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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16: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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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寒川子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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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卷一

鬼谷子的局·卷一试读:

楔子

天空灰暗,大地苍凉。

九曲河水就如一条黄带,在黄土高坡上七盘八绕。

河水翻滚着,奔涌着,发出沉沉涛声。

临河一山,山顶一块青石板,板上是个棋盘,盘中是黑白棋局。

两个老者正在对弈。白衣白眉白须者(鬼谷子)执白,黑衣黑眉黑须者(墨子)执黑,白棋已对黑棋形成绝杀。“认输吧,墨兄。”鬼谷子捋一下白须,从棋局上收回目光,盯向一直在苦苦冥思对策的墨家巨子,微微一笑,“天下如局,于墨兄已经走死,何必勉强呢?”“呵呵呵,”墨子似是已经想好对策,回以一笑,捋一把黑须,“棋局未完,王兄的断言由何而来?”“由道而来。”鬼谷子指向远处河水,“看这九曲河水,它浊若黄汤,墨兄定要将之滤清,岂不是徒劳吗?”“多年前,墨翟溯流而上,寻到河源,亲眼见它清澈透明啊!”“它何以黄浊了?”

墨子指向远近的黄土沟壑,缓缓应道:“黄土使然。”“水性自然,清时自清,浊时自浊,与黄土何干?”“是清是浊,有干无干,王兄还是看棋吧!”墨子沉着地摸起黑子,啪地落下。“唉!”鬼谷子轻叹一声,给他个苦笑,没有再看棋局,“知不可为而为之者,墨兄也!”缓缓站起,袖手走到崖边,站在一块突起的巨石上,眺望远方,穷尽九曲河水。

墨子身子未动,声若洪钟:“知可为而不为之者,王兄也!”

鬼谷子独立山巅,极目远望,河水奔涌,黄浪滚滚。九曲河水渐渐拉远,缩小,变形,与众多河流、阡陌交合而成纵横棋道,分布在金黄色的华夏大地上,形成一个庞大的棋局。“王兄,落子吧!”墨子的声音又飘过来。“墨兄看好!”鬼谷子轻轻扬手,黑白各二子从袖中飞出。

四子破空,化生出万千棋子,划出道道弧线,飞散入远处那个庞大的棋局。

棋局里,阡陌纵横,井田分布,人如蚁。 第001章挟众侯孟津朝王争强梁魏秦斗法

将近黎明时分,在秦境的大山深处,有六个黑衣密探被数百秦卒团团围住。箭矢如雨,黑衣密探纷纷毙命。为首一人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如鬼魅般逃出包围圈,不知所终。

秦卒从一个黑衣尸体的内衣里搜出一块麻布,交给秦将司马错。司马错展开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上面标注的是秦军各处营防、粮草重地等,他的兵营及他的名字赫然列于其中!

司马错紧急上报。不到两个时辰,魏人密探冒死绘制的这份麻布军防图已层层递报入国尉府。国尉车希贤不敢怠慢,迅即赶赴大良造府,见公孙鞅在与上大夫景监说事儿。

车国尉呈上急报,公孙鞅徐徐展开。

是块三尺见方的麻布,制作得极是精致,图标绘制更是标准、精确,公孙鞅一眼看出,这样的工艺与手笔,只有训练有素的大魏武卒才能制作出来。“魏人奸细已经渗入深山,”车希贤小声禀报,“这是第三起了,近寒泉谷,前两起均让他们逃了。”“哦?”公孙鞅从军防图上收回目光,看向车希贤,“这一次是何人截获的?”“官大夫司马错。”“司马错?寒泉谷?”公孙鞅似是想起什么,微微闭目,喃喃自语。“另据探报,”车希贤继续禀报,“魏将裴英引甲车三万,于昨夜迎黑时分经函谷道抵达阴晋,扎营阴晋城东南角,尘扬十数里!加上张猛部,单是阴晋已集结魏武卒四万,皆是重甲!龙贾锐卒五万也已完成集结,在大荔关及洛水一线屯扎!”“嗯,”公孙鞅轻出一声,看向景监,“景兄,继续说说你的孟津!”

景监朝车希贤拱个手,抱歉一笑,轻声应道:“天下诸侯能来的都来了,已到七家,另有五家在途。周天子卜定今晨起驾,”抬头看天,“这辰光想必已出宫城!”

公孙鞅的眉头微微拧起。“从种种迹象看来,魏侯是冲我秦国来的,君上不得不去赴会了!”景监给出个苦笑!“景兄说得是,”车希贤接着道,“下官已备五千死士护驾,整装待发!”“去打架吗?”公孙鞅白他一眼,将麻布图收入袖中,缓缓起身,大步走出厅堂。

 

春雨沥沥,细密如丝。

洛阳城外的邙山深处,山道被淫雨浸软,一辆负载沉重的六骏王辇陷在泥淖里,在推车兵士吆七喝八的叫喊声中失去了威仪。

人喊马嘶,各竭股肱之力,车轮却越陷越深。

车帘打开,额头是汗的周显王探出身子,看一眼日头,一脸焦急。

大司马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是汗,喝叫士兵捡来石块,垫在轮下,用肩膀顶住车身,扯起嗓子大喊:“一二三,起!”

人马一齐用力,车子剧烈晃动,一声“咔嚓”从车底发出。

所有人都停下来。

大司马看向御手。

御手跳下车,察看一番,对大司马悄语。

大司马长吸一口气,着急地看着车子。

颜太师冒着雨,颤巍巍地走过来,看向大司马:“怎么了?”

大司马凑到他耳边,压低声:“ 轴断了!”

王辇断轴是大不吉。颜太师示意众人退下,走到车前,轻敲车窗。

周显王拉开窗帘。“启禀王上,”颜太师拱手道,“昨晚雨大,道路泥泞,将士疲惫,六骏乏力,老臣奏请返回洛阳,恳请我王允准!”“返回洛阳?”周显王吃一惊,抬头看天,“雨不是……不大吗?”

颜太师缓缓跪在泥地里:“王上……”

大司马、御史纷纷跪下。

周显王横他们一眼,脸色阴下,沉声道:“七百年前,先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誓师伐纣,方才奠下我大周基业。七百年后,十三诸侯再会于孟津,堪称百年盛会,你们却让寡人……”气结。

颜太师几人无不勾头。

周显王再横他们一眼:“何人想回,这就回去,寡人走也要走到孟津!”猛地起身,走到车头,一跃跳下。

许是动作过猛,显王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到泥地上。御手箭步蹿到,扶正显王。

显王甩开他,在雨中大步前行。

颜太师这也缓过神来,紧忙爬起,冲大司马指指车辇,急急追上显王,颤巍巍地搀起他。

御手放下乘石,冲车内叫道:“都下来吧!”

内宰先下,接后是一个宫人与两个宫女。

确定车上再无人了,大司马召来众军士,脱掉上衣,露出肌肉,用肩头顶住车轮,喊道:“ 一,二,三,起!”

