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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20: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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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柔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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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姊妹

三姊妹试读:

作者简介

柔石(1902-1931),浙江宁海人。姓赵,名平福,后改为平复,笔名柔石、金桥、赵璜、刘志清等。中国作家、中国共产党员,左联五烈士之

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疯人》《希望》,中篇小说《三姊妹》《

月》《为奴隶的母亲》,长篇小说《旧时代之死》,诗歌《战》、《血在沸——纪念一个在南京被杀害的湖南小同志的死》,报告文学《一个伟大的印象》以及杂文《个人主义与流氓本相》等。

为深沉严肃所管辖着的深夜的西子湖边,一切眠在星光的微笑底下;从冷风的战栗里熟睡去了。在烟一块似的衰柳底下,有一位

十岁的男子,颓然地坐着;似醉了,痴了一般。他正在回忆,回忆他几年来为爱神所搬弄得失败了的过去。他的额上流着血,有几条一寸多长的破裂了的皮,在眉的上面,斜向的划着,这时已一半凝结着黑痕,几滴血还从眼边流到两颊。这显然是被人用器物打坏的。可是他并不怎样注意他自己的受伤,好似孩子被母亲打了一顿一样,转眼就没有这一回事了。他的脸圆,看去似一位极有幸福的人一样;而这时,一种悔恨与伤感的苦痛的夹流,正漩卷地在他胸中。夜色冷酷的紧密的包围着他,使他全身发起颤抖来,好象要充军他到极荒鄙的边疆上去,这时,公文罪状上,都盖上了远配的印章。他朦胧的两眼望着湖上,湖水是没有一丝漪涟的笑波,只是套上一副黑色而可怕的假面,威吓他逼他就道。一时,他又慢慢的站起来,在草地上往回的走了几圈。但身子非常的疲软,于是又向地上坐下,还卧倒了一时。

下面是他长夜的回忆:一

八年前,正是他的青春在跳跃的时代。他在杭州德行中学里最高年级读书,预备再过一年,就好毕业了。那时他年轻,貌美,成绩又比谁都要好。所以在这校内,似乎占着一个特殊的地位。这都由他的比其他同学们不同的衣服,穿起一套真哔叽的藏青色制服来,照耀在别人的面前的这一种举动上可以证明。

秋后,学生会议决创办一所平民女子夜校,帮助附近工厂里的女工识字。他就被选为这夜校的筹备主任兼宣传员。当筹备好了以后就着手宣传,这时一位同学来假笑的向他说:“Mr.章,你有方法使校后的三姊妹到我们这里来读书么?你若能够,我就佩服你宣传能力的浩大了。”

他随问,“怎样的人呢?”“三姊妹,年纪都很轻,长的非常的漂亮。”“就是你们每星期

必得去绕过她们的门口的那一家么?”“是啊!我们是当她花园看待的。”

这位同学手足舞蹈起来。他说:“那有什么难呢,只要她们没有受过教育,而且没有顽固的父母就好。”“条件是合的,她们仅有一位年老的姑母,管理她们并不怎样好的家。她们是有可能性到我们这里来读书的。”“好,”他答应着,“明天我就去宣传。我一定请到这三朵花,来做我们开学仪式的美丽的点缀。”“看你浩大的能力罢。”那位同学做脸的说。

第二天,他就挟着几张招生简章,和一副英雄式的态度,向校后轩昂的走,他的心是忙碌着,他想好一切宣传的话;怎样说起,用怎样的语调,拣选怎样的字眼,——一路他竟如此想着。

走进她们的门口,他一径走进去。但三位可爱的姑娘,好似正在欢迎他一样,拍手大笑着。在她们的笑声中,他立住了。唉!真是三位天使,三只彩色的蝴蝶,三枝香艳的花儿。她们一齐停止了笑声,秀眼向他奇怪地一看,可是仍然做她们自己的游戏了。一位五十余岁的头发斑白的老妇人从里面出来,于是问他做什么事,他稍微喘了一喘气,就和这位慈善妇人谈起来了。

谈话的进行是顺利的,好似他的舌放在顺风中的帆上一样。他首先介绍了他自己,接着他就说明他们所以办这所夜校和女子为什么应当读书的理由,最后,他以邻里的资格,来请她们去加入这个学校了。他的说话是非常的正经有理,竟使这位有经验的老姑母失了主张。她们也停止了嬉笑,最幼的一位走到他的旁边来。于是姑母说:“章先生,那末这个丫头,藐姑,一定送到贵校里来,你们实在有难得的热心。”一边她随向藐姑问,“藐姑,这位章先生叫你们到他校里去读夜书,愿意么?”

