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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14: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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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詹文格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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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帖

安魂帖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安魂帖作者:詹文格排版:辛萌哒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04-01ISBN:9787559416674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辑身体隐喻药引

回想起来,那天注定是个不好的日子,那只比祖父还要苍老的绛紫色药罐从炭炉上砰然落地,四分五裂,药汤溢了一地。这种奇怪的场面后来很久都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药罐像一枚炸弹,发出惊天动地的爆裂声,我风快地冲进厨房,只见一团寡白的肉膜覆盖在残破的瓦片上,散发着袅袅蒸气。

当时厨房内空无一人,外面门窗紧闭,连小猫小狗也无处进入,搁置于炭炉上的药罐,没有外力,怎么会突然跌落,而且还裂成几瓣?

我大声呼喊着母亲,可没有一丝回应,这才发现母亲并不在屋。她去了哪儿?

我自从出院后就感觉母亲有点反常,她总是神神秘秘,经常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出门,拂晓时分才不声不响地回来。每次从外面回来,她都会急着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给我炖百合猪肺汤。这是一位百岁老人传给母亲的秘方,但是极少有人知道,这个秘方只是个幌子,它背后还藏着一个真正的秘方,那是一种让我无法想象的东西。

一年前的一个中午,我正准备上床午睡,突然喉咙奇痒,像有鸡毛在里面翻滚,于是我用力干咳了几声。不好啦!就是那几声干咳,牵扯了前胸后背,让我闻到了一股从深喉部位喷涌而出的血腥。“噗”的一声,咯出一大口鲜血,那口血带着咸热的腥味,迅速胀满了我的口腔。当时我想使劲憋住,可是怎么也憋不住,喉咙内像藏了一窝出水的泥鳅,滑溜溜地往外逃窜,我只好张开嘴,哇呀一声把血喷到了墙上。

后来医生听我讲述这个过程,直夸我当时做得非常正确。医生说,大多数人都知道血是人体的精华,是生命的养料,不能轻易流失,能留在体内就尽量留住。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从腹内溢出的血万万留不得,它是一种含有病毒的污秽之血,如果把这种血硬生生地压下去,那么污血就有可能反流而下,渗入肺部,对肺造成不可挽回的二次损伤。

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医学常识,只凭一种本能反应,因为血从喉龙中往上奔涌,我实在憋不住了,只好一口喷出。当一串红色的液体从口中一泻而出,瀑布一样悬挂在墙上时,我听到安静的墙面发出滋滋尖叫。

我撑起上身,移脚下床,准备往卫生间跑。此时,第二口鲜血又一涌而来,我清楚地看到,黏稠的血迹像百脚虫一样贴着洁白的墙面急促地往下行走,一眨眼就钻进了墙根……

惊恐万状的母亲第一时间请人把我送进了医院。经化验和X光胸片透视,很快得出了结论:右下肺感染性病变。“病变”是一个冷酷的医学名词,一个不祥的专业术语。那一刻我感觉双眼发黑,天旋地转,无法站立。

我赶紧转过身去,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到喉咙内还在咕嘟作响,用手一摸,满脸是泪。

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害怕死亡,惊吓之后,心脏像逃亡的脱免,狂跳不止,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样沉重和困难。我不停地自问:难道死神真的马上就会降临吗?活了四十多年的躯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吗?

我知道大病就是一场大难,无论怎么挣扎也挣不过老天。病变的诊断结果,就是苍天向我发出的死亡追捕令。现在死期既然来临,一切都来不及了,不如坦然面对,无条件接受。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潜意识中仍在作垂死挣扎。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恐惧,它来自“病变”这个术语,以我肤浅的医学常识来判断,病变就是癌症的代名词。从第一口鲜血喷出,死亡的阴影就开始将我笼罩。我猜想那片病变的肺叶已溃烂得百孔千疮,我体内的血液早晚都会从那些空洞中流得一干二净。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体会到死亡的前奏原来是如此悲凉,到了最后关头,没有任何人能为你分担这份悲凉,因为死亡必须独自面对,这是一件不能替代无法推却的事情,我即将奔赴黑暗的远方。

那种虚脱般的压抑,让我呼吸沉重,头脑昏沉。身体像脱离了大脑,不时抛向天空,不时又压在地底。迷迷糊糊中有人给我穿了一身黑衣,一双黑鞋,然后直挺挺地装进了棺材。眼看着就要合上盖子时,我听到了一声高亢的鸡啼,那声鸡啼拖着长长尾音,在黑暗中颤抖,几个抬棺材盖子人,听到那声鸡啼身子猛然一震,全都愣了起来。我发现机会来了,拼尽力气,双脚一蹬,棺木盖子咣当一声,飞离而去。我一个激灵蹦了起来,睁开眼,发现世界仍然安安静静。此时天已大亮,我摸了一下额头,大汗淋漓。刚才只是惊梦一场,自己并没有死去,所谓的死亡只是梦中的演练……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洁白的病房里,反射着病人苍白的脸膛。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界,但又包含了所有的内容。医院这个看似安静的地方,其实波澜起伏,暗流汹涌,每天都有人在此走向死亡,走向后院尽头的太平间。那里是所有路线的终点,是进入墓地的通道。

此时,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医生和护士裹着一团白光,飘了进来。他们开始查房,我的心脏又猛烈地搏动起来。在眩目的白色里,我突然想起家里墙上那块红色的瀑布,那个图案会不会成为我最后留下的生命痕迹?

胖子医生把新写的病历和诊断书拿在手上,宽大的口罩遮住了半个面盘。我发现他不再是一名个医生,而是一个法官,我住的不是病房,而是监房。场景悄然置换,让我梦幻般地进入到《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种经典的句式,暗示了胖子医生的目的,他来向我宣布死刑。

苗条的护士用笋尖似的玉指捏着晶亮的温度计,准备帮我测量体温。胖子医生询问排便和食欲等问题。此时我的情绪变得异常烦躁,根本没有兴趣等他来关注那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只想知道自己离死亡还有多久!于是我伸手一把夺过诊断书,哗啦哗啦地翻看起来。

胖子医生被我这种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一脸惊诧,愣在那儿,不明白我如此激烈地抢夺病历,究竟想看到什么。

我以囚犯的心理在想象,病历就像法院终审的裁决书,它的到来,就是死刑的到来。只要睁开眼,“肺癌”二字像刀剑一样直逼而来。可是很奇怪,我翻遍了病历和医嘱,肺癌二字始终没有出现,在诊断结果一栏,“肺结核”三个字倒是写得工工整整。谢天谢地,他破例没有用天书体,让我准确地辨认出自己的病名。

对于这个结果我深感意外,我不知道它是否真实,是不是胖子医生有意给我安慰。但我随之一想,感觉不太可能,医生见多了死亡,他们心如深井,不起波澜。眼前的患者是不是绝症,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施用什么样的方法给病人治疗。

当肺结核确认无疑后,绝望的内心被这三个字重重地撞了一下,就像快要干涸的水面,重新扬起了浪花。我感觉到从头到脚像过电一样,有种麻酥酥的感觉,随着鼻子发酸,两行滚烫的液体顺着面颊奔涌而来。

