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芙蓉城到希腊(罗念生全集第十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6 15: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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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念生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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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芙蓉城到希腊(罗念生全集第十卷)

从芙蓉城到希腊(罗念生全集第十卷)试读:

编者说明

本书收录的是罗念生先生已刊或未刊的散文、诗歌以及书信等。其中《

芙蓉城

》曾于1943年由西南图书供应社印行,《希腊漫话》曾于1943年由中国文化服务分社印行,1988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再版,《龙涎》则曾于1936年由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刊行,是罗先生早年创作的诗歌集。

罗先生与诗人朱湘情谊甚笃,朱湘的突然离世成为他永远的遗憾。罗先生曾撰写过多篇文章,推崇朱湘的文学造诣,怀念这位富有才情的莫逆之交。1985年,罗先生与罗皑岚、柳无忌一起合著《二罗一柳忆朱湘》,寄托思念之情。本卷予以收入,并搜集了罗先生早年纪念朱湘的文字,合编为“关于朱湘”。

此外,本卷还收集了罗先生未曾结集的诗歌、杂文多篇。在新版编辑过程中,杨新宇、吴心海等老师给予了莫大支持,提供了多篇难于搜集的重要文章;罗宏才老师提供了罗先生早年在西安进行考古发掘时写就的《莲湖公园发掘记》手稿复印件,在此特表谢忱。

最后,本卷收入了罗先生的书信157通,新增写给孙大雨、彭燕郊、卢剑波、杨德豫、田仲济、王焕生、孙琴安等多位学者的书信。罗老治学之严谨,为人之热忱跃然纸上,感人至深。《罗念生全集》编辑委员会

芙蓉城

芙蓉城

燕京城像一个武士,虽是极尽雄壮与尊严,但不免有几分粗鲁与呆板;芙蓉城像一个文人,说不尽的温文,数不完的雅趣。芙蓉城的地基相传是西王母大发慈悲,用香灰在水面炼成的:城中从来不敲五更,因为敲了便会沉没;不信,掘地三尺便可见水,好像历城一样,到处都是水源。这城在一个高原的盆地中央,四周环绕着“蓊郁千山峰”。西望灌县的雪岭犹如在瑞士望阿尔卑斯山的雪影一般光洁。春天来时,山上的积雪融化了,洪水暴发,流过一个极大的灌口;那儿筑着一道长堤,防范这水泛滥。这堤比黄河的堤防还更坚实,还更紧要,特派一员县令治理;倘若疏心一点,那座城池顷刻就会变作汪洋。口内的水力比起奈阿加拉瀑布的还要强:磨成水电,全省可以不烧柴炭。从这灌口分出几十支河流,网状般会萃在岷沱二江,芙蓉城就在这群水的中央。谷雨时节,堤边开放一道水门,让清亮的雪水流下盆地给农家灌溉。这些农田多是方方块块的,有古井田的遗风,也就像我们顶新派诗人底“整齐主义”一样美。这儿的土壤很肥沃,一年计有三次收获;今天割了麦,明天便插秧,眼前黄金变成翡翠。这儿也许冷,但冷得不让结冰;也许吹风,但不准沙石飞扬;也许有尘埃,但不致污秽你的美容;这儿云多,云多是这儿的光彩:“锦屏云起易成霞”,所以南边的邻省叫做“云南”。“蜀先人肇自人皇”,在很古时代,就有人想到西方的“古天府”;但那时无路可通,“秦开蜀道置金牛”,才辟了一条“金牛道”。后来发见了西方有灵气,“大耳儿”据了芙蓉城南面称尊:至今少城内还遗存一座金銮宝殿,恍惚京师的太和殿一般庄严华丽。不久,又有一位风流皇帝在马嵬驿抛了爱妃,逃到“天回镇”:他望见那儿有一团异氛,忙命太子返旗兴师;自己却跑到芙蓉城乐享天年。如今改朝换代,还有人觉得那山川险峻,可攻可守:所以我们的国父戎机不顺时,想进去闭关休养;那位长胜将军“匹马单刀白帝城”,也逗留在那边疆上,一心想进驻蓉城。

芙蓉城对穿九里半,周绕四十里。从孟旭开端,城上遍植芙蓉,硕美鲜丽,“二十四城芙蓉花,锦官自昔称繁华”。中央有少城,也有一座煤山。西南角石牛寺旁有块“支机石”,高与人齐,略带青紫,相传是织女的布机堕下人间;还有一块尖锐的“天涯石”,生在宝光寺,象征远行人的壮志。城中古迹要数文翁兴学的“石室”,君平算命的卜肆,杨雄的“子云亭”和他钞太玄经的洗墨池。

西郊外可寻访相如的古琴台,在市桥西岸,也就是文君当炉涤器的地方。北门外可望凤凰山,满生着青蔚的梧桐。山旁有驷马桥,相如当日豪语道:“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此桥。”附近有昭觉寺,寺大僧多,古柏苍翠。明代的“和尚天子”曾在那儿选高僧辅佐诸王,可知名器的隆重了。

东关外有望江楼,不亚于黄鹤楼那样举目空旷:前人有半边对子,缺少下联:“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旁边有一口古井,每个名士,每个游人都要取点井水来品尝:因为多才多色的薛涛的香魂潜没在井中,所以这水就名贵了。江上顶好耍是端午的龙舟竞渡:名士,美人,观客,重重叠叠聚在江边;耳听火炮一响,龙舟鸣金击鼓奔向彩舫;忽然一只酒醉的水鸭从舫上飞下,群龙怎样奋勇也擒不住它。江水流到峨眉山麓,转变黑了,特产一种美味的墨鱼,相传是东坡洗砚台染黑了的。

南郊不远就到武侯祠。祠前有几抱大的古柏,传说是孔明亲手植的,恍惚像孔林的枯桧。这老柏有些灵怪,不逢盛世,不发青枝。祠内竹林修茂,气象森威;先帝的衣冠坟像一个山头,横斜着楠木几口。正殿上有付扁联:“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殿旁古式的草亭里存放着空城计弹用的古弦琴,亭周题满了名句,还记得几字:“问先生所弹何调,居然退却十万雄兵?”想司马氏见了,当如何懊恼。到如今依然祭祀隆重,时有过客瞻拜;庙宇重修,正梁是千里外运来的一根“乌木”。

南门口有一道长拱的石桥,很像颐和园的十七洞桥。“万里桥西一草堂”,逆流西上,行过芦花小径,直通“草堂寺”。寺门很古雅,两旁题着“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你见了也必心中荣幸,充满了无边的诗意。石砌上的苔痕,垣墙外的野草,虬干的古梅,清幽的竹径,都是杜公当年的诗料。堂前有一方很深的池塘,塘内养着许多鱼鳖,有的白鲤已长到“丈大丈长”。如果你抛下一块面饼,那些鱼会成团起来吞食,嘴皮伸到水面有茶碗样大,吞起东西来“通通”地响。一个暮春晚上,杜公在池畔吟诗未成,忽觉青蛙叫得烦腻,他用朱笔在蛙的头上点了一点,封它到十里外去唤“哥哥”:所以如今草堂寺的青蛙头上有一点红痣。逢到四月十九“浣花节”,你可邀约良朋,泛舟到草堂,摆一台“浣花宴”,醉酒赋诗,极尽雅人雅事。

出寺不远就到百花潭,又叫浣花溪:水涯竹木丛生,天然幽韵;这溪水用来濯锦,格外鲜明,薛涛曾取这水制造十色笺。“百花潭水即沧浪”,后人因爱慕这名句,在溪边的柏林里年年春天举办“花朝会”。全省的花卉宝器都送到那儿赛会,远近的人都爱到那儿观赏。城内的戏园,茶社,酒肆,商场,和音乐,武艺,球戏等娱乐都移到花会去。见天有成千成万的游客观花玩景:会场内笑声与管弦合奏,美色与名花争艳。妇女们更有别样的心事,进青羊宫道院去摸弄青羊,许下求嗣的心愿。你高兴可以到处游玩,有何首乌,有灵芝草,江安的竹器,精巧玲珑,峨山的“眉尖”,清甜适口。倦了,你踏进酒家酌饮几杯,别忘了当炉的美人。醉后,你醺醺地在十里花圃中息芳香,看美色,这艳福几生修到!