藐姑随便点一点头说,“愿意的。”

于是他说,“好,那末到开课的那天再来接她。”稍稍息了一息,又说,“还有那两位妹妹呢?”

姑母说,“年龄太大了罢?莲姑已经二十岁,蕙姑也已经十

岁了。”“也好,不过十七岁的那位妹妹,还正好读几年书呢!有两个人同道,夜里也更方便些,小妹妹又可不寂寞了。”“再看,章先生,假如蕙姑愿意的话。我是不愿意她再读书了,而她却几次嚷着要再读。”

这样,他就没有再多说。以后又问了藐姑的年龄,姑母答是十

岁,“她们三姊妹,每人正相差三岁呢。”又转问了他一些别的话,他是很温柔的答着。姑母微笑了,并嘱他以后常常去玩,——这真是一个有力量的命令,顿时使他的心跳跃起来。他偷眼向窗边一看,叫做莲姑的正幽默的坐着,她真似一位西洋式的美人,眼大,闪动的有光彩,脸丰满而洁白,鼻与口子都有适度的大小和方正,唇是嫩红的,头发漆黑的打着一根辫儿垂在背后,身子穿着一套绿色而稍旧的绸夹袄裤,两足天然的并在地板上。他又仔细地一看,似乎他的神经要昏晕去了。一边听着姑母说话,他就接受了这种快乐,走了出来。二

光阴趁着人们的不留意,飞快地过去。平民女子夜校也由热烈的进行,到了冷淡的敷衍了。这一以学生们的热情是有递减性的缘故,二以天气冷起来,姑娘们怕得出门,三呢,似乎以他和蕙姑姊妹的亲昵,引起其他的同学们的不同情。可是他并不怎样减低他的热度,他还是极力的设法,维持。这其间,他每隔一天就跑到莲姑的家里一趟。莲姑微笑的迎接他,姑母殷诚的招待他,他就在她们那里谈天,说笑,喝茶,吃点心,还做种种游戏;他,已似她们家的一位极亲爱的女婿一般。他叫这位姑母也是姑母,叫莲姑,对别人的面是叫莲妹,背地里只有他俩人时,就叫妹妹。总之,这时他和莲姑是恋爱了。他的聪明的举动,引起她们一家非常的快乐;再加他是有钱的,更引得她们觉得非有他不可,简直算是一位重要而有靠的宾客了。

有一天晚餐前,房内坐着他和莲姑,姑母三人。他正慢慢的报告他家中的情形,——说是父母都在的,还有兄弟姊妹,家产的收入也算不错。于是这位姑母就仔细的瞧了他,一边突然向他问道:“章先生,听说你还没有定过婚呢?”

莲姑当时就飞红了脸,而他静默的答:“是的。”

姑母接着说:“我可怜的莲姑,你究竟觉得她怎样?”

他突然大胆而忠心地答,“我非莲姑不娶!”一面向莲姑瞧了一眼,心颤跳起来,垂下头去。

姑母说,“你的父母会允许么?你是一个有身分的人,我们是穷家呢。”

他没有说,而莲姑却睁大她的一双秀眼,向姑母痴娇的问,“姑母,你怎样了?”

姑母却立了起来,一边说,悲感的;“我是时刻担心你们三姊妹的终身大事。你们现在都长大了,可怜你们的父母都早死,只有我一人留心着你们,万一我忽然死去,你们怎么了?章先生是难得的好人,可惜我们太穷了。”

一边,她就向门外走出去,拭着她的老眼泪。这样,他走近莲姑,静静的立在她的身边,向她说:“妹妹,你不要急,我已写信到家里去了。父亲一定不会阻挠我们前途的幸福的。”

莲姑却慢慢的说:“章先生,恐怕我配你不上啊?”

他听了却非常不舒服,立刻用两手放在她的两肩上,问,“妹妹,你不爱我么?”

