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诗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8 06:54:00

点击下载

作者:艾青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艾青诗选

艾青诗选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艾青诗选作者:艾青排版:暮蝉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05-01ISBN:9787559418982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窸窣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地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地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地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雪朝芦笛——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

J'avais un mirliton que je n'aur ais paséchangécontre un baton de maréchal de France.

——G.Apollinaire

我从你彩色的欧罗巴

带回了一支芦笛,

同着它,

我曾在大西洋边

像在自己家里般走着,

如今

你的诗集“A lcool”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

我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

芦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芦笛啊,

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

阿波里内尔君,

你不仅是个波兰人

因为你

在我的眼里,

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

那冗长的,

惑人的,

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

吐出的堇色的故事。

谁不应该朝向那

白里安和俾士麦的版图

吐上轻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

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

但是,

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

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

在那里,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自矜地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滚吧

你们这些曾唱了《马赛曲》,

而现在正在淫污着那

光荣的胜利的东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狱里,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狱。

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

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

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

为了它是在痛苦地被辱着,

我将像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

在它出来的日子,

将吹送出

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

毁灭的咒诅的歌。

而且我要将它高高地举起,

以悲壮的H ymn e

把它送给海,

送给海的波,

粗野地嘶着的

海的波啊!

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八日马赛

如今

无定的行旅已把我抛到这

陌生的海角的边滩上了。

看城市的街道

摆荡着,

货车也像醉汉一样颠扑,

不平的路

使车辆如村妇般

连咒带骂地滚过……

在路边

无数商铺的前面

潜伏着

期待着

看不见的计谋,

和看不见的欺瞒……

市集的喧声

像出自运动场上的千万观众的喝彩声般

从街头的那边

冲击地

播送而来……

接连不断的行人,

匆忙地,

跄踉地,

在我这迟缓的脚步旁边拥去……

他们的眼都一致地

观望他们的前面

——如海洋上夜里的船只

朝向灯塔所指示的路,

像有着生活之幸福的火焰

在茫茫的远处向他们招手

……

在你这陌生的城市里,

我的快乐和悲哀,

都同样地感到单调而又孤独!

像唯一的骆驼,

在无限风飘的沙漠中,

寂寞地寂寞地跨过……

街头群众的欢腾的呼嚷,

也像飓风所煽起的砂石,

向我这不安的心头

不可抗地飞来……

午时的太阳,

是中了酒毒的眼,

放射着混沌的愤怒

和混沌的悲哀……

嫖客般

凝视着

厂房之排列与排列之间所伸出的

高高的烟囱。

烟囱!

你这为资本所奸淫了的女子!

头顶上

忧郁的流散着

弃妇之披发般的黑色的煤烟……

多量的

装货的麻袋,

像肺结核病患者的灰色的痰似的

从厂旁的门口,

不停地吐出……看!

工人们摇摇摆摆地来了!

如这重病的工厂

是养育他们的母亲——

保持着血统

他们也像她一样的肌瘦枯干!

他们前进时

溅出了沓杂的言语,

而且

一直把繁琐的会话,

带到电车上去,

和着不止的狂笑

和着习惯的手势

和着红葡萄酒的

空了的瓶子。

海岸的码头上,

堆货栈

和转运公司

和大商场的广告,

强硬地屹立着

像林间的盗

等待着及时而来的财物。

那大邮轮

就以熟识的眼对看着它们

并且彼此相理解地喧谈。

若说它们之间的

震响的

冗长的言语

是以钢铁和矿石的词句的,

那起重机和搬运车

就是它们的怪奇的嘴。

这大邮轮啊

世界上最堂皇的绑匪!

几年前

我在它的肚子里

就当一条米虫般带到此地来时,

已看到了

它的大肚子的可怕的容量。

它的饕餮的鲸吞

能使东方的丰饶的土地

遭难得

比经了蝗虫的打击和旱灾

还要广大,深邃而不可救援!

半个世纪以来

已使得几个民族在它们的史页上

涂满了污血和耻辱的泪……

而我——

这败颓的少年啊,

就是那些民族当中

几万万里的一员!

今天

大邮轮将又把我

重新以无关心的手势,

抛到它的肚子里,

像另外的

成百成千的旅行者们一样。

马赛!

当我临走时

我高呼着你的名字!

