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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1 04: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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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沃尔夫冈·博歇尔特著 任卫东 邱袁炜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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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老鼠们要睡觉

夜里老鼠们要睡觉试读:

Wolfgang Borchert

NACHTS SCHLAFEN DIE RATTEN DOCH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夜里老鼠们要睡觉/(德)沃尔夫冈·博尔歇特著;任卫东,邱袁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蜂鸟文丛)

ISBN 978-7-02-012362-9

Ⅰ.①夜…Ⅱ.①沃…②任…③邱…Ⅲ.①短篇小说—小说集—德国—现代Ⅳ.①I516.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7)第026920号

责任编辑 欧阳韬

装帧设计 刘静

责任印制 徐冉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西华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118千字

开  本 787毫米×1092毫米 1/32

印  张 8.5插页 4

印  数 1-6000

版  次 2018年10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8年10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2362-9

定  价 30.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作者简介

沃尔夫冈·博尔歇特(1921—1947)

德国文学史的天空中,有几个作家彗星般光亮一时、却令人扼腕地英年早逝,沃尔夫冈·博尔歇特就是其中之一。他二十六年的短暂生命中留下的作品寥寥可数,但他仍在德国文学史上写下了重重一笔、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废墟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作家。

他的名篇如《面包》《厨房钟》《夜里老鼠们要睡觉》等,教科书般展示了德语短篇故事这一体裁,描写战争的残酷、荒诞和非人化,掲示战争带来的无法愈合的心理创伤。文前插图出版说明

二十世纪,世界文坛流派纷呈,大师辈出。为将百年间的重要外国作家进行梳理,使读者了解其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蜂鸟文丛———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大家小藏本” 系列图书。

以“蜂鸟”命名,意在说明“文丛”中每本书犹如美丽的蜂鸟,身形虽小,羽翼却鲜艳夺目;篇幅虽短,文学价值却不逊鸿篇巨制。在时间乃至个人阅读体验“碎片化”之今日,这一只只迎面而来的“小鸟”,定能给读者带来一缕清风,一丝甘甜。

这里既有国内读者耳熟能详的大师,也有曾在世界文坛上留下深刻烙印、在我国译介较少的名家。书中附有作者生平简历和主要作品表。期冀读者能择其所爱ꎬ找到相关作品深度阅读。“丛书”将分辑陆续推出,“蜂鸟”将一只只飞来。愿读者诸君,在外国文学的花海中,与“蜂鸟”相伴,共同采集滋养我们生命的花蜜。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二〇一六年一月译本序

德国文学史的天空中,曾有几位作家如彗星般光亮一时,却令人扼腕地英年早逝,沃尔夫冈·博尔歇特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二十六年的短暂生命中,真正用于文学创作的只有一年,留下的文学作品也寥寥可数:一部剧本、几十篇短篇故事、一些诗歌。但是,博尔歇特仍然在德国文学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废墟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

博尔歇特1921年出生在德国汉堡。父亲是教师,母亲是作家。或许是家庭环境的影响,博尔歇特很早就表现出对文学的兴趣,中学时便开始诗歌创作,并且在观看过一次《哈姆雷特》的演出后,立志成为一名演员。对文学和舞台表演的浓厚兴趣,使博尔歇特荒废了学业。1938年,中学肄业的他开始了书店学徒生涯,并参加了演员培训班。

文学艺术的浸染,令博尔歇特厌恶一切权威和限制。1940年4月,博尔歇特因为在作品中对同性恋的描写以及对社会的批判,被盖世太保逮捕并审讯,但他却毫不在乎。

在演员培训班结束后,博尔歇特满怀热情地开始了梦寐以求的演员生涯。然而,仅仅三个月后,1941年6月,他就被征召入伍,于同年12月被派往东线战场,在斯摩棱斯克与苏联军队作战。苏德战场上司空见惯的死亡、伤痛、恐惧、无助、寒冷,成为他日后许多小说的主题:《拉迪》中的“我”,梦中见到战死的好友拉迪,拉迪带“我”来到曾经的俄国战场,看到拉迪的遗骸,闻着充满了尸体气味的陌生土地。《我那苍白的兄弟》中,描写在一片最干净、最洁白的雪地中,躺着一个被击毙的战友的尸体,像一个污点。《许多许多雪》中,一个孤独的机枪手,为了战胜恐惧而唱起了圣诞歌……

1942年2月23日,博尔歇特站岗回来,左手带着枪伤,中指被切除。据博尔歇特自己说,一个苏联士兵突然出现在他的掩体里,在搏斗中,博尔歇特的枪走火打中了自己,敌人却逃跑了。但他的上司认为他有自残的嫌疑。他的朋友们则表示,博尔歇特作为演员,非常在意自己的手,而且深知军人自残会面临怎样的处罚。不过博尔歇特则一直保持沉默。为此,他于同年7月被捕,并被送到军事法庭审判。虽然法庭最终判决无罪释放,但是此事至今悬疑未解。

获释后的博尔歇特,再次被送到苏联托罗佩茨战场。在那里,他双脚二级冻伤,感染引发高烧,并发黄疸病,被送进传染病医院,在医院里每天目睹了无数士兵的死亡。这段经历,被他写进了小说《在这个星期二》。

1943年,博尔歇特被鉴定为身体状况不适合前线战斗,被派去随军剧团。因为讽刺纳粹政权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博尔歇特在12月1日再次被捕,被判9个月监禁。监狱中恶劣的条件、各种各样的犯人,之后在小说《我们的小莫扎特》中得以再现。

刑满释放后,1945年5月,博尔歇特回到部队前往法兰克福抵御美军。不久,德军就变得群龙无首、无心恋战,大批大批地向美军投降。在去往战俘营的途中,博尔歇特逃跑了,徒步走了六百多公里,回到家乡汉堡。此时的他,已经精疲力竭、伤病缠身。就像《沿着漫长漫长的马路》中,费舍尔少尉行走在漫长的路上,脑海里不断闪回死在苏联沃内什的战友,战争的回忆与饱受战争摧残的城市及其平民,惨烈的景象不断交织在一起。

战争终于结束后,博尔歇特立刻投入到他热爱的戏剧工作中,开始参加排练、撰写脚本,并且渴望亲自登台演出。然而,伤病交加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从1945年11月起,就只能卧床休养。虽然他仍期待有一天能够登上舞台,但由于病情加重,不得不放弃当演员的念头,专心从事文学写作。

1946年1月,博尔歇特的第一篇“短篇故事”《蒲公英》发表。短篇故事是受美国文学short story影响、在德国战后迅速崛起并一度成为非常重要的文学形式。从此,博尔歇特在病床上创作出一篇又一篇的短篇故事。

1946年秋,博尔歇特用八天时间写出了剧本《大门之外》。剧本辗转到了西北德意志电台总编恩斯特·施纳贝尔手中,被后者改编成广播剧,于1947年2月13日播出。故事的主人公贝克曼从西伯利亚战俘营返回故乡汉堡,然而,他的亲人已经死去,妻子也投入别人的怀抱,故乡变成了异乡。战争中各种恐惧的回忆不断在他梦中出现,使他不断追问战争的意义。他尝试重新开始生活,却到处碰壁,总是被拒之门外。广播剧播出后,旋即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听众来信如雪片般飞到电台。许多听众表示,作者说出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感受。许多剧院纷纷表示要上演该剧。而博尔歇特本人,由于用电管制,却没能收听到广播剧的播出。

广播剧的巨大成功,使博尔歇特一夜之间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每天有众多访客,信件更是无以计数,众多出版社纷纷表示要出版他的新作。博尔歇特也计划并开始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但是最终只停留在开头,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写作长篇作品。在此期间,他在1940年至1945年所写的控诉战争罪恶和苦难的诗歌,于1946年12月结集出版,这是他的第一本作品集,也是唯一的诗集《路灯、黑夜和星辰》。

