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呐鸥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30 18:4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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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钻石工坊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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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呐鸥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

刘呐鸥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试读:

刘呐鸥小说经典

游戏

在这“探戈宫”里的一切都在一种旋律的动摇中——男女的肢体,五彩的灯光,和光亮的酒杯,红绿的液体以及纤细的指头,石榴色的嘴唇,发焰的眼光。中央一片光滑的地板反映着四周的椅桌和人们的错杂的光景,使人觉得,好像入了魔宫一样,心神都在一种魔力的势力下。在这中间最精细又最敏捷的可算是那白衣的仆欧的动作,他们活泼泼地,正像穿花的蛱蝶一样,由这一边飞到那一边,由那一边又飞到别的一边,而且一点也不露着粗鲁的样子。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汗汁和油脂的混合物,使人们都沉醉在高度的兴奋中。有露着牙哈哈大笑的半老汉,有用手臂做着娇态唧唧地细谈着的姑娘。那面,手托着腮,对着桌上的一瓶啤酒,老守着沉默的是一个独身者。在这嬉嬉的人群中要找出占据了靠窗的一只桌子的一对男女是不大容易的。

——呵呵呵呵。

——有什么好笑呢?

——笑你样子太奇怪啦,瞧,你的眼睛满蓄着泪珠哪!

大概是多喝了点“车厘”吧!但是除了酒,我实在也找不到什么安慰,移光,你相信吗?我今天上午从朋友的家里出来,从一条热闹的马路走过的时候,我觉这个都市的一切都死掉了。塞满街路上的汽车,轨道上的电车,从我的身边,摩着肩,走过前面去的人们,广告的招牌,玻璃,乱七八糟的店头装饰,都从我的眼界消灭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像太古一样地沉默。那街上的喧嚣的杂音;都变作吹着绿林的微风的细语,轨道上的辘辘的车声,我以为是骆驼队的小铃响。最奇怪的,就是我忽然间看见一只老虎跳将出来。我猛吃了一惊,急忙张开眼睛定神看时,原来是伏在那劈面走来的一位姑娘的肩膀上的一只山猫的毛皮。这实在不能怪我,山猫的祖先原是老虎,因为失了恋爱,正在悲哀的时候,被猎户捉去饲养,变成了猫儿,后来又想起它的爱人,走到山野里去,所以变了山猫的。总之,我的心实在寂寞不过了。倘若再添这些来时,或者我的生命的银丝,载不起它的重量,就此断了。我只……

——到底你今天怎么啦,这么多的话语?

——………………!

他不答,只瞟了她一眼。这时他才知道一盒的火柴都一根根被他折断了,弄得满身都是碎梗。

忽然空气动摇,一阵乐声,警醒地鸣叫起来。正中乐队里一个乐手,把一枝Jazz的妖精一样的Saxophone朝着人们乱吹。继而锣,鼓,琴,弦发抖地乱叫起来。这是阿弗利加黑人的回想,是出猎前的祭祀,是血脉的跃动,是原始性的发现,锣,鼓,琴,弦,叽咕叽咕。……

经过了这一阵的喧哗,他已经把刚才的忧郁抛到云外去了。

——跳吧!

他放下酒杯说。

两个肢体抱合了。全身的筋肉也和着那癫痫性的节律,发抖地战栗起来。当觉得一阵暖温的香气从他们的下体直扑上他的鼻孔来的时候,他已经耽醉在麻痹性的音乐迷梦中了。迷朦的眼睛只望见一只挂在一个雪白可爱的耳朵上的翡翠的耳坠儿在他鼻头上跳动。他直挺起身子玩看着她,这一对很容易受惊的明眸,这个理智的前额,和在它上面随风飘动的短发,这个瘦小而隆直的希腊式的鼻子,这一个圆形的嘴型和它上下若离若合的丰腻的嘴唇,这不是近代的产物是什么?他想起她在街上行走时的全身的运动和腰段以下的敏捷的动作。她那高耸起来的胸脯,那柔滑的鳗鱼式的下节……但是,当他想起这些都不是为他存在的,不久就要归于别人的所有的时候,他巴不得把这一团的肉体即刻吞下去,急忙把她紧抱了一下。

——步青!

她叫了一声,眼睁睁地望着他。

——………………。

他只默然,眼睛尽管地发焰。

——步青,他快要来了,你知道吗?大概后天吧!他的信说H地的他的工厂最近闹了风潮,忙得避身不开,但是现在已经解决,大约两天之内就可以到这儿来。他还说来时要买一辆“飞扑”,和雇两个黑脸的车夫送给我哪!

——你真的要跟他去吗?

——或者,看那个时候我对他的感情怎么样。

——你爱着他吗?

——不,但是我觉得他还可爱,卓别灵式的胡子,广阔的肩膀。前一趟他到我家里来的时候,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半天的话,后来呢,说我的颈部多么美丽,就把我搂入怀里,就在颈部上任力吻了一下。那时我险些昏了过去,因为从没有人说过我的颈部是怎么样好看的。他是一个爽快的汉子。跟从他是可以不时快快活活地过活的。不像你太荒诞,太感伤,太浪漫的,哈哈哈!……

这晚他们从那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电光眩耀着的门口除了只留着数辆的汽车以外,街上四下里已经静悄悄的了。两排的街灯在那朦朦的白雾里露着像肺病的患者的脸一样的微弱的光线。远远地只听见着修路工人的铿铿的锤声。树荫里,鸱枭忽然叫了两声。

——我们走一点路吧!

他们于是互相拥抱着,漫步着,向那朦雾的深处跑去——一个想着后天的“飞扑”,一个想着要从他的怀里溜出去的这鳗鱼式的女子。

一天下午,在办公室里,他拿着一枝红色的铅笔,正在点写时,忽然台子上的电话响了。

——步青吗?啊,是的。他今天走了。我们昨天么,去坐车,晚上么,去看美琪白兰妮。他在我家里住了一夜,说那面还有点事情,要先回去。我大概再过几天也要离开这儿了。你忙吗?要不要来看看我的“飞扑”。六汽缸的,意国制的一九二八年式的野游车。真正美丽,身体全部绿的,正和初夏的郊原调和。它昨天驰了一大半天,连一点点吁喘的样子都没有,你说可爱不可爱?对啦,今天不要你来,我来找你吧!……不,不,我们在C公园相会吧!差不多……五点半!听见了吗?你怎么不说,让我一个人,……生气了,是么?我刚洗好澡,还没有穿衣衫哪!好了,五点半,别弄错,你的嘴唇来……

他放下了听筒的时候,什么也再想不出来了。他的耳朵充满着她可气又可爱的声音,眼前只见她的影子在跳动——她刚出浴的肢体,湿了水的短发,不穿袜子的足趾。……他只发呆地默然坐着。

壁上自鸣钟打了五下,他就胡乱地把台子上的东西整理一下,拿下帽子就走。

一路上他想,她像是真的要走的了。但是她不是爱着我么?她从来对于我的爱情是虚伪的么?不,谁也不相信她会说谎的。你看她说她爱着我的时候的那个神经质的嘴唇和那对焰光射人的眼睛哪!至少她在说她爱着我的时候,她是不骗我的。就是这会她也是爱着我的,我相信。但是她却要走了?