众将士发出喊,王辇出淖,一只轮子歪在一侧。

 

在洛阳东北百里,地势陡然平坦。自临晋关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处,十分力道也自软了八分。河岸也变宽两倍,远远望去,就像一连串带状的湖泊。在这条带状湖泊里,奔腾的河水一下子宁静下来,形成一个天然渡口,人们称它为孟津。

据周史记载,公元前1044年暮春,周武王姬发率众东出函谷,在距孟津不远的一个高坡上设坛祭天,大会八百诸侯,誓师伐纣。誓师过后,周人就从此处渡过河水,两年后在牧野大败纣王,攻下朝歌,打出了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样在这暮春时节,一向沉寂的孟津旷野再一次喧嚣起来。一队接一队的车马纷至沓来,在离渡口二里处的那个极其著名的黄土高坡前面停顿下来,绕着高坡扎起营帐,形成一道道辕门。

辕门一共十四道,居中的共有两个,一个是天子行辕,坐北朝南,行辕前面飘着一面赤色旗帜,上面用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侧是魏国行辕,与天子行辕并列,一样大小,一样规格,青色的旗帜上用藏红色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远远望去,两面旗子并排飘着,一个红旗青字,一个青旗红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日过中天,魏国的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

打破这寂静的是匆匆趋进的魏国上大夫陈轸。“禀报君上,”陈轸小声禀道,“楚王、齐公走不开,各派太子代行大礼,臣与卬公子前往迎了,已安排他们住进行辕!”“呵呵呵,”魏惠侯大气地笑笑,“不错不错,能来就好。”“赵侯本该到的,听说燕公也在道上,且离他不远,就在虎牢关候他了,预计明天上午抵达!”“唉,”魏惠侯感慨一声,“老燕公不容易呀,年纪最大,走的路也最远!”“是呀,”陈轸顺口应道,“臣没想到老燕公能来。自夫人薨天,老燕公就雄风不再了!此番万里赴会,若不是有感于君上德威,臣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你说得是,”魏惠侯略一思忖,“等燕公到了,寡人亲迎!”眉头略略上扬,“周天子何时能到?”“在路上呢。”陈轸给出个笑,“昨夜下场喜雨,不想却让王辇陷进泥淖里了。”“哦?”魏惠侯身子倾前,“能否及时出淖?”“应该能吧,离约日尚有三日呢!”“呵呵呵,”魏惠侯坐直身子,“能赶上时辰就好。”“君上,有个细节,”陈轸趋前一步,压低声,“听说王辇的车轴伤了,早该修护,可天子拿不出修车的钱,还有六骏,毛杂不说,且个个老齿,偏又遇上喜雨……”“唉,”魏惠侯吸一口气,缓缓叹出,“这次朝会,寡人本想为天子长个脸面,没想到竟是难为他了!”“周天子也是不识趣,”陈轸半是责怪地说,“真还以为天下诸侯此来是朝觐他呢,君上给他个请柬,他竟就驾个破车屁颠屁颠地跑来了!”夸张地摇头,“若是搁臣头上,立马诏令君上代行大典,自个儿在宫里召妃呼子,优哉游哉,乐得个逍遥自在!”“哈哈哈哈,”魏惠侯指着他大笑几声,“这个天子真该由你来当!”“嗨,”陈轸做出个苦脸,“臣这贱躯,生就是侍奉主子的命,坐不得龙位哩!”凑得更近,“要坐也得是君上!”“呵呵呵呵,”魏惠侯指着他又是一笑,“你倒是想得多哩!哦,对了,”敛起笑,“嬴渠梁可有音讯?”

陈轸摇头:“正如君上所判,秦公想是不肯来了!”

魏惠侯冷蔑地哼出一声:“寡人要的就是他不肯来!”

 

时交三月,秦宫后花园里春意盛浓,百花斗艳,百鸟鸣啭。

芳草坪上,蜀国国君去岁进贡的几只孔雀正在嬉戏。两只发情的雄孔雀,为了争夺几只雌孔雀的芳心,在那里肆意奔跑,鸣叫,开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开外的赏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公孙鞅相对而坐,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几只孔雀身上。秦孝公面前的几案上,摆着魏惠侯的请柬与魏武卒未完成的秦军军防图。请柬是魏惠侯半个月前发来的,要他务于丁未日申时之前赶赴孟津之会,朝见周天子。

秦孝公终于抬起头来,眼睛转向公孙鞅,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君上?”公孙鞅适时叫道。

秦孝公依旧没有说话,眼睛也未从传檄上移开。“君上,”公孙鞅声音恳切,“要不,臣陪护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就如没有听见。

公孙鞅长叹一声,脸色更凝,目光转向远处的宫殿。“什么孟津朝王!”秦孝公猛然发作,一拳震在几案上,“他魏罃眼中何时有过周王?他这是居心叵测!他这是借机号令天下!”“号令天下倒在其次,寻衅伐我才是其心!”公孙鞅转过头,声音不急不缓,“臣已得报,魏卬爱将裴英的三万武卒已到阴晋!”

秦孝公怔了怔,看向他。“十几年来我变法图强,国势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寻思谋我了。眼下他是万事俱备,就差一个借口。此番会盟,君上不可不去呀!”“你是说,魏罃会盟,意在伐我?”秦孝公显然不相信。“几个月来,魏侯借口护驾孟津,频调兵马,崤山、函谷、西河郡一线大幅增兵,各城邑都在征召工匠,赶制攻城器械!魏国细作更是频频混入我境,绘制我方军防图,其意不言自明!”

秦孝公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公孙鞅欲言又止。

一阵更长、更难熬的沉默。

公孙鞅目光期待。“十八年前,”秦孝公猛地抬头,表情刚毅,几乎是一字一顿,“先君为光复河西,与魏罃大战数月,中箭薨天。寡人在先君灵前起过重誓,不报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来,寡人这么做了。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国公侯若去朝王,就让他们去朝好了!”

秦孝公忽地站起,未与公孙鞅作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望着孝公渐去渐远的背影,公孙鞅目光错愕。

 

到第三日中午,除天子之外,十二诸侯全部到齐。

十二诸侯中,最后到的是燕文公与赵肃侯。魏惠侯兑现诺言,亲往迎宾亭迎接。随行的是韩、鲁、卫、宋、中山等八侯,齐、楚二公子一大早前往附近猎野鸭去了,未能随行。

在众公侯迎接燕、赵二君时,周天子的车马仍在泥路上盘腾。王辇的轴是横断的,御手将三根枪杆辅在断轴上,用牛筋绑定。许是路况太差,许是牛筋于铜轴不合,无论御手绑得多牢,走几里就又松掉了。断轴的是王辇,无法替代,周天子急切不得,只好走一步挨一步,赶到会盟地附近已近申时,这也是魏侯约定的最后时辰。

迎宾亭遥遥在望。

折腾一路,周室人马尽皆疲惫,远望上去,就如打败仗的溃兵。大司马急了,冲兵士低吼:“前面就是迎宾亭,八方诸侯恭迎天子,瞧你们这个样儿,像天子之师吗?打起精神来!”

众军士打起精神。

颜太师走到王辇前,小声问御手:“路不错了,王辇能坐吧?”

御手审看一下路面,趴到车下看看车轴,微微点头:“坐是能坐,但不能走快!”“你把车轴再绑牢点儿,万不可再断!”颜太师小声吩咐。

御手点头,重新绑扎。

颜太师走到自己的辎车前,小声禀道:“王上,孟津就在前面,该换王辇了!”

周天子下车,走到王辇前,正襟上车,正襟端坐。

颜太师回身踏上自己的辎车,站在车辕上,眺望一阵,揉下眼皮,问御史:“瞧我这双老眼,怎么看不到亭上有人呢?”“回禀太师,”御史悄声应道,“下官看过几遭了,亭上根本没人!”“没有通告他们吗?”“大行人半个时辰前就通告了!”

颜太师的后背脊一阵发凉,强自镇定下来,轻声道:“让大行人再去通报一次,弄出响声!还有,吩咐司马,慢点儿走,越慢越好。要是再不见迎,就歇着!”