而且我

以深深了解你的罪恶和秘密的眼,

依恋地

不忍舍去地看着你,

看着这海角的沙滩上

叫嚣的

叫嚣的

繁殖着那暴力的

无理性的

你的脸颜和你的

向海洋伸张着的巨臂,

因为你啊

你是财富和贫穷的锁孔,

你是掠夺和剥削的赃库。

马赛啊

你这盗匪的故乡

可怕的城市!一个拿撒勒人的死

一粒麦子落在地里不死,仍旧是一粒;

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圣经·新约·约翰福音》十二章

朝向耶路撒冷“和散那!和散那!”的呼声

像归巢的群鸦般聒叫着

成百成千的群众

拥着那骑在驴背上的拿撒勒人

望宏伟的城门

前进着……

拿撒勒人

在清癯的脸上

露着仁慈的笑容。

那微笑里

他记忆起

昨天在伯大尼的宴席上

当玛利亚

倒了哪哒香膏在他脚背上的时候,

同席的加略人犹大的言语“这香膏

为什么不卖三十两银子

周济周济穷人呢?”

——他说时,露着狡猾的贪婪的光——

如今

在驴背上的——微笑的

被人们欢呼做“以色列王”的

拿撒勒人,已知道了

他自己在这世界上的

生命之最后的价格。

逾越节的前晚

在兴腾的餐席上

当那加略人犹大

受了他的遣发

带着钱袋出去之后

他为自己在世之日的短促

以爱的教言遗赠给

那十一个敬慕他的门人

并张开了两臂

申言着:“荣耀将归于那遭难的人之子的

……不要悲哀,不要懊丧!

我将孤单的回到那

我所来的地方。

一切都将更变

世界呵

也要受到森严的审判

帝王将受谴责

盲者,病者,贫困的人们

将找到他们自己的天国。

朋友们,请信我

凭着我的预言生活去,

看明天

这片广大的土地

和所有一切属于生命的幸福

将从凯撒的手里

归还到那

以血汗灌溉过它的人们的!

……

不要懊丧,不要悲哀!”

穿过黑色之夜

他和他的十一个门徒

经了汲沦溪

进入那惯常聚集的果园里时

看到了

从小径的那边

闪着灯笼和火把的光

兵士,祭司长,法利赛人的差役

随着那加略人犹大

向这边走来……“拿撒勒人

在哪里?”

——他看到犹大的眼在暗处

向他固执的窥视着——

于是他走上前去

以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脯,说“是我。”

第二天的黎明

他被拉到彼拉多的前面受着审问

那彼拉多

摸着须子,翻弄着官腔:“你是被祭司长和耶路撒冷的

长老们所控告的

你诱惑了良民

要拒抗给凯撒的税赋,

你是作乱的魁首

匪徒们的领袖;

你竟说

你能拆毁神的殿宇

这三天之内又建造起你自己的!

你这——

为什么不作声呢?嗯?”

经了苦刑的拷问

这拿撒勒人

坚定地说:“胜利呵

总是属于我的!”

这时候

无数的犹太民众和祭司长

和长老们像野狗般嘶叫着:“把他钉死!

把他钉死!”

他被带进了衙门

那里

兵士们把他的衣服剥去

给他披上了朱红的袍子

给他戴上

用玫瑰花刺做的冠冕

把唾液吐在他的脸上

用鞭子策他的肩膀

大笑的喊着:“拿撒勒人

恭喜你呵!”

在到哥尔哥察山的道上

兵士们把十字架压在他的肩上

——那是创伤了的肩膀——

苦苦的强迫他背负起来

用苦胆调和的酒

要他去尝。

在他的后面

跟随着一大阵的群众

一半是怀着好奇

一半是带着同情

有些信他的妇女

为他而号啕痛哭

于是他回过头来

断断续续地说:“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

请不要为我哭泣……”

髑髅地到了!

他被兵士们按到十字架上

从他的手掌和脚背

敲进了四枚长大的钉子……

再把十字架在山坡上竖立起。

他的袍子已被撕成四分

兵士们用它来拈阄:

众人站在远处观望着

有的说他是圣者

有的笑他荒唐

有的摇首冷嘲“要救人的

如今却不能救自己了。”

落日照着崎岖的山坡

大地无言的默着,

只有原野的远处

传来飓风的吼叫,

整个的苍穹下

聚集着恐怖的云霞……

白日呵,将要去了!