黄昏的公园,游人是不少的。两个卖笑妇孜孜的笑着从他前面走过。一个素服的牧师坐在花荫下看书。两只蝙蝠从那蔓藤中飞了出来,在低空中打了几个圈子,又向池塘那面柳丛里飞去了。他就找出一条空椅在那蔷薇满开的篱边隐处坐下。微风,和湿润的土味吹送来了一阵的甜蜜的清香。这大概是从过于成熟,腐败在树间的果实来的吧!黄昏渐渐爬近身边来,可是人们却一个也不想走,好像要把这可爱的残光多挽留片刻一样。祸然在他的眼前的微光里,一对脆弱的肉色的女足现出来了。

——你这个人,真……怎么躲藏遮这儿,给人家找了好一会。

她气冲冲地说。

——那劳您的玉驾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

这是五层楼的一室,他凭着栏杆往外面望。黑默默的空中罩住一片生活的红光,下底是一片的灯海。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只露着不明瞭的轮廓,像海底的沙堆一样,垒在他的眼底下。近处一条灯光辉煌的街道,像一条大动脉一样,贯串着这大都市的中央,无限地直伸上那黑暗的空中去。那中间的这些许多夜光虫似的汽车,都急忙动着两只触灯,转来过去。那面交错的光线里所照出来的一簇蚂蚁似的生物,大约是刚从戏园滚出链的人们吧!

他这天薄暮,出了公园,陪她去看了第二次的日戏,后来在附近的咖啡店里简单地吃了一餐大菜,就被她扭到这儿来了。——说是要同他谈一夕离别的话。

忽然一只手腕搭上他肩膀。

——看什么?外面有什么好看呢?来吧!我们来谈话吧!

她扭扭扯扯一定要拉他到里面去。不提防,跄了一步,踏不上阶段,哇的一声,滑了一跤,他急忙挽她起来,扶入房里,使她坐下。她在灯光下,褪下袜子来看,埋怨地说:——叫你好好进来,你不要,你看哪,皮都卷起来了。

他看她雪白的胫上有了两三点的血珠,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条新鲜的手帕,忙跪下去,给她拂拭。忽一阵强烈的温气,从她胸脯直扑过来,他觉得昏眩,急想起来时,两只柔软的手腕已经缠住了他的颈部了。——鼻头上是两颗火辣辣的眼睛,鼻下是一粒深红色的樱桃。他像触着了电气一样。再想回避也避不得了。

雪白的大床巾起了波纹了。他在他嘴唇边发见了一排不是他自己的牙齿。他感觉着一阵的热气从他身底下钻将起来,只觉呼吸都困难。一只光闪闪的眼睛在他的眼睛的下面凝视着他,使他感觉着苦痛,但是忽然消失了。贞操的破片同时也像扭碎的白纸一样,一片片,坠到床下去。空中两只小足也随着下来。他觉得一切都消灭了。

——你真瘦哪!

一会儿,她抚弄着他的头发说。

——你怎么这样地战栗;真不像平常的你。你怕,是不是?

——不,我不怕。你爱我吗?

——怎么!这不是证据吗?

——那么,他呢?

——他?啊,我知道了。你这个小孩子,怎么在这会儿想起他来了?我对你老实说,我或者明天起开始爱着他,但是此刻,除了你,我是没有爱谁的。你呢?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

——那不是好了吗?还有什么话说。你我都有权利的哪!

——他要问你要呢?

——不会,他那种爽快的人,是不会发起这种疑问的。就使他问,我只对他说我跟别人家的女儿并没有什么分别就好了。

——他相信吗?

——怎么不相信,就是老练家也有错误的……

——但是他不相信呢?

——那我们管他不着了。文雅的人总知道女人是不常说真实的。他们总不敢发那种关于女人的秘密的愚问的。

——…………………。

他语塞了,不知怎么应她才好。他觉得他自己太软弱了。他替将来的她底男人悲哀,又替现在的自己悲哀。

——哟,想什么东西?好好一个人,怎么又消沉了?

她不依地,两只手腕紧锁住他,乱摇。

温和的阳光,爽朗地射在清晨的月台上。那面是刚被工厂里的汽笛声从睡梦中惊醒起来的大都会的脸子。它好像怕人家看见了它昨晚所做的罪恶一样,还披着一重朦朦的睡衣。火车快要开了。一阵阵匆忙的步履声也都停止了。

她看见他眼里有了两点珠光,忙对着他孜孜地笑着说,

——忘记了吧!我们愉快地相爱,愉快地分别了不好么?

她去了,走着他不知的道路去了。他跟着一簇的人滚出了那车站。一路上想:愉快地…愉快地…这是什么意思呢?……都会的诙谐么?哈,哈,……不禁一阵辣酸的笑声从他的肚里滚了出来。铺道上的脚,脚,脚,脚……一会儿他就混在人群中被这饿鬼似的都会吞了进去了。

风景

人们是坐在速度的上面的。原野飞过了。小河飞过了。茅舍,石桥,柳树,一切的风景都只在眼膜中占了片刻的存在就消灭了。但是,这里,在燃青手中展开的一份油味新鲜的报纸上的罗马的兵士一样的活字却静静地,在从车窗射进来的早上的阳光中,跟着车辆的舒服的动摇,震动着。燃青是为要得到下星期月曜日将在新都开的一个重要会议的智识,被赶出了那充满着油味和纸嗅的昏暗的编辑室,到这早晨的特别快车上来的。

搭客并不多。除了几个武装凛凛的八字胡的将校格的军官们和一个带着家族的商人型的胖子以外,稍为引人注意的就要算坐在前头的一对像新婚的甜味还残留在嘴唇上的年青的夫妇。车中是满着,含着阿摩尼亚的田原的清风的。燃青像服了一帖健康的汤药一样,把前夜的种种放荡的记忆和一切从都会里带来的不洁的印象抛出脑筋外面,觉得苏生了一样地爽快。火车刚开不过半个钟头,忽然又飞过郊外第三个小站了。拿着小竹竿的牧牛童,向着天风大声叫喊着。李树下的鸡群,像得了老鹰的攻袭警报一样,向着瓜田里争先地飞走。

燃青正要翻过报纸的别面来看时,忽然来了一个女人站在他脸前。

——对不住,先生。

她像是刚从餐车出来,嘴边还带着强烈的巴西咖啡的香味,燃青站起来,让她进去把头上的一个小皮包拿下来当作臀垫子坐下,才知道他是占错了人家的位子。于是便在对面一条空椅上坐下。这一次,风景却是逆行了,从背后飞将过来,从前面飞了过去。但是风景此时在燃青,却和他手中的裁兵问题,胡汉民的时局观,比国的富豪的惨死跟革命的talkie影片一样不是问题了。他的眼睛自然是受眼前的实在的场面和人物的引诱。

看了那男孩式的断发和那欧化的痕迹显明的短裾的衣衫,谁也知道她是近代都会的所产,然而她那个理智的直线的鼻子和那对敏活而不容易受惊的眼睛却就是都会里也是不易找到的。肢体虽是娇小,但是胸前和腰边处处的丰腻的曲线是会使人想起肌肉的弹力的。若是从那颈部,经过了两边的圆小的肩头,直伸到上臂的两条曲线判断,人们总知道她是刚从德兰的画布上跳出来的。但是最有特长的却是那像一颗小小的,过于成熟而破开了的石榴一样的神经质的嘴唇。太太,当然不是,姨太太更不是。女学生,不像是年纪……燃青正在玩味的时候,忽然看见石榴裂开,耳边来了一阵响亮的金属声音。

——我有什么好看呢,先生?

燃青稍为吓了一下,急忙举起眼睛来时恰啮了她的视线。两颗含着微笑的银星。

——你还是对镜子看看自己哪,先生,多么可爱的一幅男性的脸子!

他的惊愕增大了。他虽受不起她的眼光的压迫,但也不就把视线移开,大胆地说,

——对不住,夫人,不,小姐,我觉得美丽的东西是应该得到人们的欣赏才不失它的存在的目的的,你说对不对?

——真会说……可是,这一路线,你是常走的吧!

