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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11: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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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丽娜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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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飞过的村庄

蝴蝶飞过的村庄试读:

序言

“她们”的风景何向阳

海外华文女作家,一直是海外华文文学创作中的一支劲旅。她们的文学实绩有目共睹,并已然完成了代际的承递,对于这一点,文学史自会忠实记载,无须我在此一一列举。而收入这套丛书的作者,只是无数有成就的“她们”中的五位。五位作家虽分布于北美或欧洲不同的国家和地区,领略与生身的中国有差异的文化背景,并在文化的差异中以智慧感悟着文化的融合与进步,且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之,表达之。她们一方面在国外营造和寻找事业与生活的新的基点,一方面一直在语言的深层创造上保留着对于华语文学传统的深度认同。当然这认同已然不是封闭僵硬的,而是融汇了不同文化之后创造出的新质地的华文文学。

有一种说法,海外华文女作家的成熟作品大都写于中年之后,原因在于生存的问题一一解决之后,对于精神的思索开始提上日程,并随着经历的丰富而渐入佳境。而回望个体生命的过程,同时更是用写作这种方式建立与祖国家园的精神联系的过程。所以这套“文丛”所收的海外女作家虽在文学上的起步有的并不算早,而大多在年龄上也不再年轻,其中有的是早年在国内发表作品很多,时隔多年才又重拾创作。看似应可纳入文学新力量的行列,其实这是符合写作金律的。这里的“新”,不过是对一种力量的确认。实际上,海外女作家近年的文学表现岂止不俗,她们对于人、人生与人性的沉思不仅深入,而且也为我们提供了不同于国内女作家观察与写作的独异的角度,这种不同经验与艺术的补充,对于文学的整体创造而言,弥足珍贵。

五位女作家虽居地各不同,但收入“文丛”的这些中短篇小说有一个共同点,也是她们的写作所呈现出的特点,就是大多写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性在海外的生活、工作、心理、情感(周洁茹除外)。她们的作品具有女性特有的细腻温婉,而在女性视角之上的眼界之开阔,使得作品在中西方文化的对比与碰撞中,在对于不同文化的观察与体悟上,显出一定的优势。

比如,陈谦近年的作品之所以引人瞩目,不仅在她的叙事呈现出的细致温婉的风貌,更在其作品中深蕴的生命体验与人性思考。而《繁枝》《莲露》等对于女性内心的开掘与探索,极其深入,而且创造了我称之为“繁枝体”的叙事方式,艺术上的层层脱剥,使得被岁月层层包裹的内心一点点地袒露明亮起来。她的两部作品均进入我的年度中篇作品综述,打动我的不仅是其对故国家园往事细致耐心的打捞和梳理,对人性中最幽微最真实的反映与讲述,更是她对于女性命运洞若观火且又悲悯有加的关注与体恤。

方丽娜对于女性的关切,多集中在对于跨国婚恋中的女性的情感成长与人格历练的探索上,其《

处女的冬季

》探讨置身于两种不同文化中女性的疑惑与迷茫。讲述生机勃勃又嗓门亮丽,其语风泼辣,每每切中要害。在旖旎迷人的风景、引人入胜的故事里传达出富有意味的人生主旨,在看似悲伤的结局中见出人间的温暖和坚定的希望。作品传达出的令人欣喜的强劲力量不仅使之在短时间完成了从非虚构文学到虚构文学的华丽转身,而且也一直是这位一手散文一手小说的作家追求的艺术之境。

王芫的作品看似中规中矩,略显坚硬与冷静。比如《路线图》,于平稳的叙述中呈现出的是不同文化背景下三代女性的成长,母亲的迁就与无奈,做女儿的坚忍与脆弱,自己女儿的单纯与刚强,都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一一呈现。作品在描写女性或可于不同人生阶段所具有的核心性格与品格的同时,也流露出作家身为女性的温情和仁慈。其作品中对于“来路”的人生瞭望引人深思,在真诚中显现出的宽厚而稳定的底色,或来源于她在国内早就开始的文学历练。与王芫近年的一再“出走”不同,周洁茹走的是一条“回归”之路,她的这些小说没有将笔力放在书写海外生活上面,而是将触角探向小城人物的内心哀伤。《到香港去》,在她倾心于一个个“点”的“地理”叙述中,过往故乡的细碎与迷惘,都市格子楼的拥挤与窘迫,生活的无情挤压与撕裂,生存的伤痛、无奈与不甘,在她日常琐碎的书写与才情出众的文笔下,营造出特异的语境,散发出别样的魅力。两位女作家的写作“路线”虽有不同,但使这些似乎无法言说的平凡之事跳动着的疼痛感觉,都显现出她们不凡的文字之功。

最后我们说说曾晓文,这是一个作品中更多一些母性的温厚与女性的耐心,并无强化女性对于情感过多依赖的作家。她的眼光更为开阔的部分,使得她的叙述节奏获得了难得的速度,而在小说结构上的用心也见出某种艺术追求的成熟。比如《重瓣女人花》,写不孕女性的婚恋、心理与命运,开端则从案件入手,颇有个性。而这部小说娓娓道来式的“重瓣”结构也颇可圈可点,她甚至将海外男性的心理变化也放在这次第开放的“重瓣”结构中加以剖析解读,叙述人的冷峻让人注目。这是一位关注点从女性出发而更致力于社会文化与心理层面的作家,由此她探索的更广阔的界面,往往盛得下更悲悯的情怀,其延展到女性领域之外的诸多思考,也同时表达了海外当代女作家对于人与自我探索的同时对于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关注,而这一点或可视为女性作家越过自身性别关心之外创作的一种进步。

祝贺她们,同时也祝贺那些不断加入进来的新人。正是她们,跨越不同文化背景、解说不同文化内涵的写作,在这个文化不断融合而写作又需保持独特性的时代,成就了文学的新的力量,同时也带来了文学的新的风景。

我相信,这风景才刚刚展开,而由“她们”带来的更美的景色还深藏在她们未来持续的强有力的写作之中。

为此,我们充满期待。2016年10月6日北京(何向阳,女,诗人,学者。出版诗集《青衿》《刹那》,散文集《思远道》,长篇散文《自巴颜喀拉》《镜中水未逝》,理论集《夏娃备案》《立虹为记》《彼黍》,专著《人格论》等。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处女的冬季1

出于一系列的缘故,蓝妮特别害怕冬天。假如这个世界,是人,必有死穴的话,那么冬季就是蓝妮的死穴。当年拿破仑和希特勒不也毁在了冬季?蓝妮无来由地胡乱想着,自圆其说地翻了个身,伸出右手掖了掖背后的小毯子,顿觉舒展了许多。清冷的月光像无数条吐着火信子的银蛇,呼啸着从列车的镂花窗帘里探进来,悄悄舔舐着她丰盈的胸。蓝妮的心连同整个身子,为之一颤。

这是蓝妮回国后赴的第三个约会。约会地点商定在两人距离的中间地带——上海,说好了各走一半路程,这就注定了男方由珠海北上,而蓝妮从京城南下的态势。男方姓韩,名索文,祖籍辽宁大连,目前在珠海一家澳洲独资的华文传媒公司任总裁。索文是蓝妮的北京同事绣屏的婆表弟,说是在澳大利亚待了十七年,持有澳国绿卡,两人要是成了婚就跟男方到墨尔本去定居。

蓝妮眨了下乌沉沉的眸子,问:“为什么要去墨尔本呢?”

绣屏会意,进一步解释道:“索文前些年在墨尔本置下两套房子,离婚时都给了前妻,可那毕竟是他打拼过的地方,熟门熟路的,也好东山再起。”见蓝妮一言不发,绣屏的丹凤眼紧着忽闪了几下,叹道,“哎,凡事儿都得两头看,虽说没了房子,但你从中感觉不到一个男人的慷慨与厚道吗?”

