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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01: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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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漫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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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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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谁念西风独自凉 / 张漫著。 -- 重庆 : 重庆出版社,2019.1ISBN 978-7-229-11122-9

Ⅰ。 ①谁… Ⅱ。 ①张… Ⅲ。 ①纳兰性德(1654~1685)-词(文学)-诗歌欣赏 Ⅳ。 ①I207.23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6)第077268号

谁念西风独自凉

SHUI NIAN XIFENG DUZI LIANG

张 漫 著

责任编辑:李 梅

责任校对:杨 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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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本:889 mm× 1230 mm 1/32 印张:8.5 字数:290千

2019年3月第1版 2019年3月第1版第2次印刷

ISBN 978-7-229-11122-9

定价:3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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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纳兰词,已经成为许多人心头的一粒珍珠,圆润而美好,在经过岁月的打磨之后,仍旧散发着柔和的光。就像有花香的地方就会有人流连忘返,有纳兰词的地方,也有无数的人将它细细品尝。

纳兰容若离我们并不遥远,他生活的时代不过是三百年前的康乾盛世。我们在他的字里行间漫游追忆,似乎还能看到身着青衫的他,手拈翠翘,在花前月下、大漠天涯里,低声吟唱着忧伤,然后淡然地转身离去,只留给我们一个旖旎的背影,还有无数叫人称奇的篇章。

纳兰词里,有那么彻底的哀伤,穿过街角,穿过喧杂,穿过心与心的设防,触动你内心里那一根最纤细的神经。《采桑子》《少年游》……种种般般的词牌是他的心灵轨迹。他把寂寞捏进心房,掐进肉里,或者直接,或者委婉,或者周折,却总有它悲哀的隐情。

最牵肠挂肚的,怕就是这份柔情,带着些分量,带着些妩媚和亲切,带着他独善其身的认命。

他有一颗伤心,一段柔肠,把一生过成了传奇。纳兰词,就像他留给世人的真实写真,让我们可以看见那个未曾经历过的世界,领略从未体悟过的心情。

他的句子,一次又一次地路过了我们心上。好的东西从来不怕反复琢磨——反复不会让它失色,相反,会为它添彩。

一千个人的心里,就有一千个纳兰容若。我不惮于将我心中的那一个他,捧出来给你们看。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少年游》

少年时代,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好时候,只是当事人往往不知,等流年散尽了凉薄,再回首时,方知不知不觉逝去的旧韶光,已经成为悲哀的过去式。

少年,是让人欲语还休的词,人一旦开始说少年,恐怕就是回忆的开始。《少年游》,多动听的名字,只是写下这首词的人,往往不再是少年了。你可以再走很多路,再过许多桥,但再不会遇见从前的风景,再不会拥有从前的心情。

走过车水马龙的街头,走过喧嚣热闹的巷尾,却因为隔了太久的时间,寻觅不到当初的印迹,找回不了心中的惦念。《少年游》这个词牌,源于宋代晏殊《珠玉词》里的一句:“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晏殊少年得志,一生顺畅圆满,怀念过去时,总叫人生出一股意犹未尽,好似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没有变化。而柳永的《少年游》,则另有一番景象: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末句“不似去年时”,一说为“不似少年时”。柳永的眼里尽是萧条——古道瘦马,目断天涯,一生的辗转让他忘却来处,又寻不到去路。在回忆的时候,柳永少了年少的轻狂,多了厚实的沉淀。一句不似从前,说不清是怀念,还是厌倦,但总有一股沉甸甸的落寞在里面。

柳永同晏殊的生活经历相比,可谓天上人间。他终生潦倒,生前混迹于烟花之地,为妓馆填词换取生活来源,死后要靠妓女捐钱才得以安葬。柳永歌词写得妙,也是因为他有真实生活体验。醉卧花阴也要真心才好,他就是这样的人,再不堪的日子也叫他过出情趣来。

再说纳兰的少年,可谓繁花似锦,羡煞旁人。父亲明珠,是康熙时期权倾朝野的宰相。他出身贵胄,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注定拥有许多寒门子弟求之而不得的荣华。奈何造化弄人,身为富二代的纳兰,却并不眷恋权贵,偏偏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

纳兰自幼聪颖,过目不忘,18岁中举人,22岁中进士二甲,仕途通畅,一路做到一等御前侍卫。他随着康熙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见识过大好风光。只是世上的风光大多类似,说到底无非是山水亭阁,见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或许正因为这样,他才落寞地说,“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目之所及,不过是一般的风月景色;耳之所闻,也不过是寻常的谈笑风生。

纳兰所追求的,是一种身与心的和谐交融,但他所处的环境却注定了他许多身不由己的困境。其实,相由心生这四个字,倒可以用来说风景:你看到的景致,其实被自己的心绪所左右,比如看到落花,有人想到飘零的苦,有人想到丰收之乐。一个人,如果心里尽是荒芜,就算看到繁花似锦,同样不会觉得是美景。“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许多人都在猜想,纳兰所说的“音尘断”是与谁,是妻子,还是沈宛,或者深宫中的那位女子?没有定论。我倒觉得,纳兰说的是自己。少年时的自己和此时的自己,因为隔了数年的光景,已经没有任何“音尘”往来;而这个过程中,陆续遇到与失去的人,也已经各自天涯,生离,或者死别。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心境变了,能留下的只有回忆,但往事不胜思。回忆,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但其实没有意义,不能改变分毫。

多数的词,都是先写景色物件,最后一两句才如画龙点睛般抒情,纳兰这首《少年游》却截然相反,一多半都在抒情,直到最后一笔,才写景:“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纳兰没有用太多的笔墨,却把景色写得漂漂亮亮让人玩味。他走了另外一条曲径通幽的路,把整个氛围营造出来,感染我们,让我们同他一起沉溺,感受那份落寞的情怀,感受发自一个词人敏感内心的声音。

纳兰对月,总是有一种莫名的迷恋。月在他的词中无数次出场,或缺或圆,或晴或阴,总是相宜——称意即相宜。

这次,是“一钩残照”,月色黯淡,倒是飞絮很活跃,像往事一样将他笼罩,确实是恼人的时候。

月光,是照进心里去了,而飞絮,也是在人心里起舞,纷纷扰扰,似摆不脱的愁绪。《少年游》的最妙一句,当属首句,“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多读几遍,总觉得与柳永的《雨霖铃》末句里藏着的情绪多少有些类似:“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纳兰说,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带着一股空空的落寞。