又是微笑的银星。

——对啦,职业上……但是这么可爱的早车,我却是第一次。

他们的会话就这样地开始了。燃青为要保持绅士的尊严,并不去向她寻根问骨,但是她却什么都说了。自由和大胆的表现像是她的天性,她像是把几世纪来被压迫在男性底下的女性的年深月久的积愤装在她口里和动作上的。从她的话里,燃青知道了她是一个大机关里的办事员,而且已经是一位夫人。她的丈夫是最近去在这条铁路上的一个县里当着要职的。

——那么,你是要去找他的了吧!

——对啦,本来他应该在每个week-end回来一次的,但是这一次因为他那儿有些事情,所以前次他回来的时候叫我一定在这个week-end到他那儿去陪他一两天,并去赏赏县里的风光。

她是用着微笑和自若的态度讲的,对于她这不藏不蔽的小孩气,燃青不但不觉得好笑,辐反生起了敬畏和亲爱的心。

忽然一阵隆隆的声音从车辆的底下响将起来。过桥了。由河原吹上来的青色的凉风把她额下的短发翻过一边,使她眼底的微笑越发精彩。她把手中的小镜子收在匣箱里,再续上她的话了。

——后来我对他说,如果他不能回来,就在县里找个可爱的女人陪一两天不是很好吗?大大的一个县里漂亮的女人总是不少的,要找个适意的女人总算不难。但是他反说,县里的女人他是不敢领教的。他的意思是县里的女人不但是没有都会的女人那样经过教养的优美的举动,就是有了优美的举动,也没有都会的女人特有的对于异性的强烈的,末梢的刺激美感。他是文化的赞美者,但是我的意见却有些不同。我想一切都会的东西是不健全的。人们只学着野蛮人赤裸裸地把真实的感情

露出来的时候,才能够得到真实的快乐。

——你的意见真不错。但是,有时候像你这样标致的都会人也是很使人们醉倒的。不瞒你说,我自看见了你的瞬间,我这颗喘吁吁的心脏已经就在你掌握中了。

微笑的眼睛和微笑的眼睛的啮合。同时隔开了他们俩的中间的台子底下的燃青的胫骨上也受了尖锐的一击。痛虽是很痛,可是心里却觉得是一种酸快的痛。他向下看见了,两只踏在像鸽子一样地可爱的高跟鞋上的小足,和露在短裾口的两颗圆圆的膝头。

——我不想你这样缺乏油脂的人也会说这种话。

——你说我瘦是吗?瘦,瘦身体才能直线的。直线的又是现代生活的紧要的质素哪!

火车走近车站了。水渠的那面是一座古色苍然,半倾半颓的城墙。两艘扬着白帆的小艇在那微风的水上正像两只白鹅从中世的旧梦中浮出来的一样。燃青觉得他好像被扭退到两三世纪以前去了。

停车了。跟着一阵阵喧嚣的人声,车内的空气也渐渐地不安起来。下车的,上车的,叫卖的,搬行李的,接客的,送客的。那个商人胖子的小的女孩因她母亲不肯给她买洋囝囝竟哭将起来。全车站里奏的是jazz的快调。站在煤的黑山的半腹,手里急忙动着铁铲的两个巨大的装煤夫,正构造着一幅表现派的德国画。燃青又在现在苏生了。同时他听见他眼前这个不常碰到的漂亮的旅伴对他说,——我若是暂在这儿下车,你要陪我下车吗?

女人的眼睛是讲着什么似的。燃青是暗中摸索的样子。半刻他便恭敬地向她说,——夫人直线的地请我,我只好直线的地从命是了。我觉得这像是我的义务。

两个人的行李合起来就是两只小提包。他们下来时,从机关车刚起一道白色的蒸气,出发的汽笛就响了。

开门进去就有一阵浓厚的空气触鼻。No. 4711的香味,白粉的,袜子的,汗汁的,潮湿了的皮包的,脂油的,酸化铁的,药品的,这些许多的味混合起来造出一种气体的cocktail。这里是旅馆的一房间。仆欧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之后,女人忽然抱着燃青,在他唇上偷了一个蛮猛的吻,然后说,——我从头就爱了你了。

她去对着大镜梳理了一会头发,回来拉他的手说,

——我们外面去吧!这么可爱的地方。

燃青虽是不服,但是他知道去翻女人的瞬间的想念是无益的。

傍路开着一朵向日葵。秋初的阳光是带黄的。跨在驴上的乡下的姑娘,顺着那驴子的小步的反动,把身腰向前后舒服地摇动着,走了过去。杂草里的成对的两只白羊,举着怪异的眼睛来望这两个不意的访客。下了斜坡,郊外的路就被一所错杂的绿林遮断了。

分开着树枝,走着没有路的路进去时,他们就看见眼前一个小丘。一只粉头的鸟儿飞过头上去了。她说她的足痛,把那双高跟鞋脱起来拿在手中,用着那高价的丝袜踏着草地上爬上丘去。

她是放出笼外的小鸟。她跳动着两只好像是只适合于柏油铺道上的行走的奢华的小足向前一步一步强健地爬上去,花边从裾里露出来了。到顶上时两个人都是喘吁吁的。额角浮出了几粒真珠。但是大腿下却觉得草地真是凉爽的。

——我每到这样的地方就想起衣服真是讨厌的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只留着一件极薄的纱肉衣。在素绢一样光滑的肌肤上,数十条的多瑙河正显着碧绿的清流。吊袜带红红地啮着雪白的大腿。

——看什么?若不是尊重了你这绅士,我早已把自然的美衣穿起来了。你快也把那机械般的衣服脱下来吧!

燃青虽然被她吓了一惊,但是他在这疲乏的时候却也真觉得这衣服真是机械似的,真是无用的长物。他再想,不但这衣服是机械似的,就是我们住的家屋也变成机械了。直线和角度构成的一切的建筑和器具,装电线,通水管,暖气管,瓦斯管,屋上又要方棚,人们不是住在机械的中央吗?今天,在这样的地方可算是脱离了机械的束缚,回到自然的家里来的了。他不禁向空中吸了两口没有煤气的空气,勃然觉得全身爽快起来。同时又觉得一道原始的热火从他的身体上流过去。

他这时知道女人怎么忍耐着足痛,快跑了许多的路带他到这样寂寞的地方来的了。

——你对云讲着什么话?

——我正想着你这身体跟你的思想正像那片红云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真的吗?那么我就要使它无拘无束伸展出来了。

她的眼里点起火来了,软绵绵的手臂早已缠上颈部去。

地上的疏草是一片青色的床巾。

这天傍晚,车站的站长看见了他早上看见过的一对男女走进上行的列车去——一个是要替报社去得会议的智识,一个是要去陪她的丈夫过个空闲的week-end。流

紫色的黄昏支配着场内,一层薄烟的轻纱罩住着人们的头上,辩不大出他们的正体。人并不多,厅也不大。四面石竹色的粉壁上飞舞着一群有翅膀的小爱神,向人们张着危险的弓箭。

镜秋跟着堂文坐下去时,觉得臀部下有了柔软的反动力,舒服和安静的意识,同时眼睛的面前就有了白的东西光闪着。巨大的圆背上,一个精光的秃头颅。他的旁边是一只亚拉斯加的黑熊。熊是断了头发的。褐色的绢丝的断面下垂堕着一对动摇着的翡翠。

