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套装共2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7 14:5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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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harles Dickens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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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套装共2册)

大卫·科波菲尔(套装共2册)试读:

大卫·科波菲尔(上册)

作者初版序言(1850年)

我完成了本书的创作,搁笔掩卷之际,激动不已。而要郑重其事地撰写这样一篇序言似乎需要平心静气的心境,但我发现,要同本书保持足够的距离来谈论它,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对它的兴趣清新鲜活、强劲浓烈。我的心情悲喜参半,所谓喜,那是因为长时间的构思创作终于有了成果;所谓悲,那是因为许许多多伙伴离我而去了。因此,有可能会说些个人的事情,宣泄一下私人的情感,令我爱着的读者生厌。

除此之外,有关这个故事的方方面面,凡是我能够说的,都设法在其中说了。

两年的想象构思结束了,作者怀着悲苦忧伤的心情搁下笔,或者说,一个作者构思创作出的一群人物行将永远离开他的时候,他会感觉到,他仿佛是把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抛弃到了虚无缥缈的世界,此种情形或许读者诸君没有多少兴趣。然而,我又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奉告,确实,除非我必须坦言(这或许就更加无关紧要了),同我在写作这部传记时比起来,读者诸君在阅读它时,不会更加相信它的真实性。

因此,我不准备回首过去,而是打算展望未来。我翘首企盼着那个时候的到来,到时我将再次每月长出两片绿叶,还有就是,和煦的阳光和充沛的雨水已经洒落在了《大卫·科波菲尔》的这些绿叶上,令我幸福快乐,我要怀着真情实意回首那阳光和雨露,唯其如此,我才能心悦诚服地搁笔掩卷。

作者新版序言(1867年)

我记得在本书的初版序言中说过:

我完成了本书的创作,搁笔掩卷之际,激动不已。而要郑重其事地撰写这样一篇序言似乎需要平心静气的心境,但我发现,要同本书保持足够的距离来谈论它,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对它的兴趣清新鲜活、强劲浓烈。我的心情悲喜参半,所谓喜,那是因为长时间的构思创作终于有了成果;所谓悲,那是因为许许多多伙伴离我而去了。因此,有可能会说些个人的事情,宣泄一下私人的情感,令我爱着的读者生厌。

除此之外,有关这个故事的方方面面,凡是我能够说的,都设法在其中说了。

两年的想象构思结束了,作者怀着悲苦忧伤的心情搁下笔,或者说,一个作者构思创作出的一群人物行将永远离开他的时候,他会感觉到,他仿佛是把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抛弃到了虚无缥缈的世界,此种情形或许读者诸君没有多少兴趣。然而,我又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奉告的,确实,除非我必须坦言(这或许就更加无关紧要了),同我在写作这部传记时比起来,读者诸君在阅读它时,不会更加相信它的真实性。

今天看来,上述坦率之言,句句真实,所以,我现在只需要对读者诸君再说上一句肺腑之言就够了。在我所有的作品中,这一部是我的最爱。人们很容易理解,对于从我的想象力中诞生的每一个孩子而言,我是个充满爱心的父亲,从来没有人像我一样深深地爱着他们。但是,像许多充满了爱心的父母一样,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深深宠爱着的孩子,名字就叫《大卫·科波菲尔》。第一章我降生人世

关于我自己的人生故事,主角最终是我自己呢,还是由别的什么人占着,本书必须说个究竟。我的人生故事必须从我降临人世时写起。我记录着(是听别人说的,而且相信),自己是在一个星期五的夜里十二点出生的。据说当时钟开始敲响时,我便开始啼哭,钟声哭声同时发出。

照顾我的保姆和左邻右舍几个颇有“见识”的太太,早在还没有见到我之前的几个月,就兴致勃勃地注意上了我。由于我出生的日子和时辰很特别,她们便声称,我这个人一是命中注定会一辈子要倒霉,二是有看见鬼魂的特殊天赋。她们认为,凡是不幸在星期五深夜里出生的孩子,不论男孩女孩,一定会具备这两种天赋。

对于第一种情况,我无须在此说什么,因为事情的结果如何,自己的人生经历表明得再清楚不过了。可是第二种呢,我只能说,除非我在婴儿时就把那种天生的禀赋用光了,要不然,我至今尚未经历过那种事。不过,即便没那种禀赋,我也不会怨天尤人,如果眼下有人正享用着,那他尽可以开心开怀地保持它。12

我出生时头上顶了张头膜。该头膜曾以十五个基尼的低价在报纸上登广告出售。不知道当时航海的人是囊中羞涩呢,还是不相信头膜的效力,宁可使用软木救生衣来防身。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是,只有一个人出价,此人是个与证券交易业有关联的代讼律师。他只出两3英镑现金,余款用雪利酒冲抵。但他宁可不接受确保不会溺水身亡的承诺,也不愿意多出一个子儿。于是,广告被撤回了,还白搭上了广告费——说到雪利酒,我可怜的亲爱的母亲自己正有这种酒在市场上出售呢。十年之后,头膜在我家乡以抽彩的方式出售,共有五十4个人参加抽彩,每人出半克朗,中彩者出五先令。抽彩那天,我到场了,看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用这种方式被处理掉,就心烦意乱,很不是滋味儿。我记得,一位提着一只小提篮的老太太中了彩,她极不情愿地从她那只小篮子里摸出钱,都是半便士的辅币,结果还少给了两个半便士。别人算给她听,费尽了口舌,但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弄明白。她倒是确实没有遭到溺水之祸,扬扬得意地活到九十二岁,最后在床上寿终正寝了。即使过了很多年,我们那儿的人还对这事津津乐道,传为佳话。我知道了,老太太一生一世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除了过桥,压根儿就没有到过水边。每当她和别人喝茶时(她对茶极为偏爱),总是愤愤不平,数落航海的人实在不像话,竟然肆无忌惮地到世界各地去“漫游”。若向她解释,说一些便利的好东西(其中或许包括茶叶)都是通过这种她所反对的活动得来的,也无济于事,她会更加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回答说:“我们还是不要去漫游吧。”

