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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19: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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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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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水往事

酉水往事试读:

《酉水往事》

第01章 小女孩上山寻父 老尼姑下庙收徒1

  一九四九年冬天的一个早上,纷纷扬扬的大雪漫天飞舞。一支萎靡不振的残匪部队,逃上了鄂湘川三省交界处的高山小寨阿车住,血洗向家后,朝四川那边的密林深处逃窜而去。他们还将拉丘陈家的陈二小小煽动裹挟走了。

   风雪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哭哭啼啼地追赶到阿车住寨前山坳上。她大约七八岁左右,头发上垫着一层雪花,脏兮兮的脸上长满冻疮,两条长长的鼻涕已经结冰。身上只穿一件土布单衣,破破烂烂的裤子又短又小,两支裤脚像一对弯曲的水牛角套在小腿上,一双小赤脚红肿得很厉害。这里小地名叫拉丘,有四户人家,古树下搭着四个小茅草棚。这四户人家都姓陈,是兄弟和叔侄关系,世代从事岩匠手艺。近年来,靠租种寨上刘、向两家财主的田地为生。小女孩胆怯地走向一个小茅草棚,站在阶沿上进敢进屋,甚至连哭泣也不敢了。

   她紧缩着身子,齿牙格格地打着冷颤,将一双小脚悄悄的探进那堆冷火灰里,觉得脚上温暖许多。

   吱嘎一声,柴门打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男孩,一个十一二岁,一个七八岁。她愣愣地望着小姑娘。问道:“你是哪里的哟?”小姑娘答非所问:“找阿爸。”她又问道:“你喊么子字?”小姑娘还说:“找阿爸。”她有些生气:“你不会讲其他的话吗?”小姑娘说:“阿爸上界了。”

   “桂花,你快死转来!”她的父亲陈二岩匠在茅草棚里叫骂着。桂花盯了两个弟弟一眼:“大龙二龙进屋去!”自己也跟着两个弟弟进了屋。

   茅草棚里传来父亲的责备声:“你晓得不?是土匪的伢上界来找老子。管闲事,你找死哦!”桂花低说:“阿爸,她和二龙一般大,样子照孽(可怜)得很。”

   她阿爸叹息一声:“我们是叫化子顾不上讨米的。去送两个苕给她!”

   桂花拿着两个熟红苕走出门,朝小女孩一笑:“妹妹,你抬(拿)起,趁热的,快吃了转去。”小女孩连忙伸出长满冻疮的小手将红苕接过来,张开小嘴就啃。可是,只啃一半,又不吃了。桂花催促她:“快吃呀,吃饱了转去。”小姑娘说:“天黑了再吃。留个整(读“艮”音)的明天又吃。”她走了,踩着冰雪,继续上山。

   桂花追上去,一把抓住她,劝道:“上面冷,有土匪,你莫去。”小姑娘很执拗:“不,要去找阿爸!”陈二岩匠从茅草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棕毛蓑衣。

   他四十来岁的样子,脸上黄泡气肿的。喊着女儿:“桂花,你快放了她。跟这个送跟她。”桂花转身取来蓑衣,穿在小姑娘身上。小姑娘给桂花鞠了一躬,默默离去。桂花泪水汪汪地望着她的小身子在风雪中移动。

   从拉丘陈家往上行走两三里,视野豁然开朗。一片小丘陵呈现在睛前,形态各异的小山堡上,生长着四季常青的茶叶树。这种茶树,树株高大。著名的湘西黑茶,就是这种茶叶加工的。这个地方,因盛产茶叶而得名“阿车住”,汉语是“出茶叶的地方”。山堡之间,形成若干块平地,有肥沃的水田,也有出种的旱地。一条小河呈弧形绕寨前流过,给小寨子凭添出几份灵性。

   阿车住富甲一方。但是,却只有两户人家分享这份财富。一户姓刘,另一户姓向。他们两家祖上是亲血表关系。两家的金银都很多,每到夏季,便用竹簟晒一次。两家屋基各占好风水,都请地理先生架罗盘择过方向。刘家大屋长五间,两边还修着吊脚楼,整个屋基好像一把大太师椅。房子后面,高山叠翠,靠山牢固;前面,小河蜿蜒,若玉带缠腰;左边,青龙山昂首,雄壮挺拔;右边,白虎山低头,气势威严。旁边大路,直达川蜀。刘家人丁兴旺,几个儿子都在外面当官。

   如今兵荒马乱,刘家老少早就逃得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佣人看管家业。

   向家屋基,地势开阔,与刘家仅一堡之隔。向家的房子也很宽敞,四周还打着石头墙。据说,向家女山太旺,男丁单传。到了向顺民这一代,就没儿子了。他找了三个老婆,一共生下七个女儿。大女儿十六七岁了,小女儿幺小姐才三岁。他原本打算带着一家老小,下山到亲戚家躲一躲。大老婆说,他家与人从来没有结下怨仇,不用躲。没想到,这次土匪上山,轮奸了向顺民的三个老婆和六个女儿。六小姐才七岁,哭喊着:“阿爸,救命救命……”向顺民忍无可忍,拿起杆子(长矛)与土匪拼命,结果被打死。三个老婆见丈夫死了,发疯般又骂又咬,拼命反抗。土匪大开杀戒,向家血流成河。也许土匪们没有注意到幺小姐,或者是有意给向家留条根,只有她一人幸免。土匪们将向家一把火烧了,抢走粮食和银圆,还赶走一头大水牯。

   从拉丘上来的那个小女孩,一溜一滑地蹒蹒跚跚来到阿车住。路过向家门口,实在走不动了,见院内冒着烟雾,就走了过去。她站在高大的石门前,胆怯地朝里面张望。房子已经燃烧坍塌,残缺的木柱上冒着黑烟。她很奇怪:这家怎么着火了?主人又去了哪里呢?见里面那间小猪楼还在,猪楼上堆满苞谷壳,她想钻进苞谷壳去暖暖身子,便壮着胆子跨进石门槛。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可疑的物体,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她用几乎冻僵的小脚蹬了蹬那截最小的物体,原来是六小姐的尸体。“啊!”吓得她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外面跑。突然,院子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叫声:“要阿业(妈妈),要阿业。”是小幺姐在哭叫。土匪们走了以后,她孤零零地哭了一阵,见父母和姐姐们全睡在地上不理睬她,就钻进猪楼睡着了。小女孩的尖叫声,将她弄醒了。

   小女孩望着院子喊道:“鬼,莫吓我。又不是我贵枝害的你!”她的名字叫贵枝。“我是小幺,阿大(姐),等到我。”幺小姐在里面哭得更伤心。贵枝自言自语道:“阿爸讲过,鬼不会对话。肯定是活人。”怔怔地望着院门。幺小姐哭喊着从门口扑出来。她穿得很棉,头上戴着尾巴帽。模样又可爱,又可怜。贵枝连忙跑上去,将她抱进怀里:“妹妹,莫哭了。”幺小姐很听话,一声也不哭了,紧紧地抓着贵枝,生怕这个姐姐不要她。

   贵枝向四周望了一眼,发现不远处有个牛圈,抱着幺小姐朝牛圈走去。关在圈里的那头黄母牛站了起来,望着贵枝摇了摇头,脖子上的铜铃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贵枝一手攀着牛栏门上的横栏,一手抱着幺小姐往上爬。爬上牛圈,她将苞谷壳掏出一个小洞,抱着幺小姐坐了进去,还将缝隙也用苞谷壳盖上,把自己和幺小姐埋在苞谷壳堆里。