——不多几分钟了。

堂文好像怕扰乱了场内沉静的空气似的,在镜秋的耳朵边轻轻地吹了几个音。

堂文和镜秋是主仆的关系。镜秋是被堂文的父亲,一个大纺织业家,买去了脑筋和精力,做了他的纺织机的一部,替他生剩余价值的。当初镜秋也不过是他们工厂里几千雇用人员中的普通的一个,然而这刚离了学校里的实验室的青年,不知道那一部分被老主人看中了,入厂后不几时,竟被收用做秘藏人员,连住也搬到主人自己的宏大的家里去了。老主人的意思好像是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跟前,预备做一个现年十三岁的女儿的丈夫的后补,好令将来帮助着不大聪明的自己的儿子,顾护自己的事业的永远的发展。实在这种事情在豪富的家庭里是常有的,因为豪家们的儿子大都逃不出遗传原理的支配,成人之后,多具有怠懒,放荡,发狂种种的危险性。镜秋不用说是跌入了老厂主的女儿政策的一个。

——这儿本来是不应该两个男人同来的,损失太多了。

正苦着赶不出酒后的忧愁的镜秋忽又听见身边的堂文少爷,指着贴在前列的椅背上的小白纸条,这样说。纸条上是“开映中不许发奇声,唯手足的实行不妨”几个外国字。镜秋觉得堂文嘴角边一个猥邪的微笑射住了他。

忽一会,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桃色的光线把场内的景色浮照出来了。左边的几个丽服的妇人急忙扭起有花纹的薄肩巾角来遮住了脸。人们好像走进了新婚的帐围里似的,桃色的感情一层层律动的起来。这样过了片刻,机械的声音一响,场内变成黑暗,对面的白幕上就有了银光的闪动。尖锐的视线一齐射上去。

含有刺戟性的好色的法文的长文一过,就现出一幅刚出了水的维那斯之图。站在海边的维那斯把身子hula式地摇了几摇,葡萄的香露水便滴下小丘的疏草上去。冒犯规则了,嘻嘻的声音忽在黑暗中发了两个。其次是嫫娜凡娜,在敌将的行营内脱去了大衣的凡娜。敌将是忘了战争吗,被花香魅倒了的黄蜂似的,只把鼻尖拿到花心间去旋转着。过去是神经昏乱了的爱丽司小姐。但是在旅馆的大餐厅上丢去了抹胸的她却并不失神,登上嘻嘻地狡笑着的眼睛和牙齿齐射的酒台上便跳起却尔斯顿来。

一瞬间,镜秋前面的秃光头倾斜了,同时他便看见黑熊的头变了两个。哈哈,这是所谓两个男子同来的损失的理由吗,他心里想着,觉得刚才多喝了点的Old Tom在他的血脉里发作起来。手足只是发抖着桃色的兴奋。

然而银幕上的风景又换了。这回是两只螳螂相斗之图。打了败仗的雄的螳螂昏醉地,但是很满足地一直等雌的来把他渐渐地吞下去。谁说雌的是弱者呢?忽然Close-up来了。蓬乱的黄金绢丝,死去了而活着的眼睛,裂开的石榴,行空的足。又是long-shot。激情泛滥了。筋肉的吸引,反抗,骨节鸣动的声音……眼都花了。

紫色的黄昏忽又支配了场内,人们都回归现实了。镜秋觉得眼底里发焰,脑筋像要破裂似的,急想走时,堂文紧扭住他细声地说:——忙什么,还有哪,更妙的……喂,喂,镜秋你瞧,那不是青云吗?

镜秋忙坐下来睁大眼睛看时,果然坐在前几列右方的柱边一个少妇的朦胧的半边脸确实是青云。青云是堂文父亲的第三房。但是虽在这地方发现了她的踪迹,镜秋却并不觉得怎样稀奇。因为老太太逝世之后,主人再娶了第四房,家里的几个主妇中她就算是最空闲的了。家事有第二房料理着,小小姐是家庭教师晓瑛看护着,老爷又还醉在第四次的新婚的梦里不醒,有了吃,有了穿,天天只与无聊相对着,谁禁得住她不出来闲散一下。虽说这地方有点不妥,但是若不是老爷教示了她,她那里会晓得。镜秋觉得堂文话里似乎有刺,忍不住心头的郁愤,忙说:——青云是青云,但是我们都来了,你叫她不要来呢。

——喂,你……不是来不来,你看看她的邻席哪。

堂文不满足地用嘴角向那面呶了一呶说。

镜秋再抬头看时,真的看见她跟邻席的一个养着巧妙的考尔门式的胡子的青年,肩膀相依靠着,不知道密切地在讲些什么。但是这时,忽见半边脸一转,那面射过两道眼光来。一瞬间,青云脸上的一种很大的摇动,是镜秋不能放过的。她也注意到这儿两个人的存在了。

这时幸亏壁面上的银光再闪了。这一次是走出了原野的野兽。轮舞。互斗。雌的变做雄的,雄的变做雌的。几只雄的斗一只雌的,几只雌的斗一只雄的。牙和牙的相砍,肢和肢的相击……可是镜秋觉得堂文的精神是不全在画面上了的。他的兴味似乎移到青云的身上去了。

映完之后,镜秋便在微光中看见青云匆匆地向身边的青年私语了几句,离开了他,走近堂文这儿来,眼底里蓄着两颗真珠。

——胡子真漂亮呢?

堂文把“捉住了”改了这样说。

瞬间,恐怖捉住了她,但是随后勉强的微笑却从泪痕的脸上浮泛出来了。

——呃,她不应而钩上了堂文的手臂,拉着走了几步,抬起笑脸央求地向他说。

——我们外面走一走好么。

跟着一丛人,下了石阶,踏着碎石小路,经过中庭的菊花坛,就出了武装的铁栅门。再穿过几所房屋,转了两转,三个人就踏出了小巷的阴影,同时街道的铺石上便印出了三个瘦长的影子。

淡黄的光线还在透明的空气底下乱舞着。被叶儿弃掉了的树木从头上向行人伸着乞怜的裸手足。有点冷。镜秋跟着堂文和青云的背后走着,紧把两边的肩膀耸起来,使寂寞的头部缩进大衣的领襟里去。

镜秋还按不住被刺戟了的神经的跳动,默默地心里想。哼,这就是堂文之所谓眼睛的diner de luxe吗?化着工人们流了半年的苦汗都拿不到的洋钱,只得了一个多钟头的桃色的兴奋。怪不得下层的人们常要闹不平。富人们的优越感情我也有点懂得,可是他们对着舒服的生活,绸织的文化,还有多少时候可以留恋呢?就从今天来在那儿的观客看,他们身虽裹着柔软的呢绒,高价的毛皮,谁知他们的体内不是腐朽了的呢。他们多半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不是性的不能的老头儿吗?他们能有多少力量再担起以后的社会?

羊毛的围巾,两条,裹着处女的酥胸迫近来了。刘海的疏阴下,碧青的眸子把未放的感情藏匿着。独身者,携着手杖当作妻子,摩着肩过去。鼻子和胡子移进烟斗来了。披着青衣的邮筒在路旁,开着口,现出饥饿的神色。

——怎样啦,镜秋,快点跑。

堂文和青云停步在前头叫着。他此时的脸上讽刺的神气已经销沉。满脸的春风早把青云的短发吹动起来了。

——天气太好了,我们想再走几步,你先回去吧。

——好的。你们可说定个地方我好叫阿荣开汽车来接。

——用不到了,你回去就是,我们晚餐或者不回来的。

——哼。

镜秋只从鼻子里哼出半个声音,这时他的轻蔑的脸色,他们并不曾注意到。

镜秋心里充满着无名的郁悴,一个人坐了电车回到家里来时已经上灯了。他经过书厅时听见晓瑛还在教着小姐的书。他并不去惊动他们一径回到隔院自己的房间。但是被强烈的酒,神经的刺戟,和一种义愤唤了起来的他的心奥的爱情,却烦缠着他,使他一刻也不感觉安宁。他是爱着晓瑛的。但是问题却是晓瑛对他不时都像是永久冰结着的炬火。晓瑛是今年的春天应着报上的征求来在杨家里专工教小姐的课外书的。她的履历,镜秋所知道的只是她曾在内地的大学念过两年书,后来因为闹了风潮,被开除了而已。这半年来,她会完全占领了镜秋的心,使他颠狂欲倒似的,并不是她有了美丽的容姿,或是有了什么动人的声色。她可以说是一个近代的男性化了的女子。肌肤是浅黑的,发育了的四肢像是母兽的一样地粗大而有弹力。当然断了发,但是不曾见她搽过司丹康。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时从那额角的散乱着的短发阴下射着人们。可是镜秋却老是热狂着她,不晓得感到了她的什么魅力。

镜秋在房里踱来踱去的走了半天,仍不能把发了性子的神经镇静下去,于是便拿出藤椅子来在阶下轻烟似的残光里抽着香烟。东方的露空里挂起土耳其的国旗来了。

——你不忙吗?

