到警察局去的,都应该狠狠揍他一顿!”

晚上,那位虔诚的神甫登门造访。他是个宗教狂,恨不得人人都投入上帝的怀抱。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把卡茨神甫引上正路。“我真惊讶,您这儿连耶稣蒙难十字架都不挂!您在哪儿祷告,祈祷书又在哪儿?您的墙上连一幅圣像都没有!您床头挂的是什么?”“那是《苏珊娜沐浴图》。下头那张裸体女人是我过去的情妇。右边那幅水彩画是描写日本武士和艺妓之间性活动的,很奇特吧?我的祈祷书在厨房呢,帅克,去拿来,打开第三页!”

帅克进了厨房,屋里传来三声开瓶塞儿的声音。当桌上出现三瓶酒时,虔诚的神甫极为震惊。“这是教堂用的淡酒,一种非常好的白葡萄酒。”卡茨神甫说。“我不会喝的,”虔诚的神甫坚决地宣称,“我来,是为点燃您心灵中上帝的火花。”“可是您,同行,会渴得嗓子冒烟的。”卡茨神甫说,“您讲,我听。我听得进不同意见!”

虔诚的神甫啜了一口。卡茨神甫说:“这酒真他妈的不赖,是不是?”

那位宗教狂很严格:“您说话嘴里不干不净。”“没辙,我习惯了。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这有点儿亵渎神灵。——给神甫先生倒酒!要是您在军队里呆久了,您也会这样的。咱们不是也老把‘苍天’、‘上帝’、‘十字架’这些挂在嘴上吗?对不对?来,同行,喝!”

虔诚的神甫不由自主地喝着。看样子他想反驳,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在做思想准备。

卡茨说:“同行,听说您有一回错把星期五当作星期四,吃了一块猪排,然后把手伸进嗓子,想吐出来,免得上帝惩罚您。我可不怕在斋戒日吃肉,也不怕任何地狱。没准儿您对地狱有更先进的观点,没准儿您的步伐跟得上现代精神和改革者,就是说您认为地狱里煎熬不幸的罪人用的老式锅应该改为蒸汽压力锅,把受刑罪人的哭叫声灌进唱片,放给天堂里的正人君子欣赏,在天使的屁股上装个螺旋桨,免得他的翅膀太累……你好像有点儿不舒服——帅克,斟白兰地!”

虔诚的神甫恢复了正常,耳语似的说:“宗教是一种理智的认识。如果谁不相信神圣的三位一体的存在……”

卡茨打断了他的话:“帅克,你给他讲点什么吧!”

帅克就说:“报告神甫先生,在沃拉西玛有位修道院长。他上了岁数以后研究起奥方斯丁来,因为那是教会的圣人。有一天他读了一本书,就叫来他家保姆说:‘听着,那回你跟我说,你儿子在澳大利亚,跑到地球那一边去了。可是奥方斯丁说了,谁相信地球那一边还有人,谁就得遭报应!’他的保姆说:‘老爷,我儿子是在澳大利亚嘛,他还从那儿给我寄钱来。’修道院长说:‘这是魔鬼的欺诈!’礼拜那天,他还当众把保姆臭骂一顿,说压根儿就没什么澳大利亚,这一下子,人们把他从教堂一直送到疯人院去了。”

又辩论一会儿,虔诚的神甫昏头昏脑了。他眯缝着眼睛问卡茨:“您不相信上帝,干吗当神甫呢?”

卡茨亲热地拍拍他后背说:“只要国家还认为士兵在送死以前,一定要得到上帝的祝福,那么随军神甫就是件挣钱又不怎么挨累的美差。我是那个并不存在的人物的代表,我自己就是上帝!”“可是我相信上帝。我爱上帝,爱得不得了!”虔诚的神甫说,“再给我点儿酒!我尊敬上帝,非常、非常尊敬!”他用一只拳头敲着桌子,震得酒瓶都跳起来。

他们俩越争论越高兴。桌上的空酒瓶也越来越多。卡茨神甫不断地叫:“你说,你不,不相信上帝,要不,我就不给你倒酒!”

虔诚的神甫也高声喊:“才不要你的酒!我自己派人去拿……”

最后,这位神甫被抬到床上。他迷迷糊糊地伸出一只手,宣誓似的说:“我相信圣父、圣子和圣灵!给我祈祷书!”