   贵枝满足地笑了:“小幺,饿不?阿大有吃的。”幺小姐望着她:“小幺饿。都不跟我煮饭。阿爸,阿业,还有阿大她们,都睡在地上不起来。是土匪打的她们。”贵枝很害怕,赶紧从怀中掏出红苕。哄着她:“土匪是坏家伙,你莫紧讲了。小幺吃多的,阿大吃少的。”她将那个全苕送给幺小姐,自己将半个剩苕几口就吃完了,望着幺小姐手中的红苕直吞口水。幺小姐把红苕送到她的嘴边:“阿大吃。”她轻轻地咬了一口:“好了,小幺吃。”

   寨子旁边的小山堡上,有一座老庙。庙里只有一个姓王的老尼姑,人称王和尚。

   下午,她带着拉丘陈家几个岩匠来给向家人收尸。他们就在院子里的菜地上挖了两个大坑,将向家老小十口草草下葬。没有发现幺小姐,还以为她被土匪带走了。他们来到牛栏边,发现上面睡着两个小女孩。王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哪来的这个小女伢呀?她抱着的不是向家幺小姐吗?妹妹,快起来!”贵枝和幺小姐被叫醒了。陈二岩匠惊喜道:“幺小姐还在呢!那个大的是来找阿爸的。”王和尚慈祥地望着贵枝:“你叫么子名字?快下来。”贵枝知道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是好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老人家是菩萨。我叫贵枝。”她动了动身子。可是,站不起来。陈二岩匠望着王和尚:“师傅,她脚可能冻坏了。”王和尚吩咐他:“快抱贵枝下来。救苦救难,必有善报。跟她们两个都背到庙上去。”

   贵枝和幺小姐被王和尚收留。向家那头黄母牛,也一同牵上了庙。晚上,王和尚烧了一大锅茄子蔸蔸水,叫贵枝赤身裸体地坐在木桶里泡澡。直到贵枝通体发红,浑身出汗,王和尚才将她抱出来,塞进棉被。笑道:“贵枝,寒气逼出来了,你二天(今后)不会落下病根。”贵枝伤心地哭起来:“师傅呀,你是我的恩人。

   贵枝长大了要报您的恩。”王和尚笑了笑:“你晓得报恩,二天会成好人。你是哪里人,几岁了,为么子要来这山界上找阿爸?”

   贵枝说:“我是湖南四坝的,属蛇,八岁半。阿爸到八面山跟军队煮饭,共产党的军队跟他们打垮了。听人讲,他们上了界。”王和尚叹息道:“四坝离这里二十多里,你这女子爱串脚!冰天雪地的,冷死你!等雪融了,你就回去,莫去土匪窝里送死。你阿爸只是个火头军,保不住你。向家的遭遇,你也看到了,凄惨得很啦!”

   贵枝放声大哭:“死也不转去。小娘(后妈)打死人,待不得我。我就跟师傅坐,求您老人家收我做徒弟。你不要我,我又找阿爸去。”王和尚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女子,犟得很!实在不回去,那就收下你。”贵枝连忙爬出被窝,磕头叫师傅。坐在一旁烤火的幺小姐也学着她的样子,口称师傅,跪着磕头。王和尚在贵枝的身上轻轻拍了拍:“好了!怕的着凉,快去睡。”她将幺小姐抱进怀里,爱怜地笑道:“你这个幺小姐,真懂事。”

 

第02章 小女孩上山寻父 老尼姑下庙收徒2

  天气放晴,积雪融化。贵枝和幺小姐在庙上接受剃度。王和尚一边给贵枝剃头,一边轻声说:“贵也好,富也好,不如平安好。我给你取个法号,就叫静之。守得住清静,自然平安。记住没?”贵枝回答:“师傅,弟子记住了。”幺小姐天真地问道:“师傅,阿大叫静之,我是不是叫小幺之?”逗得王和尚和静之笑了起来。王和尚说:“你的法号叫慧之。二天不能再喊阿大,要称师姐。记住没?”

   慧之奶声奶气地应着:“慧之记住了。”

   腊月里,天气晴和。王和尚在向家地里吆牛耕地。静之在旁边山坡上割牛草。她头戴僧帽,穿着粗布僧衣,显得眉清目秀,小脸上的冻疮也快好了,与半月前上来时判若两人。慧之在路边摘野棉花玩耍。

   陈二岩匠带着两个儿子朝这边走来。远远地打着招呼:“师傅,耕地呀?”王和尚说:“种点冬洋芋。如今兵荒马乱,不好化缘。”陈二岩匠满脸谦恭:“是啦。我也打算种点冬洋芋。刘家的佣人,几天前跑了,向家又只剩一个不懂事的幺小姐。他们的土地,我们不敢种。想问问师傅,怎么办。”王和尚看着他:“土地越荒越瘦,只有越种越肥沃。你们可以种。”

   慧之在那边哭起来。大龙把她的小僧帽摘了,正摸着她的小光头。静之大声喝斥:“小施主,不得无礼!”大龙嘲笑道:“你个小叫化子,当个小女和尚,不得鸡巴了呀?”王和尚满脸不高兴。陈二岩匠抓起一根木棒,朝大龙跑去:“你个狗日的,不成样子!”大龙丢下僧帽落荒而逃。二龙捡起小僧帽,戴在慧之的头上:“幺小姐,莫哭了。”

   望着陈家父子的背影,王和尚告诫静之:“大龙指天画日的,不成样子,莫去惹他。二龙还好,跟他老子一样,也是个老实人。”静之愤愤不平:“有娘养,无娘教。不是好东西!”“静之,修行之人,不要出口伤人!”王和尚训斥道。静之满脸羞红。

   大年三十晚上,王和尚师徒三人吃完斋饭后,静之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师傅给灯盏里续了桐油,坐下念经,有节奏地敲击着木鱼。慧之极不情愿地望了一眼静之,装出一副很冷的样子,伸出小手,继续烤人。收拾完毕,静之轻轻地走了过来,挨着师傅坐下,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默诵经书。慧之跟了过来,坐在师姐旁边,偷偷地笑着。

   突然,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慧之推了推静之,高声叫道:“师姐!来香客了!”静之转头望去,看见桂花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匆匆忙忙走进来。桂花焦急地喊道:“师傅,我大嫂生不下来小伢,请您老人家快去接一下生。”王和尚知道她堂嫂难产了,马上站起来。问道:“怎么不早点来呢?”桂花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不好麻烦您老人家。”“出家之人,不兴这些。静之,跟师傅去学接生。”吩咐一声,拔腿就走。静之连忙去背慧之。桂花说:“小师傅,我背幺小姐。”抢着将慧之背在了背上。

   产妇躺在床上一声接一声地呻吟着,破烂的被子上全是鲜血。婴儿的半条腿伸出产门,身子却卡在里面出不来。王和尚语气平静地问静之:“你们四坝种藕的人多,你抠过藕没?”静之连忙点头:“师傅,我抠过。”王和尚笑了:“那好。

   你手小,快用盐水洗下手。师傅教你接生。”桂花赶紧拿来一小块巴盐,放进木盆里,用热水融化。

   静之有些紧张。王和尚鼓励她:“不怕。你大胆把手轻轻地伸到肚子里去。”静之将小手轻轻地伸进产道。王和尚笑道:“很好!你像摸藕那样,慢慢地去摸那条小脚。”静之满脸惊喜地望着师傅:“师傅,摸到了。”王和尚很高兴:“好!陈家大嫂,你也用点力。静之,像起藕那样顺势提出来。”哗的一声,小孩滑出产道。是个女婴。母女平安。陈家大嫂激动地哭了。王和尚劝慰她:“快莫闹嘈,月上哭不得。桂花,赶快跟你大嫂煮碗甜酒鸡蛋。多放点老红糖。”

   慧之坐在凳子上打瞌睡,闻到甜酒的香味,醒了。她望着锅里的甜酒鸡蛋,吞了一下口水。小男孩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也望着锅中。锅里共有四个鸡蛋。桂花舀起两个鸡蛋。陈大说:“桂花,好了。跟陈妹和幺小姐一人留一个。”王和尚笑了笑:“身上才落这么大一坨肉,伤元气。全部舀给陈大嫂。慧之不吃鸡蛋。