蓝妮眼下看重的是两个人能否聊到一起,其次,就是缘分了。

虽说对方比她大八九岁,又离过婚,但蓝妮丝毫不介意。之前倒是先后结交过两位与她同龄的小伙子,一个比一个帅,均属京城白领,可不知啥原因,相处下来都不约而同地管她叫姐,小猫小狗似的扎进她的小屋蹭吃蹭喝,还那么心安理得。不错,蓝妮在国外读过几年酒店管理,精通中西餐烹饪,烧得一手好菜,又是那种善解人意不计得失的一个人。可久而久之,蓝妮心里也不免失衡:我身为女性难道只有奉献的份儿,怎么就不懂得呵护呵护我呢?比如有一次,她千里迢迢从老家赶回京城,提着大包小包打电话让对方来接她。男孩直着嗓门不耐烦地说:“我正在芍药居陪客户吃饭,腾不出身啊!”而后来她跟另一位帅哥的分手,则是因为春节前的那个夜晚,蓝妮的住处遭了盗贼。当时她正蹲在厕所,浏览刊登在晚报上的一起发生在她老家的矿难,忽然听到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蓝妮一声惊叫,室友的男朋友闻声赶来,盗贼落荒而逃。蓝妮盯着窗台上的大脚印和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再扫一眼“兵荒马乱”的房间,惊魂未定地拨通帅哥的手机。

她本以为帅哥会放下电话,立马赶过来安慰她一番。此刻,她是多么想搂住一个男人的肩膀,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啊!可蓝妮汪在眼里的两泡热泪,硬是被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憋了回去:“反正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不怕的,安心睡一觉就好了,乖!”

蓝妮呆呆地望着明暗交替的窗外,欲哭无泪。接下来的黑夜比她想象的要难熬得多。模糊的路灯在夜幕下发出一束束可疑的光,疾行的货车不堪重负地吼叫着,谁家的大花猫在阳台上哭哭啼啼地求爱。蓝妮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意识尤其清醒,疲惫的神经出奇地亢奋。她盯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翻来覆去,不知不觉地琢磨起盗贼的样貌体征来。要过年了,都市的流浪汉离开京城之前趁机偷一把;或者是哪家工厂的打工仔,遇到了赖账的老板,颗粒无收,索性爬上一个窗口,铤而走险。她甚至想起老家的风俗,出门时家里须得留几个钱,放在明处,不能叫小偷一无所获,否则,见什么毁什么……

伴着清晨的第一声鸟叫,千万道霞光如紫罗兰的花瓣纷纷洒落房间时,蓝妮已经把所有的小男人,从心底彻底删除干净。她希望将来与自己朝夕相伴的那个人,知冷知热,温厚包容,有担当。索文的短信就是在这个时段,“叮咚”一声闯进来的。这人一搭话,就在她的心里腾起一股细浪。只听那头说:“丫头,国外学习和国内打拼,都吃了不少苦吧?”

一句话击中了蓝妮的软肋,她的眼泪顺着脸颊簌簌直流。国外学习与国内打拼——屈指数来,总有七个年头了。东边日出西边雨,蓝妮的心头不知怎么,竟闪出新旧社会两重天的老话来。这七年对她来说,简直是生吞活剥,血肉模糊。她经历的不只是苦,还有心灵上的皮开肉绽。学业,求职,最要命的是房租的连年飙升。刚从萨尔茨堡学习归来那年,蓝妮寄居在北京远郊,正是腊月天,房子里没有暖气,滴水成冰,她裹着大衣缩在电脑前四处投递求职信。白天忙着应试,晚上奔走于大街小巷找房子。为了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蓝妮在风雪弥漫中跑遍了整个北京城。精力和体力消耗殆尽,她被病、寒袭倒了,呼吸艰难,双颊红肿,加上父母冷战多年的最终解体……她几近崩溃。

经历了五内俱焚的切肤之痛,蓝妮开始清醒和彻悟:完美主义者的梦,在现实的汪洋大海中形同一滴水,脆弱而不堪一击,一个浪头打过来,瞬间便无影无踪。2

列车的跌宕起伏,激起蓝妮的如烟往事,她的心倏地跳到五年前一个月色如洗的夜晚。那是蓝妮第一次跟男人单独外出,也是个冬季,马克西姆打破坚冰似的终于说服了她,跟他一道前往瑞士的铁力士山去滑雪。太奢侈了!整个一节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排排柔软舒适的沙发座,在忐忑不安的光影下如同卧铺,跃跃欲试地铺展在他们身子底下。

马克西姆眉峰一挑,操着半透明的中音说:“瞧,这是我们的专列!”

蓝妮避开马克西姆灼热的端详,羞涩地点了点头。男人立刻拉上他的金棕色眼帘,坏笑着把身子一拧,毫无防备的蓝妮就被压在了他矫健的身躯下。马克西姆乘势压向她的唇,并试图将毛茸茸的手伸过来。蓝妮一个鲤鱼打挺,嘶叫着复又翻转过去,像壁虎那样死死贴住靠背。蓝妮有效抵御着,她无法迎合马克西姆进一步的攻势,她必须谨守防线。因为眼下,她还不能确认这个男人是否真的爱她,或者说,她还无法界定,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样子。

蓝妮的脑中迅速掠过俄罗斯电影《日瓦戈医生》的画面。漂亮的女主人公拉拉,望向四野的积雪悠悠地说:我们彼此相爱,是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渴望我们相爱。因为我们的爱情比起我们自身来说,更让周围的一切中意——头上的青天,脚下的土地,街上的陌生人,以及梦醒之地的旷野。

是这样吗?蓝妮瞥了一眼呼啸而过的山影和身边的马克西姆,问自己:我和他走到一起,是源于周围一切的渴望吗?

说起来,她和马克西姆的相识,也是在冬季。来自中国北方小镇的蓝妮,到了奥地利西部的萨尔茨堡,发现同样的雪,到了地球这一端,竟是如此磅礴,张扬。雪花翻飞着从高空旋转而下,不屈不挠地能连续舞动一周,背负着霍亨城堡和玛利亚教堂的萨尔茨堡,顷刻之间就成了童话里的王国。带状的萨尔茨河,像中世纪女人头顶的那条细细发线,将小城一分为二,裁剪成两块毛茸茸的素地毯。乌鸦从阿尔卑斯山巅飞过来,踩在肿胀的梧桐枝条上“啊——啊——啊”地聒噪着,宛如莫扎特广场上大提琴留下的尾音。蓝妮坐在西郊学生公寓的顶层,看到街上的推雪机轰鸣了一上午,堆向马路两旁的积雪顿然成了小山脊。套了件红色鸭绒背心的巴哥犬,由房东舒尔茨太太寸步不离地牵着,在雪地上撒欢,而后从菩提树下漾起一股热辣辣的青烟。

阳光碎金子一般洒进来,照在蓝妮摊开的书页上。她吃力地咀嚼着书上这一组组拗口的西餐菜式和一系列精确的烹调细则,犹如啃噬一块块难以下咽的奶酪。到了午后,蓝妮的大脑已被各种西式配料填满了,她晕晕乎乎地合上书,想起艾莉莎临行前留给她的那张温泉年卡。这位从西西里岛走来的意大利女孩,有一双略带野性的美目,圣诞节前艾丽莎跟男友伦勃朗回英国度假前,把一张剩余半个多月的萨尔茨堡温泉卡留给了她。蓝妮瞅着标有“莫扎特”字样的温泉卡,心里既痒痒,又怯得很。她瞟了一眼窗外,用手拨弄着卡片,举棋不定。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作废吧,那岂不辜负了同桌的一片好意?