感谢老天爷的赦免,“肺结核”三个字给了我一种云开日出,绝处逢生的希望。感谢苍天,让我患的是这个病,而不是那个病。虽然这种被称为白色瘟疫的结核病非常顽固,一旦患上也并不轻爽,让人十分恼火。但是与恶毒的癌症相比,我更愿意选择这种林黛玉式的疾病,它毕竟比癌症要善意温和得多。

我出院时医生反复叮嘱,提醒我这病容易复发,要注意保养,适当锻炼,加强营养。母亲对医生的话比我还上心,隔三岔五就给我杀鸡宰鸭,炖肉煲汤。后来体检出现了脂肪肝,估计与这段时间的进补有密切关系。

那半年中,母亲尽心尽意,她炖得最多的是猪肺汤。有点儿奇怪,那段时间母亲炖出来的猪肺汤总显得形迹可疑,味道古怪。我怀疑母亲是贪图便宜,买来了病猪或死猪的肺。开始我拒绝服用,但老人家语重心长,找出各种理由,又劝又哄,硬要我把那碗味道奇怪的猪肺汤喝下去。她告诉我肺结核是贪吃的病,必须多吃,喝汤总比喝药好,药补不如食补。

有一次因提前熄灭了炭火,那罐猪肺没有炖烂,汤面上浮着一层淡紫色的泡沫。看着那罐汤,就望而生畏,因为还欠火候,猪肺根本嚼不烂,每咽下一块都得咬牙切齿。后来我干脆直接吞咽,有一块差点卡在喉管中。那样子让我想起水田里吞食田螺的母鸭,脖子抻得老长,眼睛上下翻动。大约吃到一半,出现了异常反应,有一股刺鼻的冷腥味直逼胸腔。此时胃里像煮了一锅沸水,翻肠倒肚,不停咆哮。实在是控制不住了,我只能张开嘴巴,朝地上狂吐起来。

母亲听见我哇哇哇地呕吐,风一样从厨房跑了出来。我以为母亲会给我抚胸拍背,端茶抹嘴,怕我噎着呛着,可她老人家并没有这样做,只见她哎呀哎呀叫个不停,眼里全是惋惜慨叹。更让我大惑不解的是,她弯下腰身,紧盯着地上那团污物,像在寻找遗落的宝贝。看那个神态,她恨不得把一滩呕吐物全部收拾起来,盛入碗中,让我再吃一次。

说实在的,对于那罐猪肺汤,我开始丝毫没有怀疑。谁都知道我们老祖宗传下吃啥补啥的说法,这话在民间流传甚广,影响颇深,年龄越大的人,越是深信不疑,奉为养生治病的圭臬。五脏六腑有毛病的人,买回动物的心肝脾肺肾,对应着来吃。腰痛肾虚的吃猪腰子、羊腰子、牛腰子;肠胃不好的吃猪肠、猪肚,心脏不好的吃猪心;产妇缺奶水的吃穿山甲。

有一阵子,山里因气候原因,不少人患了风湿性关节炎,腿脚抽筋,老郎中说可找几味中药炖猪脚,最好是野猪脚。老郎中的话比电视广告还更有效,原本滞销的猪脚一下成了紧俏货,野猪脚更是一脚难求,价格高得离谱,每市斤高达百元之多。对于吃什么补什么的理论,尽管西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这种根深蒂固的民间方法,有着不可动摇的根基,必将继续流传。

那只釉质甚好的老药罐破裂了,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那是一道控制子孙数代的魔咒,从今往后我将告别药罐,再不用天天服药了。当我一脸得意地从厨房钻出来时,鼻青脸肿的母亲,一瘸一拐地被人送进了家门。

母亲斜靠在竹椅上不停呻吟,我不知她这是去干嘛了,听她说,清早就出了门,后来在邻村的一条马路上被同向相行的三轮车撞翻在地。额头、手掌、膝盖,多处磕破,手腕脱臼错位,三轮司机一溜烟跑了,幸亏一位好心的大婶把母亲送回家来……

我从抽屉里找出红药水和跌打油,帮母亲清理了伤口,搽了药水,然后联系骨科医生,准备送母亲过去正骨。没想到母亲会那么倔强,无论我怎样劝说,也不愿上医院诊治,宁可躺着不停呻吟,让疼痛来折磨自己。

我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让她踩着露水,一大早跑去邻村?似乎找不出任何理由,那里既无自家亲戚,也无交往密切的朋友。我没有直接询问母亲,只是目光中流露了这种疑问。

那天,母亲的神情显得特别悲戚,我以为是受伤的原因,其实她真正的伤在心里。当看到破裂的药罐散落在地,一片狼籍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泣起来。

母亲万分自责,她一会躺下,一会坐起,显得毛焦火躁,坐立不安,那样子像有千万根尖刺在扎着她的胸口。她确认这就是天遣报应……

母亲整整憋了两天,实在是憋不住了,她才向我吐露了心底的秘密。

原来她到邻村去是想表示歉意,三天前她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现在深感内疚。本想过去安慰一下人家,可到了那儿又不知所措,远远听到屋舍中传来凄惨的哭声,她就双腿打颤,不敢前行。

撕心裂肺的哭泣把她的心搞得很乱很乱,母亲说她一下子就懵了,根本没有听到后面有突突突的三轮朝她开来,直到被三轮撞倒在地,这才痛醒过来。

对于撞人逃逸的三轮司机,母亲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而认为这是她罪有应得,该遭的惩罚,甚至这种惩罚还太轻了一点,没有让她肠穿肚破,脑裂肢残。

母亲不停念叨,人是有罪的,有罪的。而对母亲这种状况我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搞不懂母亲被车撞后,怎么突然间变得神经兮兮。用母亲的话说,我们这种善良得连吃冷水都怕烫嘴的家庭,怎么会有罪呢?后来听说在我生病期间,有人带她去教堂做过礼拜,听牧师说:每个人在上帝面前都得为自己的原罪忏悔,人生下来就是有罪之身。

母亲当时根本不能理解,人刚刚出世,什么都没干,怎么就有罪了呢?现在,她似乎明白牧师的话了。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原罪之下,谁都是罪愆之身,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罪之人。

都说母子连心,彼此难藏秘密,但我真的没有看出母亲身上竟有地下工作者的天赋。她一直在寻找治疗肺结核的秘方,缜密的寻找计划在悄无声息地进行,我一无所知。原来村后那个神神道道的百岁老人告知她,能治痨病的灵丹妙方并非他物,就是孕妇产出的新鲜胎盘。老人告诉母亲,像我这种病,只要吃下十个胎盘,保准药到病除,健健康康。

听了母亲的话,我如梦方醒。之前那些味道怪异的猪肺汤,原来压根就不是什么猪肺汤,而是连接生命的胎盘。我知道胎盘是生命的胞衣,那是在母腹中生长出来的肉团。想到这一点,我感觉腹部猛然抽动,肠胃剧烈痉挛,赶忙弯下腰身,按住腹部,冲进了厕所。

在厕所内,我张开的嘴巴,像一支高压水枪,足足喷吐了十几分钟。弄得眼白上翻,几近窒息,最后连胆汁也吐了出来。

接下来三天,粒米未进。我开始厌食、恶心、反胃。我的胃对食物形成了条件反射,根本容不下任何东西,只要食物一沾嘴唇,立马就酸水上涌,恶心呕吐。

口水吐光了,浊气还在体内,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变得肮脏起来。为了治病,我竟然如此恶毒,吞食人肉,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怎么会这样呢?翻来覆去,无法平静。乡间的药引像一道心经,它更多的时候是在做精神安抚。如童子尿、头发灰、尿桶垢,到底有什么疗效?

