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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30 15: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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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海龙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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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纽约的中国

来自纽约的中国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来自纽约的中国作者:王海龙排版:HMM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05-01ISBN:9787559418616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辑中国在纽约世纪董鼎山:从苏州河到哈德逊河

人们熟知海上闻人杜月笙曾经慨叹人生难吃三碗面(暨人面、情面和场面),却鲜少知晓一位文化老人趟过人生两条河的沧桑。这两条河是苏州河和哈德逊河,它们都地处世界繁华的大都市:一条在上海,一条在纽约。

这两条河像是两个大感叹号,也像两条粗重的横线划出了董鼎山人生跋涉的轨迹。

董鼎山是谁,相信读书界不需要我饶舌。他的读者,从耄耋老人,到初能识字者,浩浩荡荡延续了打开国门后数十年间的几代人。从开西风窗、引风,到蔚为大观,鼎山先生在引导国人看西方和看世界上不遗余力。从王蒙、张洁到余秋雨、张艺谋,再到莫言、高行健、王安忆、余华,到了纽约都要向董鼎山“拜山门”;甚至连卫慧、棉棉和眼下超高人气的簇新网络写手都对这个倔老头有起码的敬畏。近百岁了,他还是每周写专栏飨宴读者。他是个报人、作家、教授,但他最喜欢人们称他为新闻工作者。河与大洋·洋场与战场

董鼎山,曾经的少年抗日先锋队员、乱世愤青、花花公子、洋场大少、知名记者、时髦作家,在孤岛上海花红酒绿的繁华地如鱼得水,做小资翘楚且跟当红作家张爱玲同登文坛;偎红倚翠与影星舞女欢乐流连,倍享文名也曾被怀春少女群视为梦中情人且又沾沾自喜爱惜羽毛。董鼎山是十里洋场上海的幸运儿,也曾在欲海情波里混世;他几乎采访过孤岛上海所有当红歌娃艳姬,也曾与她们醉生梦死难忘春宵。他是大学才子却又不乏孟浪,洁身自好却难免自负矫情。当作家,他自谦“打酱油”;做白马王子,他是当行本色;做学者,他心有不甘;虽然只做过三年记者,他却终生说自己是个媒体人。

董鼎山赶上了大时代,沪上区区数载的记者生涯里,他采访过美国大使马歇尔将军、美国驻华最高指挥官魏德迈将军、美国《时代》周刊主编鲁斯以及形形色色的欧美文化名人和国内军政要员。董鼎山1945年于圣约翰大学毕业,其时抗战刚刚胜利,中国面临着历史上最关键的时刻。国破家亡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八年抗战惨胜,百废待兴,国际势力觊觎中国虎视眈眈妄图延续殖民地梦幻。在这火山爆发前夕那变形了的超炫繁华中,董鼎山度过了他的上海岁月。迷离和凄情的豪华是他对上海的最后一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这鲁殿灵光就这样刀刻斧镌般的印在他离沪的邮船码头;像《飘》结尾中的漫天大火永远难灭,以至于几十年后故地重游,再次踏上上海土地时,那幻象竟比眼前的真实更刻骨铭心,竟比几十年的回忆更有说服力地枯死在他回忆的一角。

也许是一场冥冥中的阴差阳错,当我问起董老爷子为什么在那其势如烈火烹油的时节,抛弃一切而激流勇退、到陌生的美利坚去捞世界,董先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我决没有想到,这是一场这么久的别离。”一声长叹,“本来是赴美深造想回国干得更火;可是,这一离开,竟成了隔世。”

他离得好也不好。好的是,他侥幸而适时地逃离了兵荒马乱和艰难困苦,躲过了一切的纷争、政治运动、饥荒、精神和肉体的蹂躏而得以无忧无虑地在另一个国度宁静地求知、取经、淬炼学业、积累精神财富厚积薄发以俟将来一逞。不好的是,从此以后他就似无根飘蓬,再也没有了家。

四海无家处处家,这话说出来不如哭——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连狗都有家;更何况,他成了无根的人,像一个游魂。拥抱美国、自认为是美国人却时常被美国人质问是哪国人,董先生常常苦笑自己即使在纽约下饭馆,侍者也常常问他来美国多久了——显然把他仍然当作外国人!他面露愠色地教训:我是美国公民已经六十多年了!那时你爹大概还没出世吧?我是美国人,老美国!董鼎山

发了一通脾气,老爷子也时常暗悔和自嘲,怪得了别人么?东方的脸,一厢情愿对美国的认同感,敌不过一声叹息。

曼哈顿是一个岛,水气迷离。一路奔波,他从苏州河投到了太平洋,一个更大的世界;最后呢,他又落脚到了哈德逊河。河与大洋,概括了他的奋斗。他想起了童年,宁波,上海,黄浦江,也到处是水。天下的水是连着的。他是水命,趟过了苏州河,也趟过了哈德逊河,最后栖息在一个繁华的岛上,飘蓬无根。纽约再繁华,也还是在水上。在水一方,白露为霜,现在已经到了忧谗畏讥的霜月年华,他的一生,可以像一部尘封的电影,在轧轧的怀旧声中回放……家·小小联合国

那年他万里奔波抵美,在兵荒马乱年月,蕴含了无数沧桑。

董鼎山忆旧的话题可以一直摇到外婆桥。童年得志,小学生时他就发表作品,抗日、关心时事激扬文字;从红色少年到共青团外围组织民先社,再到后来他被家乡教会学校开除罢黜,流浪到大上海;脱离政治后他成了沪上霞飞路的翩翩记者公子,幡然梦醒左搂右抱当红舞女在温柔乡里沉醉,再到脱胎换骨热血青年揭露时弊。十里洋场春风得意他过足了作家瘾;又及时激流勇退立志学业埋首书斋,及至故国彷徨再到最后赴美当了“准猪仔”。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光风霁月,他的一生活出了别人的几条命才能见识的遭际。

在美求学的路程浸满了艰辛。他投奔美国新闻学的圣地之一密苏里新闻学院,立志当名记者。求学期间他赶上了故国内战、国号易帜,他们这批留学生展眼之间成了弃儿。生境艰难、学业困苦对他成了家常便饭。更何况还有种族歧视、麦卡锡主义政治迫害、对故土和亲人刻骨铭心的担忧和思念。可是董鼎山咬牙熬下来了。为了心中那一腔不灭的火,为了他视为神圣的新闻。打工、做侍者、当佣人,跑堂、家务、做助教,等等等等,you name it——只要你能想起的苦活儿他全干过。别瞧他是个江南书生,董鼎山可是个大个子,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只要肯卖力气,那时的他还是少不了活儿干的。他说,如果运气不太坏,他一个夏天端盘子的收入足够一年的用度花销;而且,后来联系上家人时,他居然还有暇寄钱接济。

五十年代,他磕磕绊绊熬到毕业,怀揣着一个梦来纽约撞大运,申请美国大报记者却被种族歧视所阻,最后董鼎山滞留在唐人街华人小报界蹉跎时日。日后董鼎山得遇唐德刚,听其劝告再攻读图书馆学研究生,毕业后在纽约市立大学主持研究至教授荣休。

董鼎山曾经是个社会主义理想的追随者,来美后他更是标榜向往自由民主。他盼望中国强大也希望老百姓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有了温饱后他更是切盼老百姓有自由。