御史急去。

大行人得令,驱车直入列国行辕区,使一个大嗓门的军士边走边叫:“天子驾到!天子驾到—”

当大行人的辎车驶过燕国行辕时,燕文公急走出来,本欲见礼,车已行远,遂朝车辆拱下手,转身走进赵国行辕,见赵肃侯正在辕门内守候,拱手道:“赵兄,天子驾到了!”“是哩,”赵肃侯还个礼,“在下正想去与仁兄商议,是迎还是不迎?”“迎呀,我们就是朝觐天子来的!”“不瞒姬兄,”赵肃侯小声,“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呀!”“哦?”“这个会是魏侯约的,天子也是魏侯请的,天子驾到,魏侯若是不出迎,只有我们出迎,算个什么事儿呢?再说,其他公侯也都没有出迎,只你我二人,一是扎眼,二也就把魏侯得罪了。”“这这这……”燕文公急道,“魏罃他搞的什么鬼?”“唉,”赵肃侯长叹一声,“你我初来乍到,还是观望一下再说吧!”“咦!”燕文公狠狠地跺了一脚。

与此同时,魏国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

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相国白圭三人端坐在几前,纹丝不动,似是三尊泥塑。门人公孙衍站立在白圭身后。

端坐于主位的魏惠侯双目微闭,表情释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状,中指骨节有节奏地触及几面,看着敲下去,却又没有发出响声。

旁边的计时水漏传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魏惠侯缓缓睁眼,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装饰精美的水漏。水漏旁边的挈壶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刻度上的水位。

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地射过去。

在这死寂般的宁静里,水漏发出的“嗒嗒”滴水声格外刺耳。

一阵喧嚣由远而近,“天子驾到—”的唱声清晰飘入。

一名军尉进帐,叩道:“报,天子驾到,距迎宾亭三里!”

魏惠侯似是没有听见,脸上亦无表情,目光仍旧盯在水漏上。

众人略怔,面面相觑。

白圭跨前一步,拱手:“天子驾到,君上要亲迎啊!”

魏惠侯看看陈轸,目光回到滴漏上。

滴漏仍在滴答。“君上?”白圭急了。

魏惠侯皱下眉头,看向白圭:“寡人这在守个时辰,劳烦爱卿代寡人恭迎天子!”“君上若不出迎,其他诸侯即使想迎,怕也—”白圭顿住,一脸忧急。“老爱卿,”魏惠侯脸色一沉,“寡人方才说什么了?”“老臣……领旨!”白圭无奈地应一声,退出行辕,叫上公孙衍,急急慌慌地赶赴迎宾台去了。

 

韩昭侯冠冕堂皇,与相国申不害不紧不慢地在自家的辕门内遛圈儿。

韩昭侯探头看向迎宾台方向:“天子这一到,就剩下秦公喽!”“臣以为,”申不害给他个笑,“秦公怕是不会来了!”“来也好,不来也罢,魏罃都要发难!”“是哩,”申不害点头,“这包脓一鼓多年,该挤出了!”“呵呵呵,”韩昭侯笑出几声,“让他们挤吧,韩某乐观其成!”“真要打起来,君上怕就不能置身事外了!”“呵呵呵,”韩昭侯又是几声笑,“当然不能!卖乌金给秦,卖弓箭甲胄给魏!”“君上好买卖呀!”申不害回他个笑,看向魏国辕门,“咦,天子驾到,怎么不见魏侯出迎?”“是呀,寡人这在等呢!”

申不害看向其他行辕,见几个公侯也都穿戴齐整地守在辕门口,显然也都在等待魏侯。

申不害摸下胡须,似有所悟:“难道……”

韩昭侯看过来,目光征询。

申不害压低声音:“魏侯或是故意不出迎!”“你是说,他在试探诸侯?”“也或是羞辱天子!”

韩昭侯长吸一口气,沉思良久,重重点头,望向远处一片草坪。

申不害顺着韩昭侯的目光望去,微微一笑:“是楚、齐二位殿下,猎鸭子回来了!”“既然不迎天子,寡人就去凑个热闹!”韩昭侯大步走去。

这块草坪是块高地,就在迎宾台附近。齐国太子田辟疆、楚国太子熊槐站在制高点,披甲戴盔,张弓引矢,射向百步开外的箭靶。

从高地上放眼望去,在距迎宾台约百步的地方,大周天子一行车马井然有序地滞留在魏人特别整修过的会盟大道上,既不是行,也不是住,宛如一只大蜗牛在爬。大蜗牛的前方,公孙衍搀扶着白圭慌里慌张地走过迎宾亭,迎上王辇。

田辟疆、熊槐竟是忘了射箭,四只眼睛紧紧盯住大道上的场景。

白圭、公孙衍叩拜于地。

周天子下辇,见礼,仪态庄重地走过迎宾亭。没有奏天子雅乐,没有诸侯环护,只有颜太师、白圭两个白发老人左右跟从,周天子身体僵直地走过一家家辕门半闭的诸侯行辕,步履沉重地拐进天子行辕的辕门。

田辟疆、熊槐看傻了。

待回过神来,二人嗟叹一番,张弓引矢,各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连射三箭。不一会儿,两名报靶的兵士各拿箭靶飞跑过来。

两只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银矢。田辟疆、熊槐互看一眼对方靶子,相视一笑。

不远处传来不紧不慢的击掌声。

二人回身看去,是韩昭侯。

韩昭侯身材矮壮,身着皮制弁服,腰挂佩剑,站在离他们十步开外的地方,脸上挂着略显诡秘的微笑,朝他们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各自上前一步,揖道:“晚辈见过韩侯!”

韩昭侯回过礼,大步走前几步,拿起箭靶,赞道:“好箭法呀!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看到两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虚!”

韩国与魏、赵同属晋国,史称三晋。几十年来,魏国强势不减,韩、赵反倒成为魏国的附庸,唯魏侯马首是瞻,自然为齐、楚这样的大国瞧不起。然而,十几年前,在公孙鞅赴秦后不久,韩昭侯起用郑人申不害变法,韩国竟也悄悄强盛起来。五年前,韩、楚发生边界冲突,申不害率军四万与七万楚军对垒六个月,交战三次,双方互胜一次,另一次平手。一个月后,在魏惠侯的调停下,魏、楚、韩三国在上蔡会猎,把酒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会,楚、周并列为王,完全可以不来,但楚威王一想借机窥探中原动向,二想使太子有所历练,顺便也给魏惠侯一个面子,也就应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来支应。

因有前面的过节,也因为韩、魏之间的关系,韩昭侯此来就有某种特殊的韵味。楚国太子熊槐望了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热道:“谢韩侯褒奖!”“呵呵呵,”韩昭侯没有还礼,但给他个笑,“按照辈分,贤侄该叫韩叔才是!”

楚太子脸色微涨,躬身施礼:“晚辈见过韩叔!”“韩叔见过二位贤侄!”韩昭侯拱手回过礼,将箭靶放到地上,语气甚缓,却是别有深意,“听说秦国殿下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杨。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哩!”