想到食用胎盘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就无法平静,怎么会这样呢!?想想鲁迅先生眼光真的毒辣,作为一个肺结核患者,他在创作《药》的时候,描述茶馆主人华老栓用血汗钱买人血馒头为儿子小栓医病的故事,不仅是揭露现实,更是鞭挞丑恶,那个鲜红的人血馒头成了黑暗时代的药引。

现在我完全相信那是事实,并非妄想或杜撰,人血馒头是对当时社会的真实记录和客观呈现。那一刻,我看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鬼魂一样依附在我身上,散发着绿莹莹的冷光。

我决定去一趟书店,希望找到某种理论依据,尽快分辨哪些是医药遗产,哪些是民间巫术。在书店,我待了很长时间,坐了站,站了坐,翻看了多个版本的医史药书,在一本旧版的医书上找到胎盘二字。

胎盘:药名紫河车,性味甘、咸、温,入肺、心、肾经,有补肾益精,益气养血之功。现代医药研究认为,胎盘含蛋白质、糖、钙、维生素、免疫因子、女性激素、助孕酮、类固醇激素、促性腺激素、促肾上腺皮质激素,能促进乳腺、子宫、阴道、睾丸的发育,对甲状腺也有促进作用,对肺结核、支气管哮喘、贫血等亦有良效。对肝硬化腹水及血吸虫性晚期肝硬化腹水也有一定疗效……

放下医书,感觉指尖微凉,审视古老的中医,每一味药名方剂,都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这种方术,已超越了药用,让我联想史上舍身燃灯、割肉治病、燃指供佛、刺血写经的高僧。胎盘作为供给胎儿营养,支持呼吸、排泄的器官,它应该视作胎儿的组成部分,是谁最早发现它的滋补性能和药用价值?

有资料记载:公元前219年,40岁的秦始皇沿渤海湾东行,巡视京都海疆,寻找长生不老药。找遍天下长生不老之处,竟是胎盘。秦始皇便将其推崇为长生不老药。自此之后,胎盘一直作为皇室养生之上品。

清宫太医私传,慈禧太后在中年以后就长年服食足月头胎男婴胎盘,以养容颜。我们从美国女画家卡尔为慈禧所画的肖像中可以看出,慈禧虽时年已过半百,却面容娇媚,风韵迷人,俨然一位中年贵妇,其养生美容之道中,胎盘的作用可见一斑。《本草纲目》对盘胎有这样的记载:“儿孕胎中,脐系于母,胎系母脊,受母之荫,父精母血,相合而成。虽后天之形,实得先天之气,显然非他金石草木之类所比。其滋补之功极重,久服耳聪目明,须发乌黑,延年益寿”。

由于胎盘母体分娩出来时为红色,稍放置即转紫色,故称紫河车。

在乡村,胎盘遭人食用是一大忌讳。按照老家风俗的说法,胎盘一旦被人食用,轻则婴儿大病,重则残障夭亡。所以产妇家人对于胎盘严加看管,不得随意处置。有人用瓦罐装着,封上罐口,半夜时分扔进大河,预示孩子往后血脉如长流之水,生命永不枯竭。还有的会扔进茅厕,暗喻屎中(谐音始终)有财。总之不能让人或者其他野兽虫蚁食用,只能让其自然消解。

可以想象,每一个胎盘都来之不易,母亲委托了不少亲戚朋友,花了不小的代价。按照百岁老人的说法,十个胎盘只差最后一个了。为求大功圆满,母亲决定要寻找一个最健康的胎盘来作为结束。在她眼里,成功就差一步之遥了,只要我吃完这个胎盘,很快就会康复如初,健壮如牛。

谁知这个胎盘在我胃内还没来得及消化,那边的婴儿就气绝身亡。

这是天打雷劈的事,如果婴儿的父亲知道是我母亲托人盗取了他儿子的胎盘,那么杀子之仇的愤恨会让他疯狂起来,极有可能刀斧相向,让我们母子人头落地。只要想一想,就让人双腿打软,脊背发凉。

如果用现代科学进行分析,婴儿的夭折与胎盘被人食用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是从传统的乡俗伦理、民风道德来看,我们活该杀之诛之。就是我们这对祸害乡邻,狼狈为奸的母子,谋害了那个无辜的婴儿,成为杀人不见血的凶手。

更使人难受的是,那位产妇因儿子夭折,一病不起。虽然四处求医,但始终无好转,一家人万分悲伤。母亲困兽一样,内心煎熬,万分着急。她突然想起了胎盘,她相信胎盘能起死回生,治愈产妇的疾病。不管那么多了,还是救人为紧。她幽灵一样潜入村寨,重操故伎,利用敏利的嗅觉,终于又谋到一个。拿着胎盘,看见剪断的脐带的地方血管纵横,血迹未干,她的手不由颤抖起来。那个胎盘像搏动的心脏,牵动着婴儿的每一声啼哭。于是她闪身回去,把胎盘放回原处。她不忍再去伤害别人,让自己一错再错,陷入罪上加罪的深渊。

那段日子,母亲非常纠结,她在煎熬中挣扎,在自责中痛苦,不知道究竟如何是好。晚上常在梦中惊醒,醒来后胡言乱语,我担心母亲这样下去,精神迟早会出现问题,又找不到让她解脱的方法。

没过多久,那个产妇终于没有撑住,撒手而去。消息传来,母亲心如刀绞,她把自己关在屋子内一整天,不吃不喝,默默流泪……

在一个药师家里,我见到过风干的鹿胎、麂胎、兔胎、羊胎。那些凝固的物质并非母兽的胞衣,而是一群幼小的生命。

药师十分得意,他逢人就推介自己独门制作的滋补珍品,疗效如何神奇。一张照片上出现一位貌美的小女子,药师让我猜女子的年龄。我说二十岁左右吧!药师笑而不语,故作高深。他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大一小两个苍白的指头,给我来了一个“六”字的手语。我感到眼前白光一闪,那帧照片立刻飘出一股白骨精一样的妖气。药师说,这就是天价羊胎素的功效。

在一个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个广口玻璃瓶,半瓶红色的药液浸泡着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瓶外赫然写着“紫河车”三个字。我本想询问药师,为何不直呼人体胎盘?为何不用胞衣作为标签?而非要用紫河车这个隐性的药名!