在这最后的瞬间

从地平线的彼方

射出一道巨光

这巨光里映出

三个黑暗的十字架上的

三具尸身——

二个盗匪相伴着

中间的那个

头上钉着一块牌子

那上面

写着三种文字的罪状:“耶稣,犹太人的王。”

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六日病中铁窗里

只能通过这唯一的窗,

我才能——

看见熔铁般红热的奔流着的朝霞;

看见潮退后星散在平沙上的贝壳般的云朵;

看见如浓墨倾泻在素绢上的阴霾;

看见如披挂在贵妇人裸体上的绯色薄纱的霓彩;

看见去拜访我的故乡的南流的云;

看见拥上火的太阳的东海的云;

看见法兰西绘画里的塞纳河上的晴空;

看见微风款步过海面时掀起鱼鳞样银浪般的天;

看见狂热的夏的天,抑郁的春的天,飘逸而

又凄凉的秋的天;

看见寂寞的残阳爬上

延颈歌唱在屋脊上的鸠的肩背;

看见温煦的朝日在翩跹的鸽群的白羽上闪光;

看见夜游的蝙蝠回旋在沉重的暮气里……

只能通过这唯一的窗,

我才能举起——

对于海洋的怀念,

当碧空虚阔地展开的时候;

对于马雅可夫斯基的诗的太阳的怀念,

当炎阳投射在赤色的围墙上;

对于千万的伸着古铜般巨臂的新世界创造者的怀念

当汽笛的声音悠长而豪阔地横过;

对于秋的绯红的森林与萧萧芦洲的怀念,

在秋风里;

对于家乡的满山火焰般杜鹃花的怀念,

在传来的卖花声里;

对于坐着白漆艇荡过烟水渺茫的湖的怀念,

当天空扬过一片云的白帆;

对于都市的汹嚣的夜的街道的怀念,

当墙外喧响过车声与人语;

对于被夕阳烫熨着的大地的怀念;

对于雪的怀念,

五月的秋的海的怀念;

对于一切在我的记忆里留过烙印的东西,都

怀念着……

只能通过这唯一的窗,

我才能举起仰视的幻想的眼波,

在迎迓一切新的希冀——

在黄昏里希冀皓月与繁星,

在深夜希冀着黎明,

在炎夏希冀凉秋,

在严冬又希冀新春,

这不断地希冀啊,

使我感触到世界的存在;

带给我多量的生命的力。

这样,

我才能跨过——

这黎明黄昏,黄昏黎明,春夏秋冬,秋冬春夏的

茫茫的时间的大海啊。太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遮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一九三七年春煤的对话——A-Y.R.

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万年的深山里

我住在万年的岩石里

你的年纪——

我的年纪比山的更大

比岩石的更大

你从什么时候沉默的?

从恐龙统治了森林的年代

从地壳第一次震动的年代

你已死在过深的怨愤里了么?

死?不,不,我还活着——

请给我以火,给我以火!

一九三七年春春

春天了

龙华的桃花开了

在那些夜间开了

在那些血斑点点的夜间

那些夜是没有星光的

那些夜是刮着风的

那些夜听着寡妇的咽泣

而这古老的土地呀

随时都像一只饥渴的野兽

舐吮着年轻人的血液

顽强的人之子的血液

于是经过了悠长的冬日

经过了冰雪的季节

经过了无限困乏的期待

这些血迹,斑斑的血迹

在神话般的夜里

在东方的深黑的夜里

爆开了无数的蓓蕾

点缀得江南处处是春了

人问:春从何处来?

我说:来自郊外的墓窟。

一九三七年四月笑

我不相信考古学家——

在几千年之后,

在无人迹的海滨,

在曾是繁华过的废墟上

拾得一根枯骨

——我的枯骨时,

他岂能知道这根枯骨

是曾经了二十世纪的烈焰燃烧过的?

又有谁能在地层里

寻得

那些受尽了磨难的

牺牲者的泪珠呢?

那些泪珠

曾被封禁于千重的铁栅,

却只有一枚钥匙

可以打开那些铁栅的门,

而去夺取那钥匙的无数大勇

却都倒毙在

守卫者的刀枪下了

如能捡得那样的一颗泪珠

藏之枕畔

当比那捞自万丈的海底之贝珠

更晶莹,更晶莹

而彻照万古啊!

我们岂不是

都在自己的年代里

被钉上了十字架么?

而这十字架

决不比拿撒勒人所钉的较少痛苦。

敌人的手

给我们戴上荆棘的冠冕

从刺破了的惨白的前额

淋下的深红的血点,

也不曾写尽

我们胸中所有的悲愤啊!

诚然

我们不应该有什么奢望,

却只愿有一天

人们想起我们,

像想起远古的那些

和巨兽搏斗过来的祖先,

脸上会浮上一片

安谧而又舒展的笑——

虽然那是太轻松了,

但我却甘愿

为那笑而捐躯!