现在我自己也不能漫游了,得接着讲述我出生时的事。5

我出生在萨福克郡的布兰德斯通,或者如苏格兰人说的,在“那儿附近”。我是个遗腹子,父亲闭上眼睛见不到这个世界六个月之后,我才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即便到了现在,每当想到他竟然未曾与我谋面,我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更加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还隐约记得,教堂墓地里父亲那白色的墓碑诱发我童年时的种种联想。我们家的小客厅里,炉火融融,烛光熠熠,房子里的各扇门——有时候,我几乎觉得残酷——全都下了闩,上了锁,父亲却孤单单地躺在坟墓里,房门把坟墓挡在了黑夜中。这时候,我的心中总会涌起不可名状的怜悯之情。

父亲有一个姨妈,也就是我的姨奶奶,有关她的情况,我后面还会叙述得更加详细些。她可是我们家族中一等一的重要人物。她名叫特罗特伍德小姐,或者正如我可怜的母亲一直称呼她的,叫贝齐小姐,不过那是在母亲克服了对这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的恐惧心理之后,才这样称呼她的(这种情况还是很少)。她曾嫁了一个比自己更年轻的丈夫,是个潇洒帅气的美男子,但不是古训说的“行为美才算真正美”那个意义上的美男子——因为人们强烈地怀疑他曾动手打过贝齐小姐。有一次为家用的事发生争执时,他差点儿把贝齐小姐从三层楼的窗户扔下去。种种事实表明,他们情不投意不合,没法儿在一起过下去了,贝齐小姐便给了丈夫一笔钱,双方同意分道扬镳。丈夫带着资金去了印度,而我在家里听到的有关他的故事更是荒诞不经,说6有人曾在印度看见他和一只大狒狒骑在一头大象上。但我认为,同他在一起的一定是位绅士——或者贵妇才对啊。不管怎么说,十年之后,家里人听到了从印度传来的有关他死亡的消息。事情对我姨奶奶有何影响,无人知晓。因为他们分开之后,她立刻就恢复了婚前做姑娘时的姓氏,并在一个偏远的海滨小村里买下了一幢房子,带了个仆人过起了寡居生活。打那之后,她更是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了。

我相信,父亲曾经一度很得姨奶奶的宠爱,然而,父亲的婚事令她气急败坏,说我母亲是“蜡娃娃”。她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我母亲,但知道母亲还不到二十岁。从此,父亲和贝齐小姐没有再见过面。父亲结婚的时候,年龄是我母亲的两倍,但身子骨孱弱,一年之后就离开了人世,所以正如我上面说的,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六个月之前的事。

在那个出现变故而又至关重要的礼拜五下午(我这样说或许大家会原谅我),出现了下面的情况。因此,我不可能有权利声称当时的情况如何,或者说下面的情况是依据我自己的亲眼所见回忆起来的。

那天下午,我母亲坐在壁炉前,身体虚弱,情绪低落,两眼噙着泪水,看着炉火。为自己,也为那个尚未见面的没有父亲的孩子垂头丧气。孩子将要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他的到来却毫无激动之意。78楼上的一个抽屉里倒是已经放着几罗预言针,欢迎他的到来。我说的是,在那个三月里的下午,天气晴朗,刮着风,母亲坐在壁炉前,战战兢兢,满面愁容,疑虑重重,不知道能否渡过眼前的难关。正当她擦拭眼泪,抬头望着对面的窗户时,她看到一个陌生女人走进了庭院里。

母亲又看了一眼,便确切地预感到那是贝齐小姐。落日的余晖倾洒在那个陌生女人的身上,也倾洒在庭院围篱上,只见她径直朝门口走来,身段挺直,面容沉静,这不可能会是别人。

当走近住房时,她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身份。我父亲曾经常常谈到,说她的行为举止极少同普通基督徒一样,你看现在,她没有拉响门铃,而是径直跑到我母亲望着的那扇窗户边,鼻尖紧贴着玻璃朝里面看。看样子(我可怜的亲爱的母亲过去曾说),那鼻子瞬间压扁了,变白了。

她把我母亲吓了一大跳,所以大家一直都确信无疑——我在礼拜五出生应该归功于贝齐小姐才是。

我母亲惊慌失措,连忙从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跑到椅子后面的角落里。贝齐小姐慢条斯理地用探询的目光环顾房间,从另一端开9始,就像荷兰钟上的撒拉森人的头像一样,目光不停地移动着,最后落到我母亲身上。然后,她就像一个惯于使唤别人的人一样,朝我母亲皱了皱眉头,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开门。

母亲开门去了。“我看你是大卫·科波菲尔太太。”贝齐小姐加重语气说。她之所以加重语气,大概是看见母亲身穿丧服,还怀有身孕。“是的。”母亲怯生生地回答。“有位特罗特伍德小姐,”来者说,“我肯定你听说过她吧?”

母亲回答,她很荣幸听说过。不过母亲觉得很不自在,因为她并没有显示出有多么荣幸的样子。“你现在就看到她了。”贝齐小姐说。母亲随即低下了头,请她进屋。

她们一同进到了我母亲刚才待的那间客厅,过道那边那个最好的房间里没有生火——确实,自从父亲的葬礼之后,那儿就再也没有生过火。等到她俩坐定之后,贝齐小姐一声没吭,母亲虽然极力克制自己,但无济于事,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哦!啧啧,啧啧!”贝齐小姐赶忙说,“别这样!行啦,行啦!”