最后我还是没问,因为心有隐痛,自己与药师是一丘之貉,只不过我用的是舌头与牙齿,药师用的是手指和钱包。我猜想药师不敢直呼其名,也许是承受不起乡风民俗的重压。在我眼里,紫河车只是给胎盘披了一件马夹,对食肉者来说,那是借用奇特的药名,撒一个弥天大谎。这样的开脱就像掩耳盗铃,无法消弭身上的罪过。

母亲带着一种负罪感走进了教堂,她开始忏悔,每个礼拜都会去一次。牧师很关注这个新来的教徒,发现她跟着唱诗班做完仪式,在乐声里总是一脸哀戚,有时甚至泪流满面。对于母亲忧伤,那群沉浸在圣乐中的姐妹毫无察觉,只有洞察人心的牧师透过管风琴的旋律,看到了母亲泣血的心肠。手术

我从小就有讳疾忌医的心理,一个本该早去做掉的手术,由于任性妄为,竟拖了整整三年。三年来,我一直心存侥幸,希望在某个清晨醒来,那个隐藏在鼻腔深处的囊肿烟消云散,不见踪影,从此没有烦恼,没有恐惧。

可现实毕竟不是梦幻,既然病已附体,就如泥沙淤积,客观存在,不管回避还是拖延,它都无法争辩和否认。人吃五谷杂粮,也生百病,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这些年我对疾病的恐惧与日俱增,甚至多次与医生发生争执。

当心态平和之后就会反思,感觉自己的言行非常荒唐,惊风听雨的内心有点像不听忠告的蔡桓公,谁说我有病,谁就居心不良。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写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只是会有那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会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患者对于自身的疾病总会有一种难以表达的忧虑和恐惧,在医生眼里,对于我这种可以拖延三年的手术,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比从牙缝中剔除一根鱼刺还要简单轻巧。

可是进医院动刀子,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在忌医者的心里显得比大山还要沉重。简陋的乡镇医院,我亲眼见过小手术酿成的大事故。由于麻醉不当,一名十岁的少年做小肠疝气手术时死在手术台上。这种医疗事故就像一场谋杀,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转眼成为一具僵尸。毫无征兆的意外让人难以接受,由此,在我心里留下终生不能消除的阴影。凡是进入医院的病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康复,一种是死亡,站着出去与躺着出去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手术,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名词,我一直褊狭地理解,那是专给病人设置的词语,一辈子不会和自己发生交集。谁知2015年春节期间,这个拖了几年的小毛病,终于顶不住大鱼大肉的侍候,与我较起劲来。

囊肿像一枚青果,一夜之间就进入瓜熟蒂落的采摘期。成熟的浆果不愿悬挂枝头,这次的意外成熟看上去像是偶然,其实它是必然。平时滴酒不沾的我,那天破例连干了三杯。五十六度的泸州老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炙烤着体内每一个细胞。酒这种透明的液体像个双面间谍,心怀叵测,在我体内翻江倒海,在鼻腔内兴风作浪。潜伏的囊肿在酒精的怂恿下不再安静,像施用了激素,突然膨大,鼻腔往外隆起,左脸肿胀,整个脸部完全变形。

开始对于阵发性的胀疼我不予理睬,尽管妻子不断催促我入院就诊,但我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来对抗。事实上与疾病对抗其实是自我损伤的愚蠢之举,最终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持续升级的肿胀、发烧,让我无法安眠,几个晚上都是倚靠床头,没法落枕。只要躺下去,脸部就如绷紧的鼓皮,鼻腔内奇峰突起,胀痛难忍,后来连眼睛也很难睁开。反光的皮肤如充气的气球,找不到一点舒展的余地。

一个细小的囊肿,让我陷入了寝食难安的境地,熬到第五天还是进了医院。我一连找了三家医院,之前两家都像商量好了,医生统一口径,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像我这种情况必须手术。

其实第三家医院也一样需要手术,只不过态度温和的医生动用了缓兵之计,他说先观察两天吧!我正是被这句迷惑性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幻想两天之内会有变数,出现奇迹,免去挨刀之痛。

就这样最终选择了这家医院。

虽然我是以一个健康人的步伐走进医院的,但换上病号服,带上手腕标示,就成了货正价实的病人,出入须请假,每天要检查。

观察期过去之后,我终于醒悟,幻想与虚构是文艺的范畴,它不适合医院与疾病。医院只有僵硬的术语,特殊的叙述腔调,那种既定的运转轨迹,无法更改。称体重,量血压,测体温,问病史,这些琐碎的环节就如一场预谋,一步一步把我推向那个神秘的地方。

第一天输液消炎,早中晚三次观察:体温、血压、心跳。第二天安排B超、X光、心电图、验血。决定手术的前一天,查出我有窦性心动过缓,我不知道问题是否严重,总之,我的心跳与别人不是一个频率,不管过快还是过缓,那都是疾病。护士笑我是运动员心跳,我没听懂她话里有话,后来医生决定输液一天,推迟手术。

早上查房,医生了解我平时对鼻子有哪些不良习惯。我告诉他,最不好的一点是喜欢挖鼻孔,特别是冬天,鼻子痒,挠来挠去,把鼻子挠得通红。医生叮嘱这个毛病一定得改掉,手术后更不能挠,挖鼻挠鼻会刺激患处,引起复发。

医生临走时给了一本小册子,我拿起来翻了翻,对着一幅图片愣住了。那是一个没有鼻子的男人,野人一样露出两个幽洞的空洞,我不敢再看,赶紧把小书扔到病床另一边。小时候在家乡见过一位没有鼻子的老人,那个年代的穷苦山村,没钱购买口罩,为了掩盖丑态,老人只好用麻线串住一块布片,吊在鼻子上,遮住两个乌黑的鼻孔。有一天狂风大作,吹走了老人脸上的布片,刚好放学我们与老人迎面相遇。山路狭窄,几乎是贴面而过,当看到老人那个恐怖的模样,我们吓得哇哇大叫!老人提着沉重的包袱,双手不空,只能别过头去,无法用手遮掩,惊慌之下暴露了他真实面目。老人不仅没有鼻子,而且还有严重的兔唇。漆黑的空洞,惨白的牙齿,鲜红的牙龈,那一刻就像鬼怪现身,比我还小的几个娃儿,忍不住大声尖叫。

我看到无鼻老人浑身颤抖,孩子的尖叫对他造成了致命打击,从那之后,我仍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老人。

我终于明白了人体的神奇,鼻子、嘴唇原来有如此重要的修饰功能,这是一个五官健全的人无法想象的。人身上没有多余的东西,连一根毛发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失去任何一个部位都是残缺不全的。我看到过切除乳房的女人,夏天包裹厚实的假胸,与她的脸色一样僵硬沉重。

突降的疾病总是出人意料,毫无征兆。没想到我和千里之外的妻舅会在医院相见。我们前后只隔十几个小时住进了同一家医院,而且还是通过同一个熟人介绍进院。他住在九楼外科,我住在七楼耳鼻喉科,我们的楼层都是单数,妻子在这两个楼层间奔波往来,传递各自的信息。妻舅做双腿静脉曲张手术,我做鼻腔囊肿切除手术,两人都属于小手术,在医院还能谈笑风生,不像重症患者,在昏迷状态中被推进手术室。所以在我们病房很少有前呼后拥的亲朋,只有独来独往的妻子。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在我秘而不宣的情况下,手术第二天,三位感情甚笃,亦师亦友的老乡,竟然侦探一样出现在病房,并幽默地说我是被领导气歪了鼻子。突然而至的乡音乡情,山泉一样滋润着我,在乡音的抚慰中,疼痛竟然明显缓解。

妻舅比我早一天动手术,他在手术的前夜十一点多给我打来电话,我已经入睡了,拿起手机才知道是他。妻舅告诉我,他被安排明早第一个手术。

安排第一个好啊!我几乎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妻舅有点不解地问我:第一个怎么好啊?