   ”她看了一眼慧之。慧之很乖巧,轻声说:“我不吃鸡蛋。”桂花望着侄儿陈妹:“幺小姐都不要,你还要不要?”陈妹不吭声,眼泪却出来了。桂花笑道:“只晓得哭,出不得紧(害羞),真像个妹妹!”嫂子在里面答了话:“麻妈(姑),一年没开荤了,今天又是大年三十,让陈妹吃个鸡蛋。跟幺小姐也舀一个。”桂花犹豫着。

   陈幺岩匠和老婆曾二笑着走进屋。曾二身材矮小,有了身怀,挺着一个大肚子,手里提着小篾箩,篾箩里装有十来个鸡蛋。曾二朝桂花一笑:“桂花,都舀跟大嫂。这里还有。”陈大微笑着迎上去:“幺幺(叔),你们快坐。哎呀,幺婶娘,送这么多呀?你各人留到吃沙。”曾二将篾箩塞进陈大手中:“快抬(拿)起。那个菜花母鸡肯屙(下)蛋,还要屙。”

   桂花将四个鸡蛋全部端给了嫂子,她从里面退出来后,将锅里重新打了两个荷包蛋。王和尚笑着说:“陈家幺婶,你也快了。”曾二满脸笑容:“落到开年二月。你这个小师傅,一双手巧得很哩!像个送子娘娘观世音。”抓起静之的手抚摸着。说话间,鸡蛋熟了。桂花给侄儿陈妹和慧之各舀了一个鸡蛋。慧之望着师傅。王和尚笑了笑:“爱,你就吃一个。静之,给师妹喂一下。”

   陈二岩匠端着一碗蜂糖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儿子。陈大笑迎上去,将蜂糖接过来:“二叔,你们快坐。”大龙嘻皮笑脸地看着侄儿陈妹:“你个狗日的,也坐月呀。”除陈二小小外,陈家人到齐了。陈大岩匠死了多年,陈大和陈二小小是他的儿子。陈家虽然贫穷,但一大家人却很和睦。他们围着火堂而坐,用单纯的笑容,迎接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夜幕笼罩四野,外面一片漆黑。王和尚点燃油枞膏,起身告辞。桂花说:“大哥,我们去送一送。”她蹲下身子,背对着慧之:“幺小姐,我背你。”陈家老少出门相送。陈大往布口袋中撮了几碗苞谷,提着口袋追出门去。

 

第03章 旧房屋主子易人 新社会尼姑还俗1

  农历九月上旬,一支解放军队伍开上阿车住,清剿去年冬天流窜上来的那支残匪。指挥部设在刘家大屋。土匪人地两熟,藏身原始丛林,负隅顽抗。短期内,要彻底肃清,并非易事。民兵队长田贵生献上一计:把土匪们的家属请到阿车住来,让他们进山做劝降工作。

   田贵生二十多岁,是本地人,由他出面,动员来了不少的土匪家属或亲戚。解放军给他们讲清楚人民政府的政策,请他们进山劝说亲人回家。只要下山,弃暗投明,一律宽大处理;继续与人民作对,死路一条。他们打消了顾虑,愿意进山寻找亲人。田贵生叫拉丘陈二岩匠叔侄三人做向导,他们吓得连话都讲不出来,担心土匪会像杀向家一样报复他们,不敢带路。

   田贵生劝说道:“现在全国解放了,土匪就像田里的死泥鳅,翻不了浪。陈二小小是你们的亲人,你们难道忍心让他跟人家去当炮灰吗?”陈大一听,哭着对两个叔叔说:“二叔,幺幺,小小照孽。”意思是希望两个叔叔进山带路,把弟弟小小叫回来。一个土匪亲戚嘲笑陈二岩匠:“二岩匠,我看你们几叔侄,都白长了一根鸡巴!”陈二岩匠这才勉强答应带路,由他们叔侄三人各带一队人马进了山。解放军夹在老百姓中间,保护大家,以防不测。

   “儿呀,快回来!我们盘你不容易,老了就指望你啦,跟爸业(爹娘)转去!”“他阿爸,你千万莫往绝路上走!留下这么多小伢,我一个人怎么盘得大呀?”“阿爸,我们兄弟姊妹还小,都舍不得你,你快出来,跟我回去!”“老乡们,只要放下武器,人民政府决不追究!”一时间,父母唤儿、妻子叫夫、子女呼爹和解放军劝降的声音,随着阵阵松涛在丛林中回荡。

   陈二小小第一个溜下山。他饿得像个瘦猿猴,模样吓人,虽然快三十岁,但身材矮小,只像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黄军装,显得格外空长,宛若套在木偶上一般。他的头发又乱又长,上面落满草屑,头发灰灰的结了球。一双赤脚,布满小伤口,有的结了疤,有的还流着血。浑身上下,黑不溜秋,臭味难闻。解放军对他很热情,送给他一套崭新的小号军衣,叫他洗个澡换上。换了装,陈二小小模样大变。那套军衣虽然没有帽徽领章,但从后面看去,模样与解放军没有两样,只是头发太长。解放军卫生员连忙又给他理了一个头,一下子便显得特别精神起来。

   解放军连长笑问陈二小小:“老陈同志,你想不想当志愿军?但必须给你讲清楚,志愿军要去朝鲜抗美援朝。”陈二小小愣住了,他不适应“老陈同志”这个称呼。田贵生杵了他一下:“莫发玍(呆),是喊你!解放军讲礼节。”陈二小小很感动,满脸兴奋:“长官,我天不怕地不怕,还怕打仗?我想当志愿军!”田贵生纠正他:“不兴旧军队那一套,要叫同志。”陈二小小连忙改口:“同志,我去!”连长高兴极了:“好!今晚召开欢送会。你现在是革命军人,要有个大名,就叫陈有志吧。”陈二小小有了这个响亮的大名。

   欢送会很热闹。陈有志身穿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坐在前排显眼位置,满脸神气与自豪。简单的仪式结束,解放军战士合唱了《三八纪律八项注意》和《义勇军进行曲》。接着,军民同欢拉歌。陈家是军属,得到优先。陈二岩匠两兄弟和侄儿陈大,每人都唱了一首山歌。他们歌声刚落,人们便竞赛一般,各显身手,一展歌喉。田贵生带着民兵们和解放军战士在四周巡逻,欢送会没有受到土匪丝毫骚扰。第二天一早,人们敲锣打鼓地将陈有志送下阿车住。

   送走陈有志的锣鼓声还在山谷回旋,又有十多个土匪下了山。紧接着,土匪们纷纷下山回家。仅十来天时间,绝大多数土匪主动缴械投诚,弃暗投明。他们当中的不少人,自觉自愿当了志愿军,入朝参战。少数顽匪很快就被军民围歼。

   夜里,月色朦胧。天地间,一片寂寥。庙上“叨叨”的木鱼声,显得格外轻脆。

   王和尚师徒三人,坐在庙里静心念经。突然,一个中年汉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庙门外。

   王和尚闭着眼睛,轻声说道:“施主,有事请进来。”静之转身一看,十分惊喜:“阿爸!”贵枝阿爸泪光闪闪地走进来。边走边说:“贵枝,阿爸今晚来接你。”他走到王和尚的身后,虔诚地鞠了一躬,“师傅,感谢您老人家收留了我的女子。给您添麻烦了。”王和尚慢慢站起来,转身看着他,语气十分平静地说道:“现在改朝换代,也不晓得还兴不兴这一行。我是一个快死的人,没有能力了。你给女子接回去最好。”静之望着师傅,心软了,不想回去,呆呆地站着。阿爸明白了她的心情,轻声说:“贵枝,你这么好好的,阿爸也放心了,你就陪师傅在庙里乖乖的过日子。”转身出了庙。静之泪流满面,追了出去:“阿爸,你慢走!师傅对我好,你放心!”