博尔歇特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去瑞士的疗养上。1947年9月,博尔歇特启程前往瑞士达沃斯,但是,他虚弱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长途旅行。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他就被送往巴塞尔的一家医院。1947年11月20日,博尔歇特去世。第二天,《大门之外》作为话剧在汉堡首演。开演前,博尔歇特去世的消息传来,导演向包括博尔歇特父母在内的全体观众宣布了博尔歇特的死讯。在巨大的悲痛中,首演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纵观博尔歇特短暂的文学创作,他早期的诗歌明显受到德国表现主义文学的影响,主题常常是反叛、内容充满激情或伤感、语言极具表现力。这些风格,在他的剧本《大门之外》中还能找到痕迹。战争结束后,他的创作风格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受到以海明威为代表的美国short story传统的影响,博尔歇特的创作风格变得紧凑、简洁、克制,他喜欢用短促的句式,句子中经常出现缩略语和排比句,标点符号的使用也非常随意。他的许多名篇如《面包》《厨房钟》《夜里老鼠们要睡觉》,不仅教科书般地展示了德语短篇故事这个体裁,而且成为战后德语废墟文学的典范。

博尔歇特的短篇故事中,不仅有《在这个星期二》《拉迪》《我那苍白的兄弟》《读本故事》这类直接描写战争的残酷、荒诞和非人化的作品,也有通过不同的切入点,揭示战争带给人的创伤,从战争的直接参与者到被无辜波及的平民,从战争中被摧残的身体到无法愈合的心理伤害,这种创伤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博尔歇特笔下:《献给一位朋友的挽歌》中在战场上阵亡的朋友、《明天用的木头》中从战场归来的士兵、《玛利亚,一切都是玛利亚》中的波兰人,都是他描写的对象。《厨房钟》里那个长着一张苍老的脸的年轻人,精神受到重创,像他手里那个永远停在两点半的钟一样,永远无法恢复正常。

然而,博尔歇特作品在描写死亡、残酷、创伤、绝望之后,仍然会呈现给读者一线希望、一丝温暖:《面包》中描写了战后饥馑年代一对共同生活几十年的老夫妇,每人晚饭只有三片面包,丈夫难忍饥饿,夜里起来偷吃面包,被妻子发现后说谎。对一切了然于心的妻子并没有拆穿丈夫的谎言,而是在第二天晚饭时把自己的面包给了丈夫一片,并谎称自己吃不下。两位老人之间于平平淡淡中显示出的宽容和爱,让人动容。《夜里老鼠们要睡觉》中九岁的小男孩儿尤尔根夜以继日地守在一堆瓦砾旁,因为那下面埋着他四岁弟弟的尸体,他怕老鼠们会吃掉弟弟的尸体。全篇没有一个字提到战争,然而战争造成的物质和精神伤害,跃然纸上。尤尔根的幼稚、孩子气以及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勇敢和坚定,催人泪下,也打动了那个形迹可疑的男人,他告诉尤尔根,晚上可以放心回家睡觉,因为夜里老鼠们要睡觉。

在他充满痛苦经历的短暂生命和为数不多的文学作品中,博尔歇特发出了对战争最强烈的控诉和反思、对人性最温暖的向往和赞颂,由此也奠定了他在德国文坛上的一席之地。“二战”结束后,作为战败国的德国满目疮痍、遍体鳞伤,在废墟和瓦砾之中诞生、以反思战争伤痛、追求美好人性为主题的“废墟文学”在这一时期赢得了民众最大的共鸣,反映了社会的心声,博尔歇特则是德国“废墟文学”的一面旗帜。

那场惨烈的战争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战争的痕迹渐行渐远,但是战争所带来的惨重伤痛不应该被忘记,这是我们今天重温博尔歇特作品的意义所在。任卫东2016年5月31日乌鸦晚上飞回家

他们蹲坐在冰冷的桥栏杆上,沿着散发着恶臭的紫罗兰色河渠,在坚硬的金属栏杆上。他们蹲坐在磨损了的、已经不坚固的地下室台阶上。在锡箔纸和秋叶纷飞的马路边,在公园罪恶的长凳上。他们蹲坐在没有了门的房屋墙根下,歪歪斜斜的,在向往着远方的墙头和码头的防波堤上。

他们蹲坐在无望中,乌鸦脸,灰黑色的悲伤,嘶哑地鸣叫。他们蹲坐着,所有的无望都挂在他们身上,就像毫无生气、松散、凌乱的羽毛。内心的无望,对姑娘的无望,连星星都抛弃了他们。

他们蹲坐在房子阴影的昏暗和雾气中,躲着门口,像焦炭一样黢黑,像路面一样疲惫。他们蹲坐着,鞋底磨得很薄,满身灰尘,在这世界下午早早升腾起的雾气中,迟到了,在单调中发呆。他们蹲坐在无底的深渊上面,因为饥饿和思乡而纠结困顿、昏昏沉沉。

乌鸦脸(还能是什么呢?),他们蹲坐着,蹲坐着,蹲坐着,蹲坐着。谁?乌鸦吗?可能乌鸦也是。但主要是人,人们。

六点钟,大城市上空由蒸汽和烟雾组成的天空,被落日染成了金红色。在傍晚柔和的光照中,房屋变成了丝绒蓝色,棱角也柔软了。

但是,乌鸦脸们面无血色,被冻得脸色苍白,他们蹲坐在绝望中,在不可避免的人性中,他们深深地蜷缩在污迹斑斑的外套中。

一个人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蹲坐在码头,浑身散发着码头的味道,把碎瓦砾一个一个地滚到水里去。他的眉毛绝望地,但是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幽默、像沙发靠垫一样挂在额头上。然后过来一个年轻人,胳膊深深地插进裤兜里,外衣领子竖着,裹着瘦骨嶙峋的脖子。年纪大的那个眼睛都没抬,他看到自己身边来了一双前面已经张了嘴的浅口鞋,水面晃动的波纹中一个悲伤男人的破碎影像。他知道,蒂姆又来了。

蒂姆,他说,你又来了。已经过去了?

蒂姆一声不吭。他挨着那人,在码头的围墙上蹲坐下来,长长的双手护着脖子。他冷。

她的床肯定不够宽吧?那个人过了几分钟开始缓缓地说。

床!床!蒂姆愤怒地说,我爱她。

当然,你爱她。但是昨天夜里,她又让你站在门外了。露营的滋味不好受吧。你肯定是不够干净,蒂姆。这种夜访,你必须干净。光靠爱情,并不一定成功。好吧,你反正不习惯睡床。还是待在这里吧。或者你还在爱着她?

蒂姆用他长长的双手护着脖子,使劲伸进衣服领子里。过了好久,他才说:她想要钱,或者丝袜。我要是有的话,就能留在她那里了。

哦,你还爱她,年纪大的那个说,唉,可是没钱怎么办啊!