她答,“只有天会知道我的苦心,我怕不能爱你。”一边红了眼圈,一边用她的两手取下肩上的他的两手。而他趁势将她的两手紧紧的捏住说:“妹妹,不要再说陈腐的话了!我假如得不到你的爱,——万一你的爱更宝贵地付给理想的男子的时候,我也一定要得你大妹的爱;假如你大妹又不肯来爱我,我也定非你的小妹爱我不可!除了你们三姊妹,此外我是没有人生,也没有天地,也没有一切了!妹妹,你相信我罢,我可对你发誓。”

一时沉思深深地落在他俩人之间。当然,她这时是愿意将身前的这位青年,立刻变做她理想的丈夫的。

门外传来了藐姑的叫声:“章先生!章哥哥!”

于是他就将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吻,说,“你的小妹回来了。”

一边,他就迎了出去。

继续一星期,他没有到她们的家来,老姑母就奇怪了,问莲姑道:“章先生好久没有来,你前次怎样对待他的呢?”

莲姑没有答,蕙姑说道:“真奇怪,为什么这样长久不来呢?莫非病了么?”

姑母又问藐姑,这几天她有没有看见他在校里做些什么事情。藐姑说:“看见的机会很少,只见到两次,好似忧愁什么似的。夜里也并不教我们的书。对我也不似从前亲热。有一回,只说了一句,‘小妹妹,你衣服穿得太少了。’一面就冷淡淡的走开。”

这几句话,简直似尖刀刺进莲姑的心。她深痛的想道:“一定是他的父亲的回信来了,不许他自由呢,否则,他是快乐的人,决不会如此的愁虑。不过父亲就是不允许也该来一趟,说个明白。莫非从此不来了么?”

她隐隐地想到自己的运命上去,眼里似乎要流下泪,她立起走开了。她们也没有再说话,只有意的看守寂寞的降临似的。可是不到半点钟,他到了,他穿着一件西装大衣,一顶水手帽,盖到两眉,腋下挟着两罐食物,两盒饼干,跳一般地走到了。房内的空气一齐变换了,藐姑走到他的面前,他向她们一看随即问,“莲妹呢?”

姑母答,“她在房内呵!”

而莲姑房内的声音:“我就出来了。”声音有些战抖。一种悲感的情调,显然在各人的脸上。接着他就看见莲姑跑出来,她的眼圈是淡红的,哭过了,她勉强的微笑着。他皱了一皱眉,向她说:“你也太辛苦了,时常坐在房内做什么呢?”

蕙姑说,“姊姊是方才进去的,我们正奇怪,你为什么长久不来呢?”“呵,”他说,“我好久不来了。”“你又忧愁什么呢?”“唉,却为了一个题目呀。”他笑了起来,接着叙述的说,“你们知道么?此地中等以上各学校,要举行一次演讲竞赛会了。我已被选为德行中学出席的演讲员。你们也知道,这是一件难事罢?这和我的前途名誉是有关系的,所以为了一个题目,却预备了一整星期的讲稿。为了它,我什么都没有心思:所以你们这里也不能来了。明天晚上就是竞赛的日子,我带了三张的入场券来,你们三姊妹可以同去。地点在教育会大礼堂,那时有一千以上的人与会,评判员都是名人,是值得你们去参观一下的。竞赛的结果是当场公开的,假如我能第一,小妹妹,不知道你们也怎样快乐呢!”

姑母也就插嘴说:“所以你不到这里来。即使第一,又有什么用呢?”“第一当然是要紧的,”莲姑说,“一个人有几次的第一呢?我们女子,简直没有一次第一。”

他听了,心里觉得非常的舒畅。同时想,假如明天不第一,岂不是又失望又倒霉么?姑母一边忙碌起来,向屋内走动,于是他问:“姑母你忙什么呢?”“你在这里吃了晚饭去。”“不,校里还有事。”“有这许多事么?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就去,——姑母,这样罢,假如我明天竞赛会得到优胜了,后天到这里吃夜饭。你们庆祝我一下。”

她们都说好的。他看一看莲姑,似轻轻的向她一人说:“明天你一定要到会的。”

莲姑点一点头,他就走出来了。三

演讲的结果是奇异的优胜的。全堂的拍手声,几乎集中在他一人的身上,给他收买去一样。许多闪光的,有色彩的奖品,放在他的案前,他接受全部的注目,微笑地将这个光荣披戴在身外了。一般女学生们用美丽的脸向他,而他却完全一个英雄似的走了出来。在教育会的门口,他遇见莲姑三姊妹,——她们也快乐到发抖了。他低声的向她们的耳边说。“妹妹,我已第一了;记住,明天夜饭到你家里吃。”

他看她们坐着两辆车子,影子渐渐地远去了。他被同学们拥着回到了校内,疲乏的睡在床上,自己觉得前途的色彩,就是图画家似乎也不能给他描绘的如此美丽。“美人”,“名誉”,这真是英雄的事业呢!他辗转着,似乎他的一生快乐,已经刻在铜牌上一样的稳固。他隐隐的喊出:“莲妹,我亲爱的,我们的幸福呵!”

