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呼啸山庄(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2 20:2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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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学习小组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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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呼啸山庄

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呼啸山庄试读:

序言

语文新课标指定了中小学生的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广大学生的阅读写作能力,培养语文素养,促进终身学习等具有深远的意义。

现代中、小学生不能只局限于校园和课本,应该广开视野,广长见识,广泛了解博大的世界和社会,不断增加丰富的现代社会知识和世界信息,才有所精神准备,才能迅速地长大,将来才能够自由地翱翔于世界蓝天。否则,我们将永远是妈妈怀抱中的乖宝宝,将永远是温室里面的豆芽菜,那么,我们将怎样走向社会、走向世界呢?

世界文学名著是世界各国社会和生活的结晶,是高度艺术化的精神产品,具有永久的闪光魅力,非常集中、非常形象,是中、小学生了解世界和社会的窗口,是走向世界、观摩社会的最佳捷径。这些世界文学名著,伴随着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茁壮成长,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我们青少年只要带着有趣的欣赏的心态阅读这些美丽的世界名著,非常有利于培养积极的和健康向上的心理、性格、思维和修养,有利于了解世界各国的社会和生活,并不断提高语言表达和社会交往的才能。

由于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卷帙浩繁,而广大中、小学生时间又有限,我们便在参考和借鉴以前译本许多优点和长处的基础上,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高度浓缩,保持了原著的梗概和精华,使之便于我们全面而轻松地阅读。

为了全面提高广大中小学生的知识基础,培养阅读的兴趣和爱好,这套课外读物还收编了大家喜闻乐见的广博知识,把阅读名著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扩大阅读的深度和范围,这正是设计本套读物的最大特色。因此,本套课外读物有着极强的广泛性、知识性、阅读性、趣味性和基础性,是广大中小学生阅读和收藏的最佳版本。

呼啸山庄

[法]儒勒·凡尔纳/著刘佳婷/改写

一个古怪的人家

下面讲述的是临时租住在画眉田庄的房客洛克乌先生所听说的一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

我住进画眉田庄,就去拜访了这个田庄的邻居——就是那个方圆数里内唯一的邻居。“先生,我叫洛克乌,新住进你的画眉田庄的房客。我一到这儿就赶紧拜访你来了。”“进来吧!”

他喊道:“约瑟夫,把洛克乌先生的马牵走,再拿些酒来。”

希克厉先生这座住宅的名字叫呼啸山庄。“呼啸”是当地人的叫法,专门形容暴风骤雨到来时约克郡内这块寂寞的荒野所呈现的景象。

这座房子建筑得十分坚固,窄小的窗户深深地嵌进墙里,墙角都用大块的石头牢牢地加固着。

在跨进门槛之前,我驻足观赏着前门上方那些稀奇古怪的石雕。我发现那儿还刻着“1500年”和“哈里顿·恩肖”的名字。

假如这所房子和家具属于一个普通的约克郡农人的话,那也不足为奇。但对希克厉先生来说,竟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他的外表酷似黑皮肤的吉普赛人,但他的举止和衣着又不失为一个乡绅:就是说,像许许多多乡村地主那样的绅士——或许他不注重修饰打扮,但他细高挑个儿,挺直的身板,颇具男子汉的魅力。他神色严峻,不肯轻易说笑一句。

也许他已发觉自己犯不着得罪一个好房客,于是谈话的口气便婉转下来,而把话题转向了能使我感兴趣的方面。我发现他天资聪颖,才思过人。在我回家之前,我已决定第二天再次拜访。虽然他并不欢迎我再去打搅他,但无论如何,我是去定了。

在那寒彻肌骨的山顶上,大地被冻得硬邦邦的,冷风吹得我浑身发抖。我敲了半天前门,里面没人答应。

我又用劲敲了一阵,一位没穿外衣、肩上扛着一把铁锹的青年人从后面的院子里走过来,吩咐我跟着他走。我们穿过一间洗衣房,经过一块设有煤棚、水泵和鸽子窝的平地,最后来到了上次来到过的那间宽敞、温暖、舒适的大房子。

壁炉里的大火正在熊熊燃烧,火光映得满屋生辉。我欣喜地看见那位“太太”正坐在一张准备摆设丰盛晚餐的桌旁。

我向她鞠了一个躬,等待着,以为她会叫我在桌旁坐下呢。不料她漠然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她始终缄默不语,只是冷冰冰地盯着我,使我心中十分不快。“你先坐吧。”那青年粗暴地说,“他很快就回来了。”我只得唯命是从了。

这时,一只狗向我走过来,态度比上次要友好些。“它真漂亮,”我又说,“你是否打算把那些小狗也留下喂养呢,太太?”“它们不是我的。”女主人答道。她说话时比希克厉本人还要更加粗暴无礼。

我只好又对今晚的糟糕天气毫无意义地评论了一句。“那你本来就不该出门。”她说着站起身来,伸手去拿壁炉顶架子上的两个彩色茶叶筒。

她刚才正好坐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现在我才清楚地看到她的整个面部和身材。她看起来还完全是个小姑娘,身段苗条,有一张我一生中第一次有幸见到的最美丽的脸蛋儿。

她几乎够不到那两个茶叶筒。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帮她一下,可是,刚挪动了一下身子,她却猛地掉过头来,愤愤地说:“谁要你帮忙来着?”

我急忙恳请她的宽恕。“是有人请你来喝茶的吗?”她站在那里质问道,手里端着一匙茶叶准备往茶壶里倒。“没有,”我尴尬地笑笑,“你正好请我呀!”

她一听,愤然把茶叶、茶匙统统收起来,又坐回椅子上,嘴撅得像个孩子,一副随时准备放声大哭的模样。

这时候,那年轻人穿上了一件破旧的夹克,正站在炉前恶狠狠地盯着我。他的举止随便得近乎于傲慢,完全没有家仆伺候女主人的迹象。

五分钟后,希克厉回家了。“我真奇怪你竟会挑这么个大雪天出来闲逛。”他说着,抖落了衣服上的雪片。“许多人都想象不到,一种完全离群索居的生活会是美满幸福的,”我婉转地开口说,“比如你,希克厉先生,你的太太和家庭……”“我的太太早不在人世了,先生。”

我发觉自己搞错了,就转头疑惑地注视着那青年。“希克厉太太是我儿媳妇。”希克厉说话时,朝她扫了一眼。我发觉他目光中充满一种奇特的仇视。“那么这位年轻人是……”“他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死啦!”

那个青年的脸涨得通红。“我的姓名是哈里顿·恩肖,”他粗野地说,“我劝你对他尊重点儿!”“要是没有向导,我今晚就怕回不了家啦。”我说。

上楼梯的时候,齐拉关照我不要出声,因为主人对她要领我去睡觉的那个房间有些古怪的想法,因而从来都不愿意让别人在那儿休息。

我发现我放蜡烛的那个窗台的一角放着几本旧书,窗台的漆面上划满了乱七八糟的字迹。这些字迹翻来覆去写的都是一个名字——“凯瑟琳·恩肖”,有时换成了“凯瑟琳·希克厉”,接着又改为“凯瑟琳·林顿”。

这些书不知被读过多少遍了,尽管阅读的目的不尽与常人相同。书中每一块空白之处都布满了孩子气的笔迹,有些地方采用日记的形式,记载了当天发生的事。在一张插页的上端,我惊喜地发现一张惟妙惟肖的约瑟夫的画像。我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凯瑟琳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立即开始阅读那些已经褪了色的文字:

多糟糕的星期天。我真希望父亲能重返人间。辛德雷太可恶了,他对希克厉的恫吓实在卑鄙之极。

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我们连教堂都去不了。辛德雷和他的妻子坐在楼下舒适的火炉边享受,却命令我们带着祈祷书爬上阁楼听约瑟夫布道。我们在那儿呆了三个小时,可是哥哥还说我们下去得太早了。“记住,你们这儿还有个主人呢。”他说,“谁先惹我犯了脾气,我就宰了他。啊,小伙子,是你吗?弗朗西斯,你经过他身边时揪揪他的头发。”

弗朗西斯照着做了,然后走过去与丈夫坐在一起。他们就像两个小孩子在那里胡说八道。我们藏在一个角落里,但没过多久就被约瑟夫赶出去了。他说安息日没完你们就闹着玩儿,真够调皮捣蛋的。我找到一瓶墨水,就在这本书上写了一二十分钟光景,可我的伙伴已不耐烦了。他建议我们穿上外套,到野地里去跑一跑。他说在雨中我们也不会比在这儿感到更湿更冷的。

我想他们这样做了,因为下一个句子转了话题: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辛德雷会使我如此伤心痛哭!我的头痛得连枕头都不敢挨!可怜的希刺克利夫!辛德雷骂他是吉卜赛流浪汉,还不许他跟我们在一起坐、一起吃饭,等等。哥哥说希克厉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儿。并威胁说,如果我不听他的话,就把希克厉赶走。他责怪父亲对希克厉太仁慈了,并发誓要把他降到原来的穷鬼地位……

我翻了个身,睡着了。在这一次梦乡中,我仿佛觉得自己躺在一个什么地方,我听见外面狂风的呼啸声和那根树枝碰撞窗户的声音。它使我心烦意乱,便决定要制止这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试图打开窗户,但打不开。“无论如何,我非止住它不可!”我嘟囔着,举起拳头砸碎窗户玻璃,然后伸出手去抓那恼火的树枝。

没料到,我的手抓住的竟然是一只冰冷的小手的指头。

我刹那间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我极力想把手抽回来,但那只小手却紧紧抓住不放。随即,有一个悲哀的声音乞求道:“让我进去吧!让我进去!”“你是谁?”我问,同时尽力挣脱那只手。“凯瑟琳·林顿,”那声音颤抖地回答,(我怎么会梦到“林顿”这个名字呢?我读到“恩肖”这个名字要比“林顿”多二十倍呢。)“我终于找到家啦。我在荒野中迷了路。”

那声音在凄然的夜空里响着,我还模模糊糊看见一张稚嫩的脸幽怨地望着窗内。“让我进去吧!”她又哀求说。她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我,吓得我快要神经质了。“我怎么让你进来呢?”我最后急中生智,“你要我放你进来,你先得松开我的手呀!”

那只手终于松开了。我连忙把手从窗洞外抽出来,并把书垛起来堵住那个洞,捂住耳朵不去听那可怜的声音。

大约一刻钟后,我再侧耳倾听时,那凄惨的哀求声还在继续。恐惧使我残忍起来。“滚开!”我大声喊,“你就是哀求上二十年,我也决不放你进来。”“已经二十年啦,”那声音说道,“二十年啦!二十年来我无家可归、浪迹天涯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门口。有人猛烈地把门推开,一道亮光从门口射进来。我哆哆嗦嗦地惊坐起来。

希克厉穿着内衣内裤,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神情漠然地站在门口,脸色像他身后的墙一样苍白。我的第一个动作犹如电流击打了他,他手里的蜡烛掉到了地上。“我是你的客人哪,先生。”我大声说,“我不幸做了个可怕的噩梦,沉睡中惊叫起来了。”

希克厉咕咕哝哝骂了一句。他的手颤抖得拿不稳蜡烛,于是就把它放在椅子上。“是谁带你到这儿来的?”他厉声问我。“你的女仆齐拉,”我回答,“我想她是想证实一下这房子在闹鬼吧。好啦,它的确如此。你有充分理由把它关闭起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希克厉问,“什么理由也不能让我原谅你半夜三更呼天喊地的,除非刀子架在你脖子上!”“要是那个小鬼怪从窗户外钻进来,说不定我早就没命啦!”我顶撞他说,“至少凯瑟琳·林顿或者恩肖且不管她姓什么吧,她告诉我,二十年来,她一直在流浪。”

话刚出口,我就突然想起希克厉和凯瑟琳这两个名字在书中曾经连在一起。“你对我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希克厉暴怒地质问,“你胆大包天,竟敢在我的家中放肆!”他使劲敲打着自己的额头。

我开始穿衣服。希克厉慢慢地坐到床边。从他那不均匀的呼吸声中,我猜想他一定是在克制某种强烈的感情。“洛克乌先生,”他最后说,“你不妨到我卧室去吧。你这孩子气的喊叫把我的睡意全赶跑啦。”

我出了卧室,但不知从何处下楼,便转回来去问他,无意中看到了房东的古怪行为。

他已爬上那张床,打开了窗户,不能自制地放声痛哭起来。“进来吧!进来吧!凯瑟琳,”他泣不成声地喊,“你来呀!再来一次吧!啊,我心中的宝贝儿!凯瑟琳,这一次你该听到我的呼唤了吧!”