一九三七年五月八日黎明

当我还不曾起身

两眼闭着

听见了鸟鸣

听见了车声的隆隆

听见了汽笛的嘶叫

我知道

你又叩开白日的门扉了……

黎明,

为了你的到来

我愿站在山坡上,

像欢迎

从田野那边疾奔而来的少女,

向你张开两臂——

因为你,

你有她的纯真的微笑,

和那使我迷恋的草野的清芬。

我怀念那:

同着伙伴提了篾篮

到田堤上的豆棚下

采撷豆荚的美好的时刻啊——

我常进到最密的草丛中去,

让露水浸透了我的草鞋,

泥浆也溅满我的裤管,

这是自然给我的抚慰,

我将狂欢而跳跃……

我也记起

在远方的城市里

在浓雾蒙住建筑物的每个早晨,

我常爱在街上无目的地奔走,

为的是

你带给我以自由的愉悦,

和工作的热情。

但我却不愿

看见你罩上忧愁的面纱——

因我不能到田间去了,

也不能在街上奔跑——

一切都沉默着,

望着阴郁的雨滴徘徊在我的窗前

我会联想到:死亡,战争,

和人间一切的不幸……

黎明啊,

要是你知道我曾对你有比对自己的恋人

更不敢拂逆和迫切的期待啊——

当我在那些苦难的日子,

悠长的黑夜

把我抛弃在失眠的卧榻上时,

我只会可怜地凝视着东方,

用手按住温热的胸膛里的急迫的心跳

等待着你——

我永远以坚苦的耐心,

希望在铁黑的天与地之间

会裂出一丝白线——

纵使你像故意折磨我似的延迟着,

我永不会绝望,

却只以燃烧着痛苦的嘴

问向东方:“黎明怎不到来?”

而当我看见了你

披着火焰的外衣,

从天边来到阴暗的窗口时啊——

我像久已为饥渴哭泣得疲乏了的婴孩,

看见母亲为他解开裹住乳房的衣襟

泪眼迸出微笑,

心儿感激着,

我将带着呼唤

带着歌唱

投奔到你温煦的怀里。

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三日晨复活的土地

腐朽的日子

早已沉到河底,

让流水冲洗得

快要不留痕迹了;

河岸上

春天的脚步所经过的地方,

到处是繁花与茂草;

而从那边的丛林里

也传出了

忠心于季节的百鸟之

高亢的歌唱。

播种者呵

是应该播种的时候了,

为了我们肯辛勤地劳作大地将孕育

金色的颗粒。

就在此刻,

你——悲哀的诗人呀,

也应该拂去往日的忧郁,

让希望苏醒在你自己的

久久负伤着的心里:

因为,我们的曾经死了的大地,

在明朗的天空下

已复活了!

——苦难也已成为记忆,

在它温热的胸膛里

重新漩流着的

将是战斗者的血液。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沪杭路上他起来了

他起来了——

从几十年的屈辱里

从敌人为他掘好的深坑旁边

他的额上淋着血

他的胸上也淋着血

但他却笑着

——他从来不曾如此地笑过

他笑着

两眼前望且闪光

像在寻找

那给他倒地的一击的敌人

他起来了

他起来

将比一切兽类更勇猛

又比一切人类更聪明

因为他必须如此因为他

必须从敌人的死亡

夺回来自己的生存

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二日杭州镜子

仅只是一个平面

却又是深不可测

它最为真实

决不隐瞒缺点

它忠于寻找它的主人

谁都从中发现自己

或是醉后酡颜

或是鬓如霜雪

有人喜欢它

因为自已美

有人躲避它

因为它直率

甚至有的人

恨不得把它打碎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丛林间出现的,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你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

流浪与监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

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乌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少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里,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透过雪夜的草原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

土地的垦殖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

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饥馑的大地

朝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苦痛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夜间风陵渡

风吹着黄土层上的黄色的泥沙

风吹着黄河的污浊的水

风吹着无数的古旧的渡船

风吹着无数渡船上的古旧的布帆

黄色的泥沙

使我们看不见远方黄河的水

激起险恶的浪

古旧的渡船

载着我们的命运

古旧的布帆

突破了风,要把我们带到彼岸

风陵渡是险恶的

黄河的浪是险恶的听呵

那野性的叫喊

它没有一刻不想扯碎我们的渡船

和鲸吞我们的生命

而那潼关啊

潼关在黄河的彼岸

它庄严地

守卫着祖国的平安。

一九三八年初风陵渡北方

一天

那个科尔沁草原上的诗人对我说:“北方是悲哀的。”

不错

北方是悲哀的。

从塞外吹来的

沙漠风,

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绿色与时日的光辉

——一片暗淡的灰黄

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

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

带来了恐怖

疯狂地

扫荡过大地;

荒漠的原野

冻结在十二月的寒风里,

村庄呀,山坡呀,河岸呀,

颓垣与荒冢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

孤单的行人,

上身俯前

用手遮住了脸颊,在风沙里

困苦地呼吸一步一步地

挣扎着前进……几只驴子

——那有悲哀的眼

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

载负了土地的痛苦的重压,

它们厌倦的脚步

徐缓地踏过

北国的

修长而又寂寞的道路……

那些小河早已枯干了

河底也已画满了车辙,

北方的土地和人民

在渴求着

那滋润生命的流泉啊!

