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讲唐诗课(2019中国好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9 14:48:02

点击下载

作者:莫砺锋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莫砺锋讲唐诗课(2019中国好书)

莫砺锋讲唐诗课(2019中国好书)试读:

插图

清·王时敏 杜甫诗意图 秋山红树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阁迥添愁。清·王时敏 杜甫诗意图 秋山枫菊石出倒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青帘白舫益州来,巫峡秋涛天地回。明·仇英 浔阳送别图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清·邹一桂 杜牧诗意图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清·王时敏 仿王维江山雪霁图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清·王宸 山居秋暝诗意图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第一讲 诗人评说

[1]谁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

据说在江湖上有这样一句话,叫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想第二句话可能大家比较容易理解,就是武林里的人物,他们是一定要争天下第一的,两个武林高手碰到一起,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我们看金庸小说里的那些人物,已经成为一代宗师了,东邪西毒、北丐南帝,都那样的武术高超了,还要拼命地练,为什么呢?他一定要争天下第一。东邪跟西毒一辈子都在争,争到后来欧阳锋都发疯迷失自我了。假如两个诗人相遇,他们也许会较量诗艺。一方,假定是李白,另一方选一个比较差的诗人吧,在唐代诗人中,我们找一个比较差的出来,姑且是张打油。李白碰到张打油,两人来比赛一下诗艺。李白当然是才华横溢,假如叫李白咏雪,他就会说“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多好的诗句!但问题是,两个诗人比赛,它不像比武那样马上能分出高低来,所以这一方尽管是张打油,他也许并不服李白,你李白尽管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好了,张打油照样可以咏雪,长吟“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说不定张打油心里还不服李白。只要看看现在的文学界,我们就可以知道,往往水平越差的作家、诗人,越是“牛气”,越是不服别人,连古人都不服的。好多年轻诗人不服陶渊明,不服李白,不服杜甫,谁都不服,因为他认定老子天下第一。所以我想,可能这是学文的跟学武的最大的不同之处。原因就是马克思说的,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武林中是武器的批判,马上见高低,一方当场把另一方的性命结果了,你还能不服吗?而文学,它是一种观念形态的东西,它是用文本比高低,再高明的文本也不至于致对方于死地。诗人即使要争高低,也不至于有拔刀相向的冲突。

话又说回来,这句“文无第一”,也不是完全准确的。文人也是要争高低的。我们看初唐四杰,王杨卢骆,杨炯排在第二,照我想,一个时代的文坛上有“四杰”,而你排在第二,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唐人的资料中间明确记载了杨炯对于他排在第二不满意,他说我是“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有人评价说,杨炯这个人说的第一句话是谦虚,第二句话“耻居王后”才是真实的。这简直是颠倒黑白。

照我看来,在初唐四杰里面,杨炯是应该排在第四的,排在第二已经抬举他了。所以说,武林中人会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能是认为文人争斗的情况不太严重,他们是争不出第一来的,其实文人也是要争的。而且,如果竞争的双方或者几方中间有一方掌握了特别大的权力、地位特别高的话,文人争斗的结果也会是很严重的,同样会发生性命危险。我们看隋代著名诗人薛道衡,薛道衡最有名的诗就是《昔昔盐》,《昔昔盐》里最有名的句子就是“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这两句诗真是名句,就是放到唐诗中去它都是名句。后来薛道衡被隋炀帝杀掉了,隋炀帝就说:“现在你还能写‘空梁落燕泥’吗?”就是把你的性命结果了,你就不能再压过我了。大家如果按照编年的顺序来读鲍照的诗文的话,会发现鲍照的作品越到后来越不行了,有人说他像江淹一样“江郎才尽”了,真的是“江郎才尽”吗?不是的!鲍照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当时的皇帝宋孝武帝非常喜欢文学创作,而且自以为天下人都不如他写得好,鲍照就生活在那个时候,所以鲍照不敢写得好,他故意写些芜词累句,这样可以免祸。当然,幸亏这种情况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不是很多,更幸亏唐代的帝王中很少有隋炀帝这样喜欢和臣下比赛写诗的,所以唐代的诗人一般还没有这样的危险。

现在言归正传,让我们看看究竟谁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是谁呢?唐代诗人有没有比赛过?比赛过!唐代经常举行为全国所瞩目的诗歌比赛——当然,科举考试不算在内。武则天时代,有一次在长安举行诗歌比赛,武则天带着一帮人坐在高台上面。大臣们写完诗就交卷上去,过了一阵,凡是落选的、写得不够好的,都被台上扔下来了,纸片像雪片一样飘落下来。大家都在下面找,这是张三的,那是李四的,找到了就赶快藏起来。为什么呢?你输掉了么!最后只有两个人的没落下来,一个是沈佺期,一个是宋之问。过了一会,又一张纸片飘下来,大家拥上前去一看,是沈佺期的。沈佺期输掉了,宋之问得到了最后的胜利。在唐代,类似这样的诗歌大奖赛是经常举行的,如果你能获胜的话,是非常荣耀的。但是,这样的大奖赛评出来的获胜者会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吗?这个可能性非常小,因为官方举办的竞赛往往是不够公平的。在武则天主办的比赛中是比不出最伟大的诗人来的。

那么,请问,我们怎么判断谁是唐代最好的诗人?首先要问由谁来判断。二十世纪中叶,在美国最流行的唐代诗人是寒山子,那时候寒山的诗被印在文化衫上,美国的青年人都穿着这样的文化衫。按照现在有些人的习惯,只要外国人说好就是好,那么寒山就是最伟大的唐代诗人。但是我想,判断谁是中国的某一个时期最伟大的诗人,这个话语权应该在中国人手里,绝对不可能在外国人手里。不要说美国人——他们从十八世纪以后才开始读我们的唐诗。就是日本人也一样。日本人读唐诗的历史和我们一样长,我们唐代的诗人刚写出作品来,当时的中国读者开始读,日本人也开始读了。因为那个时候有大量的日本人到中国来留学,像晁衡,晁衡到唐朝来留学,他和李白、王维都是朋友。那么王维一写诗他就看到了,他也是第一批读者,跟唐朝人同时开始读的。但是长期以来,日本人都认为最伟大的唐代诗人是白居易。我们要不要考虑日本人的意见?我觉得不需要。照我看来,日本人之所以最喜欢白居易,而不是李、杜,就在于他们的阅读水平和欣赏水平只能到白居易这个层次,再上去到了李、杜,他们就难以欣赏、难以理解了。所以我说,这些意见基本上不用理睬。判断唐诗的优劣是我们中国人的事,我们该怎样判断就怎样判断。