蓝妮心一横,裹上大红色鸭绒袄,冲下楼去。

她沿着河堤,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一步步朝卡片上标注的方向走去。到了温泉池的大厅里,蓝妮恍然大悟:怪不得艾莉莎和她的男友总往这儿跑,原来欧洲的温泉池是如此惬意的所在!百合花瓣似的池子一面卧在室内,一面伸到白云缭绕的蓝天下,人们像一条条热带鱼,在自然与人工交织的空间里来回切换。蓝妮将身子埋进热气腾腾的水中,时而群山环绕,时而雪花盘旋,身子始终被三十六度的温泉水裹挟着。蓝妮从未享受过这样的舒适和美妙。她趴在池边有些忘乎所以,抬起头来细看时竟吓了一跳:有个男人半裸着平躺在池沿边的草坪上,任雪花一层层落在肚皮上,长而黑的胸毛凝成一团。蓝妮惊慌失措,转身朝室内游去。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友好善意地对蓝妮说,有音乐按摩,可以免费享受呢。蓝妮连连道谢,同时迅速后退,赶快出了温泉池。

蓝妮身上冒着热气,顶着飘飘洒洒的雪花,疾步往回走。好不容易到了宿舍楼下,突然发现钥匙不见了。蓝妮耐着性子立在雪窝里,将双肩包的角角落落摸了好几个来回,结果差点跳起来——天寒地冻的,这可咋办呢?思来想去,感觉问题有可能出在刚才的脱脱换换上。别无选择,只得重新返回温泉池,到公共换衣间去碰碰运气。

深一脚浅一脚,再次来到温泉池外。暮色苍茫的雪地上,站着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怀里抱着一只干瘦的小猎犬。男人高耸的眉峰上挂着亮晶晶的冰花,看到蓝妮的出现,他兴冲冲地迎过来,怯怯地问:“您是来找钥匙的吗?”

蓝妮喜出望外。

男人的脸竟唰地红了。他连连道歉说:“都怪我的奥斯卡不好,不知它从哪叼出了这串钥匙,也许是您钥匙上的大红灯笼太漂亮、太好玩了。”男人笑容腼腆,伸出手来又说,“我叫马克西姆,真的对不起,这么冷的天害您又跑了一趟,也许我可以送您回去。不介意的话,到咖啡厅里坐坐好吗?”

蓝妮冻得直流泪,略加思索,便跟着男人走进大厅一角的咖啡间。3

蓝妮能出国学习,全仰仗姨妈的帮助和提携。姨妈的家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坐落在德国东南的蓝茨堡小镇上。那是巴伐利亚州的风景胜地,恰好处于德国与奥地利的边境线上。楼前庭院狭长,三面连着花园,红瓦银墙,花团锦簇,布满浮萍的小鱼塘,几条锦鲤游来荡去,彰显主人的富足和悠闲,就是它们每天的使命。蓝妮爬上天窗放眼四望,见周边群山环绕,浓密的森林压顶而来。

据说姨妈出国时风光无限,如日方升,把身边女人羡慕得直跺脚。或许是受家庭的熏陶,姨妈骨子里一派懒散、虚荣,吃不得苦,只醉心于洋人的生活方式。别无他途,便在婚姻上下起了赌注。姨妈早年嫁过一个上海同窗,婆家属老派的大户人家,顶看不惯这个媳妇的新潮与张扬。过门三年,也没个一男半女,婆婆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姨妈嗅出了婆婆身上的异味,不动声色地打起了自己的主意。本不打算做他们家的生育机器,小两口私下里一商量,不吭不哈就离了。姨妈是什么样的人,会受他们的窝囊气吗?离了婚,姨妈落得一身轻松,随即嫁给一个小她九岁的香港仔。那时的姨妈,在上海滩简直名噪一时。但后来,姨妈怀疑那小子的钱来路不正,担心把自己的一生给搭进去,便以外出读书为由,快刀斩乱麻,与那香港仔迅速撇清了关系。最终跟定这个长她二十四岁的德国老绅士,是姨妈权衡左右为自己做出的抉择。姨妈天生敏捷、果断,聪慧过人,又生就一副叫男人垂涎欲滴的身段与妩媚,加上自己在复旦大学德语系的文化背景,与德国人打起交道来,如鱼得水。不到半年,姨妈便与优瑞斯如胶似漆,谈婚论嫁,顺理成章地来到了巴伐利亚。

在欧洲生活久了,姨妈的一日三餐,待人接物,举手投足,连抬眼瞧人和擤鼻涕的声势都已全盘西化。蓝妮着实不习惯姨妈那一副做派,一天到晚柳眉轻扬,指间夹着一根修长的摩尔,怎么看怎么像老片子里的地主婆。蓝妮尤其反感姨妈对亚洲厨娘阿仙的发号施令,她手里举着的仿佛不是香烟,而是一枚至高无上的权杖。但蓝妮明白,在姨夫优瑞斯眼里,姨妈定是美若天仙,魅惑十足,一个不折不扣的东方美女。姨妈还能弹一手钢琴,十指舞动,乐音飞扬,房间里顿时流光溢彩。优瑞斯就喜欢端着咖啡半躺在松软的沙发里,摇头晃脑地听那水一样的旋律。

蓝妮能感觉到优瑞斯的修养、见识和气度。彼时的优瑞斯,曾是德国派驻上海领事馆的副手,姨妈和他是在欧洲人俱乐部里一见钟情的。平心而论,优瑞斯对蓝妮相当礼貌周到、和蔼可亲,可只有那么一点,蓝妮很为姨妈惋惜,这个德国人年事过高——尽管眼下他还算健康。可当满屋的阳光退去,笼罩在暗影里的优瑞斯,像一段沤糟了的桃花木,脸部的骨架、纹理和血脉都在,皮肉却松散了。他器宇轩昂地端坐在雍容华贵的客厅里,有点招架不住的感觉。幸亏有姨妈珠光宝气地晃来晃去,给屋子里添了几许亮点和生机。对于蓝妮的到来,优瑞斯也十分热情,并恰到好处地问一问她的学业,以及生活上的一些情况。但蓝妮总觉得那抑扬顿挫的礼数中,有一种例行公事的生分与疏远。

刚到德国时,姨妈夫妇把蓝妮从机场接来,在一家意大利馆子里吃了顿饭,便把她直接送到萨尔茨堡酒店管理学院,替她完成注册并办理了校方要求的一系列手续,就将蓝妮带到早已替她安排好的宿舍楼上。复活节来临,姨妈开着她的红色小奔来过一次,把蓝妮接到她家一同过节。那晚,优瑞斯的女儿女婿和儿子都在,蓝妮和他们一家老小共进晚餐。餐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肉、彩蛋和甜甜咸咸的面包,竟然没有一样热乎乎的饭菜。熏肉,熏肠,点了香葱野韭的猪血,猪舌头,以及香气缭绕的水晶烤肘子,都是冷却的,切成薄片摆在精致的大盘子里,混搭着樱桃小萝卜和西红柿,就着黑白面包吃。蓝妮终于明白,德国人过节只吃冷食,没有温度,她咕咕咚咚连喝了两杯红葡萄酒,这才有了点热乎气。

第二天上午,姨妈将家里的住址和联系方式、行走路线一一留给蓝妮,并买了张白天的车票让她单独回了萨尔茨堡。从此,姨妈像是彻底完成了使命,再也没有主动和蓝妮联系过。

母亲在长途电话里安慰蓝妮道:“你姨妈和我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感情上并没有多少牵扯。她母亲的娘家原是上海的大户人家,和咱们这样的家庭,根本不是一回事。你外公晚年不止一次地忏悔,说自己年轻时鬼迷心窍,无缘无故地丢掉你外婆,一门心思地投奔到上海去。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姨妈能可着劲把你办到那边去读书,又为你承担了部分学费,算是非常尽心了,咱可要知足啊!”