   田贵生带着土改工作队上了阿车住,还将伯伯田油匠一家四口一同带了上来。田油匠身材高大,四十多岁,老婆死了多年,一直单身未续。他只一个独生女儿,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名叫叶大佬。田油匠背着几把锄头,锄把中间夹着两床破棉絮和一卷旧睡席。女子和他一样,身材也很高大,名叫秀英,模样不俊不丑,二十多岁了,脸上有几颗白麻子。秀英背着一个大包袱,怀中抱着两岁的儿子家旺。女婿叶大佬一副老实巴交的憨厚相,二十多岁,身材魁梧,肩上挑着一担苞谷籽,手里还抱着两条木板凳。

   田油匠是山下母业人,那里已经完成斗地主分田地。母业人多地少,人平分不到多少田土。田贵生父母早亡,是伯伯田油匠给他养大成人的,还送他读了几年书。他将伯伯一家人带上来,是想让他们多分一些田土,还想把刘家大屋也分两间给他们。可是,田油匠是个倔巴佬,认为别人的便宜占不得,不肯住进刘家大屋,一家老小暂时住在刘家大屋下面的茅屋里。那是刘家过去做砖茶和加工粮食的地方。

   阿车住没有地主可斗,人口又少,仅半天时间就完成了土改。陈家岩匠叔侄三人分得了刘家的大房子。陈二岩匠见田油匠放着那么好的大瓦屋不去住,偏偏要住茅草棚,他心里七上八下,疑疑惑惑地问田贵生:“田家贵生佬,共产党的庄子稳不稳当哦?”一个工作队员更正道:“叫田乡长!”陈二岩匠满脸惶恐。田贵生笑了笑:“共产党要打万年庄!你们几叔侄放心大胆地搬进刘家大屋去。”陈幺岩匠轻声问他:“田乡长,你伯伯他们怎么不搬进去呢?”

   田油匠在下面大声说道:“我们命贱,坐大房子不自在!”陈二岩匠满脸绯红。

   田贵生笑了笑:“莫听我伯伯的。他老人家是一个古板人。”大龙翻了父亲一眼:“阿爸,怕卵!现在是新社会,田乡长喊我们住的。小小哥又是志愿军,我们放心大胆搬进去!”田贵生看着大龙,微笑着朝他直点头:“你这小伙子,有板眼!叫什么名字,识字不?”大龙将头一昂:“我叫陈大龙。阿爸卵都不中用!

   哪里给我们盘得起书哦。连学堂门朝哪边开都不晓得。”陈二岩匠脸红了,骂着大龙:“狗日无天可法的!有饭吃就不错了。”田贵生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我看这小伙子要得。二岩匠,送他们两兄弟去读几年书。新中国缺的就是有文化的人。”陈家叔侄几户放心大胆地住进了刘家大屋。陈有志虽然人不在家,但也分得三间吊脚楼。不久,大龙、二龙两兄弟上了学。

   王和尚师徒三人同样分到田地。那头黄母牛下了一个小黄牯,两头牛全归她们所有。田贵生劝导王和尚还俗。和尚不好划成份。王和尚替两个徒弟着想,便还了俗。她的法名叫道之,俗家姓王,俗名就叫王道之。两个徒弟随她姓,俗名分别叫王静之和王慧之。

   道之和静之的成份被划为贫农。但慧之的成份却不好定。道之师傅说:“慧之随我姓王,成份自然要划成贫农。”工作队的意见却发生了分歧。有的认为,应该给慧之划为地主子女。有的反对,说这么小一个孩子,一家人都死在土匪手中,很可怜。她既然改了姓,应该跟随收养人划成份。田贵生偏向后面一种看法,但又不便表态,决定召开群众大会,由群众来给慧之定成份。

   会上,田油匠说:“她这么小一个人,没吃人害人,除了一条性命而外,么子都没有。道之师傅不收养她,只怕早就被冷死或者饿死了。这个世界上,你们见过冷死、饿死的地主子女没?”主张给她划地主子女成份的工作队员被问住。陈二岩匠说起向家过去的好处来:“向家老爷是个好人,做事公道。一家老小,只要有劳动能力,都上坡做工夫。我们租种他家田地,收租也比较合理。”一个工作队员折中道:“贫下中农是一家,那就给她划为下中农。”田贵生问道:“慧之小同志,你有意见没有?”慧之才四岁多,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你讲么子?慧之小同志不晓得。”众人大笑。她的成份就这样定下来。

 

第04章 旧房屋主子易人 新社会尼姑还俗2

  田油匠决定自己搭个茅屋。他会看风水,宅基地选在刘家茅屋左边那个土坎上。

   茅屋正面朝着垭口,背靠小山堡。山势很好。山堡上,茶叶树郁郁葱葱,里面夹杂着一些板栗树。房子修在这里,今后,山上的茶叶树和板栗树自然就归他们家了。搭茅屋那天,陈家人都来帮忙。陈二岩匠叔侄三人和田油匠翁婿从附近砍来树木搭架子,桂花和嫂子帮着秀英在屋场坪里就地取材,割茅草。秀英一边割,一边不时逗着在身旁玩耍的儿子家旺。陈幺岩匠老婆曾二生了个儿子,她将儿子背在大背窝里,站在一旁看热闹。她本来就斯文,生了小孩,更兼顾不了其他事情。和秀英相比,差距太大。陈妹背上驼着陈二妹,在板栗树下寻找板栗子。

   王道之吆喝着牛,带着两个徒弟走过来。她将牛朝山坡上一赶:“进去吃草!慧之,把牛看好。”黄母牛摆着尾巴,带着小牛走向山坡。慧之奔奔跳跳地跟在牛屁股后面,走进山坡。秀英伸直腰朝这边笑道:“老人家,你也来了呀。”王道之笑而不答。静之连忙说:“大婶娘,我们来迟了。”秀英说:“不迟,来得正合适。”

   静之虽然才十一岁,割起草茅来却有模有样。秀英朝她一笑:“静之,你聪明又能干,讨人喜欢。二天要落(嫁)个好人家。”桂花说:“我早就看上静之。静之,跟我屋大龙做姑娘(老婆)好不好?”静之红着脸不吭声。王道之答了话,语气有点冷漠:“大龙属虎,静之属蛇。两人八字不合。”桂花呵呵一笑:“那就二龙,他也属蛇。”王道之还是推迟:“静之还小,现在不讲这件事情。”场面有点尴尬。

   秀英赶紧接过话题:“大龙的确找得姑娘了。我幺幺家有个女子,叫秀秀,今年十八岁,长得乖乖的(漂亮)人也精卫(聪明)能干……”陈二岩匠马上在那边答了话:“女大三,抱金砖。请秀英抽空去做个媒。有个婆娘管到,省得老子操心。

   ”秀英满口答应下来:“好!我明天就去。桂花,你几时出闺?”桂花脸色红了:“阿爸一人辛苦,我还帮家里做两年工夫。”婶娘曾二说:“桂花,你也不小了,不能在娘家做一辈子闺女。人家再来催,你要松口。”桂花轻声道:“由幺婶娘作主,你讲怎么就怎么。”

   说话间,茅草割完。那边棚子骨架也已搭成。大家一鼓作气,传草的传草,盖草的盖草。一阵忙碌,三间茅屋修好。虽然简陋,但却是新社会阿车住寨上建起的第一栋新房子。

   秀英说的幺幺,是婆家这边的叔叔。秀英去叔叔家一讲,事情便有了眉目。女方很快就到大龙屋来看家了。那天,是秀秀的婶娘陪同秀秀上来的。秀秀的确漂亮,瓜子脸,丹凤眼,身材高挑。陈家人非常高兴,叔侄三家凑着东西办招待。大龙进步多了,挑水,划柴,忙进忙出。他对人有礼有貌,讲话一脸笑容。秀秀心中很满意。