可我母亲怎么也忍不住,一直哭到哭不出来为止。10“孩子啊,把帽子摘下来吧,”贝齐小姐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母亲诚惶诚恐,即使想要忤逆她也不敢,只得顺从了这个古怪的要求。因此,她按照吩咐摘下帽子时,两手不停地颤抖着,一头(浓密而又美丽的)头发披散到了脸颊上。“哎哟,我的天哪!”贝齐小姐大声地喊了起来,“你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啊!”

毫无疑问,母亲当时确实很年轻,相貌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她垂着头,好像年轻是她的过错,可怜的人哪。她抽泣着说,自己真的还是个孩子就成了寡妇,而如果活下去的话,今后还会是个稚气未脱的母亲。接着她停顿了片刻,有了一种感觉,觉得贝齐小姐在抚摸自己的头发,而且动作显得很温柔。但是,母亲战战兢兢,心里怀着希望,抬起头看了看,结果发现贝齐小姐正坐着。她撩起衣裙的下摆,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双脚搁在炉栏上,眉头紧锁,直盯住炉火。“上帝啊,”贝齐小姐突然说,“为何叫乌鸦巢啊?”“您是指这房子吗,姨妈?”母亲问。“为何叫乌鸦巢?”贝齐小姐说,“要是你们两人中有一个知道怎11么过日子,叫大厨房倒是更合适一些。”“取这个名字是科波菲尔先生的主意,”母亲回答说,“他当初买下这所房子时,以为附近有乌鸦呢。”

就在这时,一阵晚风吹起,舞动了庭院尽头几棵高大挺拔的老榆树,母亲和贝齐小姐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看了看。只见榆树先是枝丫交错,随风摆动,仿佛巨人们在窃窃私语、吐露秘密,这样片刻的安宁之后,榆树便又是一阵狂摆,粗大的枝丫四处摆动,好像刚才的密谈过于邪恶,弄得内心无法平静下来。这时候,几个筑在高处饱经风雨、破败不堪的旧乌鸦巢,像是暴风雨中漂浮在大海上遇难的船只在随风摇曳。“那些乌鸦都上哪儿去了?”贝齐小姐问。“那些什么……”母亲在想着别的事情,没听清楚。“那些乌鸦啊——它们都怎么啦?”贝齐小姐问。“从我们搬来这儿住起,就没有见过乌鸦,”母亲说,“我们本以为——是科波菲尔先生以为——这儿会有一大群乌鸦,可是那些乌鸦巢都已年深月久了,乌鸦早就遗弃不要了。”“完全是大卫·科波菲尔的做派!”贝齐小姐大声说,“大卫·科波菲尔彻头彻尾就是这个样子!附近没有一只乌鸦,竟然把住所命名为乌鸦巢,因为看到了乌鸦巢,就相信有乌鸦。”“科波菲尔先生,”母亲回答说,“已经去世了。如果您要当着我的面数落他……”

我觉得,我那可怜的亲爱的母亲一时间真是想要狠狠揍我姨奶奶一顿,但是,就我母亲当天傍晚那个状态,即便是训练有素可以同人家较量,我姨奶奶也只需一只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制伏。不过,母亲刚从坐着的椅子上站立起来,就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接着又温顺地坐了下来,晕了过去。

母亲醒过来,或者还不如说是贝齐小姐把她弄醒过来,因为实际情况就是如此,这时候,她发现贝齐小姐伫立在窗户边。这时已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了下来。要不是借着炉火的光亮,她们都相互看不清对方了。“对啦,”贝齐小姐说着,回到她坐的椅子边,好像刚才只是到那儿随意看了一眼风景,“你预计什么时候……”“我浑身发抖,”母亲磕磕巴巴地说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怕是要死了!”“不会,不会,不会,”贝齐小姐说,“喝点儿热茶就好了。”“哦!天哪,天哪,您认为喝茶有用吗?”母亲无可奈何地大声喊。“当然有用啦,”贝齐小姐说,“没什么事,你只是产生了幻觉而已。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确定是不是女孩呢,姨妈。”母亲天真地回答说。“愿上帝保佑这孩子啊!”贝齐小姐大声喊着,无意中说了句与楼上抽屉里针插上第二句祝福语一致的话。不过这句祝福的话不是给我的,而是给我母亲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问的是你那个女仆。”“她叫佩戈蒂。”母亲说。“佩戈蒂!”贝齐小姐重复了一声,语气愤愤不平,“孩子啊,你是说有人进了基督教堂,却给自己取了佩戈蒂这么个名字?”“这是她的姓,”母亲怯生生地回答说,“科波菲尔先生就是这么叫她的,因为其教名同我的一样。”“过来!佩戈蒂!”贝齐小姐打开小客厅的门,朝外面喊了一声,“拿茶来,你们家太太有点儿不舒服。别磨磨蹭蹭的。”

贝齐小姐发号施令,用主人的口气发布了这道命令,仿佛这个家一直就是由她做主似的。然后她朝门外打量,直到看见佩戈蒂一脸惊诧地举着蜡烛沿过道跑了过来,她这才又把门关上,像先前那样坐了下来,撩起衣裙的下摆,双手交叉放在一个膝上。“你刚才说怀的是不是女孩的事,”贝齐小姐说,“我一点儿都不怀疑,肯定是个女孩。我有预感,一定是个女孩。对啦,孩子,从女孩生下来的时刻起……”“说不定是个男孩呢。”母亲冒失地回了一句。“我可告诉你,我有种预感,一定是个女孩,”贝齐小姐回答说,“别同我争辩。孩子啊,从这姑娘出生的时刻起,我就打算做她的朋友,做她的教母,请你给她取名贝齐·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这个贝齐·特罗特伍德一生一世都绝不能出错,绝不能滥用她的情感,可怜的宝贝儿啊。她应当得到很好的教养,受到很好的监护,引导她不要愚昧无知、信赖不值得信赖的人。我一定会承担起这个职责来的。”

