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故事都能皆大欢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3 23:3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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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沪生

出版社: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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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故事都能皆大欢喜

不是所有故事都能皆大欢喜试读:

癌症和化疗,难道竟是美好人生的开始

没有谁的一辈子能一望即知、一成不变。人生是会变的,变好或变坏,得到或失去,背起或放下,谁都不能未卜先知。你以为人生未变,循规蹈矩,一马平川,只是未到那个时机。种子在破土发芽之前,没有任何迹象。一切都在黑暗中潜滋暗长。

2013年9月之前,48岁的惠姐以为她的人生就是这样。半辈子过去了,婚姻、家庭、子女、事业,凡事都成定局,无法改变。

二十年前,三十岁不到的惠姐和相亲认识的老公离婚。两人对簿公堂,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最终撕破脸皮,恩断情绝,再无来往。此后惠姐只身北漂,来到偌大的北京城,从最底层做起,兢兢业业,节节高升。存下一笔数额不小的积蓄后,辞职创业,拉拢各处人际关系,投入整个身家创办了一家广告公司,打拼十多年,终于在北京的广告市场占有一席之地,成为大众眼里的成功人士,女企业家、女强人。

2012年,惠姐的公司和一家跨国大公司战略合作,兼并到大公司旗下,计划三至五年内上市。这是她做了很多年的商业梦。终于能功德圆满,不留遗憾。

惠姐有一儿一女,当年老公外遇,抛家弃子,儿子四岁,女儿两岁,都跟着惠姐,一家老小也要她来养,压力很大。现在儿子工作了,在安徽老家做消防员,救过许多人的性命,惠姐很为他而骄傲。女儿在法国留学,成绩很好。儿女都有出息,为人母,再没有更欣慰的。

老人家也都健朗平安,爷爷104岁了,头发全白,但耳聪目明。奶奶103岁,耳朵不太好,有点聋,跟她说话要很大声嚷嚷,眼睛有点白内障,看不清,但精神很好。两个百岁老人由惠姐爸妈照顾,惠姐平时忙工作,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家探望,偶尔有空打个电话慰问。

身为公司老总,私人时间是不多的,常常出差、开会、谈业务。舟车劳顿,夜以继日,所有决策都等着她去做,所有合同都要她来签。

这些年熬过来,惠姐是极其要强的女人,骨子里对自己要求严格。她很拼,样样都得自己经手,不愿假手于人。

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不年轻了,惠姐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却常常和一群刚毕业的大学生凑在一块,加班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家。并非硬着头皮强迫自己,只是看小伙子小姑娘们年轻气盛,自己也跟着热血澎湃,激情洋溢,很有斗志。

公司盈利,挣那么多钱,也没时间花,总是忙到晚上夜深了,才叫个外卖胡乱吃了,一天一顿,一次性解决,继续开会。就算外出应酬,在大酒店里吃,一顿好几千元,甚至上万元,也是随便吃两口,喝酒比吃菜多。谈生意,免不了。

子女长大成人,各有生活,婚姻早就破灭,再无幻想,父母老辈能自己照顾自己,除了事业,惠姐没有别的精神寄托。所以很拼,简直不要命。

后来她很懊悔:从前太拼了,不爱惜身体,不注意休息,熬夜、吃很油腻的外卖、有一顿没一顿、暴饮暴食、喝酒,把身体搞垮。顶着一个公司,顶着全公司员工的未来,工作压力很大,有时大便出血也没当回事,忙着开会、谈生意。

直到2013年9月的一个礼拜六的早上,惠姐的人生发生重大转折。她正要赶飞机去深圳谈一笔生意,临出门前,腹痛不止。

有两个礼拜了。惠姐总觉得身上不舒服,没力气,没精神,犯困,头疼,开会时候注意力不集中,常常腹痛、便秘,连着好几天不上厕所,然后又腹泻不止、大便出血,不知道怎么了。

这回,腹泻出来全是血,马桶里一片浑浊的暗红色。惠姐吓坏了,打电话给助理,去医院挂号。

就在那天,在人潮拥挤、满是药味的医院走廊上,惠姐收到结肠癌第三期的确诊通知书。

晴天霹雳。

结肠癌?癌症?第三期?搞错病历了吧。怎么可能?应该只是肠胃炎之类的小问题,吃吃药就能好。怎么会是癌症呢?

医生很肯定地说:“确实是结肠癌。”

总以为癌症这种事,都是别人身上的,听说某某人患了癌症,亲戚的亲戚,然后没多久就死了。没想到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头上。哪会这么巧?下意识地想到死。一阵头晕目眩。“会死吗?我还能活多久?第三期算不算晚期?”

呼吸急促。再没有更紧张的时候。没想过长生不老,但也不想匆匆短命。才48岁,没活够。公司还没上市呢。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卡壳?儿女还没成家,还没抱孙子,不甘心。

医生说:“尽早安排手术,还有机会。具体情况要等手术完了再观察。”“那赶紧手术吧。”

工作自然是停掉了,医生说了,她不能有任何精神压力。但惠姐很乐观,斗志昂扬,因为听医生说话的口气,手术成功的概率很大,应该过不了多久,她又能回公司正常上班。就当给自己放个小假吧,就当是人生中的一段小小波折。连早年婚姻破灭这种大波折都过来了,还怕癌症这种小魔鬼吗?毫无畏惧。就当以后公司上市了,财经记者来采访她,能多说点坎坷、励志的经历,作为对普罗大众的激励。

公司员工们看惠姐一点负面情绪也没有,反而满脸笑容,像要出去度假似的,纷纷表示:“等惠姐身体好了,带领大家继续干,把公司上市!惠姐加油!”

10月18日,医生给惠姐安排了肿瘤切除手术。

手术前,惠姐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掉眼泪。倒不是怕死。一个人在北京闯荡这么多年,从默默无名,到撑起一家公司,洽谈那么多业务,见过那么多世面,她怕过什么了?胆小怕事的人,就走不到今天这地步。

只是放不下爸妈、爷爷奶奶、儿子女儿。血浓于水,舍不得他们。万一手术失败,爷爷奶奶百岁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送孙女上路,岂不是要伤心死?爸妈更伤心。儿子女儿也要伤心。惠姐舍不得他们。她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公司那么多员工,牵挂太多。

她要强,但心里也有软弱的地方,不轻易示人。当了这么多年老总,人前总要有老总的派头,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员工们说她是女强人,对她很是敬畏。但说到底她还是个女人,还是个人,总盼着有另一个人,一个男人,陪在她身边,偶尔给她一个依靠,让她知道,她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寂寞冷清。

