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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19:2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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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马里奥普佐

出版社: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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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竞技场

黑暗竞技场试读:

第一章

在回家之前,沃尔特·莫斯卡感到一些兴奋和强烈的孤独。他记得巴黎郊外的废墟和熟悉的地标,在旅途的最后,他等不及要回到最终目的地、沦陷大陆的心脏、那个他以为不会再见的废都。德国的地标比自己的故国和家园更让他感到亲切。

火车摇撼着飞驰而过。这列运兵火车满载去法兰克福驻地换防的士兵,这节车厢其中一半都是从美国招募来的平民。莫斯卡摸了摸他的丝质领带,笑了笑。他觉得有些别扭,他觉得跟另一头的大兵坐在一起恐怕会更自在。当然,跟他一起的这二十多个平民中的大部分估计也这么想。

车厢两头都有微弱的光。车窗被木板封住了,像是特意不让乘客看到他们正在穿越的大片废墟。座位是长长的木椅,仅在一侧空出一条狭长的过道。

莫斯卡平躺在长椅上,把蓝色运动包垫在头下当枕头。在暗淡的光线中,他几乎看不清其他平民的脸。

他们乘坐同一艘军舰至此。跟莫斯卡一样,所有人看起来都非常激动,渴望快点到达法兰克福。他们交谈的声音盖过了火车的轰鸣,杰拉德先生的声音高过了所有人。在这趟车上,杰拉德先生在平民中地位最高。他随身带着一套高尔夫球杆,登船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他的地位相当于上校。杰拉德先生快活、开朗,莫斯卡想象他在某座城市的废墟里挥杆击球,弧线划过被夷为平地的街道上空,飞向一圈碎石堆,精准地掉进一颗正在腐烂的头盖骨里。

火车驶入一个废弃小站时慢了下来,车外已是夜晚,车厢内一片漆黑,莫斯卡打着盹,隐约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但火车加速离开小站时把他摇醒了。

现在,车上的平民说话声音轻了许多。莫斯卡坐起来,看着车厢另一头的士兵。他们中有些躺在长椅上睡觉,但仍有三圈烛光围着三场扑克牌局,令他们那一端的车厢笼罩在友善的光晕中。他忽地有些怀念那段漫长的日子——几个月前他刚刚离开的生活。在蜡烛的微光下,他看到他们就着水壶啜饮,他很肯定里面绝不是水,他们拆开应急口粮,大嚼里面的巧克力块。莫斯卡咧嘴一笑。大兵总是时刻准备着,背着毯子,背包里有蜡烛,水壶里有水或更好的东西,避孕套塞在钱包里,不论好运厄运都准备就绪。

莫斯卡再次平躺在长椅上,试着入睡,但他的身体同身下的硬木一样僵直坚硬。火车行驶得非常快。他看了看表,快到午夜了,还有整整八小时才到法兰克福。他坐起身,从蓝色小运动包里拿出个瓶子,头靠在木板封死的窗边,一直喝到身体放松下来。他肯定睡着了一会儿,因为当他再次看向士兵时,烛光只剩下一圈了。他身后的黑暗中仍传来杰拉德先生和另外几个平民的声音,他们肯定一直在喝酒,因为杰拉德先生的语气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吹嘘着他即将获得的权力,和他要如何打造高效的报业帝国。

车厢另一头有两支蜡烛离开了光圈,烛光摇曳地顺着走道过来,经过莫斯卡时把他从迷糊中惊醒。举着蜡烛的大兵脸上有种恶毒和愚蠢的仇恨,橘黄的烛光把他因酒精而通红的脸映成绛红,他愠怒的眼睛危险且毫无理智。“嘿,士兵,”杰拉德先生喊出声,“怎么样,留根蜡烛给我们吧?”

大兵顺从地把蜡烛放到杰拉德先生和他那群平民附近,似乎被闪烁的烛光鼓舞,他们聊天的声音大了许多。他们尝试让那大兵也加入进来,但他把蜡烛放在长椅上,脸隐藏在黑暗中,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他们忘掉了他,转而聊其他话题。只有一次,杰拉德先生靠近烛光,像是要显得自己是在和大兵推心置腹,他高傲但善意地对大兵说:“我们都曾在陆军服役过呢。”然后冲着大家大笑,“感谢上帝,都结束了。”

另一个平民回答道:“别太早下定论,还有俄国佬呢。”

他们再次遗忘了大兵,直到一直沉默的他突然大叫,盖过了其他人聊天的声音,也盖过了火车疾驰过这片大陆的轰鸣。带着醉醺醺的自大,又像是惊恐不定,他大喊:“闭嘴!闭嘴!别这么多话!闭上你们的臭嘴!”

一阵惊讶、尴尬的沉默过后,杰拉德先生又把头靠近烛光,轻声告诉那名大兵:“你最好回自己那边去,孩子。”大兵没有回答,杰拉德先生便继续刚被打断的话题。

突然,杰拉德先生站起来,跃动的烛光照亮了他的全身,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他轻声说道,语气中是难以置信的恐惧:“上帝啊,我受伤了!那士兵弄伤了我!”

莫斯卡立刻坐直身体,其他长椅上的人也都在黑暗中站起来,其中一个将蜡烛碰倒在地,熄灭了。杰拉德先生仍然站着,但照着他的光线暗淡了些,他惊恐地轻声说:“那士兵捅了我!”随即跌进黑暗中。

大兵那一头有两个人匆忙跑来,借着他们手上的烛光,莫斯卡看到了军官牌的反光。

杰拉德先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被捅了,那士兵捅了我。”他的语气不是惊惧,而是不可思议。莫斯卡看到杰拉德先生在长椅上坐得笔直,三支蜡烛照亮了他,大腿处的裤子被撕裂,深色血迹从伤口晕开。中尉举着蜡烛,弯下腰凑近,给旁边的士兵下了一道命令。士兵跑回车厢另一头,回来时拿着毛毯和一个急救箱。他们把毛毯平摊在地上让杰拉德先生躺下去,士兵准备剪开他的裤腿,杰拉德先生却说:“不,卷起来,这样我还能找人把它缝好。”

中尉看着伤口。“伤得不重,用毯子裹紧他。”他年轻的脸上波澜不惊,言语中不带任何同情,只有不涉及私人感情的善意,“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会叫辆救护车在法兰克福等着。下一站到了我就去发电报。”他转身问其他人,“他人呢?”

喝醉的那个大兵消失了,莫斯卡在黑暗中搜寻着,看到他前排长椅的角落里有个蜷成一团的人影。他什么都没说。

中尉回到车厢那头,再回来时,皮带上挎着手枪。他手电的光束在整节车厢中四处晃动,直到看到那团蜷缩的人影。他用电筒戳了戳对方,同时抽出手枪藏在身后,大兵一动不动。

中尉又粗鲁地捅了捅他:“起来,穆尔鲁尼。”大兵睁开眼睛。当莫斯卡看到那迟钝、动物一般的怒视时,忽地感到一丝丝怜悯。

手电筒正对着士兵的双眼,他什么也看不清。中尉让穆尔鲁尼站起来,当看清对方双手空空,便把手枪插回枪套中。他粗鲁地推搡着大兵,让他背对自己,搜身后什么都没找到。他把手电筒照向长椅。莫斯卡看到了沾着血迹的刀。中尉捡起它,推着大兵往前走,一起走向车厢另一端。

火车开始减速,最终停了下来。莫斯卡走到车厢一头,打开门向外张望。他看到中尉去车站发电报给前站叫救护车,车外除了他空无一人,车站后方的法国小镇黑黢黢地矗立着。

莫斯卡回到长椅上。杰拉德先生的朋友安抚着他,杰拉德先生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只是擦伤,但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做这么疯狂的事?”当中尉回到车厢内告诉他们会有救护车在法兰克福等他们时,杰拉德先生对他说:“相信我,中尉,我绝对没做任何挑衅的事,不信的话,随便问我的朋友,我绝对没做任何让他有理由这么做的事。”“他只是疯了,就是这样,”中尉回答,随即又加上一句,“您很走运,先生,凭我对穆尔鲁尼的了解,他瞄准的是您的卵蛋。”

不知为何,这句话似乎让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好像意图的严重性令整件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也让杰拉德先生大腿上的擦伤变得更重要似的。中尉把他的铺盖卷拿过来,让杰拉德先生在上面躺好。“您也算帮了我的忙,从穆尔鲁尼第一天来我排里,我就想摆脱他。至少今后两三年他得被关起来了。”

莫斯卡无法入睡。火车开动,他再次走到车门边倚着,盯着被抛到身后的黑影绰绰的乡间景色。他记起坐着卡车、坦克,步行或者匍匐离开这片相同——几乎相同——的土地。他曾相信自己绝不会再见到这个国家。现在他想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糟糕透顶。他曾做梦都想回家,现在却又已经离开。在暗下来的车厢里,他回想起归家的第一夜。

门上的长方形大贴纸上写着“欢迎回家,沃尔特!”,莫斯卡注意到,他们楼里另两间公寓的门上贴着类似的标志,名字不同。他进公寓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被派遣前拍的一张照片,接着,他淹没在母亲和格洛丽亚的拥抱中,埃尔夫则紧握着他的手。

当大家都松开来,有一刻尴尬的沉默。“你长大了,”他母亲说,大家大笑起来,“不,我是说,看起来大了不止三岁。”“他没变,”格洛丽亚说,“他一点儿也没变!”“凯旋而归的英雄,”埃尔夫说,“瞧瞧这些绶带!你都有些什么英雄事迹啊,沃尔特?”“标准授勋,”莫斯卡答道,“大部分士兵都得到了这一套。”他脱下军外套,母亲立刻把衣服接过去。埃尔夫走进厨房,出来时端着一个放着酒的托盘。“上帝,”莫斯卡惊讶地说,“我听说你断了条腿。”他刚刚把母亲信中提到的关于埃尔夫的事忘得一干二尽,但显然他哥哥正等着这一刻,立刻把裤管拉了起来。“很漂亮,”莫斯卡评价,“真是不走运啊,埃尔夫。”“才不呢,”埃尔夫说,“我希望两条都是假肢,你知道的,那样就不用担心脚气和往肉里长的趾甲了。”“当然。”莫斯卡回答,碰了碰哥哥的肩,微笑着。“他是特意为了你才戴上假肢的,沃尔特。”他母亲说,“他明知我不愿见他不戴,平时在家却总那样。”

埃尔夫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敬凯旋的英雄,”他说,接着面带微笑转向格洛丽亚,“敬一直等待他归来的姑娘。”“敬我们全家。”格洛丽亚说。“敬我所有的孩子们。”他母亲满怀挚爱地说,她的慈爱眼神也扫过了格洛丽亚。所有人都期待地盯着莫斯卡。“得让我先喝了这杯酒,然后才能挤出点祝酒词来。”

大家都大笑着喝干了杯中的酒。“该吃晚餐了,”他母亲说,“帮我摆桌子,埃尔夫。”两人走进厨房。

莫斯卡坐进一把扶手椅里。“归途漫漫啊。”他感叹。

格洛丽亚走到壁炉边,拿起嵌着莫斯卡照片的相框背对着他,说:“每周我都会来你家,看看这张照片,我会帮你母亲准备晚餐,然后一起吃饭,一起坐在这间房里注视着它,聊关于你的一切。三年了,我们每周都这样,就像有些人去墓地凭吊一样。现在你回来了,跟那张照片一点儿也不像。”

莫斯卡站起身,走到格洛丽亚旁边,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肩。他盯着照片,想弄明白它为何令他如此不快。

照片中的人仰着头,大笑着,站姿明显是故意凸显他所属部队的黑白斜条纹。那张脸朝气蓬勃、纯真美好,制服整洁熨帖,站在南方艳阳下,他是典型的大兵模样,配合爱他的家人拍照。“笑得真混蛋。”莫斯卡说。“不许嘲笑它,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拥有的只有它。”她沉默了一会儿,“啊,沃尔特,”她说,“你不写信,每当我们听到运兵船被击沉的传闻,或者有场大仗,我们只能抱着它痛哭。诺曼底登陆那天,我们没去教堂,你母亲坐在沙发里,我坐在这儿守在广播旁,就这么坐了一整天。我没去上班,不停地把广播调到不同的台,一个台的新闻结束,立刻换另一个台,也不管它们报的内容其实一模一样。你母亲坐在那儿,拿着手绢,但她没有哭泣。那晚我睡在这里,你的房间,你的床上,我把这照片也带了过去,把它放在衣柜上,对它说晚安,然后我梦到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而现在,你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沃尔特·莫斯卡,但你却一点儿也不像照片里的人。”她试着大笑,结果满脸是泪。

莫斯卡很尴尬,他轻轻吻了吻格洛丽亚。“三年很漫长。”他说,心里却在想,登陆那天,我在一座英国小镇喝得醉醺醺的,和我一起的金发姑娘宣称,是我给了她第一杯威士忌和她的初夜。我的确庆祝了登陆日,但我庆祝的是自己不在登陆士兵当中。他非常想要告诉格洛丽亚全部真相,他那天压根就没有想她们,也没想过她们担心的那些事。但他只是说:“我不喜欢这张照片,再说,我进门时,你可说我一点儿也没变。”“这不好笑,”格洛丽亚说,“当你走到门口时,跟照片上一模一样,但我越看越觉得你整张脸好像都不一样了。”

他母亲在厨房里喊:“饭好啦!”

他们一起回到客厅。

桌上摆满了他最爱的食物:三成熟的烤牛肉配烤小土豆、青菜沙拉和厚厚的一片黄奶酪。桌布雪白,他吃完后才注意到餐盘边没用过的纸巾。食物很美味,但不及他想象中好吃。

埃尔夫说:“嘿,跟大兵的食物完全不同,对吧,沃尔特?”“是啊。”莫斯卡回答,他从衬衫口袋里抽出根短粗的深色雪茄,正准备点燃时才忽然注意到埃尔夫、格洛丽亚和他母亲都正好笑地看着他。

他咧嘴一笑:“我现在可是大人了。”然后点着雪茄,夸张地做出一副享受极了的样子,四个人一齐迸出大笑来,就好像回到家后,他全然不同的样貌和举止在回家后导致的最后一丝尴尬和别扭都被一扫而空了。他们惊讶,随即觉得自己的惊讶很好笑,只因为莫斯卡拿出一根雪茄,但这样总算冲破了他和家人间的隔阂。大家一起走回客厅,两个女人都搂着莫斯卡的腰,埃尔夫则端着盛满威士忌和姜汁汽水的托盘。

女人们紧挨着莫斯卡坐在沙发上。埃尔夫把酒递给大家,自己坐到对面的软扶手椅里。落地灯温和的黄色光晕温暖了整间房间,埃尔夫用他一整晚都很亲切的轻松语气道:“现在,让我们聆听沃尔特·莫斯卡的故事。”

莫斯卡喝了口酒:“首先是礼物。”他走到地上的蓝色运动包前,拿出三个用褐色牛皮纸包着的小盒子分别递给了他们。他们拆开包装时他又倒了杯酒。“上帝,”埃尔夫说,“这些是什么鬼东西?”他举起四个粗大的银圆筒。

莫斯卡大笑出声:“四支世界上最好的雪茄,为赫尔曼·戈林特制的。”

格洛丽亚打开自己的礼物包装,然后倒吸了一口气,一个黑色的天鹅绒盒子里安放着一枚戒指:一圈小碎钻中嵌着块方形的翠绿宝石。她起身紧紧拥住莫斯卡,然后转过身去把这枚戒指给他母亲看。

他母亲正着迷地盯着掉在地板上的一块紧紧卷着的酒红色丝绸,他本来把它折成大方块塞在盒子里的,她把它拿起来展开。

那是一面巨大的方形旗帜,位于旗帜正中,压在白色圆形背景上的,是一个墨黑色的纳粹十字。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在这间静谧的房间里,他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敌军的标志。“见鬼,”莫斯卡说,打破了沉默,“它只是里衬,本来要给你的是这个。”他把掉落在地的小盒子捡起来,他母亲打开它,看到里面的浅蓝钻石后她抬眼感谢了他,然后把那面巨大的旗帜叠成极小的方块,起身提起莫斯卡的蓝色运动包说:“我来整理。”“这些礼物都很好,”格洛丽亚说道,“你从哪儿弄到的?”