芙蓉,你的自然美妙,你的文艺精英,我还不曾描出万一。愿你永葆天真,永葆古趣,多发几片绿叶,多开几朵鲜花;别给楼高车快的文明将你污秽了,芙蓉!

自跋:我有几次乘驴到西山踏雪,那位驴夫从戎游过四川,他频频向我赞叹蜀中风景:“喝,那才是真山真水啦!……呵唷唷!……先生,北京简直不成,……你瞧,那雪里的西山还不是那笨头笨脑的,一点儿也不秀气。……呵唷唷!……我这辈子再也别想进川了。……喝,那才是真山真水啦!……”这是驴夫随心吐出的诗话,我因想起蜀中的风物值得记述。昨晚梦归故乡,见几对鹭鸶在妩媚的江边觅食,心中莫名的高兴,起来便写就这文。

打猎

刚才在校园内瞧见几只小兔,我正想去捕捉,身后转出一条老兔,我便乓乓乓放了三声口枪,惊得那老兔飞跑,还用尾下的白旄招引小兔,我追逐了一程,已不辨兔的去向,坐在草地上想念我的祖父:要是他在这儿,准请那野物去见灶王菩萨。这下面是他打猎的“龙门阵”:

说起我的公公,我先要祝福他。今年“古稀”进三了,不知还爱打枪么?记得有一年秋天,收获完毕后,他约了些亲友来围猎,有刘老师,余表叔,成哥哥和打靶极稳的刘四,我的娘顶厌恶打枪,她以为那样的伤生是不合天良的,时常诫我不可跟去,怕惹出什么意外,因此我每回跟去时,娘在家一刻也不放心,甚至还请土地菩萨来看管我。这回临睡时,娘再三叮咛,千万跟去不得。但睡到曙色初明,耳听唤狗的哨子一嘘,我便忘了母训,起来偷偷地跑了。

公公缠一块青丝帕,巾角垂在肩上;穿一件家织的毛蓝布长衫,衣角卷在腰上;白角的药带和铁砂包挂在腰间;鸟枪背在肩上,右手挽着一圈竹绒编的火绳。他的脸色是和善的;决不像我那天在圆明园里看见的捕鸟人那凶相。花狗在前面领路,每行一箭远近,它就撒些水在道旁,作记路的暗号,花狗长得很好,身段苗条,前腿开张,耳尖微微向下弯曲。顶灵敏是它的鼻官,能嗅出隔日的兽腥。我们大队人在晨光稀微里进发,有的还在打呵欠,忽然一阵晓风拂过,才清醒了一些。这日草木枯黄了,发出异样的野香;田坎上堆放些稻草,几对蟋蟀在草上爬寻。空中还不见飞鸟,只听猫头鹰在林内“呜呜”。我们经过几处农庄,短篱内透出犬吠与鸡鸣,勤苦的农夫负着犁头牵着牛出来了。我们行了几里路,走进一带平野,两边的山层层合抱,前面是重叠的高岗,清秀中透露着庄严。

公公在土里寻见了新鲜的兔屎,花狗几忽然嗅得了热臊,——读老的阴平声,是野物经过留下的腥气,——尾巴向上挽圈,公公忙说是兔臊,叫大家分开守口子。说着说着那兔就惊了出来,花狗还没有看见,公公早放了一枪,大家以为是引脉走火,忽听狗叫,才知兔子真出堂了,——猎犬不见野物不会乱叫的。五六只狗死命追去将兔子擒回,放进网带里叫我背着。论功行赏喂了花狗一个生鸡蛋。大家都说这只兔来得太容易了,但都恭维罗二老爷手稳,回回见采。公公的枪法也实在高明,他会用双眼描准,枪尾随着野物移动,百发百中。

公公笑了笑说:“算不得‘啥子’,这匹山很多老兔,今天大家显一显身手,看那个的枪稳?”我同刘老师在斜坡底下截凸口,他们上山去了。守兔子要定一个目标,枪对正,兔子隔目的地几尺远就开火,它一射来正好碰在子弹上。我们等了许久不闻声响,刘老师道:“等着空事”,叫我守在底下,他自己到右山打野鸡去了。但不久就听得“嚆儿,嚆儿,……兔儿下来啰!”我平日听说兔子衔着人骨会学死鬼“哇哇”地哭,并且,那家伙被人追逼了反会噬人。所以我这时吃惊不小,忙拾得几粒石子在手,念了一道咒:“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敕”——这是打狗的咒,对野兔怕不生效力。兔儿前足太短下坡难,只见那家伙几滚几滚就下来了,一到底下反蹲在道上,张着尖细的耳朵四下探听。我手中的石子早打完了,没法,放声喊哭起来。兔儿听了,舍却下坡路,不慌不忙从乱草里横起逃了。公公赶下来忙问刘老师怎不开火,我哭着说:“公公,兔儿咬人吗!我害怕!刘……刘老师那边打野鸡去啰。”公公听了有点生气,打发幺爷去喊刘老师回来好生守着口子。我因为害怕,舍了口子,紧跟着公公身边。四五条狗到处猖狂,连兔的去向也不明了。公公呼唤了很久,花狗才肯回来,那几条却跑到隔山去了。许是兔子刚才卖臊,花狗在原地尽转圈子,总拉不出去。等它理出了臊时,它的尾巴又挽的太圆,难道这狡兔还在这儿不成?只见狗的头颈往林里伸缩,一爪篷就把兔子按了出来,那兔隔它很近,它边叫边按,一连几下都扑个空,公公的枪指正了却不敢放——怕“投鼠忌器”。等兔子逃开了几丈,公公的枪力又达不到了。前面是刘四的口子,想来一定逃不脱,那知刘四的枪老是不响,许是这狡兔又卖了臊。花狗追了一整,逢着那四五条狗,一齐乱追乱闯,又迷失了方向。

翻第三堂可不容易,花狗急地发慌,随着那些狗乱冲,连热臊也理不走。公公才决计把那几条狗唤回,用火绳系着,让花狗独自去翻堂。它理着了臊,转了几个弯,跑到第二匹山上,公公才明白兔子过山了,打出几声“鸣哄”;于是满山都应着“鸣哄,鸣哄”,——这是换防的口令。走到那边山麓,狗尾越挽越圆。过了一根田坎,在田角上将兔子赶出,那兔发慌,跳进了水田里——这许是兔子第一回下水。狗也跟着下去,这时好打又不忍放枪,等它跳上岸,公公一火,打正了,但没有致命。一连翻到第五堂,兔子又带了两枪伤。最后跑到刘老师的口子上,他一响火,兔子应声倒地。一纵一擒,刘老师好将功掩过。后面的狗还远呢,他提起那足足三斤重的老兔子一看,全身是伤,他叹道吃不得了;但公公跑来说:“费了蛮大的力气,将就带回去。”花狗这时气都喘不过来,周身一呼一吸地抽动,舌头红东东的露在口外。今天它头一次翻上了五堂臊,从此就出名了。

正在这些时候,有人瞧见崖边惊出了一只母鸡,幺爷带黄狗去试试,看雄子飞走了没有。黄狗得了臊,尾巴垂地笔直,忽然从附近的石崖里飞出一只雄鸡,幺爷一枪打偏了,公公的枪又不响,因为他刚才忘了上药。刘四才端正的放了一火,只见那鸡毛篷篷地一栽就落下,幺爷去检了回来,绿英英的羽毛还是尚好的,尾翎有尺来长。