蒂姆没说,他还爱她。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我把围巾给她了,那条红色的,你知道吗?我没别的东西了。但是,只一个小时,她就突然说没时间了。

红色围巾?另一个问。哦,他爱她,他心里想到,他多爱她啊!他又重复了一遍:哦,你那条漂亮的红围巾!现在你又回来了,一会儿天就黑了。

是的,蒂姆说,又是黑夜了。而我的脖子冷死了,因为我没有围巾了。冷死了,我告诉你。

然后,他们两人看着眼前的水面,他们的腿无精打采地从码头墙上垂下。一艘汽艇冒着白色蒸汽呼啸而过,后面涌起浓重的黑色水浪。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城市在天地之间发出单调的嗡嗡声。乌鸦脸,蓝黑色的悲伤,这两个男人蹲坐在下午。过了一个小时,一片红纸随着波浪飘荡而过,一片快乐的红色纸片在铅灰色的波浪上,这时,蒂姆对另一个说:但是我没有别的东西了。只有围巾。

另一个回答说:那是非常漂亮的红色,你知道吧,蒂姆?小伙子,你的围巾是那么好看的红色。

是的,是的,蒂姆沮丧地咆哮着,它是漂亮的红色。现在我的脖子都冷死了,亲爱的。

为什么呢,另一个想,他不是爱她吗,在她那里呆了一个小时。现在他为她挨一下冻都不愿意。于是,他打着哈欠说:露营也吹了。

她叫丽洛,蒂姆说,她喜欢穿丝袜。但是我没有丝袜。

丽洛?另一个吃惊地问,你别瞎编,她不会是叫丽洛的,天呐。

她当然叫丽洛,蒂姆生气地回答。你觉得,我就不能认识一个叫丽洛的姑娘?我还爱她呢,我告诉你。

蒂姆气愤地从他朋友身边挪开了一点,把膝盖抵到下巴上。他长长的双手搂着瘦骨嶙峋的脖子。最早出现的一丝暮色盖在城市上空,最后的阳光像栅栏一样颓败地立在天空。男人们孤独地蹲坐在对将要到来的黑夜的不确定中,城市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充满了诱惑。城市想要钱或者丝袜。床想要干净的夜访客。

嘿,蒂姆,另一个开始说话,但是又沉默了。

怎么了,蒂姆问。

她真的叫丽洛吗?

她当然叫丽洛,蒂姆冲着他的朋友嚷道。她叫丽洛,她跟我说,等我有了什么东西,还可以再去找她。

嘿,蒂姆,过了一会儿,朋友又能说话了,如果她真的叫丽洛,那你就必须把围巾给她。如果她叫丽洛,我认为,那她就可以有那条红围巾。哪怕露营的事也吹了。不,蒂姆,如果她真的叫丽洛,那就别提那条围巾了。

两个男人的目光越过烟雾腾腾的水面,看着渐渐升起的暮色,毫无畏惧,但也没有勇气,只是接受了无家可归,接受了鞋底被磨薄和口袋里空荡荡。在单调中消磨时间,没有出路。

突然,好像是从哪里被吹过来的,地平线上升起一群乌鸦,它们的歌声和昏暗的羽毛充满了对夜的预感,它们悠悠荡荡,像墨迹一样洒在傍晚天空无瑕的薄纸上,满载着生活的疲惫,发出嘶哑的叫声,然后,出乎意料地往下一沉,就被暮色吞没了。

他们的目光追随着乌鸦,蒂姆和另一个,乌鸦脸,蓝黑色的悲伤。河水散发出强烈的味道。城市,堆满了方块房子,一个个窗户像眼睛,无数盏灯光亮起。他们的目光追随着乌鸦,那些早已被暮色吞噬了的乌鸦,他们面色悲苦苍老,目光追随着乌鸦,蒂姆,他爱着丽洛,他二十岁了,他说:乌鸦,哎,它们的运气倒不错。

另一个把目光从天空移到蒂姆宽阔的脸上,蒂姆被冻得苍白的脸在傍晚的半明半暗中飘忽不定。蒂姆薄薄的嘴唇,是他宽阔脸上一道悲伤的弧线,孤独的弧线,二十岁,因为各种过早来到的苦难而饥饿、消瘦。

乌鸦,蒂姆宽阔的脸小声说,这张脸,被二十个明亮黑暗的年份刻画而成,乌鸦,蒂姆说,它们的运气倒不错。它们晚上飞回家。就回家了。

两个男人无望地蹲坐在世界中,面对着将要到来的夜晚,渺小、沮丧,但是,明知自己可怕的黑暗命运,毫无畏惧。透过柔软而温暖的窗帘,城市的几百万只眼睛困倦地闪烁着,照着夜里寂静、空旷、无望的街道。他们蹲坐在那里,僵硬地靠着无底的深渊,像疲惫、腐朽的木桩。蒂姆,二十岁的蒂姆,说:乌鸦的运气不错。乌鸦晚上飞回家。另一个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乌鸦,蒂姆,人,蒂姆,乌鸦。

他们蹲坐在那里。被骗人的、糟糕的生活折磨得无精打采。懒洋洋地躺在码头上、马路边上。在防波堤上,在不结实的地下室台阶上。在码头栈桥上,在浮桥上。在布满灰尘的马路上,在秋叶和锡箔纸之间。乌鸦?不,人!你听见了吗?人!其中一个叫蒂姆,他爱丽洛,给了她一条红围巾。现在,他忘不了她了。还有乌鸦,乌鸦呱呱叫着飞回家。它们的叫声凄凉地留在黄昏。

但是,一艘快艇吭吭哧哧开过,带起一堆泡沫,它发出的红光颤抖地飘落在港口的雾气中。有几秒钟,雾气变成了红色。像我的围巾一样红,蒂姆想。从很远处传来快艇的突突声。蒂姆小声说:丽洛。他一直说:丽洛丽洛丽洛丽洛丽洛……任卫东 译声音在空气中——在黑夜里

有轨电车穿行在雾气潮湿的下午。黄色的电车淹没在灰色的天气中。因为现在是十一月,街上空荡荡的,悄无声息,没有生机。只有电车的黄色孤独地漂浮在雾气潮湿的下午。

他们坐在车厢里,温暖,呼吸,激动。五个或者六个人坐在车里,无望,孤独,在十一月的下午。但是逃脱了雾气。坐在令人感到一丝安慰的昏暗灯光下,他们坐得很分散,逃脱了潮湿的雾气。车厢里很空旷,只有五个人,坐得很分散,呼吸着。售票员是这个孤独的、雾气弥漫的下午的第六个人,制服上的黄铜扣子发出柔和的光,他在布满了哈气的玻璃上画着又大又歪的脸。黄色的有轨电车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穿行在十一月。

车厢里坐着那五个逃脱了雾气的乘客,售票员站着,那个上了年纪的、眼睛下面挂着重重褶皱眼袋的先生又开始了——他半大声地又开始说了:“它们在空气中。在黑夜里。哦,它们在黑夜里。所以人们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这些声音,你们相信我,就是因为这些声音。”

上了年纪的先生使劲往前探着身子。他的眼袋无声地抖动着,他的食指少见的白,戳在他对面老妇人扁平的胸部。老妇人用鼻子大声吸气,气愤地盯着这根白色的食指。她总是这么大声吸气。她必须这样,因为她患上了糟糕的、深不可测的十一月伤风,这个病似乎一直深入到她的肺里了。但是,尽管如此,那根指头还是让她大惊失色。另外一个角落里坐着的两个女孩哧哧地笑着。不过刚才说到夜里的声音时,她们并没有看对方。她们早就知道夜里有声音。恰恰是她们比别人都知道。但是她们哧哧笑着,因为她们彼此害羞。售票员在被哈气覆盖的玻璃上画又大又歪的脸。那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非常苍白,坐在暗淡的灯光下。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黄色的有轨电车悠悠荡荡地漂浮着穿过孤独的、雾色的下午。售票员在玻璃上画了一个歪脸,对眼袋无声抖动的上了年纪的先生说:“是的,是这样,有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当然,夜里尤其是。”

两个女孩子悄悄地害羞着,不断发出烦躁的窃笑声,其中一个想:夜里,夜里尤其如此。

眼袋无声抖动的先生把他的白色手指从伤风的老妇人胸部拿开,又用它指向售票员说:“您听着,”他小声说,“我说的,我说的!有声音。在空气中。在黑夜里。诸位——”,他把食指从售票员身上移开,直直地指着上空,“你们知道是谁吗?在空气中?那些声音?夜里的声音?您们也知道的,对吗?”