田辟疆听出话音,长笑一声:“韩叔说的可是秦公的那个浪荡哥儿?辟疆倒是听说,公孙鞅初行变法之时,这位哥儿带头抗法,不想却失算了,自己惨遭割发之辱不说,连其师、傅也受牵连,代他黥面劓鼻,成为列国笑谈!”“是呀,”熊槐不无轻蔑地说,“那个浪荡哥儿不是不来,只怕是不敢来呀!”“呵呵呵,”韩昭侯转向熊槐,“殿下不仅敢来,且还未曾误了魏侯所限的一丝儿时辰,寡人当真佩服!顺便问句,郢都离此三千多里,殿下这一路风餐露宿,想必劳苦哩!”“回韩侯的话,”熊槐冷冷一笑,“熊槐一路上游山玩水,也还轻松快活!要说劳苦,熊槐哪能比得过韩侯您?听说韩叔甫听魏侯动身,星夜出发,是第一个赶到孟津哪!”“呵呵呵呵,”韩昭侯尴尬一笑,“贤侄好口才,楚王后继有人哪!不瞒贤侄,韩叔与令尊可说是知交多年。当年上蔡会上,韩叔与令尊赌酒,令尊一时不慎,输给韩叔一坛老酒,说是下次碰面时即当奉送。此番孟津之会,韩叔本欲不来,可一想到令尊必来偿还所欠老酒,韩叔的两条老腿就不听使唤喽。”“哈哈哈哈,”熊槐大笑数声,针锋相对道,“韩叔所言甚是。临行之时,父王的确拿出一坛老酒,携晚辈之手特别叮嘱说,魏侯召集孟津之会,其他公侯去与不去很是难说,韩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并无他事,只将这坛老酒转交韩侯。还要转告他,此酒是寡人亲手所酿,他若知晓其中真味,就要细细品尝呀!”“哈哈哈哈,”韩昭侯回他一声长笑,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远近排列的十几座行辕,话入正题,“看来,魏罃的面子实在太大,大小列国,哪一家也是磨不开呀!不究怎么说,此番若能喝上楚王亲酿,韩叔也算不虚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头,哂笑道:“韩侯怕是言早了。魏侯定于今日申时,看日头这样子,申时也该到了。熊槐眼神不好,怎么就看不到秦人的行辕呢?”“是啊,”田辟疆接道,“辟疆也想请教韩侯,魏侯既有这么大的面子,秦公怎么就敢不来呢?”“年轻人,”韩昭侯的目光扫过辟疆,落在熊槐身上,“秦公不来,也许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韩叔所言甚是!”熊槐敛神正色,“听说秦公不胜酒力,不似韩叔您海量,只要有人给酒喝,等不到天亮就动身哪!”“是啊是啊,”田辟疆随声附和,“韩叔有此海量,今晚赐酒,韩侯可要一显身手喽!”“唉,”见二人均将矛头对准自己,韩昭侯轻叹一声,“二位殿下,韩叔……这么说吧,年轻气盛是没有用的,今晚这席酒,胜酒力也好,不胜酒力也好,该喝是必须喝的。你二位看好,若是不出韩叔所料,不胜酒力的秦公怕是要吃罚酒喽!”“罚酒?”二位太子俱是一怔。

韩昭侯的眼睛缓缓转向魏室行辕,不无肯定地点了个头。

 

白圭、公孙衍将周天子送入行辕后,匆匆踅回魏国行辕。

行辕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白圭望一眼众人,悄悄走至自己的席位坐下。主席位上,魏惠侯仍盯着那个不断发出“嗒嗒”声响的水漏。

水漏里的水位终于升到一个刻度。

又一声滴答过后,挈壶氏朗声唱道:“丁未日申时到—”

魏惠侯微微抬头,略显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从几面上移开,依次扫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陈轸身上。

陈轸瞥见,适时奏道:“申时到了,秦公果如君上所料,抗命不来!”“诸位爱卿,”魏惠侯两腮微动,微微点头,“你们这都看到了,不是寡人非要与这只黑雕作对,而是它长硬翅膀,说飞就想飞了!”“启奏君父,”公子卬跨前一步,“儿臣请缨西征,誓将它的翅膀拧下来,为君父下酒!”

魏惠侯的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老爱卿,您说呢?”“君上,”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头微皱,“秦国变法十年,国力陡长,显然已成囊脓,早晚要挤!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缓急,臣以为,当下急务不是征伐,而是朝见天子。这是百年盛会,天下诸侯毕集于此,稍有闪失,就有可能埋下祸根,扰乱天下!”“嗯,老爱卿所言极是!”魏惠侯点个头,转向公子卬,“卬儿,你都听见了吧,凡事不仅要考虑全局,且要考虑长远,不要动不动就征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个白眼,低声说道:“君父教训得是!”“陈爱卿,”魏惠侯转向陈轸,“大典诸务,筹妥了吗?”“回禀君上,”陈轸朗声应道,“朝会庆典,万事俱备!依照君上制订的规程,今晚当是天子赐酒,为列国公侯洗尘。君上这该沐浴更衣了!”“好好好,天子躬身为诸侯洗尘是桩大事,差池不得!”魏惠侯重重点头,思虑有顷,“陈爱卿,你是司仪,寡人与周天子,还有天下公侯,都得服从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听到魏惠侯故意将“寡人”排在“周天子”前面,白圭心头一紧,跨进一步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已知道他要劝谏什么,摆手道:“老爱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现纰漏!”

见话被堵得死死的,白圭也是无奈,低头应道:“臣遵旨!”

白圭走出行辕,布满皱纹的老脸越发阴沉,沿小路疾步走回自己的营帐。“主公,”公孙衍迎上一步,望着他的脸色,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会盟走味了,恐怕要出大事!”“哦?”“今晚天子赐酒,为列侯洗尘,君上却有意支开老朽!”

公孙衍眉头拧紧。“唉,”白圭长叹一声,“君上既有旨意,老朽就不好再到会场了,你得去盯。宴会共设两个侍酒,全被陈轸换作魏人。老朽已经吩咐内宰,你算一个,这就去吧!”

公孙衍点下头,快步走去。

在周天子行辕后场,公孙衍与另一侍酒换上周室的侍酒服饰,跟从毗人来到宴席筹备场。

毗人将二人介绍给酒正,转身走了。

酒正拿来酒器,现身说法,向二人讲解侍酒礼仪。

另一名侍酒一边练习倒酒礼仪,一边笑对公孙衍道:“在下韩虱,在上将军府里谋差,仁兄是—”

公孙衍还他一个笑,回道:“在下公孙衍,相国府。”“久仰久仰,”韩虱连连拱手,“公孙兄大名如雷贯耳,请多关照!”

公孙衍亦拱个手:“彼此彼此!”

 

为防备魏人,秦孝公早在变法改制的初年,就已听从公孙鞅之计,将都城由栎阳西迁咸阳,高城重垒,城外连郭,更在城墙外面挖掘一条宽约五丈、深约丈许的护城河,引来渭河之水环卫,将宫城守护得固若金汤。

向晚时分,怡情殿里气氛凝滞。秦孝公端坐于主位龙椅,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希贤分坐于两侧。众人脸色凝重,目光齐射在上大夫景监身上。

景监的声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诸侯响应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东大小列国,除齐、楚是太子之外,均为国君亲往!”

显然,孟津那边,除去齐、楚两国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势真还应验了公孙鞅的判断。秦孝公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眉头紧皱,缓缓闭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孙鞅劓过鼻子的嬴虔微微抬头,眼角斜向嬴驷,嗡嗡说道:“驷儿,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会我们为何不去?”

同样对公孙鞅怀有旧怨的嬴驷心领神会,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话,此事驷儿不知。许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

嬴虔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该事事听他卫鞅的!孟津之会,从名义上说得出口,身为周臣,我若不去,叫天下怎么看我?再就是魏罃那个老东西早就看我不顺眼,听说魏境磨刀霍霍,龙贾厉兵秣马,扎下架势要挑事儿,他公孙鞅懂个什么,说不去就不去了?”