这些,母亲即使不说,蓝妮也懂。何况她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踏出国门之前,蓝妮早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出国学习是自己最大的梦想,能出来已是胜利,不在乎吃苦受罪的。外头毕竟比不得家里,万事都得靠自己。姨妈能把她接来送进学校,之后的一切就该由她自己打理,没必要再给姨妈添麻烦。况且,自己凭什么呢?因此每逢节假日,蓝妮总是主动打电话给姨妈,诚心问候他们夫妇,并询问姨妈是否需要她帮忙做点家务,比如为姨妈姨夫熨熨衣服什么的。

姨妈是个率性十足的人,话也说得明白无误:“这些哪里用得着你来干呢?照顾好你自己,把学业顺顺当当地念完,早一天回家去,就算为我省心了。”

切身领略了姨妈的养尊处优,蓝妮条件反射般想起自己的母亲。出自同一个父亲的女儿,命运怎会如此大相径庭?她至今记得离家前的那个黄昏,母亲脸色惨白,两眼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恍惚。她预感到母亲的神情里,好似酝酿着一件大事。女儿业已成人,眼看就要远走高飞,做母亲的再不开口,不知何时何地还有机会?这一走,万水千山,这一走,归期遥遥。想到这一层,母亲霎时双手颤抖,泪如雨下。

蓝妮还是第一次见母亲如此发作,她顿时手足无措。母亲常年的隐忍和沉默背后,定然埋藏着难以启齿的悲苦。蓝妮一声不响地去了厨房,烧上一壶茶,小心翼翼地端到母亲跟前。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母亲对面,清澈的双眸,无声地鼓励着母亲。一阵风掠过,蓝妮的秀发扑打到母亲湿漉漉的脸上,母亲定了定神,对女儿敞开了封闭已久的心扉。4

上山下乡的火热岁月,母亲作为学校宣传队的骨干,欣然加入城里的学生队伍,踌躇满志地挤上了一辆贴满标语的大卡车,一路高歌,往省城西部的山沟里挺进。第二天擦黑时,军用大卡车跌跌撞撞地开进了一个村子里。村子四面环山,一棵像样的树都见不着。母亲在这个光秃秃的村落里,一待就是四年。从城里同时来的姐妹们,八仙过海,几年下来陆陆续续脱离山沟,转回城里去了,唯有母亲和另一个黑五类家庭的姑娘,原村待命,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母亲不怕刀耕火种的艰苦,却经不起心灵的日渐枯竭。眼看熬过了第五个年头,母亲绝望了,她暗暗发誓:就是死,也要死到城里去。

腊月天,山风裹着雪花呼啸着直往窑洞里灌,呼啦一声将窑洞的木桩门卷走了。和母亲结伴同住的姑娘,家里死了人,公社准了她几天假,让她回家奔丧去了。这就剩下了母亲一个人裹着棉被,蜷缩在窑洞的土炕上。直到晚上,风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依旧飘着雪花。

队长提着一盏马灯摸了过来,他站在洞口对着里头直吆喝:“哎呀,他娘拉个脚,这种鬼天气,咋能没个门呀?”

队长没等里头应声,一拍屁股掉头就回了大队部。待他再次折转回来时,粗壮的肩膀上,扛了一卷厚墩墩的秫秸草帘子。三下五除二,窑洞的门就被结结实实堵上了。母亲看到队长灰白头发上飞溅的雪花,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队长,求求你让我走吧,我真的受不了啦!”

队长一把将母亲扶起,仰脸对着窑上的一撮黄土咂了咂嘴皮子,道:“你不听话嘛,我家老二把心掏出来对你,你奏四(就是)不领情!你要四(是)揍(做)了咱家的媳妇,我哪能叫你遭这罪?”队长古铜色的脸膛上潮乎乎的,大拇指也掉了一块皮,阴惨惨往外渗着血。母亲低下头,哑口无言。队长两手一拍,撩起袄袖抹了把脸,掀开秫秸帘子消失在风雪中。

一顿饭工夫,队长家的老二趁着天黑摸过来了。他不声不响地站在洞口,轻轻喊着母亲的名,磨磨蹭蹭就进了窑洞。说娟儿,看俺娘给你包的大包子,还有肉。未待母亲嚼完一个包子,他便饿狼似的扑过来。然而最终,母亲并没有嫁给队长家的老二。大年三十晚上,母亲拎了把菜刀,披头散发地闯入队长家,以死相逼。队长害怕了,出了人命,他可担当不起啊,就没再难为母亲。母亲于次年春天终于赢得了返城的机会,彻底离开了那个地方。

母亲咬牙切齿地揪住蓝妮说:“妈有一句话,你可要记死了,结婚之前万不可跟男人上床,你要给妈发誓!男人说的千好万好,只有这件事,是道永远过不去的坎。”

蓝妮这才明白,怪不得母亲在这件事上一向苛刻,是吃了大亏的。那年母亲回到城里,经人介绍认识了蓝妮的父亲,两人的家境和眉眼高低都算般配,不出半年就把日子掐算好了。可就在婚后第二天,男人气急败坏地殴打妻子:“我当你是个黄花闺女,竟是半老徐娘的身子,你这婊子!”

母亲一生的幸福,就这样被葬送了。至少,母亲自己是这么认定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想到母亲那张绝望的脸,蓝妮就心惊胆战,手足无措。实际上,即便没有母亲的叮嘱,蓝妮也不会放纵自己。她生就了一副永远长不大的单纯和稚嫩。母亲的伤痛却也唤起蓝妮的思考:这个世界,女孩的贞洁到底意味着什么?男人果真是这样一种可怕的东西吗?她开始理解,为什么母亲在这个问题上那么敏感、多疑,甚至有些神经质。自打念初中以来,蓝妮只要放学回家晚了,母亲便死守在胡同口,望眼欲穿,盯着女儿的影子一点点放大,然后将她堵进房间,一连声追问,她和谁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

任凭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蓝妮将母亲的这番话,连着眼泪和疼痛,无条件地刻进了心里。直到蓝妮离开家的最后一晚,父亲都没露面。蓝妮渐渐意识到,父亲是在用这种方式抵制和漠视她的出国。一个女孩子,不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守着家,却要千方百计往外疯,还有一点女孩家的样子吗?父亲脸色蜡白,怒火中烧,只冲自己的女人吼:“都是你调教出来的好人,你们家的老毛病!”

蓝妮出色的英语成全了她。借助国际长途电话里的一番交谈,蓝妮轻松过了语言关,萨尔茨堡酒店管理学院的教导主任,经过两周的思考,向蓝妮发放了录取通知书。起初蓝妮恭恭敬敬地将学院的通知书捧给饭桌前的父亲看,满心希望能从父亲这里得到支持和赞同,而父亲不过瞟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掏出了另一样东西。蓝妮接过一看,顿时就傻了眼。这是一份工作证明。父亲说:“啤酒厂的老总是我战友的堂兄,人家已经答应让你到他们厂办去做文秘。”父亲还说,“为了这张工作纸,我已付出了三千块钱的人情债。”最后,父亲黑着脸让蓝妮自己拿主意,并声色俱厉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坚持出国的话,从今往后,万事都与我无关!”