跟着又围猎了两场,却一无所获。这时太阳当午,大家有些饿了。幺爷将他背着的干牛肉取出,和着冷饭粑吃。石崖下流着清亮的山泉,人和狗都饮了些。用过了午,抽的抽烟,打的打盹,花狗靠着公公,前足伸在地上,头放在足间。这时听到刘老师说:“兔子跑到我的凸口,已经带伤过重,算不得我的功劳。”公公抢着说:“功劳?就是因为你才闹到这时!咳,难重你存心累坏我的狗不成?”这边成哥哥在打趣我,他说:“你真不中用,那有兔子会咬人,只有人会吃兔子的。你就是没有枪,闭着眼睛去捉也行。喜得好没有骇掉魂!不然,你妈又要怪……”我听了怪不好意思,一个人跑到山腰采了些野果和“救命糖”吃,还不觉饱。打枪第一要饿得,第二要等得,第三要跑得,三者缺一,就失掉了资格,我那时当然不够资格哟。

远处看牛匠高唱山歌,歌声越听越近,冲破了深山的静穆。他唱:“幺姑儿今年十七八哟……柳得儿柳连柳!”他走来向我们说:“郭幺爷后龙山上有根毛狗,时常偷鸡偷鸭。大清早听见它在山下‘汪汪’地叫。……诸位大爷去不去打?”打毛狗顶难,只有公公才打得着。他老人家那天格外欢喜去试试。他把狗带到那边山上,半天寻不着臊,偶尔一点冷臊,又牵不起线。他才把狗唤回,走下山来。后来听说郭幺爷堰塘里的鸭子少了两只,于是大家分好口子,公公让刘老师带狗,自己去截一个紧要的凸口。守毛狗要在斜坡上,人躲起来,枪比正,一见毛狗的头冲上来就开火,因此有时会误伤猎犬。切不要打身子,那真冤枉,因为那家伙带了伤还跑得过几重山。刘老师带了狗到堰塘坎上理得了臊,狗尾拖直,尖端微微弯曲,这显然是狐臊,要是九节狸或虎豹的大臊,狗的尾巴便会夹在两腿中间,现出一种畏惧的样儿。这臊很热,它起初往西走,觉得不对,才折向东方。大步大步走了许久还没有声响,它忽然离了正路,向凤尾草丛里走去,在那里拾得满口的鸭翎,以为隔狐狸很近了;但绕了几圈还拉不出来,又才回到正路去。刘老师不敢放哨,紧紧地尾着它走。它爬上崖腰绕了一会还不见踪影,又顺着崖边走了一程,寻见一个很深的崖洞,狗儿直向洞里嗅,想进又进不去,退出来抬头一望,见那狐已出了洞在山下奔跑。花狗一声“嚆儿”,那野东西跑地更快,它那儿追得上,前面是成哥哥的凸口,成哥哥是新手,打坐火都像缺牙巴咬虱子,打毛狗更难形容了,那知他不懂规矩,像守兔子一样坐在路中,那狐狸一见他的身影就折奔南路。不久公公的枪响了,几条狗才追上,这显然是它已经带伤。但追了很远,终于失去了。打毛狗不能翻堂,除非是它带了伤。短尾巴狗跑得顶快,在湾里又将野狐赶出来。这回许是它受创过重,跑不得了。不容它狐疑,只好偷回来进原洞逃生,那知会转到刘四的凸口上又中了弹。短尾巴狗赶上去,死死地含着它的颈子,刘四怕撕坏了狐皮,急忙招呼狗,擒着狐狸。公公见了喜地连口都合不拢来,他道:“这件狐裘做得成啰,可惜不曾交冬,怕会脱毛呢。”垂死的狐狸还在地上“丝丝”地呻唤,耳朵短,脚也短,眼睛小的不成比例,但很发亮,全身是赭黄,正像凋零的颜色,尾毛更黄得好,它的样儿大体讲来像家狗不是?无怪有时猎犬见了还当是同伴呢,成哥哥告诉我:“狐狸成精会变女人,《聊斋》上的‘龙门阵’不算;有一回一个打枪客在这儿赶狐狸,他跑到凸口上不见了野物,却逢见一个很乖态的女人在这儿憩气,她对他说,刚才有一条毛狗在她面前跑过,那知这位猎人往前面跑去,回头却不见了女人。他断定那妖精就是狐狸。这个凸口就变成了狐狸凸,特别修了一座土地菩萨来镇压这妖精。”哦,狐狸会变女人,为何又将它打死?留来做猎人的艳遇岂不是好?

大家又打了几场,一直打到日落,才满载而归,在归途上余兴未尽,刘四夸他的枪好。很巧,我们走过一林楠木树,树上归来很多斑鸠,大家商量去赛枪。打斑鸠枪力要好,因为那鸟太灵敏,每每枪力还达不到时,它们便飞去了。我们当中只有三柄好枪,定了余表叔和二刘去打,余表叔那天顶不中用,这时才有用武之地。他们三人插进林中,这回许是快近黄昏,斑鸠不曾惊动。余表叔同刘老师打坐火,刘四打飞火,结果打得了五只,但刘四的飞火却打飞了,这五只斑鸠腌出来就是山珍。

回到家中,全家都很欢喜,只有娘骂了我一声“鬼囝囝”。大家帮忙将兔皮剥下,宰成碎块用香油炸得酥酥的,加上花椒,黄酒,白糖一类的香料,这味道真鲜,决不像家兔的腥怪,父亲又叫“长年”酤来了一罐烧酒,大家醉醺醺地在席上重温当天的功课,评来评去,还是恭维罗二老爷的枪术老练,吃兔肉得小心铁砂;那只老兔带砂过多,只有两只腿免强可吃。几只猎犬在桌下抢骨头,甚至争打起来,还劳主人给它们分解。

钓鱼

大清早我正在梦中闹趣,恍惚蹲在树上钓鱼,浮子忽然不见了,我连忙举起钓竿,好家伙,一个秤砣般重的鱼把竿尖拉得像猎人的弯弓!正在有趣的当儿,忽听公公在窗外唤:“辉儿!快起来钓鱼啰!”我惊醒起来,才知道空喜了一场。但钓鱼的梦是有财喜的预兆,就不管有不有财喜,今天的大鱼准来上我的钩。我还没着好衣鞋就奔出去,见公公已经收拾妥当:头上戴一顶宽大的斗笠,衣裳是松松的,脚下带泥的草鞋也是松松的,一个小圆的草蒲团吊在身后;腰间悬着旱烟棒,虫线筒和蛴螬筒;左手拿着几根细长的斑竹钓竿,右手理理他花白的胡须,那神情真是个快乐的渔翁!我抢上前去,背着鱼兜,锄头,和矮凳跟着公公出了门,在路上公公要瞧着竿尖走,免得拌着树枝或碰着石子弄断了竿尖。这时金晃晃的朝暾照着苍黄的野草,草尖还有露珠滴垂,田边时时发散着鱼腥和稻草的野香。