景监看一眼车希贤,似要说句什么,又打住了。

秦孝公缓缓睁开眼睛,扫一眼嬴虔和嬴驷,似是自责,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时赌气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烦来!”

嬴虔自知失言,勾头不语。

众皆缄默。

秦孝公抬起头来:“大良造他……人呢?”

景监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大良造于两日前去终南山视察军营去了!”“诸位爱卿,”秦孝公缓缓嘘出一口气,不无威严地看向众臣,“看来,这一战不得不打了!”

众臣皆是振作。“国尉,”秦孝公看向车希贤,“三军士气如何?”“回禀君上,”车希贤拱手应道,“三军将士无不渴望与魏一战!”“能战将士共有多少?”“一十二万!”“传旨,”秦孝公声如洪钟,“咸阳以西的,开赴咸阳以东!终南山以南的,开赴终南山以北!”“臣领旨!”“诏令臣民,迎战魏寇!”“臣领旨!”

 

天刚迎黑,天子行辕外面火烛齐明,雅乐奏起,一片祥和。列国诸侯纷纷走出自己行辕,聚在天子行辕附近,等候宣召。

就在此时,“唰唰”一阵脚步声急,公子卬引领一队武卒跑步过来,在天子行辕门前架起一条布满枪戟的通道。

事发突然,充满喜气的天子宴请一下子变得森然可怖。等候觐见的十二诸侯面面相觑,各呈怒容。熊槐、田辟疆互望一眼,“啪啪”几声拂袖,正要转身离开,陈轸看个真切,朝乐队摆下手,亮开大嗓门唱道:“天子赐宴,楚殿下、齐殿下驾到!”

熊槐、田辟疆听到第一批点的是他们的名字,略略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天子辕门。

陈轸得意地扫视二人一眼,依次叫道:“赵侯驾到!韩侯驾到!燕公驾到……卫公驾到!”

被陈轸点到名字的诸侯无不阴沉着脸,依照所叫次序走进戟门。

行辕里,身着弁服、身材清瘦、面色略显苍白的周显王端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一层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诸公侯按照陈轸所叫次序坐定。坐在左侧第一的是楚太子,右侧第一的是齐太子,再后是赵侯、韩侯,再后是燕公、鲁公……

最后觐见的是黑须飘飘的卫成公。

卫成公趋前几步,三叩九拜之后,朗声说道:“周臣卫室二十三世孙姬速叩见天子!”

周显王以同样勉强的笑容、同样的手势道:“爱卿平身,请列席!”“谢天子隆恩!”卫成公再拜起身,走至最末位置。

按照周室礼仪,列国朝见天子时,应该严格按照与周室的血缘关系远近、爵位次第排序,丝毫颠倒不得。卫国是周武王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与周室血亲最近,理应排在最前,或至少应与鲁公、燕公并列。然而,此番陈轸所列席次却完全是以国家强弱、实力大小论定的,根本无视周室规矩。与周室血缘关系较近的卫成公由于国力最小,反被排在最后。这也算是战国特色,大国均无异议,卫成公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宴席只有一个空位,就是天子陪席。在场公侯知道,这是特意留给魏侯的。作为东道主,本应第一个到场的魏侯却迟迟不到,用意不言而喻。

再外约十几步远,在本应席坐天子乐手的地方,立着两排武卒,满身铠甲透出的森然杀气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两排武卒的最前面,昂首站着魏国上将军公子卬。这股肃杀之气与辕门之外天子乐队仍在奏出的迎宾雅乐恰成反照。

就在众侯翘首以望时,外面传来陈轸的唱声:“魏侯驾到—”

辕门之内,众武卒唰地退向两侧,闪出约三步宽的大道。魏惠侯健步上前,在迎宾乐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仅一拜一叩,朗声道:“魏罃叩见天子!”

周显王心头一沉,口中却道:“爱卿请起!”

魏惠侯却不起身,仍旧叩在地上。

周显王面色微变,重复一句“爱卿请起”,魏惠侯仍然不动,只是叩在地上。周显王扫视众侯,竟是没有人看他,所有目光全都落在魏惠侯身上。

周显王迟疑一下,起身走下,亲手将魏惠侯扶起。

在座诸侯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周天子携魏惠侯之手走上主席位,各自落席。

迎宾雅乐戛然而止。

陈轸击掌,公孙衍与韩虱步入行辕,依序斟酒。

见酒已斟好,魏惠侯用力咳嗽一声,众公侯抬头望过来。

年近五十的魏惠侯身材高大,壮实得像头公牛,一张方脸不怒自威。在他上位,比他年轻十岁的周显王看起来则像一个文弱书生,脸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难掩他内心深处的惶恐。

魏惠侯又是一声咳嗽,朝诸侯背后不远处的两排武卒扫去一眼,脸色故意一沉,大声责问:“陈轸,这些武士是怎么回事?”“回禀君上,”陈轸拱手,“上将军为防万一,特别护驾!”

魏惠侯厉声喝道:“上将军何在?”

公子卬朗声应道:“末将在!”

魏惠侯声色俱厉:“今宵天子赐宴,君臣尽欢,你弄这些武士竖在这儿,岂不有伤风雅?统统退下!”“末将遵命!”公子卬转身,摆手,与众武士退出。

魏惠侯坐直身子,目光扫过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时势纷乱,诸位公侯都是金贵之躯,更有天子龙体幸临,魏罃诚惶诚恐,万千忧心,因而责得严些。不想他们谨慎过度,反让诸位受惊了!”

十二诸侯互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侯再次抱拳:“承蒙诸位看得起魏罃,不远千里光临孟津,魏罃领情了!”

十二公侯纷纷抱拳还礼。真正的东道主周显王却被搁在一边,表情极是尴尬。

魏惠侯举起酒爵:“诸位公侯齐集孟津,天下归心,实为百年来一大盛事,可喜可贺!值此吉日良宵,魏罃权借天子御酒,向诸公侯致谢!”仰脖饮尽。

众公侯互望一眼,谁也没饮。熊槐大声咳嗽一声,跟着连清几下嗓子。田辟疆、赵肃侯、燕文公也跟着咳嗽起来,座中一时杂音四起。

田辟疆将头转向韩昭侯,声音虽低,却使在场之人皆能听见:“辟疆初次朝王,不知礼数。请问韩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该当何人来饮?”

所有人都看过来。

魏惠侯的脸色干起来,目光直射韩昭侯。

韩昭侯吧咂一下嘴皮子,假作没有听见,看向他处。

魏惠侯脸色稍懈,又要举爵,有人咳嗽一声。

是燕文公。“辟疆贤侄,姬伯讲给你吧。”燕文公朗声道,“按照惯例,天子赐酒,前三爵当由天子端起,第一爵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与臣子共饮!”

众人各出怪声,场面嘈杂。“谢姬伯指点!”田辟疆朝燕文公拱下手,以手背敲响几案,看向魏侯,“辟疆知礼了,看来是有人喧宾夺主呀!”

魏惠侯脸上红涨,表情愠怒。“诸位!诸位!”陈轸不失时机地发出一声重重的咳嗽。

没有一人睬他。

熊槐看向周显王,声音盖过其他人:“大楚国的熊槐知礼了,敬请大周天子敬天祭地,与我等共饮!”