那么我们中国人自己怎么判断呢?我们先从历史上说起,历史上有没有李、杜以外的人选呢?当然有!首先就是王维。王维在很多唐人的心目中,地位是不亚于李白、杜甫的。他们三个人是同时代的,在最接近他们三个人的时代有一部非常重要的选本,就是《河岳英灵集》。在那个选本里面,杜甫的诗没有入选,李白的诗呢,选了十三首,而王维的诗选了十五首。到了后代,也有人持这种观点,比如清代的王渔洋,虽然不敢批评李、杜,但他心中是不以李、杜为然的,他心中最大的诗人就是王维。说王维是唐代第一诗人,虽然不大符合现代人的观点,但总算比较接近。还有一些人选,现在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跟李、杜同时的有一个人叫吴筠,是当时的一个道士。他曾经推荐李白入朝。就是这个吴筠,曾经有人说过他是唐朝最伟大的诗人。这个材料是钱钟书先生先发现的,钱先生注意到,在《旧唐书》的吴筠传里,这样评价吴筠的诗歌:“虽李白之放荡,杜甫之壮丽,能兼之者,其为筠乎?”就是吴筠能把李、杜各自的优点兼而有之。所以钱钟书就讽刺说,按照《旧唐书》编者的观点,唐代最伟大的诗人就是这个吴筠。这肯定与我们的观点不符,现在恐怕没有人会去读吴筠的诗吧,因为他的诗从来没进入过任何选本。

此外还有谁呢?晚唐时有一个诗人叫薛能,这个人的名声比吴筠稍微大一点,他也曾经被说成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是谁说的呢?是他自己说的。薛能这个人,非常狂妄自大,他出生的年代比白居易、元稹稍晚一点,他评起诗人来,当代人是一个都不入眼,比他早一点的呢,元、白也都不入眼。他甚至说:“我生若在开元中,争遣名为李翰林?”要是我与李白同时的话,诗坛的名声怎么能归于李白呢!对杜甫呢,他没有这样说过,但也流露过类似的意思。他到四川去,看到了海棠花,他就说,海棠花这么美,要有非常好的诗才才能形容它。他说杜甫都不敢咏,我今天就来咏一首。凭良心说,薛能的这首海棠诗写得真是糟糕,简直玷污了海棠花。关于薛能这个诗人,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标题就叫《唐代最会吹牛的诗人——薛能》,后来觉得这个标题不像是学术论文。如果投到《文学遗产》去,他们肯定不会录用,于是就把标题改了一下,叫做《大家阴影下的焦虑》。薛能这个人,被笼罩在盛唐、中唐那些大诗人的阴影里面。他非常焦虑,但又超不过前人。怎么办呢,他就靠吹牛压倒前人,宣称我已经超过他们了。这个薛能,虽然自称超过李、杜,但我们不能说他最伟大。

刚才我们介绍了两个人选,第一个是吴筠,第二个是薛能,显然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他们给排除掉。那么我们选谁呢?我们还是回到传统看法上来。清代乾隆年间编了一本诗选,叫做《唐宋诗醇》。《唐宋诗醇》一共选了六位诗人,唐代部分选了四家,宋代部分选了两家。宋代部分选的是苏东坡和陆放翁,唐代部分选了哪四家呢?选了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在我看来,这基本就是唐代诗人的第一方阵。当然,我们可以稍微扩大一下第一方阵,扩大到六位的话,就要加上王维和李商隐。在我看来,第一方阵只能是六个人。那么这六个人中间我们又选谁呢,我们看看自从唐以来历代的诗话、评论,以及在选本中出现的频率,最后恐怕只能把票投给李白和杜甫。

下面我们就来看一看李、杜的情况。自从有了李白、杜甫以来,他们两个人的高低优劣就成了人们讨论不尽的话题。李白和杜甫到底是同样伟大呢,还是一个高一点,另一个低一点?历来就讨论个没完。我们首先会注意到人们一般都说“李杜”,而不说“杜李”。当然也有例外,中唐的顾陶编了一本诗选,叫做《唐诗类选》,那本书里选了很多杜甫的诗,原书已经亡佚了,但是它的序言还保存在《全唐文》里面。顾陶在《唐诗类选》序中的说法很奇怪,人家都说“李杜”,他偏说“杜李”,他把李白、杜甫的次序颠倒过来了。我想这也是一种价值判断。但是一般说来,大家都是说“李杜”的。下面我们就顺着“李杜”的次序来看一看他们的情况。

李白比杜甫年长十一岁,可以算是同时代的人。他们一共见过两次,一次是天宝三载,一次是天宝四载,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天宝三载李白离开长安,在洛阳碰到了杜甫,照闻一多的说法,这是文学史上一个了不起的事件,好像太阳在天空中碰到了月亮,两个人就开始交游了。他们曾经到王屋山去找一个叫华盖君的老道士,传说老道士有长生不老之术,两个人一起去访问他,到那里去学长生,但是千辛万苦跑到王屋山一看,这个老先生已经死掉了。学长生的人怎么自己死掉了呢?但是两个人还不觉悟,他们还是对长生充满了信心。那个时候杜甫也很浪漫,他们是诗人啊,杜甫写了送给李白的第一首诗:“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两个人是一样的思想风貌,都对人生充满着理想。两个人一起游玩、一起写诗,相处得很愉快。但是后人对两人的关系议论纷纷,议论什么呢?就是说两个人对对方的态度不一样。杜甫对李白是一往情深,经常写诗怀念他,你看杜甫怀念李白的主要的诗,《天末怀李白》,还有两首《梦李白》,都是在秦州写的。那正是杜甫流落不偶、自顾不暇的时候,但他始终关心着李白。而李白呢,跟杜甫分手后也写过一首诗怀念杜甫,说“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以后就没有了,此后一个字也没有谈到杜甫。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李白轻视杜甫啊?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李白比较年长,李白遇到杜甫的时候,李白已经成名了,他已经到过长安,当过唐玄宗的御前诗人,已经是一个名人。而杜甫在诗坛上还没有什么名气,初出茅庐,年纪较轻,所以两人的地位有点不相称。第二,可能两个人的性格不一样,我一直觉得李白有一点像美国人的性格,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和你交朋友,也以最快的速度把你忘掉,不像杜甫那么执著,那么沉郁。

李、杜二人的交往细节我们就不说了。我们要讨论的是,如果只把他们当作诗人看待的话,李、杜二人同在哪里,又异在哪里?首先,李白、杜甫在政治上都是失败的,两个人都在政治上自诩很高,都希望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安邦定国,但是一个都没有实现。两个人的人生遭遇也有很不一样的地方。李白好像一辈子没怎么受过穷,我们看李白的诗中也常写如何不顺利、理想得不到实现,但他很少说自己怎么穷困。杜甫则经常说到他怎么穷困。杜甫在长安的时候,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里面可能有一些夸张,不至于每天都去吃人家的剩饭,但是确实很惨。李白不一样,李白一辈子都过得不错。见到杜甫以前,李白在长安,唐玄宗并没有在政治上重用他,但还是很重视他的诗才,所以唐代有很多传说,传说李白被召到长安后,发生了力士脱靴、贵妃捧砚等故事。这当然可能只是传说,但也是事出有因,不然怎么不传说是杜甫呢?所以李白并不穷困,比如唐玄宗赏赐给他的宫锦,他到临终前还没有穿完呢。杜甫就不同了,杜甫终生穷困,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感慨说,这个老天爷是怎么回事,赐给杜甫千秋万岁的名声,在他生前就不给他一点粮食和布匹。当然,也许有人会说,这正是上苍对杜甫的玉成,如果不这样就没有杜甫了,就没有我们的诗圣了。