我说第一个做手术设备消毒好,二是医生休息了一晚上,大脑清晰,精神状态好,手术精准率最高。如果排到最后一个手术,医生过度疲劳,体力不支,容易心浮气躁,手术风险无形中增大。

妻舅哦了一声,感觉有些道理。但后来他与我谈起这次手术,当时是想从我那儿获得一点安慰,他想把手术排到最一个,那样天亮睁开眼,他就没那么恐惧了。

手术前夜是最煎熬的一夜,夸张一点说,那是一夜长于百年,一分一秒都在无限拉长。这样的夜晚总会让人胡思乱想,心生幻觉。

夜晚的医院满眼苍白,如一座纸做的宫殿,散发着无处不在的惊恐。急诊室、抢救室、手术室、重症监护室、太平间,这些独享其名的房间将生死置于一条直线。每一个房间都是跨越天堑的桥梁,桥下恶浪翻卷,一脚踏空就将灰飞烟灭。路过灯火通明的产房,一声婴儿的啼哭,让我想起西方的说法:每一个摇篮都是一个坟头。

天亮了,终于到了亲身体验的时候。妻舅的焦虑恐惧如一场传播迅疾的流感,已传递到我身上。上午十点,护工把轮椅推到了病房,我害怕轮椅,心里一急,竟然与护工吵了起来。我能正常行走,甚至可以奔跑,干嘛要坐上轮椅?我极不配合,非要自己走进手术室不可。

无奈我遇上了一根筋的人,恪尽职守的护工坚持原则,那种固执劲儿如同一位革命者,以一种捍卫的姿态拦住我,不坐轮椅就休想出门。

真好笑,我问他为什么?他又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反复申明,叫我不要难为他,他得来这份工作不容易!后来听说所有做手术的病人都必须坐上轮椅,这是医院的规矩,在这儿是不允许病人自由行走的。

虽然我有飞奔的力气,但此时必须伪装成病态,手术需要这样的征服感。妻子在一旁嗔骂劝说:“到了医院病人是犟不过医生的!”

僵持了一会,最后我还是乖乖地坐进了轮椅。

手术室在十二楼,护工见我上了轮椅,长长地松了口气,就如骑手驯服了烈马。他的身子立刻灵巧起来,推车的动作显得轻松熟练,在人缝中快速穿插,蛇形而去。我听到钢轮在屁股底下沙沙作响,前行右拐,转眼就滑进了专用电梯。

电梯徐徐上升,望着不停跳动的楼层数字,我的心跳也开始加速。到达十二楼时,电梯门吱的一声敞开,此时,心脏猛然蹦了起来,感觉喉咙已被堵住。

手术室门前围着一大堆人,从每一张脸上就能看到紧张和焦急。大家目正前方,盯着门旁墙壁上的电子显示屏,几号手术室,什么名字,在做什么手术,几点开始,一目了然。我突然想起了菜市场入口处的价目表,那流动的红色字幕在告诉顾客,活鱼、蔬菜、牛肉、排骨当天的价格。

护工在手术室门前作了交接,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一开一关的大门就如监狱一样神秘,身穿绿色手术服,头戴蓝色手术帽的医生,递过一本登记簿,我在上面确认签名后,像个囚犯,被全副武装的医生押向了密室。

悠长的走廊像一条阴阳相隔的天河,每一步都让人心惊肉跳,我的小腿在轮椅上颤抖。进入此地,不是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有人奋力洑水,游到彼岸,挣扎着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回来,身后的亲人离我越来越远,迎面而来的医生、护士,面容恍惚、模糊不清。

到了这里才明白,金钱财富、地位名誉,那算个鸟,只有健康地活着才是最幸运的事情。没病没痛的人有可能粗茶淡饭,麻衣土布,但他们一生都不需要抵达这个地方。曾听人说,看一家医院的实力和大小,就看手术室的规模和配置。惨白的自动门整齐排列在两旁,匆匆而过,让人眩目。在这个狭窄的甬道里,我感受到了白色背后的恐怖。每一扇门的上端都有一个圆形的红色数字,它们从01开始排列,一直到20,走廊还没见到尽头,但轮椅在18号手术室停了下来。我心里咯噔一下,18可是个不祥的数字,让人联想到十八层地狱,念头一闪,满身都是鸡皮疙瘩。

刚才轮椅行进在寂静的走廊中,我听到左右两边的手术室传来奇怪的声响,那种叮咣作响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切割分块的屠宰场,屠夫们手握利刃,开胸剖腹。

医生没有直接将我推进手术室,轮椅停放在18号门前,让我感受莫名的恐惧。过了一会门开了,那感觉就像进了剧院,帷幕徐徐收拢,露出完整的舞台,我即将走上这个舞台。

醒一醒,醒一醒,医生用手轻轻地拍着手术台上的人。细小的身子在像冬眠的虫子,轻轻蠕动,醒了。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手术台上是个小女孩,大约六七岁的样子。从麻醉中醒来的孩子不知身在何处,她睁开眼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样陌生地方,而且身边没有朝夕相处的妈妈,也没其他熟悉的亲人。小女孩着急起来,双腿猛然一阵乱蹬,手在床沿边不停抓挠。开始是几声尖叫,接着号啕大哭……

已近天命之年的我,平时见过太多的哭泣,在印象中大人的哭泣显得复杂,伪装者会在哭声里掺杂使假,带进表演的成分。而小孩的哭泣是那样明朗直率,在尖锐宏亮的哭声里,大多数传递的是一些小痛苦和小忧伤。而此时,手术台上这个孩子,超大的眼睛,白多黑少,上下翻动时犹如漫天云水,我突然间想起叙利亚难民群中的儿童。

我从未见过一个孩子如此悲伤绝望的哭泣。刚做完手术的人就像蛋壳中孵出的小鸡,身体脆弱,不能有任何碰撞,可是小女孩在手术台上不停翻滚,剧烈挣扎,刀口极容易撕裂。看到如此闹腾的场面,我真的为这个病孩担忧。

几名医生手忙脚乱地上前呵护,可是惊吓过后的孩子犹如一条出水的鱼,不停蹦跳。医生只好按住她的头,抱住她的手,固定她的脚,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搬到活动床上,然后哗啦啦地推着滑床往前奔跑。

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号声随急救床渐渐远去,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了,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

当时真想飞奔而去,以闪电的速度把孩子带出恐惧之门,让她一头扑进妈妈温暖的怀抱……

望着空落落的走廊,我愣在那儿,直至医生大声呵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早已离开轮椅,穿着袜子跑向了走廊前方。低头看看双脚,终于记起自己是一个即将手术的病人。出发前,护工把我的鞋子脱落在病房,现在我懂了,凡是上手术台的病人必须轻装上阵,放下牵挂,如赤条条的婴儿一样,迎接一场新生。