贝齐小姐每说一句,头都要抖动一下,好像自己过去的冤屈正在心中升腾,一定得使劲克制,才不至于直白地表露出来。当时借着炉火微弱的亮光观察她的我母亲,心里至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母亲面对贝齐小姐时胆战心惊,加上自己身体很不舒服,心绪不宁,六神无主,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孩子啊,大卫对你还好吗?”贝齐小姐问,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她的头不再像刚才那样抖动了,“你们在一起顺心快乐吗?”“我们过得很幸福,”母亲说,“科波菲尔先生对我真是太好啦。”“什么,我看他是把你娇惯坏了吧?”贝齐小姐说。“看现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人生活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是啊,我恐怕确实是他把我给娇惯坏了。”母亲抽泣着说。“行啦!别哭了!”贝齐小姐说,“孩子啊,你俩并不般配——有没有真正般配的人——这事我还真怀疑。你是个孤儿,对吧?”“对。”“还做过家庭教师?”“我在一户人家做家庭教师,科波菲尔先生拜访过那家人。科波菲尔先生对我热情友好,对我关爱有加、无微不至,最后向我求婚,我就答应了他,我们就这样结婚了。”母亲言简意赅地说。“哈!可怜的孩子啊!”贝齐小姐若有所思地说,眉头紧锁着,仍然盯着炉火看,“那你都会做些什么呢?”“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姨妈。”母亲迟疑地说。“比如说料理家务什么的。”贝齐小姐说。“恐怕不怎么样,”母亲回答说,“我希望能做得更好些,科波菲尔先生也一直在教我……”“他自己倒是蛮在行的!”贝齐小姐插话说。“——我希望自己有所长进,因为我心急火燎地要学,他则耐心细致地教,要不是祸从天降,他突然离世……”说到这儿,母亲说不下去了。“行啦,行啦!”贝齐小姐说。“我定时记账,每天晚上同科波菲尔先生结算。”说到这儿,母亲悲痛欲绝,又一次停了下来。“行啦,行啦!”贝齐小姐说,“别再哭了。”“我敢说,在这方面,我们从未有意见相左的时候,除了有时候,科波菲尔先生觉得我把‘3’字和‘5’字写得太相像了,或者说我不该在‘7’字和‘9’字下面多添加那个弯弯的小尾巴。”母亲又是一阵伤心痛哭,还是说不下去。“你这样会生病的,”贝齐小姐说,“你知道,这样对你自己不好,对我的教女也不好啊。行啦!可别再哭啦!”

姨奶奶这么一劝说倒是起了作用,母亲平静了下来,不过,或许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适起的作用更大些。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贝齐小姐坐着,双脚搁在炉栏上,只是偶尔发出“哈”的声音。12“我知道,大卫用他的钱替自己买了年金保险,”贝齐小姐过了一会儿说,“他替你做了什么安排?”“科波菲尔先生,”母亲回答,看样子很吃力,“对我体贴入微、仔细周到,他把年金保险的一部分指定给我继承。”“多大数额?”贝齐小姐问。“每年给一百零五英镑。”母亲回答。“他本来还可能做得更糟。”姨奶奶说。

这话说得恰逢其时,因为母亲的情况的确更糟了,所以,当佩戈蒂端着茶盘和蜡烛进来时,一眼就看出母亲的情况有多糟——如果当时房间里的光线再亮一点儿,贝齐小姐或许早就应该看清楚了。佩戈蒂赶紧把母亲搀扶到楼上她自己的卧室,又打发她的侄子哈姆·佩戈蒂去请护士和医生。母亲并不知道,佩戈蒂的侄子在这个家里已经偷偷地待了好几天,目的就是在紧急的时候特地当跑腿的。

医生和护士两位联合行动的人员一会儿就相继到达,但他们显得很惊讶,因为一进门就看见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坐在炉火前面,她外表奇特,左臂上系着帽子,耳朵里塞着珠宝商用来垫珠宝的棉花团。佩戈蒂对她一无所知,母亲也对她只字未提,她完全是这个客厅里的一位神秘人物。尽管她的口袋里装满了珠宝商用的棉花,耳朵里也塞着棉花,但其威严冷峻的神态并未因此而有所减弱。

医生奇利普先生上了楼,接着又下来了。我估计他的心里已经完全明白,自己有可能要同这位素昧平生的女人面对面坐上几小时,于是表现得彬彬有礼、态度随和。他在男人当中,性格最随和,在小个子当中,脾气最温顺。他连进出房间时都侧着身子,以便少占些空间。13他就像《哈姆雷特》中的鬼魂那样,走路时步伐轻柔,而且速度更慢。他把头侧向一边,一方面为了贬损降低自己,一方面为了恭维抬14举别人。说他不会对一条狗多言一声那毫不奇怪,他甚至都不会对一条疯狗多费口舌。如果非要同狗打交道不可,他也是只可能会温柔地说上一句半句或者一句中的片段,因为他说话同走路一样慢吞吞,但绝不会冲狗动粗,无论如何都不会冲它说一句刻薄的话。

奇利普先生把头侧向一边,目光柔和地看着我姨奶奶。他微微朝她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意思是指对方耳朵里塞着的棉花团说:“您这儿不舒服吗,夫人?”“什么!”姨奶奶回答,像拔软木塞似的把棉花团从耳朵里扯了出来。