比如此时此刻,身患癌症,要做手术,却连一个陪同的人也没有。只身入院。办理种种手续的,是公司的助理和家里的保姆。

手术前一晚,惠姐打电话告诉爸妈,爸妈不放心,要来北京探望、照顾,她没让。他们过来,只是陪着受罪,何必?年纪大了,七十多岁,受不起这番折腾。到时候见了惠姐受苦,他们心疼,哭哭啼啼起来,惠姐还要分心去安慰他们。不如就不要过来了,让她安心休息,无牵无挂。有助理和保姆照顾就够了。尤其叮嘱,先别告诉爷爷奶奶,年纪太大,经受不住,等做完手术再说。

儿子不放心,连夜坐火车到北京。进手术室前,儿子打电话过来:“妈,我到北京了,在往医院赶。等你做完手术就看到我了。没事的。别怕。”

惠姐一点都不怕。但听了儿子的话,心里特别暖。

她没告诉儿子,手术前的病危签字,是她自己签的。她怕他们有心理压力,犹豫不决,不敢下决定,所以独自跟医生商量:“手术过程中,如果打开腹腔后,发现癌细胞有转移,请医生以最专业的角度处理,该切哪块就哪块,不必考虑家属,病患本人负全责。”

做完手术,惠姐在手术室外看到儿子。高大健壮的帅小伙,眉清目秀。从前一直觉得儿子还小,现在第一次觉得儿子长大了,是她的精神依靠。

四个小时的手术,很折腾。麻醉药效过后,痛觉慢慢复苏,惠姐疼得在床上掉眼泪。伤口疼、肠子疼、肚子疼,浑身都疼。都这个时候了,坚强给谁看呢。同病房的另外两个人也是前两天刚做完手术,躺在床上疼得话都不想说,哭都没力气哭,动一下,浑身的肌肉都拉扯着疼。躺着疼,坐着疼,站着疼,一动就疼,不动也疼。真要命。只希望早点恢复。这时候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健康。健康第一。健康唯一。别无所求。

以为做了肿瘤切除手术,就是彻底告别癌症,恢复些日子,就能回公司上班,重整旗鼓。惠姐是工作狂人,事业就是她的全部,不上班不行,闲不住。

结果留院观察了几天,医生说:“手术结果不是很理想。癌细胞扩散了,已经扩散到淋巴。”

惠姐对癌症并无概念,恍惚了一下,很冷静地跟医生沟通。就像在谈判业务。“扩散了?那怎么办?”“行。治吧。不治,难道等死?谁想死?”“怎么治?”“化疗?行。那就化疗吧。赶紧的。”

癌症是猛虎,惠姐骑虎难下,九死一生,只有硬拼到底。

化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且医生说了,就算化疗成功,以后也不能工作了。精力跟不上,身体也受不了。如此一来,公司上市的事,当然没指望了。不得不从大公司退出,准备关掉。

想到团队里还有二三十个年轻人,跟了她多年,都解散了也舍不得。毕竟是自己10多年的心血。因为客户稳定,惠姐便让他们自行维护客户。业务量必然缩水,盈利也谈不上,但维持他们的收入总不难。惠姐是很负责的人,城门失火是个人私事,不想殃及池鱼拖累他们。这样处理,也算仁至义尽,无后顾之忧。

不知为何,离开公司的那一刻,除了不舍和心痛,惠姐心里居然有一丝解脱的快感。背了这么多年的一块大石头,越来越沉,越来越不堪负重,却不得不背负前行,现在终于丢在地上,光明正大地弃之不顾,且有足够的理由:不是我不想顾及,而是泥菩萨过河,我已经自身难保,往后只能看你们的造化了。

之前做手术时,女儿的签证到期了,没有及时续签,没办法回国。知道惠姐要做手术,立马赶着去办签证,后来化疗都是女儿陪着。

女儿说:“妈,我打算休学一年陪你。”

惠姐不同意:“不用。有保姆和助理照顾就行。你外公外婆我都没让他们过来陪我。放心吧。真不用。过来看两天就行了,早点回去。你哥也要留下来照顾我,有什么好照顾的?还不是被我撵回去了?又不是医生护士,待在这儿也没用。早点回法国吧。别耽误学业。一整年的学业和青春,怎么能耽误?开玩笑!没必要。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惠姐不想因为自己拖累家里人,不想耽误儿子工作,不想耽误女儿的学业。

女儿说:“妈,学业耽误一年,以后还有机会。万一你的病出什么问题,治不好,走了,我会遗憾一辈子的。小病小痛就算了,癌症、化疗,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陪着。爸爸走了这么多年,也没个消息,活着也当他死了。哥哥毕竟是男孩子,再有心意,也不够细心体贴。外公外婆年纪大了,外太公外太婆年纪更大,他们能照顾自己就算好的。家里再没别人了,咱们娘儿俩还不能相互照顾吗?等你病情稳定了,也许不用一年,我自然会放心回法国继续上课。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算回去了,也没法专心读书啊。你就让我留在身边照顾你吧。”

惠姐没再拒绝。她也想有个人陪着,不离不弃。

还好,到最后还有女儿这个贴心小棉袄在身边。

化疗的日子,惠姐都记下来了。11月8日,第一次化疗。11月28日,第二次化疗。12月19日,第三次化疗。2014年1月9日,第四次化疗。2月17日,第五次化疗。3月24日,第六次化疗。

铭记,因为刻骨铭心的疼痛。惠姐化疗的药物并不会使她掉头发。不是所有化疗都会掉头发的,要看使用的药物,掉头发是某些少数药物的副作用,也看个人体质。惠姐呕吐的症状也比较轻微,只是药物注射到身体里,顺着血液流经全身,手脚发凉,浑身发抖。

这种冷是由内而外的,体内的热量被吸光了,屋里空调开再高也没用,还是冷,瑟瑟发抖,寒毛直竖。稍微喝点不那么热的水,就跟针刺一样,这里扎一下,那里扎一下,整个肠胃都痛到不行。吃不了饭,吞咽困难,比扁桃体发炎还痛,只能喝流质,一点一点咽下去,很疼,很煎熬,很辛苦。

但很想活下去。所以咬牙忍着。

小半年,化疗了六次,肿瘤已经缩小,虽然还在腹腔内,但已经不再恶化,癌细胞被控制。只是还要定时去医院复诊,以免长出息肉引发癌变。

比起那些化疗失败的人,没能坚持到底的人,中途放弃的人,惠姐是不幸中的万幸。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了,这小半年的折腾很伤人。但至少她还活着,还能继续活下去。

这小半年里,化疗、吃药、焦虑、抑郁,虽然有保姆、助理和女儿陪着,爸妈和儿子也常打电话慰问,可依然是惠姐这些年来最痛苦的一段日子。身体与心灵都非常疲惫。

身体很沉,像个累赘,甩不掉的包袱。因为药物作用,常常夜里疼得睡不着觉。翻身打滚,辗转反侧。难受得好几次有自杀的想法。这么难受,不如死了算了,但又有求生的本能,咬牙忍着,疼得浑身是汗。疼出眼泪,大半夜一个人哭。