   晚上,秀秀和婶娘来到嫂子秀英家住宿。婶娘感叹道:“秀,你命好。陈家好大的家屋!大龙知书识礼,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像个干部相。”田油匠瞟了秀秀婶娘一眼:“家屋靠人做!坐享其成,没有几个好结果。”秀英不高兴地看了一眼父亲:“阿爸,莫打破!”不许他说难听的话。田油匠笑了笑,不再吭声。

   大龙蹑手蹑脚地靠近茅草屋,想偷听一下,里面究竟在讲什么。

   秀秀虽然心中已经看上大龙,对他家的房子也很满意。但听了田油匠的话,觉得也有道理,认为婚姻大事还是稳重一点好。轻声问秀英:“大嫂,我上来时,悄悄打听了一下。有人讲,大龙他……脾气有些火爆,不晓得是不是这样?”婶娘连忙说:“造谣的!莫听那些小话。”秀英看透秀秀的心事,笑着逗她:“秀,男人没有一点脾气不得行!你是大姐姐,他是小佬佬(弟弟),你二天多教他沙。

   不听,扯他耳朵!”秀秀咕咕地笑起来。婶娘生怕秀秀不答应,便笑着劝她:“秀,你们姑嫂有伴。这里柴方水便的,田地宽,吃碗饭不愁。”她看了一眼秀英,“秀秀不小了,你去套套口气,看着明年能不能成亲。”秀英说:“陈家求之不得,桂花年底要出嫁,大龙、二龙还在学堂读书,家里正缺劳力。”听到这里,大龙满脸笑容地溜走了。

   深秋,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的芳香。田油匠和女婿肩背缆绳在水田里拉着犁,秀英在后面手撑犁把,背上还背着小伢家旺。田油匠力气不减当年,女婿叶大佬正值年华,翁婿二人拉犁,显得较轻松。在他们旁边的水田里,陈家叔侄三人也在拉犁耕田。陈幺岩匠和侄儿陈大拉犁,显得很费力,陈二岩匠在后面习惯性地吆喝着。

   秀英朝陈家叔侄望了一眼,抿嘴一笑。她突然车过头,笑望儿子:“家旺,你搞丑事了?阿爸,歇下气。家旺屙(拉)了我一背。”叶大佬说:“卡客(岳父),你上岸吃杆烟,我去帮下忙。”老少三人上了田坎。

   田油匠从一个皱皱巴巴的猪尿包口袋中取出烟叶,一边朝那块斜岩板上走,一边招呼陈家叔侄:“二岩匠,你们几叔侄歇下气,吃杆烟来。”陈家叔侄歇下手脚,走了过来。田油匠给他们叔侄三人各送了一片烟叶。他们几人坐在岩头上吸着烟。

   陈大伸头一望,发现王道之在山堡那边吆牛耕田,满脸羡慕地说道:“过去,刘家两个大水牛,向家一个水牛一个黄牛,我们租种他们两家田地,牛紧起(尽管)

   用。”陈二岩匠说:“听大龙讲,山下在搞互助组,耕牛搅伙(共同)用。油匠表叔,你消息灵通,到底有没有这么回事?”田油匠笑道:“有这么回事。我们寨上只一个黄母牛,一天也耕不了多少田土。人家道之师傅没有搞互助组的想法,我们还是莫打这个主意。”陈二岩匠连声应着:“那是那是。”

   秀英和丈夫给小孩收拾干净,两人微笑着走过来。秀英笑道:“王师傅好硬朗,这么大年纪还能耕田打耙。”陈二岩匠说:“王师傳至少也六十出头了,从我慬事起,她就在庙上做和尚。”田油匠叹息一声:“有么子办法哦!她是在下蛮(硬撑)。秀英,我们明天不犁田,你和大佬去挖土,我去帮她老人家犁几天水田。”

   一天晚上,陈家老小又在秀英家烤火。只缺桂花一人没来。婆家定下日子,冬月十八办婚事,她在屋里赶做出嫁客鞋。

   突然,王道之微笑着推开了柴门。她手里打着火把,身后跟着静之和慧之。大家起身让坐。王道之一坐下,便道明来意:“感谢油匠大哥跟我们犁了田。我今天带着她两姊妹来,想跟大家搅伙。我们家的黄母牛,大家搅伙用。再过一年时间,小黄牯也能耕地。”陈二岩匠十分高兴:“哎呀,那就好啰!”王道之说:“我们议个规矩,每家只种十五挑谷的水田。一个黄母牛,不经累。土,大家一起来挖。”她的意思是:不能让牛太累,每户犁十五挑稻谷的水田面积,旱地由人力来挖。“好好!要得要得!”大家赞同。田油匠看了众人一眼:“我还议个规矩。田,由我一个人来犁,用五天,让牛歇一天气,不管犁到哪家,都要备足嫩草。逢年过节,要跟牛喂餐细粮和白酒鸡蛋。由各家来凑!”“好好!要得要得!”大家又是一片赞同声。

   秀英激动地站起来:“今天,是个庆喜的日子,我们阿车住也搞互助组了。没得么子好吃的,我们炒锅板栗宵下夜。”大家一片笑声。

   大家首先给王道之家挖土。大小劳力一起出动,男女老少共十一人。由田油匠打头,一字排开,倒也有几分气势。几个小孩被放在一个打谷盆里,陈妹负责照看他们。慧之在旁边的山堡上放牛,叮叮当当的牛铃声,与劳动场面十分合拍。

   冬月十八,天降瑞雪。阿车住上一片银装素裹。一行人高高兴兴地敲着锣、打着鼓,簇拥着桂花,行走在洁白的雪地上。桂花身穿红色露水衣,手里打着一把油纸伞,格外醒目。她是解放后,阿车住首个吹吹打打嫁出去的穷人女子。嫁妆却不简单。有两床土花被子,一床洋布印花被子;一口楠木箱子,一个杉木碗柜;四把红凳子;一床竹睡席。这些东西,是陈家叔侄三户一起凑钱制的。解放前,穷人家闺女出嫁,怕半路被土匪抢走,多数人家打着夜工,悄悄走人。制得起一床土花被子就不错了。像这么体面热闹地嫁闺女,连想都不敢想。

 

第05章 缺劳力兄弟退学 做主人姊妹入社1

  正月初,秀英带回一个好消息:冬天秀秀可以上界。陈二岩匠又喜又忧。去年桂花出闺用尽家底,冬天拿么子接媳妇?秀英说:“陈家二叔,你莫为难。明年接也行。”大龙不满地瞪了父亲一眼:“就你没用,连个媳妇都接不起!”陈二岩匠一咬牙:“秀英,接!麻烦你去讨个庚书。大龙属虎,正月生人。这个月饱满十六。”大龙笑着站起来:“这还差不多!”父子俩站一起,他的身材比父亲还高出一头。秀英呵呵一笑:“大龙,你这下欢喜了!”

   陈二岩匠看着大龙:“书,莫读了。家里没劳力。我年纪虽然不大,打岩落下了咳痨病。盘不起学生了。”又瞟了一眼二龙,“你也莫读了,两兄弟回来做阳春。”大龙很爽快:“好!不读了。”“阿爸,要得。”二龙表示同意。秀英笑道:“两兄弟读了这么高的书,都会打算盘,够了。回来好好生产,把家里搞富裕,将哥哥的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的。过两年,跟你也讨个乖婆娘!”她在二龙肩上拍了拍。二龙满脸通红。陈二岩匠连忙笑着说:“那就好啊,费秀英嫂嫂的心!