眼袋在他的眼睛下面无声地抖动着。车厢另外一边的那个年轻人脸色非常苍白,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是死人,很多很多死人,”有眼袋的先生低声说,“是死人,诸位。太多死人了。他们拥挤在夜里的空气中。太多太多的死人。他们没有地方。因为所有的心都是满的。都充满了,快溢出来了。而死人只能待在心里,这是肯定的。但是死人太多了,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

在这个下午坐在车厢里的其他人都屏住呼气。只有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闭着眼睛又深又重地呼着气,似乎睡着了。

上了年纪的先生用他白色的食指,轮流指点着他的听众们。指着那两个女孩,指着售票员,还有那个老妇人。然后,他又小声说:“所以,人们睡不着。就因为这个。空气里有太多的死人。他们没有地方。他们在夜里说话,寻找一颗心。所以人们睡不着,因为死人夜里不睡觉。太多死人了。特别是夜里。夜里特别安静的时候,他们就说话。夜里,当其他一切都离开后,他们就出来。夜里,他们就有了声音。所以人们睡得都不好。”伤风老妇人嘶嘶作响地使劲吸着气,生气地盯着小声说话的上年纪先生不停抖动的、褶皱重重的眼袋。但是那两个女孩哧哧笑着。她们知道夜里其他的声音,有活力的声音,就像温暖的、男人的手抚摸着赤裸的皮肤,躲在床底下,悄无声息,粗暴,尤其是夜里。她们哧哧笑着,彼此感到羞耻。她们不知道,其他人也听到了那些声音,夜里,在梦里。

售票员在雾气潮湿的玻璃上画了一个又大又歪的脸,说:“是的,那里有死人。他们在空气里说话。在夜里。是的,是这样的。就是这些声音。它们悬挂在黑夜的空气里,在床上方。然后人们就睡不着了。是这样的。”

老妇人使劲吸着堵塞的鼻子,点着头说:“死人,是的,死人:就是那些声音。在床上方。哦,是的,总是在床上方。”

那两个女孩暗暗感受着陌生男人的手抚摸她们的皮肤,在这个灰蒙蒙的下午,她们坐在有轨电车上脸红了。但是那个年轻人,他脸色苍白,非常孤独地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于是,那个有眼袋的先生用他的白手指指向那个昏暗的角落,那个脸色苍白年轻人坐着的角落,小声说:“是的,那些年轻人!他们能睡着。下午,夜里,十一月,他们总能睡着。他们听不见死人。年轻人睡着了就听不见那些秘密的声音。只有我们老年人身体里有耳朵。年轻人没有长着能听见夜里声音的耳朵。他们能睡着。”

他的食指蔑视地指向远处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其他人呼吸变得急促了。这时,他睁开了眼睛,那个脸色苍白的人,他突然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那个上了年纪的先生。那个食指被吓了一跳,缩回手心里,眼袋也有一瞬间停止了抖动。那个脸色苍白的人,那个年轻人,伸手去抓上了年纪先生的脸,他说:“哦,求您了。您别把烟头扔掉。您给我吧。我不舒服。因为我饿了。您把烟头给我吧。我会舒服些。我很难受。”

这时,眼袋湿润了,开始剧烈抖动,无声,震惊。上了年纪的先生说:“是的,您非常苍白。您看起来很不好。您没有大衣吗?现在是十一月了。”“我知道,我知道,”脸色苍白的人说,“我妈妈每天早上都跟我说,我应该穿上大衣,已经十一月了。是的,我知道。但是她已经死了三年了。她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大衣了。每天早上我妈妈都说:已经是十一月了,她说。但是她不可能知道我没有大衣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年轻人拿过闪烁的烟头,摇摇晃晃下了车。外面是雾气,下午,十一月。一个年轻的、非常苍白的男人,叼着烟,走进这个孤独的傍晚。他饿了。他没有大衣。他的妈妈死了。现在是十一月。车厢里坐着其他人,他们屏住呼吸。眼袋无声、悲伤地抖动着。售票员在玻璃上画着又大又歪的脸。又大又歪的脸。任卫东 译火车、下午和夜晚

河流和马路对于我们来说太慢了。太弯曲了。因为我们要回家。我们不知道家在哪里。但是我们要去那里。所以马路和河流对我们来说太弯曲了。

但是在桥上和堤坝上,火车在突突锤击着。货车吼叫着穿过黑绿色呼吸的森林,穿过丝绸般顺滑、丝绒般柔软、镶嵌着星星的夜色,车轮不停地争先恐后往前滚动。轰隆隆地碾压了千百万条陈旧的枕木。不可阻挡。不可停止。火车。锤击着驶过堤坝,咆哮着越过桥梁,吼叫着冲出雾气,消失在黑暗中。哼唱着、轰鸣着的火车。货车,喃喃自语着,匆忙的,似乎还有些迟钝和不安,它们像我们一样。

它们像我们一样。它们预告着自己的到来,夸张地、张扬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开始,以一声大喊。然后,它们就到了,像一场暴风雨,似乎它们为世界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变革。其实它们都差不多,总是让人吃惊和令人不安。但是,很快,还没等人们搞清楚它们到底要干什么,它们就过去了。而一切恢复原样,似乎它们不曾来过。最多有煤烟和烧焦的草,能顺带证明它们的路线。然后它们就告别了,有些伤感地,但已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喊叫。就像我们。

它们中间的一些在唱歌。哼唱着、轰鸣着穿过我们幸福的夜晚,我们热爱它们单调的歌声,它们饱含希望、贪得无厌的节奏:回家——回家——回家。或者,它们充满希望地激动地穿过沉睡的乡村,空洞地嚎叫着经过孤独的小城火车站上胆怯、困倦的灯光:明天到达布鲁塞尔——明天到达布鲁塞尔。或者它们还知道更多,轻声弹奏,只为你一人,你身边坐着的那些人听不到,轻声弹奏:乌拉在等待——乌拉在等待——乌拉在等待——

但是,它们中间也有无所谓的,它们无穷无尽,它们智慧,它们有着年迈脚夫的平缓节奏。它们自顾自地哼唱着、唠叨着,它们像从未见过的链条一样平卧在月光下的大地上。链条,在苍白的月光中散发出无尽的光芒、魔力和色彩:棕红色、黑色或者灰色、浅蓝色和白色。货车厢——二十个人,四十匹马——运煤车厢,却童话般地散发出动物和香水的气味——运木材车厢,呼出的气息像森林 ——马戏团车厢,浅蓝色,演员们正在酣睡,还有不知所措的动物们——运冰车厢,格陵兰一样冷,格陵兰一样白,鱼腥味。它们有无尽的财富,它们像昂贵的链条一样铺在钢轨上,像华丽而罕见的长蛇一样在月光中蜿蜒爬行。它们给那些在夜晚有耳朵并带着耳朵上路的人、给病人和被囚禁的人讲述这世界不可理喻的宽广,讲述世界的宝藏,讲述世界的甜美,讲述这世界的尽头和无尽。它们向那些无眠的人喃喃讲述,伴他们入梦。