又不能什么都跟爸妈、女儿、儿子说,怕他们担心、干着急。都积压在心里。越是难受,越要忍着,越不能说,都憋在心里。很累很累。很委屈。很压抑。很忧郁。

就像当年创业初期,处处受挫、碰壁,无人支援,半夜三更一个人加班加点到哭。谁想这么累?谁不想贪图痛快?谁不想坐享其成?说是带着团队一起干,但凡事到最后都是惠姐一个人扛着。久而久之,都习惯了。再软弱的人也无比坚强,金刚不坏。

一个人能从底层爬到高处,必要蜕过无数层皮。长了水泡,又被戳破。流过脓,然后再结痂蜕皮。最后的心,都是起了茧的,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化疗后,惠姐在家休养了很久。反正公司的事情已经完全不用她管。她也没心力管,彻底撒手。每天在家看看电视、看看书、做做瑜伽。日子就这样过去。经历过癌症和化疗,能有这样平淡的生活,已经知足。清心寡欲,无所求。

直到九月份,惠姐的一个老客户的女儿嫁了个法国男人,在法国结婚,邀请她去参加婚礼。惠姐想着,刚好可以去看看女儿,也可以四处走走,放松心情,一个人在家太久,没有工作,太闷了。

在客户女儿的婚礼上,惠姐看着他们年轻貌美、才子佳人,有点心动。二十多年前,自己不也是这样年轻而美好?时间过得真快啊,脸上皱纹越来越多,皮肤松弛,长出斑点,白头发也多了起来。癌症摧残人。年纪也到了。明年可不就五十了。五十岁的女人,人老珠黄,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呢。不想了。想了要叫人笑话的。只是有点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却没有遇上一个深爱的男人。不甘心从三十岁就一个人过日子。不甘心就这样孤独终老。

然而,就在婚礼的第二天下午,在女儿家附近的一个街头,惠姐遇上了Chris,一个大她两岁的法国离异男人。

起初,惠姐是想问路。她只来过法国两三次,出门都是女儿带着,自己不认路。这天外出散步,回来的时候,她迷路了,找不着女儿家在哪儿。这时候女儿正在上课,惠姐不愿打搅女儿,于是找人问路。看Chris高大健壮,面相和善,用很蹩脚的英语问他,女儿家的那条街怎么走。

惠姐的英语说得不清楚,Chris的英语也很不好,两个人指手画脚,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惠姐想起手机里有翻译软件,女儿帮她下载的,以防万一。赶紧用软件把问话用手机翻译成法语。Chris终于明白她在问路,用法语回答惠姐。惠姐再用软件翻译过来。哦,往前再走两条街就好。

法国男人是很浪漫的。Chris见惠姐只身一人,邀请她喝杯酒。她说不能喝酒,但可以喝杯茶。在喝茶的那会儿,在街角的一个咖啡店,在柔和的阳光下,在宽大的遮阳伞和小巧的红木圆桌旁,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用蹩脚的英语和手机翻译软件简单交流,有说有笑。

缘分是说不清的。有人十五岁失身,未成年就堕胎;有人五十岁才初恋,生了一儿一女还不知心动的感觉。

那天,惠姐穿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是女儿给她买的。女儿说:“今年流行这款颜色,很招桃花运的。”

惠姐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要招什么桃花运?”

但她还是穿了。心理有一丝盼望。没想到,真的招来了桃花运,如愿以偿。

时来运转了吗?

要是在从前,惠姐肯定不会想这些事,工作太忙了,废寝忘食,哪有时间谈情说爱?就算要相亲结婚,也不会找个外国人。言语不通,有文化差异在,怎么聊?怎么相爱?简直给自己找憋屈。

但经历过癌症和化疗,她反而想通,愿意接受生活中的种种可能。不故作强求,一定要如何如何。

生命太脆弱,不知道哪天就走了。就像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哪天狂风骤雨席卷而来,风筝线说断就断。所以,何必给自己捆绑那么多条条框框,作茧自缚,以至于临死前留下太多未尽的遗憾?

人生有太多可能性。不去尝试,怎知道没有未来?就算没有未来,那又如何?活着,走过不同的路,认识不同的人,沿途看到不同的风景,本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死”过一次,反而想得更通透,明白活着的珍贵。种种幸福来之不易,要珍惜。

后来,惠姐回国了,回北京。每天和Chris在网上聊天。他们言语不通,Chris不会说中文,惠姐不会说法语,就一直用翻译软件交流。年轻人必然觉得这样太麻烦,太费心思。他们年纪大了,激情缓下来,反而愿意放慢脚步,花心思一点一点沟通明白。而且科技发达,翻译软件很好用,很方便,也不麻烦。

网上聊了十来天,Chris说:“亲爱的,我想我爱上你了。”

跨洋隔海,隔着手机屏幕,惠姐脸红心跳,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擦眼泪?捂脸?捂嘴唇?捂胸口?太激动。

这两年,想到过公司上市,想到过身价过亿,想到过因癌症而死,想到过自己的葬礼,想到过以后平淡而衰老的孤独人生,但是,怎么也没想到过,会有一个跨时区的男人,用另一种她完全不懂的语言跟她说:“我爱你。”

眼泪流下来。

总想着,化疗之后的这些日子,如此乏味,如此冷清,还有什么乐趣?原来机缘如此妙不可言,幸福隐蔽在重重山水之后。

这种直言不讳的告白,换了十八九岁的年轻小女生,必然激动不已,信以为真,小鹿乱撞;换了二十八九岁的女生,肯定是不信,疑心对方是情场高手,油嘴滑舌的老油条;惠姐49岁了,不是年轻人,Chris也不是,都是品性成熟的成功人士,阅历诸多,见识诸多,无论家庭、情感、子女、工作,该经历的都经历过的,都离过婚,都有儿女,彼此心知肚明对方是怎样的人,简单而善良,更重要的是,第一次见面就有心动的感觉,念念不忘,心心相印。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49岁的惠姐,经历过癌症和化疗,又经历了异国恋一见钟情。

过了半个月,惠姐飞去普罗旺斯,见Chris。见她的真命天子。

Chris是职业飞行员,开飞机的。年轻的时候,在法国军队服役二十多年,开直升机。现在做教官,培训飞行员。他资历很深,很多政界、商界重要人士的私人直升机的飞行员都是他在培训。

平常不上班的时候,Chris就是个老文艺青年。喜欢听诗歌,听法国本土作家的文章朗诵。尤其喜欢雨果和魏尔伦。

他给惠姐念:“这里有果实、鲜花、绿叶和树枝。再给你我的心,它只为你跳动。”

Chris还喜欢莫言。喜欢汉语哲学。喜欢古汉字文化。家里很多古汉字文化的书。惠姐完全不懂。她只懂广告和谈业务。但这不妨碍他们相爱。

对于年轻人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属相、星座、职业、爱好、性格、地域、身高、薪资、家庭等,对他们来说,都不是问题。