   ”他看了二龙一眼,笑骂着,“死卵棰棰不中用。动不动就脸红!”二龙难为情地笑了笑。大龙笑嘻嘻嘻地对父亲说:“跟你差不多。”陈二岩匠骂道:“狗日的,没得样子!”秀英忍不住笑了起来:“大龙,你硬确保(幽默)死了。好,就这么讲。紧不转去,怕的家旺佬要哭。”说完,起来回家。陈家父子将她送出了门。

   秀英走远了,大龙还笑嘻嘻地望着她的背影。陈二岩匠叫道:“大龙,你过来。

   给你讲个事。”大龙笑笑地走过来。陈二岩匠说:“你明天去看下姐姐,喊她想法帮家里赊个小猪。不然,接秀秀家里没得肉。叶家大根大族的,莫让人家笑话。”大龙觉得求姐姐赊猪丢脸,看了一眼二龙:“二佬,你去姐姐家。我在屋里挖土。”陈二岩匠以为他关心弟弟,笑道:“这才像个当哥哥的样子。二龙,姐姐、姐夫新年没来拜年,肯定手边紧,你莫问他们怎么回来。你把那一竹筒蜂糖跟姐姐带去。看看姐姐丑没丑(怀孕),她好不好坐。”

   二龙高高兴兴地去了姐姐家。两天后,欢欢喜喜地背回来一个小月猪。他告诉父亲:“阿爸,姐姐丑了,歪(瘦)来歪。她好坐,姐夫一家都喜她。”陈二岩匠黑黑直笑:“那就好。你姐姐有顾心,帮着赊了这么大一个月猪。你心细,由你来喂,跟它喂得膘肥体壮的。”

   秋天,阿车住迎来一个丰收年。收割水稻,要抢天气,这活又耗体力,大家齐心协力,先把水稻收回了家。今年,每户都收了十四五挑新稻谷。收杂粮,由各家自行安排。除王静之家而外,其他四户人家拼命种地,苞谷、高梁、小米、苦荞等,样样不落,面积较宽。每户还栽了不少的红苕。

   知了在树上不停地鸣叫。王道之带着静之和慧之两姐妹,在地里掰着苞谷。套种在苞谷地里的高梁,像点点燃烧的火把。静之差不多有师傅高了,她手脚麻利地掰着苞谷。慧之有七岁多了,长高了一大截。她紧挨着姐姐,认真地掰着苞谷坨。黄母牛在她们身后掰过苞谷的地里,用舌头卷着苞谷叶,吃得有滋有味,小黄牯差不多有黄母牛大了,不时在地里蹦蹦跳跳。慧之笑着往身后看了一眼:“姐,你看我们的小牛哟,它好喜欢。”静之将一簇红高粱掰了下来。呵呵一笑:“小牛它通人性!见我们苞谷这么好,替主人家喜欢。可惜,我们今年种少了。”

   父傅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心不足蛇吞象。够吃,就行了。”背笼里的苞谷满了,她看了一眼静之,“我们送苞谷去。”

   老少三人背着苞谷走出地里。大路上,倒了一堆苞谷坨。王道之看了一眼慧之:“你莫加了。你走得慢,上前先走。”静之放下背笼,连忙又将师傅的背笼接下。师徒二人各自往背笼上加苞谷,直到垒成一个宝塔形为止。静之又将一把高粱放在自己的背笼上。师傅慈祥的一笑,取下高粱丢在上:“勤快人走三到,懒人压断腰。你骨头还嫩。”

   秀英家收的杂粮最多。家里堆不下,连房子四周都挂满了。火红的高梁,金色的苞谷,黄色的小米,大串大串地吊在屋檐下,实在招人喜欢,让人羡慕。

   一天中午,陈妹哭哭啼啼地跑到庙上来,张着嘴巴讲不出话。王道之丢下饭碗。

   催促道:“你这伢,有话快讲!”陈妹口中这才挤出三个字:“我阿业……”道之抓着他的手就往寨子跑。

   陈大家收了不少的苞谷。今天,两口子将苞谷坨往楼上放,等待熏干后,在慢慢地脱粒。老婆在下面装苞谷,他在上面拉。搂上堆满了苞谷坨。眼看就要完工,突然一声巨响,楼枕压断了,老婆被苞谷坨埋住。陈大半截身子也埋进苞谷堆里,怎么也爬不出来。大声喊叫:“二叔,救命哟!”陈妹抱着二妹站在门口大声哭着:“阿业阿业……”陈二岩匠急急忙忙跑过来,扑进门去。喊了声:“拐了!陈妹,放下二妹,快去庙上把王师傅喊来!”

   王道之赶来时,陈大的老婆已经被大家从苞谷堆里抠出来,人们将她平放在床上,秀英和曾二抺着眼泪坐在床沿上守护着,她俩怀里各自抱着一个婴儿。前不久,两人都生了一个女孩。陈大自己只受一点轻伤,满脸悲切地站在床前发呆。王道之伸手验验陈大老婆的鼻息,又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睛。轻声说:“她走了。准备后事。”

   陈大老婆埋在白虎山下的树丛中,距陈家不过百米远。当天夜里,陈家人都在陈大家帮他麻苞谷。突然,外面传来沙沙的响声,有点像人的脚步声。大龙说:“快听,大嫂回煞(家)来了。”吓得几个小伢直往大人怀里钻。曾二胆小。笑骂道:“大龙,莫神讲鬼讲的!”接着,响声到了陈幺岩匠家里。大龙笑笑地望着二:“幺婶娘,你快听,进你屋了。”曾二吓得快哭了。陈幺岩匠问道:“陈大,你是不是跟她枕头垫高了?若凡那样,要照(闹)一百二十天。”据说,人死了枕头不能垫高,让死人见到自己的脚,阴魂不散要回家。陈大说:“没有。垫得平平的,她看不到脚。”陈大站起来,高声朝门外喊道,“求你莫闹了,莫吓到小伢伙。”

   陈二岩匠叹口气:“唉!她丢不下两个小伢,要回来看看。过三天,就没得事了。”二龙一副不信邪的样子:“书上讲了,世上根本没有鬼。”可是,话声刚落,响声又到了大龙家里。大龙两眼瞪着二龙:“不信嘛,进我们屋了!等下大嫂要找你。”几个小孩哭起来。曾二吓得汗毛直竖:“大龙,莫紧讲了哦!”陈二岩匠扬了大龙一眼:“你都快接婆娘了,还这么不像样子!”大龙笑着不做声了。其实,他心中与二龙一样,也不相信有鬼,只是想吓一吓胆小的幺婶娘。

   秀英家卖了不少的粮食,买回一头半大小水牯。还买了一对满月小猪和几只鸡。

   秀英很会计划,要养一头小母猪。吩咐丈夫:“他阿爸,快去跟牙(公)猪割了,小草(母)猪,我要蓄起做母猪。”叶大佬找来剃刀,将小公猪割了。两个卵子舍不得甩,烤给儿子家旺吃了。

   晚上,秀英家刚刚吃完夜饭,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黄毛大母狗,站在她家门口,望着屋里直摇尾巴。田油匠说:“我们家要发财了!秀英,快给它喂点锅巴稀饭。”秀英呵呵直笑:“好!猪来穷,狗来富。他阿爸,快去阶沿上跟狗子丢把草做个窝。”叶大佬憨笑着出了门。大黄母狗哼叫着直往他身上亲热,尾巴摇得像风吹一样。

   一时间,寨子上鸡犬相闻,凭添不少的生机。但是,这种生机对陈家来说,意义不大。一到晚上,陈家依旧闹鬼。秀秀家已经发来庚书,择期限日,婚事定在冬月十六。陈二岩匠担心消息传出去,秀秀家悔亲。一边央求秀英莫透口风,一边请庙上王师傅做法事。大龙不敢怠慢,配合做完法事后,下山弄来了一只大黑猫。