第二天,他没有上了几点钟的功课,一到学校允许学生们自由出外的时候,他就第一个跑出校门。向校后转了两个弯,远远就望见莲姑三姊妹嬉笑的坐在门边。他三脚并两步的跳上前去,捉住了藐姑的脸儿,在她将放的荷瓣似的两颊上,他给她狂吻了一下。直到这位小妹妹叫起来,“章先生,章哥哥,你昨夜得了一个第一就发疯了么?”

他说,“是呀。”

藐姑歪着笑脸说,“我假如是个男人,我要得第一里面的第一呢!象你这样说一下有什么希奇?倒还预备了一星期,聚眉蹙额的,羞煞人。幸得没有病了还好!”

说着就跑进去。他在后面说:“等一下我捉住你,看你口子强不强?”

她们也随即走进屋内。说笑了一回,又四人做了一回捉象棋的游戏。在这个游戏里,却常见他是输了的。每输一回,给她们打一次的手心。以后藐姑笑他说:“亏你昨夜得了一个优胜,今天同我们比赛,却见你完全失败了!”

这样,他要吻她,她跑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非常荣耀而矜骄地坐着。姑母因为要给这位未来的女婿自由起见,她自己避在灶间给他们烧菜蔬。他是一边笑,一边吃,想象他自己是一位王子,眼前三姊妹是三位美丽的公主。一边,他更不自觉地喝了许多酒。

吃完了饭,酒的刺激带他陶然地睡在一张床上,这是她们三姊妹的房内。藐姑也为多喝了一杯酒而睡去了,莲姑和蕙姑似看守一位病人似的坐在床沿上,脸上也红的似拈上两朵玫瑰,心窝跳动着,低着头听房外的自然界的声音。他是半意识的看看她们两人,他觉得这是他的两颗心;他手拽住被窝,恨不得一口将她们吞下去。他模糊的透看着她们的肉体的美,温柔的曲线紧缠着她们的雪似的肌肤上,处女的电流是非常迅速的在她们的周身通过。他似要求她们睡下了,但他突然用了空虚的道德来制止他。他用两手去捏住她两人的手,坐了起来,说:“两位妹妹,我要回校去了。”

她们也没有说,也是不愿意挽留,任他披上了大衣,将皮鞋的绳子缚好,又呆立了一息,冲到门口。一忽,又走回来,从衣袋内取出一枚桃形的银章,递给莲姑,笑向她说:“我几乎忘记了,这是昨夜的奖章,刻着我的名字,你收藏着做一个纪念罢。”

莲姑受了。夜的距离就将她们和他分开来。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急忙地跑到她们的家里。姑母带着蕙姑和藐姑到亲戚那里去了。他不见有人,就自己开了门,一直跑到莲姑的房内。莲姑坐着幻想,见他进来,就立了起来。而他却非常野蛮的跑去将她拥抱着,接吻着,她挣扎地说:“不要这样!象个什么呢?”“什么?象个什么?好妹妹,你已是我的妻子了!”

一边放了手,立刻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快乐使他举动失了常态。抽出一张信纸,蔽在她的眼前,一边说:“父亲的信来了。”“怎么呢?”“他听到我这次竞赛会得了一个第一,他说,可以任我和你结婚,你看,这是我俩怎样幸福的一个消息呀?”

他想她当然也以这个消息而快乐。蜜语,微笑,拥抱,接吻,于是就可以随便地举行了。谁知莲姑颠倒的看了几看信,却满脸微红的愁思起来,忧戚起来,甚至眼内含上泪珠。他看着,他奇怪了,用两手挡着她下垂的两颊,向上掀起来,用唇触近她的鼻,问道:“妹妹,你不快乐么?”

她不答。他又问:“你究竟为什么呢?”

她还不答。他再问:“你不愿么?”“我想到自己。”她慢慢的说了这一句。“为什么又想到你自己?想到你自己的什么?”“我没有受过教育,我终究是穷家的女子,知道什么?你是一个……”

她没有说完,他接着说:“你为什么常想到这个呢?”