父亲的这一声明,无疑叫蓝妮措手不及。看来父亲还是关心她的——用他自己的方式。可父亲从来不跟她交流,也不理会她内心的感受。像这种回乡工作的决定,父亲从来就未置一词,更不用说征求她的意愿了。也许对他来讲,女儿的事,本该他当老子的说了算,哪里用得着与她商量,无奈之下,蓝妮索性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吃不喝躺了两天。

母亲左右为难,叫开房门对女儿说:“我大半辈子委曲求全,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样?孩子,你选择吧,照你自己的心愿,不要考虑别人的想法,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要是你真心想出国深造,妈支持你,砸锅卖铁也供你完成学业。再说了,有你姨妈在那边,毕竟好一些。你走吧,早一天离开,就早一天脱离苦海。否则,你会像妈一样,早晚窒息而死。”5

在马克西姆眼里,蓝妮的清纯可爱如同冬日的雪花,白璧无瑕,可一伸手,便有即刻融化掉的危险。蓝妮有蓝妮的独特,她从来不化妆,甚至鄙视化妆品。她玲珑娟秀,眼波如水,却不撒娇卖乖,装模作样。在家的时候,街坊邻居们早说了:这闺女,天生丽质,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哪里用得着化妆呀!

马克西姆曾对蓝妮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纯洁,最自然,也是最美丽的东方少女。日本女孩那细细窄窄的眉眼,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稀松平常,可在大眼睛深眼窝泛滥成灾的欧洲人群里,却别有一番风韵,甚至备受青睐呢。有那么一段时间,欧洲人专娶日本女孩为妻。物以稀为贵,这话是有道理的。蓝妮有别于欧洲女孩的特质,让马克西姆迷恋不已。他喜欢蓝妮穿丝绸红裙的样子,说这和她的肤色极协调,极生动,有种神采飞扬的魅力。

马克西姆一伸手,把蓝妮紧紧拦在腰间,便有些忘情,亲吻过后便要抚摸。却被蓝妮几经挣扎,挡下了。

马克西姆的跃跃欲试屡遭拒绝和搁浅之后,不免有些失望与沮丧。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捉住蓝妮的手,说:“知道吗?你就像一股海风,带着颜色和气味在我眼前舞动,看得见,却永远摸不着。”

蓝妮思索再三,就给自己设定了一道底线:只要不动手来解她的腰带,就随了他。由此蓝妮还狗胆包天地接受了马克西姆的邀请,陪他一同前往瑞士,并双双住进山腰间一个家庭式小客栈。但无论马克西姆怎样火花四溅,欲火中烧,蓝妮都不为所动,死死守住最后一道防线。母亲的苦口婆心,父亲惨白的目光,像条无形的鞭子,不间断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威力远及万里。但蓝妮的矜持和自律,除了父母的压力之外,也隐含着她自己的恐惧。女人失身后遭唾弃辱骂并被遗弃的惨状,蓝妮在家乡是亲眼见过的。

月光下的雪岭冰峰晶莹透亮,美丽绝伦,将蓝妮的面颊映得细腻、光洁,无限柔美。马克西姆一个箭步扑过来,捧起蓝妮的脸深情长吻。整个一天,尽管他的体力已毫无保留地挥洒在了雪原,但此刻的马克西姆生猛依旧,血脉偾张。他当着蓝妮的面,一件件褪去自己身上的遮拦,展开矫健的身躯,向蓝妮发出疯狂的信息。顷刻之间,两个鲜活的肉体纠缠在一起,像惊涛骇浪中的两头白鲸,上下翻腾,汪洋恣肆。“轰”的一个响雷,似晴天霹雳,在蓝妮的头顶炸开了。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从男人的身子底下一骨碌挣脱出来,裹上鸭绒袄一口气跑到门外的小径上。

风嘶叫着从阿尔卑斯山的峡谷里扫过来,如泣如诉。蓝妮战战兢兢地缩在一旁。皓月当空,却似噩梦一般虚幻、纷乱,更加剧了她的恐慌。蓝妮的眼眶里滚下两行热乎乎的泪水,顺着脸颊直淌。她用手背一抹,细碎的冰碴带着脆响,滑落在地。

月光照亮了一条崎岖的胡同口,母亲立在尽头正忙不迭地向她招着手,蓝妮不假思索地迎了过去。母亲欣慰道:孩子,你做得对。世界上的男人都一个样,千方百计哄得你让他称了心,一夜过后,世界就全变了样。蓝妮会意,正待转身,忽见一个人影幽灵般窜了出来。她惊恐万状地躲向母亲身后,低头斜扫过去,见父亲那张寒光四射的脸,如夜空下骤然擦亮的火柴,哧哧哧地冒着青烟,一路向她袭来。蓝妮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原来是个梦。蓝妮发现紧裹在自己身上的娃娃衫,竟湿透了。

时至今日,蓝妮都不敢将她和马克西姆交往的深度和广度告知母亲。既然她有能力捍卫自己的底线,就没必要也没理由让母亲一天到晚为她担惊受怕,寝食不安。事实上,她和马克西姆的亲密接触,还只停留于实质性进展的前沿,她身体的马奇诺防线坚固如常。只是有时候,蓝妮自己颇为困惑。从瑞士回来的当晚,蓝妮抱着一大堆衣服走进楼下的洗衣房,鬼使神差,她悄悄扒开自己的内裤查看,湿腻腻黏糊糊的一大片。蓝妮攥着那小东西久久没有丢手,甚至贴近了闻一闻。体内的欲望,如同充斥鼻尖的腥味,极具活力地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发酵,膨胀,进而扩散开来。突然间,蓝妮觉得自己像一只闭着眼拼命啄食的雏鸟,声嘶力竭地号叫着。她不管不顾地哭起来,泪水吧嗒吧嗒滴落在内裤上。

难道就这样下去吗?是否会伤了马克西姆的心?他像是真心爱我的,我也爱这个挺拔俊秀的男人。实际上,在瑞士的那两个夜晚,蓝妮自己也曾跃跃欲试,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毫无悬念地彼此融入了。一想起那晚,蓝妮的心就有种被撕扯的痛楚。

可蓝妮到底想不通,马克西姆口口声声说爱她,都想那样了,却为何不跟她谈婚论嫁呢?男人对女人最隆重的礼赞,不就是娶她为妻吗?

要是她真的满足了马克西姆,再被他无端地抛弃,那她的痛苦岂不是比现在深十倍、二十倍?前不久,萨尔茨堡音乐学院的一名韩国女生,竟然把婴儿生在了开往维也纳的火车上。若不是遭遗弃,若不是走投无路,女孩会那样吗?蓝妮可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闪失,否则,她就死定了。

当天夜里,马克西姆再次向她压过来的时候,蓝妮铁了心向他声明道:“结婚之前,我是不会跟任何一个男人做爱的,我的第一次,只能属于我未来的丈夫。”

蓝妮本以为自己的贞洁,会打动这个欧洲男人,并让他热泪盈眶痛下决心:我一定尽快娶你。可蓝妮万万没想到,她的这番表白不仅未赢得期待中的回应与感动,反而招致马克西姆一番莫名其妙的盯视——犹如盯视笼子里的一头怪兽。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孩,在性的问题上,为何如此执拗、顽固与可笑呢?他爱蓝妮,迷恋她娇小可人的肉体,可他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屡屡拒绝自己由衷的爱抚?自打和这个中国女孩有了来往,他调动起所有的涵养和温存忍耐着,克制着,只靠幻想来完成并享受和她肉体结合的愉悦。难道这就是东方女孩的禀赋?她真如一枚坚硬无比的蓓蕾,无法在自己的怀抱中萌发、绽放、飘香。他多么想在蓝妮开花成熟的过程中,起到美妙的催化作用,从而证明自己已深深植入了她,让她品尝至高无上的生命律动,由此实现他作为一个男人的价值。然而,他的欲望一次次被浇灭,被摧毁,被掐死,他无法打动她,也无法将这种满足和愉悦传递给自己心爱的人,他本能地感到挫败,忧伤,迷惘。