   这段时间,田油匠每天一大早,都和女婿叶大佬在白虎山下,教小水牯牛犁地,吆喝声格外响亮,倒是对闹鬼这件事情,冲淡了一些,也给陈家人多少壮了一些胆。

   清晨,田油匠和女婿又去教牛犁地。路过陈家院子外面,田油匠无意间抬头一看,发现那个大黑猫叼着一只黄鼠狼,从陈大屋楼上跳下来,飞快地跑到树林里去了。田油匠嘿嘿一笑:“狗日大龙,精得很。走正路,是个好角色。走邪路,是个害人经。”叶大佬在前面牵着牛,憨厚地笑了笑。他也看见大黑猫叼着黄鼠狼,钻进了树林。

   突然之间,陈家不再闹鬼。陈家人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慢慢地便将这件事情淡忘了。

   大龙的婚事办得很热闹。四川陈家寨那边的族间(宗亲)多年没有走动,这次也被大龙接过来。秀秀家的陪嫁品很风光。大衣柜、楠木箱子、碗柜、大小米桶、桌子、凳子,一应具全,漆得光彩照人。秀秀是坐着两人抬的花轿上来的。一路吹吹打打,很是体面。当年刘老爷家嫁女,比这也热闹不了多少。陈二岩匠将大龙叫到一旁,嘀咕道:“大龙,秀秀是金枝玉叶,你要对她好。”大龙嘿嘿直笑。

   第三天,秀秀和大龙一清早说说笑笑地下山去娘家回门。快到傍晚时,两人又欢欢喜喜地回到阿车住。他们空手回娘家,回来却发了财:大龙背回来一个满月小猪,秀秀背回来五六个鸡。小猪是秀秀娘家打发的,五个叔叔家各送了一只下蛋母鸡。那只大公鸡,是伯伯家送的。曾二抱着小伢走过来,笑笑地望着秀秀,心中十分羡慕秀秀从娘家背回这么多东西。陈二岩匠脸上的皱纹笑成一朵花,赶紧把小猪抱进猪圈。秀秀说:“鸡要在笼里先关一下,它们才晓得进笼。”二龙连忙将鸡捉进鸡笼关好。秀秀微笑着进了屋。

   大龙跟着秀秀走进房里。秀秀脱下新衣,穿上旧衣服准备收拾房子。大龙笑嘻嘻地望着她。秀秀扬了他一眼:“看你那个苕样子!新衣服还舍不得脱呀?”大龙赶紧脱下新衣,帮着秀秀收拾房间。二龙和父亲走了进来,也要帮着收拾。秀秀笑了笑:“阿爸,你去吃烟。”陈二岩匠满意地出了门。不一会,房子后面传来清理阳沟的声音。接着,院子里响起沙沙的扫地声。大龙说:“几个懒蛇,变勤快了。”秀秀轻声道:“不准乱讲。”二龙呵呵一笑:“大嫂,你到了我们屋,我们陈家人都学你,爱干净了。”秀秀笑着夸他:“二龙,你好会讲话。”

 

第06章 缺劳力兄弟退学 做主人姊妹入社2

  收拾完房间,秀秀出门抱柴,准备煮夜饭。曾二和陈妹快要扫完大院子。二妹和叔叔老憨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玩耍。老憨是曾二的儿子,样子憨憨的。二妹很机灵,眼睛大大的。她笑着朝秀秀扑上来:“大婶娘,大婶娘!”秀秀笑着问她:“二妹,你有几岁了?”二妹笑笑的:“大婶娘,二妹四岁了。”曾二笑道:“二妹精卫死了。”

   陈二岩匠兄弟俩和侄儿陈大提着锄头走了过来。他们已经清理完阳沟。陈二岩匠还想着秀秀娘家送畜禽的事情,对兄弟和侄儿说:“有个养牲才像个家。老幺,陈大,你们两家也喂个猪,喂几个鸡。现在有的是粮食。”陈二妹好高兴,望着陈大:“阿爸,我专门守鸡。”秀秀笑着逗她:“二妹,你好会选工夫。大婶娘也想守鸡。”二妹呵呵一笑:“二妹讲忙了,二妹守猪崽崽。”众人大笑。

   寨上增加一个小水牯,每户只种十五挑稻谷的规定取消。大龙和父亲各用一头牛连续忙碌五六天,犁了十来亩水田,正常情况下,可以收获三十多挑稻谷。吃了早饭。秀秀说:“大龙,今天,让牛休息一天。你也嗨(玩)一天,我们一起赶湖南桂塘坝去。二龙跟我们一路去,你打了几天的牛草,也嗨一天。”二龙的双手被茅草划了不少的小口子,听了嫂子的话,心里很温暖。他连忙上楼去捡板栗。

   打算背上街卖了,给嫂子买个发笼子。

   秀秀将出嫁时娘家打发的几丈青布背下了街。傍晚回家时,她背回来三套新衣服,陈二岩匠父子三人各一套。秀秀还买了一百响大鞭炮,是用二龙卖板栗的钱买的,留着过年燃放。她说,发笼子戴在头上只她一人好看,鞭炮一放,全寨子都热闹了。大龙结婚时,家里都没舍得买鞭炮,陈二岩匠心里虽然可惜钱,但秀秀决定的事情,他不敢说什么。对于秀秀,陈二岩匠在她身上的确挑不出半个不字,除了满意就是喜欢。大龙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神,秀秀嫁来以后变了一个人似的。秀秀是一位旺家旺夫的好媳妇。

   一连挖了半个多月的土,又淋了一次雨,王道之受了风寒,咳嗽不止。吃了晚饭,静之端来一盆热水,轻轻地放在师傅身旁:“师傅,您泡泡脚,驱下寒气,会舒服一点。”师傅一边咳嗽,一边将双脚放进木盆。静之忙着收拾碗筷。慧之将一双布鞋放在师傅身边,低头走出门去,很快就抱回来三只母鸡。这是她们两姐妹反复争取的结果。没养鸡公,是怕母鸡被公鸡踩雄(交尾)。师傅不允许吃受精的鸡蛋,那是有生命的。人虽然还俗,但心中还要有佛。

   慧之将母鸡们放进一个竹笼中。笑道:“姐姐,那个野猫子,想打鸡的主意。又到了庙下的竹林里。要是喂个狗就好。大婶娘家的狗下了胞崽崽,个个肥嘟嘟的,爱人得很哩!”师傅咳了几声。她看了一眼慧之:“喂个猪还好些!许你们喂鸡都破了戒。”慧之小声争辩:“我只念一下,又不是真的想喂狗。”静之制止道:“妹妹哟,嘴巴多!”师傅泡好脚,穿着鞋子站起身。慧之低着头,端着洗脚水出了门。

   道之师傅取出木鱼,自责道:“几年没有念经,菩萨怪罪了。今夜念念经,悔悔过。”静之安慰师傅:“吃五谷生百病,人人会有。师傅,我跟您用桐油刮个背,几天工夫就好了。”师傅说:“先念念经再讲。”她虔诚地跪着佛像前,一边念经,一边轻轻地敲着木鱼。寂静的夜里,叨叨的木鱼声,轻脆悠扬。

   阳春三月,阿车住一片春和景明。翠绿的秧苗在微风中摇曳,四周的水面荡漾着柔和的波光。大龙和叶大佬在水田中用牛。大龙负责犁田,叶大佬负责耙田。陈二岩匠兄弟二人,在整好的水田里搭着田坎。水田旁边的旱地里,田油匠在教小黄牯犁地,静之在前面牵着小黄牯。秀英和曾二带着陈妹在刚刚犁过的地里下苕种。路边,摆着一个搭斗,家旺和老憨坐在搭斗里面照看小妹妹。几只肥嘟嘟的小狗子在一旁打斗。陈大和二龙挑着大粪吱嘎吱嘎地走了过来,两人身后跟着陈二妹,她手里牵着一个小月猪。