帅克从床头柜上随便抓了一本书塞给他。虔诚的神甫就抱着那本《十日谈》睡着了。

帅克和涂油仪式

卡茨神甫接到一个文件,文件通知他第二天到查理士大街的军医院给重伤员举行涂油式。神甫叫嚷说:“真讨厌!好像全布拉格就我一个神甫似的!为什么不派上回在咱们这儿睡一宿的那个虔诚的神甫去?我早忘了那玩意儿怎么弄了!”

帅克说:“没事儿,神甫先生,咱们去买本《教义问答》。那东西对神甫来说,就跟导游手册对外国人一样有用。”

帅克跑去买来《教义问答》,神甫让他念给自己听。帅克念道:“神甫把油涂在病人的各种感觉器官上,同时念诵祷文:‘通过这个神圣的仪式,上帝将以他的仁慈饶恕你的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言谈、触觉和行走所犯下的罪孽’……”

神甫打断他说:“我倒想知道,人的触觉会犯下什么罪孽呢?”“多啦,神甫先生!”帅克说,“好比说,把手伸进人家的衣袋里去摸,再不然在舞会上……您明白我的意思。”“可是‘行走’呢,帅克?”“比方说你走路装瘸,好让人家可怜你。”“那么嗅觉呢?”“要是谁不理睬臭气……”“味觉呢?”“好比说一见着姑娘就流口水。”“还有言谈。”“啊,这就离不开听觉了,神甫先生。比方说一个人穷侃,另外一个人听着。”

神甫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告诉帅克:“你去买点儿圣油来。我这儿没有这种油。”

帅克跑了好多家铺子,哪儿都没有圣油。后来他决定到药店去碰碰运气。还好,有一家药店的掌柜对伙计说:“给他打一百克三号大麻油吧!”

这工夫,神甫正在家里啃那本《教义问答》。帅克一进屋就庄严地宣布:“咱们有圣油啦!三号大麻油,还是一级品。这足够给整个一营人做涂油仪式的!”

接着,他又对神甫说:“这回,咱们就缺一个铃铛了。”“要铃铛干什么?”神甫不明白。“路上摇啊,好让老百姓朝咱们脱帽致敬。咱们可是带着上帝和三号大麻油的,理当如此。有好些人就因为不脱帽致敬给抓起来了。有一回在伊日柯瓦,警察把一个瞎子狠揍了一顿,也是因为他不摘帽子。后来这个瞎子还坐牢了,因为法庭上证明他光瞎不聋,应该是听得见铃声的。平常咱们可没这机会,这次咱们要看他们抓烂帽子!要是神甫先生不反对,我马上就能把铃铛给您买来!”

帅克买来铃铛以后,神甫说:“我去一趟咖啡馆。要是有人来找,让他等着我。”

一个钟头以后,有位头发花白、腰杆笔直的先生找上门来,他脸若冰霜,出言尖刻:“上咖啡馆了?让等着他?好哇,等到明儿早晨都成!有钱上咖啡馆,没钱还账?还神甫呢,呸!”

他往厨房的地扳上吐了一口痰。

帅克提醒他说:“您要是个有教养的人,就应该改掉在别人家里随地吐痰的毛病,别跟个流氓似的。”

那位冷若冰霜的先生勃然大怒,又往地上啐了一口,还冲着帅克破口大骂。“您骂够了吧?”帅克一边平静地问,一边把房门打开,一脚把他踢出去。

那位先生在楼下来回走了好半天,到底把神甫等回来了。神父把他请进屋子,让他坐下。“要是我没弄错的话,”神甫说,“你是为那张借据来的吧?”“我希望,神甫先生,这笔钱……”“当然了,尊敬的先生,”神甫说,“‘希望’这个声音听起来是多么美好啊!它可以使人在混乱的生活中产生勇气。您尽管去希望吧,希望我还给您一千二百克朗,虽说我衣袋里连一百克朗也不够……”

客人的脸又变得冷冰冰的了,他气愤地叫:“这是个骗局!您根本不值得我信任!”“先生,”神甫说,“您太激动了,换点新鲜空气肯定对您有好处。帅克,这位先生想出去。”