忽然晓瑛,手里拿着一本书,微笑着,站在他的背后问。镜秋不答而向后抬起头来看着她想,又是问字了。晓瑛常常拿着英文的难的单语来问他。前一次曾拿了一本布哈林的英译的唯物史论来,一定要他把“史的”的意义说明给她听。

——你只在问书的时候,才像个有感情的人呢。

她并不想答应,手指着书上的一页说。

——这是英文吗?怎么念的,a priori?

——晓瑛,我爱着你哪,我这心你不懂吗?

镜秋紧急捉住了她的手臂,眼睛圆睁睁地问着她。但是晓瑛却只给了他一眼,脱了他的手,慢慢地拾起堕在地上的书来,不见有半点感情的变动。

——你不懂吗,我要你做妻子?

镜秋再用力表明着说。

然而晓瑛仍不答复,自去坐在石头上,默默地翻看着书。镜秋满身的血跃动着,不知道怎么才好。他觉得眼底一道热水滚了出来,便去蹲在她脚边的草地上,用柔声,恳求地对她说着。

——晓瑛,我这心,你真的不懂吗?我为你弄得理性都昏乱了。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我这半年来对于你的崇拜,真是不能鼓起你心里半点波纹吗?你相信我吧,我要你做妻子哪。你好好的给我一个回音,好吗?

——你再继续爱着吧,我很欢喜看你爱着哪,正像一只可爱的狂兽!

晓瑛半微笑着这样回答。

镜秋觉得好像被宣告了死刑一样,站起来,点着了香烟急速地大嘴抽着。

——Good morning!

——Kou-m-o-o-o

——Prince of Wales has lost his hat!

——Ori……

小姐在院子里的灯下教着鹦鹉学英文。是愉快的晚饭后。镜秋腋下夹着一根手杖想走过院子时,小姐忽叫住了他说,

——那儿去,镜秋!

——没有,街上去散步。

镜秋没精采地说。

——我也要去。

黄色的声音,镜秋虽觉得不耐烦,但也不见得有什不好的理由。

——你要去,向二姨去说一声。

——好,你等着,别走了。

她飞也似的走了进去。一会,披着毛围巾出来。于是两个人便走出了大墙门。小姐的爱狗沙留基看见了追上去,一块儿走。

两个人出了树木路。四围是静寂的,很少人影。遥遥的东面的黑空,受着热闹的区域的灯光的反照,布出一大片的红彩。

——你欢喜倪先生吗?我今天什么都看见了。

忽然小姐靠近镜秋说。女子十三是半大人了。镜秋不禁觉得一跳。

——没有法子呢,她不喜欢你,她有点傻哪。她接着说。

——别讲先生的坏话。

——怕什么,我不喜欢她。

——你喜欢谁,那么?

——爷我不喜欢,哥哥更不。二姨,三姨四姨都不喜欢。我最喜欢死去了的妈。她最痛爱我呢。第二,我……你。我欢喜你。

她抬起头来,微笑着羞怯地瞧着镜秋。镜秋真想不到会从这不懂什么的小女的口里听出这种话。他可怜了被晓瑛戏弄的自己,同时感激这个小女对于自己的莫名其妙的羡慕的感情,即时觉得心里有想把这弱小的身体紧抱入怀里的冲动。他站住在街角的巨大的房子的阴影内,把那小小的鹅蛋脸扶在双手里,热看了半晌,温柔地说:——你真可爱!

这时她那小朱唇,尖缩着,向他凑上来,等着他的接吻。但是镜秋却踌躇了。他觉得不该在这黑暗的街头偷小女的吻。而且她的爱狗沙留基不是蹲在铺石上监视着他们吗?它那大的木耳似的下垂的耳朵,金闪闪的眼睛,和挺起强健的,敏快的前腿,坐在铺道上的样子,现出好像是她的守护神。然而它却动也不动,神气仿佛要说“爱抚吗?爱抚是我们看惯的,有什么希奇。我们的祖先曾在Sphinx的脚边的金饰的帐幕内天天看着Pharaon和他的美丽的妃子做着秘戏呢。”于是镜秋便向下印下了一个强烈的吻,把向着晓瑛泄不出去的感情塞入这小小的朱唇内。

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在一家美国人的咖啡店的炉边吃了两杯冰淇淋就回来了。

镜秋把小姐送回上房,回到自己的房门时,忽觉得里面有灯光。他一进去,就看见晓瑛披着斗篷在桌上翻书。又是问书了,他想。

——回来了吗,小姐呢?

她不回顾着问。

——不姐上房去了。你问什么字?

——没有什么字,你还是自由地睡了吧,我不敢请教你了。

——哼,在lady的当前睡觉?你想教把etiquette改作了吗,是不是?

——用不到改,假如觉得一个人不高兴,我可以陪你睡。

哼,又来搬弄了,镜秋想。可是她却闭了看着的书站起来,把斗篷脱了,里面只挂着的一层薄薄的睡衣露出了。镜秋摸不着脑筋,当她一跳就想攒入床里去的瞬间,他把她捉在腕里,兴奋着,问,

——别吓人,你是不是认真要嫁我了?

——有什么嫁不嫁。冷哪,让我睡了吧。

镜秋觉得好像被狐精迷了的样子,一时想不出什么来,但是他的强大的手臂竟像得到了什么不意的美饵似地,早咬入弹性的肌肉去了。

上面是接吻的骤雨。

翌晨,镜秋口里发着尖声,吹着无名的小曲到工厂里去。但是工厂的空气却不是他心里那么样地晴朗。两三天前工人的形势,就变险恶了。纷乱的事件是工人们要求厂主实行前次厂主预约了他们的工作增涨期的工资的升加。在这工厂,工人和厂主的纷扰,调停的职役不时都是落到镜秋一个人身上来的。因为厂主知道他在工人间很有众望。厂主对他的好遇大半也就是为了这个。但是这一次却不见得那么简单了。他在厂主和工人们的代表两者间跑了好几次还不见得有解决的曙光。在镜秋看起来这事情完全是厂主的不对。约定,无论是那一种,本来是应该践行的。何况工作增涨了许多,而且是很苦的。然而厂主却说,增资是增的,但是要待明春。照他这样子推测,镜秋疑心主人是要在这增涨期的过后,拿着没有工作做理由把工人一个个渐渐地开除了的。他觉得很不快,这天不到放工的时候就先走了。

街上刚是rush hour。电车,汽车,黄包车的奔流冲洗着街道。镜秋在许多人头和肩膀的中间游泳着走去。两匹黄狐跳过了,蹲在碧眼女儿肩上。然而镜秋却忽然走入神仙故事的国里去了。玻璃橱的里面,洋囡囡正与老虎,大象,狮子和这些猢狲,大耳狗,黑猫,耗子的小动物嬉嬉地游戏着。只是半脸黑,半脸白的比也鲁却站在橱里的一角,红着眼圈,无故地流着泪。