爱,本就是不可言说,难以定义的。

如果三言两句就能讲清楚什么是爱,世上哪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在一起一年多,惠姐和Chris至今还是靠翻译软件交流。两个人都年纪大了,再去学一门语言实在麻烦,反正有翻译软件,省事。日常用语用英语说也行,说多了,大概都能听懂。但因为中法文化差异,难免会有争执。可他们生气从不超过二十分钟。毕竟不是年轻人,老了,身体也不好,余下的生命有限,哪能都用在生气上?生个小气意思一下就行了。好好珍惜身边的爱人,能有份感情不容易。真有什么严重的事,比如惠姐觉得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说不清楚的,直接找会法语的中国朋友来做翻译。

大多数时候,他们很甜蜜。惠姐知道Chris很爱她。她的小狗玉儿,她养了好几年,感情很深。尤其化疗那阵子,有些话不便和女儿、父母讲,怕他们担心,就跟玉儿讲。有个伴,能倾诉两句,就不觉得那么孤单了。

Chris很不喜欢小动物,甚至有些讨厌,不想在家里养小猫小狗。

发现惠姐很在乎玉儿后,他说:“好吧,不能因为我不喜欢,就不让你养。我爱你。我愿意为你改变。只是,亲爱的,能不能叫它不要进卧室?让它待客厅吧。”

这不是电视剧里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演的偶像剧情节,而是一个头发白了些的五十岁出头的法国老飞行员,对一个快五十岁的刚经历癌症和化疗的中国女人说的情话。

情话,老了之后再说,更有味道,更有心,更叫人感动。

于是,Chris在家的时候,惠姐从不让玉儿进卧室,但Chris出门了,玉儿就可以进来。惠姐会后期打扫,吸尘器吸干净,不掉一根狗毛,喷点香水,闻不出狗狗的味道。

如果没得癌症、没化疗、没遇上Chris,惠姐现在的生活,大概跟从前一样,每天在公司加班到凌晨,处理种种纷繁复杂的业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许事业会更上一层楼,公司会如愿上市,银行账户里会有更多的钱,但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别的可能。成功的女企业家,是她最终的标识。

现在,她和Chris住普罗旺斯,平常Chris上班,惠姐就在家里休息,做瑜伽、慢跑,安心养病。周末时候,便去附近的古镇游玩,看风景,品尝美食。日子过得简单而幸福。这不是从前能想到的,在异国他乡收获爱情。

惠姐最幸福的时候,是Chris送她玫瑰花的时候。

癌症,是她这一生所经历的最悲惨最痛苦的事。

玫瑰,是她这一生收到的最美好最浪漫的礼物。

惠姐之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得癌症,也没想过自己还有收到玫瑰的机会,更没想到的是,玫瑰是在癌症之后。

老天爷先给了她最大的绝望,让她失去健康、失去公司、失去工作、失去前途、失去梦想、失去多年奋斗的心血,一无所有,跌入深渊,然后绝处逢生,给了她做梦也不敢去想的爱情。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们都希望追逐美好,摒弃厄运,但命运不可捉摸。

怎么也想不到,癌症和化疗,竟是美好人生的开始。

一颗种子被丢弃在沼泽里,然后开出花来。

年初的时候,Chris向惠姐求婚。惠姐不敢答应,怕自己身体不好,哪天癌症复发,忽然走了,会伤害Chris。

惠姐的健康状况并不理想。毕竟肿瘤还在体内,身体时好时坏,晴雨不定。好的时候,能和Chris出门旅行,跟正常人一样。但疲劳也是常有的事,累了就要躺着休息。总之是个病人。给我打国际长途电话,讲她的故事,希望我能写下来,作为纪念。说着说着就累了,明天再聊。她要休息。

每六个月,惠姐要去医院做一次检查。去年春节回北京做检查,结肠里长出息肉,做手术切除了。今年春节回北京做检查,结肠里又长出息肉,又要做手术切除。

这些息肉就像韭菜,割了又长,长出来了就必须立马割掉,不然会癌变。

除不尽。能除尽的话,惠姐就不用受这些折磨了。

几次三番躺在手术室里,也是很痛苦的事。身体打开再缝上,穿针引线,千疮百孔。精神也备受打击。不确定下次再去做检查,息肉是不是已经癌变。未来忽明忽暗,如履薄冰。

在这种情形下,能爱上一个人,已经很感激上天。婚姻,总是心有余悸。怕万一刚结婚一两年,自己就走了,会给对方造成伤害。

但后来惠姐想通了。既然活着,就该好好把握当下的美好,不要浪费彼此的情感。Chris都不在意了,爱她,尊重她,以她为骄傲,而不是很多人眼里的同情和歧视:你是一个癌症病患。

在Chris心里,惠姐是一个坚强、勇敢、乐观、美丽、智慧、善良的中国女性。

那她又何必太执着,想太多?

50岁,不是25岁,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浪费。

50岁,患有癌症,剩下的日子是说不清的。

就像大海里的一座荒岛,或许有地震、海啸,说不清明天。但有一颗种子降临,被海风吹到此处,便要让它生长存活,枝繁叶茂。

正因为身体时好时坏,不能捉摸明天,更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于是答应Chris,明年春节,到那个时候,再回北京做一次检查,无论是否要做手术,等病情稳定,就举行婚礼。

前年参加客户女儿的婚礼时,也曾幻想自己有一天穿上婚纱,再嫁一次。但只是幻想而已。没想到真有实现的机会,还同在法国。太美好了,美好得有些不真实。梦幻似的。

从前只顾着工作和赚钱,拼了命,逼着自己做一个社会成功人士。仿佛这是衡量快乐和生命价值的唯一指标。没有爱情,也不去享受生活。整日忙碌得像个被编排好程序的机器人。因为癌症,鬼门关绕了一趟回来,忽然明白,生命里还有很多很美好的事物,比如健康,比如爱情,比如路边的花草。

看!路边的花花草草,多美!

普罗旺斯是世界闻名的薰衣草故乡,随处可见一片蓝紫色的海洋。

没有Chris的陪伴,惠姐永远不知道,路边的花朵可以这样美艳和芬芳,值得观赏和品味。从前都是开着车子一晃而过,很快,漫不经心。

经历这两三年,惠姐算是看明白了,生命太短暂,就像一朵花,有它的花期。最迟最迟,到了冬天总会谢,我们无力改变。要是遇上狂风暴雨,天灾人祸,过早凋零也是无可奈何。能做的,就是在短暂的花期里,尽情绽放,不要有遗憾。

学习、工作、赚钱,都是非常必要的。只是,不要因此忘记享受生活,忘记感知和珍惜身边的美好。要珍爱生命,珍惜活着的每一天。不要等到失去健康才后悔莫及。

普罗旺斯,Chris,玫瑰。惠姐知足了。身患癌症的她,非常幸福。

我这一生,倔强、固执、纯粹、干净

玉贞是我高中同学,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瘦瘦小小的,长相乖巧,笑容甜美,头发很长。才十六岁,便长发及腰,放下来黑如瀑布。平时扎个很粗很长的马尾,拖到屁股。走路时一甩一甩,像黑玉制的钟摆,打了光的。