正因为李、杜二人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相传他们的死亡方式都不一样。我们知道这两个人都是病死的,李白病死于安徽当涂,死在他族叔李阳冰家里。杜甫病死在湘江上的一叶扁舟中。从唐代开始就传说他们两个人有不同的死法。据说在当涂的采石矶,一个月夜,李白穿着宫锦袍,在长江上行舟,他看到江中有一轮明月,于是“入水捉月”就淹死了。这样一种死法,多么浪漫,多么富有诗意!分明是读者为他编造的。再来看看杜甫是怎么死的,唐代就开始传说他到湖南去投靠亲友,到了耒阳附近,夏天发大水,船不能走了,一连几天挨饿。然后耒阳姓聂的县令知道了,就派人送牛肉白酒给杜甫。传说杜甫饱吃了牛肉,一天晚上就突然去世了。这当然也是大众给他编出来的,大家觉得杜甫一生穷苦,又是一个现实主义诗人,就给他编造了一个非常现实的死法。所以关于李白、杜甫不同死亡方式的传说,其实就是一种解读,是李白、杜甫留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当然,李白和杜甫的思想、他们的诗歌写作也都是不一样的。李白的思想非常开放,有点像庄子的思想,追求绝对的自由,要摆脱一切束缚。其实李白在现实生活中倒是非常现实的,但在诗歌中则表现得无拘无束。李白一生结过两次婚,他的两个妻子都是故宰相的孙女,一个姓许,一个姓宗,而且李白两次结婚都是当倒插门的上门女婿。所以,李白的婚姻还是有现实考虑的,因为唐代很重门第。当然,李白极端藐视功名富贵,人世间那些不正当的功名富贵,他都极端看不起,“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汉水怎么会向西北流呢,汉水就是向东南流的,是永远不会变的,他的意思是功名富贵不会长久。

李白与杜甫的基本思想都深深地植根于儒家思想,但是李白有时候会表现出反叛的一面,所以他会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杜甫就不同了,后人说杜甫一生都在儒家界内,他深深地眷恋儒家,他信奉以孔孟之道为中心的原始儒家学说。杜诗中有四十四次谈到“儒”字,他经常称自己为“老儒”“儒生”,有时甚至称自己是“腐儒”。在这一点上,杜甫和李白不同。李、杜的不同在诗歌中有各种各样的表现,比如说用典。他们两人说到古人的时候,杜甫诗中诸葛亮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杜甫非常尊敬诸葛亮,诸葛亮被认为是古代的一个儒臣,因为他鞠躬尽瘁,始终忠诚于蜀汉。但是李白写得更多的是鲁仲连、张良,是带有纵横家色彩的古人。这两个人的诗中各自写到了一种有名的鸟,李白写的是大鹏鸟,杜甫写的是凤凰。大鹏也好,凤凰也好,都不是自然界中真实存在的鸟,是虚构出来的。大鹏是道家的庄子创造出来的,是自由精神的载体,自由的象征,它靠着大风就从北海一直飞到南海。杜甫呢,经常咏凤凰,凤凰是儒家的祥瑞。杜诗中说“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说“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它不是哀鸣自身,它是哀鸣世上的百鸟都套在罗网里无法逃脱,也就是说百姓都在受苦,他不忍心。大鹏鸟是一种出世的象征,要离开这个世界,要自我解放。凤凰则是一种入世的象征,要拯救这个世界。

李白和杜甫在当时诗坛上的地位也不一样。李白生前已享有很高的名声,所以他临终之前把自己的诗稿托付给李阳冰,让李阳冰帮他整理。李阳冰在李白诗集的序言中说,自从李白的集子出来之后,“古今文集遏而不行”,就他一个人的诗流行,别人的都不流行了。杜甫呢,恰恰相反,杜甫跟当时的几个主要诗人如岑参、高适、王维、储光羲等都有交往,杜甫在他的诗中评价过、赞美过这些诗友的成就,可惜在那些诗人的诗中,我们没有看到过对杜甫的赞美。因此,杜甫临终时写的诗中说“百年歌自苦,不见有知音”。辛辛苦苦地写了一辈子的诗,但是没有知音,没有人对自己作过高度评价。

我们要想比较公正地评价一个作家、一部作品,要有耐心,要等时间来评判,时间是最公正的。到了中唐,李、杜两人都受到了重视。从中唐的诗坛来回顾盛唐的诗,王维的地位已经低落。中唐的元白诗派基本认为杜甫的诗要比李白更高。相反的一派,尤其是韩愈,认为李、杜同样伟大。元白批评李白什么呢?有两点。一是杜甫的诗写民生疾苦,这和元白写新乐府是一致的,而李白没有写这方面的诗歌。第二,他们认为李白不擅长写长篇的排律。反正到了中唐,李、杜在诗坛上的领先地位已经凸显出来,只有他俩还在争高低,其他诗人都已退出竞争。到了宋代,北宋人提出了“诗圣”的概念。“诗圣”这个名词是明代人提出来的,但这个概念是北宋人创建的。北宋诗人写诗时,他们的竞争对象是谁呢,他们要超越的对象就是唐代诗人。正因为北宋诗人有自成一家的气概,他们要创造风格独特的一代诗风,想要超越唐诗,当然要瞄准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一定要超越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才能与唐人争高低。他们在唐代诗人中反复选择,最终认为,杜甫比李白更高一筹。