柳永说,良辰好景虚设,风情无人说,同样是一种寂寥。

或许词人的心,都是一朵寂寞开无主的花,哪怕周遭有再多美景,没有知音陪在身边共同欣赏,也是枉然。但知音难觅,不是每个伯牙都有幸遇到子期,那种满腔心事却无人倾吐的愤懑,闷闷地憋在心里,只能诉诸笔端。词人的情绪总是满溢的,因为在现实中少有可以交流的人,所以才把满腹情怀用笔墨流露出来。只是“惟许有情知”,有些人,听不见词人笔下的声音——也许耳朵听得见,心听不见。

沿着记忆的路线,走回从前,一场少年游的回归,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纳兰将自己的词作选集自名为《饮水词》,也是这个原因。《少年游》,算不得词人最爱的词牌,算来算去,知名的也不过寥寥几首。除去纳兰这首,最著名的莫过于周邦彦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佳人垂手明如玉,新橙饱满而色美,虽带着一股艳气,倒也有趣。据说,这首词背后藏了一个尴尬的典故。周邦彦与宋徽宗同好李师师。一次,他正在她的闺房,皇帝竟也来了,于是,这位词人慌不择路地钻入床下。

事后想起,难免觉得滑稽,于是作词留念,当然,写得异常隐晦。上阕写美人姿态,下阕是孤身归家,披星戴月。同纳兰的《少年游》不同,周邦彦记录了人生的一幕折子戏,嵌在了悠长的记忆里。就算后来时过境迁,人心转变,也会一直记得曾经的笙箫合奏,美人相伴,虽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意外。

我们知道,同一首词牌的格局,也就是字数、断句会大致相同,而纳兰性德与周邦彦的这两首《少年游》,似乎略有差别,尤其是上阕。实际上,《少年游》的曲调变化多端,在词牌中属少见,后人全然不顾晏殊前辈定下的格律,添字减字,自由得很。这就同少年一样吧,受不得过多约束,总想出格,总想挣脱,闹个石破天惊才好。《少年游》这词牌,倒是出了不少绝美词句,除了“算来好景只如斯”,“纤手破新橙”,还有“看朱成碧”。 “看朱成碧”源自张耒,宋代的青年才俊,苏门四学士之一,也是个风流才子,喜好歌妓刘淑奴,曾为她写下《少年游》: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朱,是最热烈奔放的颜色;碧,是最清新可人的颜色。什么样的美,能叫人心迷乱到看朱成碧?不由得想起《天龙八部》里的阿朱和阿碧,同是姑苏燕子坞的丫鬟,两种最亮的颜色,完全不同的性格。

张耒写尽了缠绵,描足了风月,可末了,却仓皇地问一句:“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少年游,哪怕路过再多繁华,也终归于沉寂。少年,总是经不起时光的打磨,还来不及好好品味,就已经颓然过去,只剩下回味了。

少年,只那么短短几年,却要用余生的全部光阴去凭吊。

毕竟,少有人能洒脱如晏殊,“长似少年时”。而纳兰,他逝在31岁的光景,31岁,离少年还并不遥远,虽然可惜,也是幸事—我们未能看到老年的纳兰再来写这《少年游》,他在没来得及老去的时候,生命就戛然而止,给我们留下了最完美的姿态。

这个突如其来的句号,虽仓促了一些,却也因为有意犹未尽的遗憾,而显得格外美丽,也格外叫人珍惜。

就算走再多的路,看再多的风景,最终我们还是要回到让自己的内心舒适安宁的地方去。旅程和爱情,或许有些异曲同工。

你就是我心里的绝世风光,你走之后,良辰好景虚设。

只记得他年少时候,鲜衣怒马,走过京城繁华的街市、酒楼、茶坊,红灯笼,管弦笙歌,拂去铅粉残妆,谁知还有没有纯粹的真心,一如往初?

不识少年真面目,只缘身在少年时。其实觉得那一路走来的沿途风光美好,皆因有一位如花美眷,在似水流年里曾与他结伴少年游。

后来,纳兰幽幽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的时候,他还是眼波流转的少年,她还是未经尘世的姑娘,那最初的爱情,开出最清新的模样,好似不会衰败一样。

如果时光,能够一直定格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心悄悄,红阑绕

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天仙子》

纳兰的词,现在读起来,像一部怀旧的电影。先是一幕清冷的画面,有声有色,动静相宜:是清晨要降临了吧,鸟雀开始鸣叫,月已经缓缓地降下去;而那个一夜无眠的人,却着了薄薄的衣衫,沿着走廊,一个人走着,脚步很轻,速度很慢。

镜头沿着他的脚步缓缓地拉伸,是一条曲径通幽的走廊。尽头处,是隐约能看见晨色的庭院,我们仿佛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人立即进入到他描绘的画面里,欲罢不能。

纳兰喜欢在繁华里写寂灭,也许是与他的文人情怀有关,他总能从日常的情景中透析出生命本质里的寂寥。按说,他的生活本该如花锦绣,可过于繁重的情思,就好比给他装上了一副沉甸甸的脚镣,让他行走起来无比艰难。

但这一腔文人情怀,也成就了纳兰,让他的词曲代代流传。近些年纳兰词越来越热门,大概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那些信手写下的心情,字字句句,能够在几百年后让无数人动容感怀,铭记在心。

其实旗人举名不举姓,他在那个朝代里,是被唤作容若的,正如他的父亲被称为明珠。我却更愿意叫他纳兰,有一些淡淡的疏离感,我愿意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反而能看得更多,更全。

这首《天仙子》的首句,最能让人联想起唐朝张继那首著名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同样是霜降转寒的秋色,同样是清晓月落、城乌遍啼的夜末,同样是辗转难眠的人,只是,张继在一叶扁舟上面对空旷的江枫渔火,是豁达的景致;纳兰却从九曲回廊里款款地走来,另有一种含蓄的美。

张继的夜,除了乌啼,还有钟声,有独在异乡的离思;而纳兰的夜,却单薄了许多。月下的他,青衣长衫,羽扇纶巾,看起来俊逸非凡,只是眉眼带愁,思念满溢。《天仙子》,就像纳兰的某一篇日记,记录了生活的一个片段:难眠的深夜,他一直辗转反侧,彻夜烦乱,于是只好起身,迎着惨淡的月色在院落里一个人走走,心里既寂静,又落寞孤单,因为此情无人共晓。

这种孤单对他来说,是刻骨的。不得不说,有一些情绪只适合在夜里品味,白天太喧嚣,太光亮,太多人事纷扰,心中那些缱绻的情感,只好秘而不宣,无处遁形。夜里,方能看出骨子里的寸寸柔情,那才是最真实的他。“月落城乌啼”,但纳兰的心里却“悄悄”。但凡心里有故事的人,总是多少有一些自闭的。他可以赏风赏月赏佳人,可心里为自己保留了一处谁也进不去的角落。这里透彻、寂静,只容得下自己一个人。