帅克说:“神甫先生,我已经把这位先生撂在大街上一回啦!”“那就再来一次!”神甫命令说。

帅克执行命令迅速、果断而又精确。帅克回来的时候,神甫微笑着对他说:“您瞧见了,帅克,不尊敬神甫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世界上存在一批坚忍不拔的人,两次被踢出门的那位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个。当帅克把晚餐准备好的时候,他又来了。“请坐下吧!”神甫温和地说,“我们正好要结束晚餐。刚刚吃的是龙虾和鲑鱼肉,现在又上了火腿煎蛋。既然有人借钱给我们,我们干吗不吃啊!”“我来这儿可不是给人寻开心的,”那位忧郁的先生说,“我希望现在把一切都说清楚。”“那您就敞开地说吧,尊敬的先生!”神甫说,“随您说多少。我们的宴席可得继续下去,我希望,这不影响您说话,是吧?——帅克,上菜!”

那位坚忍不拔的先生说:“我是在发生战争前借给您这笔钱的。要不是大战爆发,我也不会催着您还,我是有了惨痛的教训了呀!”

他从衣兜里掏出笔记本,接着说:“这儿都写着哪。雅纳达上尉借了我七百克朗,可是他竟然在德里纳战役中死掉了。帕拉舍克中尉在俄国前线当了俘虏,他还欠着我二千克朗。威赫切尔列大尉也欠了我同样的数目,可他随随便便让自己的士兵把他干掉了。马谢克上尉在塞尔维亚被俘,他还欠着我一千五百克朗……这号人在我的本子里还多着呢!现在您明白了我为什么这样提心吊胆了吧?您可能要反驳我,说神甫没什么危险,可是您瞧这儿!”

他把自己的笔记本送到神甫的鼻子底下:“瞧吧:随军神甫马吉阿什一个礼拜前死在布尔诺的传染病院。揪着头发后悔顶个屁用!他还没还给我一千八百克朗就跑到霍乱病院去,给要死的军人举行涂油仪式!”“这是他的职责,我亲爱的人。”神甫说,“我明天也要去干这个。”“也是去霍乱病院,”帅克补充说,“您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去,好亲眼看看什么叫自我牺牲。”

那个坚忍不拔的人说:“请您相信,神甫先生,我实在是万不得已呀!难道战争就是为了把欠我钱的人都打发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我已经有点儿烦了,帅克,”神甫就跟客人根本没在场似的说,“你亲自去对他说:‘神甫先生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你’!”

帅克执行了命令。可是客人仍然坐在那儿:“您要是不还钱,我绝不挪窝儿!”

神甫站起来,走到窗户那儿说:“我把他交给你啦,帅克!随便你怎么办都成。”

帅克既迅速又优美地重复了他已做过两次的动作。

第二天,神甫捧着圣油,帅克一路摇着铃铛,两个乘马车来到军医院。

很可惜,那两个准备接受涂油礼的负伤军官,昨夜就死了。神甫和军医院的院长还吵了一架。神甫认为应该付给他一百五十克朗的圣油费和马车费。院长却坚持说,涂油仪式并没有举行,当然不该收费。

帅克在楼下的警卫室时等着神甫。那些士兵对他的圣油很感兴趣。他们说,用这玩意儿擦枪和刺刀肯定不赖。一个相信上帝的小兵请求说,不要议论这一类的圣物。作为基督教徒,不应该失掉希望。一个老兵看一眼这个黄口小儿,说:“最好的希望就是炮弹皮把你的脑袋削掉!人家拿咱们耍着玩儿呢!战前一个教权派议员到我们那儿去,说上帝希望没有战争,希望所有的人都像亲兄弟一样。可战争刚一爆发,他就为我们武器的成就祈祷了。这回再谈起上帝,活像是谈论指挥这场战争的总参谋长!光是这个医院,就一车一车拉出去多少缺胳膊少腿的死人!”“当兵的都被赤身裸体地埋起来,”另外一个士兵说,“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制服再给活兵穿上,就这么一个一个往下传。”“一直传到战争打赢的时候。”帅克插嘴说。“这号草包勤务兵还讲什么打赢!”角落里的班长作出反应,“躲在后方乘凉谁不会呀?”“我倒觉得,刺刀把身体戳个窟窿挺过瘾的。”帅克说,“肚子上吃颗卫生丸儿也不赖。要是让手榴弹炸成两截,能瞧见自己连着肚子的两条腿离自己老远的,那就更棒……”

神甫从楼上下来了。他冲着警卫室喊:“咱们回去,帅克!”