董鼎山虽然出身浙江,却发迹于旧时十里洋场,其形象风流倜傥看上去高挑儒弱,但他是个性情中人,其率性真诚较燕赵汉子绝不稍让。他非常讲义气,为文为人亦是嬉笑怒骂不藏拙,执笔尽浇心中块垒的。董鼎山的文字清新、生拙、有力,往往不事雕琢,味之有鲜猛奇趣。

从苏州河到哈德逊河暨从绚丽归于平淡,董鼎山深知惜福的涵义。到了“天凉好个秋”的火候,他却不愿意隔岸观火,不时按捺不住跳出来关心时政、关怀国家大事,特别是忘不了他的出身之地,那让他永远眷恋着的苏州河、外滩。“已经十几年没回去了,我走不动,但我青年时的往事恍如昨日都在眼前。”苏州河承载着他的梦也实现过他的梦。忆旧的时候他始终说在上海的日子是他一生最美的岁月。谈久了,他的眼睛满是像雾一般的流盼,隔着时空凝望,似乎回到了六十年前;顷刻,那眸子里闪烁着灼人的光芒。

鼎山先生一生坎坷,少小离家,他是个爱家的男人。提到家,其传奇色彩却时常引起好奇的关注:他家可以称得上是个典型的大杂烩,用董鼎山的话说,他家就是个小联合国。何以称此?原来董鼎山家三代人就属三个种族,一家人横跨欧亚非,纵贯一百年——且不说其间还有文化和人文理念上的鸿沟及差异:董鼎山自己是地道的华人,他娶的太太是北欧白人,女儿是混血自不必说,而女儿的女儿却是到埃塞俄比亚收养的非洲女孩。对大多数人而言,这种混搭一定有点儿新奇,有点儿超乎寻常的太“另类”。为何娶老外·美女观

记得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写半世纪前留美学生的美国梦时,曾经高喊那时留美人的口号是“汽车洋房、白女为妻”!可是老一代在美学人真正实现它或者真正娶妻白人或白头偕老的并不多。其中一个例外是董鼎山先生。他年轻时就娶了一个北欧美女,结婚后妻子十分贤惠,跟他夫唱妇随不弃不离厮守了一生。

凡对此有耳闻者都艳羡说老爷子有艳福,熟悉他的人往往说是他运气好,相知的朋友们的确发现,鼎山太太虽是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却是个堪比旧时的中国媳妇的贤妻良母;而我跟鼎山先生交往日深,朝夕相处中观察到他们互相爱恋、互相依偎、相濡以沫的真情,阅之令人动容。其实,世上的事情既然发生就必有其因果。异国恋,貌似浪漫,里面有无数的故事。套用一句宋人诗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情感亦如纯钢,是需要淬火的,“百炼成钢化为绕指柔”这话不假。董鼎山先生的婚姻,有如璀璨的钻石,已经淬炼到了至晶莹至纯洁的境界。它超越了种族、文化和信仰,甚至超越了利益关系,成了纯爱的结晶。

因为曾经合作写书,笔者跟鼎山先生有过数次访谈。虽然我跟老爷子相熟,但是好的采访者要知道替有好奇心的读者发问,我不觉地再次掘起这个话题,替董先生梳理了他的一生和其恋爱观。

谈到女性和恋爱的话题,的确搔到了老爷子的痒处,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且不说在十里洋场如鱼得水的上海的情窦初开的岁月里他受到舞姬歌女的教练,连当时那些小有名气、在今天已嵌入人们记忆中的影星们跟董鼎山都有交往。有着这样的历练,到了美利坚,董鼎山的胃口自是跟自小苦读靠书本里讨生活的那些学霸呆爷不可同日而语。

我说过,董鼎山虽是浙江人,但是个子高大颀长一表人才,若不是因他一口宁波官话带累,他在上海时就可能当上电影男星。而到了美国,甚至在他研究院毕业到唐人街小报混事后还差一点被纽约百老汇星探选中去演戏。风流倜傥,他当然不愿意闲着。特别他这十里洋场的宠儿,受了那香风蜜雾的陶冶,到了美国又哪甘寂寞?“或许为这,您一开始就瞄准了金发碧眼?”——我的话让老爷子莞尔:的确,到了美国就地取材,我对洋妞充满好奇。更进一步我发现美国女孩纯正幼稚天性淳朴。那时候的女子心机不深,美国女孩远没有上海女孩的心计,跟你好就是好,就不惜献出感情或身体;不好就潇洒离去,没有拖累没有牵挂,最棒的是没有尴尬。下次见面依然平实和蔼得体,绝无纠缠琐碎或者眷恋,这样的女孩子我心中至今仍然藏着几个;有的想来仍然让我心疼心碎。那些多好的姑娘!“那您就没有考虑同文同种、抄近路走捷径寻个中国姑娘?”——当然有啦!可惜七十年前中国留学生少,女留学生更是凤毛麟角。往往是一只羔羊面对无数双饿狼的眼睛。那时留学达官贵人子弟多,我一个小商人的孩子,虽然并无自惭形秽,但与这些太岁公子去抢羊肉,我觉得不屑,也不值。到了纽约,中国女孩子略多,我也靠近尝试过,却发现她们不单纯。“怎么不单纯法?”——这些女孩养尊处优颐使气指撒娇卖痴却有着强烈的控制欲。我一搭茬,她们就告诫我学新闻没出息应该读法律读工程或学医。出门哪怕五十步距离也要招手出租车(当年极为稀罕和昂贵),吃饭要拣最豪华最昂贵的馆子,否则你就是不尊重和不“爱”她们。“幸好我当时还能消费得起,但是这种矫情让我感到疲劳和不屑。”“这成了您找老外的理由?”——是,也不完全是。其实我在密苏里读研究生时跟美国女孩有过很值得留恋的交往。有好女孩爱我,可惜其父亲的种族歧视将我们分开,我难以忘怀美国女孩子的单纯和天真无我,那种热情和付出。我对东方式的扭捏矫揉造作非常反感。曾经沧海,那时中国女孩的“行情”这么高,我自不愿意凑热闹。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另辟蹊径去给中国人添丁纳口,难道不雅吗!“堪为大雅!是为盛事。那么您为什么又找了北欧人呢?”——说来话长。简洁些说是机缘巧合。我那时候很喜欢参加纽约的文学和政治社团活动,物以类聚,其中外国人当然多。我发现瑞典、挪威和丹麦的女孩子漂亮(金发、窈窕)、单纯而且质朴。她们大多农村出身,家庭不富有,来美国念书是想奋斗出一片天;坚韧、努力,自尊自强是她们的个性。“有了目标您就要行动?”——哈哈,其实没有那么刻意。但是有志者事竟成,大概是心心相印吧,我跟现在的太太真叫是有缘。她高贵善良、节俭朴实,从不虚荣撒娇,极为善解人意。恋爱时吃饭总是找便宜的馆子替我省钱,在街上我招手出租车她都是拒绝说她喜欢走路……她做事得体大方从不让自己和别人尴尬。