一进教室,男生们个个都盯着她看。她甩头发,也有男生跟着左摇右摆,嬉皮笑脸。都没见过哪个女生留这么长的头发。冬天可以当围巾和帽子用了。很黑很黑,像焗过油。

有人说,她从小就没剪过头发。有人说,这么长的头发,脑子的营养都要吸光了,一定很傻很笨。但无论怎么说,大家一致表示,很想摸一摸。稀罕物件,像大熊猫。

现在想来,也是件极其猥琐的事。

有一天上午,做完课间操,下一节课是体育课,几个男生围成一圈坐在草坪上等着上课。坐当中的是玉贞的后桌,一个满脸青春痘像月球上的环形山一般的男生。他眉飞色舞,不无得意地说:“早读课我摸了,是真头发,不是假发。好长啊。又软又滑。可以去拍洗发水广告了。”“你胆子真大!就不怕被她发现告诉老师?不要脸!”“怕什么!用语文书挡着呢。谁瞧见啦?哪只眼睛瞧见的?不要污蔑。男孩子摸女孩子的长头发,怎么能算不要脸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算的。男孩子的事,我们都是堂堂君子……”

学着孔乙己的口气,引得大家都哄笑起来,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男生们都羡慕他。

后来有次换座位,我坐玉贞后桌,一天又一天看着她的马尾辫在眼前晃荡,撩拨似的,诱惑人犯罪,听课都没法专心了,心痒痒,却有贼心没贼胆,想摸不敢摸。一直纠结着,终于在新一轮换座前一天的早读课上,再不摸就没机会了,用语文书挡着,摸了她的长头发。

细细的,滑滑的,凉凉的。像丝绸,像满是裂痕的碎玉,像夏日湖边的清浅水流在指尖流淌。很舒服,很凉快。

没敢告诉别人。只记在心里。

可惜开学刚过一个月,班主任要求班上所有女生统一剪短发。他说:“高中不比初中,高考不比中考,这是决定你一生的事情。高考当前,课业繁重,女孩子应该把时间用在学习上,而不是梳妆打扮上。每天梳头发要十分钟,三年加起来得多久?算算看!有这工夫,还不如多背两篇文言文、两页单词,多做两道数学题。等以后上大学了,有的是时间给你梳妆打扮、谈恋爱,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想跟谁恋爱就跟谁恋爱,没人管你。现在打扮,给谁看?谁要看?不许早恋!从剪长头发开始。”

班主任是周五下午放学前的班会上说这事的,说周一早读课会一个个检查,没剪头发的女生,通通站到教室外面早读。

女生们一脸委屈,摸着头发小声嘀咕:“学校的日常行为规范里也没说这条啊。怎么就不让留长头发了?也没见其他班的班主任管这个。真讨厌!多管闲事!我早起十分钟梳头发,关你什么事?碍着你了?占用你的时间了?”

在女生心里,长头发不仅仅是漂亮好看,更是自身尊严的象征。剪掉长发,光头,就像脱光衣服,人前一览无余,太羞耻。哪怕单单是剪短了些,也像失去自我本性,成为另一个不相识的人。镜中人是谁?不认识。不是我。被他人逼着剪短头发,更像是被阉割了自主权的奴隶。连自己的头发也不能做主了?我怎么活,偏要你来管?

但我们班主任言出必行,雷厉风行,是出了名的严厉凶悍。他长得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眼神锐利,不仅有神,而且透着一股狠劲,要杀人似的。初中时候我们就早闻他的大名,跟学生打过架的,一对三,把两个学生的鼻子打破了。分到他班上,只能自求多福,万万不要招惹他不痛快。

如此一来,女生们的长头发是剪定了。

男生们都惋惜:再看不到长发飘飘。

男生对女生的长发有种很深的执念,很难解释清楚。

周一早读课,教室里书声琅琅。所有女生都剪了短发,露出白皙的脖子。很多女生从身后看来,跟男生无异。有女生戴了发箍或发夹,上面有粉色蝴蝶结装饰,像是最后的一丝挣扎和自我安慰,试图挽回一点女生的魅力和妆容。但终究无济于事,都是一脸清秀的男生相,只差喉结了。

班主任心满意足。

直到玉贞姗姗来迟。

所有同学都呆住。

玉贞长发及腰,一如既往。

一个个都停下早读,捧着书本挡着脸装样子,等着看好戏。

没停下的也被旁边的同学捅胳膊:“看!她没剪头发!”

班主任皱着眉头走过去,揪玉贞的耳朵:“我的话你都当耳边风了是不是?礼拜五放学前我怎么说来着?叫你剪头发,你还敢不剪?不把我放眼里啊。还是没听到我的话?你耳朵不好,我来给你修理修理。”“啪”的一声,玉贞打掉班主任的手,眼睛瞪得很大,同样透着一股狠劲。

瞬间,玉贞在大家眼里升级为不畏强权的女斗士。身后的朝阳映衬着,就像《圣斗士星矢》里长发飘逸的雅典娜女神,炽烈燃烧的小宇宙。

那个年代,在我们乡下小镇,老师体罚学生是家常便饭。无论言语暴力还是大打出手,我们“尊师重道”,只有忍的份,压根没想过要反抗。何况还是这么人高马大的打坏过学生鼻子的“山大王”,拳头硬得很。他说什么,我们便是什么。虽然心里都有过想反抗的影子,但都是幻想,没有谁付诸实际行动。“你不得了了啊!这么嚣张!敢打老师!”

班主任火了,撩起衣袖,要抽玉贞。

玉贞扭头跑了。

班主任没追。他呵呵笑:“你跑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看你能跑哪儿去!回去给我把家长喊过来。家长不过来,你也别来上课了!现在孩子不得了,翅膀硬了,要上天了,敢跟老师叫板了。”

转身跟我们发火:“看什么看!好好背书!也要揪耳朵了是不是!皮痒了?”

大家都低头背书,同时窃窃私语:“玉贞好厉害!敢跟班主任叫板。也不怕被打破鼻子。”

十分钟后,我们以为好戏早就结束的时候,玉贞回来了。她不是单独回来的,后面跟着教务处主任。

看到玉贞回来,班主任上前就要打:“你还敢回来!你胆子不小啊!小东西!把我的话当什么了?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呢!”

看到后面的教务处主任,班主任立马换了笑脸:“刘主任,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么早就来学校啦?”