莫斯卡咧嘴笑着说:“战利品。”他特意滑稽地强调这个词,好让所有人再次开怀大笑。

他母亲回到房间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大叠照片。“这些是你包里的,沃尔特,给我们看看吧?”她把照片递给格洛丽亚和埃尔夫,他们指指点点地看不同的照片。莫斯卡倒了杯酒,一边喝一边回答他们关于这些照片在哪里拍摄的问题。忽然,他注意到母亲脸色变得苍白,用力盯着其中一张,有那么一瞬间,莫斯卡害怕是那些淫秽的照片,但他记得自己在船上已经把它们全卖了。他看到母亲把照片递给了埃尔夫,对于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莫斯卡有些恼火。“瞧瞧,”埃尔夫说,“这是什么啊?”格洛丽亚也走过去看着照片,三双眼睛期待地转过来看着莫斯卡。

莫斯卡倾身靠向埃尔夫,当他看清照片的内容时,不禁松了口气,他现在记起来了,拍这张时他正跟着坦克部队行进。

照片上,一个德国火箭炮手歪躺在雪地里,一条暗痕从他身后一直延伸到照片边缘,莫斯卡站在尸体旁,双眼直直地盯着镜头,M1步枪斜挎在肩上。他,莫斯卡,裹着冬季作战服,显得很畸形,毛毯挖了洞套过他的头和手臂,像裙子似的穿在作战服里面。他站在那儿,像个成功的猎手正准备把猎物扛回家。

照片上没有的,是积雪的平原上正在燃烧的坦克,是白色土地上垃圾一样四散的焦黑尸体。那德国佬是个好炮兵。“我一个朋友用那德国人的莱卡相机拍的。”莫斯卡低头又喝了一口,转过脸才看到他们仍在等待。“我杀死的第一个敌人。”他说,想让它显得像个笑话,却更像指着埃菲尔铁塔或金字塔跟人解释照片里所站之处的背景。

他母亲正研究着其他照片:“这是在哪里拍的?”

莫斯卡坐到她身边说:“这是在巴黎,我第一次休假。”他伸出手臂搂住母亲的腰。“这个呢?”他母亲问。“那是在维特里。”“这个呢?”“那是在亚琛。”

这个呢?这个呢?这个呢?他说出城镇的名字,跟他们讲有趣的小故事。酒精让他的情绪好了些,但他还是会暗想,这是在南锡,我排队两个小时才睡到个女人;这是在栋巴勒,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德国人卵蛋肿得像香瓜一样,门上还写着“里面有死德国佬”——它完全没有骗人,他到现在都在琢磨,怎么会有人不嫌麻烦写上这句话,即使只把它当成一个笑话;这是在哈姆,他三个月来第一次弄到烟枪,第一次嗑到药;这个、这个、这个,这些都是无数的德国城镇,德国男人、女人、小孩躺在他们不成形的杂乱坟墓里,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恶臭。

他和身后不同背景的合影,都仿佛是置身于沙漠中拍的照片。他,一个征服者,站在被夷为平地的工厂和家园前面,踩在人类骸骨之上——废墟像滚动的沙丘一样一直绵延到远方。

莫斯卡坐回沙发上,抽着雪茄。“要喝咖啡吗?”他问,“我可以去煮。”他走进厨房,格洛丽亚跟了过来,两人一起放好杯子,切开她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奶油蛋糕,当咖啡在炉子上煮沸时,她紧拥住他说:“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

他们把咖啡端回客厅。现在,轮到其他人告诉莫斯卡他们的故事了。格洛丽亚这三年从未跟其他人约会;埃尔夫在南部一个陆军军营里因为卡车车祸失去了一条腿;他母亲重新开始工作,在一家大百货公司记账。他们都有过不同的冒险,感谢上帝,战争终于结束了,莫斯卡一家几乎是安然无恙地生存了下来,只失去了一条腿。就像埃尔夫所说,有了现代交通工具,腿还有什么意义。现在,他们终于安全地聚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万里之外的敌人被彻底击溃,再也无法给他们带来任何恐惧。敌人被包围、被占领,正饥肠辘辘地忍受着疾病的折磨,再无体力和士气威胁他们。当莫斯卡在椅子上沉沉入睡时,他们——那些深爱着他的人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几乎噙着泪水,不敢相信他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走得那么远,却奇迹般归来,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安全的家。

直到回家后的第三个晚上,莫斯卡才有机会和格洛丽亚独处。第二晚他去了她家,他母亲、埃尔夫与格洛丽亚的父亲、姐姐商量婚礼的细节,不是他们爱管闲事,只是一切都安定下来,大家太欢欣鼓舞了。他们一致决定婚礼要尽快举行,但莫斯卡必须先找到稳定的工作。莫斯卡心甘情愿任他们摆布。

最令他意外的是埃尔夫。那个曾经羞怯的埃尔夫变成了一个信心满满、果敢、明智的男人,完美地扮演着一家之主的角色。

第三天晚上,母亲和埃尔夫外出,走之前埃尔夫咧嘴坏笑着提醒他:“记得看时间,我们十一点回来。”他母亲被埃尔夫推出门外,然后说:“你要是跟格洛丽亚一起出去,别忘了锁门。”莫斯卡当时为她语气中的不肯定而好笑,好像让他和格洛丽亚独处一室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主意似的。

上帝,他想着,平躺在沙发上。

他试着放松,但仍浑身紧张,不得不起身倒了杯酒。他站在窗边微笑,好奇接下来会如何。被派出国之前,他和格洛丽亚曾在一家小旅馆里共度良宵,但现在几乎记不清了。他走到收音机边打开它,又走到厨房里看钟。将近八点半,那女人迟了半小时。他走回窗边,现在已经太暗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转身时听到敲门,然后格洛丽亚走进了公寓。“你好,沃尔特。”她说,莫斯卡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些轻颤,她脱掉外套,穿着有几枚大纽扣的衬衫,配一条宽褶裙。“总算能独处了。”他咧开嘴笑着靠回沙发上,“倒两杯酒吧。”格洛丽亚坐到沙发上,倾身过来亲吻他。他的双手覆上她的胸部,他们吻了许久。“酒这就来。”她说,起身离开他。

他们一起浅酌,收音机里乐声轻柔,落地灯的柔黄光晕照亮整间房。他点燃两支烟,递了一支给她。他们一起抽,当他灭掉烟蒂时,看到她仍拿着她的那支。他从她那儿拿开它,仔细地在烟灰缸里碾熄。

莫斯卡把格洛丽亚拉到自己身上横躺着,解开她的衬衫扣子,手滑进她的胸罩里,然后吻着她,一只手探到她的裙下。

格洛丽亚坐起来,推开他,莫斯卡很讶异,立刻警觉起来。“我不想做到最后一步。”格洛丽亚说,那小姑娘似的用词令他很不爽,他不耐烦地向她伸出手,她站起身退后离开他。“不,我是认真的。”“搞什么鬼,”莫斯卡说,“我出国前那两周就可以,现在却有问题?”“我知道。”格洛丽亚对他温和地笑,他忽地感到生气。“但那时不一样,你就要走了,而我爱你。如果现在那么做,只会让你看轻我。别生气,沃尔特,我跟艾美谈过这个,你回来后简直变了个人,我必须找人谈谈,我们都觉得这样最好。”

莫斯卡点了支烟:“你姐姐蠢透了。”“别那样说,沃尔特,我不愿做你想做的,因为我真的爱你。”

莫斯卡被酒呛到,尽力忍住了笑。“听着,”他说,“如果不是最后那两个星期我们上了床,我根本不会记得你或给你写信,你对我而言不会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她的脸变红,走到扶手椅前,面对他坐下来。“在那之前我就爱着你了。”她说,她的嘴唇在颤抖,他把一包烟扔给她,然后啜着自己的酒,试着厘清一切。

他的欲望已消失殆尽,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什么?他全然不知。他十分清楚,不管是诱哄还是威胁,自己一定能让格洛丽亚遂他的愿,他知道只要说“要么上床,要么拉倒”,她一定会屈从。他也明白自己太唐突,只要有点耐心和技巧,这个夜晚终会令他愉快,但他惊讶地发现,这些努力对他而言太麻烦了。他现在完全不想费那种事。“没事的,过来这边。”

她服从地走过来。“你不生气吗?”她低声问。

他亲了她,微笑。“不,没关系。”他说,真心的。

格洛丽亚把头靠到他肩上:“我们今晚就这样聊天吧。你回来后我们还没机会单独聊天呢。”

莫斯卡去拿她的外套。“我们去看电影。”他说。“可我想待在这里。”

莫斯卡特意用残忍而无所谓的语气说:“不看电影,就上床。”

她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并不在乎选哪一个。”“没错。”

他以为她会穿上大衣夺门而出,但她却一直顺从地等着他梳好头发系好领带。他们去了电影院。

一个月后的一天,莫斯卡快到中午才回公寓,埃尔夫、他母亲和格洛丽亚的姐姐艾美正在厨房里喝咖啡。“你要来点咖啡吗?”他母亲问。“好,等我先洗一把脸。”

莫斯卡走进浴室,擦干脸时讽刺地笑了笑,回到厨房。

他们都啜着咖啡。艾美先发动了攻击。“你这么对格洛丽亚不合适,她等了你三年,从来没出去约会,错过了许多机会。”“许多什么机会?”莫斯卡问,然后大笑,“我们相处得不错,总得花些时间。”

艾美说:“你昨晚约了她但没出现,直到现在你才回家。这样做不对。”

母亲见莫斯卡越来越恼怒,抚慰地说:“格洛丽亚在这儿一直等到凌晨两点,你应该打个电话的。”“我们对你干的事清楚得很。”艾美说,“你抛下等了你三年的姑娘,跟那个远近闻名的荡妇出去,她堕过三次胎,天知道还干过什么别的。”

莫斯卡耸肩:“我不能每晚都见你妹妹。”“对,你太重要了,当然不能那样做。”他惊讶地发现,她是真心恨自己。“之前说好了,等我找到稳定工作再说。”莫斯卡提醒她。“我当时不知道你变成了这样的混球,如果不想结婚就告诉格洛丽亚。不用担心,她能找到其他人。”

埃尔夫开了口:“别说那种傻话,沃尔特当然想跟她结婚,我们都理智一点,莫斯卡觉得诸事都有些陌生,但他会习惯的。我们要做的是帮助他。”

艾美讽刺地说:“如果格洛丽亚跟他上了床,一切就都没事了,你就会重新适应,不是吗,沃尔特?”“这么说就更愚蠢了。”埃尔夫说,“直说吧,你生气的是,沃尔特出去鬼混却懒得隐藏,他至少可以不别让人知道。格洛丽亚又太爱沃尔特不愿跟他分手。我想最好赶紧定下结婚的日子。”“然后让我妹妹继续工作,任他像在德国那样到处拈花惹草?”

莫斯卡冷冷地看着他母亲,她躲开了他的目光,一阵沉默。“是的,”艾美轻声说,“你母亲告诉了格洛丽亚那个德国姑娘寄给你的信。你应该觉得羞耻,沃尔特,你确实应该。”“那些信没有任何意义。”莫斯卡说,他看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他会找到工作,”他母亲说,“他们可以先住在这里,直到找到一间公寓。”

莫斯卡啜着自己的咖啡,刚才有那么一会儿,他很生气,但现在,他只感到不耐烦,想远离这间房间,远离这些人。他受够这些闹剧了。“但他不能再跟那些荡妇来往了。”艾美说。

莫斯卡温和地打断:“只有一个该死的问题,我没有准备好定日子。”

他们都惊讶地看向他。“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结婚。”他咧嘴笑着补充道。“什么,”艾美语无伦次地尖叫,“什么?”她愤怒得说不出其他话来。“别跟我说什么三年的废话,她三年没人操对我来说又他妈有什么分别?你以为我晚上会担心得睡不着?搞什么鬼,难道她不用,下面就会变出金子?我有别的事情要操心。”“请别这样,沃尔特。”他母亲说。“啊,该死。”莫斯卡说,他母亲离开桌子,站到炉子边,他知道她正在哭泣。

突然,所有人都站起来,埃尔夫倚着桌子撑住自己,愤怒地大喊:“好了,沃尔特,这种狗屁的重新适应也太过分了。”“我想,自从你回家之后,大家都太宠溺你了。”艾美轻蔑地说。

面对这一切,他除了说出自己的最真实感受外,别无他法。“去死吧。”他说,虽然他是冲着艾美说的,视线却扫过了所有人。

他起身,准备离开,但埃尔夫扶着桌子移到他面前,满腔怒火地咆哮:“你这该死的!太过分了!道歉,听到了吗,道歉!”

莫斯卡推开他,当他发现埃尔夫并没有装假肢时已经太迟了,埃尔夫重重摔倒,头撞到地上。两个女人都尖叫起来,莫斯卡弯腰扶起埃尔夫。“你还好吗?”他问。埃尔夫点点头,但双手仍掩着脸坐在地上。莫斯卡离开了公寓。他永远记得母亲站在炉子边绞着手痛哭。

莫斯卡最后一次踏入那间公寓,他发现自己的母亲正等着他——那一整天她都没有出门。“格洛丽亚打电话找过你。”

莫斯卡点头,表示听到了。“你现在打算整理行李吗?”他母亲怯怯地问。“是啊。”莫斯卡说。“想要我帮忙吗?”“不用。”他说。

他走进卧室,拿出新买的两个手提箱,嘴里叼了根烟,翻遍所有口袋想找火柴,然后走去厨房拿。

他母亲仍坐在椅子里,手绢遮住她的脸,静静地啜泣。

他拿了根火柴准备离开厨房。“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母亲说,“我做错了什么?”

他毫无怜悯,她的泪水没有激起任何情绪,但他不想她歇斯底里。他尝试着轻声说话,不让自己的恼怒显现出来。“你什么都没做错,我只是要离开,不是因为你。”“为什么你总是像跟陌生人说话一样跟我讲话?”

这句话触动了他,但他做不出亲近的样子。“我只是觉得紧张。”他说,“如果你不出去的话,就帮我整理吧。”

她跟他去了卧室,小心地叠好他的衣服让他放进手提箱。“你需要香烟吗?”他母亲问。“不,我在船上能搞到。”“我去楼下买点,说不定用得着。”“在船上才卖五分钱一包。”他说。他不想要她的任何东西。“香烟总是不嫌少。”他母亲说着走出了公寓。

莫斯卡坐在床上,盯着墙上挂着的格洛丽亚的照片,那激不起他的任何情绪,这事儿没成,他想,真可惜。他对他们的耐心感到吃惊,意识到他们做了多少努力的尝试,而自己却几乎没做什么。他在脑海中搜寻能讲给母亲听的话,让她知道她没办法帮自己,他的所有行为全都源于一个他们俩都无法控制的原因。

客厅里电话响起来,他过去接。格洛丽亚那毫不亲昵却友好的声音传过来。“听说你明天就走,我应该今晚过去跟你道别,还是现在就在电话里说?”“随便你,”莫斯卡说,“但我九点左右出门。”“我会在那之前到。”“不必了,只是道别而已。”他知道这是真的,她已经不再在乎他了,他不再是她所爱,她的友善道别只是好奇而已。

当他母亲回来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妈,”他说,“我现在就走,格洛丽亚打了电话来,她今晚会过来,我不想见她。”“你是说现在,就现在?”“是的。”莫斯卡说。“但你至少该在家里待最后一晚。”她说,“埃尔夫马上要回来了,你至少要跟自己哥哥告个别。”“再见了,妈。”他说,靠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等等,”他母亲说,“你忘了运动包。”然后,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从他离家去打篮球,直到最后他离家加入陆军一样,她拿着那个蓝色小运动包开始装他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不过这一次,她放进去的不是缎面短裤、皮质护膝和球鞋,而是他的剃须工具、一套干净内衣裤、毛巾和肥皂,然后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根绳子把运动包系到一只手提箱的把手上。“唉,”她说,“不知其他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认为这是我的错,我没能让你快乐。你那样对待格洛丽亚,至少今晚你能当面跟她道别,对她好一点,让她不会太难受。”“世事艰辛,这对每个人都一样。”莫斯卡说,他又亲了亲她,但在他走出公寓之前,她拉住了他。“你回德国是为了那个姑娘吗?”莫斯卡意识到,如果他说是,他母亲的虚荣心会得到抚慰,她会明白他离开并不是她的错。但他没法撒谎。“我想不是,”他说,“她大概又找另一个大兵了。”大声真诚地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才惊讶地意识到这听上去有多假,就像他说的事实是故意伤害他母亲的谎言一样。

她亲了亲他便放他离开。走到街上后,他抬起头,看到她站在最近的窗边,手绢白色的一半遮着脸。他把手提箱放到地上要向她挥手,她却已经离开窗边,他担心她会跑下来在街上出丑,便拎起手提箱快步走到大路上拦出租车。

但他母亲只是坐在沙发上,满是羞愧、悲伤和耻辱地哭泣。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如果她儿子战死在某个无名海滩,葬身异乡,尸体上的白色十字架与其他数千人的混在一起,她的悲痛也许会更甚,但她不会觉得羞耻。过一段时间后,她会接受,在某种程度上,还会骄傲。