可是神仙故事的国里却也响着警醒的暴音,玻璃上映出来的是街头的美利坚兵从车夫的头上降了一身的铜货的珠雨,足蹴了两蹴,口里乱骂着,扬扬得意地走了去的图画。对啦,镜秋想,不是做着梦的。这是现实的国里呢。这些做着苦马的棕色的人们,和这辉煌的大商店里的商品成山的堆积,是表示着什么呢?这些车马的潮流,这些人头的泛滥?这个都市不是有了这些肮脏的棕色的人们才活着的吗?是的,他们是这都市的血液,他们驱驶着全身使机械活动,使人们吃着东西,穿着东西,使这都市有寿命,有活力。这都市的一切都是出于他们的手里的,谁说这都市的全财产不是他们的呢。但是他们却不时都像牛马似的被人驱使。

卖报的俄人在他的脸前提出一页的外国文来了。头号活字的标题报的是外国的皇帝即位祝贺式的盛况,但是外国的皇帝即位跟这国的这些人们有什么关系呢,镜秋想,那用得到这么大的报告。新闻记者的头脑是昏乱了吗?但是,不错,外国的皇帝不是买服了他们的体力的主人吗?

——啊,老爷,老爷!

化子伸着长手在镜秋脸前叫。恰巧他身边没有半个铜子。

——啊,老爷?啊?

化子在后好像责着他。他并没有半点乞怜神气,态度很是不逊。然而镜秋却这样想,是的,要讨一点被人家掠夺了去的东西回来,何必客气。

啊,镜秋!

这一次却是美丽的金属声从后面唤着。镜秋回头时看见是青云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大堆物品,被大百货店的筑建的怪物吐出在大门口。

——快来给我帮忙一下。

这是命令,镜秋想着,走上去。

于是镜秋便跟着她横断了油滑的马路再进对面的一间百货店里去。绸缎部哄聚着一切虚荣的女人们。这种好,这个也要,长三在狎客的脸前不顾他的眼睛变黑,变白,甜蜜地说着。全丝面的法国缎子是灯光下的镜子。

——这好看吗?

青云把缎子卷缠在腰身上,装着体态,轻笑地问。

——啊,不错!可是你穿起了这个到街上去跑,恐怕要吓死了小胆的人们呢,正像一条出洞的青丝蛇!

他们又在楼下买了一瓶“nuit espagnole”的香水便出来。

——你不觉得肚子饿吗?我们吃点东西回去吧,晚饭还早呢。

镜秋从命跟她进了广东面食店。她们觅了温暖的一角的box,隔着条小台子相对着坐下。欧仆走了之后她便拿出粉纸来搽着鼻子。

——怎么,你累了是吗?

——不。

——满脸忧容,你不高兴跟我同吃吗?

——不,工厂里的形势你晓得吗?

——工厂里……又是要闹工潮了,是吗?那却很有趣。

——人家拼命的问题,你只觉得有趣两个字吗?工厂不是又是你的主人的吗?

——不,我对一切的现象都感觉得有趣。第一,我自己的办法是很有趣的,你不晓得吗?

——哼,怎么样子?

——主人不是很有钱的吗?我们只须拿点温柔的手段出来,是多少都可以得到的。穿有,用有……所以我要尽量地狂逛他个痛快。

——怎……

——有,有钱有时也是很无聊的。你知道他是那么衰老了的。时常不找点刺戟……新鲜的,有变化的。

——哼,新,变化,你好像很欢喜考尔门式的胡子呢。

——考尔门式的胡子?……啊,那天的那一个?我都忘了。可是不成功的呢,被堂文……你们吵闹着。

——后来你们到什么地方去散步,旅馆?

——晓得了,还要问。

她微笑着,拿起了仆欧和点心一块搬来的汤匙。两个吃着,再继续会话下去。

——你欢喜他吗?不怕主人知道?

——因为怕知道,所以……他以前有机会就闹着我。但你晓得他只是皮和骨造成的,谁要他。那天是无奈何,不然,他一告诉了,我不知道怎么好呢。我在女学生时有个青年很爱慕着我。他的样子很可爱,又温善。我也很爱着他,可惜他家里不大好。我毕业后,就到杨家来了,我不喜欢工作,怕饿死。不晓得他以后怎么了。……可是堂文呢,我看他不敢再来胡乱了。我已经教示了他。他那种身躯是太无理的。第二期,你知道吗,胸膛。我想教他个后来不敢,种种地搬弄着他,用尽我全身的气力,像这样的……

台子下的镜秋的腿上感到了别的两条腿的软肉的强紧的压力,急忙放下刚拿起来的汤匙,回避了对面一对发焰似的视线。

——镜秋,你这腿多么强大有力呢?我从未曾看见过的。

这时青云已经吃完了碗里的东西,揩过嘴,拿出粉纸来专搽着脸。她装着魅人的体态说:——我觉得很累了,买东西,东跑西跑,你要不要陪我找个地方去休息一下?

镜秋只对她点了点头,给她表示个多谢,于是便站起来,替她给了钱,把她扭也似的带着走出街上来。但是一到小巷口,他却忽然叫住了一辆黄汽车,把那捉不着头绪的她和她的许多物品,一块儿推进车里去。

镜秋重又一个人走着,觉得好像看完了一部资本主义掠夺史一样,心底里很不愉快。

回到家里一看,晓瑛跟小姐应该在着的书厅上却静寂寂地一个人也不在。问了问丫头,才说倪先生早上有两个女人来叫了她出去,中饭也没有回来吃过。小姐是到爱文义路姨母家里去了。

这晚上他焦急地等了好几个钟头,却并不见晓瑛半个影子回来。

第二天早晨是微雨。镜秋因为起得慢一点,简单地吃了碗面,便奔到工厂去。工厂内工人们蚂蚁似的一堆堆在细雨中的空地上私私地议论着,不听见有机械的声音。真的罢了,镜秋想着,正要走进总务处时,忽然从旁边出来的两个工人代表看见了是他,急忙凑近去说,

——吴先生,你再来替我们出力一下。厂主对你好一点。虽然我们的阵容是已经预备好了的。

镜秋,一脚踏着石阶上,停了半晌,咬了一会牙根,方才坚决地说,——好,算在我身上。你们稍等一下。

总务处里面,老厂主正集着干部的人员,讨论着对付方法,老厂主一看是镜秋,便说,——来了吗,镜秋。你再来展个手段。叫他们只再等两三个月。

——不成的,厂主。我看还是承诺了他们的要求吧。这一次不比前回,他们的战斗力是充足的。要由罢工而损失巨大的利益,不如一个人一天加了他二十个铜子儿。

——傻子,吃什么饭!一个人二十,一个月多三千多块钱,你晓得吗?此刻就给我滚出去。可惜了我的米。

镜秋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老了的野兽,争吃着半只小兔肉雷吼着一样,并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好笑。厂主的顽迷,可恶,他老早就吃不消了。

——哼哼,三千块还是拿去买串珠送给几房的太太去分送她们的情人吧!