一边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她将泪拭了,说:“叫我用什么来嫁给你呢?”“用你美丽的心。”

他真率的说了出来。她应:“这是不值钱的。”“除了这个,人生还有什么呢?最少在你们女子,还有什么更可以嫁给男人的宝物?”“唉,我总这样想。姑母是昏的,不肯将我嫁给工人。但我想,我想,我们的前途未必有幸福。章先生,你抛开我罢!你为什么要来爱我?爱我?我连父母也没有,又没有知识。注目你的女学生们很多呢!请你去爱她们。将这封信撕了罢!抛开我罢!”

这样,她退到了床边,昏沉的向床卧倒。他也不安的走到她的身边,一时,他问:“莲姑,你痴了么?”“我不痴。”“我有什么得罪了你么?”“哪里。”“那末,我无论怎样是爱你的!我只要你这颗美丽的心,我不要你其他一切什么,妆奁呀,衣服呀,都是没有意思的。”

停一会,又说:“你若要知识,这是没有问题的。我一定送你入学校,我有方法,无论婚前或者婚后。”

她一时呆着没有话。当然,她听了这几句恳切的慰语,烦闷的云翳是消退了。他又说:“妹妹,你有读书的志愿,更使我深深的敬佩你。不过知识是骗人的,假如你愿意受骗,这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我们又年青,你如能用心,只要在学校三年,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也会图画,你也会唱歌,妹妹,这实在是容易的事。”一边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凑近说,“你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呢!妹妹,现在我求你……”

她是低头默想着。但这时,她似决定了,——早年她所思索的,以及她姑母所盼望的所谓她的理想的丈夫,老天已经遣“他”来补偿这个空虚的位子了。她似乎疑心,身边立着的多情而美貌的青年,是她眼光恍惚中的影子,还是胸内荡漾着的心?一息,她娇憨而微笑的问:“你求我什么呢?”“我求你。”他简直似小孩在母亲身边一样。“什么呢?”

他将口子去接触她玫瑰的唇边,颤动说:“求你快乐一些。”“我已经快乐了。你岂不是看见我在微笑么?”

她一边用手推开他的脸颊。四

以后,四周的恶毒的口子,却随着他和莲姑的爱情的加增而逼近了。同学们责难他,校外的人们非议他。姑母听得不耐烦,私向莲姑说,“姑娘,你也知道外界的议论么?章先生到我们家里来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下次来,你可以向他说,请他努力读书,前途叙合的时候正多哩,现在不可消磨志向,还得少来为妙。姑娘,这不是姑母不喜欢你们要好,你看,我们这个冷静的家,他一到,就有哈哈的大笑声音了,不过别人的话是无法可想。况且你们也都还年轻呢!”莲姑听了这段话,气得脸上红热了。表面虽还是忍受,心里却想反抗了,“我们已经商量过,我们只有自己的幸福,我们没有别人的非议。别人是因为没有幸福而非议的,假如他们自己也在这样幸福的做,他们也憎恶别人的非议了。”但这全是纯粹幼稚的心,他们不知道社会的非议,立刻可以驱走幸福的;而且从此,幸福会永远消灭了。没有过了几天,他就被校长先生叫到校长室。老校长拨动胡须,气烘烘的严酷而又带微笑的向他说:“你是一个好学生,但你们的学生会将你弄坏了!什么自由出入,什么女子夜校,现在,你的名誉好么?恐怕你的竞赛会第一的荣誉,早已被一个土娼式的女子窃取去还不够了!不,是你自己甘心送给她的。社会的舆论是骂你,也骂我;当然,是骂我‘管教不严’。不过,我要在这个学校做校长,免不了别人的责难。你呢,你年青,又聪明,有才干,总值得为前途注意一下,以后不要到她们,土娼式的家里去才好。”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况且又侮辱他神圣的恋人,他气极了!两眼火火地对校长说:“校长,你只要问我的学业成绩怎样,犯了学校的何项规则就够!假如我并没有犯规则,成绩又是及格的,那我爱了一个女子,和一个我要她做妻子的姑娘恋爱,这是我终身的大事,你不能来干涉我!就是我的父母也来信给我婚姻自由了!”