蓝妮黯然失色。就像春天的樱花突遭狂风暴雨,转瞬间一树花瓣纷纷落下,蔫了一地。蓝妮这才意识到,被中国男人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处女之身,对这个男人来说,无足轻重。他轻飘飘的眼神和情绪让蓝妮突然意识到,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个。仿佛被人当场撕破了脸,蓝妮羞愧难当。

暗夜里,蓝妮半闭着眼,想起地球那头的一个男人。6

蓝妮在省城的旅游学校读专科时,班主任兼口语老师孟杰,十分认真地请她吃过一顿晚饭。这不是他们的第一个饭局。四年间,孟杰多次带领班里的学生到野外踏青,赏过桃花、杏花、海棠与蜡梅,要么在郊外野餐,要么大家一窝蜂返回校园餐厅热热闹闹地吃喝。而这一次,孟老师单单请了她一个人,并且选在远离校舍的一处环境幽雅的小餐馆。蓝妮不免受宠若惊,甚至诚惶诚恐了。

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孟杰从容,坦然,游刃有余。实际上,在他的家庭解体之前,孟杰便留心蓝妮了。别的女生涂脂抹粉,拿腔作态,一心一意把自己弄得性感、时尚,只有蓝妮,始终清雅、宁静,雏菊一般散着幽香。作为一个合格的讲师,孟杰心思缜密,细腻,看人入木三分。蓝妮安静,本分,心无旁骛。三十五岁的孟老师从心里断定,这个女生没有男朋友,也没有被世俗的纷乱所污染。从蓝妮身上,他看到中国女孩传统审美的回归。无数个日日夜夜,蓝妮恬静清扬的身影,在孟杰的脑中辗转与煎熬,他倏地想起“静若处子”这个叫他心旌摇荡的词语。

蓝妮觉察到老师异样的表情和眼神,两颊瞬间泛起一片红晕。

孟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速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放低身段,把眼光由下而上一点一点移动,最后他直视着蓝妮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是值得男人永远珍惜的那种。之前,我是有家室的人。这些年我拼命挣钱,买下了高档小区的一栋房子,就是想把家稳稳当当扎在省城,舒舒服服过日子。不料时空的阻隔,宛如飓风,将我的婚姻连根拔起。如今,我只能守着心里的一片废墟,度日如年。”

无论蓝妮如何努力,都想象不到她的老师,遭受了怎样一场激烈的家庭风暴。她迷惑不解的眼神提醒了对方,孟杰补充道:“婚姻最要紧的就是忠诚和坚守,也许你现在不太懂,今后会明白的。一切如过眼云烟,守着一个值得自己珍爱的女人,踏踏实实过一生,是我此生的心愿。我会像对待孩子那样呵护你,娇惯你。蓝妮,知道吗?我一直都喜欢你,真的。”

在蓝妮眼中,这个叫孟杰的英语老师几近完美。他宽厚、稳健,学识渊博,英语讲得跟外国人一样。她敬重他,欣赏他,仰慕他。但她知道老师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是他早年的同窗,留守在家乡,仅此而已。她不敢多想,她打消了朦朦胧胧的念想,只是远远地注视和欣赏。她见过老师的妻子,果真很美,与老师的清秀斯文很般配,名副其实的郎才女貌。蓝妮从未奢望过,能在这个充满秋意的傍晚,她仰慕已久的男人,会如此近距离地望着她——目光温柔而热切。她的心疲弱得无力跳动,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屈服了,就要缴械投降了。可转念一想,她不能啊!蓝妮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从老师那熊熊燃烧的凝望中挣脱出来,她满腹的心事和委屈只化作两行热泪,奔涌而下。

半晌,蓝妮脱口而出:“我不知道,孟老师,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好吗?”

第二天晚上,蓝妮无端地发起了高烧。她疲惫不堪,心若游丝,独自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泪流不止。孟老师仿佛心有灵犀,一下子从天而降。他轻手轻脚走进蓝妮的宿舍,来到她的身边。他是刚刚得知蓝妮生病的消息,即刻从西城区打的奔来的。他深情地唤着蓝妮的名字,手里拎着一大兜龙眼和石竹。这是蓝妮平时最喜欢却从来也舍不得买的水果。他亲手为蓝妮剥开一颗石竹,一瓣一瓣地递到她的嘴里。

蓝妮默默地吃着石竹,不敢抬头。良久,孟杰摸了一下蓝妮的额头,见烧已退,便凑近蓝妮的耳畔轻声说:“不必伤心,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蓝妮觉得老师为她做的一切,浸透了如父如兄般的慈爱,这不正是她长久以来渴望的吗?她觉得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她必须告诉这个男人自己的去向,蓝妮低沉地说:“太晚了,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姨妈已经为我联系好了奥地利的一所院校,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已经递交了签证申请,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就要离开中国到那边去学习了。”

孟杰的爱与怜,相对于蓝妮期盼已久的出国梦,终究显得力不从心。

毕业在即,老师的爱姗姗来迟。四年的学业眼看就要结束了,他却在这一刻,向自己钟情的人表白心迹。蓝妮的伤心与哭诉,也促使孟杰扪心自问:假如不是妻子的红杏出墙,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向蓝妮求爱吗?

无论如何,蓝妮的出国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了。这是孟杰始料未及的。他一把攥住蓝妮的手,恨不得揉碎了它。他未曾料到,蓝妮不日的远行竟比妻子对他的背叛,更令他揪心疼痛、万念俱灰。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都着了魔似的往外跑,偌大一个中国,竟留不住一个单薄的身躯!

老师的一双拳头在半空中划来划去,布满血丝的双眼泪水飞溅。这是蓝妮想象中的疯狂与愤怒的举动。蓝妮“哇”的一声哭出来,继而压抑地抽泣着。孟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意识到自己的年纪和身份。师道尊严,他不能让自己太狼狈,他已经满盘皆输,不能再当着自己心爱的人失了体统。他霎时回过神来,擦去脖颈处的热汗,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故作豁达地挤出一丝微笑说:“蓝妮,人各有志,我理解你。出国没关系,只要你还回来,我等着你。”

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

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

……

蓝妮揣上孟杰用漂亮的狂草抄录给她的诗,含泪告别了她热爱的校园,朝夕相处的同学,以及学习和生活了四年的省城。7

签证很顺利,蓝妮在母亲的陪伴下从小镇出发,一路辗转来到北京机场,登上或许能改变自己命运的航班,飞往欧洲。凝望舷窗外浩渺无涯的天际,蓝妮觉得自己和父亲的那一点点情意,随机翼下汹涌起伏的云海,无可挽回地飘逝了。

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她如此冷漠和绝情。难道她不是他的骨肉?蓝妮真的怀疑,这个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长达二十四年的冷面男人不是她的生父,否则,他怎么会说变脸就变脸,拿巴掌扇起她来下手那样恶毒呢?