在我们跟前是地头蛇、山大王,在教务处主任跟前就是笑面虎、哈巴狗,这算不算是变色龙?一味地欺软怕硬、阳奉阴违。

玉贞白了班主任一眼,自顾自回教室。教务处主任和班主任在门外说话。

距离太远,听不清。

但据座位最靠门口的同学说,教务处主任把班主任狠狠骂了一顿,怪他体罚学生。“现在学生不比从前,惹不起!你动他一根汗毛,他就要去投诉你。万一闹到教育局那边去,把事情闹大了,他们大不了换个学校、换个环境,还能接着上学,你就是彻底丢饭碗了。哪个学校还敢录用你?家长们都要来投诉了。”“你让女同学剪头发不要紧,她们不剪,你不能强迫啊。哪能动手动脚的?你一个男老师,五大三粗的,她要说你体罚学生,揪耳朵还算好,万一说你手脚不干净,动手动脚,摸她耳朵、摸她脸、摸她头发、摸她身子了,你怎么解释?这谁说得清楚?莫须有的事情,讲也讲不清的。到时候你的名声坏了,学校可不敢留你!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工作。”“以后注意点吧!有这心思,不如多想想怎么提高升学率。别总体罚学生!尤其别动手!尤其别对女学生动手!”

班主任唯唯诺诺,点头说是。

从此之后,班主任再没体罚过班上任何同学。之前每节早读课、自修课都有同学被喊到教室外面罚站。现在最多在自己座位上站个三五分钟。减刑了。

玉贞成了班上的女将军、花木兰、穆桂英。

女将军和班主任结下了梁子。成了死对头。

虽然班主任不喜欢玉贞,她平时寡言少语,班上也没几个朋友,但语文老师很器重她。因为她作文写得好。

新入学的第一堂作文课,玉贞的作文就被老师当范文阅读赏析,以后更是见怪不怪,篇篇作文被语文老师大加赞赏:文笔好,逻辑性好,思路清晰,旁征博引,内容有创意。凡我们听过的老师夸别人作文的赞美之词,都在玉贞身上用过,并且重复使用。

玉贞的作文确实写得好。比老师给我们订阅的优秀作文选上的作文好多了。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语文老师引荐她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这在学校也是稀罕事。通常高一上学期是不让进文学社的,下学期才开放申请,名额也极其有限、屈指可数。可见语文老师对她的器重。

从那之后,校刊每一期上都有玉贞的文章,都是大篇幅,不是小角落。

甚至于高二开学的那一期,卷首语居然刊登了玉贞的一篇短诗。

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卷首语,刊登在校刊扉页的那篇文章,通常由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所写,内容颇为官方,颂扬社会美好,歌颂人性真善美之类。那一期破天荒地刊登了玉贞的一首诗,内容也比较激进,很多人大跌眼镜,一传十,十传百,全校师生都知道了我们班有个才女叫玉贞。

但玉贞还跟从前一样,寡言少语,埋头读书。

其实玉贞成绩并不好,在班上不过中等,有时还要偏下。她只有作文好。很多时候见她在看书,都是各类课外书,中外名著居多。班主任不提倡她这样的,常在班会课上指桑骂槐:“某些人啊,整天看些没用的课外书,不好好学习做数学题,不知道想些什么东西。”大家都能对号入座,猜到是玉贞。自从那次撕破脸皮,班主任再不敢正面惹玉贞,知道她是个难缠的家伙。

除了看书,玉贞更多地是在写作。写满整整一页纸,字迹清秀,标准小楷,然后从本子上撕下来,撕得粉碎,丢在垃圾桶里。

有一次活动课,班上同学都去玩了,教室里只剩下三五个人。玉贞又写完一页纸,撕下,撕碎。我刚从外面回来,路过她座位,问:“你这是干什么?干吗写完了又撕掉?”

玉贞说:“写得不好。”“那也不用撕掉吧。”“不想留着。”

我去捡她撕碎的纸条,被她抢走:“你干吗?”“看看你写的什么。”“不给看。”“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不想被人看见。”

玉贞一一拾起碎纸片,另撕一张纸包起来,放在书包最外面的小口袋里,准备放学后丢别处垃圾桶里。“既然撕掉,不给人看,那干吗还写下来?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多矛盾啊。”“谁说写了一定要给别人看的?”“那你写了干吗?”“给自己看,不行吗?”

无言以对。好古怪的脾气。

两个月后,有件事在学校里闹得尽人皆知:玉贞给体育班的一个男生写了一封情书。

这本来没有什么,那男生很高很帅,身材也好。打篮球时,篮球场上好几个女生排排站给他加油。打到浑身是汗,衣服一脱,两块大胸肌、八块腹肌,女生们都尖叫。全校都知道他这号人,是风云人物,自小收到的情书无数,很多女生暗恋他。

但问题是,玉贞写给他的,是一封长达七页的文言文情书。丝毫没有引用任何古人的旧作,都是自己原创。后面有整整两页都是骈文,很有《滕王阁序》的感觉。那段日子我们刚学这篇文章。玉贞学以致用,很得精髓。

体育生虽然没有多少文学素养,但也听过玉贞的名字,经常上校刊的那位才女,还上过卷首语,看出玉贞文采飞扬、深情款款,非普通女生。从不待见女生写情书的他,第一次以收到情书为骄傲,不仅给身边人炫耀,还贴在黑板报上,引得别班的同学都来瞻仰。

事情闹大,两个人被喊到教务处写检讨书。

体育生从小惹祸,写检讨书不在话下,内容早就烂熟于心,稍作改动,五分钟就写好了。字迹歪曲,像太阳下晒干的蚯蚓在爬。

看一旁的玉贞,字迹工整不说,居然又写了一篇文言文!“你有病啊!检讨书都写文言文!谁看得懂!故意折腾老师吗?”

体育生本想说这句的,但话一出口,却成了:“你文笔很好。”

玉贞脸红:“你都看明白了?”

体育生摇头。“那你还说好。”

窗外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体育生说:“我听不懂鸟叫,但也觉得鸟儿唱歌很好听啊。”花言巧语逗女孩子欢心,是他一贯的本事。

玉贞笑了。“文笔这么好,以后当个作家吧。你出书了,我第一时间买,找你签名。”“我没想当作家。”

体育生不懂:“那你想当什么?”“不知道。我就喜欢写作。喜欢而已,但不想以此为职业。还没想过将来工作的事。太遥远。”“喜欢写,就一直写下去。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多开心。我文科理科都不行,爸妈才叫我上体育班。其实我自己并不喜欢。平时玩玩可以,天天打球、训练,很烦的。但总不能不上学。不上学干吗?就这么勉强着过吧。”

交了检讨书,玉贞和体育生再没说过话。偶尔在学校里碰见,只是点头一笑。那时的情爱,与其说是非君不可的欲望,不如说是一份浅薄的幻想,随风摇曳,随风而逝。

玉贞把幻想寄托于文字,渐渐也就消散了。暧昧的感觉全无。

体育生只觉得这女孩很特别,但知道不是一路人,勉强不来。

一个月后,玉贞的那份情书上了报纸。是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拿去投稿的,内容作了删改,把男女之情改成了学生对老师的敬重之情。大家对玉贞再次刮目相看。

如此看来,玉贞是文学社这届的第一人选了。

学校的文学社,每年都会选两三个社员作为重点栽培对象,指导老师单独指导提点,一一给他们修改文章,并向报刊杂志投稿。

好几个学长学姐,因为在校时多篇文章见报,被出版社的编辑邀请出文集,还有几个直接被保送大学中文系的特长生。这些荣誉,出书、保送,指导老师都是有奖金的,对学校声誉也有极大的好处。

很多家长争着抢着给文学社的指导老师送礼,拜托老师帮忙给孩子修改文章,投稿报社,说不定孩子将来能出书、保送大学。但指导老师会看个人天分。天分不够的,就不浪费时间了。揠苗助长,彼此都是耽误,还浪费时间。有天分的,才会稍加指点,四两拨千斤。玉贞是写作奇才,十年难遇一个,怎么能错过。

这是别人想都想不到的机遇,叫人羡慕死。

但玉贞并不开心。

她死脑筋,去找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理论:“干吗修改我的文章?你投稿也没经过我同意!”