那个幽灵却偏偏不再出现,只有急风卷着飞雪从窗口滚滚而入。他那疯疯癫癫的痴语中蕴含着无限的悲痛,激起了我的怜悯之心。我悄悄走下楼,来到后边的厨房,发现炉子里的灰烬还微微发热。我就躺在一条长凳上。第二天一早,我就赶紧离开了。

到晚上,迪安太太端来晚饭时,我吩咐她坐下,陪着我吃。我已厌恶了独自一人的孤寂。“你来此地很久了吧?”我试探地问。“十八年了,先生。女主人结婚时,我就跟来服侍她了。她去世后,主人留下我给他管理家务。”“我得把话题转向房东的家庭,”我心中打定主意,“还有那位花容月貌的小寡妇——我要探听她的背景。”

怀着这种目的,我问她希克厉为什么要把画眉田庄租出去,而住到一个远不能与它媲美的地方去。“他难道没钱支撑这份产业吗?”我问。“他有钱,先生!”她回答,“他的钱足以支付一座比这更豪华的房子的费用。可他把钱看得很紧。”“似乎他有过一个儿子吧?”“是的。但已经死了。”“还有他的儿媳妇。希克厉太太——那位年轻的夫人最初打哪儿来的呢?”“她么,先生,她是我已故的主人的千金。她婚前的名字叫凯瑟琳·林顿。我是她的保姆,那可怜的孩子!”“什么?凯瑟琳·林顿?”我惊呼道。但又一想,这可能不是我梦魇中的那个凯瑟琳,“那么,和希克厉住在一起的那个恩肖,全名叫哈里顿·恩肖的是谁呢?他们是亲戚吗?”“不,他是已过世的林顿太太的侄子,也就是那位年轻太太的表兄。哈里顿是恩肖家族的最后一人,那是个很古老的家族。一直居住在呼啸山庄。凯瑟琳是林顿家族的唯一后嗣,她家就住在这座画眉田庄。你去过呼啸山庄了吗?先生,我倒想知道一下她的情况。”“希克厉太太吗?她看上去气色很好,也非常漂亮,但我想,她不很幸福。”“哦,那倒不奇怪。你觉得主人怎么样?”“他是个粗暴的家伙,迪安太太。你知道一些他的历史吗?”“先生,除了他在哪儿出生、父母是谁、他当初怎么发财以外,我没有不知道的。哈里顿把他的产权都丢了!这不幸的孩子被骗走了全部财产,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唉,迪安太太,我看就是躺在床上我也睡不着啦。你就坐在这儿跟我好好聊聊我邻居的事吧。”

其后几周我一病不起,迪安太太在这期间时常坐在床边陪我。

就在她陪伴我时,她一点一滴地向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捡来的野孩子

本部分是由呼啸山庄原来的佣人,现在的画眉田庄女管家埃伦·迪安(内莉)太太讲述的。

呼啸山庄是大约三百多年前由恩肖家族修建的。直到前不久,它还是这个家族的住宅。我来画眉田庄之前,几乎总是住在那儿的,因为我还是个婴儿时,母亲就来给哈里顿的父亲辛德雷·恩肖当保姆了。我小时候与辛德雷和凯瑟琳玩得很熟悉了。我也干点零碎活儿,也帮着翻晒干草。庄园里只要有人给我派点活儿,我都乐意去效力。

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老主人恩肖先生下楼来,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他给约瑟夫安排好当天要做的事,转身问孩子们他从利物浦为他们带回点什么最好,并说必须是些小玩意儿,因为他来回都要步行,每一程要走六十英里。结果,辛德雷要一把小提琴,凯瑟琳要一根鞭子。凯瑟琳那年虽然还不足六岁,但马厩里的马没有她不敢骑的,所以,她喜欢耍鞭子。恩肖先生亲了亲孩子们,就道别走了。

他走以后的三天中,我们都觉得时间是那样的漫长。第三天晚上,恩肖太太为了等他回来一起吃饭,把晚饭推迟了一个又一个时辰,可他仍没踪影。天已很黑的时候,她本要送孩子们上床睡觉,但在孩子们的苦苦哀求下,她又等了一会儿。

大约夜里十一点钟,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主人走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累得筋疲力尽,但却乐呵呵的。他解开被叠成包袱状始终抱在怀里的那件大外套。“我的爱妻,你看这是什么!他虽然黑得像个小魔鬼。但他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

我们都涌上前去,我从凯瑟琳的头顶望过去,看到那是一个衣衫褴褛、全身都很脏的黑头发小孩子。从面目上看,他的年龄比凯瑟琳还大,早已到会说话和行走的年龄了,但一让他站在地上,他只会傻愣愣地瞅着四周,嘴里反复咕哝着一些谁也听不清的声音,我很害怕,恩肖太太准备随时把他扔到门外去。

主人是在利物浦的街头碰到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的。当时他快要饿死了,也不会讲英语,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主人不忍心丢下他不管。但由于时间加上经济都比较紧张,主人想最好还是把他马上带回家去。

几天后我返回来时,发现他们都管那孩子叫希克厉。这本是恩肖夫妇一个夭折了的孩子的名字。但自那以后它既是名字又是姓。

凯瑟琳小姐现在和他倒很友好,但辛德雷恨他,每当看到他受到虐待时,太太也从不劝阻。他似乎是个忍耐性强、郁郁寡欢的孩子,或许已经习惯于冷酷无情的生活,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忍受辛德雷的毒打。当恩肖先生发现儿子欺辱这个举目无亲的可怜的孩子(他这样称那孩子)时,不禁勃然大怒。他不可思议地喜欢上了希克厉,甚至比对凯瑟琳还要溺爱,因为凯瑟琳过分任性、调皮,不讨父亲的欢心。

斗转星移,随着时光的渐渐流逝,恩肖先生开始衰老了。他突感体力不支,心头常常燃起无名之火。这时,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由于他过分喜爱希克厉,人人便都特别憎恨那孩子,甚至一心想伺机伤害他。这对年幼的希克厉来说,却形成一种并不很美妙的结局。因为我们不愿招惹主人生气,都(除了小主人外)迎合他的溺爱,这样就使得这孩子的傲慢情绪和坏脾气与日俱增。辛德雷出言不逊,瞧不起那孩子,惹得父亲怒不可遏,恩肖先生举起拐杖想痛打他,却又由于自己的力不从心气得浑身剧烈发抖。

最后,我们的副牧师(他靠教授林顿和恩肖两家的孩子读书赚了一些钱)出主意说,还是把辛德雷送到大学念书为好。恩肖先生尽管心里极不乐意他离开,竟也同意了。

我想这下该平安了。如果不是凯瑟琳小姐和约瑟夫,我们倒真相安无事呢。那老东西日复一日地抱怨希克厉和凯瑟琳。这个凯瑟琳,她身上确有一些别的孩子从没有的怪习惯。她一天中就有五十多次使我们忍无可忍,从早晨下楼到晚上睡觉,搅得我们一分钟都不能安宁。她总是处于高度兴奋状态,舌头整天不歇一会儿——唱啊,笑啊,谁不附和她,她就缠着不放。她真是个又野又坏的小东西,但是她那美丽动人、脉脉含情的眼睛,甜蜜蜜的富于情韵的微笑在我们这一带是无人能与之媲美的。她走起路来,姿态是那样的婀娜轻盈。我敢说,她虽然不断地搅扰我们,却在本意中从来不想伤害别人。她顶喜欢希克厉。于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大的惩罚就是把他们俩分开,她因此而受的责骂比我们仆人保姆所受的要多。

恩肖先生结束尘世间恩恩怨怨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十月的一个夜晚,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安祥地辞别了人世。

辛德雷先生赶回家来参加葬礼。他自身的事情又引得邻居们耳语阵阵,闲言纷纷——因为他自外面带回来一个妻子。他的这位妻子是什么人,什么地方出生,他始终缄口不谈。或许由于他妻子出身寒微,没脸炫耀吧!不然,他怎么会背着父亲结婚呢?

她——辛德雷的妻子身材很消瘦,但年轻貌美,肤色诱人,一双眼睛亮得就像宝石一样。然而我却注意到,她上楼梯时气喘吁吁的,有时咳嗽得很厉害。

年轻的恩肖三年不见模样大变,言谈和衣着也与往日截然不同。他的妻子则因为有凯瑟琳这样一个好妹妹显得非常高兴,还热情地吻了她,送给她许多礼物。但是她的热乎劲儿不几天便消退了。她也不喜欢希克厉,一说起来,就同时勾引起丈夫先前对那孩子的一腔深仇大恨。于是,辛德雷把希克厉从家庭圈子里赶出来,让他和仆人生活在一起,停止了副牧师对他的教育,逼迫他在庄园里像其他雇工一样辛劳耕作。

起先希克厉默默忍受了这种虐待。因为凯瑟琳把自己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了他,并常常陪伴他在田野里干活,在风光优美的田园间嬉戏。他们就这样粗野地成长着。而年轻的主人只要他们不在跟前刺眼,就丝毫也不关心他们的行为举止。

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大清早跑到荒野间去,在那里惬意地、自由自在地玩上一整天。回家后所受到的惩罚只被他们当作笑料,他们俩一聚到一起,就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有个星期天,他们俩因为在一起喧闹被撵出起居室。可是,直到我叫他们吃晚饭时,也没有再见到他们,别人都上床就寝了,庄园里一片安静,过了好长一阵子,我才听见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走来。只有希克厉一人回来了。“凯瑟琳小姐呢?”我放他进来后就急匆匆问道,“没出什么事吧?”“在画眉田庄呢,”他回答,“让我先脱掉湿衣服,然后再详细告诉你。”

我告诫他小心点,不要惊动主人。他一边脱衣一边接着说:“我和凯瑟琳从家中跑出去,想自由自在地玩一、两个小时。我们望见了画眉田庄隐约闪烁的灯光,就想过去看看林顿家的星期日晚上是如何度过的,我们从这边山顶一步不停地跑了过去——凯瑟琳远远落在我的后边,因为她已经跑掉鞋子成了光脚丫了。——明天你得去泥滩里找找她的鞋子。接着我们从一个破篱笆洞里钻进去,靠近窗户,登上窗下的花坛。然后我们爬上窗台,看见——啊!漂亮极啦!——一个富丽堂皇的客厅,桌子、椅子上都套着红色的布套,地上也铺着红色地毯,纯白的天花板上镶着金边,中间垂吊着一串串用银链串起来的玻璃珠子,反射出一条条柔和的光线。那里只有埃德加和他妹妹俩人。我想他们应该很幸福的。你猜猜他们在干什么?原来,伊莎贝拉——我相信她只有十一岁——正躺在房间的一侧哭喊呢。埃德加呢,站在炉边也是呜呜咽咽的。桌子的中间坐着一只小狗,几乎被他们撕成了两半。他们在那样地寻开心呢。我们讥笑那两个宠坏了的宝贝孩子。我想你见过我争夺凯瑟琳喜爱的东西吧?就是我在这里只有如此可怜的地位,我也不愿与埃德加·林顿在画眉田庄的地位相换,而且再转生一千次我也不干!”“轻声点儿!”我赶忙打断他,“你还没告诉我凯瑟琳为什么没回家呢?”“我告诉过你我们曾嘲笑他们,”他回答说,“他们听见了,便呼唤他们的爸爸妈妈。可我们做出怪叫声又把他们吓了一阵。这时有人从外边进来了,我们就跳下窗台。我拉着凯瑟琳催她快走,不料她突然摔倒了。他们放开了看门狗,她的脚踝被咬住了。她没有喊叫——不!她会鄙视那么做的。我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塞进狗的嘴里,但狗仍不松口。仆人过来后叫住了狗,扶起凯瑟琳,她却晕倒了。我敢说,她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疼痛难支。“‘抓到什么啦,罗伯特?’林顿先生在门口嚷嚷。“‘是个小姑娘,先生,’他答道。‘还有个男孩,似乎是一个小偷,’他说着又擒住了我。‘林顿先生,请把枪准备好。’“他把我拖到灯光下,林顿太太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吓得直摆手。那两个胆小如鼠的孩子往近处凑了凑,伊莎贝拉叫喊道:‘把他锁起来,爸爸。他与偷了我的小鸟的那个吉卜赛人的儿子一模一样。’这个时候凯瑟琳苏醒过来了。她听到最后那句话,咯咯咯地笑了。埃德加这才认出她。因为他们在教堂里见过我们。“‘那是恩肖小姐。’他向母亲耳语说。“‘恩肖小姐?别胡说啦!恩肖小姐能像吉卜赛人一样在荒野里到处乱跑吗?哟,真是这样——她的脚出血啦。’“‘她哥哥也太粗心大意啦!’林顿先生感慨地说。怎么能把她教养成这个样子!她在哪儿招惹来这么个同伙呢?这个十恶不赦的崽子,决不适合住在一个有头面的人家。你听见他那满口秽言了吗?’“我又开始叫骂,因此仆人奉命把我赶出来。窗帘并没有拉上。我就站在那儿朝里窥探,如果凯瑟琳要回家,我就把他们的玻璃打碎,除非他们放她走。她倒镇静地坐在沙发上、女佣人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洗了脚。林顿先生给她倒了一杯热饮料,伊莎贝拉把满满一盘子饼干搁在她腿上。后来他们把她漂亮的头发擦干,梳理好,让她坐在火炉旁边。她高兴极了,我就丢下她走了,让她在林顿一家人呆乎乎的蓝眼睛中燃起生命的火花。我看见他们愚昧地敬佩她。她永远比他们高贵,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高贵——不是吗?”“希克厉,要是被辛德雷先生知道了,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我告诉他。

事情的结果与我预料的一样。第二天林顿先生前来拜访,和少爷谈起了他对妹妹应负的责任。辛德雷气得暴跳如雷,希克厉被警告说,他如果再敢和凯瑟琳说话,就把他彻底撵走。

凯瑟琳在画眉田庄住了五周:一直住到圣诞节。那时她的脚踝已治好,她的举止也大有改进。她学会了讲究衣着,喜欢别人的恭维,她似乎已经脱胎换骨,她时时都在留意自己的外表。她姿态优雅地从一匹漂亮的马背上翻下来,俨然是一位装束讲究、教养有素的女士。辛德雷去扶她,兴高采烈地喊道:“哟!凯瑟琳,几周不见就成了大美人啦!你现在真像个大家闺秀哟。”

希克厉却没有露面。自从凯瑟琳离开家以后,希克厉更加没人管了。除我之外,都没人告诉他该洗个澡。他的衣服在泥土里滚了好长时间也没洗过,乱蓬蓬的头发从不梳理,他的脸和手也都沾满了污垢。他避开这场面是有道理的。“希克厉,你可以过来啦,”辛德雷喊道。语气中是为他受到的耻辱而幸灾乐祸。“你出来,像佣人那样给凯瑟琳小姐接风洗尘。”

他一出来,凯瑟琳就奔过去在她的朋友脸上亲了七、八次,然后停下来,后退几步,细细审视着他,不禁一阵放声大笑,她高声道:“哎哟,你怎么那么黑,那么讨厌呢!不过,这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埃德加和伊莎贝拉的缘故吧。”“握握手,希克厉。”辛德雷盛气凌人地吩咐他。羞耻和自尊心驱使着那孩子,他竟纹丝不动。“我不!”他最后果决地说,“我不能忍受别人的嘲笑。”他想从人群中逃走,被凯瑟琳小姐拉住了。“我并没有嘲笑你,”她诚恳地说,“不过你看上去很古怪。咋这么脏呢?”