我害怕孩子的悲伤,更不愿看见孩子的苦难。虽然只是在手术前惊鸿一瞥,但这一幕注定此生难忘。我真的愿意为她承担一点什么,如果可能,甚至愿将她的刀口添加到我的身上。

手术时间急促,必须争分夺秒,后面还有患者在排队等待。我虽然双眼通红,但来不及平复就被医生赶上了手术台。我在小女孩刚挣扎过的地方躺了下来,等待刀子的切割。

手术台虽然已经换过新的一次性垫单,一次性治疗巾,但我还能闻到小女孩的气味,好像她的眼泪正在我脊背上流淌,她的小手还在我的心头上抓挠。

终于在手术台上躺下来了,这是医院最神秘的所在,这里的画面一般人是看不到的。病人在这里既是一个整体,又是一堆部件,可以分离拆卸,也可以拼接组装。我环顾四周,那些陌生的仪器犹如待命的哨兵,蹲守在各自岗位。风平浪静的时候,这些仪器就如装饰的道具,看不到真实的面目。一旦病人危急,意外发生,就将启用,手术室立马就成了万马奔腾的战场,那种命悬一线的紧张,暗示着手术台上的生死距离。

我静静地盯着苍白的天花板,似乎看到了上帝贫血的脸庞。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手术室,如同辽阔的荒野一般空旷。这是一个接纳疾病,见证生死的地方,同时它又是一个揭秘的场所,不管靓男,还是倩女,到了此地身体暴露无遗,再无秘密,不仅让人注视触摸,还要剖开切割。

我顺着无影灯的方向,看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这是一个无法虚构的标识,这是病人独有的特权,只有躺上手术台,才能望到头顶的上方。在洁白的天花板上,有两行天蓝色的字:您准备好了吗?请全力配合我们!还一句:请放心,我们随时守护在您身边!

平时我们都是站着或坐着阅读文字,而上了手术台,视野完全改变,望着倒悬头顶的文字,有了一丝温暖。我看了一遍,再看一遍,看到第三遍的时候,心跳开始平缓下来,一群蓝色的精灵在头顶飞翔,那一刻感受到了文字的温情与抚慰,它给了我向死而生的信心和力量。

主刀医生开始工作了,一块天蓝色的无菌布从头到脚蒙住了我的身体,黑夜忽然而至,眼前一切都已消失。冰凉的消毒棉球伸进了鼻腔,医生告诉我这是消毒,刺人的碘伏溶液比辣椒水还要厉害,从鼻孔渗入到口腔。强烈的刺激使我急促地咳嗽起来,加上头上蒙着厚布,我感到呼吸不畅,后来甚至有了窒息的感觉。实在憋不住了,我只好用力掀开防护布,在黑洞中探出头来喘息。旁边的医生赶紧按住我的上身,叮嘱我不要乱动!

手术过后才知道,陪在主刀医生旁边的另一名医生是麻醉师,有人形容他是制造月黑风高的人。可是我无缘体会麻醉师手下的月黑风高与短暂失忆,因为我这类小手术只采用局部麻醉。人的意识始终是清醒的,可惜眼睛被厚布蒙上,要不我能目睹手术的全部过程。

在日常的经验里我无法体会,不知道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都能彼此打通,眼、耳、鼻、舌、身各器官功能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积。手术让身体的感觉出现乾坤大挪移。

医生知道我情绪不稳,手术前一直宽慰我,说这是个小手术,很快的,只需几分钟就完事。然后告诉我打点麻药,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因为当时口腔十分难受,只能用喉咙发音。

过了一会,医生用尖锐物在患处刺了几下,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话音刚落,刀子就动了起来。我感觉医生用的是电动手术刀,要不怎么能听到那种氧气焊接的滋滋声?

我很想摸一摸那把割过我皮肉的手术刀,看看它的色泽与形状。我相信这是一把成色上好的小刀,刀柄流畅,刀刃锋利,闪耀着工业时代的光芒。在嗜血如魔的刀类家族中,这是唯一拥有温情善意的小刀,它所到之处不是对身体的戕害,而是对患者的爱抚。

我曾查过资料,世界各国的外科手术刀都是模仿柳叶形状的,英国有一本叫《柳叶刀》的医学杂志,那是全世界最权威的医学期刊之一,悠久的历史,良好的口碑,被医学同行视为绝世的高峰。还有前些年一部由张建栋执导,王学兵、李光洁、张歆艺等主演的医疗题材的电视剧也叫《柳叶刀》。只是没想到,这种柳叶似的刀子,遥远而神秘,有朝一日会指向我的身体。

我喜欢柳叶眉,却害怕柳叶刀。手术之前以为采用微创技术,只要从鼻腔内开个小孔就行。心想鼻子外面肯定不能开刀,要不刀口会让人破相。手术时才知道,切口在唇龈部位,翻开嘴唇,刀片在牙龈处横着切开,把面皮翻展,再剥离囊肿。我不由在内心赞叹医生的高明,用曲径通幽的方法破解了想象中的难题。这种技术让我体会到,有时抵达目标的方式不一定都是正面直取,还有另一条迂回的通道。正像天下的河流,没有一条是笔直奔涌的。

开始医生的动作是从容流畅的,可是到了剥离囊肿的时候就显得急躁粗暴起来。我听到他与助手嘀咕:长得很深,已经深入到骨头里面了。

牛皮一样的粘膜,与囊肿藕断丝连,医生为了完整地切出囊肿,不断加大力度。手压迫着我的面颌,能听到颌骨吱咯作响,我担心骨头会被压断。很想喊叫一声,但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动作让我感觉场景已经变换,站在身边动刀子的不再是优雅的医生,而成了野蛮的屠夫。

总算到了最后一个环节,可这个环节并不轻松,因术腔处理至关重要,空腔不利于刀口愈合。另外术后容易造成鼻底穿孔,这些潜在的风险让我心存隐忧。

手术前我没有送红包,打点医生已成惯例的年代,我不知道医生是否会存在偏见,是否会有什么对我不利?

缝合的时间显得有点久,感觉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就如救上岸来的溺水者,让他裸露沙滩。

缝合完毕,掀开蒙面的蓝布,我看到主刀医生端着一个长方形的托盘,一脸欣喜地站在我身边,像凯旋归来的将士手执战利品,炫耀的他的勇猛。医生用镊子翻动着果核一样的囊肿,告诉我,手术相当成功,囊肿完整地剥离,这是他从医十八年来第二例如此完整剥离的手术。

至此,那颗悬空的石头终于落地,我不由想起那句俗语:郎中父母心!之前胡乱的猜疑,真乃君子之腹,与小人心,那是对医生的亵渎。

前不久还听过一场讲座,那位医学教授说得多好:“一个人找你看病,把所有的隐私告诉你,把衣服脱光了让你检查,把所有痛苦诉你,把生命都交给你,这种人是仅次于神的人,而不是一般的人。因为爱才有了医疗和医院,如果连这种精神都泯灭了那再不能叫作医疗,只配称作交易,它不可能有尊严。”

一次疾病的体验,是一次回溯再生,做完手术我以为万事大吉,可前面等待我的还有两道难关。首先是麻醉过后的疼痛与不适,一个坚硬的纱布团堵住了鼻腔,泪腺被压迫,眼泪泉水一样流淌,那一天一夜的煎熬,让我流完了一生的眼泪。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去找过医生,医生说痛苦是为了更好的愈合。如果不压迫,切除部位就会出现空腔,影响刀口愈合。可是我当时难受的滋味无法向他形容,除了刀口的疼痛之外,还有另一层担忧,那就是等待病理结果。切下的囊肿取了标本送广州做病理化验,需要两至三天才能拿到报告。等待结果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虽然医生说恶性的可能性不大,但再小也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几年前肺部感染,突然咯血,亲友们第一时间就怀疑我是否癌症,在癌症村、癌症家族频发年代,这样的怀疑并非恶意。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我没有一点胃口,妻子与我一起受着煎熬,但这些年我从来就没有正视过妻子腹部的刀口,似乎忘记了那是孪生女儿的生命通道。由于天然的母性,妻子的行为显得天经地义,她从不谈论横切的刀口以及持续的疼痛。如果不是遭遇手术,我对刀口的疼痛永远不会感同身受。