宋人在这方面的言论非常多,我想苏东坡说的话比较有代表性,因为苏东坡在当时影响最大、地位最高,他也最善于评论别人。苏东坡认为李、杜都是很伟大的,他认为李白、杜甫之前的前代诗歌都被两人超越了。当然,苏东坡后来认为陶渊明的诗歌成就最高,但他一开始是说李、杜两人最高。然后苏东坡又在这两个人中间有所褒贬,他对李白有一些批评,这批评正代表着北宋人的两种选择。一是人品问题,在苏东坡看来,李白的人品是有缺陷的。当然,这一点王安石说得更绝对,他为什么不喜欢李白呢,因为李白十首诗有八首、九首是写女人和酒的,所以不好!那么苏东坡是怎么说的呢?苏东坡也说李白有缺陷,说李白这个人在政治上是很糊涂的,在忠君爱国方面做得不够。他特别指出李白晚年加入永王李璘军队的问题。当时李白在庐山,永王李璘带着军队沿着长江东下,唐肃宗的中央政府命令他不准东下,因为肃宗已经登基了,永王李璘却借口他听从玄宗的命令到东方去打击叛军,而不听中央的号令。李白糊里糊涂地加入了永王的叛军,所以后来被判了刑,被长流夜郎,中途又遇赦东归。李白写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首诗不是他青年时代刚出四川时写的,而是走到白帝城遇到赦免时写的。遇到赦免得以东归,看到船行得这么快,就很高兴,诗中洋溢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苏东坡认为李白从永王军在人品上是重大的缺陷。反过来,苏东坡认为杜甫没有这样的缺陷,杜甫一生都忠君爱国。在唐代,在宋代,忠君爱国是全社会毫无例外、无可置疑的道德准则,古人不可能说忠君不好,不可能对忠君有所怀疑,因为这就是当时的道德标准,所以东坡也是这样,他认为杜甫好就好在他始终忠君爱国。当然,忠君和爱国其实是两个概念,如果连在一起则只是古人的观念,这在古人看来是不矛盾的,是两位一体的,因此王安石就认为杜甫最好的诗是关心天下苍生的。王安石在诗中说“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天下赤子寒飕飗”,这是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所表达的情怀。这就是宋人在人品上选择杜甫的原因。

另外,从艺术的角度看,宋人又是怎么样把杜甫确立为典范的呢?我想在评判诗歌艺术高低方面,苏东坡是最有发言权的。苏东坡是何等人物啊?他的朋友黄庭坚说,有些年轻人写了一首诗或一篇文章,想让东坡判断一下好坏,东坡用鼻子一嗅就知道了。他根本不用看,用鼻子一嗅,就知道好还是不好。这个比《聊斋》里的“司文郞”还要高明,那个和尚要判断一篇文章的好坏,就把这文章烧了,用水泡了喝上一口,好文章喝起来味道比较好,不好的文章一喝就要呕吐。那个办法太麻烦了,苏东坡的办法更简单,他用鼻子一嗅就知道了。所以,让东坡来判断艺术水平的高低那是最准确的,因为他是内行。那么东坡是怎样判断李、杜的诗歌艺术的呢?他说李白的诗歌当然很好,但有一个缺点,就是有时候比较率意、随便。东坡还指出李白的诗集传到北宋,其中混进了一些伪作,有一些别人写的诗混在里头,他说原因就是因为李白的诗不够精练,随意挥洒,所以容易与别人的诗混淆。他认为杜甫的诗就不同了,难道有人敢去伪造杜甫的诗?那是不可能的,杜诗太经典了,它千锤百炼,别人的诗没法混进去。他由此判断在艺术上面杜甫还是高于李白。应该说,苏东坡的判断基本就是整个北宋诗坛的判断。所以,到了北宋,李、杜两个人的地位开始有了一些区别,杜甫要高一些,李白要低一些。

上面说的都是古人的看法,我们没必要遵循它。自五四以后,尤其是1949年以来,我们的学术界、教育界,再来讲文学史,再来讲唐诗的话,很少采取古人的说法。我们很少说杜甫比李白好,而一般认为李白、杜甫是同样伟大的。我个人觉得在这方面表述得最好的应该是郭沫若。1962年,在纪念杜甫诞生1250周年的时候,那年有个国际组织叫作世界和平理事会,号召全世界人民纪念四个文化名人,其中有一个就是杜甫。所以那年北京召开了一个非常隆重的纪念杜甫诞生1250周年的大会,郭沫若是当时的中国文联主席,他在那个大会上作了一个讲话,讲得非常好。那篇讲话的标题叫“中国诗歌史上的双子星座”,就是说李白跟杜甫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对双子星,双星!我想这里也许没有天文系的同学,双星的两颗星都是恒星,不是一颗恒星一颗行星,是两颗恒星围绕着它们共同的重心运转,就是你也绕着我转、我也绕着你转,两颗星星的地位是平等的。郭沫若说李白和杜甫就是这么一对双子星,他们两人的地位是完全一样的,我觉得这个比喻非常好。我一向觉得在全国古迹中对联写得最好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杜甫草堂,还有一处是武侯祠。在杜甫草堂里,我最欣赏的一副对联是谁写的呢,就是郭沫若写的,写得真好,他说“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这是他对杜甫的评价,应该是说到点子上了,又非常精练。我想这应该是比较典型地代表了当代人对李白、杜甫身份的一个评判。作为当代人的我们该怎么看待李白、杜甫的高低优劣呢?在我看来,我们只需关注李白和杜甫给我们带来的阅读感觉如何。我觉得明朝的王世贞说得很好,他说,我们读李白和杜甫的诗,假如读得很少,只读十首以内,那么比较容易接受的是李白。他的原话是“十首以前,少陵稍难入”,意思就是杜甫的诗比较难于进入。但是如果你读得比较多,读到一百首以上,那么“青莲较易倦”,李白容易使你产生厌倦,而杜甫不会使你产生这种厌倦。作家汪曾祺也有类似的看法。

另外一个方面,就是我们怎么来理解这个问题:为什么杜甫的地位后来越来越高呢?我想这只能从他们两人对后代诗歌史所起的实际影响来看。一言以蔽之,李白不容易学,而杜甫比较容易学。李白是靠天才来作诗的,天才怎么学啊?天才是没有办法学的!所以李白尽管当时名声那么大,身后的名声也一直很高,但是我们看整个唐诗发展的过程,从盛唐一直到唐末,有几个人学李白,或者说能学得成功?很少看见!我们一定要举例子的话,那也许会注意到一些不著名的诗人。大家知道他吗?李赤!肯定不是很有名的诗人。中唐诗人李赤有几首诗,到北宋时混进了李白的诗集里,苏东坡一看到这几首诗就拍手大笑,说:“假货!假货!”这些诗是对李白诗的拙劣模仿,但确实有点像。还有一个中唐诗人,也有点像李白,他叫张碧,字大碧,李白、李太白,张碧、张大碧,名与字有点像。但是张碧的诗也不是很像李白。杜甫就不是这样了,历代有很多人从学习杜诗吸取营养,然后自成一家。中唐两大诗派,元稹、白居易学杜甫乐府诗的精神,反映民生疾苦,他们学得非常好:韩愈和孟郊学杜甫的雄劲笔力,善于描写健峭的气象、雄奇的景物,也学得非常好!到了晚唐,学得最好的是李商隐。李商隐的七言律诗,特别是非爱情题材的七言律诗,学杜甫真是学得到家了。他的《安定城楼》,“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真是像杜甫,意境浑融,语言精练。到了北宋,杜甫被称为江西诗派“一祖三宗”的“一祖”,认为他是“祖”,这样的情况在李白的影响史中没有发生过。因为杜甫容易学习,影响巨大,所以后人对杜甫的评价就越来越高。