现场更加乱噪,众侯无不解气。赵侯咧嘴笑了,韩侯伸出拇指,中山君、宋公等也都有了表情,只有卫成公目不斜视,两眼直直地盯在魏惠侯脸上。

周天子显然不曾料到是这场面,竟是呆在那儿。

魏惠侯脸色黑青,将手中空爵“啪”一声震在几案上。

众君一震。

场面静寂。

魏惠侯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来。

诸侯无不看向他处,只有排在最末的卫成公目不斜视地看着魏惠侯。

魏惠侯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卫成公身上。

卫成公打个寒噤。

魏惠侯端起空爵,朝他扬扬。

卫成公身子又是一抖。

魏惠侯将空爵再扬一下,表情愈加威严。

卫成公颤手端起案上酒爵,仰脖饮尽。

魏惠侯满意地点点头,逐个扫向紧挨住他的宋公。宋公饮下。接后是中山君等其他小国,纷纷端爵饮下。

魏惠侯的目光依序扫向年过花甲且公然挑战的燕文公。

燕文公冷冷一笑,端起酒爵,转向显王,举爵过头顶,朝他拱手,再将酒爵在几案上连磕三下,一饮而尽。

不待魏惠侯目光扫来,赵肃侯、韩昭侯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文公,向显王拱手,将爵在几案上点三下,依序饮进,皆将魏惠侯晾在一边。

坐于两侧首席的齐、楚两国太子另成一景,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惠侯,相视一笑,举爵朝空中彼此遥祝,各自饮下。

然而,无论如何,除天子之外,魏惠侯敬给十二诸侯的第一爵酒都算喝了。

魏惠侯的目光转向显王。

周显王将万般苦涩化为一个干笑,举爵敬天,洒向空中,看向公孙衍。

公孙衍趋步过去,斟酒。

显王举杯祭地,洒于地下。

公孙衍再斟酒。

显王举爵置于唇边,轻咂一口,置爵于案,眼角盈出泪花。

显王做这些时,燕文公以袖抹泪,其他公侯也都纷纷转过脸去,不忍看视。

见众人酒皆饮完,公孙衍二人从显王、惠侯开始,逐一斟酒。“呵呵呵呵,”魏惠侯放松脸皮,干笑几声,向众人抱拳,“魏罃谢诸位仁兄、二位贤侄赏脸!魏罃还有几句闲言,也望诸位垂听!”

全场静寂,所有目光投向魏惠侯。“诸位仁兄,二位贤侄,”魏惠侯轻咳一声,声音清朗,“七百年前,就在此地,周武王会盟八百诸侯誓师伐纣。周武王靠什么约会八百诸侯呢?一靠德行,二靠才具!古之遗训,天下唯德才兼备者得之。纣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备,故得天下!诸位公侯,今日我等故地重游,回首当年,岂无感慨吗?”

此话等于当众羞辱周天子无德无才,谁都可以取而代之。

周显王满脸通红,勾下头去,拿衣襟拭泪。“听明白了吗?”韩昭侯轻碰一下坐在身边的田辟疆,阴阴一笑,“何人德才兼备,天下应归何人!”

田辟疆扫一眼魏惠侯,鼻孔里冷冷哼出一声,别过脸去。“请问魏侯,”熊槐逼视魏惠侯,大声道,“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备?”

魏惠侯目光转向熊槐,微微一笑:“是有一人,但不是贤侄你!”

熊槐声音阴冷,如同牙缝里挤出:“听话音,此人当是魏侯你了!”“哈哈哈哈,”魏惠侯爆出一声长笑,“德才兼备者可兴王业,可主天下。魏罃才浅德薄,怎能当此重任哪!再说,即使魏罃有此德才,总也不能自己夸口吧!”

当天子之面大谈王业,周天子情何以堪,双手捂脸,以襟拭泪。

众公侯面面相觑。“不过,”魏惠侯却似没有看见,话锋一转,“天下真还就有这么一人,他自以为德高望重,才华盖世,可为天下之雄!”

众公侯陡然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魏惠侯。

熊槐朗声问道:“魏侯直言,此人是谁?”

魏惠侯收起笑,一字一顿:“秦公嬴渠梁!”

尽管是大家都已想到的结果,众人仍然被震撼了。“看到了吗?”韩昭侯碰下田辟疆,“绕来绕去,总算是绕到正题上了!”

魏惠侯敛起面孔,声音渐次严厉:“今日诸侯朝王,天下归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纲,可谓黎民洪福。唯独关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来,亦不道明因由!这是什么?是蔑视天下!是目无天子!是逆上作乱!是违背天道伦常!”

魏惠侯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声音越说越高,面色越来越怒,这是在场诸公谁也不曾料到的。卫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连串雷霆之问,两手打战,几案上刚刚倒满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洒落一身。

卫成公这边该韩虱斟酒,但韩虱两眼只在魏惠侯身上。公孙衍到他身边,拿肘子碰他一下,努嘴。

韩虱就如没看见,两眼仍旧盯住惠侯。

公孙衍只好提壶趋至卫成公跟前,从地上拾起酒爵,在几案上摆正,重新斟满。

燕文公这才明白整个宴会的目标,眼睛微闭,神色反倒放松下来。

几个小国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临在自己头上。

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卫成公,鼻孔里哼出一声。“请问卫公,”魏惠侯显然对卫成公的反应甚是满意,目光看过来,声音和蔼,“秦公不守臣道,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当由天下共诛之?”

卫成公语无伦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态度更为和蔼:“卫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是不,还是是?”

卫成公越发慌乱:“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离开卫成公,逐一扫过众人,见没人出头,点点头,落在周王身上:“秦公目无天子,有违伦常,卫公认为秦公不守臣道,其罪当诛,王上以为如何?”

周显王正在掩袖悲泣,冷不丁吃此一问,惊惶失措,环顾左右:“这……什么……”

魏惠侯提高声音,目光如剑:“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之,卫公认为其罪当诛,王上以为如何?”

周显王额头汗水浸出,拿衣襟连擦几把,嗫嚅道:“魏……魏侯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语气加重,目光直逼显王:“是魏罃在问王上!”

自登基以来,周显王何曾见过臣下如此对他说话,情急之下,竟是呆了,连舌头也似僵在口中。“王上,”魏惠侯缓下语气,但颜色未变,“秦公之罪是不是当诛,列位公侯皆在恭候回话呢!”“当……当诛!”周显王语无伦次。“我王圣明!”魏惠侯似乎想起臣道了,缓缓离开座位,正正衣襟,在周天子前叩拜道,“魏罃愿领正义之师,择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请我王恩准!”

周显王再次环顾左右,见无一人接应:“就……就依魏侯所奏!”

魏惠侯朗声应道:“魏罃领旨!”言讫起身,重新走到与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扫视众公侯一圈,“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兴师伐罪,征讨秦贼,还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具体数目就由敝邦上大夫陈轸统一协调。魏罃不多说了,望诸位在大典之后,各自按照约定,筹齐粮款兵员,共诛失道之秦!”

众侯无一人应声。“来来来,”魏惠侯就如变魔术般换成一副笑脸,“今宵花好月圆,天子赐宴,诸位仁兄当尽兴畅饮!”转对陈轸,“司仪,雅乐侍候!”

陈轸摆手,音乐响起,舞伎入场,舞的是在武王伐纣凯旋后由周公亲自编创的《大武》。这曲歌舞是例行曲目,主要展现武王克纣的丰功伟业,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本无可厚非,但这夜不同寻常的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穿的是清一色的魏武卒装束,而商纣王的士卒穿的则是秦服。显然,魏惠侯借机伐秦蓄谋已久。

天子赐宴突然变味为誓师伐秦,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虽说战火没有烧到自己头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却使众公侯心中难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刚刚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离席。其他诸侯见状,也都纷纷辞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是这结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诸侯,大步走出周天子大帐。

大功告成,魏惠侯伸个长长的懒腰,仰头望向天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一直候在帐外的毗人紧忙跟上,不无关切地小声道:“君上,久雨初晴,又是夜里,外面湿气大哩!”“什么湿气?”魏惠侯不屑地说,“看寡人一把火烧了它!”“君上,老奴以为,这湿气最好不烧!”