那样的话,就不会有现在这种与日俱增的悲伤——他永远地离开了,即使他死了,她也没法在他尸体边恸哭,埋葬他,带着花去看望他。

坐火车回敌国的路上,莫斯卡打着瞌睡,随着车厢的节奏左右摇晃。他困倦地走回自己的长椅,摊开四肢,但他躺着却听到了那个受伤男人的呻吟,上下牙齿冷得打站的声音,疲倦的躯体现在才开始抗议这世界的疯狂怒火。

莫斯卡起身走到车厢大兵的那头。

大部分士兵都睡着了,只有三支点燃的蜡烛发出一小圈光晕。穆尔鲁尼蜷缩在一张长椅上正打着呼噜,两个大兵喝着一小瓶酒玩着拉米牌,卡宾枪搁在他们身旁。

莫斯卡低声问:“你们有谁能借我条毯子吗?那人很冷。”

一个大兵扔给他一条毯子。“谢了。”莫斯卡说。

大兵耸了耸肩:“反正我也得熬夜看着这个鬼家伙。”

莫斯卡瞥了熟睡的穆尔鲁尼一眼,他脸上毫无表情,双眼缓缓地睁开,像一只愚蠢的动物一样盯着他,在那一刻,在他双眼又闭上之前,莫斯卡感到对方似乎认出了他。你这可怜的蠢蛋,他想。

他走回自己那头,用毯子盖住杰拉德先生,重新躺上长椅。这次他轻易地迅速入睡,一夜无梦,直到火车到了法兰克福,他被人摇醒。

第二章

六月初的清晨,阳光照亮了露天火车站的每个角落,让它变成个巨大的室外体育场。莫斯卡走下火车,深吸了一口晚春的空气,闻到远方城市的残骸和废墟扬起的刺激的灰尘的味道。月台上,一队队穿着橄榄绿军服的士兵在火车旁集合。他和其他平民一起,跟着向导走向站外等候的大巴。

他们像征服者一样穿过人群,仿佛以前的富人穿过穷人之间,不用环视左右,便知面前会让出一条路来。被征服的人衣衫褴褛、身材瘦弱,看上去就像这一大群男人女人都早已习惯了住在廉价房子里靠教会施舍的汤粥果腹。他们闷闷不乐却又顺从地让出路来,嫉妒地盯着这些吃饱穿暖的美国佬。

出了车站,是个大广场,对面是红十字俱乐部,穿着军服的大兵三三两两在台阶上闲逛。为安顿占领军和行政人员,广场四周重建了宾馆。车辆交叉穿梭行进,宽敞的街道上挤满军用大巴和出租车。即使是大清早,也有不少大兵坐在车站周围的长凳上,每个人身边都有个德国姑娘和她必不可少的小提箱。跟以前一模一样,莫斯卡想,一点儿没变。大兵等着火车,就像郊区的主妇等候着她们通勤的丈夫。挑个漂亮姑娘,或多或少开个价。是在寒冷肮脏的车站长凳上睡一晚等待一大早的火车,还是享受一顿不错的晚餐、酒精、香烟和温暖的床铺?通常,他们都会明智地选后者。

所有通向广场的路口都站满了骗子、黑市贩子和想要设套骗机警大兵的孩子。大兵们刚从陆军福利社里出来,拿着满纸箱的糖果、香烟和肥皂,他们警惕的眼神就像以前背着一袋袋金沙的淘金者。

莫斯卡等着上大巴时感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转过身,他看到一个瘦骨嶙峋、肤色较深的男人,戴着德国男人的标配——国防军帽。

年轻人低声地急切问:“你有美元吗?”

莫斯卡摇头,转回身,却再次感到手搭上他的肩。“有香烟吗?”

莫斯卡开始上车,那只手迫切地捏紧他的肩:“什么都行,你有什么想卖的吗?”

莫斯卡简短地用德语说:“放手,快点。”

那人惊讶地退开,眼中满是骄傲的轻蔑和仇恨。

莫斯卡上了大巴坐下来。

那人在窗外盯着他,盯着他的灰色华达呢西装、洁白的衬衫和条纹领带。在那人的轻蔑眼神之下,他有一刻希望自己还穿着橄榄绿的军装。

大巴缓慢地驶出火车站,从广场其中的一个出口离开,带他们穿行在另一个世界。中心广场像荒野中矗立的一座堡垒,在它四周,废墟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个建筑群落残存下来,一堵墙还竖着,一扇门通向墙后的旷野,一座钢筋结构直指天际,砖块、迫击炮碎片和玻璃像撕裂的肌肉挂在上面。

巴士上大部分平民都在法兰克福郊区下车,剩下莫斯卡和几个军官前往威斯巴登空军基地。除了杰拉德先生外,莫斯卡是唯一一个在美国就已经拿到永久任命的平民,其他人得在法兰克福等待具体指令。

空军基地终于检查完所有的证件后,他还得等到午餐后才能乘飞机去不莱梅。飞机起飞后,他完全没有腾空而起的感觉,也不担心飞机会飞到陆地边缘,甚至都不觉得它有坠落的可能。他看着地平线朝着他倾斜,就像在他眼前忽地竖起一堵褐绿色的墙,飞机倾斜着上升,整块大陆变成一条无尽的深巷。随着飞机回到水平位置,一切秘象便都消失,他们像是从阳台朝外看,地面平坦像一块铺着桌布的棋盘。

现在他已非常接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归程也即将完成。他开始回想在家的几个月,家人的耐心让他感到难受和些许愧疚。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想再见到他们,反而越来越不耐烦飞机开得太慢,好像悬停在无垠的晴空中。他意识到告诉母亲的那个事实其实是个谎言,就像他母亲说的,他的确是为了那个德国姑娘回来,只不过他并没有指望这次回来能找到她,也没有真期待在几个月的分离后还能在一起。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得回这片大陆。他不指望她能等着他,因为他就像是把她留在了没有出路的丛林中,无能为力,没有任何食物为生,也没有武器来抵御野兽。这样想着,他觉得反胃,羞愧和伤感像毒药一样灌进他的血液和口腔。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她的身体、面庞、发色。在他抛下她的几个月后,他总算第一次有意识地勾勒出她的样貌。然后,终于,他回想起她的名字,清晰而具体,就像他刚大声喊了出来一样。

大约一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早晨,警察局大楼在午前一刻被炸。莫斯卡当时在霍查理区的吉普里都感到了大地的震动。他等待的那个刚从美国派过来的年轻中尉几分钟后跑出来,一起开车回到康特斯卡普的军管政府指挥部,他们开回警局大楼的路上有人喊着消息,军警已经封锁了这片区域,白头盔和吉普拦住了通向广场的道路,跟莫斯卡同行的中尉给他们看证件,然后穿过了封锁线。

那栋庞大的墨绿色建筑矗立在森林大街最高处的一小块坡地上。它很大,方方正正,内庭用来停车,德国平民从正门涌出,他们的脸和衣服上满是尘土。

有些女人因为震惊而歇斯底里地大哭着,人群从建筑边散开,但建筑本身看上去很平静,毫发无伤。

莫斯卡跟着中尉走向侧面的一个小入口,它是个拱门,碎渣几乎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他们爬过去,进了内庭。

宽敞的内庭现在被小山似的碎石堆满,露出车顶、吉普、卡车,像浅海中沉船的船桅。爆炸把三层楼高的墙壁炸得粉碎,他们头顶办公室的桌椅和墙上的钟都一览无余。

莫斯卡听到一种他以前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那种声音在这片大陆的城市中变得司空见惯,它好像从四面八方飘来,一个低沉、稳定、单调的野兽般的尖叫,完全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他确定了它的方位,然后连走带爬穿过瓦砾堆,到达内庭的右侧,看到一段粗肥的红脖子被德国警察制服的绿领子裹着,脖子和头都已经僵硬,毫无生机,尖叫声从尸体下面传来。莫斯卡和中尉尝试着把砖头清开,但碎石不断地滑落到尸体上,中尉只好从拱门爬回去找人来帮忙。

现在,救援人员陆续通过拱门,或是从堆满碎石的墙上爬下来进入内庭。基地医院的陆军军医仍穿着他们的粉红色制服,大兵、德国佬和劳工开始把尸体挖出来。莫斯卡从拱门爬回去。

大街上空气清新,救护车排了长长一列,在它们对面,德国消防车整装待发。劳工已经清开了庭院入口,碎石被装上等候的卡车。建筑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人摆了张桌子权作指挥点,他看到自己的上校正耐心地站在那儿等着,一些低级军官围着他。莫斯卡好笑地注意到他们都带着钢盔。其中一个军官朝他招手。“上楼去守着我们的情报办公室。”他说,把自己的手枪皮带递给莫斯卡,“有爆炸就赶紧跑出来。”

莫斯卡从正门进入那栋楼,楼梯上残渣碎石堆成了山,他小心谨慎地慢慢爬过去,走过走廊时一直盯着天花板,以避开它松脱的那些地方。

情报办公室在走廊中部,打开门后,他看到现在它只剩半间房了,另外半间已经变成了内庭里的碎石堆。除了一个锁住的资料柜,没什么可守卫的,但能让他视野良好地看着楼下正在上演的这出戏。

他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拿出根雪茄点燃,脚在地上碰到什么,低头一看,他惊讶地发现两瓶啤酒正躺在那儿。他拿起一瓶,瓶身盖满灰浆和碎砖,莫斯卡用门锁撬开了瓶盖,再次安坐回椅子上。

在他下面,庭院里的景象像是停滞了,在满是尘埃的空气中显得仿若梦境。在他发现的尸体旁边,德国劳工正如慢动作一样小心地搬开砖头。一名美国军官耐心地站在他们上方,他的粉红裤子和绿衬衫被灰尘染白。他旁边站了个中士,手中攥着个装血浆的圆柱体,整个内庭全是类似的场景,好像是大型印刷机的杰作。在他们上方,混凝土尘埃在阳光下悬在空气中,缓缓地下落,把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染成白色。

莫斯卡喝着啤酒抽着雪茄。听到有人跌跌撞撞地沿着走廊走,他走出房间。

长长的走廊在尽头消失,那里的地面与天花板几乎相连,从幽深的建筑内部走出来一小队德国男女,他们和他擦肩而过,因震惊和恐惧而虚弱盲目,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在队伍最后是个穿着卡其布滑雪裤和毛线衫的纤弱姑娘,她绊倒了,其他人都没有转身帮她,莫斯卡走出房间扶起她。她打算继续往前,但莫斯卡伸臂用啤酒瓶拦住了她。

她抬起头,莫斯卡看到她的脸和脖子都惨白,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她含着泪用德语说:“让我出去,求你了。”莫斯卡放下手臂,她越过他继续沿着走廊行进,但只走了几步就靠着墙倒下了。

莫斯卡弯下腰,看到她的双眼还睁着,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把啤酒递到她嘴边,但她把它推开了。“不,”她用德语说,“我只是太害怕了才走不动。”他只明白了一点,但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羞耻。他点燃一支烟塞到她双唇间,然后抱起她虚弱的身体,把她放到房间的一把椅子上。

莫斯卡开了另一瓶啤酒,这次她喝了一点。在他们下面,眼前的景象进展得快了些,医生们弯下腰,双手忙碌着,拿着血浆的人们跪在碎石上,垃圾工缓慢地清理着废墟,那些被压扁覆满灰尘的尸体经由各个拱门被送出去。

那姑娘离开椅子:“我现在可以走了。”她准备离开,但莫斯卡堵住了门。

他用勉强的德语说:“在外面等我。”她摇头。“你需要喝点酒,”他说,“酒精,真正的酒精,暖的。”她又摇头。“不搞鬼。”他用英语说,“真的,我发誓。”他搞笑地把那瓶啤酒举到胸前,她微笑着擦身越过他。他看着她单薄的身躯缓慢却稳稳地穿过走廊到堆满碎石的楼梯。

他们就是这样开始的。死者,无论是占领者还是敌人,都在他们身后被运走,砖尘落到他们眼睑上,他,莫斯卡,被她脆弱的身体和瘦削的脸打动,对她生出怜悯和一种奇怪的温柔。晚上在他的房间里,他们聆听着小收音机,喝干了一瓶薄荷酒,当她想离开时,他用各种各样的借口留下她,过了宵禁时间她只能留下来。但她一整晚都没让他亲吻她。

她躲在被套下脱掉衣服,他抽完最后一根烟,喝掉最后一口酒之后,终于加入了她。她转身面对他,带着充满激情的热烈,这让他惊讶又高兴。几个月后她告诉他,那时她已经几乎一年没有做爱了,他大笑,而她有些后悔地笑笑:“如果是个男人这么说,人人都会同情他;但换做女人,他们就只会嘲笑了。”

但他第一晚就猜到了,那只让他更确定。她害怕他,他是敌人。但收音机里的柔和音乐、温暖的酒精、让人精神放松的香烟、他从食堂买来的厚厚三明治,这些她太久没有碰过的奢侈品,再加上她身体的欲望,这一切让她屈服了。他们一直玩着拖延时间的游戏,直到太晚她不能走。这些并不涉及私人感情,明白这一点并没有破坏它,也许正因为他们在身体上如此契合,那一晚变成了一场黑暗中的漫长快感。在黎明前的浅灰色光亮中,她睡着了。莫斯卡在抽烟,他想,我得维系这个。他怀着怜悯、温柔和一些羞愧回想着他是如何惩罚她脆弱的身体,却碰上了一种意外的坚韧力量。

早晨,当赫拉醒来时,她吓坏了,一时间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接着便羞愧于自己这么轻易就屈服于敌人。但她与莫斯卡在窄窄的床上纠缠着的双腿令她整个身体都充满温暖。她用一边手肘半撑起身体,凝视着莫斯卡的脸,再次羞愧地意识到她的脑海中并没有他的清晰影像,她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敌人”的嘴唇很薄,几乎显得隐忍,脸窄而坚毅,在睡梦中也没有放松,睡得很僵硬,身体在窄床上挺得笔直。他睡得如此安静,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让她怀疑他是不是在装睡,看着她偷看自己。

赫拉尽可能安静地离开床,穿上衣服。她饿了,看到莫斯卡的香烟在桌子上,她拿了一支点燃,它味道好极了。她向窗外张望,却听不到楼下街道的任何声响,这才意识到天色还早。她想离开,但希望他房里有罐头食品,希望他醒来后可以给她。她悔恨地半是愧疚半是快活地想这是她应得的。

她瞥了一眼床,看到那美国人双眼睁开,正安静地打量着她时吓了一跳。她站起来,感到一种荒唐的羞涩,伸出手打算跟他告别,他大笑着伸臂,把她拉回床上,用英语玩笑地说:“我们太友好了,不用这么客套。”

她听不懂,但知道他在取笑她。她很生气,用德语说:“我要走了。”但他却不松开她的手。“烟。”他说,她帮他点燃一支。他坐起身开始抽烟,被套从他身上滑落,她看到了从他腹股沟一直拉到乳头的一条不整齐的白色伤疤,用德语问:“战争?”