走了一程,快到孔夫子田,隔得远远的惊起了几对投宿的野鸭,鸟的颈子伸得长长的,和翼尾连起来像一个十字架,有一只的嘴上还有个小十字架,那是一尾不曾咽下的鱼。要下钓得先看水色,太清了你别钓,那枉子,鱼在水中瞧见你的身影便不肯游来;太昏了又不中用,因为鱼儿寻不见你的食饵,顶好是“二浑水”。这日打了谷子不久,一望全是淡赭,在朝阳里简直是一坝黄金,余下的稻根一丝一丝的发亮。公公在稻根中间寻得两方空隙,洒下了些生米,这叫畜窠子,像喂鸽子一样,食子一抛,鸽子会结队飞来。但切不要洒的过多,因为它们吃饱了,会洋洋地游去远方,再也不贪你的香饵。喂好了窠子,公公才解开钓线,洒入水里试试深浅,让水将马尾浸湿,省得是弯弯曲曲的。一会儿就扯起来,好运气,还没有穿上食饵就钓着一尾两指多宽的鱼,仔细一看怪了,钓钩挂在它的脊鳍上。公公笑道:“今早真顺手!”我忙解下鱼兜,装进鱼儿放在水里养着。公公这时才取一条虫线在掌中,用手拍了两拍使它发晕,好穿上钓钩。但这回下钓却没有动静,通花浮子安静地卧在水面,有时一口“丁丁猫”伏在上面休息,更看得清楚。那是活的浮子。一忽儿来了,但浮子动的太快,并且太微,显然是小“鲹杆儿”,它吞不进食饵,只好用头拼命的闯,所以浮子会那样抖颤。公公动了动线,那丁丁猫飞走了,但兜了一个圈儿又回来伏在上面。钓鱼全凭这点经验,只看浮子的动法便可料定鱼的种类和大小,就是浮子在波浪里翻动也可以辨别。鲫鱼来得大方,它斯斯文文地动了三四下,拖着食子就跑;黄鳝和鳅鱼顶轻顶慢,差不多看不出,它们要玩弄老半天才肯咽下;还有“烧火老者”(一种粗皮的小花鱼),顶是可厌,学“鲹杆”的吃法,但不那样调皮,一连几下,浮子便永远不会再动。公公又等了一整,这回当真来了;浮子突然下水,险些丧了那美丽的丁丁猫的命,要不是它飞的快。但浮子跟着就起来了;公公用手捏着竿子时,浮子动了第二下,但轻微一些;接着又动了一下,水波还没有浪到很远,那通花便斜斜的又进水了。公公把钓竿一带,只见竿尖弯弯的,线直直的,鱼还没有现水,打的水花四溅,隐约可以望见一片彩鳞。公公不慌不忙,顺着水里将它拖拢来。鱼在水里他怎会不慌不忙呢?要是我早就来一个“翻山钓”,把鱼抛空,从头上翻过来落在身后。这自有道理,因为鱼儿含进食饵在口里时,它并不知中了计,还以为是得获了好吃的香东西,如同你的小小弟弟含着一块五香糖一样的狂。那时“图藏匕首”还没有透露锋芒,等上面的竿子一带,钓线绷紧,要将食子从它口中拔出,它那里舍得,含的更紧些,那锐利的钩子自自然然会穿进它的嘴唇,它还以为是小伙计同它争食,扯起尾巴过来,又过去,打的水花飞溅,还逃不脱。这时候要是它能够顺着钩子翻,岂不是轻易就脱了险?但也不成,因为第一,上面的竿尖紧紧地吊着它,不让它有机会翻;如果它动的太厉害,那竿尖多弯几分,更扯的紧张;第二钩上若有倒须,只让钩进,不许退出,所以也逃不掉。——所以公公会不慌不忙的扯拢来。但若从空中扯拢来那又坏了,因为鱼在空中,心神错乱,挣动得更使劲,鱼小倒不坏事,鱼大会弄断钓线,而且要顾惜竿尖的弹力,不可使它弯的太很了。鱼儿拉近了身前,公公还让它在水里乱动一会,见它累了,才顺势提上。这是尾鲫鱼,有巴掌般大,背作青灰,腹是乳白,肚子胀阔阔的,我双手捧着鱼,解下钓钩,它还想挣扎,我才擒着它的鳃放进兜里,我手上粘着些“涎沫”和几片鳞甲。转身过去,见公公另外那根钓竿又拉起了一尾鲫鱼,小得多,一直就拉出水面。公公忙说:“辉娃儿,快点,窠子发了!”我刚刚拿着鱼,看见我的通花也在摆动,赶忙去拉了起来,那知是一个空,钓线从头上抛过去绊在柏树枝上。我放下鱼,攀到树上解钓钩,这才是“缘木求鱼”,不料我清晨的梦果然实现了。我在树上见公公的双钩钓扯起一对鱼,又才跳下来捧鱼。这样忙了一大整。等到闲一点,我又去守着小竿子,总钓不起鱼,甚至一个极小极小的鱼。有时钩子会绊在稻根上,害了我扯半天才扯起来;扯起时又因使劲太大,把钩和线卷做一团。有时起了风浪,浮子不住地摆摇,我以为鱼来了,但扯起来又是空。有时风平浪静,浮子从没动过,我举起竿子,却只剩一个空钩。我厌烦极了,想开一开心,偷偷从鱼兜里取出那头一尾小鱼,把它穿在钩上,趁公公不防,抛进水中。通花不住地浮游,一会儿起,一会儿又沉,我叫声:“公公,快看,我的鱼来啰!”公公看了看说:“等一等”;通花忽然斜斜地进水了,公公才吩咐“扯!”我遵命扯起。公公见了那尾二指多宽的鱼,欢喜极了,他说:“你也算开张啰!这鱼儿和我开张那根差不多大。”我忍不住笑,也照样取下鱼儿放进兜里。每放一回鱼,兜内的泼水声要响闹一整,好像开办一个欢迎会似的。公公回头不见通花,他举起竿子,却是根蛮大的鳅鱼,擒在手里取不出钓钩,因为它吞下肚子里去了。公公取出鱼骨镶的小剑,把它的肚子破开才取出来。又钓了一整,只是些鲹子同“烧火老者”偷吃虫线被它们嚼得白白的,只剩一圈皮,松松地挂在钩上,不提防就被它们吞去了。后来公公说:“窠子发过了,到堰塘那边去钓。”

随着公公把全副钓具移到双叉叉树堰塘。因为水深,将浮子移近竿尖,食饵改用蛴螬,在水牛滚澡的浅滩下钓。这里鱼多,一连就钓得几尾,但都不大。有一回通花很凶地摆了摆,公公忙说是大鱼,说着说着浮子就沉下了,公公把鱼竿一带,真重!扯起了一节线,鱼还没有见水,这线往东一跑又往西一跑,等到带近身前,我俯身一看只见一条乌黑的,细长的鱼,忙喊是“乌棒”,公公说:“我猜也是乌棒。”拉到水面时果真不错,鱼的尾子真有劲儿,这双股马尾钓线经不起它乱蹦,但公公很小心,松松地带着它游到滩上。青花的脊梁,三角形的头,真像一条水蛇。公公要捏着钓竿,不能下水,叫我去擒这乌鲤。我因为受过一回乌鱼的教训,不多于敢惹它,那家伙的性子很凶猛,口里还有牙齿:曾经咬伤过我的手指。记得有一年天干,塘水都放了去养田,一位农夫用竹笼罩着一根大乌鲤,他用胸膛掩着笼口,那知那家伙一冲上来,正碰着他的胸口,为的受伤过重,回来就病死了!我想到这故事,真有点寒心!正在为难的当儿,我打量这条乌鱼连头带尾不过尺来长,也许害不死人命,才试试去擒它的尾鳍,那知它又死命挣扎,洒了我一脸的水,我正忙着拾眼睛,公公喊道:“乌棒跑啰!”我张眼一望,见它的尾鳍一蹦,“悠然而逝”,把它莫可奈何。公公又道:“算啰,反正那不是好吃的东西。”我听了后硬着心肠说:“多等一个钱,我一定请它上岸!”这么一来,鱼都骇跑了,只剩些小鱼贪食,公公才移到深处钓鲤鱼。鲤鱼是水族中的高士,心很慈善,志向又远大,那天修成圆满,趁着洪水去跃龙门!鲤鱼吃素,公公才换上煮熟的“包谷”,洒线入水,我也把小钓竿洒下。这回清静了,许久没有影响。忽然间我的小通花很凶地摇了一摇,不免着起急来,第二次摇得更凶,我忍耐不住,用力举起钓竿,那知太重,我才双手捧着,几乎要弄断了竿尖。公公忙叫:“轻点扯!”但线还没有启到一半,忽然变轻了,一下就抛出了空中,落下一看,天哪!钩上只挂着一圈鱼唇,有乡姑娘耳边的玉环般大,我才知道鱼可不小,埋怨自己扯地太嫩,太凶,气得不住地蹬脚。算了,算了,我索性不钓了,坐在矮凳上看着公公垂钓。等了好一会,公公的浮子才连着摆了两下,我忙叫:“扯扯!”但公公总说:“还没有吃老呢!”等到通花从旁边移,但并未沉下,公公才轻轻一带,又有了鱼,钓线垂地多有劲!扯出水面,果然是鲤鱼。我捧着鱼仔细看,它的嘴是尚好的,显然不是我刚才钓着的那一尾!鱼的头圆圆的,全身浅黄,尾上有几点赤,据说是雷火烧过的创痕。又守了些时刻还是空,公公才说:“鲤鱼不很吃钓,收拾下河沟去。”