自蓝妮懂事起,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里似乎只有母亲的存在。那个身材精瘦、面色蜡白,在外逢人即露出一脸微笑的父亲,只令她畏惧和胆寒。蓝妮总觉得这个只把笑脸留给外界的男人,根本不像她的父亲,而更像是一个对她冷眼旁观的陌生人。不仅如此,这个陌生人还时刻充当一个潜在的对手,不时地拉着架势,默默与她较量,并且势必一决胜负。这样的父亲,你能指望他带给你什么呢?温情?呵护?慈爱?面对一天天长大的女儿,不能说这个做父亲的没有一点爱。但蓝妮知道,父亲对她的爱,是有前提条件的。这个世界有着铺天盖地的慈父,他们将女儿捧在手心,含在嘴里,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女儿一声召唤,做父亲的便如离弦之箭,毫无悬念地射出去,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蓝妮的父亲不是这样的。他把自己的尊严看得高于一切。他不容许家里的任何一个成员——即便亲生骨肉,来违背他的意志,也不容许自己的权威在这个家里受到丝毫的挑战。因此,惯常意义上的那种慈父,在蓝妮这里,是无迹可寻的。

上帝说:生了儿女的还算不得父亲,生了儿女而又尽到责任的才算是父亲。真正的父亲,担当得起伟大这个字眼。爱,不是凭空产生的。

尽管如此,蓝妮依然很在乎这个男人。她和母亲都太过柔弱了。母亲人到中年,大脑和体态一样单薄、浅显,无力抵御外界的庞杂。这个男人的刚毅、果断和含而不露,构成这个家庭的骨架与脊梁。有这个人在,没人敢冒犯这个家,也没人敢欺负她们母女。不知从哪一天起,蓝妮打心里惧怕父亲。父亲的脸色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陡然改变,瞬间青筋暴起,怒不可遏,对着母亲大打出手。记得读小学时,蓝妮参加了国庆节学校组织的电子琴表演。她换上学校统一下发的演出服,一件水红色花格子连衣裙,镶着蕾丝白边。母亲给蓝妮粉嫩的两颊打了点玫瑰色腮红,并在她细细的柳叶眉上描了描。蓝妮本来就美,化了妆的小脸儿越发妩媚。演出完毕,蓝妮和母亲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不料父亲从饭桌旁一跃而起,杀气腾腾,扬手给了她一巴掌:“这么小你就知道犯贱了,是不是?”

蓝妮被打蒙了,来不及招架便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腮红洇开的小脸上登时起了一个暄腾的掌印。蓝妮至今都记得这一巴掌。母亲疯了似的奔过来扶她,蓝妮不要,她倔强地独立支撑起来,死死盯住父亲,一滴眼泪都没让自己流出来。这一幕像六月里的一道闪电,时不时掠过蓝妮的脑际,令她毛骨悚然。直到成年,蓝妮再也没动过化妆的念头。她本能地鄙视一切化妆品,除此之外蓝妮还发誓,即使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委屈,也要把母亲带在身边。母亲是一个伤透了心的女人,她和父亲之间的恩恩怨怨,是蓝妮说不清、道不明的。但她终究还是明白了,父亲之所以残忍地对待母亲,是因为在他的眼里母亲不干净,贱。蓝妮甚至联想到无数个深夜,从父母卧室里传出的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声——父亲理直气壮的宣泄。早上醒来,蓝妮屡屡看到母亲红肿的双眼和脖颈上一道道的血印子。

飞往欧洲的航班上蓝妮貌似平静,而她的脑海里却翻腾着一块小屏幕,不停地回放着少年时代的清晰画面。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本该变得早熟,可为何比一般女孩子都要单纯呢?若干年后蓝妮依然觉得,自己的心智成熟度比其他同龄女孩,至少晚了五至八年。实际上,蓝妮的中学时代,校园里的女生已在大大方方地哼唱《妹妹找哥泪花流》,班里的男女生也开始眉来眼去,悄悄享受着传递字条的乐趣。蓝妮的同桌是个高挑俊朗的北方少年,头发微微卷曲,是女生们暗恋的“爵士”。蓝妮几乎每周都收到爵士写给她的小字条,不是邀她去黄河故道的滩涂摸鱼,就是去西山的果林里摘枣子。蓝妮偷偷跟着爵士撑船去过一次河心岛,采了大把的莲子回家,却让父亲没头没脑地骂了两天。

从此,蓝妮便学会了拒绝。在蓝妮简单的意识中,唯有拒绝,再拒绝,才是捍卫自己纯洁和清白的有效手段。实际上,蓝妮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胆怯,从父亲的那一巴掌就开始了。

如今,蓝妮重温爵士向她表白爱意时的言辞,嘴角还不由得漾起一丝微笑。爵士说他喜欢蓝妮,愿一生一世对她好。一生一世,多么遥远而渺茫啊!不过,蓝妮忽然觉得青春期的美妙是无以替代的,她本该与人分享——哪怕握握手,拥抱一下也好啊。自然是父亲常年的数落和敲打,伴随着父母之间那永无休止的猜疑、暴力和钱财上的喋喋不休……这就是蓝妮所受的启蒙教育。这个家把太多的拘谨和顾虑焊在了蓝妮的心上,让她对一切可能的过失都心存敏感和紧张。只要稍有松懈,劈面而来的不是一番咬牙切齿的咒骂,便是冷不丁飞过来一个大嘴巴。母亲是疼爱她的,但母亲对她的爱怜与呵护,已扭曲成了一种神经质的警觉。

痛失马克西姆之后,蓝妮突然冒出许多古怪的念头:小时候干吗不壮着胆子豁出命来犯他一次错误呢?失败是成功之母,她连试验的勇气和机会都没有过,何来成功呢?因而男人眼里的蓝妮,始终天真未凿,愚钝不开,对男女之事可怜到浑然不知——恰似她身体内的那一层薄膜,原始而密闭。8

早晨的阳光,在萨尔茨堡的雪岭峰峦间闲逛时,蓝妮还深陷梦境,流连忘返。随着光线的进一步刺探,蓝妮越发感到周身的血液欢腾雀跃,川流不息。如果再见到马克西姆——蓝妮满怀憧憬地想:我定要听从内心的召唤,任由他随心所欲,就是死,也让自己豁出去一次。

晚间打开信箱,蓝妮看到马克西姆写来的一封邮件:亲爱的蓝妮,很抱歉事先未来得及告知你,我临时接受总公司的派遣,匆匆去了日本,归期不定。

两周后,当马克西姆从日本出差回到萨尔茨堡时,蓝妮已随校方的安排去了巴黎。这是萨尔茨堡酒店管理学院与巴黎丽兹大酒店的合作项目,双方联手举办一场法国料理的观摩和实习活动。餐饮部的学生只要提出申请,可继续留在丽兹酒店实习一个月。蓝妮没有理由放弃这样的好机会。在这座国际驰名的酒店,不仅可以锻炼和发挥自己的技能,还可以挣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实习费,何乐而不为呢?最要紧的还在于,蓝妮喜欢巴黎。

周日午后,蓝妮有半天空闲,她特意乘公交车到巴黎市中心去看凯旋门。她学着巴黎市民的样子,悠闲漫步在爱丽舍田园的林荫大道上。不知不觉溜达到了塞纳河一带的露天画廊,猛一抬头,埃菲尔铁塔在云层里隐约可见。在她的眼中,法国式的巴黎园林瑰丽、别致,可美中不足是那些临街的绿荫,被修剪得太过齐整,像排列肃然的仪仗队,散发着人工雕琢的气息。但蓝妮迷恋巴黎,尤其喜欢气势恢宏的圣母院。她在电影里见过,她喜欢剧中的艾丝美拉达,也喜欢那个心地善良的丑八怪。短短的实习,忙碌而充实,忙里偷闲地四处游走,让蓝妮意犹未尽。

一个月后,蓝妮结束了实习,满载而归。遗憾的是,巴黎之行让蓝妮错失了与马克西姆的最后一面。他被公司总部正式派往日本,工作期限为一年。当蓝妮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回到萨尔茨堡时,马克西姆已在东京开始了他远东分公司的技术检测和项目支持工作。蓝妮顿感失魂落魄。