她边说还很不放心地瞅瞅自己的衣服,生怕也被他给弄脏了。“你用不着碰我,”他愤愤地说着,牢牢盯着她的眼睛,“我愿意多脏就多脏。”

说完他就一扭头飞快地冲出屋外,背后传来主人和太太的阵阵讥笑声。凯瑟琳闷闷不乐,不理解他为何这样乖戾。

到了圣诞节的前夕,约瑟夫去做祈祷了。我独自坐在厨房里,怀念起老主人和他对我的恩典。从这儿我又想起他对希克厉的偏爱,想起他还担忧死后那孩子无人照管。“快,希克厉,”于是我说,“趁小姐未出来之前,我先给你打扮一下。这样你就可以和她坐在厨房火炉边,好好聊一个晚上了。”

他仍专心做他的事情,一直都没回头。

凯瑟琳忙到很晚,她在为新朋友第二天的拜访做准备。她也曾到厨房来寻她的老朋友说话,但他已不在那儿了。

翌日,希克厉起得很早,因为那是个假日。他似乎平静了许多。他一度犹豫着靠近我,然后鼓起勇气对我说:“内莉,帮我打扮一下。我要学好啦。”“是你该守规矩的时候啦,”我边教训边鼓励地说,“你已经伤害了凯瑟琳的感情。你的自尊心太强。如果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一定要向她道个歉。虽然我还要准备饭菜,我一定抽空料理一下你,我要让埃德加·林顿在你面前显得像个小娃娃。你比他年轻,但你个头高,肩膀比他宽出一倍。你一挥手就能把他击倒在地。”“可是,内莉,这也盖不住他英俊的面貌。我真希望能有一头像他那样的亮发,一身白净的皮肤,像他那样富有,那样穿着打扮!”“而且还哭着要妈妈,下点毛毛雨就整天躲在家里门都不敢出!”我打趣说,“哎,希克厉,你怎么这么窝囊呢?现在,你照照镜子去,看看你自己是不是英俊潇洒。好,我们梳洗完了,你的性子也过去啦。听说,你的父亲是某个遥远的国家的国王呢,你母亲就是王后,你小时候是被一些邪恶的水手偷走,带到英国来的。”

我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讲着,希克厉才又高兴起来。我们的谈话突然被庄园前道路上滚动的车轮声打断,接着有马车进了院子。我们从窗户里望见林顿兄妹下了家用马车,穿着毛皮大衣,恩肖他们也下了他们的马,凯瑟琳一手牵着一个朋友,把他们领进房内。

我催促我的伙伴快点去,彬彬有礼地迎接他们,但事不凑巧,他刚打开通向厨房的一扇门,辛德雷也同时推开了另一扇,他们相遇了。主人看见他打扮得干干净净,又满脸喜气,心里就冒火了,也许他又想起了林顿先生的话,便用劲地把他往后一推,吩咐约瑟夫把他赶到楼上去,晚饭结束前不许他下来。“滚开,你这吉卜赛崽子,”他恼怒地吼道,“好啊!你还要和主人比打扮!等着我收拾你那撮毛吧——瞧我会不会把它再揪长点儿!”“它已经够长啦,”埃德加·林顿在门口指指点点附和地说,“都跟马鬃无异了。”

希克厉的火暴脾气岂能忍受一个他似乎已看作情敌而痛恨的人这般侮辱他呢?他抓起一盘热苹果酱,就一股脑照他脸上扣了过去。埃德加顿时又哭又叫,伊莎贝拉和凯瑟琳也急忙跑进来。辛德雷先生把希克厉拖到院子里,我用一块抹布恶狠狠地揩着埃德加的鼻子和嘴。凯瑟琳站在一旁,茫然无措,为这一切感到羞愧难当。“你不该对他那么说话!”她对埃德加说,“现在他要挨打了,我可不愿意!我饭也吃不下去了。”“我不是跟他说话,”那少年哭泣着说,“我答应妈妈一句话也不和他讲的。”“好啦,别哭啦,”凯瑟琳轻蔑地劝道,“你伤得又不重。我哥哥来啦,别哭!”

当看到桌子上丰盛的菜肴时,小客人们情绪才又高涨起来。他们已是饥肠辘辘,而且刚才也没真伤着。我站在女主人的椅子后面伺候着。我看见凯瑟琳夹起一口菜,刚伸到嘴边又放下了。她的面颊绯红,泪珠一串串滚下来。她随即有意地让叉子掉落在地上,然后俯身钻在桌布下寻找,以掩藏她的感情。这一整天她都郁郁寡欢。

晚上举办了舞会,凯瑟琳请求把希克厉放出来,因为伊莎贝拉没有舞伴。但她白费口舌,只好由我去填补那个位置。当一个十五人组成的乐队和另外一些歌手到场时,我们的兴致达到了高潮。年轻的恩肖太太喜欢音乐,他们也就尽兴地演奏。

凯瑟琳也喜好音乐,可她托词说要到楼梯顶上去听音乐才最动听。于是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楼梯。我意识到了什么,就尾随在她后面。欢乐的人们关着下面的门,谁也没注意到我们离开。她并没有在楼梯顶上止步,又爬上一架梯子登上阁楼。希克厉就囚禁在那里。她透过门缝和他交谈。

当音乐停止时,我忙去警告她。她已不在门外,我竟听见她在里边说话。那个调皮的小东西原来从阁楼的一个天窗钻进去,沿着天花板边沿爬过去,然后又从希克厉头顶上的另一个天窗钻出去了。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劝她又爬出来,希克厉也跟着出来了。我告诉他们我并不鼓励他们玩弄这种把戏,但希克厉从昨晚以来还没吃过一口饭,我就闭着眼让他欺骗辛德雷先生一次吧。他下楼来,我让他坐在厨房里的火炉旁。

他病了,食欲不佳。他两只手托着脑袋,闷声闷气地坐在那里。我问他在想什么,他答道:“我在打算怎样报复辛德雷。我不在乎要等待多久,只要最后能达到目的就行。”

1778年6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古老的恩肖家族的最后一人哈里顿降生了。他是个很漂亮的孩子。然而大夫讲,他的母亲患了肺病,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死神已在向她召唤。辛德雷先生却硬是不信。可是有天夜里,她正缠绵地靠在他的肩头时突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赶忙把她抱起来,而她用两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脸色突然一变,就向这个人世辞别了。幼小的哈里顿只得完全交我来照看。他的父亲只要看见他长得健壮结实,听不到他的哭声,也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恩肖先生本人,对人世已完全绝望。他的心中只有他的妻子和他自己,他忍受不了这个沉痛的打击。他不哭泣,也不祈祷;他诅咒苍天,厌恶人世,从此变得越来越浪荡。多数仆人都离开山庄,只有约瑟夫和我两人留下来。副牧师也不再来访,有头面的人物都不接近我们了。只有埃德加·林顿先生,为了凯瑟琳才会到来。

凯瑟琳与埃德加结婚

凯瑟琳十五岁时就成了我们这个地方令人瞩目的皇后:她傲慢任性,但又超乎寻常的忠诚可靠。希克厉在她心中始终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而条件优越的林顿却发现自己很难唤起她同样热烈的情感。

凯瑟琳虽然生机勃勃,富于野性,但是和林顿兄妹在一起时从来都表现得温柔文静。她清楚地认识到,在受到彬彬有礼的接待时,粗鲁的行为是羞耻的。这样就导致了她的双重性格。于是老先生和夫人被她文雅的举止欺骗了,逐渐喜欢上了她。她赢得了伊莎贝拉的倾慕,占据了她哥哥的心灵。

一天下午,辛德雷先生出门去了。希克厉就乘机休息一天。那时他已步入十六岁,受到的那点早期教育早已被抛到脑后,小时候在恩肖老先生的宠爱下培养的那种优越感也不翼而飞。他长期拼搏,要在学习上与凯瑟琳攀比,但当他发现自己势必要坠入原来的水平以下时,他只好带着遗憾放弃,而且是彻底地放弃。尔后他的思想又影响到了他的行为。他行走时无精打采,整天不说不笑,郁郁寡欢,甚至以激起别人对他的反感为快乐。

每当他干完自己的事后,凯瑟琳还是他忠实的伙伴。那天他回家来找她。我当时正帮着她整理衣服。她原以为整个房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所以通知埃德加·林顿,告诉他哥哥不在,示意他前来。“你穿那件绸衣服干嘛?”希克厉突然回来,并且奇怪地问,“没人来拜访吧?”“我还不知道呢,”凯瑟琳尴尬地回答说,“你现在应该在地里干活呀,希克厉。”“辛德雷难得给我们一个机会,”他说,“今天我不干活了,我要和你待在一起。”

他急切地朝炉子边靠近。凯瑟琳则犹豫了片刻。“伊莎贝拉和埃德加说过今天下午要来,”一阵沉默之后她终于告诉他,“现在下雨了,他们多半不会来了,但也有可能来。”“就叫埃伦说你出去了,凯瑟琳,”他固执地接着说,“不要为你那些可怜而又愚蠢的朋友们而把我拒之门外。”“难道我得时时刻刻都陪着你吗?”她突然愤怒地问道,“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你还是个小孩子,还不会说话呢,你说过什么让我开心的话吗?”“你从来没嫌过我说话太少,也没有不喜欢我陪伴你呀,凯瑟琳!”希克厉申辩着,神情一下子沮丧起来。“当一个人一无所知,什么也不会说时,他就不配做伴。”她竟然发出这样的抱怨。

她的伙伴只好站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再表达自己的意思,门外的石板路上就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年轻的林顿只轻轻敲了一下门就径自进来了,他的头发光亮,脸色红扑扑的,显得特别高兴。凯瑟琳在她的两个朋友一个出门一个进门的瞬间,注意到了他们不同的神情。“我没来得太早吧?”埃德加说着,瞥了我一眼。“不早,”凯瑟琳回答着转向我,“你在这里干嘛呀,内莉?”“干活呢,小姐。”我遮掩道。(辛德雷先生吩咐我,林顿少爷私自来访时让我在场盯着点。)谁知她走到我身后,轻声而果断地耳语说:“丢下你的工作走开吧!”“主人不在家,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故意嚷嚷,“他最讨厌我在他回家后收拾房间。我想埃德加先生也一定不介意吧!”

她着急了,便用不让埃德加看清楚的方式一个劲地拽我手里的抹布,使劲拧我的胳膊。她把我掐得痛极了,我也想杀杀她的虚荣心,就从我跪着的地方站起来,故意尖声地喊:“哎哟,小姐,你这把戏太卑鄙了。你没有权利掐我呀。”“谁掐你啦?你这个谎话篓子!”她否认着,指头却又准备重复那一动作,她的耳朵都气红了。“那么,这是怎么啦?”我亮出了胳膊上的伤痕。

她急得直跺脚接着在那种内心潜在的劣性的驱使下,狠狠掴了我一巴掌,打得我两眼泪水汪汪。“凯瑟琳!凯瑟琳!”埃德加竟也急得直喊。她撒谎和暴虐的双重错误使他感到很伤心。

小哈里顿处处都跟随着我,当时就坐在我旁边的地板上,也边哭边叫:“凯瑟琳姑姑大坏蛋。”这一叫惹得她把一肚子怒气都转嫁到孩子身上。她抓住孩子的两个肩膀,直摇得他脸都发青了。埃德加毫不犹豫地去扳她的手,很快就扳脱了一只。不料另一只手却重重地打在惊恐未定的埃德加的耳朵上。看得出这记耳光也绝不是开玩笑。

受了侮辱的来客愤然走回他放帽子的地方,脸色苍白,嘴唇发抖。“你要到哪儿去?”凯瑟琳走向前去堵住门口,质问道。“你打了我,还想让我留下吗?”