此言不虚。董鼎山府上我常来常往,每次她太太都像一个旧式的中国媳妇,客客气气地问候,大方典雅地招待。每当下午茶时间都细致准备好咖啡茶点轻声招待、小心伺候。八十多岁的老人啊!我有时候感到不安想插手相帮,老太太总是微笑着婉拒。董先生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被“伺候”,得意地告诉我,当年尼克松访华后他被准许回国探亲。他的洋媳妇到家伺候老人、同辈乃至晚辈时被所有人视为比中国人还中国的贤妻良母。那时候刚刚“文革”结束,中国的媳妇还都是铁姑娘、红色战友呢,而这个万里之外金发碧眼的洋儿媳却让董鼎山家人见识了什么是贤惠和人间至情。

的确,董先生的洋太太为他贡献良多。最怕烹调的她学会了红烧肉、狮子头甚至麻婆豆腐。晚年的董鼎山老弱多病,其他远比他身子骨健壮的老人皆已驾鹤西去时羸弱的他却安然无恙。这不能不赖护士出身的太太照料操劳之功劳。我观察了老夫妇日常生活的细节,老两口互相扶持互相依恋,情到真时最平实;这点点滴滴弥足珍贵,盛若黄钟大吕之喧嚣。

鼎山是一首诗。有次我跟他讨论女性美,我想知道百岁老人对女性怎样看。本以为在这个年龄段他会喜欢中老年成熟的女人,没想到他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告诉我他的理想跟年轻时一样并无稍许改变:他喜欢修长窈窕、腿部纤细有力坚韧而秀丽的女孩。如果是外国人,他喜欢金发或者红头发的女孩——八十岁以后他也这样、九十岁以后也这样,爱美之心终生不变的。真是坦诚,美哉鼎山!

董鼎山一生最推崇的杂志是《纽约客》,最赞赏的报纸是《纽约时报》,最惋惜的事情是跟自己弟弟董乐山难解的误会,老年时最喜欢写的话题之一是性与文学。而他最怕别人看见的是他的书房。但这些,却是另文的题目了。“谢幕”后的董鼎山

春假刚开始,我躲出去写作还文债,回家听说董鼎山先生来电话催我去他家。妻说老爷子招呼得很恳切,说是给我找到了一本书让我去取;我不去,会是他的一块心病。

前不久,读到了董先生的告别读者的公开信。在纽约首发前,鼎山先生还特意通知我留心报纸,他会有重要消息公布。其时,我不几天前刚跟他见面,正纳闷老爷子有什么话不当面说却这么神神鬼鬼,待读到了他的“告别信”却不禁一怔。什么!这好老头儿就这么搁笔了?

老爷子身体不好已经有些日子了。大约从去年春起,好热闹、好美食的董先生就不再参加朋友间的各种聚会了。到了后来,他连亲友拜访也拒绝了。这个几乎一生在国外、特别重情谊而且喜欢招朋友的老人开始离群索居了。去年冬天,一位多年的好友从国内来纽约见他并想给老爷子拍个纪录片,可是因其身体状况董先生忍痛谢绝了,只在电话上好好聊了聊。在国外久了,我们理解董先生。他是个自尊且要强的老人。年老体衰,他不希望以倦容示人;他一生风发扬厉精神抖擞,是个文坛骑士和老帅哥,少年成名,从十里洋场的上海到世界之都的纽约,他一直引领文化风范的新潮流。一旦进入暮年,一是不愿日常生活被打扰,二是不想以老弱貌示人而愿给朋友和读者留下昔年美好记忆;当然,第三个原因是他瑞典籍的妻子特爱干净,家里总是有条不紊一尘不染,到了老年则更是保持尊严。而每来客人他们必要悉心收拾打理,除了屋室典雅涓洁而且要特意准备配合时令的优雅鲜花和正规的下午茶,所以每当客人来访,这些常人不难做到的小事对二位耄耋老人来说都是负担。

可是对我,两位老人却是网开一面无需刻意准备,虽然他们的客厅总是一如既往涓洁如故。为什么呢?因为我跟董先生有过一段合作经历,我们曾因合作出书需要大量访谈和讨论。董夫人跟我非常相熟竟至熟不拘礼,所以老人家对我说虽然他们对别人皆谢绝而对我,他不需要请示老妻而可以随时邀请。显然,他已经跟妻子沟通好了,我的到访并没有给他们带来额外负担。但我深知自己这个特权来之不易,所以,没有特殊必要,我绝不去打扰老人。

基于此,董先生称我是他在告别读者前最后见的一位朋友。可是,为了什么,老爷子又打电话要见我呢?原来,起因还是缘于上次的见面。去年八月,纽约文化界为了庆祝董鼎山写作七十五周年有个隆重的纪念会,会上签售老爷子的新书《纽约客随感录》。当时场面很大很热闹,人人都把热点集中到老爷子身上,董太太去给先生捧场,人孤独地在轮椅上,看到我马上喜笑颜开。虽然主办方悉心配备了翻译,可是老太太跟我熟悉,凡不懂的地方都向我询问,所以会议期间我跟老太太多在一起,等到去寻董先生书时早已售罄。老爷子几乎每有新书都送给我签名留念,是故,上次见面时自然想到问董先生手上是否还有存书。

没想到那次纪念会是公开活动,读者众多而且热情太高,居然一下子把书全部买走了。董先生搜检时已经手头无书,他感到非常遗憾。我劝老爷子不必介意,因为回国这书我一定能买到的。

可是这个老人却真有股认真劲儿。他说对好友不能让买书。不几日,他就来电话了。据说,是董先生觉得怕身体不好应该抽空把手头的东西归理一下给不谙中文的女儿一个交代。在收拾东西时眼前一亮发现了一本他的新书。老爷子陡然想到了我。在给我妻的电话上,他深情告白说是自那天我走后他一直不安,必得把这本书送到我手上才能释然。对这样一个老人,我还能说什么!内心的感动无以言表,这传递的绝不是一本书,真是一种难得的人间情愫。“你是我告别读者和亲友前见的最后一位客人,又是在我发表‘告别书’后见到的第一位客人!”见到我,老爷子的喜悦写在脸上。

通过跟董先生交谈,得知他虽然近年时感体弱老迈,但还是坚持每星期写作并发表文章。前一段他的告别读者信,那把他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因为他发现妻子被诊断出了癌症。多年相依为命、鹣鲽情深,平日起居多靠老妻照顾的董先生一旦发现相濡以沫的妻子身患此症,骤然间被这噩耗打倒了。毋庸讳言,这次见到的董鼎山比前次见到的他衰弱了。他的缓步行走变成了碎步彳亍,但他还是行动自如的,只是精神上明显看出他是从一场挣扎中刚刚复元。董鼎山最后序言

当然,跟我见面老爷子很欢愉,话头儿不期而然地转到了“告别信”上。“没想到这封信引起了这么大的关注”,董鼎山非常激动:“我一发出,几乎当天全世界就都知道了。不止美国,香港和国内的友人陡然间都发来了慰问。最让我感动的是好多媒体朋友的关注和惋惜。上海新民晚报和香港大公报的友人居然告诉我他们会拒绝转载我的‘告别信’——这两份报通常是非常及时转载我的文章的。可是他们这次说不愿意我搁笔,他们和读者都不会同意也更不能接受这告别。”