纳兰的心里“悄悄”,却并不平和,但看“翻”“绕”两个字,就晓得他的心思有多乱。这两个动作,就像泄露了天机,让纳兰的一腔心事都有了缺口,流水一样倾泻出来。那流水翻过水中的石块,绕过凸起的小丘,流得很不顺畅。

一个失眠的人,面对静谧如水的黑夜,心里却喧嚣地打起一场仗,总是轻易想起谁的容颜,夜夜上演清醒无眠。

凌晨的庭院里落了一层薄薄的霜,正值夏末秋初,天气渐渐转凉。“生衣”,即夏衣,陆游在《晨起独行绿阴间》里说:“楸槐阴里漏朝晖,芳草离离露渐稀。不恨过时尝煮酒,且欣平旦著生衣。”同样是季节转换的时候,同样是夜幕即将过去的凌晨,陆游却有一股顺应环境的悠然自得,因他本来就是闲适的性格;而细腻的纳兰,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无奈的不适和一种深切的怀念,他是害怕任何一点变故的。“心悄悄,红阑绕”,他的心思像蜿蜒的回廊,总是迂回的。沿着这样一条回旋的路,走走停停,像重温了人生的某一段路,兜兜转转,遍寻不到自己最想去的角落。《天仙子》之二:梦里蘼芜青一翦,玉郎经岁音书远。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

许多诗人词人,都喜欢借用女性视角来写相思,纳兰的这首词也是以闺中妇人的口吻,来写伤别情怀。故事里的那个女子,梦里看到一片青青的蘼芜,却只能默默地问自己—我的夫君,为何久久没有音讯?

蘼芜是一种香草,风干后可以做香料,做香囊。而古时候的人相信,它可以使妇人多子。《玉台新咏》里有一句“上山采蘼芜,下山遇故夫”,就写一个或因不孕而被休弃的妇人,在采蘼芜的归途中遇到前夫,从而引发一段关于新欢与旧爱的对话。

对古代的女子来说,家庭是全部的生活重心,丈夫在身边,膝下有儿女,就是她们最大的盼望。但这种看似寻常的天伦之乐,仍是难以实现。

其实,纳兰是在影射自己的孤单,再也没有比置身繁华却觉得孤单更让人悲戚的事了。白天的时候,他万众瞩目,拥有别人求之不得的荣耀;晚上,他孤单一人,如此落寞。纳兰20岁娶卢氏为妻,23岁时,这位女子就因病而逝。那些漫漫长夜,他却无人相伴。难怪,他会那么刻骨地了解思妇盼郎归的心情。后来,纳兰续弦,但似乎对新人并无多少情分,根本没有阻挡得住他思念故人的刻骨深情。

词里的思妇说,深夜的钟声响起来,已是明月当空,只是那个人,他还是没有归来。梁上的燕子已经归巢,人却只能轻摇罗扇,看着片片桃花随夜风飘散。许多世事,就像四季转换、花开花落一样,不为人左右。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飞鸟来去尚且有固定的轨迹,秋去春回,生活得有条不紊,而心里思念着的人,却不知去处,不知归期。

再浓的情,都会有分别的时候,有时候是因为生离死别,有时候是因为“情到深处情转薄”。太少的人能够相伴到老,到末了,爱过一场的两个人,往往如同被风吹散的桃花一样,凋零在不同的地方。《天仙子》之三: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蹙损金波碎。好天良夜酒盈尊,心自醉,愁难睡,西南月落城乌起。

又是彻夜难眠。大概是回忆起太多的往事积压在心头,以至于思绪总是纷纷扰扰,好梦无缘。水中月光浮动,清风吹起了衣袂,鱼儿来回游动,搅碎了一池的月色。面对美景良辰,他却孤影独饮,灵魂醉得东倒西歪,心碎了一地。还是愁难眠,一转眼,月落

西山,东方须臾日高起,时光日复一日地流转。

这首词有一个副标—渌水亭秋夜。渌水亭,是容若府邸的池畔园亭,他曾在《渌水亭宴集诗序》中描述它的美轮美奂,烟波晃漾,芙蓉映碧叶田田。只是几百年后,这座府邸仍在,渌水亭却荡然无存,在历史的变幻中人事全非。

岁月走散了故人,也凉薄了四季轮回,历史渐渐褪去了颜色,但纳兰的词,还保持着最初的味道。春夏秋冬,渌水亭自有一番景象。在这里,卢氏陪了纳兰三年,沈宛陪了他一年,但最终还是他独自一人度过人生中仅余的最后时光。

他的一生好比惊鸿一瞥,忽然就结束了,像是专程为某种使命,某段情缘而来,留了遗憾,匆匆归去。所以,很多人都乐意将纳兰与宝玉相比,都是水晶般的人儿,都生在富贵门里却只贪恋红尘情事,都有一颗干净的心。

纳兰的一生不快乐,他的眼睛像能够过滤掉那些寻常人总能轻易发觉的欢喜。他把自己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浸透了悲欢离合的情爱上,视线之外的一切,不复存在。

一个“情”字,他舍身体会,琢磨得透彻,才会提笔生花,为天下有情人,写下那么多或者隽永或者凄婉的文字。

他赏过无数相似的月夜,只有月缺月圆的差别。而那些路过了他生命的女子,却以各种姿态在他的记忆里怒放过,又凋谢了。

时光总是在潜移默化中,把人们珍爱的东西都带走或改变。纳兰去世得早,没有经历货真价实的苍老,也未被无情的岁月打磨成惨不忍睹的模样。于是,无数后人沿着《饮水词》的路线走回来,看到的仍是渌水亭畔那个孤单的身影。那少年公子一身白衣,用一颗干净的心,孤单但清幽地浅吟低唱。《天仙子》之四:好在软绡红泪积,漏痕斜罥菱丝碧。古钗封寄玉关秋,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头不白。

这第四首《天仙子》,比较特别,有一种浑朴古拙,深致动人的味道。他借古诗里常用的征夫思妇典故,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有女儿的缱绻,也有男子的气概,糅合得浑然天成。

泪水洒湿了衣衫,草字行行,犹如缠绕的藤蔓。藤蔓,就是相思的姿态,缠绵缭绕,但也怕,春尽的时候就失去了生机。写一封书信,寄给千里之外的征人,天涯咫尺,人各南北,如此的愁思,即使朝夕相伴的鸳鸯见了也会愁白青丝!“不信鸳鸯头不白”,带着一股狠狠的倔强,细读起来,其中的味道,倒像是那句古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虽然前者表“相思”,后者是“盟约”,但都有一种任性而倔强的可爱。一个说自己的相思之苦,足以让鸳鸯都愁白了头;一个非要逼着天地出现那些异象,方才断绝自己的情缘。用一句话来总结,便是“情到深处无怨尤”。