但是,也有些残酷的、坚硬的、血腥的,它们锤击着穿过黑夜,没有旋律,它们的脉搏声永远回响在你的耳朵里,因为它坚硬、丑陋,就像一条在你身后不停追赶你的、凶恶、气喘的狗的呼吸声:继续跑——别回来——永远——永远。或者隆隆作响的车轮不停地怒吼:俱往矣——俱往矣。 它们的歌声不让我们睡觉,还残忍地把左右两边宁静的村庄从睡梦中惊醒,使村中的狗嘶哑地狂吠。它们嚎叫着、抽泣着滚滚向前,那些残酷的、坚定的,在暗淡的星空下,就连下雨也无法使他们缓和下来。它们的叫声,喊出了乡愁,喊出了无望和孤寂,它们的叫声中,混合着对命运、对分离、对过往和对未来不确定的哭泣。他们咆哮出一种沉闷的节奏,没有快乐、没有慰藉,在洒满月光的铁轨上。你永远不会忘记它们。

它们像我们一样。没人保证它们能死在家乡。它们无休无止地在夜里奔跑,只有病了的时候,它们才休息。它们没有目标。也许它们[1][2]的家在什切青,或者在索非亚,或者在佛罗伦萨。但是它们在哥[3]本哈根和阿尔托纳之间,或者在巴黎的一个郊区炸成了碎片。或者它们坏在了德累斯顿。又或者作为遗留部件勉强坚持几年——为铺路工人当避雨棚,或者当城里人的周末度假房。

它们像我们一样。它们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能坚持。但是,总有一天,它们会摔出铁轨,或者停下不走了,或者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器官。它们总是想去某个地方。它们从不呆在一个地方。一旦结束了,它们的生命是什么?在路上。但是高调、残酷、无边无际。

火车,下午,夜晚。路基上的花朵沾满了煤屑,站在电线上的鸟儿们,叫声中也掺杂着煤灰,它们都跟火车成了朋友,还会长久地回忆起火车。

每当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充满希望的鸣叫,我们也会停下来,睁着吃惊的眼睛。每当它们像一场暴风雨一样突然而至,似乎它们为世界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变革,此时,我们会停下,头发凌乱。每当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叫声,我们会停下,两颊沾满煤屑。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鸣叫。喊叫。其实什么都没有。或者一切。像我们。

它们在监狱的窗前敲打出甜美而预示着危险的节奏。你就会倾听,你这可怜的犯人,你就没完没了地听着夜里过往火车的隆隆的敲打声,它们的叫声和鸣笛,使你充满了痛苦和欲望的牢房在黑暗中震颤。

或者,当你夜晚正在发烧,它们呼啸着从床上驶过。血管,月光蓝色的血管颤动着,听到了那首歌,那首货车之歌:在路上——在路上——在路上——你的耳朵是个深渊,吞噬了整个世界。

在路上。但是你总是在火车站被吐出来,被交给离别和出发。

车站举起它们苍白的牌子,就像你昏暗街道边的额头。它们都有名字,那些长满皱纹的额头牌子,名字,它们就是世界:它们是床,它们叫饥饿和姑娘。乌拉或者卡罗拉。还有被冻僵的脚和眼泪。车站叫烟草,或者口红,或者烈酒。或者上帝,或者面包。车站苍白的额头,那些牌子,都有名字,它们叫:姑娘。

你自己就是铁轨,有锈迹、有污渍、银白色、闪闪发光,漂亮但不确定。你被分配到车站,铺在两个火车站之间。它们有牌子,上面写着姑娘,或者月亮或者谋杀。这就是世界。

你是火车,轰隆隆而过,呼啸而过——你是铁轨——一切都在你身上发生,把你变得锈迹斑斑、闪闪发光。

你是人,你的大脑在漫长得没有尽头的脖子上高处某个地方,像长颈鹿一样孤独。没有人了解你的心。[1] 波兰地名。[2] 保加利亚首都。[3] 汉堡的一个区。留下来,长颈鹿

他站在狂风呼啸、夜里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在巨大的、被熏成灰色的、月亮般孤独的大厅里。夜里,空旷的火车站就是世界的尽头,空无一人,毫无意义。空旷,空旷,空旷。但是,如果你继续走,你就完了。

那你就完了。因为黑暗有种可怕的声音。你摆脱不掉这种声音,它瞬间就能战胜你。它带着回忆冲向你——让你回忆起昨日你进行的谋杀。它带着预感袭击你——让你预感到明天你将进行的谋杀。它在你心里激起一声呼喊:从没被听见的孤独动物的鱼之呼喊,被自己的海洋战胜的呼喊。这呼喊撕碎了你的脸,使坑里充满了恐惧和凝结了的危险,让其他人惊恐万分。孤独动物在自己海洋里可怕的鱼之呼喊是如此静默。它像潮水一样涌起,轰鸣着,发出昏暗的震颤,像汹涌的浪潮。它嘶嘶作响,腐烂着,像飞溅的浪花。

他站在世界的尽头。冰冷、白色的弧光灯冷酷无情,使一切变得赤裸和悲惨。但是,灯光后面生长出一种可怕的昏暗。没有一种黑色,像夜里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白色灯光周围的这种昏暗这么黑。

我看见了,你有香烟,一个姑娘说。红嘴唇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过于红了。

是的,他说,我有些香烟。

你为什么不跟我来?她凑过来耳语着。

不,他说,为什么呢?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她在他身边到处闻着。

我知道,他回答说,像所有姑娘一样。

你是一头长颈鹿,你这个大个子,一头固执的长颈鹿!你知道我长得什么样吗?

饥饿,他说,赤裸,还有,涂了很多脂粉。像所有姑娘一样。

你又高又笨,你这头长颈鹿。她哧哧笑着,靠的更近了。但是你看上去很善良。你还有香烟。小伙子,来吧,现在是黑夜。

他看着她。好吧,他笑了,你得到香烟,而我吻你。不过,如果我抓住你的衣服,会怎样?

那我会脸红,她说。他觉得她的笑很下流。

一列货车呼啸着穿过大厅。突然中断了。它拮据的、模糊不清的尾灯尴尬地渗入黑暗中。踉跄着、呻吟着、尖叫着、隆隆作响——过去了。于是,他跟她走了。

然后是手,脸和嘴唇。但是所有的脸都在流血,他想,血从嘴里流出来,所有手都握着手榴弹。可是,他尝到了脂粉的味道,她的手缠绕着他干瘦的胳膊。然后是呻吟声,一个钢盔掉下来,一只眼睛掉了出来。

你死了,他喊道。

死,她欢呼道,死了就好了。

她把钢盔又推到额头上。她深色的头发闪着疲惫的光。

啊,你的头发,他喃喃说道。

你留下吗?她轻声问。

是的。

很长时间?

是的。

永远?

你的头发有一股潮湿树枝的味道,他说。

永远吗?她又问。

然后,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的、厚重的喊叫声。

鱼的呼喊,蝙蝠的呼喊,屎壳郎的呼喊。从未被听到的火车头的动物之呼喊。满载着恐惧的火车,在这呼喊面前蹒跚踉跄了吗?苍白的星空下从未被听到的新的、黄绿色的呼喊。星星在这呼喊前摇摆晃动了吗?

他推开窗户,让黑夜冰冷的手去摸索裸露的乳房,他说:我得走了。

留下吧,长颈鹿!苍白的脸上,她的嘴闪烁着病态的红色。

但是,长颈鹿迈动着假腿,在路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离开了。他身后,月光灰色的街道又坠入石头般沉闷的孤独中,悄无声息。窗户像爬行动物的眼睛,死寂,仿佛蒙上了一层牛奶膜。窗帘像沉睡的、偷偷呼吸的眼皮,无声地摆动。摆动。白色、柔软的摆动,在他身后悲哀地招手。

一扇窗户发出吱吱声。她觉得胸口冷。当他回头看时,窗户后面是一张过于红的嘴。长颈鹿,他哭了。任卫东 译过去了,过去了

有时候,他会遇到自己。他迈着轻柔的步伐,斜着肩膀朝自己走来,他的头发非常长,盖住了一只耳朵。他向自己伸出手,不是很有力,他说:你好。

你好。你是谁?