凯瑟琳这才不吭气了。“你使我恐惧,我也为你害臊。”他冷冷地接着说,“我不会再来啦。”

凯瑟琳泪流满面。“你欺骗了我。”他指责说。“得啦,要走就走吧!滚吧!我现在要哭了——我要哭出一场病来。”

她立即跪倒在一把椅子旁。

埃德加走出门去,然而一到院子里他的决心就烟消云散了。他又踌躇着走到窗前往里望着。他不忍心走开,就像一只猫舍不得一只咬得半死的老鼠或者一只吃了一半的小鸟一样。他终于转过身,急匆匆钻进房内,随手关上了门。

后来,当我看见恩肖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来时,急忙去通知他们,发现那场争吵反倒使他们更加近乎,帮他们撕掉了友谊的伪装,他们便公开承认是情人了。

我正把哈里顿放在腿上哄他玩,凯瑟琳从门口探着头,悄声问道:“就你一个人吗,内莉?”“是的,小姐。”“希克厉在哪儿?”“在马厩里干活呢。”

他没有声言我说错了,或许他正睡得糊里糊涂的。

接着是一阵沉静,凯瑟琳的脸上滚下一颗泪珠。“啊!”她终于有点兀然地叹道,“我多么不幸呀!”“太遗憾了。”我回敬她,“你可够难伺候的:有那么多朋友捧着,而且又无忧无虑,还不满足。”“内莉,你为我保个密好吗?”她又进来跪在我身旁,那副模样变得特别动人,“我想知道该怎么办。今天埃德加·林顿向我求婚了。我答应了他。你快说,我做得对不对?”“你爱他吗?”“那有什么办法呢?当然爱啦。”“你为什么爱他呢,凯瑟琳小姐?”“好吧,因为他长得帅,和他在一起我就高兴。”“就这样的理由吗?”“还有,他很有钱,我想成为这一带最了不起的女人。”“那么,你为何又不幸呢?你哥哥很满意这门亲事。我想那老先生和太太也不至于反对的。你将脱离一个乌七八糟、整日不得安宁的家庭,进入一个富足的上流人家。你说难在什么地方呢?会有什么不幸呢?”“难在这儿——这儿呀,”凯瑟琳说着,一手指着她的脑门儿,一手捶着胸膛,“就是灵魂存在的那些地方。在我的灵魂和心中,我却知道我这样做是错的。”

她坐到我身边,脸上忧伤的阴云越积越浓,手也在颤抖。“我本来没有同埃德加·林顿结婚的渴望,要不是我那狠毒的哥哥把希克厉整到这种低下的地步,这种事我连想都不会想。可现在,我如果同希克厉结婚就会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爱他——那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帅,内莉,而是因为他,我才是真正的我。”

她还在哀哀诉说着,我就听见一阵轻轻的动作声。我扭头看见希克厉从长椅后面站起来,悄悄溜出去了。他一直在偷听,大概是他听到凯瑟琳说和他结婚就会降低她的身份时,就再也坐不住了。

我立即劝我的伙伴小声点儿。“怎么啦?”她问道,紧张不安地环顾四周。“约瑟夫来了,”我说,“我想希克厉这会儿也在这附近。”“哦,他不可能在这儿偷听我说话的!”她可怜兮兮,内心十分痛苦地说,“把哈里顿给我,你去做饭吧,我今天和你一块儿吃。我要欺骗一下这不安的良心,欺骗自己相信希克厉不知道我的感情。他不知道,是吗?他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吧?”“我倒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他会不知道,他应该和你一样清楚,”我回答说,“如果他选择了你,那定然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不幸了!你一成为林顿太太,他就意味着失去朋友,失去爱情,失去一切!你没有想过他将如何忍受分离之苦,如何忍受那形影相吊的孤苦生活吧?”“形影相吊!我们分开!不!只要我活着,休想让我们分开;埃德加必须消除对他的反感。内莉,你就未曾想过,如果我和希克厉结婚,我们都将沦为乞丐吗?但我如果嫁给埃德加,我就能帮希克厉在生活上崛起,使他摆脱我兄长的魔掌。”“利用你丈夫手中的钱吗?你竟然用这种理由来解释你嫁给小林顿为妻的动机,那就太不合情理了。”“不!那是最好的理由!这是为了一个……无法表达清楚的目的。在你或者其他人来说,除你自身以外,你还有或者应该有另外一种存在。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也是希克厉的痛苦;他就是我生活的伟大信念。倘若一切都毁灭了,只有他活着,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完好无缺,他却死了,那我只能走向一个凄凉而陌生的天地。我对埃德加的爱情犹如树林中的叶子;时光将会改变它,就像冬天会使树木发生变化一样。然而我对希克厉的爱则如同树林底下那坚不可摧的岩石:给你的快乐不多,但却是生活的根基。内莉,我就是希克厉!他永远在我的心中,不是一种欢乐品,而是我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小姐,如果我能从你的胡言乱语中得出个什么道道来,我只能说你连对自己的婚姻应负什么责任都一无所知。要么你就是个邪恶的姑娘。”

这时约瑟夫进来了,谈话到此结束。

几个小时过去了,希克厉还没有露面。凯瑟琳开始着急了,特别是我告诉她:他偷听到了她大部分谈话后。“不知他跑哪儿去了?我都说过些什么呀?我已记不清了。是不是我下午的坏脾气惹他伤心了?我真盼他快点回来。”她悲哀地喃喃着。

那晚,是夏季里一个漆黑的夜晚。大约半夜时分,我们还都没有去睡。这时一场暴风骤雨气势汹汹地扑向了山庄。黑暗的夜空中狂风放肆而凄厉地呼啸着,雷鸣,电闪,不知是狂风还是雷电劈断了房角上的一棵树,砸塌了东边的烟囱,发出令人恐怖的声音。

凯瑟琳却全然不理会这风吹雨淋,一直站在门外等着希克厉。一会儿迎着风雨她大喊几声,一会儿又认真地侧身倾听。大雨浇得她全身水淋淋的,她却拒绝换去那身湿衣服。我早晨起来后发现她还在火炉旁边坐着,冻得不住地颤抖。辛德雷便吩咐我送她去休息。

我终生难忘我们走进她卧室时的情景。那情景使我惊得目瞪口呆。我以为她要发疯了,急忙叫约瑟夫跑去请医生。她开始发高烧。医生来了,说她病情垂危,让我喂她稀饭吃。看住别让她跳窗户然后就走了。

我不是个耐心的护理员,约瑟夫和主人就更糟了。而凯瑟琳是个最折磨人、最难对付的病人。林顿老太太来看过几次,当凯瑟琳身体开始恢复后,就把她接到画眉田庄去住了。可怜的老太太真该后悔这番仁慈之心。老两口都被传染上了热病,几天之内便相继去世了。

我们的小姐再回到呼啸山庄时,变得比先前更加气盛,更加暴虐。而希克厉自从那个暴风雨之夜后再也没有音信。有一天,我不幸把他失踪的罪责加在她身上,因为那确是事实。可在此后几个月中,她只把我当作仆人,再也不跟我说句心里话了。她认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是我们的女主人了。医生吩咐,经过这场病后,她再也不能承受太多地冲击了,要由着她的性子,所以我们谁也不敢惹她,只有对她特殊关照。她愤怒时常常会引发严重的癫痫病,把她哥哥也吓坏了,只好让她随心所欲。

埃德加·林顿在父亲逝世三年后,终于领着她走进教堂,和她结了婚。可怜的埃德加相信自己就是人间最幸福的人。

我带着十二分的不乐意,被劝说离开呼啸山庄,随同凯瑟琳前往那个新的家庭。那时的哈里顿都快五周岁了,我刚刚开始教他认字母。我们只好忧伤地告别。

凯瑟琳来到画眉田庄后,她的举止比我想象的好得多。她似乎过分喜欢埃德加,甚至对他的妹妹也抱有特殊的感情。可是埃德加呢,我觉察到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唯恐惹她不欢的恐惧。为了不至于使这位菩萨心肠的主人难过,我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嘴巴,有半年光景,装在心中的火药在没有火种点燃的情形下,就像沙子一样安安静静地沉默着。凯瑟琳时不时又情绪低落,沉默不语。她丈夫认为这是她那场病的后果,但我相信他们确实分享着一种深沉的而且是日益深厚的幸福。

不料,风云陡起,好景不长。

一个令人沉醉的九月的夜晚,我从花园摘了一筐苹果往家走,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说:“内莉,是你吗?”“这会是谁呢?”我不安地猜测着。

一束光亮照到他的脸上。他面色苍白,大半个脸都被黑发遮住了;眉头紧皱着,目光深邃而又奇特,我突然想起来了。“天哪!”我惊呼道,“你回来啦?真是你吗?”“是的,我是希克厉,”他回答着,看看我,又瞧瞧上面的窗户,“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快告诉我!我要和她说句话——就是你的女主人。快去,就说吉默顿来了个人,要见见她。”“她会做出什么反应呢?你的变化可真大呀!你当兵了吗?”“先去给我报信吧,”他打断我的话,果决地说,“没有她的音信我就如在苦海里度日呀!”

我开始往外走,不准备说什么了,但一时的愚蠢糊涂又使我转回身,传递了那个消息。“拉上窗帘,内莉,把茶端上来。我马上就回来。”她出去了,埃德加心不在焉地问那是谁。“太太想不到的一个人。那个希克厉,先生,他原先住在恩肖先生家。”“什么?那个吉卜赛浑小子吗?”“当心点儿吧!你不能那么骂他,老爷。他离家出走时,她的心都快碎啦。”

片刻,凯瑟琳噔噔急步跑上楼来,疯癫癫的,直喘气儿。“啊,埃德加,埃德加!”她忘情她呼喊着,伸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希克厉回来啦!”“得啦,得啦,”丈夫满不高兴地说,“没有必要这么激动,真的!”“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她答道,脸上的兴奋劲儿略有收敛,“可是,为了我的缘故,你必须和他交个朋友。我可以让他上来吗?”“上这儿来?”他问,“到厨房去不是更合适吗?”

太太半嗔半笑地盯着他。“不,”她过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不习惯坐在厨房里。”

于是,她准备再次下楼,埃德加却挡住了她。“你去叫他上来,”他吩咐我之后,又挖苦似的对太太说:“凯瑟琳,用不着兴师动众,让全家人都目睹你把一个逃跑的仆人当兄弟一般迎接。”

希克厉默默地跟我上了楼,我把他领到主人和太太那儿。我看到主人和太太都脸红脖子粗的,那表明刚刚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太太跳上前来,抓住希克厉的双手,把他拉到怒气未息的林顿跟前;然后又抓住林顿不情愿伸开的手指,生硬地塞进他的手中。

蜡烛和炉火的光亮静静地闪烁。

我现在才看清希克厉的变化,他使我颇感惊诧。

他已长成一个身材高大匀称、充满活力的男子汉了,相比之下,我的主人竟像个还未长大的少年。他干净利落的外表说明他参过军;他的面部表情比主人沉稳、老练、坚毅得多;它充满了智慧,也失去了往日堕落的所有痕迹。

他的眼中蕴藏着一种半开化的凶猛,但他的举止却很得体,甚至带点儿绅士风度,一点也不粗野。

我的主人的吃惊程度绝不亚于我,甚至更加瞠目结舌。

那一刹那间,他茫然无措了,不知道该如何接待这个他所谓的浑小子。“坐吧,先生,”他终于勉勉强强地开口说,“在这里接待你是我太太的意愿。当然啦,我很高兴让她称心如意。”“我也是的,”希克厉说,“我很乐意呆上一、两个小时。”“明天我就会觉得这是一场梦,”凯瑟琳略带伤感地说,“可是狠心的希克厉,你不配这样的欢迎。你走了三年,杳无音信,从来都不想我!”“比你想我想得还多呢,”他反驳说,“我不久前听说你已结婚,凯瑟琳,我在下面等待的时候本计划只看你一眼,然后找辛德雷去报仇,尔后我就结束自己的生命以避免法律的制裁。你的欢迎使我打消了那个念头。上次与你分离之后我历尽了坎坷,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我的一切挣扎奋斗都是为了你呀!”“凯瑟琳,上桌喝茶吧,不然就凉了。”

林顿打断了他们热情的毫不顾忌的交谈。

他竭力装得很平静,但脸色已经铁青。

凯瑟琳在她的位置上坐下,接着伊莎贝拉小姐进来,晚饭仅用几分钟就匆匆吃完了。

凯瑟琳不让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茶:她既吃不进也喝不下,埃德加也一口都咽不下去。

他们的客人没过一个小时就起身告辞了。他走时,我问他是否回吉默顿去。“不,到呼啸山庄去,”他答道,“我上午去过那儿,原以为你还在那儿,能告诉我凯瑟琳的情况呢。那儿只有几个人在玩牌,我也加入了。辛德雷发现我有了钱,就邀我再去玩。我将设法留在那儿,以便和凯瑟琳互相走动。辛德雷很贪婪,我让他赢个够。”