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

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窗外一眉新月。寻思常自悔分明,无奈却、照人清切。一宵灯下,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前期总约上元时,怕难认、飘零人物。—《鹊桥仙》

真正的锦绣文章,未必是用华丽的辞藻堆砌。那些看似轻描淡写,白纸黑字不过寥寥几行的句子,却总是能轻易唤醒我们心中的悸动和共鸣,让我们忍不住暗自叹息:确实是这样啊,这样的心情,我们也曾经历过。

这首《鹊桥仙》是纳兰怀念亡妻之作,字里行间尽是无法实现的思念,遥不可及。时间很长,但长不过思念,是思念把时间无限延长,在漫长的时光里不会褪色,也不会遗忘。

苏轼有一首怀念故妻的《江城子》:“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苏轼是词人里难得的理智派,竟连在梦里都是清醒的。自己知道是梦境,知道佳人已逝,知道轩窗红妆不过是一场虚幻,不敢去跟“她”说话,怕惊了梦,于是“惟有泪千行”。

而纳兰的梦里,大概还是美好画面,只是梦里的成双成对,恰恰反衬醒来的孤独,“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独醒徒负同甘梦。这样的落差,让心里总在长夜半明时悄无声息地袭来苦涩。《鹊桥仙》,初创者是宋代欧阳修,单从字面意义,也不难想到最初的缘由。鹊桥,自然跟牛郎织女脱不了干系,这一对隔了银河的恋人,自古就是相思的形象代言人。

欧阳修的《鹊桥仙》里“云屏未卷,仙鸡催晓,肠断去年情味”,还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旧腔调,再华丽也难免显得俗套。因为太多前人写尽了刻骨相思,后人再讲,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换一些字词来表达,争的是遣词造句上的真功夫。

而到了秦观,他的《鹊桥仙》里,却有了一种新态度:“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少了一丝苦到极致的涩,却多了一份无奈的欢娱—没有朝暮相伴又如何,你是金风我是玉露,一年一度一相逢,只管尽情享受便是;至于分离时候的悲戚,那又是另一种享受。

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却说,见你一日,可抵得过一年的相思苦。可惜的是,这首词被不少登徒子拿去,作为薄情的因由: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有点尽享眼前之乐,不顾日后之忧的轻浮劲儿。

到了纳兰,又用他最独特的方式来重写了《鹊桥仙》。纳兰的词里,有他的执念。那执念是蜿蜒的溪水而不是汹涌的湍流,不会决堤,不会澎湃,只会缓缓地流进人心。这种感觉,让人心里微微地痛,微微地痒,像想起了旧事,又像伤口尚未愈合。

正是这一独特的品质,让他的词被无数人喜爱。想想他的那些词句,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用最淡泊的姿态,说出最透彻的情理。“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窗外一眉新月”,我能想象这其中的无奈,梦中的场景那么美好,与醒后现实形成鲜明落差,就好比遽然断裂的山崖,罅隙巨大,叫人唏嘘难耐。要是美好只是黄粱一梦,倒不如不要醒来。

月色分明的时候与她共度,并不知死别会来得如此轻易,等到知晓了这个道理,却已经没有机会。

如今的月夜,那月亮该是一弯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清泪,再慢慢地晕染开来,画出一道蜿蜒的痕迹,陈旧而模糊,惨淡的光也能照人清切。其实他的心里更清切,但从前的美好记忆,已经面目全非。

隔着数年的辛苦路望向记忆里,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一点凄迷。月光照着纳兰伶仃的身影,风从窗子缝透进来,青灯火苗被吹得摇摇晃晃,屋里光影晃动;而那面她曾对着贴花黄的镜子里,帘子脱了色,墙壁沾了尘,他的年少俊朗,也渐渐改变,有了沧桑。“花骨”,是我见过最柔软又最坚硬的词,它是柔软的花蕊,又有极强的生命力和耐久的芬芳。花无百日红,却可以一岁一枯荣,而人,逝去或者苍老,却是一条绝不可能再回旋的射线。“瘦尽十年花骨”,其实瘦的并不是花草,是人吧。

怎能不忆往昔?以往,他们总是在上元节相约,花灯似月悬,星落声喧,夜空中开出大朵明艳的烟火,映照在佳人浅笑的眉梢眼角之上。那时他还年少,翠衣青袖,步履翩翩,二人执手相看,转眸,盈盈之间,莞尔成笑颜。

但如今,倘若能够再相见,怕你再认不出我容颜。《鹊桥仙》之二:倦收缃帙,悄垂罗幕,盼煞一灯红小。便容生受博山香,销折得、狂名多少。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不成寒漏也相催,索性尽、荒鸡唱了。

纳兰的大多数词中,都是被追忆充斥。上阕,有一点香艳的味道。想帘幕低垂,红袖添书香,二人秉烛夜读,也是旖旎风光。纳兰写得很生动,倦倦地收起书卷,心里却有种迫不及待。灯火苗儿跳跃着,博山炉有袅袅的烟,像笼了一层薄薄的雾。

博山炉在古诗词里,就是欢爱的代名词。《清商曲辞·西曲歌》里就有一首《杨叛儿》,“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一对欢爱中的男女,好比香料同香炉的一场交颈之乐,香炉将香料承装,香气将香炉缭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舍难分。

李白也有一首《杨叛儿》,“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记录了他在金陵古城同一位烟花女子共度良宵的小事,充满烟火味道。此事还被后人称为“史上最伟大的一夜情”,诗人就是诗人,连眠花宿柳都没有风尘味道。

诗词曲调里的男女欢爱都写得华丽至极。印象最深的,便是《西厢记》里莺莺娇滴滴去寻张生的那一段。两情相悦,情浓得化不开。

纳兰的《鹊桥仙》,博山炉的香从两人共享,到一人独尝。孤单的日子里,他在这烟气缭绕中写下无数美词篇章,成就狂名,但这狂名也不过是一个人的光荣,没有人分享。

不是缘浅情薄,只是好事多磨。时光如脚步,步步相催,回想起从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盟约,反而更难入眠,只好一个人等着鸡鸣报晓。

他还在无奈地发问:“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情缘这回事,从来不会为人所左右,不是一朝爱了,就能够相伴到老。这不是谁的错,是时光惹的祸。《鹊桥仙》之三:乞巧楼空,影娥池冷,佳节只供愁叹。丁宁休曝旧罗衣,忆素手、为予缝绽。莲粉飘红,菱丝翳碧,仰见明星空烂。亲持钿合梦中来,信天上、人间非幻。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本该是团圆喜庆的时候,但人却是孤单的,难免就容易心生感怀。