   秀秀和慧之在旱地旁边的山堡上打牛草。秀秀伸起腰。笑道:“二妹,你跟猪崽崽牵起,跟到你二龙叔叔后头吃屁呀?”陈大一边给下好的种苕泼粪,一边笑道:“背时鬼的,她硬怕猪崽崽跑了。”二龙把粪瓢一扬:“再跟到后头跑,给你也上一瓢粪,好快点长大。”陈二妹哭了。秀英笑道:“二妺,到大婶娘这边来。”陈二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牵着小猪朝秀英那边走去。

   慧之默默地打着牛草。秀秀问她:“慧之,师傅好些没有?”慧之轻声说:“今天精神好些。”秀秀叹口气:“你师傅照孽,她歪(瘦)来歪的,只怕这回难好起来。”慧之哭了:“师傅要好。她讲,我和姐姐翅膀没长硬,还要陪我们两姊妹几年。”秀秀的眼睛红了:“天下最懂事的,就是你们两姊妹。快莫哭,师傅她,要好……”秀秀说不下去了,将头车向一边,悄悄抺去泪水。

   傍晚,静之背着一大捆牛草,手里牵着黄母牛,默默地走在前面。慧之背着一小捆牛草,手里牵着小黄轱,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两姐妹来到庙下,静之仰头高叫一声:“师傅,我们和妹妹放工了。”庙里没有动静。静之将牛绳一丢,倒了牛草,就往庙里跑。

   王道之老人去世了。她自己整整齐齐地穿着僧衣,安祥地躺在一块木板上。静之长跪而泣:“我的师傅吔,我的亲娘呀!我跟妹妹噻,翅膀还没硬啦。我的个恩人吔,我的个亲娘呀……”

   安葬了王道之老人后,秀英给庙里送来一条小狗。静之说:“大婶娘,师傅在生时,不准我们喂狗。”秀英劝她:“师傅最痛爱你们两姊妹,她走了,庙上冷清。送个狗跟你们做伴,师傅会同意的。”“姐姐,我们喂个狗啰。师傅她,不会怪我们。”慧之想把小狗留下。静之默认了。秀英笑了笑:“你们两姊妹也是一炉火,有个养牲,才像个家。我家那胞猪崽崽,过两天就满月,我跟你们捉个月猪送来。”

   几天后,秀英真的送来一只小月猪。静之哭了:“大婶娘,你比我亲娘还好。只怕师傅不喜欢。”其实,静之心里很想喂个猪。秀英笑着开导她:“师傅会答应。你们两姊妹正长身子,不吃猪油,不开荤,怕的今后为不得女人。”静之的脸红了,她知道大婶娘话里的含义,是说姑娘家身体不好生不了娃娃。慧之说:“大婶娘,我跟姐姐卖了苞谷就送钱。”秀英爽快的一笑:“不忙,先赊起。几时方便,就几时送。”从此,静之两姐妹也过上和寨上人一模一样的俗家生活。

   冬月初八,下了一场大雪,阿车住一片冰天雪地。秀秀今天要生孩子。秀英昨晚上就在她家,守候秀秀。一清早,大龙便将静之请去接生。秀秀躺在床上,轻轻地呻吟着。大龙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副六神不安的样子。他想去灰棚里安(套)斑鸠。秀秀有些烦他:“快死出去,难得看你!”大龙嘻嘻笑着,趁机溜了出去。秀英咕咕地好笑:“秀秀,还不是你惯适的。”秀秀也笑了:“都要当阿爸了,玩兴还这么大。哎哟——”静之鼓励她:“秀麻妈,要生了,快用力!

   ”秀秀一用劲,哗的一下,小孩落地了。秀英笑道:“吔,是个牯牯(男孩)!”

   大龙和二龙手里各提着几只斑鸠,兴冲冲地从青龙山上跑了下来。陈二岩匠站在阶沿上笑着吩咐大龙:“大龙,秀秀刚才得了一个牯牯,快抱个鸡公去你卡客家报信!”这是当地习俗,生儿子要抱公鸡去岳母家报喜,生女子则抱母鸡。大龙一脸笑容:“这么快呀!像打个屁就屙(生)出来了。”静之出门倒血水,听到大龙的话,她脸色微红,抿嘴一笑,连忙进了屋。

   秀秀的母亲特意赶来服侍女子坐月,这样,她才放心。年轻人不懂事,不晓得月里的禁忌。她知道女子秀秀耳根子软,怕秀秀么子都依着大龙。老人的确预料到大龙的德性。只要丈母娘一离开房间,大龙就趁机溜进去,涎皮寡脸地在秀秀身上东抓一下,西摸一把。秀秀怕母亲看见,故意板着脸朝大龙吐口水。丈母娘明察秋毫,她对陈二岩匠说:“亲家爷,我们寨上油房正缺人手,你和姑爷去帮忙,也找点活钱回来。”大龙被支走了。

   新年刚过,田贵生带队来到阿车住,开会动员大家入社。田贵生说:“静之、慧之两个小同志,阿车住就数你两姊妹财产最多,有两头耕牛,你们愿不愿入社?

   ”静之说:“我们愿意。”田贵生很高兴:“这样的发,阿车住就正式成立为一个生产小队。叶大佬当队长,二龙当会计。大龙的发,跟我下山,去高级社当大会计。”

   晚上,阿车住召开第一次社员大会,分配三头耕牛由哪几户人家负责看守。队长叶大佬主持会议,还没开口说话,脸就先红了。他干咳几声,想学田贵生的口气,几经努力,奔出一句:“的发的发……”可是,又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说。秀英忍不住好笑:“你个死卵锤锤哟,只会打机关枪,的发的发……”社员们全都笑了起来。叶大佬并不生气,憨厚一笑,调理一下心情,重新开始:“今晚开个会。静之,你们两姊妹守不了两个牛。的发的发……”又来了,众人大笑。“干脆给你喊的发算了!”秀英笑道。就这样,叶大佬落下“的发”这个外号。会议在笑声中继续。会议结果,静之家的黄牯分给陈妹看守,大水牯和黄母牛任然由秀英和静之两家看管。

 

第07章 办药场幺哥上界 对山歌静之定情1

  阿车住上一派春意盎然。林中百鸟鸣唱,樱桃花分外妖娆,一片雪白,清新明净的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花香。清明鸟在小庙四周殷勤地歌唱。一群土鸡在庙前觅食。几只红鸡公威武雄壮,竞赛般引亢高歌。两只母鸡格外尽责,“咯咯咯”地呼唤着各自的孩子。凶猛的大黄狗蹲在庙门前,不时转动一下耳朵,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今天,是社员休息日。吃了早饭,静之两姊妹洗了一个头,各自拿着一把木梳,站在一面小圆镜前梳理瀑布般的长发。两人偶尔看一下镜子,里面交替出现着两张俊美的面庞。静之婷婷玉立,身材高挑丰满,面色红润。慧之白白净净,身子有静之肩膀高了。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两人却长得越来越像亲姊妹,从背影看,身架和举动尤其相似。人们常说,有些人同锅了食,相依为命,时间长了,相貌会慢慢变得几份相似。这个说法,也许有一定的道理。

   大黄狗在外面哐哐地叫了起来。慧之惊喜:“姐,狗在报信,有客人来了。”静之笑道:“快包帕子!披头散发的,像个癫子。”她俩连忙盘好头发,包上帕子,微笑着跑出去。几乎同时吆喝道:“狗!不准闹嘈!”秀秀腆着个大肚子来到了庙下。她又怀上孩子。两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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