显然友人和读者们的挽留和情义感染了他。是的,初读这篇告别信我也感到了揪心。曾经给老爷子打电话,但当时他的情绪委实低落。其后跟老爷子联络并不断传递托友人及患者了解到的他妻子此类病有缓的信息,渐渐让老人有了希望,低落情绪有了缓释。

一生在外闯荡,老人经历了不少风波。但这次的打击居然几乎把他压垮的原因一是的确因为他太年高难以承受这生命中不堪面对的奇祸;另外也是自己一生独闯天涯寻觅知音不易,生死相依的老伴比他年轻许多却居然将先他撒手而去,这个事实,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他肝肠寸断。

但董鼎山毕竟是董鼎山,只经过几个星期的疗伤,他就挣扎着站起来了。

站起来的董鼎山第一个信念就是想着读者。见到我,他最多谈到的仍然是他的读者、他的写作和他的信念。猝不及防被命运的一击他倒下了,可痛定思痛后他又摇摇晃晃站起来。“我为什么活着?人们又为什么关心我?”老人嗫嚅着:“那是因为人们读我的东西。因为我的文章传递心声,因为我写的东西他们觉着有意义。”——我写故我在,如果我停止了写作,对得起读者们的期待么?老人扪心自问。

看到一生写作的董先生这么珍惜读者的呼唤,不由不令人动容。一石激起千层浪。查看了一下最近的新闻,的确有大量的媒体和网站惋惜董先生的告别文坛。更多的是媒体总结董鼎山一生写作对国内的文化启蒙意义。董鼎山是最早为国内打开西风窗的人。当年《读书》洛阳纸贵风靡知识界。董鼎山写书、读书,涉猎面广,虽则他的话题主要是文坛,但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问题等方面皆有灼见,其影响不限于一两代文化人,一朝说封笔,实在是一步三回头,难说再见。

这不,见面谈话不久,董先生不等我劝进,就有些神秘和羞赧地告诉我,他有些后悔说告别了。因为,被妻子患上绝症这突袭的一击打倒后,董鼎山曾经怀疑自己再难爬起来。心情极度哀伤之时,他写了跟读者告别的信。可痛定思痛缓过来后,他发现自己仍然要读书看报。老爷子表面看起来是个恂恂君子,其实是个性格直率有话必说的性情中人。即使他到了九十多岁遇事有感也是直言无忌。熟悉董先生的人都知道他虽然表面儒雅但骨子里有着古越人的天性,其性情刚直与燕赵大汉无异。既要看书读报就难免有感,虽然写字较慢,但表达自己思想他仍然驾轻就熟。偶尔有感而发写写短文仍是他的最爱或者说活下去的动力。

现在,他仍然在写。说着,老爷子就把他的一篇近作拿给了我。一如他的性格,董先生的新作仍然是快人快语话锋犀利。可惜他怕他的新作没人刊登。“为什么呢?”我不禁发问。董先生有点儿愧怍,“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写东西发表。已经告别了……别人以为我已经退出,一个退出的老人刚刚离队又要加入,读者会不会觉得奇怪,会不会觉得我没有信用?”“您别想那么多,其实没人愿意跟您告别。不是新民晚报、大公报都不愿意刊载您的告别文章吗!”“那倒是!”老人孩子气地跟我挤眼微哂。“您说告别可并没说封笔。更何况近现代的文坛上一些作家即使宣布封笔后又有复出。而中外影坛上也有不少演员宣布息影又有屡次重出江湖的。您这算是什么?您愿意再捉笔,应该是读者的福气,没人会抱怨的。”董先生却正襟危坐说:“你说的是,可那些人是拿声明做噱头跟我不一样。我不是想用这个赚什么,只是我不写作就不愿意思考就无异于自尽。你觉着读者会理解我吗?”“会!”我肯定地回答。说这些话,我是有这种自信,这观点也的确能代表着相当一部分读者的。而我本人,从七十年代末就是董鼎山的读者。这写作了一生的老人,陡受暴风雨的袭扰倒下了,他挣扎着爬起来,他心爱的读者们没有理由不接受他的又一次崛起。其实,他的告别只是一瞬。我甚至把这理解为不是告别而是一场短暂的谢幕。谢幕,是为了休息一下再上舞台。而借这个短暂休息疗伤的董鼎山没有必要担心读者们,大家其实还在翘首以待他的出场呢!我们要为老人的再度出发鼓与呼。

这是一个多么天真、自尊的老人!拜读着老人用刚毅的手签名给我的新书,我发现一如他一贯的文风,老人惯挥长戈大刀,运斤成风,著文汪洋恣肆,除了信息量大而且他刚正敢言。其文风沛然莫御且有亲和力。董鼎山一生关心出版、媒体文化特别是在文坛及读书、知识界影响甚巨,他写的中外书评深有影响力。因此近年来国内外的有些作家时常寄书请教,某些无非有请先生题跋宣传之意。其实,寄给董鼎山书并钓其美言者是要承受风险的。我看到即使是对名人和知友,董先生也从不苟且或者笔下超生。他敢言、不怕得罪人。有相熟的后辈缠他写书评,董先生不止不盲目捧场却把这种行径写入文章并进行婉讽。他秉持其笃信的纽约时报书评的原则,对新书好处说好,坏处批评。他基本不评价熟人作品;偶或涉及,必随时公开作者底细,不藏私、不留情。真正是个磊落的新书判官。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崇高的人格力量,所以他的文坛信誉是建筑在他高风亮节的文化伦理上的。我看到在他的新书封底上作家王蒙先生写道:“读董鼎山先生,脑子里马上就出现了‘信息量’‘开脑筋’‘另类’‘视角’‘文体’等一些词。当然,脑海里也出现了董先生那种风度翩翩、谦恭含蓄、温文尔雅、魅力十足的形象。斯人斯书,能不令人雀跃!”

我也看到了纽约《侨报》代表文化界对他的评价:“董鼎山先生独特的文化背景,使他对中西方文化的剖析能深入骨髓,行文间有种耐人寻味的魅力,既有东方的细致缜密,又有西方的浪漫气息……文风平淡自然,却处处机趣;既弥漫着浓郁的异国文化气息,也时时传达出一种淡淡的文化乡愁。”这些评价,对董先生一生的写作,我以为,是中肯的。

很巧合的,这里的评论都提到了“魅力”这个字眼儿。——董老爷子这个人的确是有魅力的。跟他相处久了,你会发现他磊落、儒雅、率性且帅气。说他帅气,不是谬赞,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经历了一生的风风雨雨,他依然如宝玉琥珀,温润而有光泽。凡跟董先生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他没有架子,对人极善且温存。但他却绝不盲目捧场,永远说真话。是个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传统文化人。这样的国宝级老人已经不多了。

跟董先生告别,有些难舍。我跟他同住曼哈顿其实距离并不远,不到一小时就能互相见到。但毕竟他年事已高,不被召唤,我不愿打扰他的清静。

离别老先生时,有些依依不舍。他执意要送我到门口,我不舍,嘱咐他站在原处,躬身挥别。董先生身材高大,背窗的剪影中他已有点儿形销骨立,像一只老仙鹤在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等待着下一次展翅。不知怎的,想到这身影略微感有点儿凄楚。但董鼎山一生经历过了不少的风雨,我相信,风暂歇时,他还会翱翔的。三人行,众人行——董鼎山晚年文集·叙一