说了这么多,最后回到这个问题上来:谁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我们检索历史,发现后人曾经举出过这个诗人,或是那个诗人,到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是李、杜。在李、杜两人中间,从北宋开始又有很多人认为是杜甫,李白要稍微差一点。到了现代,我们一般都认为李、杜同样伟大。那么,我个人怎么看?我想说李白、杜甫都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如果只给我一张选票,那么我首先选杜甫。作为一个读者,我觉得杜甫就在我们身边,而李白好像在云端,有点高高在上的意味。安史之乱时唐朝的人民经受了那么多苦难,但是在李白的诗中是怎么表现的呢?就是“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我从天上看洛阳川啊,胡人的军队在那里茫茫地走,然后才说“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这首诗是《古风》五十九首中的一首,它的前半部分说我跟着仙人一起飞上青天,我从云端里往下看,看到地上的老百姓都在受苦,这分明是居高临下的态度。而杜甫一直就在人民中间,他在安史之乱时就夹在难民群中一起逃难,跟老百姓一起接受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他就在我们身边,离我们更近。但是抛开感情立场,把李、杜作为两个古代的诗人来看,我认为他们是同样伟大的。我希望大家不要强迫我一定要在李白和杜甫中间选一个,这是一种两难的选择!我觉得他们两人都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没有李白,唐诗就缺了重要的一块:当然,没有杜甫,唐诗也缺了重要的一块!李、杜两个人是互补的,李、杜互补才构成了唐诗的最高峰。诗仙李白一、诗国天空中的耀眼彗星

李白其人,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的一个谜。他像一颗彗星突然划过诗国的长空,光彩夺目,不可逼视。他像一个从天而降的谪仙人,萍踪飘忽,踪迹难寻。李白写诗多为情绪化的宣泄,想落天外,似真似幻,迷离恍惚。所以李白的生平留下了许多疑问,比如说李白的身世如何?他的出生地是哪里?他的婚姻情况如何?他一生进过几次长安?他何时将一双儿女安置在东鲁?他流放夜郎是半途遇赦吗?凡此种种,几乎每个问题都使学者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本书只能把学界认同程度较高的说法介绍给读者。

综合各种史料和历代学者的考证,李白的身世大概如下:其先世在隋末因罪流放到中亚的条支都督府,武后长安元年(公元701年) ,李白出生在碎叶城。那个地方当时属于大唐帝国的安西都护府管辖,是个多民族杂居的地方,现在名叫托克马克,在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李白五岁那年,其父带着全家返回内地,在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居住。李白的父亲不知叫什么名字,史书上称他为“李客”,就是姓李的客人,可见李家是流寓之人。蜀中并不是李白真正的故乡,但是李白五岁就到了江油,二十四岁才离开,江油被称为“李白故里”,还是当之无愧的。

显然,李白的家庭既不是官宦世族,也不是耕读之家。有人认为他父亲是个富商,从李白青年时富有钱财来看,不失为合理的推测。正因如此,李白没有像杜甫那样接受儒家思想的严格教育,他在《赠张相镐》中自称其学习过程是“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六甲”就是古人计数所用的六十甲子之类的知识,“百家”是诸子百家的各类杂书。李白当然也熟读儒家经典,但是他涉猎的范围相当广泛,其知识结构和思想渊源比较复杂。他不但深信道教,还受到了西域胡族文化的影响。李白在蜀中生活了二十来年,除了读书学习之外,也广交朋友,并游览了蜀中山川。峨眉山、青城山等蜀中名山,都留下了李白的游踪,也留下了李白的诗篇。蜀中乃多民族杂居之地,民风勇武,李白也沾染了南蛮文化及豪侠习气。二十四岁那年,李白仗剑出蜀,经三峡而东下,从此离开蜀地,再也没有回去过。

李白出蜀以后,就在吴楚等地漫游,《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自述:“南穷苍梧,东涉溟海。”李白的漫游,一方面游览名山大川和通都大邑,另一方面则广事交游,结交名流。他生活豪纵,挥金如土,尤喜接济落魄的士人,也主动结识地方长官。大约三年以后,李白来到安陆,隐于寿山。安陆是古代云梦泽的所在地,李白早从乡人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中闻知其名,遂来寻访。不久,李白入赘当地的豪门许家,其妻是高宗朝宰相许圉师的孙女。婚后的李白仍然四处漫游,但基本定居于安陆,正如《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中的自述:“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前后,李白前往长安,一住数年。他曾在终南山隐居,并前往玄宗之妹玉真公主的别馆访问。他也曾在长安结识名士贺知章、崔宗之,以及一些达官贵人。但是李白的长安之行并没有引起朝廷的注意,于是又往四方漫游。其间曾一度在嵩山隐居,与道士元丹丘结为好友。

开元末年,许氏夫人去世,留下一对儿女:女名平阳,子名伯禽。李白原是以赘婿的身份在许家生活,丧妻之后,不宜再居许家,于是携带儿女移家东鲁。由于儿女幼小,李白又常年飘荡在外,为了有人照料孩子,他曾与一位姓刘的女子以及一位不知姓氏的女子先后同居,生活颇为潦倒。到了天宝元年(公元742年) ,由于玉真公主等人的荐举,玄宗终于下诏征李白入京。诏书送抵南陵(今山东曲阜城南) ,李白扬眉吐气,放声大笑,作《南陵别儿童入京》以表欢欣:“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终于如愿入朝了!他终于有机会实现曾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表示的“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宏伟理想了!可惜事与愿违。李白入京之初,确实受到唐玄宗极为隆重的接待,一时声华炫赫,荣耀无比。然而玄宗诏李白入朝,不过是想借其诗才来点缀升平,他并不想在政治上对李白委以重任。李白入朝后担任翰林供奉,只是一个文学侍从之臣,除了偶尔起草国书之外,他的任务就是替玄宗写诗。有一次宫中演奏音乐,玄宗为了记其盛况夸耀后世,立命召李白前来,当场以《宫中行乐词》为题作五言律诗十首。还有一次,宫中牡丹盛开,玄宗和杨贵妃一起赏花,命李龟年率梨园弟子唱歌。刚要开唱,玄宗忽然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焉!”于是立召李白前来写新歌词,李白酒醉刚醒,就挥翰写了传诵一时的《清平调》三首。假如换了一个贪图富贵的平庸诗人,能得到皇帝如此的恩宠,能成为皇帝赏识的御用诗人,肯定会心满意足,自庆三生有幸。然而李白却深深地失望了。他的理想是登辅弼之位,行治国平天下之事,岂是当一个御用诗人而已!所以时隔不久,李白就从奉诏入朝之初的兴奋得意中清醒过来了。他开始冷眼观察盛世外表下的种种黑暗现状,他开始以沉湎酒乡来掩盖内心的失望和牢骚。在《古风五十九首》之二十四中,他揭露长安城中宦官及斗鸡之徒嚣张奢侈之丑态:“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在《古风五十九首》之十五中,他悲叹贤才被弃的社会悲剧:“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描写李白在长安的醉态是:“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如此狂傲不驯,分明是满腹牢骚的外露。李阳冰的《草堂集序》则说李白在长安“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又说“朝列赋谪仙之歌凡数百首,多言公之不得意”,连朝中列官都明白李白的“不得意”,何况李白本人?