他大笑,指着她说:“你们。”有那么一瞬间,赫拉觉得他像在指责自己,便扭头不去看。

他用蹩脚的德语问:“你饿了吗?”她点点头。他跳下床,赤身裸体。他穿衣服时,她端庄地移开了视线,那似乎让莫斯卡觉得很好笑。

离开前,他轻柔地吻了吻她,用德语说:“回床上去。”她没有做出听懂的表示,但他知道她听懂了,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那么做。他耸了耸肩离开,跑下楼梯,来到停车场,开车到食堂,拿了一壶咖啡和一些煎蛋三明治。回到房间里,他发现她正坐在床边,衣冠整齐。他把食物给她,两人轮流就着水壶喝咖啡。她递给他一个三明治,但他摇了摇头。他好笑地注意到,她犹豫地做了个手势,但没再问第二次。“你今晚会来吗?”他用德语问。

她摇了摇头。他们凝视着对方,他的脸上没泄露丝毫感情。她明白他不会问第二遍,他已经准备好把她从脑海和记忆中抹去,而他们共度的这晚什么也不是。她的虚荣心被唤醒,他是个体贴的情人,她回答道:“明天。”然后微笑。她最后喝了一口咖啡,倾过身去亲了他,随后离开。

很久之后,她把这些想法告诉他。是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之后?很长一段的满足、轻松的身体愉悦,然后有一天,他回到房间,看到她正以一种经典的妻子姿态,缝补着一大堆缠在一起的袜子。“啊,”他用德语说,“好老婆。”

赫拉羞涩地微笑,盯着他像是想要穿透他的思维,想知道这幅画面给他留下的印象。那是这场战役的起点,让他不想离开的战役,让他留在敌人的土地上与她、与敌人在一起的战役。虽然他明白,但并不觉得被冒犯。

之后,是久经考验的正面进攻——怀孕。这是致命利器,但他既没有觉得轻蔑,也没有怜悯,只有恼火。“弄掉它,”他说,“我们去找个好医生。”

赫拉摇头。“不,”她说,“我想留着它。”

莫斯卡耸肩:“我反正要回家,什么都阻止不了我。”“好吧。”她说。她没有哀求,只把自己的一切都彻底给了他。直到有一天,虽然知道自己在撒谎,莫斯卡却忍不住说:“我会回来的。”她全神贯注地观察他,知道他在撒谎,他也看出了她的了然。那是个错误的开始,在那之后,他不断重复这个谎言,有时带着醉醺醺的热忱,直到他们都开始相信这句话。她带着天生的顽固信念,那种顽固也体现在其他很多方面。

最后一天,他回到自己房间,发现她已经为他整理好了粗呢背包,它直直地立于窗边,像个绿色的填充假人。那是午餐之后,十月的垂暮,柠檬色的阳光洒满整间房间。晚饭后,开往登机区的卡车就要离开了。

他害怕跟她独处的时光,便说:“我们散个步吧。”

她摇头,招手让他过去。他们脱了衣服,他看到未出生的孩子形成的轻微隆起,他没有欲望,但强迫自己直到欲望来临,她的急切热情让他愧疚。晚饭时分,他穿好衣服并帮她穿衣。“我想要你现在就离开,”他说,“我不想你等着卡车到。”“好的。”她顺从地说,把她的衣服收到一起,捆好,放进她的小手提箱。

她离开之前,他把所有的香烟和德国钱币都给了她,他们一起离开那栋楼。在街上,他说“再见”,然后吻了她。他看得出她无法出声,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但她顺着街道笔直前行,走下康特斯卡普,走到森林大街,什么也不看,也不回头。

他注视着她,直到她走出他的视线,他相信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她,隐隐松了口气。这一切都结束了,如此容易,没有纠结。然后他记起她几晚前告诉他的,他完全不可能怀疑她的真心。“不用担心我或孩子,”她说,“不要觉得内疚,如果你不回来,孩子也会让我开心,会永远让我记得我们在一起有多快乐。如果你不想,就不要为了我回来。”

他以为这番话是她故作高尚,有些恼怒,但她继续说下去:“我至少会等你一年,也许两年。如果你不回来,我也会快乐的。我会找个男人,然后重建我的生活,别人都是这么做的。我不害怕,不害怕生下孩子,也不害怕独自抚养他。你明白吗,我不害怕。”他明白,她不害怕他带来的任何痛苦或悲哀,也不害怕他变得残忍、不温柔。但她不知道,他最嫉妒的是,她不害怕面对自己的内心,她接受周围的残酷和愤怒,能够继续保持对爱的信念。她为他感到的悲哀,远甚于为自己。

一堵褐绿色的墙在他眼前倾斜,挡住了他的视线,一些建筑和人好像在他面前,横躺着。飞机掉转到水平飞行,莫斯卡可以看到机场的清晰轮廓、一小群作为停机库的建筑和矮而长的管理大楼,它们在阳光下闪着白光。他能看到远方几栋还耸立在不莱梅的高楼形成的破败轮廓。他感觉到飞机的轮子谨慎迟疑地碰到地面。一种不耐的渴望忽然席卷他的全身,他要跳下飞机,站在某个门外等待赫拉。在那一刻,当他准备好走下飞机,他很肯定自己会发现她正等着他。

第三章

莫斯卡让一个德国行李搬运工把他的手提箱搬下飞机,他看到艾迪·卡辛沿着机场的斜坡走下来迎接他。

他们握了握手,艾迪·卡辛用他小心调整好的平静声调说话,真诚的振颤是他觉得不自在时才会用的:“很高兴又见到你,沃尔特。”“谢谢你帮我办妥过来的工作和文件。”莫斯卡说。“那不算什么,”艾迪·卡辛说,“能让老战友回来就值了,我们一起经历过一些好日子,沃尔特。”他提起莫斯卡的一只手提箱,莫斯卡拎起另一只箱子和蓝运动包,他们沿着斜坡向上走,离开了飞行区。“去我办公室喝一杯,认识一下其他人。”艾迪·卡辛说,他没提箱子的手臂揽住莫斯卡的肩膀一小会儿,然后自然地说,“你这老混球,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你知道吗?”莫斯卡体会到在他回家时感觉不到的、一种真正的落地感,终于到了目的地的感觉。

他们沿着铁丝网走到一栋跟基地里其他设施隔着一段距离的小砖楼。“在这里,我就是王,是主人,”艾迪说,“平民人事部,平民人事部主任长期四处飞行,我是副主任。五百个德国佬认为我是神,其中一百五十个是女人。这样的生活怎么样,沃尔特?”

那栋楼只有一层。一个很大的外间办公室里挤满了急匆匆跑来跑去的德国办事员和另一大群耐心的德国人,等着面试车队维修工、公共食堂厨房小工和陆军福利社服务员之类的工作。其中包括沧桑的男人、年长女性、年轻男人和许多年轻姑娘,有一些很漂亮。他们的目光在艾迪经过时跟随着他。

艾迪打开通往里间办公室的门。两张桌子面对面,好让桌子的主人能直视对方。其中一张桌子光秃秃的,只有个印着字母的白绿名牌写着A·福特中尉,平民人事部主任,还有一小叠整齐的待签文件。另一张桌子上,两个双层文件篮里的文件快满溢了出来,一个小名牌上写着E·卡辛先生,平民人事部副主任。房间的一角有张桌子,坐着个高个子的丑姑娘正在打字,她停下手中的工作说:“下午好,卡辛先生,上校打电话过来了,他叫您回电。”说完继续工作。

艾迪朝莫斯卡挤了挤眼,拿起电话。当他打电话时,莫斯卡点上一根烟,试着放松。他让自己不去想赫拉,只看着艾迪。艾迪没变,他想。花白卷发勾勒出他精致又强硬的面庞,嘴唇像姑娘一样敏感,鼻子却又长又威严,下巴充满坚定,双眼像是十分享受地半掩着,满头银丝似乎把皮肤也染灰了。而他给人的印象却还是年轻的,有种近乎幼稚的坦率和温情。但莫斯卡清楚,当艾迪·卡辛喝醉时,那敏感而雅致的嘴唇会抿成一条丑陋的线,整张脸发灰,变得苍老而恶毒。不过那种恶毒背后没有真正的力量,男人只会像莫斯卡那样嘲笑他。无论是言辞还是行为上的恶毒,他都只宣泄在当时是他同伴或情人的女人身上。莫斯卡对艾迪·卡辛只有一个观点:对女人来说是个疯狂的混蛋、糟糕的酒鬼,但除此之外,他是个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真好人。艾迪也聪明地从未对赫拉做过什么。他现在很想问艾迪是否见过赫拉,或是否知道她的近况,但他没那么做。

艾迪·卡辛放下电话,拉开桌子的一格抽屉,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和一听西柚汁,转身对着打字员说:“英格伯格,去洗杯子。”她拿了几个玻璃杯——装干酪的空瓶子——离开了办公室。艾迪·卡辛走向通往另一扇小办公室的门:“快来,沃尔特,我想你见见几个朋友。”

在隔壁办公室,一个穿着和艾迪一样橄榄绿军服的矮胖结实圆脸男人站在他的办公桌边,一只脚踩在椅子的脚蹬上,弯着腰让他的大肚子搁在大腿上。他正在研究手上拿着的一张问卷。他面前,一个矮壮的德国人正立正站得笔直,必备的灰绿色国防军帽夹在他的胳膊下。窗边坐着个长脸的美国平民,饱经风霜的美国农民式的长下颚和小而方的嘴,带着种自我中心的气场。“沃尔夫,”艾迪冲着矮胖男人说,“这是我的老朋友沃尔特·莫斯卡。沃尔特,这位沃尔夫是我们的安全员,他在德国佬到基地工作前调查他们。”

他们握了手,艾迪继续说:“窗边那家伙是戈登·米德尔顿,他没工作,所以被安排到下面来帮忙。上校正想摆脱他,所以没专门分活给他。”米德尔顿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跟他握手,所以莫斯卡点了点头,对方挥了挥他稻草人般的手臂以示回应。

沃尔夫拿拇指朝门那边指了指,告诉那个仍立正站着的德国人去外面等。德国人脚跟一并,鞠了个躬,匆匆离开了。沃尔夫大笑,用一种轻蔑的手势把问卷扔到桌子上。“从没参加过纳粹党,从没进过纳粹冲锋队,从没入过纳粹青年团,上帝,我真是死了都想见到个纳粹啊。”

大家都大笑起来。艾迪明智地摇了摇头:“他们说得千篇一律,这个沃尔特你绝对会喜欢,沃尔夫。当我们在军管政府共事时,他对德国佬可不客气。”“是吗?”沃尔夫挑起一边浅褐色的眉,“对他们只能那样。”“是啊,”艾迪说,“在军政府时,我们碰到了个大问题。德国佬会把煤运到所有的德国设施中,但一到周六要运煤去戈宏区的犹太难民营,要么就是卡车坏了,要么管理煤炭的那个德国佬就会说没有煤了,我哥们儿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十分想听听这个故事。”沃尔夫说。他有种随意又讨喜的说话方式,几乎算得上油滑,还会点头让说话人放心,好像他完全能理解。

英格伯格把玻璃杯、酒瓶和果汁拿了进来,艾迪倒了四杯,其中一杯没加杜松子酒。他把那杯给了戈登·米德尔顿。“他是本行里唯一不赌博、不喝酒、不追女人的家伙,所以上校才想摆脱他。他可没给德国佬一个好印象。”“让我们听听那个故事。”戈登说,他低沉而慢吞吞的声音虽带着责备,却很温和,有耐心。“好吧,”艾迪说,“那时,严重到莫斯卡得每周六跟着运煤车一直到难民营,以确保煤送到了。一个周六,他正在该死地赌博,就让他们自己开卡车去。没有煤。他被痛骂了一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开车把他送到卡车坏掉的地方后,他给驾驶员来了场演讲。”

莫斯卡靠在桌子上,点燃一支烟,猛抽了几口。他记得那件事,知道艾迪会把它编成什么样的故事,把他塑造成一个真正的硬汉,但事实完全不是那样。他告诉驾驶员,如果他们不愿开车,他可以不带偏见地放他们走,但如果他们还想继续工作,就最好扛也要把煤扛到难民营去。一个司机辞职了,莫斯卡记下他的名字,然后把烟分给大家。艾迪却编得好像他在一场群架中狠揍了六个司机。“然后他去了管煤的那人家里,跟他来了一小场我听得懂的英语演讲,当他说完,那德国佬变得极其坐立不安。那之后他周六下午玩骰子,煤却会准时送到难民营。一个真正的执行者。”艾迪崇敬地摇摇头。

沃尔夫一直理解又赞许地点着头:“那正是我们这里需要的,”他说,“这些德国佬杀了人都能逃脱。”“你现在不能那么做了,沃尔特。”艾迪说。“是啊,我们正在教德国佬什么是民主。”沃尔夫说,挖苦的口气让莫斯卡和艾迪都大笑起来,连米德尔顿都面带微笑。

他们啜着酒,艾迪站起身,打量着窗外一个刚经过走向出口的女人:“那乳沟可真不错啊,”他说,“谁想来分一杯羹吗?”“这是该写在问卷里的问题。”沃尔夫说,他正准备再补充点什么,通向走廊的门被推开,一个金发高个男孩被推进房间。他双手被铐住,正在哭,他身后是两个身着深色常服西装的矮个男人,其中一个上前一步。“多尔曼先生,”他说,“我们抓到了偷肥皂的人。”沃尔夫爆笑出声。“肥皂强盗,”他跟艾迪和莫斯卡解释,“最近,有很多我们本来要发给德国孩子的红十字会肥皂失窃了,这些人是市里的警探。”

两人中的一个解开手铐,把食指伸到男孩的鼻子下,那动作几乎是慈爱的,然后说:“别玩蠢花招,哈?”男孩点头。“继续铐着。”沃尔夫严厉地说,那警探退后。

沃尔夫走近男孩,用手把他金色的头推着抬起来:“你知道这肥皂是给德国小孩的吗?”男孩低下头没回答。“你在这里工作,我们信任你。你再也不能为美国人工作了。但如果你签字承认自己做过什么,我们就不会控告你,你同意吗?”男孩点头。“英格伯格。”沃尔夫喊,德国打字员走进来,沃尔夫朝那两个男人点头:“把他带去另一间办公室,这姑娘知道怎么办。”他转向艾迪和莫斯卡,“太简单了,”他友善地微笑着,“但人人都能省些麻烦,那孩子也会坐他六个月的牢。”

莫斯卡并不太在乎,他说:“该死,你保证过放他走的。”

沃尔夫耸肩:“对,但德国警察会因为他进行黑市交易而抓他,不莱梅的警察局长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合作无间。”“正义之神在行动,”艾迪嘟囔着,“那孩子偷了点肥皂又怎么了,放他一马吧。”

沃尔夫轻快地说:“不能那么做,他们会把我们偷光的。”他戴上帽子,“好了,我今晚会很忙,得在厨房工人离开基地前对他们彻底搜身,有件事,”他冲着他们咧嘴笑,“我们从不莱梅找了位女警对女性工人进行搜身,她搜到了一双橡胶手套和一块军用肥皂。你们该瞧瞧那些女人会把一条黄油藏在哪儿,呸。”他吐口唾沫,“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饿成那样。”

沃尔夫离开后,戈登·米德尔顿站起来,用深沉简洁的嗓音说:“上校喜欢他。”他好脾气地冲着莫斯卡微笑,好像那是件他觉得好笑且并不讨厌的事情。他在离开办公室前跟艾迪说:“我想赶早班巴士回家,”然后对莫斯卡简单友好地说,“回见,沃尔特。”

工作日结束了,透过窗户,莫斯卡看得到德国工人集中在出口,等待着被搜身并被军警检查再离开空军基地。艾迪走到窗边站在他旁边。“我猜你想去城里找你的姑娘,”艾迪微笑着说,那微笑像个女人,因为它的甜蜜和他精致嘴唇显出的犹疑,“因为这个,我才在接到你的信后不嫌麻烦地在这儿给你找了个工作。我琢磨着肯定是为了那个姑娘,对吗?”“我不知道,”莫斯卡说,“一部分吧,我猜。”“你想先搞定城里的住处再去找她,还是现在就去见她?”“我们先搞定住处吧。”

艾迪不客气地大笑:“如果你现在走,就能在她家碰到她,等到住处安排好了,你至少得到八点才碰得到她。也许那时候她就出门了。”他说这句话时小心地看着莫斯卡。“那算我倒霉。”莫斯卡说。

他们一人提起一只手提箱,走出那栋楼,到艾迪停吉普的地方。在艾迪踩下油门之前,他转向莫斯卡说:“你不会问,但我还是会告诉你。我从未在军官周围、大兵俱乐部里见过她,也没见她跟任何大兵在一起。我从未见过她。”顿了一下他又狡猾地加一句,“我可不觉得你希望我找她。”

第四章

当他们经过新城,越过大桥,真正进入不莱梅后,莫斯卡看到了记忆中的第一个地标。那是一座教堂的尖顶塔楼,塔身看上去就像被疾病啃噬的面庞,一条细细的灰色石头条柱支撑着塔尖直指天际。接着,他们经过那栋庞大的警察局大楼,爆炸后留下的白色伤疤仍在它深绿色的墙上一览无余。沿着施瓦希豪瑟海尔路,他们驶向不莱梅的另一边,那儿曾是时尚的郊区住宅,房子几乎都完好无损,现在却变成了占领军的兵舍和家园。

莫斯卡琢磨着他身边的这个人,艾迪·卡辛不是个浪漫的家伙,就莫斯卡所知,他正好相反。他还记得他们仍是大兵时,艾迪在城里找到了一个非常年轻、发育得十足成熟的比利时姑娘,像德累斯顿洋娃娃一样漂亮。他把她安顿在兵舍里一间小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开派对。那姑娘服务了兵舍里三十多个大兵,整整三天没有离开房间一步。男人在候见室(一间厨房)里打扑克,等着轮到自己。那姑娘漂亮,个性又好,男人们像宠爱自己怀孕的妻子似的争相宠着她。他们翻找出鸡蛋、培根和火腿,轮流为她准备好早餐端过去,从食堂里带回包装好的食物当作她的午餐和晚餐。她赤裸地坐在床上吃餐盘里的食物,一边大笑着跟他们开玩笑。无论何时,她的房间里都有人,她似乎对每个人都是真心喜爱。她唯一难搞的只有一点:艾迪·卡辛必须每天至少去见她一个小时。她总叫他老爸。“她太漂亮了,我可不能一人独占。”艾迪这么说,但莫斯卡总记得他声音里那一丝刻薄的满足。