于是我同公公背着钓具下河沟去。我们走到一小深沱,沱周尽是些乱石,有一大块石头从中间裂开,两旁且有蚌蛤的壳形,相传那蚌蛤成了妖精,闪电娘娘嫉妒她那两瓣绿英英的介壳同自己的电光一般美丽,才将她烧毙,因此这水就叫蚌蛤沱。公公坐在那块蚌蛤石矶上,改用“车车竿”下钓。首先钓起一尾鲢鱼,周身作黄色。鲢鱼的“涎沫”多,我擒不稳,公公才自己擒着放进兜里。它进了里面,并不乱动,扁起个嘴巴慢慢吞水,还用它的触须卷来卷去。跟着又钓起几尾“黄鲢丝”和鲫鱼,但是没有田鱼肥。我忽然看见公公很认真的样子,但浮子并没有动,只轻轻地往旁边移。我问:“有鱼吗?”公公说不是鱼,叫我别做声。浮子轻轻摆了两下,移地更快,公公才举竿一带。他见钓着了,反把车车上的丝线放松些,试试那家伙所走的方向,试准了,他使劲地倒起一带,竿尖反而没有起先弯的厉害,难道大鱼变做了小鱼不成?这时公公急忙收线,不让鱼乱游,就带近身前,提起一看,哎呀!是一个斗碗般大的甲鱼!它那短健的脚趾想来攀线,却攀不着。公公一手提着线,一手用斗笠去接,那知团鱼太重,斗篷驮不起,往下翻倒。公公一着急,失脚跌入河中,我见了惊骇不小,半天才晓得嚷:“救命!救命!”但公公在水里却很镇静,竿子还握在手中,向我道:“辉娃儿,别做声,快来接过竿竿,扯紧点!”我接了钓杆,觉得很重,不敢放松,也不敢高举,等公公上了岸,他接过竿子,才顺势提起鳖鱼,放进他的衣兜里带到岸上。趁它的头缩进时,一手挡住它,用“钱串索”系住它的后足。公公解下衣裳摊晒,一面向我很高兴地说:“你外公爱吃团鱼,等我再钓几根‘鲭波’,你明天给他老人家一块儿送去,作秋节的贺礼。”钓鲭波要用浮线,钓竿穿着虫子,洒在清亮的滩上,人要稍为躲藏,顶好不要露出倒影在波上,站立着,钓竿捏在手中,时刻作准备的模样。鲭波成群的逆水上游,一见水面食饵的影子,它一跃起来,含着就逃,顶爽快!但也因为过于爽快,不容易钓着,除非你是钓鲭波的老手,公公站地累了,还鼓起精神坚忍地待着。忽然一个浪头冲来,公公的手一带,钓线就扯的笔直,扯起一尾三四两重的鲭波,大体很像鲫鱼,不过头要圆点,背脊青青,真像一层波浪。一连就钓得四尾,已够送外公的礼物。公公才说:“钓得很累了,留下几根在沱里做种。”快快的收拾回家。公公的衣服晒干了,只是染上很多泥沙。这时红日搁在山边,西天泛出几朵鱼腹色的鳞状彩霞,我眼中尽是些鱼形在变幻,手上还带满了鱼腥。家家屋顶冒着炊烟,牧童与樵夫牵着牛背着柴回去,我两公孙也满载而归。

我提着鱼兜奔进柴门,弟妹们停了捉迷藏要看鱼儿,猫儿嗅着鱼腥迷迷地叫来,它来地真凶,一直往兜里钻,小弟弟扯着它的尾巴拖了出来,我才把鳅鳗挑来给它,它含着跑了。我把团鱼提出来放在地坝上,再擒一只家兔陪它赛走,到底是它慢,但你别小觑它,它慢慢地爬行,一步也不肯停留。我又取怀中的鱼唇给娘看,娘替我欢喜了一下。父亲端着水去破鱼,先用水洗洗鱼身,在腹上花一刀,把肚腑挖掉,不曾弄破胆囊;随着又挖出“鱼泡”,鱼泡是一对天然的橄榄形气球,好玩极了,捏破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娘在灶上等着鱼下锅,先用菜油炸得香酥酥的,再加上红椒、花椒、芹菜、姜、蒜、酱、醋一类的香料烹调,起锅时又加上甜酒糟。公公在桌上酌满一杯黄酒,鱼上桌时他还不肯先尝,一会儿大家坐齐了,猫儿也蹲在角上等鱼骨吃。那晚的鱼味呀,真美!真鲜!吃鱼得小心刺,顶好是闭着嘴咽,那样不会刺着喉咙,公公饮一口酒,吞一片鱼,谈谈当天钓鱼的乐趣。我插一句说:“公公今下午跌在……”父亲听我吞吞吐吐,已猜了几分,他接下说:“爷爷跌在水里吗?年纪大啰,好生保重才是!”公公扒了扒胡子点了点头。……临到上床时我牢牢的记着来朝要给外公送节,一个团鱼,两对鲭波。睡梦中我还在嚷:“鱼鱼!……扯呀!……团鱼呀!鲭波呀!”

打鱼

庙山子湾里有一家乙字形的茅屋:前面有竹荫,后面有松青,竹林下还有一方池塘——游鱼戏水,时时击破茅屋的倒影。一踱进这人家的柴扉,就嗅着一股鱼腥;地坝当中晒着一块一块的干鱼,阶沿上高挂着丝网和麻网,仔细一看,网上还钩着片片的鳞甲。鱼兜,鱼竿,鱼罩,渔船……到处堆放着;鸡鸭中夹着几只“野老鸹”,猫犬中杂着两根水獭:正堂内神祖旁还供着龙王菩萨——这无疑是个渔家。

这人家姓鱼,据说是春秋时宋公子鱼的后裔。鱼老太爷生了六位“龙子”,一家人全靠打鱼过活。这六弟兄都短小精悍,他们的肤色是光滑的,褐黄的,永远带着鱼腥;他们的手指很尖细,像水翠鸟的足爪一般灵活,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打鱼的老手。他们捕鱼的技术很精巧,代代祖传:说远一点,是渔猎时代遗留下来的;说近一点,他们本是福广沿海的渔民,移到内地还是靠打鱼过活。鱼老太爷上了年纪,他一边做着鱼具,一边用福广话教他的儿子们一切传家的宝诀,所以他们每回出门,总是满载而归。二

春天来时水暖了,他们六弟兄携着鱼兜,竹罩和网子,在春水田里打鱼。起首在各处用生米洒下窠子,等鱼儿成团的游来,他们提起小网,一半挂在肩上,使劲向田里一摔,那网便团团地洒入水中。他们赤着脚下田去摸鱼,一根一根的擒来放入腰间的鱼兜里。田的中央不使蓄窠下网,他们便一手提起竹罩,一手拿根尖子弯弯的竹竿在水面泼。一见有彩鳞掀现,忙用竹罩对着鱼儿插进水泥中,再伸手往水里一绕,那鱼儿不论大小,准擒在渔夫的手中。

清明时节,河畔长着青青的芦苇,鱼儿一对一对逆水上游,到滩上产卵。他们几弟兄拿着鱼叉在河岸逡巡,一见大鱼破浪泅来,描准了叉将过去,正好钉在鱼的脊梁上。立刻收起绳子扯起鱼,一二斤大的鲭波叫人见了真爱。到晚来,用一些竹枝拴在滩上,他们坐在岸边守夜,谈谈过去的经验,或是神奇的渔人故事。他们相信蚌蛤蛟鱼会变妖精,变成娇娆的临江仙子,但他们还没有遇见过。守到子夜,滩上的水拨的真响,明朝准交好运。他们才踏着星光,将拦河网在河的两端洒下几道,打发两个兄弟,冒着水寒下河去理理网脚;理好了,才回到篷里安眠。黑夜漫漫地移过,他们在梦中不知捉得了多少鱼儿。东方渐渐吐放了天光,鱼肚色的云霞层层掀涌。他们翻身起来,抬着鱼篮走到下河;两个小兄弟在两岸牵着假老鸹绳——绳上系着老鸹的黑羽,——沿河走下,这影子映入水中,鱼儿见了疑心野老鸹来了,一齐往下河奔,那知会碰着拦河网陷入重围。这时几弟兄一齐入水,将大鱼一根一根擒上岸,有鲫鱼,有鲭波,还有鲤鱼。