盖世高才容易受到众人的嫉妒,目中无人的狂傲举止更会受到小人的忌恨,李白很快成为朝中权贵的眼中钉。翰林学士张垍妒忌李白的过人才华,宦官首领高力士记恨李白让他脱靴的耻辱,纷纷向玄宗进谗言。李白的好友任华在《杂言寄李白》中说:“权臣妒盛名,群犬多吠声。”可见当时谗毁李白的小人,也不知有多少。李白再也无法在朝廷里待下去了,天宝三载(公元744年)春天,李白上书玄宗,请求还山。玄宗对李白的狂傲也不耐烦了,就赐给李白一些钱财,准其归山。李白怀着失意和牢骚离开长安,他的政治理想破灭了。他在《书情赠蔡舍人雄》中说:“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对于李白的政治生涯来说,长安三年当然是一个悲剧。但是对于诗坛和诗史而言,李白被放还山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李白离开了朝廷,重新回到民间,从此他不需要浪费其绝代才华来写《清平调》之类的无聊颂诗了,他转而歌咏壮阔的人生和壮丽的河山。从此李白不需要再与虚情假意的权贵们作无聊的应酬了,他转而结交杜甫、高适等诗人,并与桃花潭边的村民汪伦、五松山下的农妇荀媪无拘无束地交往。一句话,李白离开了狭小的宫廷,回到了广阔的民间。那才是李白施展绝代才华的宽广天地!

李白在各地游历多时,又回到汴州,入赘宗家,其妻是武周朝宰相宗楚客的孙女。婚后李白与宗氏夫人的感情很好,但毕竟是入赘贵门,诸多不便,所以他仍然经常出游,他的一双儿女也仍然寄养在东鲁。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叛军势如破竹,很快打到洛阳一带。此时李白正在汴州,就携带宗氏仓皇逃难。他先是西奔入秦,次年春天又转向东南,逃往江南。李白的《扶风豪士歌》中展现了兵荒马乱的景象:“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逃到江南以后,李白又流寓多地,最后来到庐山,暂隐于屏风叠。至德元载(公元756年)年底,永王李璘率舟师顺江东下,路过庐山时派人上山礼聘李白。李白正为报国无路而忧虑,就视此为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即刻下山,兴高采烈地登舟而去。没想到李璘虽是奉玄宗之命率军平叛的,但此时其兄肃宗早已登基,且下令李璘归觐于蜀。李璘拒不从命,肃宗便视为叛逆,调动军队围歼之。李璘的军队刚走到丹阳(今江苏镇江)一带,遇到朝廷所遣军队的阻击,军无斗志,一触即溃。天真的李白本图建立奇功,没想到反而落了个附逆的罪名,他匆匆逃到彭泽,随即自首,被拘于寻阳狱中。虽然得到崔涣、宋若思等大员的援救,李白仍受到长流夜郎(今贵州正安)的严重处罚。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春天,李白在寻阳辞别匆匆赶来的宗氏夫人,启程前往夜郎。次年三月,李白刚走过三峡,适遇朝廷大赦,他即刻顺流东下,作《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回到江南以后,李白暂居宣城。他虽然屡经挫折,但壮志未灭。上元二年(公元761年) ,听说大将李光弼出镇临淮,李白还想前往从军,行至半途因病折回。其后李白贫病交加,乃往当涂投靠正任当涂令的族叔李阳冰。临终前,李白将自己的手稿托付给李阳冰,请他编集。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一月,李白卒于当涂。一颗光芒照人的彗星从长空中永远消逝了。正如杜甫《梦李白》中所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李白身后颇为凄凉,因家贫,只得暂葬龙山东麓。直到四十五年以后,李白故人范伦之子范传正出任当地长官,访得李白的两个孙女,得知李白的遗愿,便将其墓迁往李白生前喜爱的“谢家青山”。此外,在距此不远的采石矶畔,也留下一座李白的衣冠冢,当是后人因民间有李白醉后入江捉月而死的传闻而修建的。从此,青山之麓的李白墓和采石江边的李白衣冠冢,都成为后人凭吊李白的历史遗址。青山永存,江水不竭,李白将与他热爱的壮丽山川一道永世长存。二、意气风发的进取精神

李白其人,自许极高。在政治上,他以辅弼之材自居,动辄自比张良、诸葛亮、谢安。在文化上,他以斯文宗主自居,时时自比孔子。即使他想隐居了,也曾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自诩是“巢由以来,一人而已”。在李白看来,建功立业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名垂青史是他必然的宿命。所以他终生保持着旺盛的进取精神,从未因遭受挫折而消退雄心。从青年时代的仗剑出蜀,到残暮之年的投军自效,李白始终是意气风发的雄豪之士,叹老嗟卑的习气是与李白绝缘的。

李白最大的人生理想是什么?他自己说得很清楚:“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这与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基本一致,正是封建时代的读书人共同的人生理想:安邦定国、治国平天下。在唐代,读书人要想进入仕途,最通常的道路便是参加科举。但是李白自负于个人的才华,不愿意走循规蹈矩的科举之路。他希望顷刻之间就能实现其政治理想,用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中的话说,便是“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其渐陆迁乔,皆不能也”。不应科举而想入仕,李白采取了两种方法,一是干谒求名,二是隐居求名。早在蜀中的时候,李白就曾求见苏颋。苏颋是朝中名臣,当时正任益州长史。李白自述求见苏颋的过程是“于路中投刺”,也就是在路上向苏颋递上名片,显然这是主动上前以事干谒。苏颋对李白大为赞赏,说他“天才英丽,下笔不休”。李白对此事非常得意,后来把苏颋的话写进《与安州裴长史书》中,还说“四海明识,具知此谈”,这清楚地说明李白干谒名人贵人的目的,就是显扬自己的名声。李白三十四岁那年,在襄阳晋谒荆州长史韩朝宗,写了著名的《与韩荆州书》,开头便说:“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由此在汉语中增添了“识荆”这个词汇,成为后人结识他人的专用词语。《与韩荆州书》中还自称“遍干诸侯”“历抵卿相”,可见李白并不讳言自己曾广事干谒,在他看来,这是实现理想的一条途径,是光明正大的行为。