指导老师心想:这小姑娘,脾气不小。

老师耐心劝说:“你这文章整篇写得很精彩,但有两句写得不好。你看,我这样一改,不是好多了?早恋的主题也不好,改成尊师重道的主题,不是更主流了?你有天分不错,但还需要点拨点拨。老师当你的伯乐,好不好?”

玉贞撇过头:“我不要别人改我的文章。”

指导老师说:“文章不厌百回改。老师帮你润色修改两句,还不行了?哪有人的文章写了不需要修改的?曹雪芹的《红楼梦》删改了多少回,你知道吗?”

玉贞丢下一句:“文学社,我不参加了。”跑了。

语文老师私下劝她:“我也是为你好。你数学和英语的成绩一塌糊涂,班上垫底,高考不行的,还不如走特长生的路子。就你的文笔,在文学社好好写,指导老师给你好好栽培,两年内,绝对能上各大报刊杂志。出书、保送,都不是问题。前面几届有好几个文笔不如你的同学,不都出书、保送了?你要相信老师、相信学校文学社。”

玉贞不听。她很犟。

班主任在一旁冷笑:“就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家。”

玉贞退出文学社后,同一届里,文笔仅次于玉贞、但远不如玉贞的一男一女接替而上,被指导老师热捧,文章往各大报刊杂志社投稿,时不时就见报。

没办法,文学社每年都有硬性的名额要求,必须要捧两三个学生出来。要么出书,要么保送。不然学校就不拨经费了。

离经叛道的玉贞离开了,受益者后来居上。指导老师也有业务压力,自然铆足了劲捧他们两个“尊师重道”的。

最终,被力捧的女生,保送复旦大学中文系;被力捧的男生,在校期间就出了两本文集,保送南京大学中文系。

而玉贞,只考上一个很普通的二本学校。专业是金融会计。爸妈给她选的,说这个专业出来好找工作,能挣钱。

高中毕业后,我们再没见过面,只在网上有过几次联系。玉贞不爱与人来往,连同学聚会也从不参加。但我们时常谈到她,那个不肯剪长头发的女生,那个敢跟班主任叫板的女生,那个文笔很好的女生,那个会把自己的文章撕碎的女生,那个给体育生写文言文情书的女生,那个用文言文写检讨书的女生,那个不满指导老师修改她文章拿去投稿的女生,那个主动退出文学社放弃指导老师栽培的女生。与旁人如此不同,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像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更像周敦颐写的《爱莲说》,香远益清,只可远观。傲然独立,卓尔不群。

大学里,玉贞爱上了旅行。她旅行和别人不同,别人都是拉帮结伙,一堆人上路。到哪儿都要拍一堆照片,发在网上刷屏。她从不发照片,只写游记。

她手脚很快,发完不久就会删除。看到标题,及时点进去,就能看到她写的游记,文字一如既往很有灵气,常常文言文,甚至骈文。但更多时候我们点进去,页面显示已删除。

想起高中时候,她把整页的文字撕碎扔进垃圾桶。

她没变过。一直是个奇怪女生。不讨喜,也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喜欢她,怎么看待她。她就是这么自我,这么倔强,这么无所谓。

有同学跟她同城,约她一起出游、爬山。她拒绝。

同学说:“一起来吧。人多热闹。”

玉贞说:“我不喜欢人多。不喜欢热闹。我喜欢安静。喜欢冷清。”

同学都说:“她好怪。怪胎一个。”

同学专挑五一、十一长假出游,平时没时间。放长假,大家都出来玩,路上人特别多,人挤人。签到做任务似的,到一个地方赶紧拍两张照片,继续下一个地方。景点太多了,得提前看攻略,作好行程安排,不然来不及。晚上睡酒店,吃喝都是当地有名的美食餐厅,一饱口福。

玉贞出行刚好相反,只在工作日出游,尤其天气不好的时候,比如阴雨连绵。路上人少,风景不被打搅。雨太大了伤风景,行路也不方便,细雨刚好,很有情调。穿雨衣、雨靴出门,一路淋湿也不在乎。

玉贞从不去人多的地方,尤其名胜古迹,觉得名过其实。只去偏远冷清的地方,人迹罕至,别有一番风味。永远一人独行,独来独往,不与外人结伴。有时候去爬山,偏僻小山,荒山野岭,整个山上只有她一人。每条路都是独自行走。

她的包里没有化妆品,没有换洗衣服,只有身份证、一点现金、洗漱用品、水瓶和饼干,还有一顶很小的帐篷、一个睡袋。她经常露宿野外。她喜欢这种亲近自然的方式。几近荒蛮。归于本心。

她一直这样出游,直到大四毕业前出事。

那天,我在学校图书馆忙着准备毕业论文,派出所给我打电话,问我是否认识玉贞。下意识地慌张起来,什么事要牵扯到派出所?我说我们是高中同学,问对方怎么了。打电话的人说:“你同学在山上被人抢劫,从山坡上摔下来,当场身亡。犯罪嫌疑人已经抓到。你在她手机的最近联系人名单里,所以要录个口供。”

当场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后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前两天下午,下小雨,玉贞照例出游爬山。她一向去人少的地方,加上下雨,以为路上不会碰到人。谁知半山腰碰上两个男人,就是后来抓到的犯罪嫌疑人,本就是在逃的通缉犯,涉嫌一桩谋财害命的杀人案。

据两个犯罪嫌疑人说,他们起初只想抢点钱,玉贞说身上没带钱,他们不信,搜身,什么都没搜到。就这么白白放过她?不行!看她长发飘飘,挺漂亮的,动了歪心思,要性侵她。玉贞转身就跑。下雨,山上很滑,玉贞跑得太急,扭伤了腿。两个犯罪嫌疑人抓住她,性侵了她,又把她从山坡上推下去,头撞到石块,当场断气。