姨奶奶突然的动作把奇利普先生吓了一跳(这是他事后告诉我母亲的),所以他当时没有失魂落魄,这真是万幸。不过,他还是语气温和地把话重复了一遍:“您这儿不舒服吗,夫人?”“瞎说!”姨奶奶回答,又啪的一声把棉花团塞进了耳朵。

奇利普先生无可奈何,只能有气无力地看着姨奶奶,看着她盯着炉火,直到后来被召唤再上楼。约莫过了一刻钟,医生又回来了。“呃?”姨奶奶这算是问话,一边把靠近他那面的那只耳朵里的棉花团扯出来。“呃,夫人,”奇利普先生回答,“我们——我们正慢慢进行着,夫人。”“呸!”姨奶奶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个表示轻蔑的感叹词,然后跟先前一样,把棉花团塞进了耳朵。

确实——确实——正如奇利普先生告诉我母亲的,他几乎吓蒙了。如果单从专业的角度来说,他几乎吓蒙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坐了下来看着她,时间将近有两小时,而她则坐在那儿盯着炉火,直到他再一次被叫了出去。他去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了客厅。“呃?”姨奶奶还是这么问,又把那只耳朵里的棉花团扯了出来。“呃,夫人,”奇利普先生回答,“我们——我们正慢慢地进行着,夫人。”“哟!”姨奶奶咧着嘴冲他这么“哟”了一声,奇利普先生简直无法忍了。他后来说,这一声真的是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他宁可选择坐到楼梯口,黑暗中顶着强风,等到再被叫唤。15

哈姆·佩戈蒂上的是国民学校,他简直就是一条龙,专心致志16地学习基督教的《教义问答》,因此可以看作可信的见证人。他第二天报告说,在那一小时后,他碰巧朝客厅里面看了一看,结果立刻被贝齐小姐发现了,因为她当时正好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他没来得及逃跑,便被一把抓住了。当时楼上时不时地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显而易见,在嘈杂声最盛的时候,贝齐小姐拽住他,把他当作发泄过剩焦虑情绪的对象,他据此推断出,棉花团也无法阻断那些声音。她揪住他的衣领,拽着他不停地在室内来回走(他就像17是一个服用了过量鸦片酊的人)。她不停地摇晃他,扯他的头发,揉搓他的衬衫,还捂住他的耳朵,好像把那耳朵当成了她自己的,还变着法子折磨和虐待他。他说的这个情况,有一部分在他姑妈那儿得到了证实,因为到了十二点半的时候,他好不容易脱身,姑妈才看见了他,而且证实他当时的脸像我一样通红。

如果说性情温和的奇利普有会怀恶意的什么时候,在这种时候他是不可能怀有恶意的。他一空闲下来,就侧着身子进了客厅,同我姨奶奶说起了话,态度极为亲切和蔼:“呃,夫人啊,很高兴向您表示祝贺。”“祝贺什么?”姨奶奶严厉地说。

姨奶奶这样盛气凌人,于是奇利普先生又一次手足无措了。但为了平息她的怒气,他还是给她微微鞠了一躬,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上帝啊,这人是怎么回事啊!”姨奶奶大声喊着,很不耐烦,“难道他连话都不会说吗?”“静下心来吧,尊敬的夫人,”奇利普先生说,语气极为温和,“再不用着急啦,夫人,静下心来吧。”

姨奶奶没有摇晃奇利普先生把他要说的话给抖出来,这一直被看作几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只是朝着他摇了摇头,这一摇头却摇得他不寒而栗。“呃,夫人,”奇利普先生一有了勇气,便又接着说,“很高兴向您表示祝贺。一切都过去了,夫人,很圆满的。”

奇利普先生的这番演讲用了五分钟左右时间,在这期间,姨奶奶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怎么样了?”姨奶奶问了一句,双臂相交,帽子还系在一只胳膊上。“呃,夫人,我希望她很快就会感觉舒服起来,”奇利普先生回答,“在这样凄凉的家庭环境中,年轻母亲能够这样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如果您想去看看她,不会有任何不便的,夫人,对她还可能会有好处。”“我指的是孩儿那个她,她怎么样?”姨奶奶问,语气尖刻。

奇利普先生把头向一边侧得更多了一点儿,像一只温柔可人的小鸟打量着姨奶奶。“孩儿,”姨奶奶说,“她怎么样啊?”“夫人啊,”奇利普先生回答说,“我还以为您已经知道了呢。是个男孩。”

我姨奶奶压根儿没吭一声,就拽着帽带,像使用投石器似的,用帽子朝奇利普先生的脑袋打过去,然后戴着变了形的帽子走了出去,一去不复返了。她像个心怀不满的仙人,或者说就像人们认为我能够看得见的一个鬼魂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回来过。

对,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躺在自己的摇篮里,母亲躺在床上。而贝齐·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则永远留在了那个如梦如影的地方,留在了那一片我最近神游过的广袤区域中。我们家窗户口透出的亮光照在这个属于和我一样的游历者归宿的尘世间,也照在掩埋着没有他便没有我的那个人遗骨的墓丘上。第二章我初识人世

每当我回首往事,追忆孩提时代那段混沌的岁月,靓先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我的母亲,有着一头飘逸美丽的长发,体态婀娜多姿,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还有就是佩戈蒂,毫不优美的体态,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那黑色似乎蔓延到整个面部,还有双颊和双臂硬邦邦、红彤彤的,我就不明白,鸟儿为何不啄她,而偏要去啄苹果。

我确认自己还记得,她们两个人在不远处弓下身子或者跪在地上,这时候,她们在我眼中显得矮小了,我则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从一个走到另一个身边。我的脑海里留有一个印象,它总是难以同我记忆中的实际情况区分开来。那就是佩戈蒂往往会伸出食指让我拽住时所触及的那种感觉,因为她的那根食指因做针线活儿而变得粗糙不18堪,就像是个豆蔻小擦床。