在回家的路上,神甫发牢骚说:“为了你想拯救的每一个灵魂,你还得跟他们讨价还价。这帮无赖!”

就这样,一次涂油仪式还没举行就结束了。

帅克给卢卡什上尉当勤务兵

帅克的好日子没过多久。残酷的命运切断了他和神甫间的友谊联系。

事情发生得很偶然。一天,上尉卢卡什的家里高朋满座,他们在玩“二十一点儿”的时候,神甫输得精光。他宣布说:“我用我的勤务兵作抵押,你们借给我多少?那可是个大活宝,你们谁也没这么好的勤务兵!”

卢卡什上尉说:“我出一百克朗。要是到后天还不还钱给我,你就得把那稀罕物给我送来!”

卡茨神甫把这一百克朗也输掉了。“我怎么没要二百克朗?”回家途中,卡茨神父责备自己,“我该怎么面对帅克那双傻乎乎的、善良的眼睛呢?”“亲爱的帅克,”走进房间的时候,他说,“今天我碰上了点儿不同寻常的事……我玩牌输得精光……”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说,“输到最后,我把你押了一百克朗,没想到又输了。要是后天还上不钱,你就归卢卡什上尉了。我真是后悔之极……”

帅克说:“我这儿还凑得上一百克朗。我可以借给您。”

神甫立刻活了:“快拿来!我这就给卢卡什上尉送去。我,说良心话,多么不乐意跟你分手啊!”

看见神甫又回来了,卢卡什上尉不免惊奇。“我是来还账的,”神甫一副胜利者的神气,“给我发牌!”

很不幸,只玩了两把,神甫就把帅克为了赎身借给他的一百克朗输光了。

当帅克给他开门的时候,他对帅克说:“人不能跟命争,帅克。我把你的一百克朗也输了。我已经竭尽全力,可是命运比我更强大。是命运把你送进了卢卡什上尉的魔掌。咱们分手的时候到了!”

帅克平静地说:“不来好牌,当然一点儿辙都没有。可是光来好牌,事情就更糟。在兹德拉扎住着个洋铁匠,名叫维沃达。有一天他在小酒店里跟人家打扑克,玩‘二十一点儿’。头一把他坐庄,大伙儿全输了。接下来,维沃达老头儿就赢起来没完啦。他也想别人赢上一把半把的,可就是办不到。光是听他念叨:‘小牌坏牌我这儿来!’可抓来的还都是好牌。四周的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有的说应该狠揍他一顿,把他弄出去淹死,有的说明摆着他搞鬼了。小酒店的老板输掉最后一笔钱,跑到厨房里上了吊,救下他以后,大伙又接着干,赌注越下越大。维沃达老头儿急得脸色发青。除了念叨‘小牌坏牌我这儿来’,他还用了不少别的招儿,像不停地上厕所,让别人替他抓牌,后来干脆换一副新牌,可怎么着都不管用。您可没瞧见维沃达老头儿那股子绝望的神气!后来他到底想出个高招儿,假装上厕所,却溜上大街向巡逻队报告,说有人聚众赌博,然后又回到牌桌上。不大工夫,警察进来了。他们抓了人,还没收了大批债券和现金。维沃达也和大伙一样关了一宿,可他因为是举报人,得了一百六十多万克朗的奖金,一大早就满布拉格跑,给自己订购装那一大笔钱的保险柜。”

帅克讲完,就去给神甫煮格罗格酒去了。

夜里,帅克挺费劲地打发神甫上床的时候,神甫哭起来。“我出卖了你,朋友……”他抽抽答答地说,“可耻的出卖!你骂我,揍我吧!我送你去受折磨。我不敢看你的眼睛。你打我,咬我,整死我吧!我只该遭受惩罚。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他把满是眼泪的脸塞进枕头底下,悄悄地、用温柔的声音说:“我是最次最次的下流货……”

说完,他就沉入梦乡了。

第二天,神甫根本不敢抬头看帅克,他一大早就出去,深夜才带了个胖步兵回来。“帅克,”神甫还是避开帅克的目光,“你指点他一下,什么东西该放在哪儿,教教他怎么煮格罗格,明天早晨你去卢卡什上尉那儿报到。”

于是,在次日早晨上尉卢卡什就第一次见到了好兵帅克那张诚实的、纯真的面孔。帅克向他敬礼说:“荣幸地报告上尉先生:我就是随军神甫先生输给您的那个帅克!”