焦虑时我拿出了手术前签下的协议,仔细阅读条款上有关风险的评估:手术后会出现刀口疼痛、鼻腔疼痛、刀口部位因神经损伤,出现脸部麻木,感知迟钝,还有在不可确定的诱因下存在复发的可能……

医院的告知有点像推脱,这样看来把手术后所有风险都转移到了患者身上,万一出现上述情况,白纸黑字,事先作了说明,患者签了字,与他们无关。

看过协议,我陷入了无语的境地,不知道囊肿是否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让人陷入无底深渊。想着人生在世,其实时刻都要面对风险,而所有的风险最终都得自己承担。

手术后第三天,终于和妻舅见面了。他腿上绑满了纱布,不能行动,创口不停地渗出淡淡的血水。而我的脸鼻尽管还在肿胀,但疼痛已经减轻,行走并无障碍。

回顾几天来的经历,让人颇为感慨。虽然我们不好意思谈论自己的恐惧,但谈论别人的时候,其实也就暴露了自己。妻舅说隔壁骨科有个病人,是一名年方三十的男子,患骨髓炎好几年,突然病情恶化。送进医院,经专家会诊,为保住性命,必须截肢。

手术的头天晚上,截肢的男子咬着牙关,走出病房。拖着病腿,顺着走廊,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个晚上。一条大腿即将离他而去,男子的心灵要遭受怎样的冲击!与截肢男子相比,我们依然有着完整的身体,这种微小的创痛,几乎算不上真正的手术,只是局部处理,偶染小恙。

有了参照的例证,就能感到自身的幸运,为此,三天后取出鼻腔纱布,一周后刀口拆线,让我平静地应对了狂风恶浪。纱布与鼻腔粘膜粘连一块,拉动纱布就如拉动皮肉,可医生下手毫不犹豫,用力一拽,滋的一声,感觉脑袋快要爆炸,下意识地弯下腰身,鼻血一涌而出,很快流了一地。医生大声呵斥,快抬起头来,我抬起头,血又从嘴里溢出……

一周后面临拆线,5针缝合线已牢牢嵌进了牙龈深处,与牙龈连成了一体。现在要去拆除,每一根线头都牵扯着敏感的神经,只要抽动一下,就会传递锥心刺骨的疼痛。

拆线的女护士显得心慈手软,她让我躺在靠窗的治疗床上。那是一张狭小的铁床,用于抓手的钢管摩擦得锃亮,上面留下了患者疼痛的痕迹。当时阳光正透过窗户照进来,让我多了一份承受的信心和温暖。护士告诉我,她会慢慢地,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拆,如果实在顶不住的时候就告诉她,她会立即停下来,歇一会再进行。这是一名善良的护士,她的慈悲成为医界的另类。

一针,两针,三针……当最后一根线头抽完的时候,我感觉蹦跳的心脏被那根线头一起拉了出来。身体已完全掏空,连短暂的呼吸都有着隔世之感。没有麻醉的拆线,比手术要痛苦百倍,我感觉瞬间让我苍老了十岁。

虚脱过后身体在等魂魄归来,我在小床上躺了好一会,很久才睁开眼睛,用手一摸,感觉粘粘腻腻,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拆线的漂亮护士露出灿若桃花的笑脸,直夸我坚强。我无力地摇摇头,真想告诉他,我是个软蛋,但她已递来了纸巾,端来了满杯的温水。

我漱了口,抹去嘴上的血迹,用一种逃出苦难的目光望着护士,轻飘的身体像雨后的云朵,获得了新生。虽然剧痛已抽走了身体的重量,但心底还是弥漫着无边的感激与温热。我庆幸自己如同受洗的圣徒,以一个强者的姿态熬过了最后一关。至此,我才明白,活着即修行,在神的眼里,手术是身体的警示,疼痛是上帝的抚摸。阉割

我出生一个祖传三代的阉割世家,记得第一次手捏锋利的刀片,切割公猪饱满的睾丸时,那尖锐的惨叫,穿墙破屋,让我胯下的睾丸隐隐作痛。

当时正处在青春期,那种对性的朦胧渴望,加重了一个少年的羞涩与不安。专事阉割的结匠,如一张丑陋的标签,粘贴在我们父子的脸上,成为一张无法撕去的狗皮膏药。最要命的是那些貌美的姑娘,用一种拒人于千里的轻蔑眼神,一扫而过,那闪电一样的寒凉直逼胸腔,让人无处躲藏。每当这时,我受伤的内心无处言说,面对孤独无援的窘境,只好一口气冲上山顶,朝天大喊。可是喉咙如异物堵住,发不出丁点声息。

后来终于明白,是公猪的哀嚎和公羊的眼泪,替代了我的喊叫,那种乞求挣扎的眼神,传递了动物的疼痛、悲伤,还有绝望。整个夏天,我一直脊背发凉,望着走村串户收集而来的一大包睾丸,正散发着野蛮的血腥,这些割来的肉丸让我想起了父亲的嗜好。陈醋、米酒、蒜头、生姜、干红辣爆炒出来的睾丸,是他和酒友们津津乐道的菜肴,在食物匮乏的年代,那种生猛刺激的膻臊味道,撩拨着父亲的食欲,成为乡村酒徒壮阳滋补的至爱。

那段日子,我的身子如羊癫疯患者,不由自主地摇摆晃荡,草帽斜扣头顶,用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势走过鸡飞狗跳的村庄。如今回想那神情,就如一条受伤的小狗,躲藏在父亲身后,拖着软塌塌的尾巴。

我不明白,父亲为何对这门手艺会如此热爱,自如至终,从不自卑,只有自豪。在他心里阉割是喂养一家老小的衣食父母,在缺衣少食的年头,提供着餐桌上的美味,那一包取之胯下的肉团,让家人满嘴留香。

由于内心的抵触,我的学艺过程显得异常笨拙,操作起来反应迟钝,表情木讷,那样子根本不像在阉割动物,而像在阉割自己。对于儿子的愚顽表现,父亲大失所望。有时候他会咆哮咒骂,甚至想给我两个耳光,可是我只要看见牲畜胯下的睾丸,听到刀片切割皮肉的声间,四肢立马就会发软,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自己那个部位。

那是一段无比煎熬的日子,鬼哭狼嚎的动物,想着它们血淋淋的样子,我就无从下手。恨铁不成钢的父亲在不停叹息,我知道他的叹息是源于内心的失落,眼看世袭的结匠,后继无人,这是令他痛心疾首的事情。一学打铁,二学驐结,三学茅里窟,四学打夜说……在乡民的眼里,手艺有明显的三六九等之分。结匠是一门活计轻松,收入不菲的上等手艺。可在我眼里,这种专割卵子的差事根本称不上手艺,带给我的只有别扭和难堪,那种切割比屠户还要粗暴野蛮。想着将来要以此为生,心里有说不出的纠结与惶恐,后来由为家庭变故,终于让我有了逃离的机会,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一名乡村结匠。