这可能是幻觉,不过我认为,我们大多数人记忆中所触及的时间要比我们想象的久远得多。还有,我同样认为,许许多多孩子在观察事物时,细致精准达到了令人称奇叫绝的地步。确实,我觉得,大多数成年人在这方面表现得出类拔萃,更加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们出色的观察力与其说是后来学会的,不如说是没有失却掉的天赋。还有就是,我往往会注意到,那些人一直保持着种种优秀的品质:朝气蓬勃、温文尔雅、乐观豁达。凡此种种,也都是从孩提时代保留下来的遗存。

我停下来不叙述而说这些,未免心存疑虑,感觉自己又在“漫游”了。但也不尽然,我得声明一下,我得出的这些结论有一部分依据了自己的亲身经历。而我在这部传记中叙述的情况,其中有什么东西让人感觉到我小时候观察事物细致入微,长大后又对童年的经历记忆犹新,我会明确无误地声称,自己确实具备了这两方面的特质。

正如我所说的,回首往事,追忆孩提时代那段混沌的岁月,有一大堆事情搅在了一起,但是,首先真真切切呈现在眼前的是我的母亲和佩戈蒂。我记得些别的什么吗?让我想想吧。

从一片混沌朦胧的状态中出现的是我家的住宅——在我心目中,房子还是最初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不但不生疏,而且很熟悉。一楼是佩戈蒂干活儿的厨房,后面有个院子,院子中间的立柱上搭了个鸽屋,但里面没有鸽子。后院一角有一个大狗窝,但里面也没有狗,倒是有一大群鸡,在我眼中,它们全都出奇地高大肥硕,不停地在院中走着,气势汹汹,形象恐怖。有一只公鸡会飞到柱子上去打鸣,我透过厨房的窗子看着它时,它似乎特别注意我,凶狠无比令我不寒而栗。边门外侧还有一群鹅,每当我从那儿经过时,它们便会伸长了脖子、摇摇摆摆地跟在我的后面。我夜里会梦见它们,情形有如一个人的生活环境中有野兽出没便会梦见狮子。

里面有一条长长的过道——在我看来,它是一处多么不同寻常的所在啊!从佩戈蒂做饭的厨房一直通到前门。过道的一边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储藏室,那是个夜间要跑着过去的地方。那儿散发着空气潮湿的霉味,混和着各种各样的气味,什么肥皂呀、泡菜呀、胡椒呀、蜡烛呀、咖啡呀,等等。如果没有人掌着一盏昏暗的灯,打开门让里面的气味释放出来,我还真不知道那些坛坛罐罐和旧的茶叶箱子中间藏着什么呢。住房里还有两间客厅:其中一间是我们夜间坐的地方,也就是我和母亲,还有佩戈蒂——因为佩戈蒂干完了活儿,家里又没有旁人的时候,常常会来同我们做伴——还有就是更阔气的那间,那是我们礼拜日坐的地方,倒是富丽堂皇,但不那么舒适。我总觉得那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感到忧郁悲伤的气氛,因为佩戈蒂告诉过我(我不记得是什么时间,但肯定是很早以前)关于我父亲葬礼的情况,还有身穿黑衣送葬的人们。有个礼拜日的夜晚,母亲在那儿念书19给我和佩戈蒂听,内容是关于拉撒路如何死而复生的。我听后吓得胆战心惊,结果她们没办法,只得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让我看着卧室窗户外面那一片静谧无声的墓地,看看那黝黯阴沉的月色下,所有的逝者全都躺在坟墓里安息着。

就我所知,哪儿的草都比不上那片墓地里的那么含绿吐翠,哪儿的树都比不上那儿的那么浮苍葱郁,哪儿的墓碑都没有那儿的那么僻静幽沉。我躺在母亲卧室套间里的小床上,每到清早,便会从床上爬起来跪着,朝外面张望,看到羊群在那儿吃草,红彤彤的日光照耀在日晷上,这时候,我心里会想着:“日晷又可以报时了,不知道它是不是感到高兴啊?”

这儿是我们家在教堂里的专用座位,座位的靠背可真高啊!座位附近有一扇窗户,从那儿可以朝外看到我们家的房子。晨祷期间,佩戈蒂要张望上好多回,因为她要尽量做到心里有数——我们家没有被盗,没有着火。然而,尽管佩戈蒂可以朝外面张望,但我要是也这么干了,她便会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一旦我站在椅子上,她便会朝我皱眉头,示意我要看着牧师。但我不能总是看着牧师——因为他20平时没穿那套白色外套时,我也认识他,我心里担心,他会寻思着我为何如此这般地盯着他,或许等到做完祈祷之后还会盘问我一番——那我该怎么办啊?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是很不得体的事情,可我总得做点儿什么啊。我朝母亲看了看,但她假装没看见我。我看了看过道上的一个男孩,而他朝我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我看了看穿过前廊照在门口的阳光,看到那儿有一只迷途的羊——我说的不是那21种有罪的人,而是宰了食用的羊——有点儿想走进教堂。我感觉到,如果盯着羊多看一会儿,说不定会忍不住高声说点儿什么,要是那样,我会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境地啊!于是我抬头看着墙上那些纪念牌,极力想着本教区刚刚故去的博杰斯先生。想到博杰斯先生沉疴在身,备受折磨,而医生束手无策,那时候,博杰斯夫人该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啊。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请过奇利普先生,而他也是无能为力。如果22情况如此,那每个礼拜日都会令他想起一次往事,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啊。我看了看奇利普先生,他围了一条礼拜日才围的围巾,接着又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讲坛,心想:“那是个多么理想的玩耍场所啊。把那儿当作一个城堡,让另一个男孩顺着扶梯往上进攻,而有人用带穗的天鹅绒垫子往他头上砸,那可多好玩啊。”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渐渐地闭上了,一开始恍恍惚惚,似乎听到牧师在热情洋溢地唱一支催眠曲,随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最后“扑通”一声从椅子上倒了下来,佩戈蒂就把半死不活的我抱到了外面。