恩肖先生邀请他!我心中浮起一种不祥之感。我心里说,希克厉还是不回来的好。

希克厉——以后我要称希克厉先生了——他起初几次来画眉田庄拜访都是很谨慎的。

凯瑟琳也认为适当控制一下接待他时的兴奋程度不失为明智。

主人的担忧消失了,但一度又出现了另一种情况。

伊莎贝拉嫁给希克厉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引起了新的麻烦。伊莎贝拉·林顿突然对这位来客迷恋起来。她现在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虽然言谈举止还带着几分孩子气,但聪颖敏感,惹急了脾气也不小。哥哥虽然很宠她,但如果她与这样一个出身不清的人结婚,他不但认为有辱门庭,他还意识到希克厉那变化很大的外表下还潜藏着未驯服的劣性。

我们都觉察到,林顿小姐有一段时间脸色苍白,郁郁寡欢,暴怒无常。大概她身体欠佳,我们就多多少少迁就着她。有一天,她过分任性,林顿夫人便吓唬她说要去叫医生。伊莎贝拉立即声称她身体很好,只是凯瑟琳的无情无义才把她弄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能说我无情无义?”太太吃惊地喊道,“我何时对你无情无义?你说。”“昨天,”伊莎贝拉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昨天?什么时候?”“在野外散步的时候,你告诉我去随便逛逛,可你却和希克厉先生一起走。”“这就是你所谓的无情无义吗?”凯瑟琳禁不住笑了。“你想把我支走,因为我要和他……”“怎么样?”凯瑟琳看她吞吞吐吐、闪烁其词,追问说。“和他在一起,我不愿意被人从他身边支开!你是个自私自利鬼。凯瑟琳,只想自己招人爱,而从不顾及别人。”“恐怕你误解我了吧,伊莎贝拉?”“不,我没有。我爱他胜过你爱埃德加;他也会爱我的,如果你放开他!”“那么,我可不愿处在你的位置上!”凯瑟琳宣告说,“只是因为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本质,所以才让这样的梦进入你的脑海。不要幻想他有一颗金子般的慈爱的心肠:他是一个凶狠、无情、残暴的人。我知道他不会爱上林顿家任何一个人,但他可能为了贪图你的钱财,欣然与你结婚。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而且我是他的朋友。”“不要脸!死不要脸!”伊莎贝拉喊叫着,“你这五毒俱全的朋友,比二十个敌人都坏!”“你死了这份心吧,小姐,”我插嘴说,“太太说话有些过火,可我也说不出她哪句不对。对他的心思,她比我、或者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诚实的人们不隐瞒他们的行为。他一直怎么生活的?怎么发财的?他为什么偏要回到呼啸山庄落脚,和他的仇人在一起呢?他们说,打他来了以后,恩肖先生就一天比一天堕落了。他们整夜打牌、酗酒,辛德雷为了借钱还债把地都押出去了。”“你跟他们一样坏,埃伦,”她执拗地回答说。“我再不听你的鬼话了。”

第二天,主人去邻近镇子上办事,希克厉知道他不在,就比平时来得早些。凯瑟琳和伊莎贝拉在书房看书,她们还在赌气,谁也不吭声。小姐是因为自己鲁莽中泄露了内心的秘密,心中懊悔不安。凯瑟琳则当真动了肝火,决计惩罚一下她的同伴。她看见希克厉从窗下走过时,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伊莎贝拉在埋头看书,始终不知道有人来了,等门打开时,她想逃走也来不及了。“进来吧!”太太快活地高声喊,又往火炉边添了把椅子,“你来得正好,我们俩都等着你来做伴呢。希克厉,我荣幸地向你介绍一位我自叹不如的对你的痴情者。我可怜的小姑子为了你心都快碎啦!不,不,伊莎贝拉,你不要走。”她嘴里说着,一手牢牢抓住了正要起身溜走的小姐的手腕。

希克厉的反应很冷漠,伊莎贝拉急得低声请求放开她。“当然不行啦!”林顿太太故意高声喊。“我不愿再被人骂做自私自利鬼了。希克厉,你怎么不高兴点儿?”

希克厉盯着伊莎贝拉对女主人说:“我想你是搞错啦,她本来就是想躲开我的。”

可怜的姑娘无法忍受下去了。她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凯瑟琳还不放手,直到她气得用指甲乱抓起来。“你干嘛要这样折磨那可怜的姑娘呢?凯瑟琳?”门关上后,希克厉问道,“你刚才说的不是真话吧?”“我向你保证是真的。”她答道。“她是她哥哥的继承人,对吗?”他想了一下,问道。“我要生个儿子就不是了,”凯瑟琳回答说。“死了这条心吧,你太喜欢别人的财产了。”

他们没有像以前那样交谈。林顿太太起身刚走出门的时候,我竟发觉希克厉脸上露出了罪恶的奸笑。

希克厉先生的频频拜访使我和主人都忧心忡忡,他在呼啸山庄的长期逗留也成了个不解之谜。有时候我想去看看那里的田野,但一想起辛德雷先生那不可救药的坏习性,我就很怕再踏进那座阴森可怕的房子。

有一次,我在去吉默顿的途中打那附近经过。那是个晴朗的深秋的下午,金色的阳光似乎还同夏日一样。荒野的岔路口有块大石头,我小时候就迷上了那个地方,二十多年前辛德雷和我常去那里玩。我又来到大石头前,蹲下去看到了大石头下面那个洞,当年我们常把喜爱的小玩意儿藏在洞里,现在还塞满了贝壳和光滑的小石头。偶然抬起头来,我的回忆仿佛突然变成了现实,我好像看见早年的伙伴坐在不远的草地上。

那是个孩子,他也抬起头,两眼直直地瞪着我。然后一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等我来到山庄大门口时,他却在那里等着我。我细细一想,这一定是哈里顿了。我的哈里顿,我离开山庄十个月来,他没有多大改变。“上帝保佑你,我的小宝贝!”我一时忘掉了那些愚蠢的恐惧,“哈里顿,我是内莉,是你的保姆呀。”

他后退了几步,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他没有认出我。我开始和他说话,但那块石头已砸到了我的头上,接着那小家伙连声叫骂,那张孩子脸也扭曲了,呈现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吓得我浑身颤栗。我难受得都快哭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伸手给他。他犹豫片刻,接着一把从我手中抢了过去。“谁教给你那些脏话的,孩子?”我问道,“是副牧师吗?”他又咒骂我。我再掏出一个橘子,但让他拿不着。“你告诉我在哪儿念书,我就给你。你的老师是谁?”“爸爸!”“他教你些什么呢?”“什么也不教,”他说,“就会叫我滚远点儿。爸爸不爱见我,因为我常骂他。”“谁教你骂人的?”“希克厉。”

我问他是否喜欢希克厉。“喜欢。”

我想问出他喜欢的原因,但只听懂了这几句话:“我不知道;爸爸对我不好,他就处罚爸爸——他骂他。他说我想干啥,就应该去干。”“那么副牧师没有教你读书写字吗?”“没有。希克厉说,他敢来就打掉他的牙。”

我把橘子塞进他手里,告诉他去叫他父亲,就说有个叫内莉·迪安的女人等他出来说句话。他进屋去了,但出来的不是辛德雷,却是希克厉。我吓得转身就跑,好像遇见了魔鬼。

希克厉再次登门拜访时,我正在厨房的窗户后面,我家小姐正好在院里喂鸽子。他平时都不多看她一眼,但这次却不一样,他先朝房前细心地打量了一番。

接着,他径自走向伊莎贝拉,然后说了几句什么。她似乎急于走开,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她离开。她扭过脸不望他。他飞快地朝楼上瞥了一眼,以为没人能看见,就一下子抱住了她。“不要脸!”我在窗户后边骂道。“是谁呀,内莉?”我身后传来凯瑟琳的声音。“你那卑鄙下流的朋友!”我答道,“我真不知道他在对你声称他恨小姐以后,又该找什么借口解释他与小姐的谈情说爱。”

林顿太太看到伊莎贝拉挣脱后,钻进了花园。一会儿,希克厉推开门进来了。“希克厉,你搞什么名堂呀?我说过不许你纠缠她!我求你以后再别这样了,除非你已厌恶来这里做客!”“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他粗暴地说,“如果她乐意,我就有权吻她。我不是你的丈夫!你用不着嫉妒。凯瑟琳,我有几句话现在要跟你说。我要你明白,你曾经羞辱了我。你听见了吗?如果你认为我会忍气吞声下去,那你可就错了。同时,谢谢你向我吐露了你小姑子的秘密。我会好好利用它的。”“这又要玩弄什么新花招啊?”林顿夫人惊恐不安地问。“我无意对你报复,”希克厉接着说,语气稍有缓和,“为了你的幸福,你把我折磨至死,我也毫无怨言,但也要允许我享受小小的一点儿同样的乐趣。你毁坏了我的生活,就不要期望我像圣人一样宽宏大量!”“哦,你是要让人人遭殃,对吧?”凯瑟琳嚷道,“你可是说到就做到呀!埃德加的脾气刚刚平静下来,我也开始感到安全舒心,你就再去欺骗他的妹妹;这是你对我施行报复的绝招儿。”

谈话结束了。凯瑟琳坐到壁炉旁,心烦意乱,愁眉紧蹙。她心中的火气已按捺不住了。希克厉则似乎悠然地叉着臂站在那儿,脑子里打着什么坏主意。我万般无奈,只好去找主人。“太太在厨房呢,先生,”我说,“希克厉先生的行为惹得她很烦恼。”我尽量放大胆子,小心地告诉他刚才的事情。“我受不了啦!”他一听就骤然喊道,“埃伦,你去大厅叫两个仆人来。”

他跑下楼去了,我跟着他走进厨房。凯瑟琳和希克厉又开始争吵,看见他过去,才都住口不说了。“我一直对你都忍耐着,先生,”林顿对希克厉说,“我愚蠢地允许你来这儿,是因为凯瑟琳想和你保持联系。你来后就犹如一副道德毒害剂,要把最纯洁的品质毁坏。因而,为阻罪恶的蔓延,我要求你立即离开这所房子,以后不许再踏进这里的大门。”

希克厉轻蔑地看着他。“凯瑟琳,你的这个可怜的羊羔吓唬人时还有点像狂怒的雄狮啊!”他嘲弄地说。

主人不吭声却暗示我去叫人。太太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便一把拽回我,迅速锁上了内门。“好公平的手段,”她竟埋怨丈夫说。“如果你自己没有勇气跟他打,那就道歉求饶,或者准备挨打吧。”

林顿先生想从她手里夺钥匙,她一扬手把钥匙扔到烈火熊熊的炉子里了。他一刹那间神经质地颤抖起来,面色变得死人般苍白。“我祝你从这位奶油小生身上获得快乐,凯瑟琳!”她的朋友讥讽道,“你舍弃我不就是为了他那软骨头吗?凯瑟琳!他在哭泣吧?他是不是要吓得昏倒了?”

他把林顿倚着的那把椅子猛地一推。主人跳起来,冷不防朝他的咽喉处狠狠击了一拳,打得他有一分钟光景换不过气来。趁这个时候,林顿出后门走到院子里,又转向前门口。“喏,你再也来不成啦,”凯瑟琳抱怨说,“快点走吧。他会带着一帮人回来的。你可把我害苦了,希克厉!”“你以为我挨了一拳,不回敬一下就能走吗?”

林顿很快领着园丁和一个马夫进了院子。希克厉转而一想,决定避开这场须对付三个仆人的恶斗。于是,他扭断内门的锁子,逃走了。

林顿太太情绪动荡得非常剧烈,只好吩咐我陪她上楼去。“我快要得神经病啦,内莉。”她嚷嚷着,“我的头要爆炸了。告诉伊莎贝拉这个祸根躲我远点儿。如果再有人惹我一下,我就会发疯。内莉,今晚你要见到埃德加,就说我得了大病。我只想吓唬他一下,但我又希望真是这样。他如果会来的话,定会唠唠叨叨抱怨个没完。我肯定要跟他顶嘴,天知道我们何时才会了结!你晓得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哎,我若不能保持与希克厉的友谊——或者顺从埃德加的妒忌自私的话,我就先捣碎我的心肝,让他们也断肠碎心去吧。内莉,我希望你对我的病情小题大做一番。”

我思忖她还是应该控制着点儿,我不愿恐吓她的丈夫。因此,看见他上楼时,我一声没吭。“我不会呆在这儿,凯瑟琳,”他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准备舍弃希克厉呢,还是舍弃我?”“噢,天哪!”女主人截断了他的话,“别再这么折磨我啦!你那冷冰冰的血不会沸腾,可是我的血则会燃烧!”“要我走,先回答我的问题,”林顿先生逼着她。“你必须回答,你的狂暴吓不住我。你要愿意,本来是会冷静如常的。”“我要独自静一会儿,”她声嘶力竭地喊,“你看不见我都站不住了么?走开!”