魏惠侯看向他,一脸诧异:“为什么?”

毗人眼珠子一转,诡秘一笑:“秦人把君上的肝火搅动了,有这湿气压一压,不定是桩好事情呢!”“哈哈哈哈,”魏惠侯爆出一声长笑,“寡人要的正是这团肝火!召上大夫、上将军行辕议事!”

毗人拱手:“臣遵旨!”

 

众公侯散去时,已是深夜。

周天子闷坐于席,如痴如呆。

公孙衍协助众仆清理几案时,发现丢失一只酒壶。公孙衍核对,是韩虱的。公孙衍觉得奇怪,按照常理,韩虱此时也当在这儿协助收拾才是。想到宴席上韩虱的反常举动,公孙衍心里打了个横,交代仆从几句,快步离开。

公孙衍四处打问,有人见他往远处林中去了。公孙衍追进林中,没寻多久,果然瞄见一个黑影正在林中左拐右拐,好像在故意打转转。公孙衍吃不准是否是韩虱,悄悄跟上。

黑影又绕几个圈圈,闪进一棵大树下面。公孙衍悄步跟上,在距他二十几步外隐身,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黑影轻轻击掌,又一道黑影从树上溜下。黑影摸出一封密函,交给树上那人,低声道:“速报君上,事急矣,魏侯假天子之名伐我,详情另报!”

树上那人动作奇快,眨眼间就隐没在黑暗里了。

黑影显然是大功告成,长长嘘出一口气,作无事人一般,悠悠哉哉地朝公孙衍的藏身处晃过来,正好打他前面走过。

公孙衍看得准确,正是韩虱!

公孙衍吃一惊,迅即回到白圭帐篷,禀报详情,请求拘捕韩虱。“不妥,”白圭应道,“韩虱既为上将军府中红人,也必住在上将军营帐,不好拘捕。再说,即使捕到他,无凭无据,他也不会承认!”

公孙衍点头称是。“这样吧,”白圭略一思忖,吩咐道,“韩虱说是详情另报,这个详情必是今晚他在宴会上所看到的细情。事发紧急,相信他守不到天亮,你守候他,在他另报时,人赃俱获,看他如何说!”

公孙衍拱手道:“犀首遵命!”

白圭关切的却不是这事儿,转过话锋:“快,说说宴会上的事!”“唉,”公孙衍轻叹一声,“君上也太过分了……”遂将宴会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白圭。

白圭越听头越大,末了跺脚道:“君上这是昏头了!”“是哩,在场公侯无不义愤。还有,公侯此来,是为朝会天子,非为伐秦,君上故意迟到,喧宾夺主,处处羞辱周天子,逼天子下诏伐秦,至于明日的朝会与庆典,只字不提!看来,君上这次朝会,不为他事,只为伐秦。”“不瞒你说,”白圭长叹一声,“老朽早就忖知事情会朝这地儿走!一年前陈轸奏请孟津朝王,老朽心里就犯嘀咕。谁想君上听进去不说,竟还铁了心。唉,这些年来,自打陈轸在侧,君上越发想得多了!”“我观此人居心叵测,主公该当有所提防才是!”“哦?”白圭看过来。“犀首听说,此人瞄的是您这位子!”“哼,”白圭冷冷一笑,“想做相国,他还矮了点儿!”一个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回到大帐后,燕文公越想越闷,坐有一刻,起身来到赵国行辕。“嘿,一路盘腾,这又闹到大半夜,姬兄竟还不歇,看来这身子骨真叫结实呀!”已经宽衣的赵肃侯迎住他笑道。“唉,”燕文公笑不出来,捶头道,“悔不该呀!”“什么不该?”“不该来这里!”“唉,”赵肃侯苦笑一下,摇头,“真没想到魏罃会是这样,自取败亡啊!”“赵兄,”燕文公捏紧拳头,语气果决,“在下想定了,明日的会盟燕国不再参加,晨起拔营,打道回燕!”“哦?”赵肃侯震惊。“这样的会盟,姬闵视为奇耻!”“姬兄走了也好。”赵肃侯沉思良久,应道。“赵兄不想走吗?”“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赵肃侯给他个苦笑。“也是。”燕文公点头道,“你们三晋是一家人,唇齿相依!”“不是一家,是离得太近!”赵肃侯再次苦笑,略略一顿,“再说,魏罃伐秦,于赵也不是坏事,在下求之不得呢!”“赵兄,”燕文公直入主题,“在下登门相扰,一是告别,二也是为桩事情。”“姬兄请讲!”“在下欲去觐见天子,想请仁兄同行!”“这……”赵肃侯迟疑一下,“此时去见天子,怕是……”“此时不去,在下就没辰光了!”“仁兄去吧,”赵肃侯略一思索,笑道,“在下一时三刻走不了,有的是辰光!”“也好。”燕文公拱手别过,大步走出,径投天子行辕。

夜深了,天子行辕里,周显王依旧坐在他的席位上,陪坐的是颜太师。君臣相对无语,犹如两座木雕。

不知过有多久,颜太师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走向帐门。“太师!”周显王陡然发作,一拳擂在几案上。“老臣在!”颜太师回反身。

周显王的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起驾!”

颜太师打个惊怔。“回宫!”“回……回宫?”颜太师呆了。

周显王一字一顿:“回洛阳!”“王上,”颜太师缓缓叩地,“途中回得,眼下回不得呀!明天就是大典,列国公侯都在看着,大周的颜面全都搁在明面上了,王上……”放声悲泣。“寡人……”周显王泪水涌出,放声悲泣,“寡人这是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啊!”

君臣二人正在悲哭,内宰趋进:“王上,燕公求见!”“燕公?”周显王止住哭,看向颜太师。

颜太师抹把老泪,激动地说:“患难见真仆啊!”“快,”周显王拭干眼泪,扬手,“有请燕公!”

燕文公趋入大帐,五体投地,号啕大哭:“王上……臣……臣无能啊,王上……” 第002章秦孝公卧薪尝胆公孙鞅舌战敌营

魏惠侯回到行辕,毗人伺候他脱下裘衣,换过衣服,扶他坐于主位。刚刚坐定,陈轸、公子卬就匆匆进来,叩拜于地。

魏惠侯满脸笑容,显然兴头正盛,朝二人扬下手道:“快快请起,看席!”

陈轸、公子卬起身,入席。“方才宴席上,”陈轸不无叹服地说,“君上气势如虹,威震诸侯,反观周王,唯唯诺诺,抖抖瑟瑟,哪有半点儿天子气度!”“唉,”魏惠侯轻叹一声,“寡人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君上,依臣看来,大周王气,似已尽了!”“爱卿不可乱语。”魏惠侯敛起笑,犀利的目光射向陈轸,“伐秦之事,诸侯可有议论?”“秦人触犯天威,诸侯皆曰该伐!”“哼,”魏惠侯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他们哪里是想伐,不过是想浑水摸鱼罢了!”“君上圣明!秦人坐大,已成我心腹大患。天赐良机,稍纵即逝,君上立断,非天下圣主莫能为也!”“秦公重用公孙鞅改制,严刑苛法,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应!”魏惠侯转向公子卬,“卬儿,三军怎么样了?”“回禀君父,”公子卬拱手应道,“三军早已备妥,裴英所部三万锐卒已抵阴晋,另有三万屯于陕、焦,随时可发函谷道,西河郡龙贾将军的五万锐卒也都枕戈以待。君父只要一声令下,儿臣愿引精兵五万,直捣咸阳,生擒秦公,交君父发落!”“呵呵呵,”魏惠侯捋须笑道,“引军五万,有气势!遥想当年,寡人北战赵国,南征韩国,西伐秦国,引军亦是五万!”“君上,”毗人趋进,禀道,“白相国求见!”