黄昏时分,他们从科尔弗尔斯顿大街转进梅策街,在枝叶繁茂的一排排树木投下的长长的影子里行驶。艾迪在一幢看上去崭新的四层砖房前停下来,房前有片小草坪。“就是这里,”他说,“美国人在不莱梅最好的单身兵舍。”

夏日的斜阳为砖房染上了一层绛红,街道隐没在阴影中,莫斯卡拎着两只手提箱和运动包,艾迪·卡辛在他前面走向门前的便道。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德国管家。“这位是麦亚夫人,”艾迪·卡辛说,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麦亚夫人年近四十,发色近乎白金色。她常年在德国纳粹少女军当游泳教练,因而拥有傲人的体型。她脸上的表情友好但颓废,大而白的牙齿突显了这一点。

莫斯卡点头,她说:“非常高兴认识您,莫斯卡先生,艾迪跟我讲过您的很多事。”

他们顺着楼梯上了三楼,麦亚夫人打开其中一间房门,把钥匙给了莫斯卡。房间很大,一个角落里是一张窄床,另一个角落是一个巨大的白色上漆衣柜,最后一缕惨淡的阳光和漫长夏日的暮色透过两扇大窗子洒进来。除此之外,房间里空无别物。

莫斯卡把两只手提箱放到地上。艾迪坐到床上,对麦亚夫人说:“叫约尔艮来。”

麦亚夫人说:“我把床单和毯子拿来。”他们听着她上楼。“这里看上去不怎么样。”莫斯卡说。

艾迪·卡辛微笑着:“我们这栋房子里有个魔术师,是个叫约尔艮的家伙,他能搞定一切。”一边等待,艾迪一边告诉莫斯卡这栋兵舍的情况。麦亚夫人是个好管家,保证这里总有热水供应,确保八个女仆清洁做得彻底,并(通过与麦亚夫人的特殊默契)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她自己住在阁楼上两间家具齐全的舒适房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上面,”艾迪继续说,“但我想,她也常常跟约尔艮上床。我的房间在你下面一层,所以我们没法真正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感谢上帝。”

随着暮色越来越重,莫斯卡愈加不耐烦,听着艾迪像是这栋兵舍的主人似的不断叨念着它的一切。艾迪说,对住在梅策街兵舍的美国人而言,约尔艮不可或缺,他能修好这栋楼的水泵,让住最高一层的人都能泡澡;他专门为美国佬寄回家的瓷器做盒子,并技巧纯熟地打好包,让每一个大兵在美国的亲属都充满感激,从未抱怨过任何损毁。他们俩组成了一个出色的小组,约尔艮和麦亚夫人。只有艾迪知道,在白天,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洗劫那些房间。这间房里一条短裤,那间房里一双袜子,这里几条毛巾或手绢。美国佬都很大意,不会认真检查他们的物品。从那些特别大大咧咧的住客房里,他们会拿走一包或半包香烟。这一切他们都会谨慎行事,而做房间清洁的女仆在严苛的纪律下绝不顺手牵羊。“看在上帝的份上,”莫斯卡说,“你知道我想早点出门,让那些德国佬赶紧办事。”

艾迪走到门边大喊:“嘿,麦亚,快点!”然后对莫斯卡说,“她可能跟约尔艮迅速干了一场,她就爱那个。”他们听见她走下楼来。

她走进来,双臂捧着床单被套,身后跟着约尔艮。他手上拿把锤子,嘴里含着几颗钉子。他是个瘦瘦的、精力充沛的矮个中年德国人,穿着连身服和一件美国陆军卡其衬衫。他身上那种安静的能干和尊严气质本会激发人们对他的信任和信心,但双眼下密布的皱纹显出的精明狡猾出卖了他。

他跟艾迪·卡辛握了手后,同样伸手向莫斯卡打招呼,莫斯卡出于礼貌跟他握了握手。占领区变得非常友好了,他想。“我是这里的万事通。”约尔艮说,他说这个词时带着种僵硬的语调,“你要想搞定什么事情,叫我就行了。”“我需要一张更大的床,”莫斯卡说,“一些家具、一台收音机,其他东西我想到再告诉你。”

约尔艮把卡其衬衫的口袋扣子解开,拿出一支铅笔。“当然,”他轻快地说,“这些房子里的家具很不好,规矩就是这样,但我已经帮助过你的其他同事了。小的还是大的,收音机?”“多少钱?”莫斯卡问。“五到十条。”“钱,”莫斯卡说,“我没有香烟。”“美元还是临时通货?”“邮政汇票。”“我跟你说,”约尔艮慢吞吞地说,“我想你这里需要一台收音机、几盏台灯、四到五把椅子、一张沙发和一张大床。我先把所有这些东西给你弄来,价钱我们以后再说。如果你现在没有香烟,我可以等,我是个生意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相信你。再说,你是卡辛先生的朋友。”“那行。”莫斯卡说,他把上衣全部脱掉,打开蓝色运动包翻找肥皂和毛巾。“如果你想找人帮你洗衣服,请告诉我,我会命令女仆去做。”麦亚夫人朝他微笑。她喜欢他修长的躯干和装饰其上的那道她猜一直延伸到他下身的苍白伤疤。“那要多少钱?”莫斯卡问。他打开了一只手提箱,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来。“噢,得了吧,不用钱,一周给我几大块巧克力,我就会保证女仆都心满意足。”“好,好,”莫斯卡不耐烦地应着,然后对约尔艮说,“你能不能明天把那些东西弄到这儿来。”

两个德国人离开后,艾迪·卡辛假装谴责地伤感摇头:“时代已经变了,沃尔特,”他说,“占领区已经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我们尊重麦亚夫人和约尔艮这样的人,跟他们握手,并且不论什么时候,跟他们谈生意时都要给他们一根香烟。他们能帮到我们,沃尔特。”“操!”莫斯卡说,“卫生间在哪儿?”

艾迪·卡辛把他领到走廊尽头。卫生间非常大,有三个洗脸池,莫斯卡所见过最大的浴缸,外加一个马桶,旁边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杂志和美国报纸。“真高级。”莫斯卡说,开始洗澡,艾迪坐在马桶上陪他。“你准备把你女朋友搬到这儿?”艾迪问。“如果我找得到她,她又愿意回来的话。”莫斯卡说。“你今晚要去见她?”

莫斯卡擦干身体,往剃刀上装好刀片。“是啊,”他说,瞥了一眼半开的窗子,傍晚的最后一次光线也逐渐隐没,“我今晚会试试。”

艾迪站起身,走到门边:“如果事情不成,回来后,你就来麦亚夫人房间喝一杯。”他拍了拍莫斯卡,“如果一切顺利,那就明早在空军基地见了。”他走出去,沿着走廊前行。

独自一人,莫斯卡感到一种压倒性的冲动,想不刮完胡子,直接回到房间去睡觉,或上麦亚夫人的房间跟艾迪喝一晚酒。他觉察到一种奇怪的不情愿,不愿离开这栋楼出去找赫拉——现在,他特意再次想起了她的名字——但他逼着自己刮完胡子梳好头。他走到卫生室的窗边把它打开,小径空无一人,沿着那片废墟他看到一个黑衣女人,在黯淡的光线下只显出一片黑影,正在拔石堆中四处生长出的野草。她已经拔了满满一抱。离他更近,几乎在他窗子的正下方,他看到一家四口,一个男人、他妻子和两个小男孩,正在垒一堵眼下只有一英尺高的墙。男孩子从一个小手推车里搬过来一些他们从布满碎石的城里淘到的破砖块,男人和女人砍着刮着,直到砖块能恰好嵌到墙里。房子的框架框住他们,把他们深深地刻入莫斯卡的脑海中。最后一丝日光消失了,现在整条街和街上的人都变成在更深邃、更巨大的黑暗中移动的深色影子。莫斯卡回到房间。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瓶酒,喝了一大口。他对衣着很谨慎,想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不穿军装。他穿上一套浅灰色的西装和一件白色开襟衬衫,让房间的所有东西就那么摊着——手提箱打开了但没清理东西出来、地上的脏衣服、随便扔在床上的刮胡刀具。他最后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跑下楼梯,走进温暖浓重的夏夜。

他赶上一趟街车,售票员立刻认出他是美国人,找他要了一支香烟。莫斯卡给了他烟,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驶向相反方向的街车,想着她也许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去别的地方度过这个傍晚。时不时,他会变得紧张不安,以为自己看到了她,某个姑娘的背影或侧脸看着像她,但他不能肯定。

当他下了有轨电车,走在记忆中的街道上时,他无法确定是哪栋楼,只能查看每栋楼门前贴的住户名单。他只看了一栋,因为第二栋楼的名单上就有她的名字。他敲了敲门,等了几分钟,然后又敲了敲门。

门开了,在走廊的昏暗灯光下,他认出拥有这栋房子的老妇人。她灰白的头发整齐服帖地卡在脑袋上,旧黑裙、褴褛的围巾给她染上了种在任何地方的年长女性都有的忧伤感。“来了,”她问,“有什么事?”“赫拉小姐在家吗?”莫斯卡为自己脱口而出的流利德语吃了一惊。

老妇人没认出他,也没意识到他不是德国人。“请进来。”她说。他跟着她穿过昏暗的前厅到了房间门口。老妇人敲了敲门,说道:“赫拉小姐,你有访客,是个男人。”

终于,他真切地听到了她的声音,静悄悄的,带着一丝惊讶。“一个男人?”然后是,“请等一下。”莫斯卡打开门走进房间。

她背对着他坐着,急急忙忙地往她刚洗过的头发上夹发卡。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条黑面包。靠墙有一张窄窄的床,一个床头柜立在床边。

在他的注视下,赫拉把头发卡好盘在头上,抄起那条面包和切下来的一块准备拿去衣柜那边。然后她转过身,她的双眸迎上站在门边的莫斯卡。

莫斯卡看到那苍白、颧骨突出、近乎瘦骨嶙峋的脸,那身体比他记忆中的更脆弱。黑面包从她手中滑落,掉到凸凹不平的木地板上,她双手空空。她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有那么一刻,他认为她的表情有些恼火和轻微的不高兴,然后那张脸化作一张充满悲伤和痛悼的面具。他走向她,她的脸似乎开始皱紧成一团,泪水顺着她脸上哭皱的纹路一直流到他的手正握着的尖尖下颌上。她让自己的头落下去靠到他肩膀上。“让我看看你,”莫斯卡说,“让我瞧瞧你。”他想把她的脸抬起来,她却坚持贴着他,“没事的,”他说,“我想给你个惊喜。”她继续抽泣着,他只能等待,环视着房间,那张窄床,老式的衣柜和梳妆台上被放大镶起来的那些他给的照片。唯一一盏台灯的灯光暗淡,是种令人抑郁的微弱黄色,四壁和天花板因为压在其上的废墟重量而向内坠着。

赫拉半是笑着半是哭着抬起脸。“啊,你啊,你啊,”她说,“你为什么不写信?为什么不通知我?”“我想给你惊喜。”他又说了一遍,温柔地吻了吻她。她紧贴着他,用一种微弱、断断续续的调子说:“我看到你时,以为你死了,或者我在做梦,或是发了疯,我不知道,我看上去这么糟,刚洗过头发。”她低头看了看那毫无形状褪了色的家居裙,又抬起头朝着他。

他现在能够看到她双眼下的黑眼圈,就像她脸上其他地方的所有颜色都被集中到了那儿,把皮肤染成近乎黑色。他手下的头发毫无生机,湿漉漉的,她靠着他的身体僵硬而棱角突出。

她微笑着。他看到她一边嘴里的豁口,抚摸着她的脸颊,他问:“这个呢?”

赫拉看上去很羞愧。“那宝宝,”她说,“我失去了两颗牙齿。”她微笑着看他,孩子般地问,“我看着是不是很丑?”

莫斯卡缓缓摇头。“不,”他说,“不丑。”然后忽然记起,“宝宝怎么了,你把它处理掉了?”“不,”赫拉说,“它出生得太早,只活了几个小时,我一个月前才出院。”

然后,知道他的不信任,他的缺乏信念,她走去梳妆台,拖出一捆用旧绳子捆在一起的文件。她从中翻找出四份官方文件递给他。“读一读它们。”她说,既不伤心也不愤怒,知道在他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她必须给出证据,绝对的信任并不存在。

不同官方机构的印章和封缄驱散了他的疑虑,几乎遗憾地,他接受了她并没撒谎的事实。

赫拉走到衣柜边,拿出一摞衣服。她一件一件地拿起来,小内衣、宽松的上衣和几条小裤子。其中一些布料和颜色莫斯卡很眼熟,然后他明白过来,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她把自己的裙子甚至是内衣剪掉,然后重新缝成适合一个小身体的大小。“我知道那会是个男孩儿。”她说。突然间,莫斯卡怒火上涌,他生气她放弃了自己脸上的健康颜色、腰臀肩膀上的肌肉、她的两颗牙和她剪裁得如此合适贴身的衣料,却毫无任何回报。他更清楚,让他回到此地其实是他自己的需求而非她的。“那太傻了,”他说,“那真是该死的太傻了。”

莫斯卡在床上坐下来,赫拉坐到他旁边。有那么一刻,他们都有些尴尬,盯着空空的桌子、唯一的椅子、坑坑洼洼的墙壁和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然后他们缓慢地移动着,就像正在进行某种古老的部落仪式,像是异教徒通过一个模糊又令人战栗的神来夯实两人的关系,不知道这仪式是会带来灾难还是好运。他们在那张窄床上伸展开,一起高潮,他终于因为酒精、内疚、悔恨而激发出激情,而她则满怀爱意、温柔和对这种圆满一定是好事的绝对信念,相信它会给他们都带来幸福。她承受着他给她还未痊愈的身体带来的痛楚,他激情中的粗暴,他对她、对自己、对一切所欠缺的信念,他明知的最终真理:在他认识的所有人类中,他需要的是她、她的信念、她的身体、她对他的信仰和爱。

第五章

第二个和平的夏天对莫斯卡来说,过得飞快。空军基地的活儿非常轻,就好像他在那儿的唯一作用就是陪着艾迪·卡辛,听他讲那些故事,当他喝得太醉不能来上班时顶替他。艾迪·卡辛也没太多要做的,福特中尉每天上午来几分钟签署文件,然后就去飞行管理处努力争取一个飞行计划,跟他的飞行员同事聊天打发一天。下班之后,莫斯卡跟沃尔夫和艾迪,有时候还加上戈登在市政厅下的餐馆吃晚餐,那里已经是不莱梅的美国军官和平民的官方食堂。

傍晚,他和赫拉会待在他们房间里,一起在沙发上躺着看书,收音机调到一个播轻音乐的德国电台。当最后一束温暖的夏日暮光逝去时,他们会相视一笑,然后上床。他们会让那广播一直开到很晚。

他们住的那一层楼很宁静,但楼下的几层总是夜夜笙歌。在夏日的傍晚,收音机的乐声会充斥着梅策街,吉普车满载着穿橄榄绿便装的美国人,他们大腿上坐着穿短裙的漂亮德国姑娘,伴着刹车的尖利声和年轻姑娘的尖叫停在楼前。大笑和杯盏碰撞的声音一直传出来,经过这条街的行人会好奇又谨慎地扭头张望。晚些时候,他们也许会听到艾迪·卡辛在楼外跟他某个女朋友争吵时醉醺醺的诅咒。有时,那些派对会提早结束。于是,夏天夜晚的清风,清新却仍沾染着碎石的气息,会吹拂着楼下街道上排成一行的树上的叶子和树枝。

每周日,赫拉和麦亚夫人都会在麦亚的阁楼公寓里准备晚餐,通常是艾迪和莫斯卡开车到附近农场买回来一只兔子或鸭子,以及同一家农场的花园里种出的蔬菜,再加上德国黑面包、福利社的咖啡和冰激凌。晚饭之后,赫拉和莫斯卡就会留下艾迪和麦亚夫人继续喝酒,他们俩则散个长步,穿过城市一直走到绿葱葱的郊外平地。

莫斯卡抽着雪茄,赫拉穿着他的某件上过浆的白色衬衣,袖子整齐地挽到手肘以上,他们会一直往上走过警察局大楼,它巨大的墨绿混凝土结构上显出爆炸削开的灰色伤疤,然后再远一点,经过格洛克大楼,它现在成为美国红十字俱乐部的所在地。大楼前的广场上,孩子们等待着讨要香烟和巧克力。满脸胡茬的男人戴着国防军帽,穿着染过色的陆军夹克,只要某个靠在楼边穿着橄榄绿军装的美国大兵一弹烟屁股,他们就会立刻跑过去捡。大兵们惬意地流连,打量着那些女人,从一群好像走在跑步机上缓慢经过的德国姑娘中挑挑拣拣,过不了多久,她们围着大楼转了一圈后,就会再次经过。这样一次又一次,就像是看着一个熟人坐旋转木马,她们熟悉的脸庞不断地出现在全神贯注、满是期待和好笑的观众眼前。在温暖的夏日下午,这广场像是个快乐而生机勃勃的市场,让这一天看上去不再像是周日,完全丧失了它本该有的那种宁静和停滞氛围。