2015年春,九十三岁的文坛宿耄董鼎山先生突然在纽约发文向全世界读者告别,宣布封笔。这件事即刻惊动了华文世界。消息从纽约放射到了全美、港台地区并旋即传遍了中国大陆。一时间海内外读书界传闻纷纷,这到底为啥?老爷子一向为人直率口无遮拦,虽然温文尔雅但性情柔中藏刚有傲骨。在海外他的文章发出后,一时众说纷纭。

通常,董鼎山晚年纽约发文马上香港《大公报》上海《新民晚报》《文汇报》等会紧接着转载,但这次出奇的是香港和上海报纸却陡然没了声音,它们都没有刊载董先生的文章。于是,到底董鼎山为何封笔竟成了传闻和莫衷一是的谜。远在北京的孙小宁女士委托我一探究竟。《北京晚报》2014年刊发过我关于董鼎山的长篇报告文学,它是刊载老爷子近况的权威媒体。我旋即跟董先生联系。我已在纽约媒体读到了老爷子的告别信,写信前后他都联系过我,这次为何大陆和香港的媒体竟不配合转载呢?董先生先没说原因,只是请我马上去他家。

到了他家,发现他骤然憔悴了。我不久前才见过他,这次见面他却顿时换了个人,有些形销骨立,神色也很黯然。我知道他的夫人最近罹病,努力想些安慰他的话,但老爷子不听,他在喃喃自语。仔细聆听原来他告诉我这次他决心跟近八十年的写作生涯告别,是因为妻子患病来日无多,这个打击使他万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他不想再倾诉了。写告别信前夕,他曾想跟朋友们谈谈心,但又怕朋友劝阻,最后还是义无反顾,直接把稿子给了媒体。

纽约报纸发表后,他怕大家不相信,又专门用电子信将此发给知友,以示决绝。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读过文章的人都打电话问讯,把他的电话打爆了。此前几天他干脆不敢接电话,到我见他时他还在风口浪尖上。所幸,这次是他打电话约我去面谈,否则,谁都难联系上他。

他告诉了我香港和上海报纸不愿转载他告别文的原因。原来这两位深爱他的编辑女士不约而同地“抵制”他,这次都出于同样的原因不转载不传播,因为她们不愿意董先生搁笔告别。而董先生呢,那时候看起来也很失落。他有些迷惑、有些茫然,甚至有些后悔。

他告诉我,他被初始知道妻子病情的悲伤给击倒了。几十年相濡以沫,一朝面临永诀,这打击使他一时手足无措,觉得自己不能思考不能做事,怕不能继续写专栏,就决定告别读者。但是其后这一段时间痛定思痛,觉得自己还要读书看报,生活还要继续;要读东西就难免思考,要思考就有了要写下来和跟人交流的冲动。所以,他还难以真的停笔。见面时我也坚信他不会停笔的。

为这次见面他是有所准备的。谈了一会儿,他就郑重拿出了一个大包,还有许多杂志、剪报。他正色委托我这些都是他近年珍存未结集的文章和手稿,希望我能为他整理编辑并润色出版,成为他最后的著作。

这个委托非常重,我一时无言。我深知,董先生一生写作,发表是他生命的动力和活下去的希望,他的嘱托非常挚重;但是这么重大的事情,他为什么会托付给我呢?个中原因我下面会谈,但那时我的心情是紧张、激动甚或沉重的。我不能说不。

旋即我就思考如何实现老人的愿望。权衡良久,我想到了董先生的出版家挚友、上海译文出版社副社长赵武平先生。武平跟董先生也是忘年交,而且是他的编者和出版者,有着多年的情义。老人的心愿此刻像一粒种子,需要甘泉和土地才能发芽。

武平的确讲义气,我一说即中。他同意不久来纽约一起去拜望老爷子并面谈此事。大约两三个星期,董先生又兴奋起来了。他几次打电话告诉我,武平要来了,咱们要配合他。武平来时我们已全力以赴准备好了。武平果然不负所望有大将风度。他有远见、有人脉也有资源,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沪上的出版家杨柏伟和上海图书馆的资料专家祝淳翔来参与支持此事。

这样,这粒种子渐渐有了甘泉的滋养和阳光沐浴。由董鼎山先生一人的愿望,到二人策划设计,到三人筹谋,武平运筹帷幄。三人行,终于结成了团队;再到其后武平组织的众人行,终成了不可撼动的力量。现在,这部书已经编校完成即将面世了。

这次采访后,我旋即撰写了《谢幕后的董鼎山》一文在《北京晚报》上刊出,给海内外读者传递了董先生最新的消息,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果然,它像一只报春的燕子,预告了鼎山先生“复出”的喜讯。

五月间,我在国内,董先生写信告诉我他又开始写连载专栏了。口气中有点羞赧,但这却给我和读者带来了最大的喜悦。董先生郑重告诉我他这次写作是他爱妻蓓琪临终的要求和他对亡妻的承诺。他妻子在弥留之际恳求他不要停笔——知夫莫如妻,蓓琪知道写作就是他的生命,一生守此,不可分离须臾。因她的生病和离逝,董老已经失去了生命的一半,她不能再让董先生最后的生命之火因心碎而骤然熄灭。

果然,对董鼎山,最好的药莫过于写作。他拿起笔,就再生了。宛若陡然间换了一个人,复出的董鼎山依然笔健如椽,文章犀利深刻,内容既新且快,信息量丰富。他很快又跟世界华文读者接上了轨。这些,都呈现在我们编撰的他这部最后的著作里了。

现在,在他这部最后的著作结稿的日子,董先生却离我们而去了。他生前无数次念叨希望看到它,他却在这个纽约历史上最温暖的冬天离开了。而我,在写这篇文章的今晨,却遭受了严寒。电台报道说,自1905年以来,今天是最寒冷的冬日。我知道董先生怕冷,他走在严寒的前面,没有遭罪,这是唯一使我感到慰藉的。

另一个让我感到如释重负的是我们的任务由三人行到众人行到今天可以告慰鼎山先生,这场最后的合作最终将变成一次难忘的集体记忆。

往事联袂,书成在即,应董先生之邀,我愿以此文作为一篇小“叙”,写下我们友谊的始末。我想谈谈我跟鼎山先生的结识、结缘、合作到为先生编书的基本过程。二

说起来,纽约三老中我最早结识的是唐德刚先生。九〇年代初,文汇报和美东媒体在纽约有一次联合征文,我的文章获奖,唐德刚先生是特邀给我颁奖的人。其后,唐先生引我到纽约笔会,旋即结交了董鼎山。

以后纽约各类文艺活动中跟他们时常见面,董先生喜欢写杂文随笔,我们在相同的报刊发表文章,神交也面谈,渐渐地很熟了。我跟鼎山先生的交情是从读者到作者后来成了合作者。我还有缘当过他的编者,那是我主编《纽约人文学刊》约他写过文章。大约因有了以上的往还、合作和交情,促成了他晚年坚邀我替他编审最后的著作的事情。