枯死的林木

与低矮的住房

稀疏地,阴郁地

散布在灰暗的天幕下;

天上,

看不见太阳,

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

惶乱的雁群

击着黑色的翅膀

叫出它们的不安与悲苦,

从这荒凉的地域逃亡

逃亡到

绿荫蔽天的南方去了……

北方是悲哀的

而万里的黄河

汹涌着混浊的波涛

给广大的北方

倾泻着灾难与不幸;

而年代的风霜

刻画着

广大的北方的

贫穷与饥饿啊。

而我

——这来自南方的旅客,

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扑面的风沙

与入骨的冷气

决不曾使我咒诅;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一片无垠的荒漠

也引起了我的崇敬

——我看见

我们的祖先

带领了羊群

吹着笳笛

沉浸在这大漠的黄昏里;

我们踏着的

古老的松软的黄土层里

埋有我们祖先的骸骨啊,

——这土地是他们所开垦

几千年了

他们曾在这里

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

他们为保卫土地,

从不曾屈辱过一次,他们死了

把土地遗留给我们——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

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

与宽阔的姿态,

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

坚强地生活在大地

上永远不会灭亡;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古老的国土

——这国土

养育了为我所爱的

世界上最艰苦

与最古老的种族。

一九三八年二月四日潼关向太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引自旧作《太阳》一我起来

我起来——

像一只困倦的野兽

受过伤的野兽

从狼藉着败叶的林薮

从冰冷的岩石上

挣扎了好久

支撑着上身

睁开眼睛

向天边寻觅……

我——

是一个

从遥远的山地

从未经开垦的山地

到这几千万人

用他们的手劳作着

用他们的嘴呼嚷着

用他们的脚走着的城市来的

旅客,

我的身上

酸痛的身上深刻地留着

风雨的昨夜的

长途奔走的疲劳

我终于起来了

我打开窗

用囚犯第一次看见光明的眼

看见了黎明

——这真实的黎明啊(远方

似乎传来了群众的歌声)