每隔几分钟,就会有草绿色的陆军大巴和沾满泥土的卡车开进广场里,它们从不莱梅周围的小村庄里运来占领军部队,有些甚至是从不莱梅港远道而来的。大兵们穿着熨过的整洁的橄榄绿军装,裤腿干净地扎进擦得铮亮的红褐色作战靴里。还有英国军队闷在他们厚重的毛衣和贝雷帽里。美国的商船船员们,穿着脏兮兮的毛衣和褴褛的裤子,偶尔还蓄着满脸的络腮胡,看上去很是野蛮,他们闷闷不乐地等着军警检查他们的身份文件后才能进入大楼。

偶尔会有零星的德国警察穿着他们染过色像军服似的制服到广场上清场,把那些乞讨儿童赶去众多小巷子里,把那些鹰鹫般抢烟头的家伙赶去广场远端的角落,然后让他们在德国通信大楼的台阶上歇脚。那些旋转木马式绕圈的德国姑娘会加快速度却从不会被警察骚扰。

莫斯卡会在红十字俱乐部里拿点三明治,然后他们继续向前,融入人流,一起走向汉堡公园。

周日,“敌人”仍会进行他们传统的午后漫步。德国男人用一种一家之主的尊严姿态走着,有些人嘴里还叼着没放烟丝的烟斗。他们的妻子推着婴儿车,孩子们沉静又有些疲倦地在他们前面玩耍。夏天的日光抓住被午后那拂过废墟的微风吹起的灰尘,困住它们,冲刷着它们,以至整座城市的上空都悬浮着一层几乎不可察觉的金黄尘埃之幕。

然后,终于,当他们穿过一大片一望无际的暗红色废墟,那里满地都是被夷为平地的房屋,地上堆满压成齑粉的砖末、尘埃和废铁,他们会走进郊区,然后继续散步,直到他们觉得累了,他们会去一块郁郁葱葱生长的绿地上歇息。他们会休整,小憩,吃掉他们带过来的三明治。然后,如果那地方没有其他人,就在宁静地包裹着他们的空旷天地中做爱。

当太阳在天穹的底部朝向他们时,他们会慢慢走回市里。穿过那大片废墟时,薄暮将会降临,走到广场时,他们会看到大兵们离开红十字俱乐部大楼,胜利者满载着三明治、冰激凌、可乐、乒乓球和德国女主人那职业的除去了敌意的友好。街上的士兵会像在家乡的街角一样闲逛。前前后后绕着圈的德国姑娘的人数会逐渐稀薄,敌人和征服者一起消失在堆满碎石的小街里,进入破碎的大楼里那些半损毁的房间,如果时间紧急的话,就是那些洞穴般的地窖。广场上现在黑下来,几乎是静止的,只有寥寥满怀希望的乞讨者,一个孩子,几个疲惫、现在停了下来的姑娘。就像在一场快散场的嘉年华里,模糊的音乐会从大楼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温和地洗刷着黯黑的广场上那些安静的人影,从废墟间渗透过去直到威瑟河上,就像跟着他们一直到那宁静的河边。当莫斯卡和赫拉沿着河岸散步时,他们把音乐留在身后,越过水面凝视着对岸月光照亮的城市骨架。

在梅策街,麦亚夫人和艾迪·卡辛会准备好茶和糕点等着他们,有时艾迪会醉醺醺地昏睡在沙发上,但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会变得生龙活虎。他们喝着茶安静地聊天,感受着这温和夏夜崭新的原生宁静,和那缓慢增强的昏昏欲睡最终引来的安稳无梦的睡眠。

第六章

在兵舍里,莫斯卡隔壁的房间住着一个矮个子、大骨架、穿着普通橄榄绿制服的平民,但他的制服上却绣上了块蓝白相间的襟章,写着AJDC几个字母。他们很少碰到他,兵舍里也没人认识他,但莫斯卡能听到他深夜在自己房间里走动,收音机低声播着。一天傍晚,他开吉普捎了莫斯卡一程——他们都准备去市政厅餐馆吃晚饭。他叫列奥,为美国联合分配委员会这个犹太救济组织工作。他的吉普上也刷着这个组织大大的白色首字母缩写。

当他们开车穿行在街道上时,列奥声调很高地用英国口音问:“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吗?我觉得你看着眼熟。”“战争结束,我为军政府工作了一段时间。”莫斯卡说,他很确定他们以前从未见过。“啊,啊,”列奥说,“你是不是押着运煤卡车去戈宏的,呃?”“对。”莫斯卡惊讶地说。“我曾被关在那里,一个流离失所者。”列奥咧嘴一笑,“你的活儿干得可不太好,很多周末我们都没有热水可用。”“有一段时间,我们有些麻烦,”莫斯卡说,“后来解决了。”“是,我知道,”列奥微笑,“很法西斯式的手段,但可能是必须的。”

他们共进晚餐。如果是在普通年代,列奥可能会是个胖子,他有一个鹰钩鼻,骨骼很大的脸,左脸间歇性抽搐。他动起来时紧张又迅速,但缺乏协调性,带着那种从未参加过任何体育运动的人的笨拙。

喝着咖啡,莫斯卡问:“你们的人都干些什么?”“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工作,”列奥说,“把物资分配给那些还在集中营里等待离开德国的犹太人。我自己就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待过八年。”

很久以前,一个现在已变得不再真实的年代,莫斯卡想,那是他应征入伍的一个重要原因,为那些集中营里的人抗争。但那不是现在的他,那是照片里的那个家伙,那个格洛丽亚、他母亲和埃尔夫深深喜爱的家伙。回忆这个让他内心激发出一种奇怪的感情,难堪而且羞愧,因为他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个了。“是的,”列奥说,“我十三岁进去。”他卷起袖子,他的手臂上有一个六位数和一个模糊的字母,就像是被紫色墨水印上去的,“我父亲跟我一起,他在集中营被解放前几年去世了。”“你的英语说得很好,”莫斯卡说,“没人会想到你是德国人。”

列奥微笑着看着他,用快速而紧张的语调说:“不,不,我不是德国人,我是犹太人,”他停顿了片刻,“我以前是德国人,当然,现在犹太人再也不可能是德国人了。”“你为什么没有离开?”莫斯卡问。“我在这儿的工作非常好,我有所有美国人享受的特权,赚的钱也不少。加上我还得决定是去巴勒斯坦还是美国,那非常难以抉择。”

他们聊了很久,莫斯卡喝着威士忌,列奥则是咖啡。某一刻,莫斯卡发现自己尝试向列奥解释各种体育运动的不同,心里真正想的是告诉对方那种感觉,因为对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集中营里,这种感觉被偷走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莫斯卡试着解释打篮球时进攻投篮的感受,假动作令防守队员失位后轻松跃起在空中让球飘进篮筐的刺激,在体育馆温暖的木质地板上疾步奔跑转身、大汗淋漓的疲惫和之后热水冲凉后魔力般的重焕生机。然后沿着街道走,全身都放松下来,他拎着那个蓝色运动包,姑娘已经在冰激凌店里等着。再然后那宁静而意识全无的完美睡眠。

在开车回兵舍的路上,列奥说:“我总是在道上,我的工作需要我经常旅行,但寒冬马上就要来临,我会有更多时间在不莱梅。我们要更了解彼此,呃?”“我会教你打篮球,”莫斯卡微笑着说,“让你做好去美国的准备。不要说‘在道上’,那是德国的说法,说‘在路上’或是‘旅行’。”

那之后,有些夜晚,列奥会来他们的房间,喝喝茶或咖啡。莫斯卡教他玩牌——扑克、21点和拉米纸牌。列奥从未谈过他在集中营里的日子,也从未显得抑郁,但他总是没有耐心在一个地方久待,安静的生活方式对他没有吸引力。他们变成了好朋友,列奥和赫拉,他还宣称她是唯一一个能教会他跳舞的姑娘。

然后,当秋季到来,树木的叶子开始落在自行车道上,在树荫下的街道上铺一层斑驳的褐绿相间的毯子,清新的空气激荡着莫斯卡的血液,把他带出了死气沉沉的夏日。他开始坐立不安,更多地去市政厅餐馆吃饭,去军官俱乐部喝酒,所有那些因为赫拉是敌国人而不允许进入的地方。他很晚才回兵舍,带着点微醺,他会吃掉赫拉用电板加热的罐装汤,然后不安稳地睡一夜。很多早晨,他会在黎明时分醒来,然后看着灰白的云被十月初的风席卷过天空。他看着德国工人轻快地走到街角,好赶上一趟街车载他们去城市的心脏。

一天早晨,当他站在窗边时,赫拉起床走到他身边。她穿着睡觉时穿的汗衫,双臂环着他,他们一起看楼下的街道。“你睡不着吗?”她困倦地嘟囔,“你总是这么早就起来了。”“我猜我们要多外出了,这种居家生活我受不了。”

莫斯卡注视着黄褐色叶子组成的毯子被吹着卷到梅策街上,盖住树下脏兮兮的自行车道。

赫拉靠着他:“我们需要一个宝宝,一个极好的宝宝。”她柔柔地说。“上帝,”莫斯卡说,“元首还真把那些垃圾想法根植进了你们脑子里。”“在那之前,孩子们就很可爱。”她很恼怒他会嘲笑她无比想要的东西,“我知道想要孩子是很蠢的。在争吵中,那些柏林女孩会嘲笑我们这些农民,因为我们喜欢宝宝,嘴里总离不开宝宝。”她从他身边退开,“好吧,去上班。”她说。

莫斯卡试着跟她讲道理:“你知道,在他们取消禁令前,我们不能结婚。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非法的,特别是你住在兵舍里。生了孩子后,我们就得搬到德国人居住区,我在那边逗留是非法的。他们可以因为我做过的无数事情而把我送回美国却不能带着你一起走。”

她冲他微笑,有一丝悲伤在里面。“我知道你不会再一次把我扔在这里。”莫斯卡又一次讶异,震惊于她知道这一点。他的确已经决定,如果真的有麻烦,他就用假身份证明藏匿起来。“啊,沃尔特,”她说,“我不想像楼下那些人那样,喝酒、在俱乐部跳舞、上床,除了这些,没有任何生存的意义。我们的生活仅靠那样是不够的。”她站在那儿,汗衫只遮到她的髋骨和胯部,既不端庄也不羞赧。他想微笑。“那样不好。”他说。“听我说,当你离开时,我很高兴怀了孩子,我以为我真有那么走运,因为即使你不回来,世界上也会有另一个人能让我去爱。你明白吗?我的整个家庭只有一个姐妹活了下来,但她却住得很远。然后你出现了,你一离开,我就孤独一人了。在整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让我高高兴兴地令他快乐,没有一个人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什么比那更糟糕。”

在他们下面,几个美国人从大楼里出来,走进冰冷的街道,解开他们吉普上的防盗链,开始加热引擎,忽高忽低的响动透过关着的窗子隐约传进来。

莫斯卡伸臂揽住她。“你的身体还不够好,”他低头看着那单薄的赤裸躯体,“我不想你出任何事。”伴着他的话,一股恐惧席卷过他,害怕她会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开,在灰色的冬天早晨,他会孤零零地站在窗边,身后的房间空荡荡,而那不可预知的错误一定是他造成的。他忽然转身面对她,用温和的声音说:“别生我的气,再等一段时间。”

她栖息在他臂弯中,安静地说:“你真正担心的是你自己,我想你知道这一点。我看到你如何跟其他人相处,如何跟我相处,人人都觉得你那么不友善,那么……”她找到一个不会让他生气的词,“那么粗野。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其实不是。我不可能想要一个比你更好的人了,你的一切。有时麦亚夫人和约尔艮,当我说你的好话时,他们会对视。噢,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的语调有些尖刻,当所有女人要面对一个无法理解她们爱情缘由的世界,捍卫自己所爱之人时的那种尖刻,“他们根本不明白。”

他抱她起来,把她放到床上,然后把毯子拉起来盖住她。“你会着凉的。”他说,弯下腰亲了亲她,准备去上班,“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他微笑,“特别是那么容易的事,再也不要担心它们会逼我离开,无论如何都不会。”“我不会,”她大笑着说,“我今晚会等着你的。”

第七章

当他们走进那家德国夜总会时,一支乐队正在演奏轻快的舞曲。那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没有任何装饰品,被毫无遮挡的灯光照得惨白。墙上粗糙地刷了涂料,那高高的半球型天花板给它增添了一丝大教堂般的氛围。那以前是个学校礼堂,但建筑的其他部分都被炸飞了。

椅子是硬折叠椅,桌子也一样,光秃秃、硬邦邦,没有任何装饰。房间里满满的全是挤在一起的人,所以很多时候,侍应无法直接给某张桌子上酒,不得不请站在中间的情侣把酒传过去。沃尔夫在这儿认识很多人,他们便跟着他魁梧的身躯到了一张靠墙的桌子旁。

沃尔夫把他的香烟递给周围的人,并跟侍应说:“六杯酒。”同时,他把剩下的香烟塞到侍应的手中,“纯的那种。”侍应鞠了个躬,匆匆走掉了。

麦亚夫人转着她金色的头环视这间房。“这里不怎么好。”她说。

艾迪拍了拍她的手:“宝贝,这是为了那些输掉战争的人。”

莫斯卡对着赫拉微笑:“并不太糟,是吗?”

她摇了摇头。“这里不一样,”她说,“我应该看看我的德国同胞是如何自娱自乐的。”莫斯卡没注意到她语调中的轻微罪恶感,但艾迪明白过来,他漂亮的嘴唇划起一条微笑的弧线。一件武器被他发现了,他想着,感到得意洋洋、激情满溢。“这地方有个好故事,”沃尔夫说,“他们得贿赂军管政府的教育官员批准把它作为一个不适合任何学校活动的地方,然后贿赂艺术官员允许把它用作娱乐用途。没人知道这里到底是不是真的安全,”他补充,“不过无所谓,反正几天后它就会被关闭了。”“哦,为什么?”赫拉问。“等着看吧。”沃尔夫说,知悉一切地微笑着。

列奥带着他惯常的幽默说:“瞧瞧他们,”他指了指整间房,“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看起来这么凄惨的人,而他们却乐意花钱度过痛苦时光!”他们大笑起来,侍应送来了他们的酒。

艾迪举起酒杯,英俊的脸摆出一副假惺惺的正经:“愿我们的朋友们幸福,他们是一对佳偶。瞧瞧他们,一个是位甜美柔和的公主,而另一个则是闷闷不乐的凶汉。她会帮他补袜子,每晚都把他的拖鞋摆好,他的回报则是几句精心挑选的粗话和一个拳头。我的朋友们,这场婚姻十分完美,如果他没先杀了她,它一定会维持一百年。”大家都喝着酒,莫斯卡和赫拉相视而笑,就像他们知道正确答案,一个这张桌子上其他人都猜不到的秘密。

两对情侣去房间那头搭起的舞台前的小舞池跳舞,沃尔夫和列奥留了下来。沃尔夫富有经验的双眼打量着周围。

香烟的烟雾缭绕着人群升上高高的穹顶,这里的常客成分很奇特,年长的夫妇可能卖了一件好家具,决定放纵一晚来减轻千篇一律的生活的枯燥;年轻的黑市贩子,跟美国的炊事兵和陆军福利社官员交上了朋友,和穿着尼龙丝袜喷着香水的年轻姑娘坐在一桌;走私钻石、皮草、汽车和其他值钱货的老人,坐在他们身边的是打扮并不富贵的姑娘,她们是安静的情妇,跟他们保持着长期的按月领钱的关系。

房间虽然挤满了人,但并不嘈杂,大家聊天的音量并不大。隔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人点酒水,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看到任何饰品。乐队尽力模仿美国的爵士乐,鼓手的方脑袋左右摇晃着,略有些拙劣又含蓄地学着美国表演者那种无法抑制的内心节奏。

沃尔夫跟其他桌那些他用香烟做过交易的黑市贩子点了点头。他们一走进来就被人看出是美国人,他想,有趣的是,最明显的特征是他们的领带而非别的。这里的其他人也都衣着光鲜,但不知为什么,黑市就是无法提供领带,这里的人只能戴着暗沉破烂的布块当颈饰。沃尔夫把这个信息存到脑子里,这是另一个可以轻松赚钱的方法。

音乐停下来,每个人都回到自己那桌,艾迪因为跳舞和麦亚夫人的身体有了接触而满脸通红,他死死盯着靠在莫斯卡椅子边坐下来的赫拉,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坚硬苍白的身躯躺在褐色的陆军毯上摊开着,摊开着,他的脸贴近她洁净而驯服的脑袋。有那么一刻,虽然他不知那怎样才会发生,但他确定自己能成功,然后这个影像被打碎了,从乐队演奏区下方的那一圈玫红光圈——整间房唯一一种友善的颜色——传出三声短促而威风的号声。