跟董先生熟悉后你会发现这位《读书》中的老爷子跟想象中的他很像。儒雅、亲切、和蔼,没有架子;整洁、温存,喜欢放谈,有着浓重的旧式海派风格。

但您若要把这理解成董先生的全部,那可就大错了。我对鼎山先生较深的理解和察知,是在跟他合作出版《诊断美国》的工作中。

我赴美之前在国内高校教授欧美文学,熟读西方经典作品,尤喜《歌德谈话录》以轻松愉快的笔调漫忆社会人生与艺术,以诗叙史,活色生香地留给后代历史的活体,以便后人能够立体地复原和呈现那时代和巨人的足迹。正巧,上海的出版家约我撰写海外汉学和文化传承的书。我觉得董先生是一部活百科、世纪老人和活化石,他经历过中国近现代史上的风风雨雨,特别是早年在上海滩成名,忝为名记者和时髦小说家,在鼎盛之时却戛然而止、抽刀断水投往美利坚,其间遭历了无尽坎坷,老年终成正果。他身上故事多、沧桑多、历史多;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本人就是一段鲜活的历史。而我,要想唤醒和复苏这一段辉煌、解冻这一粒千年的琥珀让古莲发芽,就用得着跟唐德刚交往而习熟他的“口述历史”的真功夫了。

小试牛刀,果然斩获颇大。口述历史要求的不是采访、不是问答而是思辨和充分准备资料、呈现背景并刺激历史亲历者去诠释和阐发史实事件并发抒见解。以唐德刚写胡适为显例,这不是写传记而是沙里披金。譬如说,唐德刚掌握史实但他却没有胡适亲历历史的见闻和阅历;而亲历历史的大历史家胡适虽是权威但他有主观、失忆、因意识形态主导的刻意误释、随心所欲打扮历史等等等等。老胡和小唐当年所有这一切,我们也都遇到了。但是,我们最终的结局是美妙的。

历史老人董鼎山是个富矿。要想跟他对话,你要做足功课,你也须让他视你为合格的对手;不然,不止不会畅所欲言,他甚至会不屑于进行整个计划。记得好像黑格尔说过“每一个提问者对自己所问内心里都有个预定的答案”。而对董鼎山这样喜欢思辨的文化巨擘,若要他等量齐观愿意跟你对话,你必须斗智斗勇。一生在美国提倡自由主义、富左倾敢言善辩风格的董鼎山喜欢雄辩、喜欢挑战更喜欢争执,他身经历史、一辈子搞史料和资料工作,读《纽约时报》六十余年每天关注时事;这样一个人精似的老人,极难对付。

但是,甫一开场,我们就配合得天衣无缝。我跟他以前合作共过事的经历对这次合作有所加分,但我却绝不敢吃老本。除了要熟习老爷子经历过的现代史、民国史和国共战争史之外,我还要理解他的心路历程,更要研究美国近现代史、意识形态思潮史以及它的国计民生、内外政策、历史和前景展望等等。长话短说,了解了这些,每次跟董先生访谈做记录我都会提前发过去提纲、背景、全部史实资料和参考书等等,让董先生预热、温习情景进入状态;而我提问的方式、蕴含的上下文以及历史本身呈现的尖锐和矛盾性、他的感受、他在历史中的角色自然就凸显在话题里了。

老爷子非常激动。记得他每一次拿到提纲都高兴地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准备迎战,甚至亟不可待在电话上就跟我要讨论争议,直呼太棒了太棒了!咱们要好好聊聊。——这样,我们每次的谈话都谈得尽兴、热烈甚至不愿意停下来,若不是怕老爷子太累。他一次谈完就盼着下一次。因此,这样的访谈具有极高的效率。大部分都是稍经整理就是原汁原味极有趣的篇章。

但也时时会出现新的状况。因为我刻意不详列细节而保留了一些小的惊喜、刺激和争论以激发董先生的临场感,所以话题有时也会延伸甚或横枝别逸、主次转换、热点跳跃而出现辩论、商榷甚或难以骤停而要延时和继续深入探讨的情形。

这些小小的“意外”都使得我们异常欢忭,保持着丰沛的精力全情投入。虽然有时我设计的话题会因之改道、迂回和反复,但是整个探讨过程可谓其乐无穷。我除了设计一切外当然还要负责将全部口头资料处理成文字和书面,加工整理和提供浩瀚的支持注脚材料以及背景知识,最后给鼎山先生复读定案。董先生每次读完都是伸大拇指连声称赞。但是,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首先同时也是最重要的考虑就是极尽可能地保持原来的语气、氛围乃至于可以还原现场般的生动。

董先生是个襟怀坦白的人,也是个不容易对付的谈话对手。他当然以老美国自居,深爱这个国家,他的资历和他的阅读、他的海量知识使他有理由相信他应该说教。但他毕竟不是个政客;文人谈政治,他有时候还是天真了些。比如说,关于希拉里、关于民主党新政、关于奥巴马执政,他都抱有无限期待甚至一厢情愿不许别人提出疑问和怀疑,但是现实往往使他梦醒,梦醒后他会茫然,也会认错。这样的时刻他会无奈。这些也都反应在他的时评写作中。可是董先生不偏执、不矫情,也敢于自我批评;他检讨自己不手软,认错时对自己也不留情,是一个坦荡荡的君子。

显然,我们的这种讨论和争辩使鼎山先生很享受,而且这里面的很多话题也成了他当时和以后写作的一部分材源。我这样说,最突出的标志是,这本书完工后,董先生还是欲罢不能,一直跟我打电话聊,甚至还想跟我延续这种模式继续下去。可惜,由于我有自己人类学方面的学术工作要做,没能延续这种合作。三

话题回到他眼下的这本文集。今春跟武平定下来在上海出书后经上海出版家杨柏伟拍板,上图资料专家祝淳翔先生等协助整理初编。整理完毕,应鼎山先生的坚邀,由我来从事书稿最后审定、润色和编辑工作。现在此书已经完成。在董先生过世那天傍晚,我跟他在电话上谈及定稿事时老先生还非常高兴,大笑哈哈呢。没想到几小时之后他却成了古人,令人思之黯然。

鼎山先生这部书稿内容非常丰富,主要包括:一、忆旧怀人。此部分董鼎山回顾他一生包括童年旧事、抗战时在上海的青涩成长岁月、孤岛文学、他的记者生涯、那时上海文坛影坛和剧坛的风花雪月;其后他赴美经历及美国求学、挫折、事业及爱情和归宿;怀念大上海及文坛朋友,重返沪上、中美文化比较、近年来的遭历及思考等。这一部分如同一部如歌似雾弥漫着浅咖啡色氤氲的诗章,其意境无限绵长,读之会唤起不少忆旧色彩和情愫。同时,这里面也有很多宝贵的民国史及当时的文坛史、新闻史资料;董鼎山先生是事件的亲历者和当事人,这些资料夹叙夹议感情真挚,是弥足珍贵的第一手材料。

二、书人书事,这是董先生一生最喜欢的题材。董鼎山一生自称是“职业的读书人”,他性喜品评中外图书。但董鼎山的书评并不仅限于书评,而是常常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有论有据,评论中兼抒发自己的情怀。董鼎山的书评往往无所避讳,直言褒贬是非,“月旦”文学中人;不管是大师名流还是文坛新手,他绝对是好处不吝赞美坏处决不妄褒一词。董鼎山是个严格的文章法官,但他也性情温存。他讨论作品往往兼议时代背景、文坛趣事、创作秘辛和互动反响及相关联的逸文事件等;开辟了书评写法的一种新套路。他的书评往往不限于谈书和谈人,而更是直指社会人心,同时也有很高的美学趣味和追求。因而几十年来他评书论文的文字往往以资料多、知识全而著称于当代文坛;它们显真性情、有小百科的效用,非常有可读性。