于是我想到街上去二街上

早安呵

你站在十字街头

车辆过去时

举着白袖子的手的警察

早安呵

你来自城外的

挑着满箩绿色的菜贩早安呵

你打扫着马路的

穿着红色背心的清道夫早安呵

你提了篮子,第一个到菜场去的

棕色皮肤的年轻的主妇

我相信

昨夜

你们决不像我一样

被不停的风雨所追踪

被无止的恶梦所纠缠

你们都比我睡得好啊!三昨天

昨天

我在世界上

用可怜的期望

喂养我的日子

像那些未亡人

披着麻缕

用可怜的回忆

喂养她们的日子一样

昨天

我把自己的国土

当作病院

——而我是患了难于医治的病的

没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迟滞的眼睛

看着这国土的

没有边际的凄惨的生命……

没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呆钝的耳朵

听着这国土的

没有止息的痛苦的呻吟

昨天

我把自己关在

精神的牢房里

四面是灰色的高墙没有声音

我沿着高墙

走着又走着

我的灵魂

不论白日和黑夜

永远的唱着

一曲人类命运的悲歌

昨天

我曾狂奔在

阴暗而低沉的天幕下的

没有太阳的原野

到山巅上去

伏倒在紫色的岩石上

流着温热的眼泪

哭泣我们的世纪

现在好了

一切都过去了四日出

太阳出来了……

当它来时……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引自旧作《太阳》

太阳

从远处的高层建筑

——那些水门汀与钢铁所砌成的山

和那成百的烟囱

成千的电线杆子成万的屋顶

所构成的

密丛的森林里

出来了……

在太平洋

在印度洋

在红海

在地中海

在我最初对世界怀着热望

而航行于无边蓝色的海水上的少年时代

我都曾看着美丽的日出

但此刻

在我所呼吸的城市

喷发着煤油的气息

柏油的气息

混杂的气息的城市

敞开着金属的胴体

矿石的胴体

电火的胴体的城市

宽阔地

承受黎明的爱抚的城市

我看见日出

比所有的日出更美丽五太阳之歌

是的

太阳比一切都美丽

比处女

比含露的花朵

比白雪

比蓝的海水

太阳是金红色的圆体

是发光的圆体

是在扩大着的圆体

惠特曼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海洋一样开阔的胸襟

写出海洋一样开阔的诗篇

凡谷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燃烧的笔

蘸着燃烧的颜色

画着农夫耕犁大地

画着向日葵

邓肯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崇高的姿态

披示给我们以自然的旋律

太阳

它更高了

它更亮了

它红得像血

太阳

它使我想起法兰西美利坚的革命

想起博爱平等自由

想起德谟克拉西想起《马赛曲》《国际歌》

想起华盛顿列宁孙逸仙

和一切把人类从苦难里拯救出来的人物的名字

是的

太阳是美的且是永生的六太阳照在

初升的太阳

照在我们的头上

照在我们的久久地低垂着

不曾抬起过的头上

太阳照着我们的城市和村庄

照着我们的久久地住着

屈服在不正的权力下的城市和村庄

太阳照着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峦

照着我们的从很久以来

到处都蠕动着痛苦的灵魂的

田野,河流和山峦……

今天

太阳的炫目的光芒

把我们从绝望的睡眠里刺醒了

也从那遮掩着无限痛苦的迷雾里

刺醒了我们的城市和村庄

也从那隐蔽着无边忧郁的烟雾里

刺醒了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峦

我们仰起了沉重的头颅

从濡湿的地面

一致地

向高空呼嚷“看我们

我们

笑得像太阳!”七在太阳下“看我们我们

笑得像太阳!”

那边

一个伤兵

支撑着木制的拐杖

沿着长长的墙壁

跨着宽阔的步伐

太阳照在他的脸上

照在他纯朴地笑着的脸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不知道我在远处看着他

当他的披着绣有红十字的灰色衣服的

高大的身体

走近我的时候

这太阳下的真实的姿态

我觉得

比拿破仑的铜像更漂亮

太阳照在城市的上空

街上的人

这么多,这么多

他们并不曾向我打招呼

但我向他们走去

我看着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对他们

我不再感到陌生

太阳照着他们的脸照

着他们的光洁的,年轻的脸

发皱的,年老的脸

红润的,少女的脸

善良的,老妇的脸

和那一切的

昨天还在惨愁着但今天却笑着的脸

他们都匆忙地

摆动着四肢

在太阳光下

来来去去地走着

——好像他们被同一的意欲所驱使似的

他们含着微笑的脸

也好像在一致地说着“我们爱这日子

不是因为我们

看不见自己的苦难

不是因为我们

看不见饥饿与死亡

我们爱这日子

是因为这日子给我们

带来了灿烂的明天的

最可信的音讯。”

太阳光

闪烁在古旧的石桥上……

几个少女——

那些幸福的象征啊背着募捐袋在石桥上在太阳下

唱着清新的歌“我们是天使

健康而纯洁

我们的爱人

年轻而勇敢

有的骑战马

驰骋在旷野有的驾飞机

飞翔在天空……”(歌声中断了,她们在向行人募捐)现在

她们又唱了“他们上战场

奋勇杀敌人

我们在后方

慰劳与宣传

一天胜利了

欢聚在一堂……”

她们的歌声

是如此悠扬

太阳照着她们的

骄傲地突起的胸脯

和袒露着的两臂

和发出尊严的光辉的前额

她们的歌

飘到桥的那边去了……

太阳的光泛滥在街上

浴在太阳光里的

街的那边

一群穿着被煤烟弄脏了的衣服的工人

扛抬着一架机器

——金属的棱角闪着白光太阳照在

他们流汗的脸上当他们每一步前进时

他们发出缓慢而沉洪的呼声“杭——唷

杭——唷

我们是工人

工人最可怜

贫穷中诞生

劳动里成长

一年忙到头

为了吃与穿

吃又吃不饱

穿又穿不暖

杭——唷

杭——唷

自从八一三

敌人来进攻

工厂被炸掉

东西被抢光

几千万工友

饥饿与流亡

我们在后方

要加紧劳动

为国家生产

为抗战流汗

一天胜利了

生活才饱暖

杭——唷

杭——唷……”