她把门铃都按坏了。我一直站在门外,但并不着急进去。我知道她的暴怒足以使任何人失去理智。她躺在那里,脑袋直撞沙发扶手,牙齿咬得格格响。林顿先生突然惊恐地望着她,吩咐我拿杯水来。

她不喝水,我就往她脸上浇了点儿。不一会儿,她竟挺胳膊伸腿,直翻白眼,脸上死一样白。林顿吓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悄悄对着林顿耳语。我不想看到他屈服,虽然我心里也怕得很。我告诉他她是故意装疯吓他。不巧她全都听见了。她一下跳起来,眼睛忽闪忽闪的,飞快冲出门外。主人叫我跟着,但她跑进卧室,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此后一连三天拒不露面,甚至滴水未进。

这期间,林顿先生总是呆在书房里。他与伊莎贝拉小姐关着门谈了一个小时。他警告说,如果她胆敢再和希克厉来往,他就断绝兄妹间的一切关系。

凯瑟琳仍旧不吃不喝,她想用绝食威胁埃德加,使他屈服在自己脚下。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履行我的职责,我自信自己是整座房子里唯一头脑清醒的人。

到了第三天,深夜的时候,林顿太太突然打开了房门,她面容憔悴,疲惫无力。她问我要一些食物和水,因为她感到再绝食就要饿死了。我赶忙给她送去茶水、面包和牛油,她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那个呆子在干什么呢?”她好像吃饱了才问。“如果你指林顿先生的话,”我回答,“他好着呢。他一直都在看书。”

假如我晓得她的真切情况,是绝不会这样说的,但我禁不住认为她那病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就信口说。“还在读书!”她气愤地嚷嚷着,“我都快要进坟墓了!喂,他知道我病成这副样子吗?”

她盯着对面墙上镜子里映照的那张满是倦态的脸。“如果我的死也能要他的命,我就立即死了吧。”她又说。我告诉她埃德加若无其事、心安理得的情况后,她死活咽不下这口气。她大动肝火,在床上滚来滚去,然后便气势汹汹地爬起来,要我打开窗户,那时恰是严冬,我拒绝了。她的脸色突变,使我惊恐起来。我刹那间想起她先前的暴病,大夫曾警告说谁也不要违背她的意愿。她方才把枕头都咬烂了,现在正从破洞里往外掏羽毛取乐,仿佛她看见了奉献羽毛的那些小鸟。“躺下闭目养养神吧,”我只好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哎,但愿我再变成小姑娘!我若能躺在昔日家中的那张床上,该有多幸福呀!”她感慨地呼喊道,“倾听那呼啸的山风从窗外的林中阵阵掠过!让我再感受一次吧——它是从荒野中翻过来的。”

为了让她高兴一下,我把窗户打开几秒钟,一股刺骨的寒风奔涌而入。我又急忙关上了窗户。“我把自己禁闭起来多久了?”她突然问。“三天四夜了,”我答道,“已到凉水和怒气支持时日的极限了。”“似乎只是冗长的几个时辰。我记得他们吵过之后,我是在起居室中,然后就跑上楼来。我一插上门,就沉入一片漆黑之中。我无法向埃德加解释,他要是继续招惹我的话,我的癫痫病就会发作。把窗户敞开吧,”她命令我,“你不想给我一个生存的机会,那好,我自己开吧。”

我还没来得及阻拦,她便从床上溜下来,趔趄着穿过房间,一把推开窗户,任凭凌厉如刀的寒风吹打。我乞求她,最后推推搡搡强制她躺到床上去,但拗不过她那疯狂的力气。

我正盘算着如何能一手抓着她,另一手探到什么东西给她披上,突然听到门把手在转动,林顿先生进来了。“哦,先生!”我发现他看到眼前的情景后就要张嘴惊呼,便急忙喊道,并打手势制止了他,“真不幸,太太病了,我对她无能为力。请你过来,劝她上床休息吧。”“凯瑟琳病倒啦!”他说着,疾步走进来,“关上窗户,埃伦!”

他再不做声,夫人脸色的变化使他颇为愕然。我嘟囔说原来并不知道她竟病到这种程度,但我觉得并没讲清楚。主人面露愠色,却伸手抱起了妻子。起初她没有认出他,但逐渐地她怔怔地盯住了他。“啊,你来了,是吧?埃德加,”她气呼呼地说,“你这人总是这样:人家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偏偏不露面。当春天逝去之前,我躺进坟墓的时候,你就后悔莫及了!”“凯瑟琳!我对你再也无足轻重了吧?你还爱着那个可恶的希克……”“你要再提那个名字,我就马上从窗口跳下去!啃你的书去吧。我不需要你了。”“她神志恍惚不清,先生,”我说,“整个晚上她都在瞎唠叨。以后我们要小心,不要再惹她生气。”“我再不听你的主意了,”林顿先生回答说,“你知道太太的脾气,然而你还怂恿我跟她作对。你不要再说她这三天内如何如何!你这人没有心肝!”

我开始为自己辩解,心想把别人的错误归咎于我,太不公平了。尔后,我决定尽我的职责去找医生,就离开了房间。

穿过花园时,我发现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呆在花园墙的一个钩子上。原来是伊莎贝拉小姐的小狗儿,用手帕捆在那里,几乎要断气了。我奔过去解小狗。这时,似乎听见远处有疾奔的马蹄声。我头脑中乱糟糟的,对凌晨两点出现的这种怪声几乎没顾及一想。

肯尼思医生粗犷豪放,相貌平平。凑巧他刚走出门准备去村里瞧另一个病人,就立即随我来了。“内莉·迪安,”他对我说,“我不禁在想,这其中定然别有缘故。像凯瑟琳这样健壮的姑娘是不会平白无故就病倒的。到底是什么原因?”“我的主人会告诉你的,”我谨慎地回答,“不过你应该知道恩肖家都有暴烈怪戾的脾气,而林顿夫人是最突出的。”

他看完病后,满有希望地告诉林顿先生她会康复,但我们必须保证她的绝对安静。他对我说,其危险倒不在于病,而在于她的大脑会受到永久的伤害。

那天夜里我没合过一下眼,林顿先生也是如此。的确,我们根本就没上床,仆人们也早早就起来了。大家都忙碌着,可人们发觉,只有伊莎贝拉小姐例外地还在蒙头大睡呢。她哥哥也问过她起床没有,似乎因为她对嫂子的冷漠颇感伤心。

突然,一个仆人,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大声嚷道:“哎呀!不得了呀!真是越来越糟糕了!老爷,老爷,小姐她……”“小声点儿!”我急忙截断她的叫喊。“慢点说,玛丽。出了什么事?”林顿先生问。“她走啦!逃走啦!希克厉带着她逃走啦!”姑娘急匆匆地说。

原来那姑娘到村里去时,碰到了卖牛奶的孩子,说天亮不久,有位先生和一位女士曾在吉默顿村外二英里处停下来给马钉掌。那男的无疑是希克厉,女的喝水时头巾掉下来了,清清楚楚地露出小姐的脸。“我们要不要把她追回来?”我问,“我们该怎么办呢?”“她是自愿走的,”主人回答说,“不要再拿她麻烦我了。我以后就当这个妹妹有名无实罢了。”

他再没对我提起过她,只是吩咐我打探到她的新家以后,把她房中的财产都送过去。

三月初,凯瑟琳才首次走出家门。那天一大早,林顿先生就在她的枕头边安放了一束鲜花。她一睁开眼就看到那鲜艳的花色,眼帘中禁不住流溢出幸福的光彩。“这是山庄上最先开放的花儿,”她兴奋地喊道,“它们使我想起那习习的和风,温暖的阳光,和那些即将融化的白雪。”“积雪都快化光了,亲爱的,”丈夫说道,“凯瑟琳,去年春天我正望眼欲穿地盼望能娶你做夫人呢。现在,我希望你能沿着山坡攀登一、二里。甜蜜的微风正柔柔地吹拂,我想它对你的身体会大有好处的。”

主人吩咐我点燃起居室的壁炉,再在阳光能射到的地方放把椅子。尔后他扶她下了楼,她在楼下坐了好长一阵子,饱享着那里的温暖。到了傍晚时分,她虽然已很疲惫,却仍然不愿上楼去,所以只好在底层给她收拾了一个房间,不久她便能倚在埃德加的肩头上来回走动了。伊莎贝拉出逃六周之后,给她哥哥送来一张条子,宣告她已和希克厉结婚。那语气冷漠无情。但在底下有一行铅笔字,表示对自己作为的遗憾,希望能得到宽恕。林顿没有答复。两周后我又收到这位不幸姑娘的一封信,并把它一直保存至今。“亲爱的埃伦,”信是这样开始的,“昨晚我来到了呼啸山庄,才第一次知道凯瑟琳一直是病魔缠身。我想,我不能给她写信问候,我的兄长要么会极度愤怒,要么会过分伤感,他是不会搭理我的。“告诉埃德加,我逃离画眉田庄二十四小时之后,心便飞回了家中,但我已身不由己,欲回不能。“我纳闷,你当初生活在此地时,怎么没有沦为恶魔?希克厉是发疯了,还是原本就是个魔鬼?我求你解释一下(如果你能够)我与之结婚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抵达这儿时已是夕阳下山。你昔日的仆人伙伴端出了一盏灯,把脸拉得老长,牵过了马,希克厉留在外边跟他讲话,我先进了厨房,一个杯盘狼藉、肮脏不堪的黑洞。我敢说,你再也辨认不出它了:自你离开之后,它已面目全非。壁炉旁站着一个面容粗暴、蓬头垢面的孩子,眼睛和嘴酷似凯瑟琳,我想他一定是哈里顿了。我尽力对他表示友好,不想他先是咒骂,接着又放出狗咬我。“我绕院子转了一周,在一扇门上敲了敲。一个衣着肮脏、满头乱发的大个子开了门。他也长得像我们的凯瑟琳——那是她的哥哥。他让我进去后,关上了门。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偌大的房间,我多年之前来访时它曾是那么的明亮舒适。现在它布满了尘埃,好像从来也无人清扫。我问他是否可叫个女仆来,领我去卧室。恩肖先生闭口不答。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看上去那么怪异和冷淡。要不要再打扰他,我当时再三犹豫。“我记得四里之外就是我的欢乐的家,居住着我最爱的亲人然而我们之间仿佛远隔着茫茫的大洋啊!“最后,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请求。“‘我们没有女仆了,’恩肖说,‘一切都要你自己动手。’‘那么,我在哪儿睡觉呢?’我呜呜地哭起来。我已精疲力竭,精神极度沮丧。“‘约瑟夫会领你去希克厉的房间,’他回答说。‘你最好用钥匙把门锁好。’“‘这又为什么呢,恩肖先生?’“‘你看这儿!’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造型奇特的小手枪,上面还装着一把双刃刀。‘我每夜都忍不住带着它上楼来。试试他的门。一旦我发现它开着,他就不再会是活人了!’“‘希克厉怎么伤着你了?’我问,‘让他离开这所房子不更好吗?’“‘不!’恩肖大声喊。‘难道我输光了钱,就不找机会赢回来吗?难道要哈里顿将来去当叫花子吗?我要赢回来,我要夺回他的黄金,喝他的血!’“你了解你以前主人的习惯,埃伦。他快要神经错乱了。我很害怕靠近他。“希克厉的房间锁着。我就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下了,直到他进来。他得悉凯瑟琳病倒了,并诅咒我哥哥是祸根。他声称在抓到我哥哥之前,要我代他受过。“到现在,我怨天尤人,一切都不堪回首——当初何等的愚蠢!此事不可对田庄的其他人吐露一言。来看看我吧,埃伦,快点儿。我将日日翘首盼你——不要使我失望!

伊莎贝拉。”

我一读完伊莎贝拉的来信,就去找主人,告诉他——他的妹妹的消息,以及他妹妹期盼得到某些宽恕的愿望。“没有什么可宽恕的,埃伦,”他冷漠地回答说。“你今天下午可以去看她,就说我失去了她很遗憾,但我们只能永远地分开了。”

埃德加先生的冷酷无情使我极度地伤感,在去呼啸山庄的途中,我一直搜肠刮肚,斟酌言辞,思谋如何把这位哥哥的意思转述得温和一些。

辛德雷不在家,希克厉先生坐在一张桌子前。他起身友好地向我寒暄问候,并给我端过一把椅子,开始盘问我凯瑟琳的情况。“林顿太太正在康复,”我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像从前那么健壮了,但性命已经保住。她已面目全非,性情比以前更加恶劣,陪伴她的人无可奈何,只能凭借对她昔日情形的记忆以及对她的怜悯和责任感来维持对她的感情。”

希克厉听着,迫使自己从烦躁中镇静下来。“你想我会把凯瑟琳扔给你那缺乏责任心和怜悯之心的主人吗?内莉,你必须答应我,安排我见她一面。我要见她!你说呢?”“我说,希克厉先生,”我回答,“你若和林顿先生见面、再争吵一次,她就会被彻底毁灭。”“如果你能从中周旋,这是可以避免的,”他说,“我只是怕她因为林顿受到惩罚而悲伤,所以不忍心使出绝招儿。你可以从中看出我和林顿感情的差异吧?我们如果交换一下,我处在他的位置,那么,只要她期望他的陪伴,我就决不会对他动一下手。但在她对他感情结束的那一刻,我会把他的心挖出来——只要他们感情长存,直到我气息奄奄的时候,也不会动他一根头发!”“然而,”我打断他,“你在她就要把你抛到脑后之际却去扰乱她,也不怕葬送她恢复身体的机会吗?”“哦,内莉!可你知道她从没有忘记我!你和我一样清楚,她只要能对林顿有一份情意,对我就有千份深情。去年夏天我归来以后,这种想法就一直缠绕在我的脑际,但只有她亲口说出,我才能再次承认这个可怕的念头。到了那时——林顿和辛德雷都无足轻重,我多年的复仇之梦也就烟消云散了。我的未来可以用两个词概括:死亡和地狱。凯瑟琳的心像我的心一样深沉。而林顿在她心中的地位与她眼中的狗、马没有什么区别。他身上没有我那样值得爱的品质。那么,她又怎么会爱他所没有的东西呢?”