你。

我?

对。

然后,他对自己说:你为什么有时候大喊大叫?

是动物在叫。

动物?

叫饥饿的动物。

然后他问自己:你为什么经常哭?

动物!动物!

动物?

叫乡愁的动物。它在哭。叫饥饿的动物,它在叫。我这只动物——逃跑。

逃到哪里?

逃到虚空里。没有一个可以躲避的山谷。不管在哪里,我都能遇到自己。最经常在夜里。但是我会继续逃。那个叫爱的动物会伸手抓人,但是那个叫恐惧的动物在窗前吠叫,窗户后面是姑娘和床。然后,门把手偷偷笑了,我逃走了。我总是落在自己后面。肚子里是那个叫饥饿的动物,那个叫乡愁的动物在心里。但是,没有一个可以躲避的山谷。我总是会遇到自己。到处。我躲不开自己。

有时候,他会遇到自己。但是,他立刻又逃走了。吹着口哨从窗户下经过,咳嗽着沿着门走过。有时候,会有一颗心留住他过夜,或者一只手。或者一件衬衫,一件从肩膀上、从胸口、从一个姑娘身上滑下的衬衫。有时候,会有一个姑娘留住他过夜。于是,如果有个姑娘全心为他,他会在亲吻中忘记另外那个人,那个是他自己的人。他笑。他痛苦。如果有个姑娘在身边,真的不错,一个长发飘飘、穿着浅色内衣的姑娘。或者是浅底色、上面有鲜花图案的内衣。如果她还有口红的话,就更好了。那就会鲜艳了。在黑暗中,如果身边有个姑娘,会更好,黑暗就会显得没那么黑暗。黑暗也会显得没那么冰冷。那一小块口红就能把她的嘴变成一个小火炉。火炉会燃烧。在黑暗中,这样真好。还有内衣,其实是看不见的。但是只有他自己。

他曾经认识了一个姑娘,夏天,她的皮肤就像野蔷薇果。古铜色。她的头发像吉普赛人,不是黑色,而是蓝色。像森林一样:迷乱。她的胳膊上浅色的汗毛,像小雏鸡的绒毛,她的声音很诱人,像码头上站街拉客的姑娘。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叫卡琳。

还有一个叫阿丽,她黄油色的头发像海边的沙子一样亮。笑的时候,她会把鼻子皱起来,她爱咬人。不过后来来了个男人,是她丈夫。

在一扇门前,站着一个越来越矮的男人,灰暗、干瘦,说:好了,我的小伙子。后来他知道:那个人是我父亲。

那个姑娘,她的两条腿像鼓槌一样不安分,她叫卡罗拉,像小鹿的腿,有点神经质。她的眼睛能让人发疯。她的门牙有些分开。这个姑娘他也认识。

那个老男人夜里有时候说:好了,我的小伙子。

有个姑娘屁股很大,他去过她那里。她身上有股奶味。她的名字很可爱——不过他忘记了。过去了。清晨,黄鹂鸟有时候会吃惊地唱歌——但是,他的母亲在很远的地方,那个灰暗、干瘦的男人一声不吭。因为没有人经过。

他躯干下面的两条腿自己在走:过去了,过去了。

黄鹂鸟已经知道在清晨唱:过去了,过去了。

电话线哼唱着:过去了,过去了。那个老男人不再说:过去了,过去了。

姑娘们晚上把手放在充满渴望的皮肤上:过去了,过去了。

腿在自己走:过去了,过去了。

他曾经有个兄弟。他跟他是朋友。但是,后来,一块金属片,就像一个嗡嗡叫着的可恶昆虫一样,轰隆隆地从天而降,砸到了兄弟。因为是战争。那块金属,就像一个雨滴,“啪”的一声落在了人的皮肤上:然后,鲜血就像虞美人花一样在雪地里绽放。天空是青石板做成的,但是那声呼喊它听不见。他喊出的最后一声呼喊,不是祖国。[1]也不是妈妈,不是上帝。他的最后一声呼喊是酸的辣的,它是:醋。他只是小声咒骂了一句:完蛋了。这声呼喊,把他的嘴合上了。永远。过去了。

那个干瘦灰暗的男人,他的父亲,再也不说:好了,我的小伙子。再也不说。因为一切一切都过去了。任卫东 译[1] 德语中“醋”有“完蛋了”的意思。城市

一个夜行者在铁轨上走着。铁轨在月光下闪着美丽的银光。只是太冷了,夜行者想,它们太冷了。左边,远处有个废弃的砖窑,一个农庄。还有一条嗓子都叫哑了的狗。砖窑和狗使夜晚成了真正的夜晚。然后,那个夜行者又是一个人了。只有风带着长长的呜呜声从他耳边经过。铁轨上有一个个斑点:是云遮住了月亮。

那个带着灯的男人来了。灯被举到两张脸之间,晃动着。

带灯的男人说:年轻人,去哪儿?

夜行者抬手指着天际一道亮色。

汉堡?带灯的问。

是的,汉堡,夜行者回答。

石子在他们脚下发出轻微的声音。它们互相碰撞着。灯上的电线来回来去吱吱地响着,来回来去。他们面前是月光下的铁轨。银色的铁轨通向那一道亮色。今夜天际那一道亮色,那亮色是汉堡。

不是这样的,带灯的说,城里不是这样的。城里的确明亮,没错,但是,在明亮的路灯下,也有一些饥饿的人。我提醒你啊。

汉堡!夜行者笑了,其他都无所谓。一定要再回到那里,一定要回到那里,如果你是从那里来的。一定要回去。然后呢,他说,仿佛他已经深思熟虑了,这就是生活!唯一的生活!

灯来回来去吱吱响着,来回来去。呜呜的风声像小调音阶一样从耳边经过。铁轨反射着月光,冰冷。

然后,带着摇摇晃晃灯的人说:生活!我的上帝,生活是什么?回忆一些气味,抓住门把手。经过一些面孔,夜里感觉到头发中的雨。这已经很多了。

这时,他们身后一列火车像个充满乡愁的巨大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这使夜晚变成了真正的夜晚。然后,一列货车轰隆隆地从这两个男人身边驶过。它像一个威胁一样碾过繁星密布的、丝绸般的夜色。两个男人勇敢地呼吸着。不停转动的车轮在铁锈红色的车厢下咣当咣当地滚动。不停歇地轰隆隆飞驰而过——过——过。过去很远了还能听到轻微的:过——过——

夜行者说:不,生活比在雨中行走和抓住门把手更多。生活比经过一些面孔和回忆起一些气味更多。生活是:有恐惧。还有愉悦。恐惧的是,会被火车轧死。愉悦的是,没有被火车轧死。愉悦的是,还能继续走。

这时,铁轨旁出现了一所小房子。带灯的男人把灯调暗了些,向年轻人伸出手去:好吧,汉堡!