卢卡什上尉是衰老的奥地利王国基层军官中有代表性的人物。中级军官学校把他培养成一条变色龙。在公开的场合他讲德语,写德文,私下里却阅读捷克文书籍。当他给由捷克大、中学生组成的志愿兵讲课时,他会悄声告诉他们:“咱们都是捷克人,但这不必让别人知道。”

而在其它方面,他还是不错的:他不畏惧上司,在演习的时候也能关心自己的连队,给士兵们安排个木板棚宿营,还时常从自己微薄的薪水里拿出钱来给士兵们买桶啤酒。他早该提升为大尉了,可是他对上司太坦率耿直,也不会阿谀奉承。卢卡什上尉对士兵很公正,从不虐待他们。但是他却憎恨自己用过的那些勤务兵。因为他遇到的全是些卑劣的家伙,根本没法儿把他们当作士兵看待,无论是扇耳光还是好言规劝,都毫无用处。他徒劳地同他们斗了好些年,一个接一个地调换,可结论总是:“又来了个下流的畜生!”

帅克向卢卡什上尉报到之后,卢卡什把他领进自己房间,对他说:“你是神甫卡茨先生介绍给我的,我希望你不要让他丢脸。我有过一打勤务兵了,可没一个能呆得住。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人很严厉,对每桩卑劣的行为和每次谎话都要毫不留情地予以惩治。你必须无条件地执行我的每一个命令……喂,你瞧什么呢?”

帅克正饶有兴味地看着挂在墙上一个笼子里的金丝雀。听见上尉问他,他又把那双善良的眼睛转向上尉,用亲切动人的声音回答说:“报告上尉先生,我敢说,那是一只葛尔兹金丝雀!”

帅克笔直地立正站着,双目注视上尉,就这样地打断了他的训话。上尉本想给他来句厉害的,可是他望着帅克天真无邪的脸,只是说:“神甫先生介绍说,你是个少见的傻瓜。我看他没说错。”“报告上尉先生,神父先生确实没说错。我服役那会儿,就因为是白痴才解除了我的军籍,我是个公认的白痴。因为这次从团队里遣返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大尉冯·卡乌尼茨。那一位嘛,上尉先生,他在大街上走,一边走一边掏鼻孔,请允许我给您学学:左手的手指头掏左边的鼻孔,右手的手指头掏右边的鼻孔。每回操练他都让我们列队,跟进行阅兵式似的,然后给我们训话,说:‘士兵们!这个这个……你们要记住……这个这个……今天是……礼拜三,因为,明天是……礼拜四,这个这个……,”

上尉耸耸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门和窗户之间走来走去。帅克笔直地站着,交替做着“向右看齐”或“向左看齐”的动作——那要看上尉从他的哪一侧走过。他的样子是那样一派天真,以至于上尉只好看着地毯,驴唇不对马嘴地说:“对,我这儿必须保持整齐、清洁,还有,不许撒谎。我喜欢忠诚老实的人,我讨厌撒谎,而且对不诚实会毫不留情地予以惩治。你懂了吧?”“是,上尉先生,我懂了!没有什么东西比撒谎更坏。一个人只要一开始胡说八道,那他就完蛋了!在乡下,离别开尔希莫夫不远的地方,有个教员叫马来卡。这个教员追求护林官史别拉的闺女。护林官给他捎去口信儿:要是他胆敢跟他闺女在一起给他撞上,他,就是护林官,就要用钢丝蘸上盐水扎进他屁股。那个教员也托人转告护林官,说根本没这回事。可是有一天,他正等着跟自己的情人幽会,给护林官碰上了。护林官已经准备给他做他讲过的那套手术了,教员却搪塞说,他到这儿来不过是想摘一点野花。后来又说是想抓甲虫制作标本。他就这么撒谎,话越扯越远,谎越撒越大。因为害怕,他最后赌咒发誓,说他是为抓野兔来这儿下套子的,这下子可撞到了护林官手里啦,咱们的护林官就把他送到宪兵队。从那儿他又上了法庭,差点儿给投进大狱。要是一开头儿他就讲实话,充其量是屁股来那么一个小手术,何至于弄到这份儿上?我一直是这么看:要是你搞了什么名堂,干脆直说:我干了这个,干了那个。要是你说话诚实,那这个,当然就非常好啦,人凭这个就能走得很远。可你要是一扯谎,完了,你就会掉队。举个例子说,好比我堂弟吧:他是个诚实的人,到处受人尊敬。他自己也满意,觉得自己像个初生的婴儿一般。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都可以说:‘我又度过了诚实的一天……’”