魏惠侯略怔,扬手:“宣!”

白圭趋进,叩拜道:“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扬手:“老爱卿,请起请起!”

白圭起身入席。“夜已深了,”魏惠侯盯住他,“爱卿该当歇息才是,何事这般匆忙?”“听说君上要伐秦,臣睡不着呀!”“呵呵呵,”魏惠侯给他个笑,“说说看,爱卿为何睡不着?”“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孙鞅变法十年,秦仓库满足,兵革犀利,我若仓促伐之,必是两败俱伤!”“哼!”公子卬一脸不屑,“白相国,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仓促伐秦?还有,这还没战呢,你又怎么断出是两败俱伤?你是商贾出身,当会算账,这就扳指头算算,六十年来,大魏武卒与秦人在河西大小三十余战,秦人胜过几回?秦人即使夺得一城半池,又能立足几日?”“君上,”白圭没有睬他,顾自说道,“听老臣一句,眼下诸侯云集,盛典在即,我万不可计议伐秦,更不可操之过急呀!”

魏惠侯眉头微皱:“依老爱卿之见,秦人何日可伐?”“王霸之业,首在务本!国之根本,为治在人才,为政在农商,不在兵革之利。昔日先君招贤纳士,求本务实,方使大魏雄霸中原数十年。然而,时过境迁,今非昔比。齐公励精图治,急追直上;秦公变法改制,日新月异。君上不可视而不见啊!”“老爱卿,”魏惠侯敛起笑容,“你是不是想说,寡人既不及齐公,也不及秦公?”“臣并无此意!”“唉,”魏惠侯长叹一声,“今日看来,爱卿是真的老了!”

白圭眼中出泪:“君上—”“老爱卿呀,”魏惠侯半是苛责,“不是寡人数落你,你呀,治国、治民都算高才、大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势,更不用说料理列国事务了。看来,孟津这儿用不上你,还是去大梁修大沟吧。大沟能否如期完工,既关系到农,也关系到商,正是你所说的求本务实!”

白圭起身离席,深叩于地,双眼泣泪:“君上—”“去吧!”魏惠侯不耐烦了,扬手指向帐门,“明日辰时起程!”“臣告退!”白圭起身,叩拜,步履沉重地退出。

魏惠侯缓缓站起来,目送白圭颤巍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辕门外面。“君上,”陈轸笑容可掬,“君上,听说大沟就要贯通,相国大人这又躬身前去,通水指日可待,这可是列国大事啊!”“哼!”魏惠侯显然仍在生白圭的气,“务本务本,迂腐之见!什么是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是本!若是没有吴起、乐羊的攻伐筹谋,若是没有所向披靡的大魏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国?大魏何以雄霸至今?上将军听命!”

公子卬起身,拱手道:“儿臣在!”“诏命,”魏惠侯转对毗人,“封上将军魏卬为主将,龙贾为副将,魏申为监军,起三军一十二万,战车一千乘,择吉日伐秦!”“魏卬领命!”

魏惠侯转对陈轸:“陈爱卿!”

陈轸起身应道:“臣在!”“列国那边,你可有筹划?”“禀君上,臣以为,可使韩、赵各出步卒三万,兵车各一百乘,助上将军一臂之力,至于其余列国,可视财力多寡,为三军分担粮草辎重!”“甚好!”魏惠侯点头,“列国重在参与,不能指靠。至于赵、韩,你可知会赵侯、韩侯,就说秦降之日,凡赵、韩所得土地,尽归他们所有!”“臣领旨!”

 

是夜凌晨时分,韩虱再度走近那棵大树,嗖嗖几下爬上去。少顷,树冠里一阵响动,一只黑影嗖一声飞出,直射天空。

是只大鸟!

林中有人大叫:“快,射下它!”

乱箭齐射。

空中落下几根羽毛,大鸟飞远。

一群魏卒围向大树,几十支弓弩瞄向树冠。

韩虱出溜下来。

韩虱看向站在中心位置的公孙衍,故作惊愕道:“咦,这不是公孙兄吗?你这做什么呢?”

公孙衍冷冷一笑,转对众人:“抓起来!”“哈哈哈哈,”韩虱扔下长剑,仰天长笑,“来呀!”

当公孙衍押着韩虱返回时,白圭已在准备上路。“主公?”公孙衍急走过来,疑惑地看着他。“唉,”白圭长叹一声,看向军士,“抓到他了?”“抓到了!”“可有证物?”“没有。”公孙衍摇头,“我以为与他接头的是人,没想到是只大鸟,待张弓射它,已是迟了,只落下这几根羽毛。”摸出几根羽毛。

白圭老眉皱起:“只有几根羽毛不成呀!”“是哩,”公孙衍有些沮丧,“事已至此,怎么办呢?”“没什么大不了的,”白圭长叹一声,看向远近的营帐,“这儿的事,秦人迟早会知。”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韩虱,“只是,秦人竟然钻到上将军身边,难保宫中没有,这个仗,还怎么打呀?”“这事儿得禀报君上!”“怎么禀报?”白圭一脸无奈,“君上嫌我聒噪,让我去修大沟,这就得走。”“哦?”“这样吧。你以相府名义将那人交给上将军,不要说他是秦人,只讲清楚是在哪儿抓到他即可,就说他几度接近诸侯行辕,有行刺嫌疑!这个罪名够大了,让他自己解释去!”“犀首明白。”“我这去了。”白圭交代道,“会盟之后,你就守在安邑相府,有何急事,从速报我!”“犀首遵命!”

 

翌日,秦宫复兴殿里,宫人抱着一只黑雕匆匆走进。宫人从黑雕腿上解下密函,交给内臣。内臣接过密函,展开,呈送秦孝公。

秦孝公接过,读毕,置于几案,眉头锁起,有顷,目光转向坐在陪位的景监。“君上?”景监回视秦孝公。

秦孝公闭上眼,朝内臣努嘴。内臣会意,拿过信函,递给景监。景监接过,看完,再度看向秦孝公。“景爱卿,”秦孝公不无懊悔地说,“事急矣,你这就进山,请大良造速回!”

景监拱手:“臣领旨!”

 

在八百里终南山中段一处群山环护的山坳里坐落着一片军帐。正对辕门处是一个巨大的演兵场,大良造公孙鞅站在观演台上,全神贯注地观摩一场特技表演。

眼见孝公执意不赴孟津之会,公孙鞅的第一反应是巡视三军。迄今为止,公孙鞅的变法已历十余年,前些年的重点在富国,近几年旨在强兵,是以公孙鞅特别选出五万青壮组建一支新军,分散在这片大山深处,按照他亲自编写的强军新法秘密教战。

这些新兵正是魏人奸细想要探明白的。

竞技场上,一个身上未着任何盔甲的士兵灵敏地左蹦右跳,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种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与一个身披重甲的士兵演习攻防。几个回合下来,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破绽百出,“伤”痕累累,那名无甲兵士竟是毫发未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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