他并不想纷争,只这样留了几句利刺刺的话,走出外面来。

但,忽然看见晓瑛在一群正在厂内示威的女工们的前头,手里拿着面小红旗,高声叫唤着。哈,就在这儿干着这种事情吗,他想,忙凑近去,似乎要说,好久不见了,我多么焦急着要看你呢。可是晓瑛却把他上下看了一会,一话不讲,神气似乎要说,你以为我爱上了你了吗?前晚上那是一时的闲散,工作正多呢,那里有工夫爱着你。

对啦!镜秋一瞬间想,臭老头,你打算开除了我就没有工作吗?真的工作在这儿刚要起手呢。我不是活着要被人家使用的,我是为要工作生出来的呢!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便挺起他那澎湃然有风的身体来了。

热情之骨

午后的街头是被闲静侵透了的,只有秋阳的金色的鳞光在那树影横斜的铺道上跳跃着。从泊拉达那斯的疏叶间漏过来的蓝青色的澄空,掠将颊边过去的和暖的气流,和这气流里的不知从何处带来的烂熟的果子的甜的芳香,都使着比也尔薰醉在一种兴奋的快感中,早把出门时的忧郁赶回家里去了。他觉得浑身的势力奔流,好像有什么不意的美满在前头等着他似的,就把散步的手杖轻轻地漫拖着走。

可是这时从他肩膀摩擦过去的两个白帽蓝衣的女尼,却把他唤到故国家乡的幻影里去了。也是这一样天清气朗的太阳之国,地中海的沿岸。他走的是一条赭褐色的岩边的小径。旁边是这些像吃饱了日光,在午梦里睡觉着的龙舌兰。前面的空隙是一座巍巍地耸立着的苍然的古城,脚底下的一边,接近断崖深处,是一框受着吉夫拉尔达尔那面夕阳反照的碧油油的海水。杂草间微风把罗马时代的废址的土味送过来。他仿佛听了喷泉边村里汲水的女儿们嬉笑的声音。然而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气味似的,忽在一片光亮的玻璃前住步了。

玻璃的近旁弥漫着色彩和香味。玻璃的里面是一些润湿而新鲜的生命在歌唱着。玫瑰花和翠菊,满身披着柔软的阳光正在那儿谈笑。好乐的丁香花也同那怕羞的Marguerite老是不依地吵闹着。只是瓶里头的郁金香却伸着懒腰,张开大口,打着呵欠,想抽空睡一睡午觉。比也尔在棕栏的后面看见一个女性的背影,便由一扇半开着,写着“Say it with flowers”的金字的小门进去。

——你这儿是有香橙花的吗,姑娘?

从花的围墙中跳起来的是一个花妖似的动人的女儿。

——你要香橙花吗,先生?那你不到温室里去是没有的。

一对圆睁睁的眼波,比也尔心头跳了一下。

——是的吗?可是诱惑我进来的确是香橙花香呵。

——啊,先生是不是刚喝过可可?你试闻一闻这花看哪,可不是仿佛有那种香?

她把一朵从这些渊明菊,Cineraire的中间拾起来的大轮金盏花拿到她这买花客的刮得光滑可爱,刀迹苍然的下颏去。

比也尔向后稍退,把手杖从腋下拿了下来说。

——不错,正是这个。可是你怎么说我刚喝了可可?

——……

比也尔只看见红海里浮出两扇的白帆,并听见人鱼答应的声音。比也尔再用眼光催促着她。

——呃,我只觉得在甜蜜的兴奋之后,闻了这金盏花,似乎有那种相近香橙花香的。

——哟,姑娘,你像是从春神的花园里出来的。

比也尔从没见过像在他襟前纤弱地动着的那样秀腻的小手。他想,把这朵金盏花换了这一只小手,常挂在胸前观赏可不是很有趣的吗?他想把栗动着的嘴唇凑近去时,那小手已经缩回去了。

——我看你好像很是热爱着香橙花的呢,先生?

——哼,香橙花吗?我对你说。我家乡的小村是围聚在橙树的绿林中的。住在村里,四时可以闻见微风把橙香和鸟声一块送过来。而且我也曾在阳光和暖的橙树下献给了真实的心肠,也曾在橙香微醉里尝了红唇儿的滋味。我每喝香橙水,闻到了那种芳烈的气味,就想起一对像地中海水一样地碧绿的眼睛。

——喝,那么好的地方吗?西班牙?意大利?

——Non!Le Midil Southern France!

——啊!Riviera,Cote dl azur吗,蜜月旅行最好的?我以前也很想……但现在,……

这时携着小孩的妇人的顾客进来了。

——那么,再会!这朵天竺牡丹也插去吧!今年是天竺牡丹在墨西哥发见的第三百五十年。

比也尔抱着爽朗的感情走出了花店时,听见背后金丝雀叫了两三声。街头依然晒着澄媚的秋光。

比也尔还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他是生在常年受着太阳的恩惠的法国南方的。那对闪烁的眼底下的深窝,表着他奔放的热情。那延到深棕色的头发上去的白皙的额角,表着他的无限的想象力,他在自己的村里学好了一些写和读,就被人送到中部一个城里的僧侣书院。他的童年时代的大部就在这庄严的高墙中过去的。在那里他天天只是在拉丁文的古籍中埋着头,对着正统的教义研磨。但是在这少年郁勃的胸中,就是有了多么宏大的罗马文化,处女受胎的故事也是不能生出效力的。他要求的并不是没生命的过去,他的愿望确是自然切实的现在。于是他的感情便学着院内那些攀墙摸壁的藤蔓的样,爬过那层重厚的墙垣了。他时常利用假期回南方去,在青空下跟着同年辈的异性如同大地上的野兽似的自然地游戏。完结了这沉重的过程,他便上都城巴黎去。在这儿,几年间,他的心神并不全是在专门的政治教典上的,他学了在卢森堡公园干恋爱的方法。他也跟着了同学,朋友们追逐酒店的女儿。在郊外的Bois de Boulogne的晨星下掠夺女同学的处子之夸,也算是他这几年间所收获的一个。

然而在这几年间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呢!他的精神不是依然饥饿着吗?虽然一踏进酒店,夜光杯里是充满着莱茵地方的美酒,台子上就有浓艳的女脚跳着癫痫性的却尔斯顿,结局听说往时一到冬天从附近的树林就有豺狼出来咬人的巴黎市的灰色的昙空,是他厌恶的。他仰慕着日光,仰慕着苍穹下的自由。就使这儿几年间所得到的一些像罩住赛因河上的北方的水雾一般的印象和感觉一时消灭了去,他也是丝毫不感到怜惜的。所以他就和毕业同时弃掉了那灰雾里的都市,到这西欧人理想中的黄金国,浪漫的巢穴的东洋来了。

但是一来之后,他是大半为之失望了的。他觉得手里拿着铁铲的白色禽兽满挤在黄金国的门口。来不上半年,就有同僚的一个先辈,为了经济上的目的,说少壮的外交官是不应该孤零一个人的,拿着一个近视眼的女儿强迫着他娶做妻子。所以他这一年来的外国生活都是不愉快的事情居多。但是他不绝望。他觉得一定有像罗谛小说中一样的故事,或是女性在什么他不晓得的地方等着他。

这就在今天实现了。他真不相信这么动人,这么可爱的菊子竟会这么近在眼前。他想一想,觉得她的全身从头至尾差不多没有一节不是可爱的。那黑眸像是深藏着东洋的热情,那两扇真珠色的耳朵不是Venus从海里出生的贝壳吗?那腰的四围的微妙的运动有的是雨果诗中那些近东女子们所没有的神秘性。纤细的蛾眉,啊!那不任一握的小足!比较那动物的的西欧女是多么脆弱可爱啊!这一定是不会把蔷薇花的床上的好梦打破的。比也尔一想到这儿只觉得心头跳动。

比也尔的两脚再被揪到那间小花店里去的是隔天的下午。

可是比也尔在那儿寻出的却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小女量一量他的样子,就做着手势,口里像说,

——姊姊吗?就来了。

不一会她真的来了。她认出了是他,便露出满脸的笑容,表示着无上的欢迎说,

——是先生吗?再给你一朵金盏花儿好吗,大轮的?