我站起来要走。“别走!”他说,“过来,内莉。我今天要么是说服你,要么就得强迫你帮我见到凯瑟琳。我不希望引起任何骚乱。我去时会预先通知你,然后,一旦只有她一人在时,你就悄悄放我进去。”

我抗议,我抱怨,并且倔强地拒绝了五十多次,但最后还是在希克厉的强迫下达成一个协议。我为他带一封信给女主人,如果她情愿,就告知他林顿下次离家的时间,然后他再去,选择一个最佳方法见面。

那天晚上,我清楚地知道希克厉已来到田庄附近。他的信还装在我的衣兜里,所以我尽量避免出门。我想趁主人不在家时再转交给女主人。我简直不敢预料这封信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直到三天以后我才有了一个机会。

凯瑟琳之死

第四天是星期天,等全家人都去了教堂之后,我才揣着信进入她的房间。“有你的信,太太,”我尽量轻轻说着把信塞进她手中,“你必须马上就读,因为他等着回复呢。我给你打开吧?”

我拆开信,交给她,她抽回手,信掉在地上。

我说:“要我读给你听吗?它是希克厉先生来的。”

她陡地震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迷惘的表情,接着极力调理自己的思绪。她拿起信,似乎是在阅读,当她的目光滑过最后的署名时,便深深吸了口气,但我察觉到她还是没有领会其中的意思。她指着那个名字,眼光里充满了久远的忧伤和深深的疑惑,她怔怔地望着我。“他很想见你,”我说,“他此时或许正在花园中,望眼欲穿地等着你的回话呢。”

不到一分钟,大厅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凯瑟琳迅速地迫不及待地把目光转向了卧室门口。还没等我走过去,希克厉就出现在门口,眨眼间便扑到她身边,一下子抱住了她。

时间默默地凝滞了许久。他既不开口说话,也不肯放开双臂。我看得见,他由于极度的绝望,几乎都不敢审视一下她的脸。大概从一见面他就感到她没有希望康复了。她的命运已决定:死神已经向她招手了。“噢,凯瑟琳!噢,我的心肝儿!这叫我如何承受得了呢?”他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此刻,他那么热切地注视着她,我好像看到他说话时满脸纵横的泪水。然而,那泪水没有融化心中郁结的苦楚,而是在腾腾地燃烧着,滚滚地煎熬着终生的痛苦。“这有什么办法呢?”凯瑟琳绝望地说着,往后倾了倾身体,猝然间又如同怒火中烧地申斥道:“希克厉,你和埃德加撕裂了我的心!现在你们都来乞求我的同情,仿佛只有你们才是需要怜悯的人。我决不怜悯你们,决不。是你害死了我——我总是这样想,可你反倒愈加强壮了。我死了,你还打算活多久呢?”

希克厉一条腿跪着。这时,他试图站起来,但她揪住了他的头发,不让他起来。“但愿我能这么抓着你。”她狠狠地咬牙说,“直至你我都踏进地狱!我不在乎你遭受多大的折磨。你为什么就不能受罪?我也在受罪啊?你会忘掉我吗?当我埋入泥土之后,你会幸福吗?”“别把我折磨得像你一样发了疯,凯瑟琳!”他把头从她手中挣脱开,嚷道,“你是不是被恶魔附身了?到了现在还说这种话。你能意识到那每一个字都会在我的记忆中燃烧吗?你知道并不是我折磨着你去死。凯瑟琳,你明白我活在世上一天,就不会忘记你呀!当你离开痛苦安静地沉睡之后,我还在继续受苦受难,这难道还不足以满足你那该死的自私心吗?”“我不会,我死了也不会安静。”凯瑟琳咕哝地说着,心脏一阵剧烈的跳动,她突然感到疲惫无力,就闭口不语了。直到那阵动荡过去,她的语气才缓和下来,她终于眷眷地说:“我并不愿意让你遭受比我更大的磨难,我的希克厉。我只希望咱俩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假如我说过的某一句话在未来会使你感到痛苦,那么请记住,我在地下也同样不得安宁。为了我的缘故,原谅我吧!过来,再跪在这儿吧!以后你就再也不会伤害我了。”

希克厉走过去,倚在她坐的椅背上,上身前倾,但正好不让她看到他死灰色的脸。她扭过身,用殷殷的目光寻找他,他却故意避开,一转身走近壁炉,背对着我们,一言不发。凯瑟琳满腹狐疑地望着他的背影。静默片刻之后,她只好与我搭讪,并且抱怨起来。“你看,内莉,他一刻都不肯向我低头。他就如此爱我?唉!罢了,别再说了。原来那不是我的希克厉,我还爱我的希克厉。我奇怪他不会再到我身边了。”她又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他是故意的,希克厉,亲爱的,你来吧!”

她在企求盼望中颤悠悠地站起来,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听到她真挚的呼唤,也转回身,流露出一副彻底绝望的神情。他们先是默默相对地站着,但转眼间不知怎么就到了一起,我竟然来不及看清楚。我只觉得凯瑟琳似乎猛地一跳,他就接住了,紧紧搂住,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一种永世不会再放开的情形。我想女主人大概昏过去了。待我上前察看时,他便怒气冲冲瞪着我把她抱起来,大概由于过分的嫉妒他已经有些发疯。我只好站在一边,简直不知所措。

这时,凯瑟琳的一个举动让我稍稍放下了心。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把她的脸深情地贴在他的腮上。可他反倒胡言乱语起来:“你让我明白,你是多么的残酷——残酷而又虚伪!你为什么鄙视我?你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的心灵呢,凯瑟琳?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句安慰。而今天的结局是你咎由自取!你害死了你自己。不错,你可以吻我,可以哭泣,可以逼迫我也那样做——但那只能是对你的惩罚。你爱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力抛弃我呢?苦难、羞辱和死亡都不能使我们分离,而你,竟然轻易地抛弃了我!我没有伤害你的心,没有,你撕裂了自己的心,同时也挫伤了我的心。我现在身体健壮,那反而更加倒霉。我活得有什么意思?当爱的心灵已经葬入坟墓之后,你还乐意活在人世吗?”“放开我,”凯瑟琳声泪俱下,“我错了,我的错只能用死亡来抵偿。你也离开过我,我宽容了你。你就原谅我吧?”“谈何容易。你的行为我已经谅解,因为我爱你,爱你这个我的谋杀犯。但是对你另外的那些东西,我却难以谅解。”

他们沉默了。两张脸紧紧贴在一起,涟涟的泪水将两个人浸湿在一起,融化在一起。午后的太阳渐渐西斜,我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教堂门口走出一大群人来。“礼拜已经完了,”我着急地说,“主人半小时后就到家了。”希克厉咕哝着骂了一声,反而把凯瑟琳搂得更紧了。而她也始终没有动。

片刻之后,我看见几个仆人踏上门前大道。接着,埃德加·林顿打开了大门,随着午后灿烂的阳光走进院子。“他回来了!”我惊呼。“我得走了,凯瑟琳,”希克厉说,“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要在你安睡前再见你一次。我就待在你的窗户附近。”“你不能走!”她竟然这样说着,使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就一个小时嘛!”他乞求说。“一分钟也不行!”“我必须走。林顿马上就进来了。”

他要站起来,但她死死地抱住不放,脸上表现出铁一般坚定的神态。“不!你别走,你千万别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希克厉嘟嘟囔囔骂了埃德加一声,又顺从而果断地坐下来。“别说了,我最亲爱的!我不走啦。如果他就这样朝我开枪我也会幸福地死去。”

我听见楼梯间传来主人的脚步声。“她是在说胡话呀!”我急得直嚷,“难道因为她神志不清,不能左右自己,你就毁了她吗?快起来吧!我们都要完蛋啦!”

林顿先生听到嚷嚷声加快了脚步。

我看到凯瑟琳的胳膊这才松开了,头接着软软地耷拉下去。“她不是昏迷就是死了。”我思忖着。

埃德加略愣一下就向希克厉猛扑过去,惊诧、愤怒使他脸色苍白。

他要干什么,还说不清。

然而另外那个人急忙把气息奄奄的凯瑟琳扶住送入他的怀中,他的一切行动才被阻止。“你若不是魔鬼,”希克厉叫道,“先抢救她,然后再跟我算账。”他走进了起居室。埃德加·林顿呼唤我,我们费了很大劲才使凯瑟琳苏醒过来,但她已认不出人了。埃德加忧心如焚,完全忘记了他憎恶的仇人。我一抽开身便去劝他离开,告诉他凯瑟琳好些了,以后再有情况等明天早晨再告诉他。“我就待在花园里,”他固执地回答说,“内莉,你不要忘了我的话,我还必须再光顾一次,不管他林顿乐意不乐意。”

当晚十二点钟,小凯茜,一个仅仅孕育了七个月的弱婴过早地诞生了。可是,两小时之后,小凯茜的母亲却毅然与世长辞了。

我心中直谴责老林顿的不公,竟规定在埃德加死后由他自己的女儿,而不是埃德加的女儿继承遗产。

一个可怖的夜晚终于过去了,日出后不久,我出了家门,去见希克厉,我期望见他,又害怕见到他。他倚在一棵树上,帽子也掉了,头发被晨雾打得湿漉漉的。“她死了,”他说,“我没等你送信就探听到了。收起你的手帕,她不需要你的眼泪。她怎么……”他极力抑制住自己的痛苦,同时又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拒绝了我的同情,“她是怎么死的?”“可怜而不幸的孩子!”我心中叹道,“你有和他人同样的一颗心和感情啊!”尔后我大声回答他:“她死时平静得像只绵羊。”“那么——她曾提到我的名字吗?”“她从没有恢复知觉。自从你离开后,她就认不出人了。她躺着,只是脸上浮现出甜蜜的微笑。大概她最后的思绪又回到了童年的快乐岁月。”“但愿她活受煎熬!”他咬牙切齿地喊,“哼!她至死都在说谎!我现在只有一个祈祷——我要反复念诵,直到我的舌头僵硬!——凯瑟琳·恩肖,只要我还活着,但愿你不能安息!你说我害死了你——那么,你的灵魂来永远缠着我吧!永远跟我在一起——不管以什么形式——使我发疯吧!求你不要把我留在这个见不到你的人间!啊,天哪,没有了我的心肝我也不能活呀!”

他用劲把头往树干上撞,好似一只疯狂的野兽。他突然恢复理智发现了我,就吼叫着让我走开,我只得顺从了。

凯瑟琳的葬礼定于她死后的那个星期五举行。那之前,她的灵柩还未封口,停放在楼下最大的房间里。埃德加日夜守在旁边,彻夜不眠地护卫着妻子的亡灵;而希克厉,我知道他也在外面望着,同样没有睡过一个夜晚。

星期二那天,夜幕降落不久,我的主人疲乏了,去歇息一、两个小时,我走过去打开了一扇窗户,想给希克厉一个永远告别的机会。

后来我知道他悄悄地那样做了。我发现地上有一卷金发,那是从凯瑟琳脖子上那条项链上吊着的心状小金盒里掏出来的。那是她丈夫的,而希克厉扔掉了它,换上了自己的黑发。我只好把两卷儿拧在一起,都塞进去了。

恩肖先生被邀请护送他妹妹的遗体去坟地,但他没有来,谁也没通知伊莎贝拉。

村民们感到惊奇难解的是,凯瑟琳既没有在教堂里与林顿家族安葬在一起,也没有在外面与她的亲属同葬。她的墓穴挖在教堂院子一角的绿山坡上,那儿围墙很低,荒野里繁茂的野生植物竟然翻过墙头爬了进来。

翌日我的主人一直没有走出他的房间。我坐在孤寂的起居室中,膝盖上放着号啕大哭的婴儿。突然门开了,进来一个人,她跑得气喘吁吁,却高兴得纵声欢笑。那竟然是伊莎贝拉·希克厉。

她走向火炉,手贴着两胯。“我从呼啸山庄跑过来的,”她说,“不要惊慌!我一会儿向你解释,只是先麻烦你去叫辆马车送我去吉默顿,再叫仆人找几件我的衣服来。”

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被雪和雨水淋湿了。她穿着少女时期穿的那件外套,那衣服不合乎她的地位,却与年龄相宜,衣服也湿透了,耳朵下面有一道深深的刀痕,脸上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我给她包扎好伤口,帮她换上衣服,她端着一杯茶水坐到炉火边开始叙说,但首先要我把凯瑟琳那可怜的孩子抱走。“我不想见到他!”她说,“看我进门时那副愚蠢的样子,你肯定以为我毫不关心凯瑟琳。我也哭过,很伤心。但我不同情希克厉。这是我佩戴他的最后一件物品。”