起初马克西姆每天都有信来,尽管常常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比如今天安装了两台机器,京都的园林很美,日本同事喜欢加班等,他们之间的热情似乎并未消减。周末,马克西姆在视频上与蓝妮聊起日本同事家的锦鲤,讲到寿司餐馆里日本人吃面条发出的“呼呼噜噜”的声响,他还兴致勃勃地学给蓝妮看,把蓝妮逗得眼泪都出来了。马克西姆说,他喜欢这种热烈而夸张的吃法。蓝妮隐隐觉得,马克西姆似乎爱上了日本。

两个月过去了,蓝妮告诉马克西姆,堤岸的那株栗子树开花了,坚果已崭露头角。蓝妮突然想起了家乡的糖炒栗子,那甜丝丝香喷喷的感觉,顿时从牙缝里渗了出来。初春时节马克西姆和她一同踏青时曾说,秋冬之交,栗子成熟时,我一定带你去山上捡栗子。半年过去了,蓝妮感到他们之间的交流,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的信息交换。隔着时间和空间维持一份感情,好难啊!蓝妮不由得想起她的老师孟杰。蓝妮离开省城的第二年,他们就渐渐没了联系。昔日的同窗告诉蓝妮,咱们的孟老师结婚了,娶了一位京城的白领。

可眼下,蓝妮不知道自己与马克西姆又能坚守多久呢?她的内心本能地开始发慌,有种岌岌可危的预感了。

正午的阳光挤进来,把蓝妮的床照得明晃晃的。蓝妮低头看见一根头发,是马克西姆的,蓝妮从床头的褶皱里,把它小心翼翼地捏起来,在光柱里端详——淡淡的金棕色,纤细,柔软,自然卷曲,闪着五彩光泽。她将这根头发夹进自己钟爱的那本书里。任何时候,只要她愿意,抬手就能翻到这一页。一阵风掠过,蓝妮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学校餐饮部经理柳女士,来自香港,侨居奥国三十年。蓝妮在柳女士的指点下,学到了各种西餐和甜点的做法,闲暇里也和她聊一聊学业之外的事。有些心事蓝妮不敢对母亲说,也不愿向德国的姨妈启齿,却可以跟这位学贯中西的老师兼阿姨讲。

柳女士素淡雅静,温柔可亲,通身漫溢着成熟女性的美。瞧着蓝妮那一脸的愁云,柳女士手指轻跷,吐尽口中蓝蓝的烟雾,说:“欧洲这地方,哪里有贞洁的概念,没人在乎你处女不处女。你到修道院里看一看,那些披着黑袍的单薄的修女看起来挺贞洁,可她们在男人的眼里,是单调乏味的代名词。没有一个欧洲男人,会发自内心地爱恋这种廉价的贞洁。他们要的是女人活色生香,性感茂密,能激起他们生命的欲望和雄心。”

这是怎么说的?蓝妮的内心更加迷茫。或许像母亲一样,柳女士同样吃过男人的亏——却是不一样的亏。柳女士的目光从蓝妮秋水般的眸子里挪开,从容投向萨尔茨堡山巅的那座白色城堡。斜阳下,城堡威仪而壮美。柳女士弹掉手上卷烟的烟灰继续道:“我不爱没有过失、未曾失足或跌过跤的女人,她们的美德没有生气,价值不高,生命从未向她们展现过美。”

蓝妮讶然,惊恐地瞪着双眼。柳女士解释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一个欧洲男人对我说的。他还说,受践踏的人的生命是值得羡慕的。”

蓝妮仰起头,果决地对柳女士说:“我读过哈代的《苔丝》,苔丝的悲惨命运不就是源于她的失身吗?”

柳女士满含同情与怜惜,说:“存天理,灭人欲,都是些老皇历了。你是新生代的中国女性,该知道性爱与情爱一胞双生,只有性爱而缺乏情爱,是动物;只有情爱而没有性爱,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你要学会自己去判断,面对,选择,让生理和心理共同成熟,才能品尝爱情的甘美。”9

欧洲的夏季很美,却短促得可怜,转瞬就过去了。这天傍晚,蓝妮收到了马克西姆的一封电子邮件,她飞快地点开,霎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亲爱的蓝妮:

你是一个非常可爱单纯的女孩,我真的很爱你。但我无法承担和你共同生活的心理负担。伴随一个处女的生活,我觉得很累。你总把自己置于一种完美的状态,对贞操怀有极大的神圣感,对世界保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像公主一样。可我不愿做王子,也做不了王子。我要娶的是人,不是那层完好无损的处女膜。我需要的是一个心智成熟的女人,一个经历过男人的女人,一个乐意迎合我性趣的女人。我是一个普通男人,我抽烟、喝酒、爬山、旅行,疲倦时躺在沙发上懒惰,饿了,就狼吞虎咽,进而享受女人的爱抚。我无心满足一个处女对理想状态的期望值,也不可能和着你的生理节奏起搏。你是一团永恒的白色梦幻,犹如烧制精良的中国瓷器,容不得半点瑕疵。

原谅我只能把你珍藏在心里。

我现在和日本女友在一起。她是一只羽毛丰润的母鸭,肉体和心灵极为对称,一经触碰,即闪出五彩光芒。人在异乡,是她毫无保留地,驱散并滋润着我的每一个夜晚。我沉迷其中。祝你幸福!你的马克西姆

邂逅了爱情,却留不住,蓝妮的内心肝肠寸断。君与吾相知相爱,吾与君相思相守,相濡以沫,至死不渝……此时此刻,一系列古老的爱情誓言,在蓝妮眼里,是这么苍白无力。痛苦像冬季一样漫长,绝望,如雪落无声。如果死亡可以驱散黑夜,蓝妮宁愿生命没有轮回。就让自己在这静谧里消失吧,而不是在黑暗中饱受煎熬。

黎明时分,蒙眬中的蓝妮肚痛发作——是例假来了,破天荒提前了八天。这让蓝妮有种防线失守一溃千里大祸临头的恐慌。木然注视暗红的体下,蓝妮的心都灰了。女人月月流血,是因为卵子走投无路,无奈地脱落、死去,像晴日骤变时的雨,仓皇而泣下。寂然地挨过一周,蓝妮忽然接到一个名叫“科赫”的人寄来的一封信。蓝妮莫名其妙,撕开信封,一股温情扑面而来。

亲爱的蓝妮小姐:

我知道您需要我的帮助和引导,便冒昧给您写了这封信。我很乐意帮助一个亚洲女性走出情感的困惑。在许多欧洲男人的眼中,处女如一张白纸,单薄而脆弱,会让男人如履薄冰。就婚姻来讲,一个欧洲男人是不愿面对未知世界的。男人喜欢新鲜、刺激和挑战,害怕面对婚后的单调、寡味与苍白。这就是为什么欧洲男人不愿结婚而只爱同居的原因。一个未经世事的处女,更容易变成一个怨天尤人的妇人。作为一个心理学医生,我建议您尽快找个男朋友,与他做爱,全方位体验男人的本色。

蓝妮恍然大悟,原来这封信是她不久前于彷徨之际,在奥地利性心理研究中心的咨询网站上留了言,坦陈自己的迷惘和困惑,想就此了解一下欧洲男人的性观念。科赫的这封信,就是针对她的一腔苦恼写来的。她连读了两遍。好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天底下竟有这样道貌岸然的男人?蓝妮一不做,二不休,怒气冲冲地质问对方:

科赫先生,您有什么权力命令我去跟男人做爱?您了解东方文化吗?您了解中国女人的心理和传统观念吗?在中国,无论是白发老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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