又是七夕,中国传统的情人节,但纳兰的佳人已逝,再无人相伴乞巧楼。纳兰是个细微到病态的人,任何一点往事残留下的蛛丝马迹,都会让他顺着线索沉溺到记忆中,不能自拔。

恋旧的人不容易快乐,他们总是活在回忆里,即便回忆里全是累累的伤。那些过去的人事,已经铭刻进骨血里,此生难忘。倘若纳兰能够忘怀,也许更快乐一点,即便背着多情、轻浮“罪名”。

恋旧的人,总是要被记忆折磨,这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是对自己的残忍,也是一种享受。回忆告诉我们,那样大胆而用心地爱过动心过,是一生再难得的经历。

我想,纳兰在弥留之际回顾短暂的一生,最眷恋的,不会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边塞岁月,而是葡萄枝下,小儿女耳鬓厮磨的时光。一个“情”字,几个女子,让他的一生丰腴起来。

这个独自度过的七夕,纳兰说,不要晾晒旧罗衣。旧衣衫,他的妻子曾用纤纤素手为他缝补过,而今看到它,只能徒添悲伤。可是,有一些东西,就算眼睛看不见,心也看得见,因为它一直在那里啊。

只能回忆的日子里,好景只如斯。莲花开满了池塘,菱蔓遮掩了碧波,而对旧人的思念,填满了整颗心。

只愿天上人间,终有一天能相见。

谢却荼,一片月明如水

谢却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酒泉子》《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众女儿为宝玉贺寿时,行起了“占花名”的酒令,八个人分别掣得了八支签,最后一支专讲麝月。书中云:“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支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花事了。’签上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

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花开到荼的时候,也便是春到了尽头。而“韶华胜极”,则是盛极而衰。敏感的宝玉,已感到大观园里日益悲凉的气氛,看到这支签,心中大有感触。“开到荼 花事了”,源自宋代王琪的《春暮游小园》。荼,是春天最后开花的植物,它开了,也就意味着三春过后芳菲尽,有一种末路之美。

但凡写到荼 ,都有一种无望情绪。“开到荼 ”,意味着青春已经过去,感情已经终结,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或者最刻骨的爱,即将失去。

这种一半残酷一半绝美的花,大概最与纳兰的心境贴合。这一首“谢却荼 ”,就像心里开出的最后一朵花,从此以后,那里寸草不生,荒芜成一片蛮地。《酒泉子》这一词牌,原为唐教坊曲,共有两种词体,纳兰采用的,是流传最广的温庭筠体。且读一读温庭筠《酒泉子》当中的部分句子: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阴浓,芳草歇,柳花狂。

字里行间,看得出来经过精雕细琢,只是太偏重于修饰,如花中柔蕊,词的内涵上就有了略微的遗憾,不耐琢磨。

晚唐温庭筠,是花间词派的鼻祖。词这种文学形式,也正是在他的手里才真正地脱离雏形,向着成熟方向发展。他的词清婉精美,对纳兰的词作,也有不小的影响。

纳兰喜欢花间词,曾说“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还把与友人谈诗论词的地方,命名为“花间草堂”,一度将写词唤作“花间课”。

不过,纳兰也有自己的追求。他更推崇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花间词如玉器,贵重华美,但也正因为这样,缺乏适用性;宋词倒是适用了,却在某些方面缺少贵重,好似摆放在哪里都不起眼的一件装饰。

而李后主的词,纳兰以为兼有花间与宋词之美,更有烟水迷离之致。因为个人气质的相似以及纳兰的有意靠近,纳兰词的风格也以哀感顽艳的特点为主,却没有李煜那种彻心彻骨的绝望。他的词,随性而就,某次茶余饭后,某次辗转难眠,一切生活场景都成为词中素材,柔中带有一股贴近生活的阳刚之气。

李后主虽然背负国恨家仇,笔下情绪却总是围绕自己;而纳兰的词里,除了自己,还有情理。人们喜爱李后主,多爱他因惨痛经历而生的悲苦;而爱纳兰,却多是因为他的词里有一种共通的、能够引起共鸣的情感。国破家亡人深重固然让人难忘,但纳兰能将自己小儿女情事的经历写得刻骨动人,叫人拍案叫绝,也是一种功力。

谢了荼春事休,再无繁花缀枝头。纳兰开头便说“谢却荼”,春尽了,仍旧是月明如洗,只是月亮已不是昨天的月亮。斗转星移,它看似不变,却又变了。月光因为百花凋落而让庭院显得尤为空旷,便少了一份迂回婉转的美。

春到了末梢,篆香已经烧到了头,灯影也摇摇欲燃尽。纳兰的《酒泉子》里,无处不透露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美,就好比知道自己经过几多情殇、几度春秋,好年华已不剩几许,而幻灭有了征兆。

他像往常那样,在月明乌啼的夜里难以入睡,披着单薄的衣衫在庭院里消磨夜色,却又说,“休傍阑干角”。李后主也说过:“独自莫凭阑”,他的因由是“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这两位,都是极孤单的人,总怕独处,总在独处,仿佛天生就与寂寞有缘。

李后主,有身在异乡又寄人篱下的苦,他从高高的殿堂,一落千丈,跌落在尘埃里。而纳兰,他虽是臣子,也算得天独厚,有显赫家世,有圣主厚待,只是这些都不是他的心之所向,所以置身荣华也会感觉落寞。他们天生就带了那一副愁肠,以及水晶一般易碎的心肝。

宋代女诗人朱淑真,作过一首《鹧鸪天》:独倚阑干昼日长,纷纷蜂蝶斗轻狂。一天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 与海棠。

朱淑真,一个精致的,但同样是寂寞的女子。她婚后因夫妇不和而毅然返回家乡,从此深闺独住。一个年仅20余岁的少妇,青涩刚刚褪去,成熟的风情浮上眉眼,却偏偏以这样一种在古代看来大逆不道的方式,给自己安置了一个孤单的余生。“阑干”,也是词人们喜欢用的意象,它给人身体上的依靠,却也容易挑起心灵上的孤苦。朱淑真“独倚阑干”,泪垂心伤,一面期盼一面无奈,最后只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古代的才女,似乎都被命运薄待,尊严被打磨得薄如纸片,比如蔡文姬,比如李清照,都经历过许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看朱淑真文字里堆积的哀怨和愁绪,透过繁华岁月的迷雾,仍然在悄悄地弥散。我们似乎还能听见她唇上的一声叹息,就好像穿越沧海的蝴蝶,悠然地坠落在多情人的心尖上。