他们又把拦河网收起,上面还挂着些同网眼一般大小的鱼。最后把竹枝捞起,上面粘着千万朵“鱼花”,晒成干枝运回家去,——这鱼卵一下水就化作小鱼——在鱼池里养一批好种。三

大暑天河里洪水暴涨;他们负着筝网和竿子走下河沟,把网子张开,系在十字竿上,另外用一根大竹棒,一端捆在架上,一端踏在脚下,扯着竹棒上的绳子慢慢放入一个洄水沱边。等一会鱼儿游到网中,他们使劲扯起来,网兜还在水中,波浪不住地翻动。假使是一根大鳝,那就像一块黑柴,滚下网里:它东一钻头,西一钻头,担心网子要给它弄破。但是网子拉上空中,它就挣动不得了,大鱼小鱼,一齐装进鱼篮。搬网全凭运气,有时等了半天拉起来只是一堆乱草,草上只有小虾和水孑。有一回,幺兄弟正在启筝,一对白鲤跃出空中,这是学跳龙门的初步;可是跳出去又落在大哥的网里,两弟兄拉起网来,各人网兜里都有一双鲤鱼。

等水消了许多,他们换上钓竿,不用锡坠子,让钓线在洪水里到处浮游,只看竿尖的动法,当作浮子。钓钩上穿着一个大螺蛳,至小也要斤大斤的鱼才吞得下。老四的尖竿先摆了一下,他向么兄弟道:“来啰!老幺收拾下水!”他说时,竿尖很凶地一弯,他把竿子一带,拖着个很重的鱼。老幺急忙跳下水里抱着了鱼,他把钩子取下,老四拉了个空,当是鱼跑了,正在埋怨兄弟,见他抱着一尾尺来长的鲫鱼,从他面前起来,他才哈哈大笑。憩了一阵,大哥也钓着一尾鱼,老幺又下水;刚刚擒着鱼,见四哥又钓着了鱼,他把鱼夹在臂下,两脚一伸就泅到老四的钓丝旁。他双手高擎着鱼儿,踩水到岸,这那儿是垂钓,简直是老幺在河里空手摸鱼。四

秋来了,鱼正肥,他们背着大网和鱼具走到一个深沱边,坐在黄叶林下饮了一罐“干酒”,才抬起那八丈长的大网,踩水到河心。大哥吩咐一声放,那网便慢慢沉下水中。沱水很深,鱼老大首先去理网脚,没水很久还不起来。老二疑心他拌在石孔里出来不了,赶忙下去打救。但老二下去又很久了,也不见起来,老三和老四又跟着下去,剩下老五和老幺守在岸上。忽然望见大哥同二哥在对岸起来,张嘴吸了一口气才喊道:“找了半天,连网子都摸不到,莫非大鱼拖跑啰!”但是这十六丈直径的网,就是铁坠子都有几十斤重,那来这大的鱼把网子拖走?随后老三和老四也起来了,他们也说寻不着网。大哥吩咐他们守岸,同着三位兄弟分头没水;但那三位兄弟一忽儿就起来了,还是说不见了网子。等大哥起来时,他说:“我钻进网里,摸到一根大鲤鱼,那家伙的尾子真凶,一蹦来打到我的耳门子。我的耳朵发响,才舍啰鱼起来。……这水真深,一连要蹬五下才能现水,五三不是一十五丈?……”但弟弟们似乎都信不来。他们商量说这儿水深不便打鱼,不如拔起网来到别处去。这回除了老幺,都一齐入水,这是体贴父亲的心意——“百姓痛幺儿”。四位兄弟跟着又上来了,还是说不见网子,证实了大哥的话不是扯谎的。等了多时,见大哥的手伸出水面乱动,忙派老幺去接。大家瞧见了网,才一齐去帮忙。网子拖上了岸,打开一看,那儿有鲤鱼,却见一尾尺来长的大鲹子前来替死。大哥说:“今天开张不利,我很累啰,你等人在边上打罢;别又寻不着网,叫我来淘气!”

五位兄弟怪不好意思,牵开网子靠岸放下,打量网子沉到了水底,一齐下去理好网脚。老幺独自后上来,他说罩着了四五根大鱼。换了几口气,都下去擒鱼。看谁擒的多。四位哥哥有的得一尾,有的得双尾,都起来献给大哥。等了一刻,见幺兄弟头顶一现水,又沉下去。大哥怕他淹着了,赶紧去救,扶他上水。他连脚都不会动,还要大哥拖他过来;他嘴里含着一尾鱼,手上擒着两根,腰下挟着一对,腿上还挟着一尾。他说鱼是擒完了,只是他腿下挟着的跑了一尾。

跟着又打了几网,得了不少鱼,都是幺兄弟的功高。随后他们围着一个大石穴,在穴外洒下几重拦河网;但是用竹片去探,却不见鱼出来。他们才把酒炒过的“爬山豆”,和着石灰溶在洞里,这一来,水都浑了,只见拦河网的浮子不住地摆动,想必是出来了不少的鱼。有的鱼浮到水面呼吸,只须用网兜轻轻一笼就笼住了。这时将拦河网围小一点,擒得了许多鱼。五

在冬天,河水清亮得同水晶一样。他们站在长狭的鱼船上,引着一群黑羽的野老鸹在河中打鱼。这老鸹大体很像野鸭,足上的蹼很健劲,眼是绿的,嘴壳很长,尖端弯曲,像锋锐的鹰嘴,颈子很宽大,用稻草轻轻系着,得防它咽了鱼儿。主人用篙竿在水面打几下,它们就全体钻入水中。有几只含饱了鱼,主人用竿尖接它过来,提着双脚一倒,那些小小的鱼儿,便从它嘴里呕了出来。忽然有一只老鸹出水“呷呷”叫了几声,全体老鸹都跟着它下水,鱼老大在船上注意撑起篙竿,望见水里现出一堆黑影,忙摇船过去;一会儿五六只老鸹抬起一尾三四斤重的大鱼,老大扑在船边将鱼擒上,放进篮里。那只有劲的老鸹,站在鱼篮上休憩,主人特赏它一块猪油。

打完了一个沱,收起拦河网,网上也吊着不少的鱼。老大老二背着鱼船;老三老四挑着竹竿,竿子上站着两排老鸹,两位小兄弟挑着鱼具,还随着几条狗,一齐走到另一个深水沱,在那里又得了许多鱼。河边围着许多观客,有的要买鱼,老幺凭手称给他们,那分量只有多不会少的。

有的沱水过深,他们就放出一根水獭。水獭有一二尺长,毛色灰黑,很宝贵,尾子尖长如锥,足很短,有蹼,下水时比空中还要活泼。这家伙的性子真凶,只要是鱼,准死在它的口中。鱼儿见了它,一群一群藏进深渊;但深渊更是它用武之地。它专吮鱼血,不吃肉;不然,打得的鱼,都会给它吃光。它独占豪强,只许它自己打,要是碰着同伴,它先打死了它,再去擒鱼。它在水中拼命追,一下攀到船边,一下又游到水底。它专擒大鱼,小一点的便饶它过去。有一回它追上一尾蛮大的鱼,一口含着鱼鳃,吮它的血,任随鱼挣扎得怎样厉害,它死也不放。等到鱼软了,才拖了它起来。回到船上,主人也给了它一块猪油。它正吃的快活,主人用铁链将它系着,叫它憩憩,放它的同伴下水。他那里肯依,不住在船上转圈子,看见它的同伴打着一条大鱼,它便发急地“丝丝”号叫。

到晚来,他们弟兄在沙滩上搭起鱼篷,用网子做围篱,老鸹一排一排系在当中,水毛子关进笼内,几条狗在外面看守。篷前点着一星渔火,哦!那一星渔火,有福的渔人!