她说着从无名指上摘下一枚金戒指,怀着孩子似的仇恨扔进了火堆。“情况逼迫我来这儿躲一躲,但我不敢久留,”她接着说,“希克厉很可能会追踪而来,并去激怒埃德加。埃德加对我也会毫不留情,因而,我不会来乞求他的帮助,也不想再给他惹麻烦。希克厉见我就烦,所以我敢肯定,如果我能利落地逃走,他是不会跑遍英格兰追寻我的,我必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询问什么使她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从呼啸山庄跑了出来。“我是被逼的,”她答道,“因为我侥幸激起他的恼怒,使他失去了理智。从上个星期天以来,他就没和我们用过一顿饭。他每天夜出晨归,然后就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虽然我为凯瑟琳心中凄凉悲伤,却也不免认为那一周对我犹如一个假日。我可以在房内自由活动,安静地坐在炉边取暖。“昨天夜里,我读书直到很晚。辛德雷比平日少喝了点酒,双手托着脑袋,坐在我的对面。如果没人招惹他,他总会比以前安静的。那一片静谧最后被希克厉敲厨房窗户的声音打破了。我想他大概因为天气的缘故,比往常回来得早些。“门插着。我的伙伴转身盯着我。“‘我要让他在门外冻五分钟,’他声言,‘门外那人欠你我一大笔债。而你也能像你哥哥一样心肠慈软吗?你甘愿忍辱到死,不报复他吗?’“‘我已经受够了,’我回答说,‘只要不给我带来伤害,我巴不得报复一下子呢!但是暴力或者阴谋都会对使用它们的人造成损害。’“‘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他说,‘只要你坐在这儿别出声。你保证别叫喊,在闹钟报时之前——再有三分钟就到一点了——你就是个自由人了!’“他从外套里掏出一把上着双刃刀的小手枪,我初来那天夜晚他让我看过的。然后他开始掐蜡烛,我感到不妙,就一把攥住枪,抓着他的胳膊不放。“‘我不会默不作声的,’我嚷道,‘你不能伤害他。冷静点儿!’“‘我已横了心,’他说,‘是该了结的时候啦。’“我与他的争斗是徒劳的。我只好跑过去打开窗户。“‘你最好到别处避难去吧,’我幸灾乐祸地喊,‘恩肖先生要杀死你。’“希克厉叫骂着令我放他进来。我急忙关上窗户,又坐回火炉边。辛德雷气得诅咒我还恋着那个恶魔。“希克厉一拳砸碎了窗户,那张黑脸杀气腾腾地往里怒视着。窗栅的铁条很密,他身体钻不进来。我掩口一笑,竟以为自己安然无恙了。“‘伊莎贝拉,放我进去。’他命令我。“我不能犯谋杀罪呀,’我答道,‘辛德雷正端起枪等着你呢。你那可怜的爱情抵挡不住一阵雪片儿。希克厉,倘若我是你的话,我就去躺在她的坟墓上,像一条忠诚的狗一样死去!’“我这番凌辱引起的后果顿时惊得我大惊失色。我看到恼怒的希克厉侧身探手,去夺辛德雷的武器。枪走火了,刀子却反弹回去,刺进了主人的手腕。希克厉再一抽刀,辛德雷就皮开肉绽了。然后他抱起一块石头,砸倒了两窗之间的堵墙,跳了进来。“辛德雷疼痛难忍,失去了知觉。血从胳膊上的大裂口中汨汩汩地往外淌。希克厉对他又踢又蹬,同时一手抓住我,阻止我去叫约瑟夫。最后他打累了,就把那具似乎已断气了的肉体拖到凳子上,恶狠狠地胡乱包扎了一下伤口。借着这一喘息的片刻,我赶忙去寻找老仆人。“‘你的主子疯了,’希克厉喊,‘他要再活一个月,我就将他送到疯人院去。把那脏东西擦掉。’他把约瑟夫推倒在血泊之中,然后转身向我。“‘你也帮忙去干,’他说,‘你伙同他图谋害我,是不是?’“他粗暴地摇撼着我。“后来辛德雷有了复苏的迹象。希克厉知道他记不起清醒时所受到的待遇了,就责怪他酗酒过多,劝他上床休息。“今早我下楼时,辛德雷还坐在火炉边,像一个大病垂危的人。他的敌人倚靠在烟囱上,似乎也病得不轻。希克厉并没有看我。由于缺少睡觉和不断哭泣,他的眼睛已迟钝无光,他的嘴唇紧闭,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若是换了别人,看他如此凄楚定会掩面不忍看的。但对他,我感到快乐。我不能失去这个促使他痛苦的机会。“辛德雷要水喝。我倒了一杯,走过去问他感觉如何。“‘不像我希望的那么严重,’他答道,‘但全身每一块地方都痛得钻心,手臂就更不用说了。’“‘你的仇敌昨晚踢打你,把你扔在地板上,’我告诉他,‘他谋害你们恩肖家一个就够了,’我故意大声说,‘在画眉田庄,谁不知道若不是希克厉,你妹妹现在一定还活着。’“这一下唤起了希克厉的注意。他失声痛哭,继而又放声傻笑。“‘滚开!’他接着吼叫。“‘如果可怜的凯瑟琳相信了你,接受了希克厉夫人这个令人嗤之以鼻的称号,’我接着说道,‘那她不久便会沦落到她哥哥这个下场。她也不会屏息静气地忍受你那可耻的行为!“希克厉突然操起饭桌上的一把餐刀朝我头上掷过来。刀子打在我的耳朵下面,止住了我的话。我一跃窜到门口。最后一眼我看到他七窍生烟,朝我冲过来,但被辛德雷挡住了。他们俩滚做一团。我穿过厨房,慌乱中撞倒了哈里顿,一口气跑下陡峭的山路,然后径直穿越那片荒野,滚过了途中的沟沟坎坎,涉过了水坑泥泽,才来到我神圣的庇护地画眉田庄。我宁可终生遭受煎熬折磨,也不会再到呼啸山庄的房屋底下再过一夜。”

伊莎贝拉结束了她的故事,喝了几口茶水,尔后站起来。我劝她再呆一个钟头,她绝不听从。她登上椅子,吻了吻挂在墙上的埃德加和凯瑟琳的肖像,接着亲了亲我,就下楼去坐进了马车。

马车消失在远方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但当家境较为安定些时,她与我的主人开始了正常通信。

我相信她住在南方,离伦敦不远。几个月后,她在那里生下了儿子,取名林顿。据说从一降生,它就是一个虚弱、多病的小东西。

有一天,希克厉在村中碰到我,问她住在哪儿。我拒绝告诉他,但他通过其他佣人不仅得知了她的住址,而且还获悉到孩子的存在。不过他没有去打扰她,只是时常问起孩子的情况。“只要我想要时,就把他夺回来。”他说。幸好那孩子的母亲没活到那个时候。

心情哀痛,又怕遇到希克厉,我的主人从不外出,过着离群索居的孤寂生活。他始终不走出自己的领地。无论何事也从不进村子里去,只是到荒野中散散步,或者到亡妻的坟墓旁走走。然而,时间和他可爱的小女儿逐渐医治好了他心灵的创伤。女儿取名凯瑟琳,成了他的掌上明珠。他一直管她叫凯茜,以区别于她的母亲。

辛德雷的结局是在意料之中的。他继妹妹死后六个月也死去了,那时他才二十七岁。

当我要求去呼啸山庄,为死者履行最后的义务时,林顿先生颇不乐意,我讲了辛德雷举目无亲的惨境,并说我的老主人有同他一样使用我的权利。此外我提醒他,哈里顿是他妻子的侄子,他应该做那孩子的监护人,他必须过问一下那孩子的财产继承问题,并查明他内兄的经济状态。他吩咐我去找他的律师格林先生处理,最后允许我去奔丧。

他和辛德雷雇用着同一个律师。我到村里找他,要他同去。他摇摇头,劝我说,不要去招惹希克厉,如果真相大白的话,哈里顿就几乎要沦为乞丐了。“他的父亲负债而死,”他说,“整个房产都抵押了。这位合法继承人的唯一幸运只是让他在所有债权人心中激起一些同情感来,让他们对他宽大为怀。”

我到达山庄,约瑟夫见到我很高兴,希克厉认为我没必要出面,但既然我去了,也可以留下来。如果高兴,就为葬礼做些安排。“那傻瓜昨天把我锁在门外,夜里酗酒死了,”他说,“今天早晨我和约瑟夫撬锁进来,他的身体都冰凉了,所以也没必要再为他麻烦了。”

我坚持葬礼办得体面些。希克厉满足了我的心愿,但警告我切记,整个葬礼的花费都需要他掏腰包。他始终表现出冷酷和无所谓的态度,既无兴奋,又没悲伤。内心却蕴含着一项艰难的事情——在大功告成之后不喜形于色的得意。我确曾看到他脸上浮现出暗自庆幸的表情。

那是在希克厉将要送灵柩出门的时候。他把不幸的哈里顿举到桌子上,带着淫邪的兴致咕哝着:“喏,好孩子,你成我的啦!我们将看到在同一种风的吹打下,一棵树会不会像另一棵树那样被扭曲。”

天真的小东西却高兴了,抚摸着他的脸,我猜出了他话中含意,就告诉他:“孩子必须随我到画眉田庄去,先生。”“是林顿这么说的吗?”他问道。“当然啦——他让我带孩子走。”“好吧,告诉你的主子。我对抚养孩子的事情发生了兴趣,所以如果他把这个孩子领走、我就把自己的孩子带回来。”

他对伊莎贝拉的孩子的威胁使我感到犹豫。埃德加·林顿起初就不感兴趣,所以我就再也不提了。

呼啸山庄里,希克厉反客为主。他牢牢地占有了一切,并向律师证明,辛德雷赌牌成性,因借钱把所有的每一码地产都抵押给他。

就这样,本该成为这一地区头号乡绅的哈里顿落到了要完全依赖父亲的仇敌的地步,在自己的家中当了不领薪的仆人。他没有一个亲朋,无法摆脱面前的困境,当然也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样艰难痛苦的境遇。

凯茜与哈里顿

本部分继续由埃伦·迪安太太叙述

此后十二年是我生活中最幸福的时代。我最大的麻烦只是我家小姐时不时地像其他孩子一样得点小病。她长到六个月时就变得相当招人喜爱。第二年夏天,母亲坟墓上的石楠属植物还没开花,她就会蹒跚着行走,并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思想了。她成为这个不幸的家庭里最有魅力的人物,给这块阴云密布的地方带来了阳光;一张漂亮的脸,长着恩肖家族特有的黑眼睛,衬着林顿家白皙的皮肤,格外妩媚;再加上娇嫩的脸庞上方的金色卷发,愈加妩媚动人。她情绪饱满,性格却太粗鲁,她的心灵温柔慈善。当然,她有她的缺陷:因为受到过分娇惯,她也像所有任性的孩子一样。我没见过她受到父亲的一句斥责。她父亲包揽了她的全部教育,她也不负他的苦心,好奇和聪颖的才华使她很快成为出类拔萃的学生。

尽管她对自己受庇护的生活似乎非常满足,却也不免有时在楼上凭窗远眺,问道:“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去那些山顶上呢,埃伦?你站在那些悬崖下边时,它们看上去像什么呢?”

有个女佣人告诉她悬崖下有个奇妙的山洞,小姐就央求父亲让她去一趟,他许诺等她再大点就带她去游览。但凯茜小姐按月计算自己的年龄,而不以年为准,因而不断重申她的要求。我明白,通向这些悬崖的道路从呼啸山庄附近经过。埃德加不愿看到那个地方,所以不断委婉地拒绝着女儿。

林顿家族天生体弱,伊莎贝拉离开丈夫后只活了十多年。当最后一场大病袭来时,她给兄长来信,央求他有可能的话就去看看她,她想与哥哥道别,并把孩子安全地交到他手中,希望孩子由他抚养,其父亲也不会干涉。

平时我家主人任谁呼唤都不肯离开家门,这次却一刻都没犹豫。他马上就出发了,凯茜留给我照管。他临行前再三叮嘱,即使有我陪同,也不许她到田庄领地以外游转。

他一走就是三个星期。头一、两天,小姐坐在书房的角落里闷闷不乐,既不看书,也不玩耍,平静得不惹半点麻烦。我不担心她溜到园林外边去,因为大门通常都上着锁,我想即使不锁,她也不敢自己跑出去。谁知,恰恰在这一点上我错了。

有天早晨八点钟,凯茜对我说她那天要做个阿拉伯商人,要跨越大沙漠,我必须给她和她的动物(她的马和三条狗)准备充足的食物。她就带着我给她准备的饭篮子骑马走了,我告诉她早些回家,她嘿嘿直笑。

那顽皮的东西吃茶点时没有露面。不一会儿一个旅行家——最老的那条狗——回来了,但不见凯茜和马的影子。我立即派人四处寻找,最后又亲自出马。

我猛然醒悟到,凯茜小姐一定是探看悬崖去了。“不知道她会不会从山坡上滑下来,”我暗自思忖,“摔死,或者折断骨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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