朱淑真说,“幸有荼与海棠”,海棠,同样是春末开花,花朵开得比荼还大还繁盛,只是花落的时候,也更凄迷。这两种花木,都是提醒人莫醉在春里,它转瞬即逝。

李煜、朱淑真、纳兰容若,这三个人,在各自的时代里,用各自的愁肠,深深浅浅地唱着荼里的孤单和落寞。“荼谢”“篆香消”“灯欲落”,如果是拍电影,应该是黑白色调,先拍荼花落了满地,零落成泥的姿态;然后,是燃尽了的香,只剩下最后幽幽的一缕烟,缓缓地上升,越来越微弱,终于消失不见;镜头再转向那盏青灯,灯油已耗尽,灯光渐渐地变小,变小,整个场景的色调也越来越暗,直至陷入漆黑。

镜头转向窗外,夜色里鸿雁犹在飞行,只是待到秋来,它们也将飞往南方,给北国留下一片寂寥。

也许,这荼、篆香、灯影、鸿雁,便是代指在生命中匆匆路过的那几位女子吧。纳兰一生,经历过几场感情,却因为各种理由无疾而终。

现代人的感情,最常见的结束方式就是无疾而终,从一开始相看两不厌,慢慢耗完了热情,消磨了感情,到最后相看两倦,甚至反目成仇。这样被时光打败的爱情,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纳兰的感情,总是百转千回。表妹入宫,卢氏早逝,沈宛被迫离去,他生命中挚爱的几个女子,没有一个人能陪他到最后,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连理千花,相思一叶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又迎河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台城路·塞外七夕》

情怀迥然不似出身华阀、长于荣华的“富贵花”,这就是纳兰性情异于常人之处。有谁能如纳兰一般,将随天子出行这样他人眼里的“荣耀”,看成行役天涯的苦差事呢?

他的身体里,流着一个劲健雄强的游猎民族的血液;他的祖辈曾经征战丛林,驰驱南北;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幼生长在贵胄繁华之地,得父母的宠爱、天子的赏识。但凡常人心心念念向往、期盼,孜孜不倦追求的,他几乎都已经拥有了,却从来无视这些所谓的功名利禄。

纳兰只想找一方沃土,未必繁华,却可以同心爱的女人、投缘的友人一起把酒言欢,这,就是他想要的繁花似锦。《台城路》,是纳兰初次扈从时候所作。第一次护驾塞外,却看不出他有丝毫的欣喜和新鲜感,只有满篇的寂寞和心酸。纳兰因为志不在此,才会对出巡远行有发自内心的排斥吧;何况,又恰恰赶上了七夕。

对多情的纳兰来说,七夕是个重要的节日。只可惜,这一天却不得不护着天子,随着大军一路艰难地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塞北,凄凉无处言说。

白狼河,是今辽宁境内的大凌河,因为地势气候,这里的秋天来得格外早,虽未到深秋,却已经是满目荒芜。这仿佛提前而至的秋天,让纳兰的心里更加对远方的家乡牵肠挂肚,多想立即赶回去,兴许还可以来得及,再看一眼如花盛夏残留下的痕迹。“星桥又迎河鼓”,是对七夕节最婉约的说法了。鹊桥之上,牛郎和织女苦苦盼了一年,终于等来了一年一度的相会。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湿云微微时,金风玉露又相逢,人间,也该是情人欢聚的日子。只可惜,他却远在塞外,与他做伴的只有寂寥的秋色和颠簸的行程,怎不叫人“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在塞外征程上,纳兰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他心里只有乡愁,恨不得立即踏上返程,倾诉对这种生活的不满意和满腔的心事。可又怕重逢的时候,因为太多的话要说,四目相对却是怔忡,两个人反而说不出话来,欲语还休。

纳兰也知道,随驾出巡,不是自己说走就可以走的。他的一生都在委曲求全地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并为此忧愤不已。纳兰厌烦扈从,却一次一次地随着康熙的脚步北上南下,误了许多可以陪在爱人身边、与友人煮茶作词的好时光—这是他逃脱不掉的宿命。

眼前,是没有尽头的漫漫长途,自己的脚步却由不得自己做主,身后,是一路跋涉经过的山水和渐渐远离的家。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是纳兰作为康熙近身侍卫的第一次出征。他不喜欢,却比谁都了解,以后还会有无数这样漫长的日子,怕是一生都要如此,任由命运摆布。

七夕佳节,他却只能站在塞外的星月之下,惦念着家里的她,心里有一个家的梦,希望有一处地方,把流离失所的心装进去,一生无忧。“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世间还有许多的离别之人,在七夕也得不到团聚,只有独自仰望碧天,遥寄相思。而那些连理枝、相思树的誓言,却不知随风飘向了何处。

从京城出发,一路跋涉,途经一路的繁华,羁旅的苦,他在塞外无以言说。想起家里的伊人,也同样孤单地守着闺房,盼着他的归来。两个人,天各一方,同心而离居,各自忧伤成灾,越望越无望,也只能暗自流着泪,直到天明。

七夕夜,天上的牛郎织女,怕也要嘲笑人间的眷侣多离愁别苦吧。最好的时光,都徒然地消耗在分离里,记忆里莺飞草长,心思却渐渐荒芜。人心里的秋天,也来了,风卷残叶,寸草不生。“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织女又怎会晓得,人间也会有看不到的“银河”,将有情的人分开。对纳兰来说,他面前的“银河”,是官职、是君命,也是他一生的枷锁。这条“银河”将他隔在自己的梦想之外。他的心泛滥成一片苦海,看尽斗转星移,品完世态冷暖,可那些无能为力的事,始终无能为力。

纳兰从不在意权贵荣华,所以能尽情地书写风月。他看重的,是世间的自然之美以及人心里最真挚无瑕的感情。倘若不是随驾出巡,他应当是乐意周游的那种人吧,最好有情投意合的人陪在身边,一起走出世俗禁地,先去把风景看透,再去赏细水长流。

而一次次身不由己的出巡里,他心里唯一想的,只是“归踏榆花”。对他来说,身在不称意的风景里,心就在受煎熬。

他并不爱这孤单飘零的天涯,对着“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的塞外,他似乎有太多的寂寞。他也曾在荒芜的天地间,心中满是落寞地问,“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随驾出征,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不过是追随着他人脚步亦步亦趋的木偶,生命的主线被他人牵在手里,自己就失去了生机。飘零怎不可怜?原本是可以与爱人好友一起游园赏花的好时节,而如今,他却只身在天涯,独自断肠无人知。

这首《台城路》,只是他羁旅词里的一首,兴许还是第一首,又怎一个悲字了得?静静地,一字一句地读下来,如同看到塞外霜天里,万帐穹庐下,他用那支饱蘸了青墨的笔,静静地,一字一字地写出来。