是的,汉堡。他说完,走了。

铁轨在月光中闪着美丽的银光。

在天际,有一个明亮的斑点:城市。任卫东 译保龄球道

两个男人在地上挖了个洞。洞很大,几乎让人觉得很舒服。像个坟墓。可以忍受。

他们面前有一杆枪。有人发明了枪,为了射杀人。大多是根本不认识的人。甚至都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而且他们并没有伤害谁。但是,必须拿起枪向他们射击。这是有人下的命令。为了能射杀很多人,有人发明了能在一分钟发射六十多颗子弹的枪。这个人因此得到了奖赏。

离这两个男人远一些的地方,有另外一个洞。从那里探出一个头,一个人的头。头上有一个鼻子,一个能嗅香水的鼻子。眼睛,能看城市或者鲜花的眼睛。还有一张嘴,可以用来吃面包的嘴和呼唤瑛格或者母亲的嘴。这个头被那两个男人看见了,有人给了他们枪。

射击。其中一个人说。

他射击了。

然后那个头就被射烂了。它不再能嗅香水、不再能看到城市、不再能呼唤瑛格。永远不能了。

这两个男人在洞里呆了好几个月。他们射烂了许多颗头。都是人的头,他们俩根本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并没有伤害过他俩,他俩甚至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有人发明了枪,每分钟能发射六十多颗子弹的枪。还有人下了射击的命令。

渐渐地,两个男人射烂的头多到可以堆成一座大山。两个男人睡觉的时候,那些头就开始滚动。就像在保龄球道上滚动。发出轻微的轰鸣声。两个男人被吵醒了。

可是是有人下了命令的呀,一个人小声嘟囔。

但是是我们干的,另一个大声喊道。

可是这太可怕了,第一个人叹息道。

但是有时候也挺好玩儿的,第二个人笑道。

不!小声嘟囔的那个人喊道。

好玩儿的,第二个人小声嘟囔,有时候还是挺好玩儿的。是这样的。确实好玩儿。

他们俩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坐在黑夜里。他们不睡觉。然后第一个人说:

可是,上帝把我们造成这样的。

但是,上帝有个借口,第二个人说,这个借口就是:没有上帝。

没有上帝?第一个人说。

这是他唯一的借口,第二个人回答。

可是,我们——我们是有的,第一个人小声嘟囔。

是的,我们是有的,第二个人小声嘟囔。

这两个男人,两个受命射烂了很多头颅的男人,夜里不睡觉。因为那些头颅发出轻微的轰鸣声。

然后,第一个人说,我们现在躲在这堆脑袋后面准备射击吧。

对,第二个人说,我们现在躲在这堆脑袋后面准备射击。

这时,一个人喊道:做好准备。又开始了。

两个男人站起身,拿起枪。

他们只要看到一个人,就朝他开枪。这个人总是他们根本不认识的人,一个没有伤害过他们俩的人。但是他们朝他开枪。为此,有人发明了枪,并因此受到奖赏。

还有人——有人下达命令。任卫东 译四个士兵

四个士兵。他们由木头、饥饿和泥土组成。由暴雪、思乡和胡须组成。四个士兵。他们头顶上,手榴弹呼啸着炸开,然后带着黑色的毒液、怪叫着深深地咬进雪里。他们四张无望的脸上的木头,木然地映着油灯摇曳的光。只有当头顶上的铁家伙咆哮着、可怕地嚎叫着爆炸时,这些木头脑袋中的一个会笑起来。其他脑袋随后发出灰色的狞笑。油灯的火苗无力地摇晃。

四个士兵。

胡须掩盖下的两道青紫色线条嚅动着说:我的天啊!到了春天,这里不需要耕地了。也不需要施肥,从地下发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一个人笃定地卷着一支烟:但愿这里不是萝卜地。我就是死了也受不了萝卜。不过,如果是小水萝卜呢,你们觉得怎么样?一望无际的小水萝卜?

青紫色的嘴唇嚅动着:只要没有蚯蚓就好。那玩意儿我可受不了。

角落里的人说:反正到那时候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谁说的?卷烟卷的人说,为什么?谁说的?

于是,他们都沉默了。头顶上,愤怒的死亡尖叫着滑过黑夜,在雪地上撕开黑蓝色的裂缝。他们又傻笑起来。他们看着头上的一道道横梁。横梁什么也不承诺。

然后,角落里那个人咳嗽着说:好吧,我们等着看吧。这你们可以放心。“放心”这个词听上去非常沙哑,连油灯都摇晃了。

四个士兵。但是其中一个,他什么都不说。他用大拇指在枪上来来回回摩挲。来来回回。来来回回。他把自己的身体贴在枪上。但是,没有什么东西比枪更让他痛恨了。只有当他们头顶上炮弹呼啸时,他才紧紧贴着枪。他的眼中,油灯有气无力地摇晃着。那个卷烟卷的人碰了他一下。抱着可恨的枪的小个子吃了一惊,伸手摸了摸嘴边乱蓬蓬的苍白胡须。他的脸上写着饥饿和乡愁。

这时,掐灭烟头的人说:你,把那盏破油灯递给我。没问题,小个子说,把枪夹在两个膝盖中间。他从大衣里伸出一只手,拿着油灯递给他。但是,油灯从他手上掉下来。灭了。灭了。

四个士兵。黑暗中,他们呼吸过于粗重,过于孤独。然后,小个子大声笑起来,用手拍打着膝盖:

小伙子,我的手发抖了!你们看见了吗?油灯从我的手里滑下去了。手突然就发抖了。

小个子大声笑着。但是,在黑暗中,他紧紧地贴着枪,贴着他痛恨的枪。角落里的那个人想: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不发抖的。

卷烟卷的人却说:是的,整天都在发抖。都是因为冷。冷死了。

这时,他们头顶上的铁家伙咆哮着把黑夜和雪炸成碎片。

炮弹会把所有小水萝卜都炸碎的,嘴唇青紫的人冷笑着说。

他们紧紧贴着可恨的枪。他们笑着。嘲笑着黑暗、黑暗的山谷。任卫东 译许多许多雪

雪挂在树枝上。机枪手唱着歌。他在一片俄罗斯森林里,阵地最前沿的岗哨。他唱着圣诞歌曲,而现在已经是二月初了。不过他唱圣诞歌,是因为还有一米多厚的雪。黑色树干间的雪。黑绿色树枝上的雪。挂在树枝上,被吹到灌木上,洁白松软,粘在黑色的树干上。很多很多雪。机枪手唱着圣诞歌,尽管已经是二月份了。

你必须时不时放几枪。否则这玩意儿就冻住了。举枪,朝前、冲着黑夜。为了不冻住。朝着那儿的灌木射击。对,就是那儿,然后你就知道了,灌木里面没坐着人。这能让人心安一些。你可以每隔一刻钟射一梭子。这让人心安些。否则这玩意儿就冻住了。不过,如果时不常地开枪,就不会这么安静了。这些话是那个人说的,那个他接替了的人。那个人还说过:你必须把耳朵从头盔里露出来。这是指挥部的命令。站岗时必须把耳朵从头盔里露出来。否则什么都听不见。这是命令。不过反正什么都听不见。一切都是安静的。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好吧。那就时不时放几枪吧。这让人安心。

这是那个人说的。之后,这里就他一个人了。他把耳朵从头盔里露出来,寒冷伸出尖尖的手指去抓他的耳朵。他一个人。雪挂在树枝上。粘在蓝黑色的树干上。堆积在灌木上。被风卷起,落到洼地,四处飘落。许多许多雪。

他站在雪中,雪使危险变得悄无声息。变得遥远。而危险有可能已经站在人的身后了。雪隐瞒了危险。雪,他站在雪中,一个人站在黑夜里,第一次一个人,雪使其他人的靠近变得悄无声息,变得遥远。雪隐瞒了别人的靠近,因为雪会使一切变得悄无声息,而自己的血流声在耳朵里变大,变得巨大,大得你无法逃避。雪就这样隐瞒着。

有叹息声。左边。前面。然后右边。又是左边。右面也有一声。机枪手屏住呼吸。那儿,又一声。叹息声。他耳朵里的杂音变得很大。又有叹息声。他把大衣领子拨开。手指僵硬、颤抖。手指把大衣领子拨开,露出耳朵。那儿。叹息声。头盔下,冷汗唰地冒出来,在额头上冻住。在那儿冻住了。零下42度。头盔下,汗冒出来就冻住了。后面。右边。前面远处。然后这里。那儿。那里也有。