说不出的滋味。心里堵住。

警察问我最近一次和玉贞通话是说什么事。我说:“是两礼拜前,我们几个老同学去她学校那边玩,想喊她一起。”

警察问:“你们一块出去玩了?”“没有。玉贞喜欢一个人。她不爱热闹。”“她要是跟朋友一块去爬山,犯罪嫌疑人看人多,哪敢行凶?你说一个小姑娘家,没事往深山野林里跑干什么?下雨天还出去。一点也不懂得自我保护。”

我沉默无语。记得玉贞写过:“每日生活循规蹈矩,不免沉闷。认定身边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生活自然了无生趣。冒着肢体损伤、甚至失去性命的危险去爬山,正因为危险时刻笼罩,不期而遇,感官格外敏锐和浓烈。雨后的新鲜空气,沿途的花草树木,站在山巅一览众山小,迎接冉冉升起的朝阳,都是无比美好的事。”

这种文艺的解释大概是没办法跟别人说通的。因为大多数人对于“文艺”一词不过是一种附庸风雅的潮流,而对玉贞,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她就是这样品性的人。

其实,打电话的那天,我们原本不想联系她的,都知道她很孤僻,不爱跟人出来玩,邀请也是被拒绝。只是当年她写情书的那个体育生也过来了,说想见见她。没想到玉贞在电话里很直接地说:“我对他的爱慕,只有二十分钟,写完那篇文章,对他就再没有爱慕之心了。要不是你今天提起,我都不记得他了。”

体育生很尴尬,这些年,他一直把那封情书折叠放在钱包里,随身携带。很奇怪的是,收到这封情书之前,他谈过很多女朋友,换来换去,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收到这封情书后,每次谈女朋友,他都希望对方能给自己写一封情书,但从来没有。这些年,他一直惦记玉贞。每次分手后,都会翻看这封情书。他从没为那些女生伤心过,却对玉贞越来越想念。明明两人只有一面之缘。

出事的第二天,我在网上看到玉贞的新闻,在社会新闻那栏很小的角落里,非常不起眼。跟头条的娱乐新闻某某明星夫妻大婚的版面不能比。

大概这种小案件每天都在发生,一扫而过,无人在意。

除非受害人是身边人,认识多年,骤然出事,才会猛地心悸,感慨命运无常,生命脆弱。

22岁啊。她才22岁。一生中最年轻而美好的时光。就这样英年早逝。

体育生从别处得知玉贞的死讯,很难过。与我一同参加玉贞的葬礼。那时我刚签了工作合同,还没有正式上班,有空,刚好回老家探望亲人。他也是。

他说:“其实这样也好。不然你看,回头毕业了,都要找工作混口饭吃。我们无所谓,她不行。照她的脾气性格,真去当个会计师,每日为了糊口奔波劳累?她太天真,太纯粹,太理想化,很难在这个物质化的社会生存。偏远的山谷确实更适合作为她的归宿。”

是。玉贞太固执,太倔强,太极端,太钻牛角尖,是理想主义者。什么都要如她所愿。如果生活不如理想,她会活得很痛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坚持走自己的路。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凡人,随遇而安,为了温饱生计,总能勉强过下去。她不要勉强自己。

玉贞的葬礼,玉贞父母对外只说,玉贞是出游爬山,失足跌下山坡,是一场意外。撇去其他不说。

分明记得,警察给我看玉贞的照片让我辨认。照片里,玉贞长发披肩,衣衫不整,满脸血污。是人蓄意谋害。

如果玉贞在,必不愿他人修改自己分毫。该是怎样就怎样。指导老师不能,父母也不能。她不为自己人生的原本面貌而羞耻。

丧礼的锣鼓敲起来,玉贞的父母抱头痛哭,说女儿狠心抛下他们。

远远看到盖棺入土,想到那一年,新学期开始,校刊的卷首语用了玉贞的一首名为《我的墓志铭》的短诗,没想到几年后一语成谶:

我只想如自己所愿,

而非如他们所愿。

不是故意要和谁作对,

只是一旦有冲突,

我不要听他们的,

委屈自己分毫。

不是不懂人情世故,

只是不愿沦为世故。

我这一生,倔强、固执、纯粹、干净

只为自己活。

即使此路刀山火海,

终点亦是绝路,玉石俱焚。

九泉之下,虽死无憾。

被妈妈一手安排也被妈妈一手毁掉的生活

菁菁还没毕业的时候,妈妈就给她安排好了工作:跟妈妈一块,在镇上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朝九晚五,做五休二,很轻松,很惬意。

前两年妈妈就计划好了,看准了单位里的一个闲职,之前的人调走后,一直空着不让招人,未雨绸缪先预订着,等菁菁一毕业,立马填补过去,水到渠成。

妈妈说:“现在大学生出来找工作不容易。不比从前大学生稀罕,当个宝贝捧,现在遍地大学生,文凭不值钱。除非你是名牌大学出来的,清华、北大、上交大。你是吗?你不是。多少年轻人顶着学历找不到工作的?刚毕业就失业。这不,妈都给你安排妥当了,比你自己出去打拼容易。你一个人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妈妈也不放心啊。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被同事欺负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饭菜不合口怎么办?想家了怎么办?不在跟前,妈就是不放心。趁妈妈还没退休,还能多照顾照顾你。你爸爸走得早,家里就咱们娘儿俩,我一个人把你带大不容易,你要听妈妈的话,不要让妈妈担心。妈都是为你好。妈不会害你的。为了你这工作,妈也是求爷爷拜奶奶,三天两头跑,给管人事的老冯送了好几条香烟、好几罐茶叶,还是你叔父上次从北京带过来的好茶叶,很香的,老贵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全送老冯了。年初的时候,老冯的儿媳妇摔伤了腿,我送了最大号的一个水果篮子去医院探望。我图什么?就为了保住你这个职位。”

其实,菁菁一直很想出去看看,四处闯荡一番。虽然她没什么远大的志向、抱负,但也好奇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不想一辈子蜗居在这个小城镇里,坐井观天、鼠目寸光。

尤其不想总跟妈妈在一块。明明妈妈很疼她,很照顾她。简直无微不至,几乎把她当襁褓中的婴儿疼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用她操心。

哪里就要这么夸张了?明显没必要。

如此周密,像个密不透风的鸟笼,死死困住,叫人窒息,反而使菁菁很想逃离这个家,向往外面的蓝天白云,大千世界。恨不得一走了之,远走高飞,再不回来。又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妈妈,很不孝。内心矛盾。压抑。纠葛。

早先以为,上大学能报个远点的城市,背井离乡。填志愿前,妈妈一直说要填附近的A大,同省,离家很近,坐长途汽车两个小时就能到,放假回来方便,妈妈过去看望也方便。

成绩公布,菁菁的分数比A大的录取线少了两分。菁菁不仅不觉得遗憾、失落,反而有几分窃喜,好像故意少考了两分,好理所当然去不成A大似的。“妈,我尽力了,是我成绩太差,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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