三、谈情说性。这也是董鼎山先生平生所爱写的题材。细心的读者读董鼎山任何一部文集或选集都能看出他喜欢探讨人性,包括人和性两大部分。他喜欢从比较文化和社会学、文学的角度谈中西爱情观;讨论爱情主题时他从不回避性爱的话题。他探讨女权主义、女性文学和其社会性等等,也从生理学和心理学的角度揭示女性作家描写和看问题的独到视角,从而抽丝剥茧地剖析文学的象征、符号、理念并全方位地理解这种独特的美。

四、时评杂忆。董先生一生关心政治、关怀社会,富有正义感,批判社会快人快语毫不卖弄知识和掉书袋。其政论读来清新、有力、痛快淋漓。

五、旧文新刊。感谢祝先生的搜求爬疏,在民国上海报纸里沧海觅珠,费心找到很多董先生的少作和逝去的遗文。这次重新发现,董先生十分感念。这些遗珠会在此书一并发表以飨读者,带来古董出土般的惊喜。

人生最后的日子里,董先生最惦记的事情就是他这部书稿的出版。特别是近两个月他一直念叨,总盼望活着能见到它。为了他这个愿望,此书整个团队做了最大努力,但此书稿篇幅浩瀚。董先生的猝然离世使他终未能赶上,这是大家的遗憾。但是,写作、发表作品八十年的鼎山先生最后的日子是生活在爱的关注和幸福期待之中的。他常常跟我说:发表、编辑和读者的关爱是他写作的动力和支撑他活下去的念想儿。

董先生一生非常爱惜羽毛且珍重自己文字。他温文儒雅,是个老派的上海读书人。但他也有着吴越人的刚直。他大半生生活在海外思想比较开放,政治上和表述上比较倾向自由。他天真,关心政治,不怕表达自己的观点。但发现自己不对时敢于认错。他虽然为人随和,但也有峻急好辩的一面。为了他心中的真理他不怕辩论、不怕得罪人、不示弱。虽然董先生自称“职业读书人”或者书评人,但他不徇私情、不喜欢给熟人写书评,特别不喜欢有人给他送书求评。董先生从不轻易给人捧场,了解他的熟人一般并不敢请他写书评。

在鼎山先生这本最后的书中集中体现了上述精神。在海内外,他给报刊写稿的条件往往是要求编辑部不能改动他的文字。但这次委托我编书,蒙他信任,赋予了我对他的文字的最后“润色,剪裁和整批整理工作”的权力。这是一个无限的信任,我当努力不辜负老人家的这份情谊。

最后,值得一提的还有这本书的定名。原来董先生倾向起名《董鼎山暮年文集》。我觉得不够好,一是它情绪较暗也比较灰心,而且名头不响亮,读者未必喜欢。我把意思跟董先生讲了,他认可。再后来,董先生自己又想了一个书名叫《董鼎山八十年写作回忆》这个书名比较朴素,也比较有意义。但是它仍似乎不太扣题。读过前面我对此书介绍的读者会显而易见得出结论,它只包括了本书内容的第一个部分,五分之一。用它概括第一部很好,似乎不太合适作为统领全局的书名。

怎么办呢?其后我想了一个比较响亮、好记、有意义而且明快的题名,但那时董先生已经住院了。我想此事不急,不愿意用它来夹缠病床上的老爷子——我总以为他会好起来回家再说。因为那时董先生说话一直很洪亮,即使在他临终。如果不是他因心脏病发猝亡,我相信他还会支撑很久的。可惜我没来得及跟他详谈;我跟他谈书名时,他无须详谈只委托我全权替他处理。没想到这却成了他最后的嘱托。

但万幸他跟我在最后的电话中抓紧告诉我他在摔倒住院前夜为此书写完了序。他还尚未最后润色,并委托我再看看定稿。这是他真正最后的文字,弥足珍贵。这最后的声音终于让我们知道他毕竟为他心爱的最后的书完成了序言。

我想给他的这本书起的名字是《文心雕鹤》,副标题即用他的“董鼎山八十年写作回忆”。我的原因如下:1.这个名字借用一个经典名著略改一字,比较容易给人深刻印象,易于记忆、便于传播。2.王力先生曾经采用这个方法出过《龙虫并雕文集》和《龙虫并雕斋琐语》等,效果很好,是为一例。3.此处这样借喻比王力的初衷用法意象更好一些。王力谦虚寓有“雕虫小技”意,但董老爷子平时很潇洒很自负,以鹤寓之估计他很高兴,也很贴切。4.董先生像鹤一样长寿,算得上是鹤寿,这是个形象化的象征。5.鹤很洁白,爱惜羽毛。董先生一生也基本上如此。他给人印象温文儒雅,跟这个形象很匹配。6.董先生一生漂泊,从中国到美国何止万里飞翔,我以为用鹤的迁徙劳顿,刚毅和跋涉描述他也不失为一种较为贴切的形象。我前两年间在北京晚报上写过两篇长篇访问记,把晚年董先生形容为老鹤,读者反响很好,他自己读后也非常赞成。我相信,董先生会喜欢这个书名,会像以往那样欣然笑纳的。出版家杨柏伟先生也认可了这个书名。

我们期待着这本书早日问世,也希望更多的读者能够通过这本书来更深入理解董鼎山一生的心路历程。

在这本书即将问世之际,请容许我以此文作为一瓣心香奉献在鼎山先生灵前。并代表董先生鸣谢赵武平、杨柏伟、祝淳翔诸位成人之美、促成此事并贡献甚巨的友人。而更应该感谢的,是海内外关心和忆念董鼎山的广大读者和文友。

董先生说过,对他最好的纪念就是关心他的书。他是个书评家,虽然他评价过不少人的书,但是他最期待读者对他的书评。让我们期待他的书、阅读他的书、评赞他的书;好处说好,不赞成处直言。我相信老爷子在天国会很受用、会对我们此举赞许颔首的。志清先生最后的日子

三年前一个春深的日子,在百老汇大街上遇到夏志清太太王洞女士,她告诉我夏先生病了,而且病得比较厉害,住院了。

其时夏先生已接近九十岁,身体一直不错。据夏太太讲,那次病刚开始有点儿咳嗽气喘,起先没太在意,因为夏先生年高且他家离医院只一街之隔,发现略微严重后就送进了医院。没料到恰巧夏先生自己的医生休假,遇到了个年轻医生接诊,因为此人不太熟悉夏先生病历,处理粗疏,旋即将他送了急救室且又插了管子等等。年纪大的人最怕折腾,结果就此病得愈发深沉,酿成了大病。那次住院半年,曾经出现过病危。志清先生能够活过来,的确赖他平素身体不错,也靠他心理素质过硬。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不怕死”。

志清先生是个生性要强的人,即使在老年,他也最怕说病。偶或染恙,连伤风感冒这样的小病他也不愿意说,更怕让人知道。但那次的病却真正伤了他的元气,造成了以后致命的祸根。从那以后,夏先生基本上不能散步了,出入依赖上了轮椅。时光荏苒,夏先生顺利度过了九十大寿后又活得倍儿有劲,红光满面不像是“九〇后”的人。特别是去年,时时参加活动、接受采访、上电视、出书,又给大家以活力无限的感觉。