在帅克发表这个长篇议论的过程中,上尉坐在沙发椅上,看着帅克的靴子,心想,“我的老天爷,恐怕我自己也常讲这些废话吧!区别只不过是我的表达方式不同罢了。”

为维护自己的威望,等帅克讲完,上尉又就保持军人的风度方面指点一番,然后向他交代了工作,并强调家里发生的事在任何地方也不准谈论,以及对女客们要有礼貌,遇有女客留宿,不听到按铃不可以把咖啡送到床前。

上尉临出去之前又向帅克交代说:“今天我值班,很晚才能回来。你把房间都收拾整齐。我最后那个勤务兵因为懒惰,昨天让我打发到前线去了。”

半夜里上尉回来的时候,帅克向他汇报说:“向您报告,上尉先生,一切都收拾停当。只有那只猫干了件坏事,它把您的金丝雀吃了。”“什么?”上尉咆哮起来。“向您报告,上尉先生,是这么回事:我早知道猫这种东西不爱金丝雀,老是欺负它们。所以我决定让它们互相认识,亲近一下,要是那个无赖胆敢有侵犯谁的表示,我就狠敲它一顿,让它到死都记着应该怎么样对待金丝雀。我特别爱动物!我们那儿有个帽子匠,他把自己的猫训练到这种程度:过去,那只猫吃下去他家的三只金丝雀,可现在连一只也不吃了,金丝雀在它身上坐着都没事儿。我也想试试,就把金丝雀从笼子里拿出来让猫闻闻。可是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那个丑东西就一口叼住了金丝雀的脑袋。老天爷,我根本没想到它会那么粗野!如果这是一只麻雀,那就没什么好说了,可这是只金丝雀,还是只葛尔兹金丝雀!您没瞧见猫的那副馋相:连毛儿一块儿嚼,还一边吃一边满意地直哼哼。据说猫这玩意儿缺乏音乐修养,这些坏东西听见金丝雀唱歌心里发烦,因为一点儿也不懂。我可是连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这只猫,专等着您回来发落它呢!”

帅克说话的时候,一直用那双天真的眼睛望着上尉。上尉本来已经走近他,要给他一点儿厉害的,这时又退回去,在沙发椅上坐下来。

他说:“听着,帅克。你真有那么蠢么?”“是的,上尉先生!”帅克很严肃地回答说,“我从小就运气不好。我总想把事情做好,可总是没有好结果。”

接下来,帅克又讲起那只猫,还有整治猫的各种办法。他讲得那么在行。上尉听得忘了生气,问他说:“你会摆弄动物?你喜欢什么动物?”“我最喜欢的是狗。”帅克回答,“因为对于会做买卖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很有利的动物。不过轮到我就不行了。我太老实,别瞧买主总来我这儿抱怨,说什么我卖给他们的是病狗,杂种狗,我总没法儿让所有的狗都变成健康的纯种狗吧?这么着,我只好去印一些血统证明书。所有的狗贩子全是这样,哪条狗敢说:‘我是纯种的’?说真格的,太少啦!不是它的妈妈跟杂种狗交配过,就是它奶奶这样,再不然就是它有一大群爸爸,每个爸爸都给它留下点儿什么:耳朵像这个爸爸的,尾巴像另外一个爸爸的,脸像第三个爸爸,弯曲的腿又像第四个爸爸,身子长短跟第五个爸爸一样。要是一条狗有一打儿爸爸,上尉先生,您说它会长成一副什么德性?”

上尉被帅克的犬学报告吸引住了。于是帅克就有机会继续胡侃下去,他讲得十分热闹。“我本人也喜欢狗,”又听帅克讲了一大通之后,上尉说,“要是我有一条狗,你准能照看得好好的。你看买什么狗好?”