岂止是悲,岂止是泣,更是伤,只不过伤到极致泪似尽,痛到深处更无声。

这世界太宽,连孤单都减速变得缓慢,他一路走,一路咀嚼着生就带来的惆怅;这世界又太窄,窄到容不得他心里只是一个普通文人的梦想。

纳兰的一生都在走,行行重行行,从一地走到一地,从某时走到某时,周围尽是观众。有些人中途退场,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见,也有些人守到了结局。纵使有倾世的风华绝代、超凡脱俗,他却好像在透支着好时光,耗尽之后,生命就戛然而止—太过美丽,所以短暂,就像美好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

翻着《饮水词》,我们能看到他在繁华的世界里,越光鲜却越寂寞,因为揣着一颗饥肠辘辘的心,所以渴望寻常人家的温暖,未必奢华,但于身于心,都有朴素的温度。

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如梦令》

纳兰的词,是清朝文学里的一朵奇葩。

词这种文体,在两宋最盛,这跟时代风气有关。举个例子,我们在博物馆里可以看到旧瓷中,唐瓷华丽,美不胜收;宋瓷清雅,纤巧传神;而元瓷,不论质地,形状上多奔放粗犷,沾染了元人的豪气;到了明清时代,倒是精工细作了,可往往带着一股俗艳—颜色上,大红大绿,喜庆有余、韵味不足。

再说文体,如果说唐诗如同纯文学;宋词,就发展成了小资风;而元曲多调侃,类似于一群文痞在卖弄风流;明清之际,文学融合了之前数家的风格,倒让自己显得愈发没有风格。

词经历过元明时代的衰落之后,虽然在明末清朝又有了“中兴”的苗头,却少有大成者。算起来,纳兰的词独树一帜,别具一格。《如梦令》,最初的名字叫做《忆仙姿》。说起它的来历,也颇有意思。那是在晚唐,五代十国割据混战,一些小朝代迭起,更替频繁,长的十几年,短的只有几年,纷乱得很。差不多在李煜的父亲李璟还是太子的时候,后唐庄宗李存勖经过一番血战,从后梁手里夺取了政权。

武夫李存勖,也有一副文人心肠。登位之后,他倒没有立即沉溺在声色犬马中,反而开始关心起文学来。他自小就精通音律,擅长歌舞,更喜欢看戏作曲。据说,他经常涂脂抹粉,与优伶俳人一起登台表演,“粉墨登场”这个成语,便是由此而来。

李存勖做皇帝,远远没有做文人成功。他的小令婉丽,连苏轼都颇为佩服,特地选《忆仙姿》里的一句“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取字“如梦”,自填了两首《如梦令》。

要说让《如梦令》变得家喻户晓的,当属李清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些字句,就像在人心里撒下一地红豆,掷地有声。易安居士的清秀娟丽,也如在眼前。

纳兰的梦,便是从那“辘轳金井”旁边开始。金井,装有精美华丽的栏杆,这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后院。纳兰,他本就是贵族出身,身居要职,文武双全,但真正的快乐与财富、家世等世俗的东西无关,他的心是忧郁的,所以才容易感怀,容易居安思危,容易透过现实的本质洞穿到人生最本质的悲哀。他的心晶莹透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真相,也享受别人忍受不了的悲哀。

华美的栏杆圈住了水井,却没有什么能拴住那颗总在寂寞里游走的心,或者说纳兰被一个“情”字束缚了,禁锢了,于是他的一生都无缘快乐。快乐总是很短暂:与表妹两小无猜的时候快乐过,但她一入宫门深似海;与卢氏举案齐眉的时候快乐过,但她那么早就香消玉殒;与沈宛惺惺相惜的时候快乐过,但他这次终于做了先离开的那个人,剩下她独自飘零。

这样也好,他终于自私一次,离开这纷扰他许久、辗转经行的万丈红尘。人们总是容易过多地关注身体上的折磨、物质上的匮乏,却忘了,心灵上的苦难才是刻骨。纳兰不是无病呻吟,他在那个时代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高官、厚禄、权势,在他的眼里心里,还不及一首兴之所至的词来得珍贵。

记得当年的辘轳井边,满地的落红凋零,也许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没有圆满的结局。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蓦地一相逢”,曾看见人间绝色,那是他心里无与伦比的美丽,因为短暂,而显得更弥足珍贵。

人生就是如此: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是一部动作连续的电影,但当你回忆过去,往往只剩下几个凄美的片段,甚至只是某个定格的画面。那画面是静止的,但却无比清晰,你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背景,比如辘轳金井,比如落红满地,周遭的花花草草,那时的天阴天晴,都那么记忆犹新。而她站在灯火阑珊处,眼波流转地看着你,眸子里有晶莹的色彩,无论时光如何变迁,哪怕人事全非,这画面,也丝毫不会褪色,不会在记忆里泯灭。

忘不掉的人和忘不掉的画面,是记忆里一颗浑圆的珍珠,它滚动到哪里,你的回忆就落到哪里,惊起往事无数。在记忆深处,纳兰还是一位“心事眼波难定”的少年,遇到她的时候,他和她,谁都没有说话,但所有的心思都通过眼波互相传达了。“情”这个字,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什么都不用多说,你想的我全能了解。

可是相逢又能怎样,谁也拦不住离别,之后,她的心思还有谁能懂?“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又只剩纳兰一人孤苦伶仃。

沈宛,字御蝉,也是一位难得的才女。她的《选梦词》,许多人认为并不逊色于纳兰。他是倾慕汉学文化的忧郁词人,她是聪慧有才思的汉家才女。两个人一相逢,便志趣相投、互相倾慕。

二人经历了不少曲折,才能在一起。在朋友的帮助下,纳兰终于成功地纳沈宛为妾。这个身份委屈她,但她并不介意。而纳兰此时已经三十而立,却因为突如其来的爱情,快乐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这些年来孤寂愤懑的情伤,终于因为红颜知己的陪伴,有了愈合的迹象。但是,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会有一场无法预料的灾难躲在幸福后面,只等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宛是汉族女子,因而恪守满族传统的明珠对这个儿媳十分不满,百般刁难,小两口婚后苦多乐少。一年之后,沈宛不得已带着身孕返回了江南家乡。不久之后,纳兰寒疾发作,在无限的遗恨中郁郁而终。

而沈宛的下落,最终也只成为一个扑朔的谜。据传,沈宛生下了纳兰的遗腹子,取名富森。这一对璧人,终归还是生死相隔,一段风流憾事,也被心酸湮没。至于原因,倒可以借用《鹊桥仙》里的那句话来总结:“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

多磨不好,只是好事却总多磨。

纳兰也曾写过几首似乎是思念沈宛的《如梦令》,如这一首: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

这一首,与开头的那一首异曲同工。看,多半都是在追忆,写景写物,写美好的记忆,但最后一句,却又回归到纳兰惯常的忧郁情绪里。

纤月、黄昏、庭院,三个代表时间和地点的词联系在一起,看似平常,却营造出一幅清雅的景观。当然,还带着一股轻微的落寞——纤细的月亮,日薄西山的光,本来就是浸染着哀伤。

而这种名词的堆砌,叫人想起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前三句,尽是名词的叠加,看似无序,其实有意,让人觉得古代人的文字游戏玩得实在妥帖而有趣。

黄昏,新上的初月在庭院高处行走,静悄悄,怕扰了一双人的情话。缠绵的絮语,反而驱散了深浓的醉意。无数的遗憾与欢乐叠加在一起,错综交织。

回忆结束,纳兰回到现实:谁曾看见,那珊瑚枕上的人儿寂寞孤单,以泪洗面,难以成眠?