没想到就在这时候出事了。

以往,每年圣诞节志清先生都会寄我圣诞卡。这两年他年纪大、身体欠安,怕他记挂此事,我就提前打电话问候,并请他今年不必写卡寄卡了。没想到刚刚接通电话,却是夏太太有些忧郁的声音说是先生又住院了。并说他这次住院有些不同,因为主治医生也就是志清先生多年的医生说他脏器衰竭,并认真说起了他的生命不会太久。这个消息对周围的亲友是个打击。

我不久前尚见过夏先生,觉得他的情况没有那么糟。因为我家干医生这一行的多,知道医生为了让患者家人配合往往把病情说严重些。没想到这次竟是一语成讖。此是后话。

因为正好圣诞节期间在美国到处都是假期,包括医院,所以对夏先生照顾令人担忧。夏太太跟我商量这些天看护夏先生的事宜。其实,夏先生此刻已经不需要医院治疗,他即将被转入老年疗养医护中心;所幸这个中心离家很近条件也不错。但是夏先生是个敏感的人,虽在病中,他仍然不喜欢这老年养护所,觉得这样的地方暮气比较重而且氛围压抑。可是,依夏先生情况看,能够去这样的机构却是最好的选择。

为了不让夏先生孤独,特别是不让他生疑,夏太太精心设计了那几日的时间表和看望、陪护先生的人选。圣诞假日前,安排离美回亚洲的重要友人先去看望夏先生。节日期间,在纽约的友人看望他。但是,夏先生生性敏感,怕朋友一时间都集中去看他会让他多想,有跟他告别的嫌疑,最后夏太太定下来圣诞节后的几天由我来陪他。因为平素我跟夏先生很好又兼我们住得非常近;此外,其时夏先生女儿来家过节夏太太很忙,所以我陪他除了让他高兴,且又能让他最少生疑、感伤及产生联想。

我们周密计划,因为虽然志清先生是在病中而且年高,但他却“不好对付”。他火眼金睛,如果任何一个细节穿帮或者说法有误,都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疑虑和忧思。我们甚至做了沙盘推演见到志清先生如何说法,甚至我看望他时买什么样的甜点和水果等细节都设计齐全。

圣诞节次日,近中午一点钟我来到了疗养医护中心。这是一个声誉很佳的机构。但是因为主顾都是年老病人,虽然设施完备,环境却很压抑。电梯里都是轮椅病人,人们目光呆滞或者木然落寞,让人见之难忘。刚到了住院区护士站,一个老年妇人叫声凄厉:“上帝呵,求你救救我!”一声连着一声。护士们看上去已经习惯了她的叫唤,咫尺之遥竟没一个人愿意转过脸去看她一眼。这个声音一直在走廊回环,听来很凄凉,至今忆起还是萦绕在耳。

到了夏先生房间,发现他不在。我心里一惊。去护士站问询,被告知夏先生在洗澡。等了一刻,一个胖大的黑人女性护工送来了志清先生。见到了我,夏先生惊叫起来、好生高兴。看到刚刚洗过澡脸膛红扑扑的老人,而且他反应这样敏捷,我一点儿没觉得他是垂危的病人。他的兴奋也点燃了我的心情。夏先生一下子恢复了他往日健谈的习性,高兴地跟那个护工介绍我,说了我如何如何等很多溢美之词让我略显尴尬。我用中文告诉先生不必介绍,反正他未必读文学书也不必知道我们是学者或者作者之类。但是夏先生兴致不减,坚持用英文说,“不!我们都是伟大的学者!”我有点脸红。因为虽然在先生,“伟大”是口头禅,可这两个字并不是人人都有份的。但越纠正他他会越说话,怕他累,就微笑作罢。

可能是没想到我此时会来,他乡遇故知的好心情让他欲罢不能。夏太太嘱咐让他吃点儿香蕉最好,我剥了新鲜香蕉,他听话地吃了。边吃还不迭声地跟我问这问那,兴奋之情难掩。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让夏先生开心的节目。那是夏太太告诉过我的美女医生来了,她点亮了夏先生的热情。这个医生是每天在吃饭时会来观察病人咬合吞咽状况的专职口腔医生。不久午饭来了。午饭很丰盛,夏先生先吃了一小碗桃罐头,喝了一杯鲜橙汁;接着又喝了一小钵较浓的薏米胡萝卜肉汤,吃了一碟豌豆、还有蒸的鸡茸。一托盘午饭除了没有吃烤土豆外都吃了。这样健谈、有着这样好胃口的夏先生会不久于人世?我不能相信。

吃饭的时候,美女医生做记录,观察夏先生咬嚼动作并相应做指示。夏先生乖极了,像个小学生、特乐意,还不时狡黠地跟我递眼色。吃完了午饭,美女医生监督夏先生做舌头操,各种伸展运动、扭缩和旋转。虽然夏先生动作不完全符合要求,有时候不得不逼得这个女医生示范,但是夏先生终于顺利完成舌头操。我知道夏先生素喜照相想给他们合个影,这个美女闻之欣然靠上去,没想到这张照片竟成了夏先生人生最后几张照片中的一帧。

病房里多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同屋一位英国口音的老人也在自己试着吃饭,他艰难地拿着汤勺往嘴里送饭,抖抖霍霍几分钟送不进去一口,看着让人揪心。想帮帮他我却不敢,在这里素知律法严谨不敢贸然帮人。看着英国老人累了好久吃不进去饭,我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他却猛地睁开眼艰难地对我笑了一笑;这笑让我很惊心,比哭难过。

而夏先生就幸福多了。他穿着浆洗笔挺的衬衣,薄毛衣,干净体面,眼光炯炯有神。晚饭夏先生胃口仍然不错。他极喜欢甜食。先吃了奶酪蛋糕,然后吃了冰淇淋,喝了苹果汁,吃了一点肉糜和蔬菜、米做的布丁;只是没有吃法国吐司三明治。其实这已经吃得不少了。夏太太嘱咐饭后希望他吃一些专门替他邮购的俄勒冈出产的蜜梨。

一拿出梨来,夏先生马上高兴了。他说这是他六十年前在耶鲁读书时就喜欢的梨,“我发现的!这东西是上品,最好吃。”这梨熟软多汁,削了皮用汤匙就可以挖着吃。夏先生胃口不错,吃了一大半。一边吃一边还硬要让我分食。他是个大方且极愿分享的老人,直到告诉他我也有一箱他才作罢。看着他安详入睡,夜已深,我悄然离去。

次日中午我去病房,又没了夏先生。去护士站再打听。说是在午餐间。原来没家人探望的老人都被集中在餐厅里以便于看管。我到了餐厅,这里的景象很压抑。众多老人围着一个长桌。饭还没来,每人一个轮椅,大部分都在昏睡;醒着的表情非常漠然,视人如同无物,神情像是一座座木雕。我一眼看到夏先生在轮椅上瞌睡,看到我他反应却有些懵懂。经我与护士站商量,可以由护士先陪我送先生回房间。这时夏先生鼻上戴着移动吸氧机,护士很敬业,熟练地推轮椅,我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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