说完,他就转身向门外走了。

一星期后,中学发生风潮了。这位顽固的老校长,有解散学生会所办的平民女子夜校的动议,——当然,也因平民夜校的教员,爱上平民夜校的女生的谣言,一对一对的起来太多了。平民夜校里的重要人物,多是学生会里面的委员,于是学生会就立刻开会,提出十几条对于学校的要求来。什么经济公开,什么择师自由,于是校长更老羞成怒,——还因第二天早晨,校长揭示处贴着张很大的布告,上写“只准教员宿娼,不许学生恋爱”十二个大字,下署“校长白”。被一位教师看见,告诉校长,校长怒不可遏,就下了一道以学风嚣张为理由,解散学生会的命令。于是学生以为压迫全体的学生,群起反对。接着,校长就出了一张严重的布告,在布告后面,斥退了十六个学生,列着十六个名字,不幸第一名就是他的。他一见,心就灰冷,他觉得他是十分冤枉。他因为爱莲姑的心深切,不能不对于家庭讨点好感,对于学校处顺从的地位。处处想和校长避免了误会,当学校有解散学生会的议案时,他就向学生会辞去执行委员的职,这时被同学们责难了许多话。十几条要求:他并没有提议过一条,甚至同学们表决举手的时候,他也低头沉默着,不置可否。虽则平日他是一个意气激昂的人,到这时他终究知道任性会妨碍他和莲姑的结婚;一时的冲动,会将他的永久的幸福破坏了。所以几次当学生大会时,他想发表一点于校长不利的意见,却几次似莲姑在身边阻止一样,“不要宣布罢,这样我们会被拆散了!”将他锐气所激动的要发音的喉舌,几次的压制下去了。可是校长竟凭情感做事,以他列在斥退榜上的首名,这不能不使他由悲愤而气恨了!当时的错误是在这一点:他这级的级任先生是非常钟爱他的,私向他说,“你单独去请求校长,向校长上一封悔过书。一面我再代你解释误会。现在已经是阴历十一月半,离放假只有一月。你先回家去,明年再来,不使你留级,只要半年,仍旧可以毕业了。你听我的话,上一封悔过书,”他当时竟赌气回答道,“我有什么过?叫我上悔过书?他对学生冤枉了,就不能出一张赦免的布告么?不毕业就是,我无过可悔。”他非特不听这位级任先生的话,反将风潮鼓动的更大起来:捣毁校长室,驱逐校长,学生会组织自卫队管守校门,不准校长的一党入校,一边向省长公署教育厅请愿,下免校长职令;分发传单,向各校请求援助;种种,他竟是一个领导的脚色了。结果呢,他和他们被警察驱逐出校,勒令回籍,好象押解犯人一样,将他送上沪杭车,竟连别一别莲姑都不能,一直装到上海了。

他是气弱的在上海马路上奔走了一星期,他心里非常的悲伤,失了他的莲姑似以乎比失了他的文凭更厉害。他决计要报这次的仇,他不回家去,筹借了二百元钱,预备到北京入什么大学,以备三年后自己要来做德行中学的校长。在他未往北京的前几天,顾念他心爱的莲姑,他偷偷的仍回到杭州,别一别他未来的妻子。

风潮的消息,也一条一条的传到她们三姊妹的耳里了。开始是说学生不上课了,接着是说他被校长斥退了,结果是说他被负枪的警察逼迫着走上火车,充军似的送到远处去了。姑母当初听了,战抖的叫藐姑到校里来打听,而藐姑打听了以后,竟吓的两腿酸软了走不回去。她哭着向她的姑母和姊妹们说,“章先生是不会再到我们家里来了!他绑在校内的教室边的柱子上,好象前次我看见的要枪毙的犯人一样了!章先生的脸孔青白,两眼圆而火一样可怕,章先生恐怕要死了!”这几句话,说的姑母她们都流起泪来;莲姑的心,更似被刀割下,放在火上烧一般,她几乎气殪过去。这样,她们在悲伤与想念中,做事无心的,只等待他的消息,无论从哪一方向来,报告他身体的平安就是。

莲姑有时嚼了两口饭,精神恍惚的向她姑母说:“姑母,章哥是有心的人,不久总有信来罢?大概总回到家里去了,不会生病么?他不会把我们甩掉的!”

姑母嗫嚅的安慰她:“是的,是的,是的,邮差走过门口,我就想交给我一封从章先生那里寄来的信才好呢!不过三天之内总会有的。”

蕙姑说:“也许他身体气坏了,病了;也许他从此父母就压迫他,不许他讲什么自由;也许,也许……”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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