他们带着不止的杭唷声

转弯了……

太阳光

泛滥在旷场上

旷场上

成千的穿草黄色制服的士兵

在操演他们头上的钢盔

和枪上的刺刀闪着白光

他们以严肃的静默等待着

那及时的号令现在

他们开步了

从那整齐的步伐声里我听见“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我们是从田野来的

我们是从山村来的

我们生活在茅屋

我们呼吸在畜棚

我们耕犁着田地

田地是我们的生命

但今天

敌人来到我们的家乡

我们的茅屋被烧掉

我们的牲口被吃光

我们的父母被杀死

我们的妻女被强奸

我们没有了镰刀与锄头

只有背上了子弹与枪炮

我们要用闪光的刺刀抢回

我们的田地回到我们的家乡

消灭我们的敌人

敌人的脚踏到哪里

敌人的血流到哪里……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这真是何等的奇遇啊……八今天

今天

奔走在太阳的路上我不再垂着头

把手插在裤袋里了

嘴也不再吹那寂寞的口哨

不看天边的流云

不彷徨在人行道

今天

在太阳照着的人群当中

我决不专心寻觅

那些像我自己一样惨愁的脸孔了

今天

太阳吻着我昨夜流过泪的脸颊

吻着我被人世间的丑恶厌倦了的眼睛

吻着我为正义喊哑了声音的嘴唇

吻着我这未老先衰的

啊!快要佝偻了的背脊

今天

我听见

太阳对我说“向我来从今天你应该快乐些呵……”

于是

被这新生的日子所蛊惑

我欢喜清晨郊外的军号的悠远的声音

我欢喜拥挤在忙乱的人丛里

我欢喜从街头敲打过去的锣鼓的声音

我欢喜马戏班的演技

当我看见了那些原始的,粗暴的,健康的运动

我会深深地爱着它们

——像我深深地爱着太阳一样

今天

我感谢太阳

太阳召回了我的童年了

九我向太阳

我奔驰

依旧乘着热情的轮子

太阳在我的头上

用不能再比这更强烈的光芒燃灼着我的肉体

由于它的热力的鼓舞

我用嘶哑的声音

歌唱了:“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这时候

我对我所看见所听见

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宽怀与热爱

我甚至想在这光明的际会中死去……

一九三八年四月在武昌人皮

敌人已败退了——

剩下的是乱石与颓垣

是焚烧过的一片

没有草、没有野花

村野已极荒凉了……

只有那无人走的路边

还留着几棵小树

风吹动着它们

在它们的枝叶间

发出幽微的哀叹的声响……

在一棵小树上

在闪着灰光的叶子的树枝上

倒悬着一张破烂的人皮

涂满了污血的人皮

这人皮

像一件血染的破衣

向这荒凉的土地

披露着无比深长的痛苦……

……这是从中国女人身上剥下的

一张人皮……

不幸的女子啊!

炮火已轰毁了她的家

轰毁了她的孩子,她的亲人

轰毁了她的维系生命的一切

不知是为了不驯从羞辱的戏弄呢

还是为了尊严而倔强的反抗呢

敌人把她处死了——

剥下了她的皮

剥下了无助的中国女人的皮

在树上悬挂着

悬挂着

为的是恫吓英勇的中国人民

无数的苍蝇

就在这人皮上麇集

人皮的下面

是腐烂发臭的一堆

血、肉、泥土,已混合在一起……

而挟着灰色尘埃的风

在把这腐臭的气息

吹送到遥远的、遥远的四方去……

中国人啊,今天你必须把这人皮

当作旗帜,

悬挂着

悬挂着

永远地在你最鲜明的记忆里

让它唤醒你——

你必须记住这是中国的土地

这是中国人用憎与爱,

血与泪,生存与死亡所垦殖着的土地;

你更须记住日本军队

法西斯强盗曾在这里经过,

曾占领过这片土地

曾在这土地上

给中国人民以亘古未有的

劫掠,焚烧,奸淫与杀戮!

一九三八年七月三日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七日吹号者

好像曾经听到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磨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一

在那些蜷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困倦的人群里,

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

他最先醒来——

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

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

是的,他是被惊醒的,

惊醒他的

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

滚在天边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

在通宵不熄的微弱的灯光里

他看见了那挂在身边的号角,

他困惑地凝视着它

好像那些刚从睡眠中醒来

第一眼就看见自己心爱的恋人的人一样欢喜——

在生活注定给他的日子当中

他不能不爱他的号角;

号角是美的——

它的通身

发着健康的光彩,它的颈上

结着绯红的流苏。

吹号者从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起来了,

他不埋怨自己是睡在如此潮湿的泥地上,

他轻捷地绑好了裹腿,

他用冰冷的水洗过了脸,

他看着那些发出困乏的鼾声的同伴,

于是他伸手携去了他的号角;

门外依然是一片黝黑,

黎明没有到来,

那惊醒他的

是他自己对于黎明的

过于殷切的想望。

他走上了山坡,

在那山坡上伫立了很久,

终于他看见这每天都显现的奇迹:

黑夜收敛起她那神秘的帷幔,

群星倦了,一颗颗地散去……

黎明——这时间的新嫁娘啊

乘上有金色轮子的车辆

从天的那边到来……

我们的世界为了迎接她,

已在东方张挂了万丈的曙光……

看,

天地间在举行着最隆重的典礼……二

现在他开始了,

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的下面,

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吹送到号角里去,

——也夹带着纤细的血丝么?