商量了一阵子,上尉说:“好,明天我还是值班。你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去替我物色一条品捷狗。”

第二天上午,帅克刚要出去找狗,一位年轻的太太按响门铃。她说,她要跟卢卡什上尉谈谈。她身边还放着两个很大的手提箱。“不在家。”帅克生硬地回答。可是那位太太一直往里走,已经进了过道,还用命令的口气说:“把皮箱搬到屋里去!”“没有上尉先生的准许不能进去。”帅克说,“上尉先生吩咐过,不经他同意,我什么都不能干。”“你疯啦,”年轻的太太叫起来,“我是上尉先生的客人!”

可是帅克坚决让她出来。她只好跟着帅克去兵营找上尉。

帅克进去通报的时候,上尉正在办公室给一个战前当银行职员的中尉讲解军用地图。他接过帅克递上的那位年轻太太给他的条子,只见上面用德文写着:

亲爱的海因里:我丈夫正在跟踪我。我必须在你这儿住两天。你的勤务兵是头畜生。我真不幸!

你的卡蒂

上尉把帅克领到隔壁一间空办公室里,关好门,问他说:“这位太太说,你是头畜生。你把她怎么啦?”“报告:我没把她怎么着,上尉先生。我没接到您的命令,所以不准她进屋。”

上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帅克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什么意思?”上尉威胁地吼了一声。“报告上尉先生,情况严重。两年前沃依切什大街一个裱糊匠家来了位小姐,怎么也撵不走。最后他只好放煤气把自己跟那小姐一起熏死了事。跟女人打交道只有倒霉的份儿,我算把她们看透了!”

是啊,情况严重,上尉心想,卡蒂跑来了,碰巧米兹柯娃太太也要来这儿住三天。除此之外,后天还有一位小姐要来……

上尉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写了个条子:

亲爱的卡蒂:晚九点以前我上班,十点才能回去。请你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至于我的勤务兵帅克,我已经命令他满足你的一切愿意。

你的英特希赫

他又对帅克说:“你要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要文雅,有礼貌,这是一百克朗,用完了要向我报账。把这封信交给她。”

那位年轻的太太看了上尉的信立刻神气活现,吩咐帅克租车回家。一到家,她就扮演起主妇的角色来。她让帅克把两个大提箱搬进卧室,把地毯扛到外头去敲打。这些干完,她又命令帅克摘下窗帷去抖落尘土,把房间和厨房的玻璃都擦干净。她改变房间布置的格局,把全部家具重新摆过。看样子她是要在这里长期安营扎寨了。

帅克忙得大汗淋漓。

这时候,被敌人逼迫到多瑙河和拉包河畔森林中的奥地利军队,正遭受着倾盆大雨般炮弹的轰击;这时候,在喀尔巴阡山地区,重炮把整连整连的士兵撕成碎片,洒满大地;这时候,所有战场的地平线都被城市和乡村燃烧着的熊熊大火映红。也就是在这时候,卢卡什上尉和帅克却在跟那位从丈夫身边逃掉的太太谱写着一首并不十分愉快的田园诗。

一次,他们俩趁她出去散步的机会,举行了一个军事会议,商量怎样摆脱她。“我看最好的办法,上尉先生,就是让她男人知道她在咱们这儿。他来了,顶多是给那女人几个耳光,您是军官,他不敢打……”“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卢卡什上尉打断帅克的话,“我认识他,那是位啤酒花批发商,我这就给他发电报去!”

于是,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卡蒂太太看见啤酒花商闯进屋子来。她吃一惊,但还镇静,介绍说:“这是我丈夫……这位是卢卡什上尉先生。”“请坐,温德列尔先生!”卢卡什上尉很有礼貌地说,还掏出雪茄烟盒,“您吸烟吗?”

有教养的啤酒花商恭敬地取了一支,吐出一口烟,谨慎地问:“快上前线了吧,上尉先生?”“是啊,我已经打报告要求到布杰约维策第九十一团去。志愿兵的课程结束以后大概就能去了。”“战争对啤酒花生意十分有害,不过我想,它不会持续很久。”商人说,反复地打量着那两个人。“我们的情况相当好,”上尉说,“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中欧强国的军队会战胜了。法、英、俄跟奥地利、土耳其、德国这个阵营对比,是太弱了!”