机枪手站在俄罗斯森林里。雪挂在树枝上。血流声在耳朵里轰鸣。汗水冻结在额头上。头盔下,汗冒了出来。因为有叹息声。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人。雪隐瞒了这些。而汗水被冻结在额头上。因为,巨大的恐惧充斥在耳中。因为有叹息声。

于是他唱歌。他大声唱歌,让自己听不到恐惧。也听不到叹息声。让汗水不再被冻结。他唱歌。他听不到恐惧了。他唱着圣诞歌,他听不到叹息声了。他在俄罗斯森林里大声唱着圣诞歌。因为,雪挂在俄罗斯森林的黑蓝色树枝上。很多雪。

但是,一根树枝突然断裂。机枪手噤声。四处张望。掏出手枪。这时,中士穿过雪地大步朝他走来。

现在我会被枪毙了,机枪手想,因为我在岗哨上唱歌了。现在我要被枪毙了。我在岗哨上唱歌了,现在他们来了,要枪毙我。

他紧紧抓着手枪。

中士走到他面前。拽住他。四周张望。松开他。然后喘息着说:

我的上帝。抓紧我,兄弟。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然后他笑了起来。搓着两只手。然后又笑起来:听见圣诞歌了。在这个该死的俄罗斯森林里听见圣诞歌了。圣诞歌。现在不是二月吗?已经二月了。还能听见圣诞歌。都是因为这可怕的寂静。圣诞歌!我的上帝啊!兄弟,抓紧我。别出声!听!没了。现在没了。别笑。中士边说边喘,紧紧抓着机枪手。你别笑。确实是因为太安静了。几个星期几个星期地这么安静。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然后听到圣诞歌了。现在早就是二月份了。不过这都是因为雪。这里有很多雪。别笑,兄弟。我告诉你,这么多雪,能让人发疯。你刚来两天。但我们已经在这里好几个星期了。什么动静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让人发疯。永远这么安静。什么动静都没有。几个星期都这样。然后,听到了圣诞歌。你别笑。我看到你的时候,歌声才突然一下没有了的。我的上帝。这让人发疯。这没完没了的寂静。没完没了。

中士还在喘息。笑着。紧紧抓着机枪手。机枪手也紧紧抓着他。然后他们俩一起笑起来。在俄罗斯森林里。在二月。

偶尔,会有根树枝被雪压断。俄罗斯树枝,落到黑蓝色树枝间的地上。发出叹息声。非常轻。前面有。左边。还有这里。那里也有。到处都是叹息声。因为雪挂在树枝上。许多许多雪。任卫东 译我那苍白的兄弟

还没有什么像这雪一样白。白到几乎发蓝。蓝绿色。可怕的白。在这雪面前,太阳都不敢变成黄色。还没有过哪个星期日的早晨,像这个一样干净。只是,后面有一片深蓝色的树林。但是雪,像动物的眼睛一样新鲜、干净。从来没有过像这个星期日早晨这么白的雪。没有过哪个星期日早晨像这么干净。世界,这个白雪皑皑的星期日世界,笑着。

但是,肯定有个地方有块污点。那是一个人,躺在雪地里,蜷缩着,趴着,穿着军服。一捆烂布。破破烂烂的一捆皮囊、骨头、皮革和布料。凝固的黑红色血迹。严重枯死的头发,像假发套一样枯死。蜷缩着,最后一声喊叫被喊进了雪中,也可能是嚎叫,也许是哀求:一个士兵。这个最最干净的星期日早晨的、从未有过的雪白中,一个污点。一幅生动的战争画面,非常细腻,对水彩的迷人责备:血、雪和太阳。冰冷冰冷的雪,混合着热气腾腾的血。尤其是可爱的太阳。我们亲爱的太阳。世界上所有孩子都说:亲爱亲爱的太阳。而它照耀着一个死人,一个喊出了所有死去了的木偶们无声呐喊的死人,那无声的、可怕而无声的呐喊!我们中的谁会站起来,苍白的兄弟,哦,我们中的谁能忍受木偶们无声的呐喊?这呐喊被铁丝网撕碎,笨拙地掉下来,散落在舞台上。谁,哦,我们中的谁能忍受死人无声的呐喊?只有雪能忍受,冰冷的雪。还有太阳。我们亲爱的太阳。

在这个破裂的木偶面前,站着一个还完好的木偶。还能正常运转。在那个死去的士兵面前,站着一个活的士兵。在这个干净的星期日早晨,在从未有过的白雪中,站着的士兵向那个躺着的士兵说了下面一段可怕的无声的话: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好了。现在你也没什么好乐呵的了,我亲爱的。你永远那么乐呵。现在你什么都不说了吧?现在你也不笑了吧?要是你的女人们看见你现在这可怜样,我亲爱的。你不乐呵了,看上去真可怜。这么难看的姿势。为什么你吓得把腿蜷曲到肚子上了?哦,你把一个敌人的内脏打出来了。你把血涂了自己一身。这看上去有点儿恶心,我亲爱的。你的军装上溅满了血。看上去像黑墨水印。幸亏你的女人们看不见这个。你曾经总是穿着军装。非常合体。你成为下士之后,就只穿半高筒漆皮靴了。每次晚上进城前,你都给靴子没完没了地打蜡。但是现在,你不再进城了。你的女人们去找别人了。因为你现在根本不会再去了,你明白吗?永远不会了,我亲爱的。永远永远不会了。现在,你再也不会乐呵呵地笑了。现在,你躺在那儿,好像你都数不到三。你的确数不到三。你数不到比三大的数字。这有点弱,我亲爱的。这太弱了。但是这样挺好,非常好。因为你不会再来跟我说“我那苍白兄弟的耷拉眼皮”。现在不会再说了,我亲爱的。从现在开始,不会再说了。永远不会了。其他人永远不会因此而赞扬你。每当你对我说“我那苍白兄弟的耷拉眼皮”时,其他人永远不会嘲笑我。你知道吗,这对我很重要?我可以告诉你,这对我非常非常重要。上学的时候,他们就欺负我。他们像虱子一样骑在我身上。因为我的一只眼睛有点小毛病,眼皮耷拉着。还因为我的皮肤非常白。非常苍白。他们老是说:我们的小白脸看上去总是很累的样子。女生们总是问我,是不是睡着了。以为我的一只眼睛是半闭着的。它们说我在打瞌睡,听见了吗,他们说我打瞌睡。我想知道,现在我们俩谁在打瞌睡。你还是我?说啊,你还说我?谁现在是“我那苍白兄弟的耷拉眼皮”?怎么样?谁在打瞌睡,我亲爱的,你还是我?是我吗?

当他关上身后掩体的门时,一打灰色的脸从各个角落伸向他。其中一张是中士的脸。您找到他了,少尉先生?这张灰色的脸问道,同时变成了死灰色。

是的。在杉树那里。腹部中枪。我们要把他抬回来吗?

是的。在杉树那里。当然。必须把他抬回来。在杉树那里。

那打灰色的脸消失了。少尉在铁皮炉子边坐下,捉虱子。昨天他也捉虱子了。当时需要派个人去营部。最好是少尉,就是他自己去。当时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听外面的动静。有枪声。枪声从未这么密集过。当通讯员又拉开门时,他看见了黑夜。他觉得,夜从来没有这么黑过。下士海勒在唱歌。他喋喋不休地讲他的女人们。然后,这个永远乐呵呵的海勒说:少尉,我不去营部。我要申请双份的定量。在您的肋骨上可以弹木琴。您长得太不幸了。海勒是这么说的。其他人肯定在黑暗中窃笑。必须有人去趟营部。于是他说道:好吧,海勒,那您就去吧,让您的乐呵劲儿也冷却一下。海勒说:是。就说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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