养鸟

我家里养着很多鸟儿,单是雀笼就像灯笼一样,满屋悬挂着,还有燕窠,鸽巢,野雉笼,鸡鸭笼,瓦缝里的麻雀窠,和屋后松林里数不清的鸦鹊巢:“一天到黑”有百鸟欢歌。那红嘴绿羽的鹦哥,耸着尖尖的冠羽立在铜圈上,足爪抓着一枚松果,用它那弯钩似的喙细细地剥食松子;有时听得小儿的哭声,它也会啼哭。那花白的四喜雀,毛羽很光滑,身材又伶俐,时时高举它的尾翎,它不爱叫,专会打架,一场争斗总是百银子的输赢。打架的鸟儿要数蚕豆雀;这雀子小极了,约莫一粒蚕豆般大,但它玲珑精悍,性子极凶猛,每回打架总要拼过死活;起初在桌的两端疏疏地洒几颗芝麻,它俩抢完了食子,碰着就打;你啄着我的颈毛,我啄着你的,爪叉着爪,挽做一团,还用翅膀扑去扑来,弄得羽片纷飞。还有那花绿绿的雄雉也养在家里,它爱吃菜花和虫子,虽长得美丽,却不顶肥,打枪时把它系在凤尾草间做鸟囮;它叫上几声,看守那青山的野雉,立刻就会飞来决斗;但那诱来的鸟还未着地,猎人的枪早就响了。在这许多许多的鸟类中,我最爱那巧啭的画眉和健飞的鸽子。

金画眉要上山去捕取,折一片毛草叶在指尖上挽个圈,用嘴唇吹上几声“吁吁”,引起许多画眉的唱答;从这崖边应到对岸,又从对岸回响到这边。在那叫声顶多的林外张起网罗,再用泥沙将鸟儿赶出。画眉飞时不看前方,专用头往空中钻,一飞来碰着鸟罗跌在兜里,它挣动得越厉害,那丝罗将它缠地越紧。一只一只的擒来关进那鸟笼;它们的野性太大,拼命撞笼,有的头顶的羽毛都碰光了,鸟笼上还沾着血腥。过了几天,把那不叫的雌鸟放回山去,挑选羽毛丰美的,腿骨健壮的,分养在竹丝笼内,笼外罩上衣子,省得它们再要碰笼。这时将它们喂得好好的;食子是鸡蛋牛肉和面粉蒸成的,间或还喂一点虫子;有时它们的排泄火结,用蚯蚓煮水给它们饮,可以退火,使排泄变清,颜色转绿。每三天给它们洗一个澡;打一碗水放进笼内,画眉便会用颈子蘸水洒满周身,翅膀翩翩地扇动,还用它的嘴壳去爬梳羽毛。这样它们长地越发好看,许有一只格外美丽,它的羽毛金样的黄,弯弯的眉毛如有新画的双蛾。它在笼内旋转跳跃,从轴上扑到笼边,又从笼边跃下笼底:有时它伸着颈子向笼顶探望,要是你的手扶在上面,它会扑上来啄。饿了,它吃一点食子,用它的嘴在壶内乱啄,把食子糟蹋满地,外面的鸟儿时时飞来检食;它再饮一口水,伸长了颈项细细地吞。晚上它静静地睡眠,怕长脚蚊吸它的血,把头缩进羽内,只用一只腿立在轴上;红日初升时它就醒来,金黄的身子浴在通红的阳光里,它心中快乐,张着口,狭长的小舌不住地摆动,放出那甜蜜的,清脆的歌声:“足呷唧!足呷唧!足支支吁……”它的巧啭,它的圆润,胜过百舌,叫你听了犹如饮了一杯葡萄汁,麻醉了你的知觉与性灵。叫的高兴时,放一面镜子在笼外,它见了会忽然发怒,扑到笼边同它的影子打架。这样练了很久,才让它学打架:预先灌几滴人参水,把两个笼门抽开,揭开了隔板,两个画眉钻拢就打:足爪互相缠着,用嘴尖使劲地啄,好像啄木鸟爬在树上啄食虫子;它们这样在笼内乱滚乱拼,死不肯放,直到敌方软了,才把它们分开;这样一来,鸟的性子越是发作,那得胜的尽力高唱,惹得远山的鸟都唱答起来,庆祝它的胜利。

鸽子的翅膀比起别种鸟的格外健强,上面的羽毛也格外多,鼻孔外有一圈隆起的边缘,保护它的呼吸;顶精敏还在它那圆圆的眼睛,白沙眼比红沙眼更是宝贵,眼中还可以分别各样的水色;眼睛好的,视力和记忆也强;鸽的羽色多是瓦灰,在屋檐上立着分外合色,但我总喜欢那对白羽带绿的。清晨起来,先去开了鸽笼,这一大群鸽子飞向朝霞里悠游地盘旋,有时斜斜地翻飞,它们尾翎上的哨子便“银银”地鸣;远处的鹞子听了,时常飞来捕捉,我见了急忙放一排火炮,它们听了,便往高处翱翔,那鹞子飞来也往天上腾,等它飞到鸽子顶上,它便收敛着羽翼,一爪篷扑下,一连扑了几个空我才欢喜;鸽子再往上腾,小到起“麻子点”,鹞子便追不上了。它们飞进了白云,白云在天上悠悠地行,鸽子呵!烦恼的形影再不能靠近你身,你翘首望天空是什么颜色?你侧眼看地面的山川,田野,人家,又是什么形像?吃了早饭,我去喂鸽子,见它们刚刚飞回,胸膜微微地抖颤,张着嘴在槽边吸水。我手中的谷子一抛,它们结队飞到我的身周:有的站在我肩上,我手心还有些余粒,那对白鸽便飞来站在手心上;我摸摸它们光泽的白羽,又让它们飞去。它们当中,还拐来了几只野鸽,我擒着关进笼里驯养。它们吃饱了,互相追逐,雄鸽的颈毛松松地耸起,一伸一缩向雌鸽献媚;口中哼着“鸪鸪”的情曲。更用足爪踩在雌鸽的尾翎上。有一天正值我表哥的婚期,娘打发我到姑家去道喜,因为农忙没有护送;我才对娘说捉那对白鸽作伴,等我安抵姑家时再行放回。娘点了点头,说很妥当,还叫我把新郎头上的金叶系两朵在鸽的身上带回。到了姑家,我向新郎讨金叶,他那里肯,好在新娘也是我的表姊,她听了摘两片给我,还用花线替我系在鸽的足上。我让它们多饮几滴水,在它们颈上亲了几下,默默地祝道:“鸽儿,把这美丽的礼品带回家去给母亲!”我才朝着我家的方向放它们飞去。这时喜堂前燃起花炮,惊得它们往天上飞腾,绕了几周,向东方一直飞回。母亲呵!你瞧见那对白鸽没有?

龙灯

太阳是红的,桃符是红的,女人的脸也是红的,这是新年的一般喜象,你耳边不时透来爆竹的爆裂声,儿童的欢呼声,和亲友们向你道“拜年拜年”的祝贺声。在乡下,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的村姑娘,这日更着上她新绣的花鞋,提着一篮“黄粑”和“茶食”,走过一块开满了金黄油菜花的土畔,又转过一方开遍了杂色豌豆花的田角,一直走到外婆家贺年,趁这机会好看龙灯。在镇上,店门是掩着的,里面透出“当当啾”锣声,这是儿童在练习龙灯锣,准备接龙的;时更吹起“呜嘟嘟”的竹筒号,这新年的号声一响,大地立时就回到了春天。