使号角由于感激

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

——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吹起了起身号,

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

世界上的一切,

充溢着欢愉

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林子醒了

传出一阵阵鸟雀的喧吵,

河流醒了

召引着马群去饮水,

村野醒了

农妇匆忙地从堤岸上走过,

旷场醒了

穿着灰布衣服的人群

从披着晨曦的破屋中出来,

拥挤着又排列着……

于是,他离开了山坡,

又把自己消失到那

无数的灰色的行列中去。

他吹过了吃饭号,

又吹过了集合号,

而当太阳以轰响的光彩

辉煌了整个天穹的时候,

他以催促的热情

吹出了出发号。三

那道路

是一直伸向永远没有止点的天边去的,

那道路

是以成万人的脚蹂踏着

成千的车轮滚碾着的泥泞铺成的,

那道路

连结着一个村庄又连结一个村庄,

那道路

爬过了一个土坡又爬过一个土坡,

而现在

太阳给那道路镀上了黄金了,

而我们的吹号者

在阳光照着的长长的队伍的最前面,

以行进号

给前进着的步伐

做了优美的拍节……四

灰色的人群

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

今日的原野呵,

已用展向无限去的暗绿的苗草

给我们布置成庄严的祭坛了:

听,震耳的巨响

响在天边,

我们呼吸着泥土与草混合着的香味,

却也呼吸着来自远方的烟火的气息,

我们蛰伏在战壕里,

沉默而严肃地期待着一个命令,

像临盆的产妇

痛楚地期待着一个婴儿的诞生,

我们的心胸

从来未曾有像今天这样充溢着爱情,

在时代安排给我们的

——也是自己预定给自己的

生命之终极的日子里,

我们没有一个不是以圣洁的意志

准备着获取在战斗中死去的光荣啊!五

于是,残酷的战斗开始了——

无数千万的战士

在闪光的惊觉中跃出了战壕,

广大地,急剧地奔跑

威胁着敌人地向前移动……

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

在决不回头的一致的步伐里,

在狂流般奔涌着的人群里,

在紧密的连续的爆炸声里,

我们的吹号者

以生命所给与他的鼓舞,

一面奔跑,一面吹出了那

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

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

那声音高过了一切,

又比一切都美丽,

正当他由于一种不能闪避的启示

任情地吐出胜利的祝祷的时候,

他被一颗旋转过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

他寂然地倒下去

没有一个人曾看见他倒下去,

他倒在那直到最后一刻

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

然而,他的手

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角;

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

映出了死者的血

和他的惨白的面容;

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

带着射击前进的人群,

和嘶鸣的马匹,

和隆隆的车辆……

而太阳,太阳

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

听啊,

那号角好像依然在响……

一九三九年三月末他死在第二次一舁床

等他醒来时

他已睡在舁床上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两个弟兄抬着他

他们都不说话

天气冻结在寒风里云低沉而移动

风静默地摆动树梢他们急速地

抬着舁床

穿过冬日的林子

经过了烧灼的痛楚

他的心现在已安静了

像刚经过了可怕的恶斗的战场

现在也已安静了一样

然而他的血

从他的臂上渗透了绷纱布依然一滴一滴地

淋滴在祖国的冬季的路上

就在当天晚上

朝向和他的舁床相反的方向

那比以前更大十倍的庄严的行列

以万人的脚步

擦去了他的血滴所留下的紫红的斑迹二医院

我们的枪哪儿去了呢

还有我们的涂满血渍的衣服呢

另外的弟兄戴上我们的钢盔

我们穿上了绣有红十字的棉衣

我们躺着又躺着

看着无数的被金属的溶液

和瓦斯的毒气所啮蚀过的肉体

每个都以疑惧的深黑的眼

和连续不止的呻吟

迎送着无数的日子

像迎送着黑色棺材的行列

在我们这里

没有谁的痛苦

会比谁少些的

大家都以仅有的生命

为了抵挡敌人的进攻

迎接了酷烈的射击——

我们都曾把自己的血

流洒在我们所守卫的地方啊……

 但今天,我们是躺着又躺着

人们说这是我们的光荣

我们却不要这样啊

我们躺着,心中怀念着战场

比怀念自己生长的村庄更亲切

我们依然欢喜在

烽火中奔驰前进呵

而我们,今天,我们

竟像一只被捆绑了的野兽

呻吟在铁床上

——我们痛苦着,期待着

要到何时呢?三手

每天在一定的时候到来

那女护士穿着白衣,

戴着白帽无言地走出去又走进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