卢卡什上尉轻轻扶着啤酒花商的肩膀,走到墙上挂的军事地图前,一边讲解,一边指给他看。“土耳其的情况怎么样?”啤酒花批发商问,心里却盘算着怎样把话引入正题。“土耳其人坚守阵地,表现很好!”上尉接着列举了一长串受到皇上嘉奖的土耳其人名字。

有一段时间大家面对面坐着,都没话可讲,还是上尉先生打破沉闷,问啤酒花商说:“您什么时候到的,温德勒先生?”“今天早晨。”“我很高兴您正好碰上我在家,我总是吃了午饭就去兵营,在那儿过夜。我是上夜班的。这么着,住宅就整天空着,刚好可以款待尊夫人。她在这儿,谁都不会打搅她,因为是老朋友……”

啤酒花商咳嗽起来。他说:“卡蒂是个怪人。莫名其妙地就想起到布拉格治疗神经毛病。我出门去,一回到家,她没了!”他又装成很率直的样子指点着自己的太太,强笑着说:“你准是认为,我出去办事了,你也可以从家里走掉。你肯定没想到……”

卢卡什上尉一见谈话要转向他所担心的方面,就再次把啤酒花批发商拉到军事地图前,给他指点盟军进攻的方向。“这场战争让我们的啤酒花失掉了国外市场,”啤酒花商突然冒火了,“国内市场也缩小了。我盼着战争快结束,盼着意大利站在我们一方。可意大利却不顾它和奥地利、匈牙利和德国订立的协议,要保持中立!您知道战前我每年的周转资金是多少,现在又是多少?”

他气得说话颠三倒四,忽然站起来走到他太太面前说:“卡蒂,你马上跟我回家。去穿衣服!”

卡蒂走开以后,他平静地对上尉说:“是战争让我变得暴躁了。我本来是个心平气和的人。”

卡蒂换好衣服,夫妇俩友好地同上尉告别。

上尉送走他们,回到卧室里,发现洗脸池旁有四百克朗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

上尉先生:您没有保护我,让那家伙像拿走忘在你家的一件东西似的,把我拖走了。您还有脸说什么“款待”。留下四百克朗,请求您和您的勤务兵分掉吧!

上尉对帅克说:“帅克,你真走运。那位太太走了,还给你留下四百克朗,表示对你给她提供的服务的酬谢。你应该感谢她和她的丈夫。现在给他们写封信吧,我说,你写!”

他就开始口授了:“‘仁慈的先生:请转达我对尊夫人衷心的谢意,谢谢她为在布拉格逗留期间我给她服务赠我的四百克朗报酬。我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发自我内心、极愿为她效劳的,因此我不能接受这笔钱,现如数奉还……’喂,帅克,往下写呀!你磨蹭什么?写到哪儿啦?”“‘现如数奉还……’”突然遭到剥夺的帅克,用悲伤的声音咕哝说。“嗯,很好!现在写上:‘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帅克’,再写上日期,‘一九一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帅克要去邮局的时候,上尉问他:“帅克,品捷狗的事情怎么样了?”

帅克说:“已经有门路了,上尉先生。”

在小城皇宫台阶旁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有家小啤酒馆。这一天,在这家酒馆昏暗的角落里坐着两个酒客,一个当兵的和一个老百姓。他俩正低着头,神秘地交谈着。“每天早八点,”老百姓低声对当兵的说,“一个女佣人带着它到哈夫利契科沃广场的街心公园去。可是那个混蛋咬人,挺凶的。它娇生惯养,跟个大主教似的。你得打听清楚那个混蛋爱吃什么,我才好抓。”“我们上尉可不要别的,你保证那是条纯种的品捷狗?”当兵的低声问。“没错儿!就跟你是帅克,我是帕拉赫尼克一样。那是条非常漂亮的纯种品捷狗!”

两个朋友互相碰杯。

帅克入伍前干贩狗营生的时候,就是由帕拉赫尼克向他供狗。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帅克在通向街心公园的路上徘徊着。工夫不大,果然有个牵着狗的女人从帅克身旁走过。那是位把辫子盘在头上的老姑娘。那条狗浑身毛蓬蓬,长着一双聪明的黑眼睛。帅克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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