李白采取的另一种方法是隐居求名。李白在蜀中就开始了隐逸生活,他曾与一个叫“东岩子”的人一起隐居于岷山之阳,当时的广汉太守还曾闻名前往求见。出蜀以后,李白更是有意识地隐居求名。他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自称“逸人”,径直以隐士自居。但就在同一封书信中,他又声称要“奋其智能,愿为辅弼”。在他看来,隐居与做官不但并无矛盾,而且前者正是后者的必要准备。于是李白曾与元丹丘一起隐居在嵩山,又曾与韩准、孔巢父等六人隐居在山东的徂徕山,号称“竹溪六逸”。但是他从未真正甘心在山林里清心寡欲地当一辈子隐士,他只是希望像东晋的谢安那样暂隐东山,一旦朝廷有事,就出山入朝,建功立业。李白在诗歌中反复咏及谢安,决非偶然。他在《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中说:“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隐居得名,然后出山,就是李白理想中的隐居模式。像李白那样一心想着要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人,像李白那样热血沸腾、生命力格外旺盛的人,怎么可能做一个终老林泉、忘怀世事的隐士呢?

李白为自己设计的人生道路在当时有可能付诸实施吗?回答是肯定的。无论在政治上还是文化上,唐代都是一个相当多元化的时代。科举制度虽已确立,但朝廷用人不拘一格。唐太宗贞观年间,一介布衣马周代中郎将常何上条奏事,深得太宗赏识,当即召见,从此步入仕途,次年就任监察御史,后来官至中书令。天宝末年,布衣张镐因杨国忠推荐,释褐拜左拾遗,后来官至宰相。而李白投书求谒的韩朝宗也曾推荐崔宗之、严协律等人,都顺利地进入了仕途。所以李白广事干谒,决非徒劳之举。至于隐居求名,也是当时进入仕途的一条捷径。“终南捷径”这个成语的产生时间,就在李白出生前后。当时有名卢藏用者,初举进士,不调,就隐居终南山。他表面上隐居在山中,眼睛却始终盯着朝廷的动静,人称“随驾隐士”。不久卢藏用应诏入朝,从此在官场里度过一生。据刘肃《大唐新语》记载,卢藏用曾对道士司马承祯说终南山中“大有佳处”,司马讽刺他说:“以仆所观,乃仕宦捷径耳。”“终南捷径”这个成语,后人常用来讽刺心怀魏阙的假隐士。但在唐代,它并没有多大的讽刺意义。其实讽刺卢藏用的司马承祯本人也是个出入朝廷的显赫道士,据李白《大鹏赋序》所云,李白刚出蜀时就在江陵见过司马承祯,司马还赞扬他有“仙风道骨”,说不定李白曾从司马那里听说过“终南捷径”的故事并从中得到启发。

那么,上述两类行为会不会影响李白的清誉呢?不会,因为李白的目标不是入仕所带来的荣华富贵,而是要实现其宏伟的人生理想。正因如此,李白才会不厌其烦地广事干谒。也正因如此,李白才会不断地转移隐居的地点。李白入仕的道路如此曲折,入朝后的遭遇又如此令他失望,但他的雄心壮志并没有随之消减。即使被玄宗放还归山以后,李白仍然孜孜不倦地寻找着建立功业的机会。安史之乱爆发后,眼看着河山破碎,人民遭殃,李白心头燃起了从军平叛的希望之火。永王李璘起军时曾广征名士,当时萧颖士、孔巢父等人皆逃避不应,宗氏夫人也规劝李白不要应聘,但李白仍然应聘入幕,原因就是他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立功报国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与其说这反映出李白在政治上不够敏感,不如说体现了他有异常强烈的进取精神。李白入幕后作《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说:“卷身编蓬下,冥机四十年。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他是多么希望亲赴平叛前线,建立鲁仲连那样的不朽功绩啊!

李白的进取精神还体现在敢于直面黑暗的现实,非但不逃避,反而勇起抗争。天宝六载(公元747年) ,也就是李白离开长安三年以后,大唐帝国的政治生活中发生了严重的事件,口蜜腹剑的奸相李林甫为了维持其权位,一方面诱导唐玄宗沉溺享乐,另一方面不择手段地排斥贤良。北海太守李邕和刑部尚书裴敦复,都是有正义感的官员,公称士林领袖。李林甫为了打击士气,就用杀鸡儆猴的手法,对李邕和裴敦复痛下毒手。李邕和裴敦复惨遭杖毙,这个事件在当时的影响非常大,它摧残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的士气,一时朝议噤若寒蝉。李白却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发出了公开的抗议:“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这是李白与黑暗政治拒绝合作的公开宣言。按理说,这样的诗很容易写得低沉压抑,因为诗人心中非常苦闷。但是李白毕竟是李白,即使在这首诗中,他依然豪气如虹,激情似火。他以无比轻蔑的语气批判黑暗势力,表示决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以无比自豪的气概宣布自己的理想,决心远离污浊的尘世,回归纯朴清静的自然。本来是退出政治的内心独白,却写成了声讨黑暗势力的檄文。本来是痛苦心情的宣泄,却变成了豪迈情怀的颂歌。全诗激情喷涌,具有排山倒海的气势,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一个高傲不屈、坚定不移的诗人形象。显然,这样的诗带给读者的决不是消沉、萎靡,而是激昂、奋发,因为批判社会、抨击黑暗本是进取精神的一种体现。

李白的人生道路并不一帆风顺,而是充满着坎坷和挫折,但他从不灰心丧气,从不妄自菲薄。“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就是怀着这样的坚定信念走完人生道路的。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坎坷和挫折,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往往因此而失去信念。李白则不然。李白写过三首《行路难》,其二中悲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可见其境遇是多么不顺利。然而他的完整想法则见于其一:“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由此看来,李白诗歌的意义不止于鼓励读者努力奋斗,争取建功立业,还在于即使人生道路多般不顺,也要保持人生的信念。换句话说,我们在任何境遇下都不应丧失志气和希望,在人生的任何阶段都应该保持意气风发、勇往直前的精神状态。在这个意义上,李白的诗歌是永远激励我们前进的“励志诗”。三、平交王侯的人格尊严

李白天性狂傲,在任何权贵面前也决不低下高贵的头颅。据《唐才子传》记载,李白曾醉中骑驴误入华阴县的县衙,县宰喝问来者何人,李白具供状说:“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这四句话有实有虚,李阳冰《草堂集序》中明言玄宗初见李白,曾“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即使稍有夸饰,亦离事实不远。中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则记载说:“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亡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即使是出于当时的传闻,也是事出有因。至于“龙巾拭吐”,则是“御手调羹”引起的合理联想。“贵妃捧砚”虽不大可能,但李白确曾应召当场作诗歌咏杨贵妃之美貌,贵妃站在一旁观看他挥毫落笔,也是情理中事。上述行为生动地体现了李白不向权贵低头的狂傲性格。让高力士这个太监脱靴,今人或许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不然。要知道高力士不是一般的太监,他鞍前马后地跟随玄宗几十年,深受宠信。当李白入朝时,高力士已实封冠军大将军、渤海郡公,权倾一时,炙手可热。李白为什么有胆量让高力士脱靴?原来他天性狂放,平交王侯是他的固有姿态。他在《少年行》中声称:“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他还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斥骂那些佞幸小人说:“董龙更是何鸡狗!”高力士太监一个,在李白眼中不过是个奴才而已。在皇帝面前让奴才脱一次靴,又有何妨!