为了证明我的错误判断,父亲年逾古稀仍然跃跃欲试,当一群报晓的公鸡在万籁俱静的清晨集体齐鸣,成为噪音的时候,已习惯晚睡晚起的慵懒居民,差点就要疯了。紧邻乡村的小城镇,偏偏有强烈的贵族情结,渴望迅速漂白自己的身份,他们无法容忍农耕时期的声音。动物的报时功能,早有电子产品作替代,于是他们想到了阉割,只有结匠才能让打鸣的公鸡永远闭嘴。

那天,相忘于江湖的父亲,满脸兴奋,被人请去一试身手,他一次性阉割了三百多只打鸣的公鸡。从早到晚,一直没有停歇。我知道,再次出山的父亲非常激动,他要向我证明阉割是永不过时的职业!晚上,喝了不少白酒,向我展示了鼓起的腰包,还有大盆的睾丸。

一天六百多元的收入,让父亲双眼放光,他不时打量着我,当发现我对他丰厚的收获无动于衷时,他的脸上立马就布满白霜,然后痛苦地掐灭了眼里光亮,从此再不与我谈论阉割的话题。

成年的前夜,那特殊经历让我对阉割的感受有了无法抹去的印记,以至后来我一直在苦苦追问阉割的起源,寻找隐藏的答案。是谁发明了这种野蛮的方术?其终极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阉割作为人类进化史上一个奇特现象,它延续了数千年的历史,成为人类文明进程中一个疑团。中国的阉割术究竟先施用于动物,还是先施用于人身?这似乎成为一个二律悖反的问题,有点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历史懂得大隐之妙,当事件陷入纠缠不清的时候,它就会施用隐身术,于是在某些关键处常常出现空白。现在可供查找的历史,都是打扮过的历史,甚至是阉割过的历史,除了通过实物遗迹去考证推理,已无法还原百分之百的真实。尽管考古学家从秦兵马俑一号坑中发现了只有阴茎,没有睾丸的马匹,并将其视为中国最早实施动物阉割术的考古证据。但在甲骨文镌刻的信息里,专家们认为还有更早的记录。

日本人川田熊清对我国古代家畜阉割术做过深入细致的研究,他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是最早对马匹实施阉割术的国家。有关马的阉割,战国时期的《周礼·夏官司马》中即有“颁马攻特”之说,“攻特”便是马的阉割。秦汉时期,因为激烈的战争需要大批合乎条件的军马,这就要求择优汰劣,提高马匹的素质,要让体能巨大的雄性动物听从主人的召唤,由此,阉割就成了最简单易行的驯服方法。但在我看来,真正的烈马是不能阉割的,马一旦失去雄性的驱动,它就失去了飞奔的激情,消解了日行千里的神性。

某山区牧场,有位心性高傲的羊倌,曾放养了数百头山羊,那些大小山羊在方圆十几里的山岭上自由出没,从未有一只走失。每天羊倌把羊群赶上去,让它们白云一样在山头飘着,他便收起鞭子,返回村里,喝酒聊天玩女人。有一次他因女人的情事得罪了别的男人,于是就引发了一场事故。他放养的几百头山羊集体走失,他找遍了周围的大小山岭,竟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羊群就如浮云一样飘走了。高傲的羊倌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很久才有人透露信息给他,原来他家领头的公羊被人给阉了。失去睾丸的公羊在疼痛中迷了方向,把羊群带进了深不见底的天坑……

这起事故对羊倌来说是一次致命的打击,不仅让他家财尽失,同时还让他嗅到人体阉割的极端暗示。

人畜一般,这是民间俗语,字面看似浅显,但指向多义,涵盖深广,充分说明性是人与动物共同的本源,它生生不息,永不消亡。

研究者从史料中寻找线索,发现阉割并非在动物身上完成演练后才加诸人体的行为。事实上,对人的阉割并不比对动物的阉割来得更晚,不说更早,至少也是同步。最早在殷商时代就有了阉割男性生殖器的意识与行为。据现代著名学者闻一多先生考证,商代甲骨文中就有对阉割的记载,这说明我国最晚在商代就发明了阉割术。

一个真正的阉割古国,并没有留下自豪的资本,更没有成为一项推动社会进步,促进生产力空前发展的伟大发明。反过来说,它只成为一种身体媚术和政治巫术,在王朝更迭,战争频发的历史流变中,阉割一直与权利欲望,与血腥杀戮纠缠不清。被扭曲异化的阉割术,不仅没有给我们的民族带来丝毫荣耀,反而制造出不尽的屈辱与血泪。当一个王朝的下行趋势进入临界状态时,一个民族从精神到肉体都被一同阉割。

历史在一些重要场合反复佐证:法国人有骑士情结,英国人有绅士情结,日本人有武士情结,美国人有勇士情结;而中国人却有着独一无二的阉割情结。我们的阉割从肉体开始,逐渐蔓延,蔓延到精神阉割、文化阉割、心理阉割,最终成为一个幽深的黑洞,蛀空我们的身体,滋生软骨的疾病。

最可怕的是阉割在看不见的地方出现,那些被拆旧建新的大小城市,就是被严重阉割的载体。1949年关于北京规划的争论就是例证,梁思成力主保护古城的呼声成为无力的弱势。他曾与时任北京市副市长吴晗争得面红耳赤。吴晗最后站起来说:“您是老保守,将来北京城到处建起高楼大厦,您这些牌坊、宫门在高楼的包围下岂不成了鸡笼、鸟舍?有什么文物鉴赏价值可言!”面对这样的责备,梁思成当场被气得失声痛哭……

后来中央请苏联专家过来做旧城改造规划,梁思成四处奔走,希望崽卖爷田心不痛的苏联专家能手下留情,尽量保护京城的古迹。希望不要轻易拆毁几百年的古城墙、古建筑、王府、牌楼、四合院、街巷胡同等北京历史文化有关的一切。但是这位耶鲁大学教授、纽约联合国总部大厦设计谘询委员会的中华民国代表,平津战役中热情帮助绘制北平古物保护地图免受炮击的爱国者,只留下“梁思成哭古城墙”“梁思成哭牌楼”的辛酸故事。回想二战期间美军准备轰炸日本时,专门请教梁思成,弄清哪些地方不宜轰炸?梁思成很快就划出了京都、奈良和大坂,并标出古迹方位,说明这是日本的古城,别炸。于是京都三千大小宫殿寺庙被完好地保留至今。一代建筑大师,危急关头抢救了日本的京都,和平时代却救不了北京古城。“阉割”的英文单词(castration,castrate,emasculate),比汉字的字符更长,但他们指向更明朗,虽然人家的阉割术同样古老,但它往往表示一种宗教行为。早在基督教大兴其道之前,罗马人就开始了他们的“赛比利膜拜”。赛比利作为一个女神,在罗马与迦太基的布匿战争期间由小亚细亚传入罗马。女神为了阻止自己的儿子阿提斯染指其他女人,常常将他暴打。具有受虐倾向的阿提斯在棍棒下感受到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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