我现在又看到了我们家住房的外观了。卧室带方格的窗户敞开着,让清新芳香的空气进入;那几个破旧的乌鸦巢,仍旧悬挂在前门庭院尽头的榆树上。我现在来到了后面的花园,它坐落在有空鸽屋和狗窝的院子外面——我至今还记得,那儿是蝴蝶的天堂。花园有高高的围篱,围篱有一处门,门上装了挂锁,园内的树上果实累累,同其他任何花园里的果实比起来,这儿的更加丰硕成熟、香甜可口。母亲把果实采摘下一些放进篮子里,我则站在一旁,偷偷摸摸地吃着醋栗,囫囵吞下,而且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一阵强风刮起,夏天瞬时就过去了。我们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耍,在客厅里跳舞。母亲气喘吁吁,坐到扶手椅上休息,这时候,我看着她把色泽鲜亮的发卷缠绕在手指上,还挺一挺腰身。我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她爱使自己看上去健康靓丽,而且很为自己的美貌而自豪。

这是我最早记忆中的一部分,还有,就是我和母亲两个人都有点儿害怕佩戈蒂,对于家里的大事小事,我们都得听她的安排。这些属于我最早形成的一些看法——如果可以被称为看法的话——我的看法是从自己亲眼看到的情况中得出的。

一天晚上,就我和佩戈蒂两个人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我一直给她朗读一篇有关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朗读得非常清晰易懂,要不就是亲爱的佩戈蒂听得如痴如醉,因为我记得,待我朗读完之后,她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印象,说鳄鱼是一种蔬菜。我读得烦腻了,睡眼蒙眬,但作为一种至上待遇,准许坐到母亲到邻居家串门回来才去睡觉。(当然)我宁可困死,也不愿上床睡觉。我困倦到了这样的一种地步:看到佩戈蒂似乎变得越来越大,简直硕大无比。我用两手的食指把眼皮往上撑,锲而不舍地看着佩戈蒂忙着手上的活儿,看着她那一小块用来擦线的蜡——那一小块蜡看上去大有年头啦,因为四面八方都布满了皱纹!看着一幢“居住”着码尺的带茅草顶的“小屋”。看着她那个盖儿上绘有圣保罗教堂图案(有一个红色的圆屋顶)的针线盒子。看着她手上戴着的铜顶针。看着她本人,因为我觉得她非常可爱。这时,我困倦极了,心里知道,只要有片刻不看着什么东西,我就会睡过去。“佩戈蒂,”我突然问,“你结过婚吗?”“天哪,大卫少爷,”佩戈蒂回答,“您怎么会想到结婚的事啊?”

她这么吃惊地回答,倒使我清醒了很多。她随即停下手上的活儿,看着我,针都从线头上脱出来了。“但是,你结过婚没有,佩戈蒂?”我说,“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对不对?”

当然啦,她同我母亲的风格是不一样的,而是属于另外一种美,我把她看成另一种美的典范。我们那间更加“豪华”的客厅里,有一把蒙了红天鹅绒面子的搁脚凳,母亲还在那上面绘了一束花。在我看来,搁脚凳表面的颜色和佩戈蒂的肤色是一样的,虽然凳面很光滑,佩戈蒂粗糙,可这没有关系。“我很漂亮,大卫啊!”佩戈蒂说,“瞧,没有的事,宝贝儿!可你怎么会想到结婚的事啊?”“我不知道!你一定不能同时与两个人结婚,你会吗,佩戈蒂?”“肯定不能!”佩戈蒂说着,语气斩钉截铁。“可是,如果你嫁给一个人,而那个人后来死了,那可不可以再嫁给另外一个人呢,佩戈蒂?”“可以,”佩戈蒂说,“如果愿意的话,宝贝儿,这是个想法问题。”“那你的想法呢,佩戈蒂?”我问。

我问她,还充满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的想法是,”佩戈蒂犹豫了一下,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继续做起她的针线活儿来了,“我自己压根儿就没有结过婚,大卫少爷,况且我也不想结婚。关于婚姻的事,我只知道这么多。”“我想,你没有生气吧,佩戈蒂?”我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后,问。

我当时确实觉得她生气了,因为她对我简慢粗暴。但我实际上误解了,因为她把手上的活儿搁置到一旁(那是她自己的一只长筒袜),张开了双臂,把我长着鬈发的头揽了过去,使劲地抱住。我领教了她使的力气。因为她身材胖墩墩的,穿上外套之后,只要稍微使一点儿劲,背后的纽扣便会飞出去。我记得,那天她抱住我的时候,就有两颗纽扣飞到客厅的另一端了。“现在,再给我讲讲鹅鱼的故事吧,”佩戈蒂说,她连“鳄鱼”的名字都说错了,“我还没有尽兴呢。”

我不是很明白,佩戈蒂为何看上去那么怪模怪样的,或者又为何兴致勃勃地重提鳄鱼的话题,然而,我还是振奋了精神,驱散了瞌睡。我们重又回到那些怪物的话题上,讲到鳄鱼把蛋下到了太阳下的沙地里,使其孵化。讲到我们从它们身边跑开,不停地兜圈子,由于它们体大笨拙,无法灵便地转动,我们把它们弄得晕头转向。讲到我们还像当地土著人一样下水去追它们,用削尖的木棍捅进它们的喉咙里,总之,我们跟鳄鱼进行了一场战争。至少我参加了这场战争。不过佩戈蒂是不是如此,我有点儿怀疑,因为她一直若有所思,针都刺到了自己的脸部或手臂上。