细微的嗡嗡声安静下来,明亮的白光暗淡了些,房间变得像个洞穴,高高的穹顶隐没在他们上方的黑暗中。

礼堂的舞台上,一排姑娘出来跳舞,她们跳得糟糕到下场时连一点礼貌的掌声都没有。她们之后是一个变魔术的,然后是杂技演员。接着是个身材粗壮、声音尖细又微弱的年轻女歌手。“上帝,”莫斯卡说,“我们赶紧走吧。”

沃尔夫摇了摇头:“再等会儿。”

观众仍然很专心,充满期待。小号又吹出一个花音,灯光变得更暗,几乎成了漆黑。房间那头的舞台变成一个被照亮的黄色方型,从光圈外黑暗的地方优哉游哉地走进来一个小个子却衣冠楚楚的人,一张丰满圆润像橡胶似的天生搞笑艺人的脸。迎接他的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他开始跟观众闲话家常,好像他和大家之间完全没有任何交流障碍。“我必须道歉,我最著名的表演中的一部分今晚不能演了,我的狗弗莱德里克怎么也找不到了。”他顿了顿,他的脸上充满悲伤,然后是假扮的愤怒,“太可惜了,真的十分可惜。我训练了十只狗,它们却总是失踪。在柏林,不见了;在杜塞尔多夫,不见了;现在是这里,总是这样。”一个姑娘匆匆登上舞台,她在他耳边低语,搞笑艺人点了点头轻快地转向观众,“我的朋友们,经理让我宣布,这个表演结束后将会有肉三明治提供,”他挤了挤眼,“不用配给卡,但当然会是高得离谱的价格。现在,我刚才说到……”他停下来,脸上现出一种极其好笑的好奇、沮丧,然后是恍然大悟,那让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弗莱德里克,我的弗莱德里克。”他尖叫着冲下舞台。等他重新走进光圈中时,正大嚼着一个三明治。笑声渐止之后,他悲伤地说:“太迟了。但它直到最后都是个好朋友,一个真正好吃的三明治。”他张大嘴几乎把整个三明治咬了下来。

等待着掌声平息,他擦了擦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举起一只手示意观众安静,他开始说:“今天,人人都担心卡路里的问题。这里写着我们需要1300卡路里活命,而军政府确定的配给中有1550卡路里。不是想批评当局,但我希望在今晚指出,我们必须对这多出来的250卡路里十分谨慎。现在,几条简单的规则。”

他说了所有那些老掉牙的关于卡路里的笑话,但他的技巧却让观众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他被一个穿得很少的姑娘打断,她开始在舞台上跳舞并围着他转圈,他贪婪地用眼神打量着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一小颗生菜头和一把青豆。他屈指一算,摇摇头,然后耸耸肩说:“她至少得耗费1000卡路里。”

那姑娘贴着他,他打手势向她解释问题在何处。她便从胸衣中掏出一把葡萄。他又打着手势:还不够。她开始伸手去够自己的短裤,但他带着种崇高的克制大声说:“求你了,我不能。”那姑娘忧伤地离开了舞台,他挥舞着手臂说:“我要有块热牛排多好啊。”笑声直冲向高高的穹顶。

舞台上,搞笑艺人橡胶般的脸因他对观众的控制力量而激动兴奋,他惟妙惟肖地做了一系列模仿:鲁道夫·赫斯流着口水,胡言乱语地坐着飞机逃去英格兰;戈培尔用最荒谬疯狂的谎言向妻子解释他的夜不归宿;戈林一边保证炸弹绝不会落到柏林,一边跃到一张桌子下以躲过下落的碎片。当他下台时掌声无比热烈,一直持续到他再次出现,观众倒抽了一口气,都僵住了。

他把头发往前梳遮住眼睛,他上唇有一块污渍,看上去就像是一小撮短须。他把自己的橡胶脸弄成了令人惊异的希特勒的模样,放佛是戴了面具。他站在翼区附近,脸上的表情半是嘲仿,半是热诚。他浑身散发出力量和吸引力,他用眼神攫住观众们,他的大声问话响彻高高穹型的天花板:“你们想要我回来吗?”

有那么一刻充满震惊的鸦雀无声,他站在那儿,那张用面粉糊的脸上缓缓绽出一个反基督式的致命微笑。观众明白过来。

整间房忽地爆发了,一些男人跳上桌子椅子大喊着:“是的,是的。”女人们疯狂地拍着巴掌,有些用脚跺着地板,其他的则用拳头砸着桌子,喧嚣声充满了房间,激荡在四面墙上,在天花板下回响。

沃尔夫站起来,带着冷酷的笑越过人群看向舞台,莫斯卡也明白过来,靠在椅背上啜着他的酒,麦亚夫人低头看着桌子,努力压抑着她快乐的笑,艾迪则在问她:“发生了什么,到底他妈怎么回事?”

麦亚夫人说:“没事,没事。”

赫拉看着桌子对面的列奥,他的脸很僵硬,但左脸的抽搐却完全变得不受控制。她脸红了,无意识地摇着头就像说自己对这一切毫无责任,她绝没有参与其中。但列奥的视线从她身上离开,又盯着舞台。

现在搞笑艺人的橡胶脸回复了本来的样子,在鞠躬时他得把头发往后捋。幻象消失了,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观众的掌声,因为他的艺术提供了如此的欢愉。

乐队开始演奏,沃尔夫坐下来点着头,好像他明白了很多事情,人们起身离座跳舞,很多视线瞟向他们这一桌,两个坐在附近的年轻男人正低声说着什么,让女伴笑得前仰后合。

列奥盯着桌子,感到自己的脸在抽动,他很愤怒,带着种受伤和无助的绝望。他希望其他人会建议离开。

莫斯卡注视着他,理解了他的想法,便同沃尔特和其他人说:“我们走吧。”他站起身时看到其中一个年轻人把椅子转过来,好让他能正对他们这桌,脸上挂着被逗乐的笑盯着列奥。他的前额有些凸,脸很强悍,容貌粗壮而充满强力。

莫斯卡冲沃尔夫点了点头说:“我们把那人也一起带出去。”

沃尔夫研判着莫斯卡,好像他看到了之前猜测并一直希望的东西。“好,我用我的情报卡把他弄出去,以防万一,你有武器吗?”“一支匈牙利产的小枪。”莫斯卡说。

列奥抬起头:“不,我不想做那种事,我们走就行了。”

赫拉挽住莫斯卡的胳膊。“是啊,我们走吧。”她说。其他人也站起身。沃尔夫又上下点头,好像他明白了什么。他可怜又轻蔑地瞟了列奥一眼,看到莫斯卡皱眉,便耸耸肩往外走。当沃尔夫走过另一张桌子时,他弯下腰把脸凑近那年轻德国人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声大笑可以严重损害健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亮出情报卡,知道那德国人能看得清。当他跟上其他人时,他微笑着,他们背后一点笑声也没有。

他们开车回到莫斯卡的房间里喝一杯,赫拉开始在立于床头箱上的电板上准备培根三明治。

他们都围坐在大方桌前,除了艾迪,他正躺在房间角落一张沙发椅上,莫斯卡打开上过白漆的衣柜,拿出酒和香烟。

艾迪从椅子那边问:“那些混蛋怎么没人管?”“不会没人管,”沃尔夫说,“他以前也玩过一些危险的,但今晚他太过分了。不过你们怎么看他的大受欢迎?”沃尔夫带着被逗乐的惊讶上下晃着他苍白粗壮的脸,“这些德国佬总学不乖。你以为他们沿着街道走一遭,就会再也不想打仗了,他们热心得很,那深植于他们的骨子里。”

莫斯卡玩笑地跟列奥说:“看来你最好早点决定去哪儿了,巴勒斯坦还是美国。”列奥耸耸肩,啜了口咖啡。

沃尔夫问:“你能去美国吗?”“哦,是的,”列奥说,“我能去。”“那就去,”沃尔夫研究着他,“今晚的情况能说明问题,你太软弱了,不能搞开拓者那套。”

列奥抬手按住自己的左脸。“别再提了。”莫斯卡说。“不,不要误会我,列奥,但你们这个民族的问题是你们从不反抗,一直都是。有些人认为你们是胆小鬼,我觉得是太文明了,你们不相信暴力,就像今晚,如果我们把那人弄出去揍他一顿,也会小小地有所帮助。如果你们真的能自己建国,那要感谢你们的恐怖组织。恐惧和暴力是极好的武器。每个国家的各种组织都利用它们,从不低估它们的力量。我很惊讶你遭受了那么多之后还不明白。”

列奥缓缓地说:“我不怕去巴勒斯坦,我也清楚那是我的责任。但我也想到那将会很艰难,而我现在只想要愉悦。现在我只能这么想,而我又很羞愧自己这么想。但我会离开的。”“不要拖太久,”沃尔夫说,“这些德国佬永远不会变,他们骨子里就这样,你每天都看得到。”

列奥继续说着,像是完全没听到:“至于恐怖和暴力,我不相信。我父亲跟我一起关在集中营,顺便说一句,他是德国人,我母亲是犹太人,我父亲是个政治犯,他是在我之前进去的。”

列奥脸上那根筋又抽动起来,他举起手按住它:“他死在那儿,但死之前教过我,他告诉我,有一天我将会自由,而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最糟糕的事情是变成像那些关押我们的人一样。我仍然相信他,有些困难,但我仍然相信他。”

沃尔夫摇了摇头:“我明白,我认识像你父亲那样的人。”他的语调毫无感情。

赫拉和麦亚夫人把热腾腾的培根三明治分给大家,列奥拒绝了他的那一份。“我要睡觉了。”他离开房间——他们可以听到他在隔壁,他的收音机调到了一个播着轻柔弦乐的德国电台。

麦亚夫人走去艾迪那边,好玩地推了推他。“别做梦了。”她说。

艾迪微笑着,帅气优雅的脸因为昏昏欲睡而更温柔了些。当赫拉跪在电板前,他透过自己的酒杯注视着她,想着,那将会在这间房里发生,每一件家具都鲜明地凸显着,就像根本没人在那儿。他总是这么做,在脑海里创造出与那些他根本没有接近过的女人的画面。

沃尔夫嚼着他的培根三明治。“人们想出来的主意很有意思,”他的声调压低了些,“管理列奥那个集中营的人很可能是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只是遵照命令。在战争期间,我在反间谍部门,我们会抓到一些犯人,然后少校会看着表说‘我要在两点之前得到什么什么信息。’我们就照做。”沃尔夫从莫斯卡那儿接过一根雪茄,抽了一口,“在现在这份工作之前,我回到美国休假,看过其中一些战争片。你们知道的,英雄被严刑逼供,但他宁死都不开口,”沃尔夫挥舞着雪茄,因那记忆而恼怒,“当然,他们连暗示实情都做不到,”他顿了顿,全神贯注地盯着莫斯卡,“他们没脸承认,只要方法得当,没人能够控制住自己。他妈的没一个人行!”

莫斯卡斟满酒杯,除了沃尔夫,每个人都昏昏欲睡,麦亚夫人蜷坐在艾迪的腿上,赫拉躺在床对面靠墙的沙发上。

沃尔夫微笑:“我有一个特殊技巧。我只在给他们惩罚后问问题。就像那个新婚夫妻的老笑话:一旦四下没人,丈夫就会打妻子的嘴,然后说‘注意你的行为’。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他咧嘴笑着,惨白的脸上显出快活的好心情,“我知道你怎么想,这家伙是个婊子养的,但是,总得有人做这种脏活,想赢战争,它就必不可少。相信我,我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得到虐待狂式的快感,但这是必须的,上帝,我甚至因此得到了嘉奖。”他急匆匆地、诚恳地加上一句,“当然,我们从来没有像德国人那么凶残。”

艾迪打了个呵欠:“很有趣,但我想,我要回房间了。”

沃尔夫干笑道:“我猜,现在上课太晚了。”他让艾迪和麦亚夫人先离开,喝完酒后,他跟莫斯卡说:“下楼来,我想跟你谈谈。”他们走到楼下的街上,坐在沃尔夫的吉普里。“那个艾迪满脑子只有阴道。”沃尔夫的语调生气又蔑视。“他只是瞌睡而已。”莫斯卡说。“你怎么会随身携带武器?”沃尔夫问。

莫斯卡耸肩:“习惯了,我猜。战争刚结束不久。”

沃尔夫点点头:“我也不愿晚上出门不带枪。”

又有一刻的沉默,莫斯卡坐立不安地挪了挪。

沃尔夫抽了一口雪茄:“我想跟你单独谈谈,因为我有个点子能让我们赚一大笔。我猜,占领军每个人都有那么点不法收入。现在我认识很多人,钻石换香烟那样的交易,我可以帮你搞到。”“操,”莫斯卡不耐烦地说,“我没法弄到那么多香烟。”

沃尔夫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知道,有一天你也许会需要很多钱。比如,如果他们发现赫拉在你房里,你就会倒大霉,会被送回美国,”他举起手,“我知道,你会躲起来,很多人都这么干,但你需要钱,到了紧要关头,你得把她带出德国。你们可以搞到假证件,但那个贵得要死。不管你要去哪儿,斯堪的纳维亚、法国,任何其他国家,生存都不便宜。你想过吗?”“不,还没有。”莫斯卡缓缓地说。“哦,我有个主意,需要人帮忙,所以才来问你。我可不是什么慈善家。你有兴趣吗?”“说吧。”莫斯卡说。

沃尔夫顿了顿,抽了一口雪茄:“你知道,我们用的钱,那种军队通货,黑市贩子抢破了头想得到它们。因为他们可以把它卖回给大兵,以换取汇票。我们可以把能弄到手的所有通货换成汇票,当然,我们不能用那些有旧占领军标志的。”“然后呢?”莫斯卡说。“是这么回事,这两三个星期,德国贩子好像忽然得到了很多通货,我正通过帮他们把通货换成汇票来赚点小钱,所以知道。顺便提一句,我会分你一点。我有些好奇,便四处打探了一下。我听到了一个精彩的故事,当通货从美国运来时,船在不莱梅港靠岸,虽然一切都是最高机密,但还是有漏洞,结果一箱价值超过一百万美元的通货消失了。陆军没有声张,因为那会让他们显得蠢得要命。你觉得怎么样?”