纳兰与沈宛,有相知相恋的默契,不只是因为爱情,更是一种灵魂上的相知。他是感情上受过伤的人,而她的出现,给了他慰藉。没想到欢乐却走得那么仓促,来不及说再见,就已经再也不见。分开之后,纳兰仍然在关注着南下的她,“消息半浮沉,今夜相思几许”,他在词里写,心如秋雨一般愁苦,一半儿已经被西风吹走,伴着远方的人而去。

如此想,倒觉得人生最好的境界,可以用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诗句来解释,第一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第二句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以为见识过沧海的瑰丽,眼底心里再也无法容纳别的水色,没想到,却在辗转之后又遇到转机。这本是幸事,只是,美好只是昙花一现,就像露水遇到阳光一般,转眼失去了踪迹。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如梦令》

这首《如梦令》,也是一首填于出巡岁月里的词。

王维作那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时候,恐怕没有想到,后世一位以婉约著称的词人,也被边塞催发出豪情,以一句“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直追他的笔锋,毫不逊色。

不如先来看王维的《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也是在奉命出访边塞时,留下了这千古佳句,可惜的是整首诗里,也只有这一句叫人拍案称奇。纳兰的《如梦令》,却逐字逐句都触动心弦。

到了边塞的王维,已是用官方的姿态来看塞外,因而他的眼里,除了景,还有朝廷和兵士;而纳兰,他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文人,眼里和心里,只有一个“情”字。他不会打官腔,不会摆官态,只会细细地描述自己的所见,抒发自己的所感。

对这个人来说,武官身份也好,策马出巡也罢,心中拥有的始终是一副柔肠,也正是他的可爱之处。

情痴纳兰,他的身份是八旗子弟。对清人而言,习武是本业,骑射的功夫绝对不可以荒废。纳兰虽然以文章出名,却以武官任职。康熙帝对他的文武兼备很是赏识,破格提拔,并委以重任。

实际上,纳兰在战场上也有不少显赫的战绩。他曾奉命出塞,在大清与沙俄边境进行战略侦察,立下功劳,又得加官晋爵。纳兰的侦察,对后来大清取得“雅克萨战役”的胜利有重要的帮助,可惜捷报传来的时候,纳兰已经病逝。

只是,纳兰在政治上的作为,不足以扬名青史。他在朝廷,坐是正襟危坐,行是如履薄冰,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孩子偷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装成另一副模样,浑身都不舒适。只有潜身到诗词的世界里,纳兰才算找到了自己,如鱼得水。

读完纳兰的词,如果用医生的眼光来看,他是一个略带抑郁、稍微孱弱,同时易失眠、又畏寒的人。纳兰经常说冷,怕是身体与心的双重寒冷。这样的身心,是否能耐得住塞外的冰天雪地?纵是在北京城,他也经常感觉到彻骨的寒,有时候真正是天气上的寒,有时候是人情冷暖。《如梦令》,却分毫没有写到寒冷,也与以往总是彻夜难眠不同,他居然也有这样的夜:“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听说鸵鸟遇见危险,会把头埋进草堆里,以为看不见就是安全。此时的纳兰,多像那只鸵鸟,把自己埋在睡眠里,反正现实无味,能这样一直沉沉睡着,就可以不用看外面那苍茫的天地。

嘴上说着嗜睡,其实,他是从梦中醒来,看到帐外风光,边塞夜空,才有感而发填成这首词。外面是,“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浩瀚与渺小相映成趣。地下是夜深千帐灯,天上是星光闪烁如钻,仿佛醉了一般摇摇欲坠。

这种场面,若是作成画,最好用尽笔墨去画光,星光、灯光,点点滴滴地洒在画面上,再有白色的军帐与黄色光芒交错点缀。地面应该是一片荒芜的深青色,那个人,穿着单薄的衣裳,只身站在万帐穹庐之下,只留一个简单的背影,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些心碎滋味,却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

康熙倒也算个好帝王,起码他作为九五之尊的圣主,没有待在皇城那个安乐窝里,而是时不时四处巡视。只是不辞劳苦的皇上,每一趟出巡也必定要大费周章,各项周全,一个都不能少,就苦了随行的臣子们,不得不一次次远行。

征夫的眼泪,既珍贵,又廉价。珍贵是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廉价是因为在路上,没有人对你嘘寒问暖,更无人在意你的眼泪。

用一千遍的日有所思,换一个夜有所梦,也是值得。他在沉沉的睡梦中,似乎回到了思念已久的家园,见到一直在等他归来的妻子。只可惜好梦易碎,塞外的狼河浊浪滔滔,轰鸣的水声将重逢的梦拍得粉碎。“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各种无奈可想而知。美梦被打破,真真是一件叫人愤恨的事情。现实中抵达不了的地方,梦是一种迂回的补偿。乘着梦,人可以一日千里去重逢,可以与逝去的人相见,虽然是暂时的慰藉,但也很难得。

当梦醒的时候,他起身仔细回味梦中情景,她的面目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与梦一起消逝,叫人无处找寻,再回味也是徒增惆怅。于是他干脆恼羞而赌气地试图重新睡去,希望还可以重新回归到方才的梦里。

梦如人生,都是无迹可寻的。当纳兰年少的时候,也有轻狂模样,只是被世俗的规矩打磨了太久,渐渐磨平了棱角。他作为康熙的武官侍卫,其实也毋须上战场杀敌,只需英姿飒爽地站在康熙身边,像花瓶一样撑撑门面就行。

可他满腹的才学,并不只是为了做摆设。花瓶再美,也只有供观赏的价值,越华贵,越容易破碎。

关于边塞怀远诗,还有一首同样成于塞外的《于中好》,倒是可以作为对这首《如梦令》的诠释: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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