李白平交王侯的底气来自哪里?就来自他对权贵与富贵的无比蔑视。李白虽然在政治上勇于进取,但他与那些名利之徒有着根本的区别,就是目的不同。试以卢藏用为例。卢藏用进入仕途后,先是依附权贵太平公主,差点被唐玄宗杀掉。后来又弄权贪赃,声名狼藉。可见卢藏用走终南捷径的道路,不但手段不正,其目的也不可告人。李白则不然。李白进入仕途的目的不是富贵荣华,而是施展政治抱负。他曾再三表白这番心思,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李白表示其理想是:“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可见李白出山之前就制定了功成身退,隐遁江湖的人生规划,功名富贵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李白入翰林供奉后作《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说:“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可见他进入朝廷后并未受到荣华富贵的蛊惑。李白对鲁仲连、张良等历史人物再三表示敬意,正是着眼于他们功成身退的表现。

正因如此,在世人眼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在李白看来却是一钱不值。李白既蔑视富贵,也蔑视权贵。富贵与权贵本是互相依存的一对怪胎,李白对它们投以无比轻蔑的目光。李白年轻时就有挥金如土的豪爽举动,这当然与他家庭富裕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视金钱如粪土的价值观。他还在《将进酒》中声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又不是商人,怎么可能“千金散尽还复来”?事实上李白并没有陶朱公那样的致富天赋,他不过是表示对财富的轻蔑罢了。李白又在《江上吟》中郑重宣布自己关于人生价值的看法:“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蔑视富贵的人一定能傲视权贵,孟子把这个道理说得非常清楚:“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我何畏彼哉!”李白堪称孟子所倡导的大丈夫精神的身体力行者。帝王将相所以骄横可畏,无非因为他们掌握着财富和权力,李白既已视富贵荣华如粪土,又有什么必要在权贵面前卑躬屈膝?无怪他谒见地方长官以求荐举只行长揖之礼,也无怪他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公然宣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白虽然傲上,但决不倨下。由于人生经历的不同,李白没有写过像杜甫的《三吏》《三别》那样关注民生疾苦的名篇。但当他在江南丹阳偶然看到纤夫冒着酷暑拖船过坝的艰辛时,即在《丁都护歌》中写下了“心摧泪如雨”和“掩泪悲千古”的沉痛诗句。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也关心兵荒马乱、生灵涂炭的现实,在《古风》中描写过“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的人间惨状。更重要的是,李白对劳苦大众抱有亲切的态度,与他们平等地交往。宣城有个善于酿酒的老翁死了,李白作《哭宣城善酿纪叟》:“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铜官冶(今安徽铜陵)五松山下一个农妇用一盘菰米饭款待李白,李白作《宿五松山下荀媪家》以示谢:“跪进彫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管。”泾县村民汪伦与前来游览的李白结为好友,李白临走前写了千古名篇《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除了纪叟、荀媪和汪伦以外,还有几个平头百姓的姓名被写进过诗歌?几乎没有。这是李白的独特之处。要知道,当李白写这些诗的时候,他可是曾在金銮殿上当着皇帝、贵妃之面挥毫泼墨的大诗人啊。

李白虽曾荣任翰林供奉,但前后不足三年,他的一生主要是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参加社会活动的。他在《与韩荆州书》中自称“陇西布衣”,唐玄宗接见他时也说“卿是布衣”,李白在《赠崔司户昆季》中回忆自己待诏翰林的经历还说“布衣侍丹墀”,可见“布衣”就是李白的公开身份。然而这是一个多么狂傲的布衣!清初的遗民中有所谓“海内四大布衣”之说,李白真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大布衣”。他蔑视权贵,平交王侯,在《玉壶吟》中宣称“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竟然要与皇帝、大臣平起平坐,随意谈笑。李白即使向人投书求荐,也不肯牺牲尊严。韩朝宗以奖掖识拔后进有名于时,李白作《与韩荆州书》以自荐云:“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词气昂扬,何尝有半点低首下心的可怜状?李白的狂傲,其本质是一种放大的自尊,是布衣之士为维护自身人格尊严采取的自卫手段。李白在作品里宣示自身的人格尊严,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中国古代社会里,一向注重群体价值,而缺少对个体价值的尊重。君君臣臣的封建制度和等级观念抹杀了思考个体尊严的可能性,更不用说提倡和维护它了。平交王侯的李白堪称维护平民人格尊严的典范。后人为什么爱读李白那些豪气干云的诗篇?李白使高力士脱靴的传说为什么流传千古?其深层的原因是大家从心底里敬佩李白的嶙峋傲骨。四、冲决羁绊的自由意志

李白的思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绝不局限于某家某派。有人说李白反儒,其实李白是尊崇儒家的,因为他那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正是儒学的核心内容。对于儒学的祖师孔子,李白十分敬佩,将他看作自己的人生楷模。他在《书怀赠南陵常赞府》中说:“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认为自己的才能颇似孔子,并认为孔子的遭遇可以给怀才不遇的自己带来安慰。他在《古风》中谈到自己的文学事业时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也是用孔子整理经典的事迹来激励自己,希望能像孔子那样以不朽著作来映照千秋。当然,即使是这样的诗句,把自己与孔子相提并论,在旁人看来就不免狂妄。何况李白还有更为大胆的表示,他在《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中声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在孔子已被尊为文宣王的时代,这样的句子是惊世骇俗的。李白对儒家的真实态度是尊崇但不迷信,他作《嘲鲁儒》嘲讽那些但知章句之学的儒生:“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在《行行且游猎篇》中,他甚至认为:“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李白对道家的崇尚不逊于儒家。道家睥睨万物、高蹈尘外的超越态度,以及批判礼法、摆脱传统的解放精神都非常符合李白的性格,所以李白自幼熟读老、庄之书,诗中常见檃栝《庄子》之语。李白与道教也结缘很深,据其《大鹏赋序》所云,他年轻时得见著名道士司马承祯,听到对方称自己“有仙风道骨”,李白深为得意。他还曾在齐州请道士高如贵为自己亲授道箓,从此列名道籍,成为一名正式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