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沃尔夫开始兴奋,“一百万美元。”他重复。

莫斯卡因为沃尔夫语调中纯粹的饥渴咧嘴一笑。“很多钱。”他说。“我这样想,这钱估计已经分散到整个德国了,但这里肯定有一批人手上还有一大笔,只要我们能找出他们来。风险很高,问题就在这里。”

莫斯卡说:“我们怎么找到然后抢走它?”“我负责找到钱,但需要你帮忙。”沃尔夫说,“没有听起来那么难,我认识很多人,我会带你四处转,把你介绍成陆军福利社的大人物,想以一条三到四美元的价格卖香烟。这个价格会让他们急不可待,我们这样出手二三十条后——我能搞到烟——消息就会传出去。然后我们说我们得一次性出手五千条,一笔大买卖。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会有人找上我们,我们跟他们达成交易。当他们带着两万美金的通货出现,我们就下手,他们不可能找警方,不管是德国警方还是我们的军警,一找他们就完蛋了。”沃尔夫停下来,紧张地抽了最后一口,然后把他的雪茄扔到街上小声说,“这会很难,每周至少两三晚去街上晃悠,最后那一步还需要胆量。”“真正的官兵抓强盗。”莫斯卡说。沃尔夫微笑起来。莫斯卡远眺着漆黑的街道和废墟,远远地,就像跟他们隔了一个湖或草场,他看见一辆孤零零的街车顶着黄灯缓缓驶过幽暗的城市。

沃尔夫缓慢而严肃地说:“我们得为将来准备。有时我觉得,此刻之前的人生只是一场梦境,没有任何意义,也许你也这么觉着。现在我们得为真正的人生准备好。它会很艰难,非常艰难,这是我们妥善安置自己的唯一机会。”“好,”莫斯卡说,“但它听起来真他妈复杂。”

沃尔夫摇头:“这事儿也许成不了,但与此同时,我会给你一些黑市交易的生意,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能赚个几百块。如果我们运气好,就能分掉一万五到两万块,也许更多。”

沃尔夫发动引擎,莫斯卡下了吉普,看着他开走,然后他抬起头,看到赫拉的深色脑袋正在房间的窗口,他向她挥挥手,然后走进大楼跑上楼梯。

第八章

莫斯卡没精打采地缩在停在路边的吉普里,想躲开十月傍晚冷飕飕的风。冰凉的金属车门把他的整个身体都冻得冰冷。

沿着这条街,远一点是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街车左右摇晃着,军用车辆暂时停下来,让驾驶员看清楚一长条小路牌上指向城里不同指挥部的方向。废墟向四面八方延伸,就像不平整的牧场。十字路口过去,有稀疏的小房子矗立着,一家德国小电影院开了门,一条长长的等待队伍缓缓地往里挪动。

莫斯卡又饿又不耐烦。他看到三辆装满德国战俘的有顶棚的卡车经过他停下的十字路口。大概是战犯吧,他想。一辆载着两个武装卫兵的吉普恪尽职守地跟在后面。列奥出现在裁缝店门口,莫斯卡在车座上坐直。

他们看到街上有一个女人开始奔跑,然后尖叫。她离开人行道,别扭地奔跑着,疯狂地冲向十字路口。她的一只手臂狂摇着,尖声叫喊一个因她语调中的情感而显得含混的名字。在最后一辆战俘卡车上,一个人影冲她挥手。卡车加速,吉普像牧羊犬似的紧随其后。那女人看到没希望了,停下来,跪倒在地,然后干脆整个人躺倒在街上,堵住了交通。

列奥爬上吉普,发动机的轰鸣和震动给他们一种温暖的假象。等到那女人被抬到人行道边上,列奥发动了吉普。他们对所目睹的只字未提,这不是他们关心的,但在莫斯卡脑海深处,一个模糊、熟悉的影像被激起,开始自我塑形。

战争结束前,莫斯卡还在巴黎,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大群人之中,想脱身而出简直就是噩梦,他极不情愿地被带到正中间的聚焦点。在那儿,一辆敞篷卡车一寸寸穿过挤满街道、人行道和咖啡馆的人群,上面全是法国人——被释放的战俘、奴隶劳工,那些人们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人群的欢呼和呐喊淹没了卡车上男人的欢欣眼泪,他们跳跃着,倚到卡车边上让人群亲吻他们,接受递过来或扔过来的白色花朵。忽然,一个男人从卡车上一跃而下,从他压到的人群头顶上滑下来,摔到地上,一个女人推挤着,努力靠近这个男人,占有性地紧紧抱住他。卡车上有人扔了副拐杖下来,叫嚷着猥琐的祝贺,换成其他时候,一定会让女人脸红,但她却只跟其他人一起大笑着。

当时体会到的痛苦、震惊和内疚,莫斯卡现在也感觉到了。

列奥在市政厅餐厅前停下吉普,莫斯卡下了车。“我不想吃了,”他说,“晚点跟你在大楼里见。”

列奥正忙着把挂锁挂上吉普的锁链,此时惊讶地抬起头。“出什么事了?”他问。“只是头疼,我散散步就好了。”

莫斯卡觉得冷,他点燃了一根雪茄,浓重的烟雾温暖着他的脸。他挑那些窄窄的安静小巷走,废墟堆满了小巷的人行道,因而不能通车,他在砖石块中找出一条路来,在渐浓的暮色中小心翼翼地避免摔倒。

当莫斯卡走进房间时,他觉得自己病得很厉害,他的脸热烘烘地发着烧。他没开灯,脱了衣服,把它们都扔到沙发上就上了床。盖着被子莫斯卡仍觉得冷,还能闻到留在桌上的雪茄的味道,他蜷起身子,缩成一团取暖,但冷战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全身。他嘴巴很干,脑中的敲击变成迟缓单调的节奏,钝得几乎都不痛了。

他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赫拉走进房间,灯亮了,她走到床边坐下来。“你不舒服吗?”她关心地问,看到他这个样子,她感到种奇怪的震惊。“只是在打寒战,”莫斯卡说,“给我拿几颗阿司匹林,再把那根雪茄扔出去。”

她去浴室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时,用手抚了抚他的额头,低声轻喃:“看着你生病很奇怪。我是不是该去沙发上睡?”“不,”莫斯卡说,“我冷得像鬼,过来陪我。”

她关上灯,在床边脱下衣服,在黑暗的房间中,他蒙眬看到她把衣服搭到椅背上,他的身体因为发烧和欲望而燃烧着,当她上了床他便紧贴着她。她的胸脯、大腿和嘴唇都凉凉的,脸颊也是冰凉,他用尽全力紧拥住她。

当背靠着枕头休息时,他能感到自己大腿间和背后的汗水。头疼消失了,但似乎连骨头都在疼,他伸手越过她的身体去拿床头柜上的水。

赫拉的手轻抚过他热得发烫的脸:“亲爱的,我希望那没让你变得更糟。”“不,我感觉好多了。”莫斯卡说。“你现在想要我睡到沙发上去吗?”“不,待在这儿。”

他伸手够了一根烟,但只抽了几口就在墙上摁熄了它,任凭一片火花落到毯子上。“试着睡一下。”她说。“睡不着。今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没有,我就跟麦亚夫人吃了晚饭。约尔艮看到你进来,就跑上去告诉我。他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觉得我也许该赶紧下来。他人非常好。”“我今天看到一件有趣的事。”莫斯卡说,告诉了她那个女人的事。

在漆黑的房间中,一阵沉默。赫拉在想:如果我在吉普里,我一定会带上她跟着卡车,让她能因为自己看到的而放下心来。男人更强硬,她想,他们的怜悯少得多。

但她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就像在其他漆黑的夜里一样,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身体,触到了切开他整个躯干的那条伤疤。她的手指轻抚着突起的缝合线,就像一个孩子在人行道上来回地推着玩具,轻微的起伏几乎像催眠一般。

莫斯卡坐直,肩膀倚靠着床头板,双手垫在颈后当枕头,然后轻声说:“我运气好,这伤疤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我看到了。”赫拉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在脸上,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手指继续在伤疤上拂动。“对我来说没差别。”她说。

莫斯卡体内的高烧让他很不舒服,赫拉的手指抚慰地摩挲着他。他知道她会接受他曾做过的。“别睡着,”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以前从没觉得它很重要。”带着嘲弄,他用一种跟孩子讲故事才用的平静调子说,“我要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他从床头柜上抓了一根烟。

军火储藏处向外延伸了许多英里,炮弹堆在一起,就像黑色的柴薪。莫斯卡坐在子弹型的卡车驾驶室里,看着战俘们把军火装上他面前的车辆。俘虏们穿着绿斜纹军用工作服,头上戴着同一种布料的圆毡帽。如果不是他们背上和两支裤管上印着大大的白色P字,他们可以轻易地融入周围的森林。

森林里某处传来三声口哨声。莫斯卡跳出卡车驾驶室喊道:“嘿,德国佬,过来。”负责他这辆卡车的战俘走了过来。“我们回去之前有时间装满这一车吗?”

那个德国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小个子,有一张有意思的皱巴巴但却显得年轻的脸。他站在莫斯卡面前,毫无谄媚之情,耸了耸肩,用支离破碎的英语说:“那我们吃饭就会迟到了。”

两人相视一笑,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俘虏,都会向莫斯卡担保那一车能装完,只为讨莫斯卡欢心。“好吧,把你们搬过来的扔上去,”莫斯卡说,“让那群混球嚷嚷去吧。”他递了一支烟给那德国人,他把它塞进自己绿斜纹外套的口袋里。在军火储藏处抽烟是违规的,当然,莫斯卡和其他卫兵都还是会这么做。“让其他德国人上车,帮我点人数。”德国佬离开,俘虏们开始排队爬上卡车。

他们沿着泥土路缓缓穿过森林,在其他道路交汇处,更多车辆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直到最终,一长条敞篷卡车排成一列离开森林的荫蔽,驶入开阔的乡间那柠檬色的早春阳光中。对于卫兵和俘虏来说,战争离他们非常遥远。他们很安全,两者间的问题早已解决。他们安详而心满意足地从森林里的军火储藏处挪动到铁丝网后的兵营中。

卫兵都是伤势过重甚至回去干轻活都不行的大兵,他们受够了战争。俘虏只有在傍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守卫排队爬上吉普车开去附近城镇时,才会遗憾自己的命运。铁丝网后,那些俘虏们的脸就像盯着父母准备离家外出一晚的孩子们一样,透着渴望和嫉妒。

在清晨的曙光中,他们会早早地一起坐车去森林。在晨间休息中,俘虏们会四散在草地上,嚼着他们早餐剩下来的面包片。莫斯卡总比别人多给自己手下的俘虏一些休息时间。德国佬会跟他一起坐在一堆炮弹上。“这日子不算糟,嗯,德国佬?”莫斯卡问。“的确可能更糟,”德国人说,“这里很安宁。”莫斯卡点头。虽然他从来没有特意记这德国人的名字,他仍然喜欢他。他们算友善,但谁也没法忘记征服者和被征服者这层关系。即使到现在,莫斯卡手里还会象征性地拿着自己的卡宾枪。枪膛里从来都没上过子弹,有时他甚至连弹匣都忘了装。

德国人有点抑郁,突然滔滔不绝地用母语说了一大通,莫斯卡只能隐约听懂。“你站在这里,盯着我们,不让我们随意走动,这难道不奇怪吗?人类竟有这种职责。我们竟那样杀死和伤害彼此,为了什么?告诉我,如果德国保住了非洲和法国,我个人会因此得到一分钱吗?我,我自己,如果德国征服了全世界,我就能随心所欲了吗?即使我们赢了,我这一辈子也就只得到了一件军装。当我们是孩子时,读着自己国家黄金时代的历史曾那么令人热血沸腾。法国、德国或西班牙曾如何统治欧洲和全世界。他们为那些杀害了数百万同胞的人竖起雕像。这样又如何呢?我们彼此痛恨,彼此杀戮。如果我们能得到点什么,我还能理解。如果之后他们说‘来,这是我们从法国得到的一大块土地,每个人都能分一杯羹。’而你们,我们已经知道你们赢了,但你觉得自己真的赢得了什么吗?”

在和煦的阳光下,其他俘虏仰躺在凉爽的草地上。莫斯卡听着,一知半解,隐约有点不高兴,完全没有被打动。这德国人说的是套被征服者的说辞,没有任何权威。莫斯卡曾骄傲地昂首走过巴黎、布拉格的街道,还有斯堪迪纳维亚的城市。只有这些人被关在铁丝网里才是真正的正义。

德国人第一次把手搭在莫斯卡的胳膊上:“我的朋友,”他说,“你我这样的人面对面杀戮,但我们的敌人却躲在后面。”他的手落下去,“我们的敌人躲在后面,”他苦涩地重复,“犯下我们要为之去死的罪孽。”

但大部分时间里,那德国人挺快活,他给莫斯卡看过他老婆和两个孩子的照片,还有一张他和一个同事在他们工作的工厂外的合影。他还会谈论女人。“啊哈,”德国人带着渴望的热忱说,“当我在意大利(或当我在法国)时,那里的女人棒极了。我必须承认,我喜欢她们更甚于德国女人,不管元首怎么说。女人从不会让政治干扰更重要的事情。这么多世纪以来一直这样。”他的蓝色眸子在那张皱纹横生却显得年轻的脸上闪着光,“我总是很遗憾我们没到美国,那些长腿的美丽姑娘,杏仁蛋白糖般的肤色。真的难以置信,我记得从你们的电影和杂志中看到过。是的,那太可惜了。”

莫斯卡会参与他的游戏,说:“她们瞧都不会瞧一眼你们这些德国脑袋。”

那德国人会缓慢而坚定地摇头。“女人很脚踏实地,”他会说,“你认为她们宁愿饿死也不愿用身体讨好敌人吗?在这些问题上,女人头脑清楚得很,她们有更基本的价值准则。啊,是啊,要能在纽约履行占领职责该多么美好啊。”

莫斯卡和那德国人会相视而笑,然后莫斯卡会说:“让其他德国人都开始工作吧。”

最后一个傍晚,当召回哨声响起后,俘虏们迅速地从他们工作的空地上集中起来,几分钟后卡车上就装满了人,驾驶员发动了引擎。

莫斯卡差一点就上了当。他的双眼机械性地寻找那德国佬,他毫不怀疑地向三辆车中最近的一辆走了几步,看到一些俘虏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便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跑到土路前面,示意驾驶员从驾驶室里出来。他一边跑一边拉开卡宾枪的枪栓,塞了个弹匣进枪膛,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从未用过的口哨,短促地吹了六声,他等了一会儿,又吹了六声。

他一边等待,一边让所有俘虏从卡车上下来,在草地上紧紧地围成一圈。他远远地站着,盯着他们,知道没人会试着逃跑。

保安吉普直接穿过树林开过来,还没到空地前,他就能听到它碾过灌木丛。里面的军士留着一撇长长的英式翘八字胡,体格魁梧厚实。当他看到这井井有条的景象时,便缓缓下车走到莫斯卡身边。另外两个大兵悠闲地散步到空地相对的两侧,驾驶员把他的半自动机枪从枪套中拿出来,坐在方向盘后面,一只脚晃出车外点着地面。

军士站在莫斯卡面前等待着。莫斯卡说:“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不见了,我的工头,我没数人数。”

军士穿着整洁的橄榄绿军装,粗壮的腰际别着手枪和一条子弹皮带。他走到俘虏中间,命令他们十人一队,有五队,另外两个人组成了不完整的第六队,自己组队的两个人脸上写满了罪恶感,好像有人失踪是他们的错。“怎么说?”军士问莫斯卡。“总共有四人失踪。”莫斯卡说。

军士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那混球朋友搞出来的好事。”在知道有人逃跑后,莫斯卡第一次感到羞愧和害怕,但他并不觉得生气。

军士叹了口气。“本来一切都挺好的,不过也没什么。会有一场大折腾,事情肯定很糟,”他冲莫斯卡用温和一点的语调说,“你知道你得负全责的,对吧?”他们俩站着,琢磨着之前惬意的生活——没有起床号,没有列队行军,没有检查,没有恐惧,几乎就像平民的生活。

军士愤怒地站直:“我们看看怎么对付这些混蛋。立正!”他大喊,在僵硬地立正站好的德国人面前来回走动,有几分钟,他什么也没说,然后他开始轻声地用英语说。“好吧,我们知道自己的立场。蜜月期结束了,我们对待你们这些人很好,给你们好食物,给你们好地方睡觉。我们要求你们干过太重的活吗?如果你们不舒服,我们就让你们留在营地里。谁有意见?有意见的站出来。”军士顿了顿,好像真的有人会站出来似的,然后他继续,“好吧,让我瞧瞧你们懂不懂珍视这个。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赶紧说,我们会记住,也会赞赏的。”军士不再来回走动,面向着他们。他们轻声低语,一些人向另一些人解释军士说了什么。军士等待着。当他们安静下来,没有一个穿绿斜纹的俘虏站出来。

军士用另一种语调说:“好吧,你们这些杂种。”他转向吉普那边,跟驾驶员说:“开回营房去,拖二十把锄头和二十把铁铲过来,再带四个人和一辆吉普过来,如果军官都没听说这事儿,我们也许能瞒过去。如果那个混蛋军需官把铲子的事情说出去,告诉他我会打爆他的头。”他挥手让驾驶员开走,然后示意俘虏坐到草地上。

吉普回来了,带着更多人手和一拖车的工具。军士让俘虏们排成两队,面对面站好,把工具发给他们。工具不够,他便让剩下的人去空地的另一边,面朝草地躺着。

没人说话。俘虏们平稳地挖着一条长沟。有锄头的一队先锄地,然后休息,有铁铲的一队再把松动的泥土铲开。他们进展非常缓慢。空地四周的卫兵靠在树上,看上去漠不关心,当然也不警觉。

军士冲莫斯卡挤眼,低声说:“好好吓唬他们总能起作用,瞧好了。”

他让他们又挖了一小段时间,然后喊他们停下来。“有人想说什么吗?”他冲他们冷酷地一笑。

没人回答。“好吧,”军士挥挥手臂,“继续挖。”

其中一个德国人松手,让铲子掉了下去。他很年轻,红红的脸颊。“求你了,”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他从俘虏们中走出来,走到他和卫兵之间的空地上。“快说。”军士说。

那德国人一言不发地站着,不安地回头看一眼其他俘虏,军士明白过来。他拉着那德国人的胳膊,把他带到吉普边。他们站在那儿认真地小声交谈,俘虏和卫兵都看着。军士专心地倾着脑袋聆听着,庞大的身躯向前斜着,一只胳膊熟稔地搭在俘虏的肩上,然后他点了点头,挥手让告密者上了吉普。

其他俘虏都被押上三辆卡车,整个车队穿过现在空荡荡的森林,其他小路上空无一人。押后的吉普上,军士负责开车,他的长胡子在微风中飘着。他们驶离森林,当进入开阔的乡间,看到熟悉的土地沐浴在不同的光线下时——傍晚那更成熟的红色太阳——感觉很奇怪。

军士转过头来跟莫斯卡说:“你那伙计计划这个很久了,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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