比也尔还未答应便双手拿一个办事室用的小皮包,献出一个结着红丽绷的美丽的盒子。

——这是马尔塞的巧格力糖,同小妹妹来吃好吧!

她开了的口,片刻不能合了下来。但是她并不客气地说,

——谢谢你,先生。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破费你好不好。

三人就在凤尾草的吊盆下赏起马尔塞庖丁的腕力来。尤其是小妹妹,好像急遽地觉得这碧眼的洋先生一时亲密起来了一样,大块小块尽管吃。

马尔塞的巧格力糖听说有初恋的滋味,你相信吗!

——那我不大知道,可是我记得我们女学校的朋友们都把巧格力糖当作一种接吻的代名词。

——啾,啁,啁啾。

金丝雀像说着“我也要吃”似的叫了两三声。

吃也吃完,谈笑也谈饱了的这天黄昏时候,比也尔只得了她明天同去看日戏的应诺,就匆匆地离开了那家芸芳满室的花店。

戏院的路是通着菜馆的,菜馆的路又通着舞场。就是那郊外处处好驱车的坦平的道路也不像同这些没有连接的。何况又在这秋光澄媚的时候呢?由过去的一个月,比也尔已知道了金发的女儿所喜欢的,黑发的女儿也无不喜欢。她现在已经向他开口就“比也尔!比也尔,啊,比也尔”的叫了起来了。然而这一个月间,关于女人自身,比也尔所得到的知识却很少。他只知道了她也和碧眼的女儿一样欢喜吃糖果,欢喜喝混合酒,欢喜看蹴球的比赛,和她以前也曾在市内的外国人办的学堂里念过好几年书,经过很奢华的生活。至于她的家庭怎么样呢,比也尔是不明白的。她似乎不大愿意说,比也尔也怕听见她这样可爱的女人有了脸黄骨枯,终日躺在床上对着小红灯的父亲,和跑起路来恰像水鸭陆行的母亲。那个小妹妹又怎么同她住在一块,这也是他愿意知道而不知道的。然而他所关心的究竟是她一个人。他若能够时常听见她那讲起外国话来有特别魅人的声音,能够不时看见那对神秘的黑眼睛,他是什么都可以不问的。

一天晚上,从影戏院出来,比也尔便把那娇小的身体夹到月明的河岸上去了。岸旁是一只大型的摩托船待着他们。

渴了的喉咙,一杯的威司基曹达使他们苏生了。阿尔哥尔把他们从银幕所受的幻影赶了出去。她说船里太暖,把那缎子的薄外套脱了下来,就在窗边柔软的坐褥上躺下。

船穿过了两条新月形的大桥,一直向河口驶去。夜半的水上是寂无人声的。月光使水面跳着金色的鱼鳞。从船窗望去,氵蒙雾里的大建筑物的黑影恰像是都会的妖怪。大门口那两盏大头灯就是一对吓人的眼睛。

——这儿好了吧!觉得青草的气味吗?

从司机室出来的比也尔说,

——不,桂花吧!什么地方呢?

——海岸公园的下面。

比也尔看见她两个眼圈被体内的热气烘得粉红,便接着说,——把这灯熄了吧,凉爽一点。

她的轮廓在淡黄色的月光里浮映出来了。头发是小冈上的疏草。

——你看那颗金星哪;不是不时都孤零吗?我以前就像它,但是自从得到了你之后,我就有了领前的明灯了。你知道我是热爱着你的。

比也尔把她搂在怀里,在她的头发上印下了嘴唇。这样寂静的半夜,身在月明的船上,与爱人共感着同一的脉搏,他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消沉了。橙树的香风也吹不到他的身边,巴黎的雾景也唤不起他心弦上的波纹。他只觉这是天上并非人间。

——Ma chérie,你不冷吧!

她摇头,疏发下只是醉眼矇眬。

这时比也尔的内面好像一道热汤滚了起来一样。他觉得从她颈部升上来的一种暖气是不能忍耐的。他心头一跳,便把她软绵绵的身体放在坐褥上,喘出几个声音来。

——Ma chérie,我…………

在那强大的压迫的下面,那脆弱的身体像要溃碎了。她并不抵抗,只以醉眼望着他。但是忽然樱桃一破,她说,

——给我五百元好么?

比也尔一时好像从头上被覆了一盆冷水一样地跳了起来。他只是跪在椅褥下,把抱着腰围的两手放松,半晌不能讲出半句话来。他想,梦尽了,热情也飞了,什么一切都完了。他真猜不出这女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来。我的爱人竟个是常人以下的娼妇吗?他不能相信自己了。幻灭,落胆,他只好在玫瑰路中彷徨了。并不是金钱的问题,五百元也不够买自己想买给她的钻石的戒指。他想她真是在打趣他。他觉得自己真是可怜,同时又觉得一种愤怒,眼圈即时热将起来。半晌他站起来默默地开了灯;走进司机室里去。寂静的水上被发动机的声音打破了。这时女人也已经爬了起来,整好纷乱的衣衫,披上了外套,出神地,默坐在那苍青半明的灯光下。

高层的建筑物造成的午夜的深巷的铺道上。两个黑影寂寞寞地走去了。比也尔觉得那天上的月亮也在笑他。他哪里预想得到这身边的有灵魂的人物竟是一块不值三文的肉块。突然透过一层寒冷的空气来了一阵长长短短,断断续续,嘈杂不齐的汽筒声。街店的玻璃也在响应了。他这时才知道他忘了这市里有这么许多的轮船和工厂。比也尔把他那跌落了泥土的爱人送回家里去,回来踏上自己的寓所的阶段时,东方的天空里已经浮出一片红云了。

第二天比也尔整天卧在床上。办公是不在他头里的。一直到了那秋日的余光在西窗边踌躇不去的时候,侍者才拿了一封桃色的封信进来。比也尔翻了起来坐在床上,两只手像了缩筋一样地战栗着。眼光像要透过纸背。用不到说是她的手迹。虽是不大高明的外国文,然而所欲讲的却讲得很清楚。它的大意是这样:

我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样生气。你的爱我,我是很知道的。但是我对于你的心理,你却有些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一个未嫁的女儿,可是我已经是人家的妻子了。萧儿,就是我们的女儿。我的丈夫因为他时常在远方,所以你未曾见过一次,然而我们母子都是很爱着他的。就对你说了也不要紧,我是这市里名家的女儿哪。你不相信就请向长安寺街的尽头那个花园里的那间大洋房里面的人们问问看。我的丈夫以前是我们的家庭教师。他虽不是富裕,然而他却是勇敢奋斗的青年。我会爱上了他,虽说一半是为了他的美貌,但是大部实是为了他的美丽的精神。不然我那会不顾家人的反对,弃掉了一切舒服适快的生活,跟他走来做这卖花的生意呢?但是这卖花的生意一做起来我就觉得它的滋味和它的意义了。自己要糊口的自己赚,至少比住在那壮美的房屋,穿好衣,吃好饭是更有意思的。

有了这样一个家庭而更在过去的一个月内,跟着你吃,跟着你看,这不是没思想的人做得到的。何况又肯委身于你呢?比也尔,不,先生,你想想看吧。你说我太金钱的吗?但是在这一切抽象的东西,如正义,道德的价值都可以用金钱买的经济时代,你叫我不要拿贞操向自己所心许的人换点紧急要用的钱来用吗?在我五百块钱,如果向我父亲写一封信去,不说五百块,就是五千块也可以马上拿到手里的。可是我觉得向你要便当一点。我知道你是不会吝惜这五百块钱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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