初八晚上,龙王庙竖起了天灯,天灯柱旁挂着两行菱角形的红灯,招引远近的人前来膜拜,祈祷龙王放出一条更亮更长的龙。十一晚上,庙里的人挤得不透风,欢跃着,狂呼着,等候出龙。忽然从龙王的宝座后,爬出一条蛮大的,发光的火龙,它头上有一对金亮的触角,比牛角还大;一对眼球突出尺来长,张着口,摆着舌,额下还有青的龙须,它的身子有十来节,每节都是丈大丈长,像一个大的“字纸篓”,上面满画着鳞甲;它的尾巴是扁的,像鲤鱼的尾鳍。全身点着浸过油的纸条,纸条上还沾着火硝。龙身移出了正殿,锣鼓花炮响闹喧天,前面是一对元宝引灯,后面是各种彩灯:有鲤鱼,有乌龟,有莲花,还有鼓形的花灯,提灯的人尽是天使般的儿童。他们后面有一个元宝,这宝是红的,可以上下转动,龙头紧紧地追逐那元宝。龙的尾上跟着一大群赶龙的人,这些人真挤得有个样子,他们的脚可以不必着地,别人自然会挤着他走。街坊的店户远远听龙灯锣响:“当当,钱钱,当啾当啾钱啾钱!”连忙焚起香烛,香烛前还有一个红纸包着的青钱,送给龙王作贺仪。海龙滚来,向神龛叩头拜年,给主人招财进宝。主人化了一束钱纸,海龙又移向他家。每条街上架起一座牌坊,上面画着戏图和劝善的彩画,里面的灯光都是很亮的。龙头行到此处,要低头穿过。有时经过一家茶馆,门前高挂一盏“檐灯”,这灯光的亮度预兆今年卖茶的生意,所以更点得辉煌;店门的两旁还悬着一对走马灯,转过去是鲤鱼,转过来却变成了龙,灯下还贴着许多春谜,给观客猜破,每谜子都有一包糖食作奖赏。有时走过一家朱门,海龙望见窗眼里的颜色,疑心海中的龙女逃到了人间。有时逢着一群糊闹团,一个无赖化装做歌女,在空轿内和一个小丑相对唱答,其余的人全体附和。小丑唱一句:“荷花闹海棠。”大家和一声:“柳得儿柳连柳。”接着是歌女唱:“正月里,百花灯,那里有心观?”大家又和一声:“柳得儿柳连柳。”同时做出种种猥亵的表情,海龙见了也笑地作呕。远望前面火光四射,花炮一阵阵地爆着,这不是接龙,是替王大爷送求子的宝灯:一对童子抬着这宝灯在火炮欢呼里送进王家的堂屋,不到明年王大娘准添贵子!海龙进到王氏堂前,一心想吞下那个宝灯,忽然听说主人要烧花筒,它心中一怔,水到不怕,火可受不了。它朝了家神,转身出来,长长地摆在街心。耍龙的人脱了衣服,主人先放几串花炮,中间夹有“天冲子”和“地耗子”,然着时到处乱钻,有时会钻进龙的眼里,和观客的袖中。花筒点燃了,起初朝天放射,等火力然足时,星星的火花射出几丈高,放花的人才提起花筒指着龙烧。耍龙的人不住地抖动身子,火花一簇一簇地坠下,龙头和龙尾烧得顶惨。这火花射在身上,如同蚂蚁啮了一般,但咬得太多,也未尝不痛。好在耍龙的人尽是英雄,他们不怕冷,更不怕烧,这几个花筒算得什么?一连放了十来个,有两筒因为火眼太小爆炸了,耍龙的人还要请主人烧;但主人回答说:“是好汉明晚再来!”大家才叫一声:“恭喜发财!”海龙又耍到他家,又穿过几座牌坊,忽然大锣大鼓迎面前来,走近一看,才是一条彩龙:这是两人耍的小龙,全身披上绫罗彩缎,金晃晃地在灯下闪耀着。二龙相对点了点头,跟着抢一回宝,彩龙小巧玲珑,一会儿在地上滚动,一会儿又腾上空中;但大龙不慌不忙用尾子将小龙缠住,转头过去却擒不住宝。这时前面然起了九连环火炮,彩龙害怕受伤,早就逃之夭夭,剩下大龙又遭了一次火攻。

耍遍了街坊,海龙耍下乡去,远远望去,真像一头活龙,前前后后还有千百个灯笼火把。首先走过一间茅屋,屋的主人是个渔夫,他恭恭敬敬向海龙进香叩首,愿龙王今年多送他几尾大鱼。跟着龙灯耍到保正庄上,打引灯的会首先向保正贺年,祝福他人财两旺。保正把祭台抬出大门,上面拢着一台很体面的茶食,香酥酥的芝麻“油果子”放在当中。保正亲身接了龙,大家道了一声“恭喜发财”。龙进了正堂,向神主朝贺,叩了三次头,摆了几下尾,才仰着退出来。它在地坝上兜了几道圈子,打了几个滚,现出很活泼的样儿。花炮不断地在它周身爆响,地面的纸壳积了一层,满屋中缭绕着火药的烟味。猛的一声花筒来了,起初只端出一筒,朝天放射,火花冲得真高,中间还夹有火酒炒过的铁末,然着时发出美丽的星花;跟着洒了几把硫黄烟,弄得烟雾沉沉,才端出两个花筒指着龙头龙尾烧个痛快;还没有烧完,又来了四筒对着烧,看热闹的人尽都挤上了阶沿,地坝中只剩海龙在火花中四处浮游,做出各样的舞态。花筒由四个变成了八个,围着龙烧,火花充满了天空,没有一点儿空隙,爆竹也不断地放;有时更听得几声巨响,大家都疑心花筒爆了,但保正的花筒是专家制的,从不会爆裂;这只是几声“铁炮”。烧到后来,龙灯里的火全舞熄了,保正看见,笑地半天合不了口。等合了口时,他吩咐一声:“饶啰他们,明晚再来!”耍龙的人立定了,高吼几声:“恭喜发财!”回头全体人员请到堂中吃茶点,主人特敬他们几大盘“年粑”。大家谢了主人,舞着龙灯又耍到他家,像这样的火花不知这晚上还要碰上几回?

端阳

丁丁猫,

爱赶场;

飞蛾子,

爱乘凉;

不杀猪,

不杀羊;

杀个耗儿

过端阳。

我听了五弟的歌声,跳下床来,见红日映在窗上炎赤可畏。我裸身跣足跑出房门;门旁悬着菖蒲与艾叶,那菖蒲像一双青光宝剑,镇压着五毒的猖狂。我刚刚打开柴门,碰着保娘家的长年过来送节,连忙喊道:“妈!妈!当真过端阳啰!保娘家送来这么多红蛋,白鸡公生的红蛋!……还有粽子,三尖角的。”我把礼物收了大半,妈吩咐我取几百青钱放在送礼的提篮内垫底,打发长年回去了。

我跟着去赶早市:卖艾叶的,卖菖蒲的,担着挑子尖声叫卖。生意顶兴隆要数扇铺。罗团扇上绘着龙舟竞渡,纸折扇上嵌着绿霞霞的鱼骨。我只花了三十文小钱购得一柄蒲叶扇,大摇大摆扇过街心。

一会儿我挤进了城隍庙的扯谎坝,那儿尽是卖打药的,看相的,算命的;还有变“把戏”的,他凭着空手变出一个鸡蛋,鸡蛋变鸭蛋,鸭蛋化成一只小鹅,鹅的头有点儿像蛇了;最后变作一套茶碗,碗里盘着一条菜花蛇,他再从匣里放出一根蜈蚣和一只偷油婆。三个虫子摆在摊子上,大家以为它们会逃跑,甚至还会伤人呢;那知谁也不敢动,因为蛇要害偷油婆,偷油婆要害蜈蚣,蜈蚣要害蛇:一个想害一个,却又一个害怕一个。那边卖打药的布篷上挂着一大块蛇皮,匣里还关着一条黄花的鸡冠蛇:这家伙很毒,头作三角形,会立起身子来追人;要是它比你高,那你就活该短命。你当时赶快把裤带解下来拴在树上;过端阳你再用青黄赤白黑五彩线系在手臂上,这是长命避灾的神诀。那卖打药的带说带唱,那怕毒虫怎样凶,只须他一包药粉见效如神;倘若趁早服了这药,什么毒虫也不敢咬你。恰好这时来了一个病人,腿肿得和身腰一般大,说是走夜路被长虫咬伤了的。那卖打药的首先火化了几张钱纸,念了一道咒文:说病人的命星太坏,犯了青龙的道儿,这口伤势非三五月好不了。倘若不趁早医治,肿上了胸口还有性命之忧呢!病人连忙作揖求治,他腿肿了不能叩头;卖打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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