我们把鳄鱼的故事全讲了个遍,接着开始讲起鼍龙的故事来,这时候,前院的门铃响了。我们跑到门边,是我的母亲。我觉得,她那天看上去比平常更美丽迷人,陪同她的还有一位先生,那人长着一头好看的黑头发,还有一嘴黑色络腮胡子。上个礼拜天,他还陪着我们一道从教堂回来。

我母亲在门槛边俯身搂着我亲吻时,那位先生说,我这个小家伙还享有比君主更高的特权——反正是诸如此类的话。到后来我懂事之后,才渐渐领悟到他话的含义。“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我隔着母亲的肩头问他。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但不知怎的,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低沉的声音,我心生妒意,因为他拍我的时候,手竟然触到了我母亲的手——情况确实是这样,于是,我使劲把他的手推开。“哦,大卫!”母亲用告诫的语气说。“可爱的孩子啊!”那个先生说,“对母亲情深款款,这不奇怪!”

我先前从未见过母亲美丽的面容那么熠熠生辉。她语气温和地责备我,说我不该粗鲁无礼,随即抱住我,紧紧地贴着她的披肩,转身对那位先生表达谢意,感谢他不辞辛劳地送自己回家。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他,他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个当儿,我感觉母亲瞥了我一眼。“让我们说‘晚安’吧,好孩子。”那位先生说,这时候他把头低到(我看得见)——低到母亲的小手套边。“晚安!”我说。“好的!让我们成为世上最好的朋友!”那位先生笑着说,“握握手吧!”

我的右手被母亲的左手拽着,于是向他伸出了另一只手。“哦,伸错手了,大卫!”那位先生哈哈大笑了起来。

母亲拽着我的右手送了上去,可是由于前面提到的原因,我打定主意不把手伸过去给他,实际上就是没有伸过去。我还是把另外一只伸给他,他倒是心悦诚服地握住了,还说我是个勇敢的小家伙,然后离开了。

此时此刻,我看见他在花园里转过身,趁着大门尚未关上,用那双带着凶兆的黑眼睛看了我们最后一眼。

佩戈蒂一声没吭,纹丝未动,此时立刻跑去把门关好了,然后我们大家一同到了客厅。母亲一反常态,没有到火炉前的扶手椅边,而是待在房间的另一端坐着没动,坐着自顾自地吟唱起来。“想必您今晚过得很开心吧,夫人。”佩戈蒂说,手里端着蜡烛架,站在客厅中间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像只大木桶。“谢谢你,佩戈蒂,”母亲回答,语气欢快爽朗,“过得非常开心。”“同陌生人什么样的接触都会产生愉快的新奇感。”佩戈蒂暗示说。“的确有愉快的新奇感。”母亲回答说。

佩戈蒂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中间,母亲一如既往地吟唱着,我睡着了,不过睡得不沉,还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只是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我从这种不安稳的睡眠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发现佩戈蒂和母亲两人在眼含着泪水说话。“要的不是这样一个人,科波菲尔先生不会喜欢的,”佩戈蒂说,“我就是这么说的,我确实就是这么说的!”“上帝啊!”母亲大声说,“你会把我逼疯啊!哪有可怜的姑娘会像我这样受仆人的欺负啊?我这是怎么啦,竟然想入非非地称自己姑娘?难道我没有嫁过人吗,佩戈蒂?”“上帝作证,您嫁过人,太太。”佩戈蒂回答说。“那你怎么敢,”母亲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怎么敢,佩戈蒂,而是你怎么忍心——弄得我这么不舒服,还冲着我说这么刻薄的话。可你明明知道,离开了这个地方,我就无依无靠,一个朋友都没有!”“正因为这样,”佩戈蒂回答,“才说那样不行啊。不行!那样不行。不行!无论怎么说都不行!”我觉得,佩戈蒂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弄不好都会把蜡烛架扔掉。“你怎么会这么夸大其词,”母亲大声说,眼泪止不住了,“竟然说出这样没有道理的话!佩戈蒂,你个狠心的东西。我对你说了多少遍,除了表示最最平常的礼貌之外,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而你竟然振振有词,好像一切都已成定局,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说到有人爱慕,我有什么办法啊?如果有人冒傻气,非要一个劲儿地表达这样的爱慕情感,难道是我的错不成?我该咋办,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是不是想要我剃光头发并且涂黑脸蛋?或者采用火烧、水烫等手段,把自己弄成丑女一个?我敢说,你就是有这个心思,佩戈蒂。我敢说,这样你才高兴。”

我觉得,佩戈蒂听了这番无中生有的话之后,似乎很伤心。“宝贝儿子啊,”母亲大声喊着,来到了我坐的扶手椅边,搂着我,“我的心肝小大卫!是不是有人拐着弯向我暗示,说我不心疼我的小宝贝儿——不疼永远属于我的最最心爱的小宝贝儿啊!”“谁也没有这么认为来着。”佩戈蒂说。“你是的,佩戈蒂!”母亲回答,“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冲着你说的那些话,还会有别的意思吗?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你和我一样,心里一清二楚,为了小宝贝,就在上个季度,我都没有替自己买上一把新阳伞,尽管那把绿色的旧阳伞都已经整个磨损了,穗子全都是脏的。这你是知道的,佩戈蒂,你无法否认。”接着,母亲满怀深情地转身向着我,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大卫,在你眼中,我是个狠心的妈妈吗?我是不是个坏妈妈?心狠手毒,残暴粗鲁,自私自利。说我是吧,孩子啊。说‘是’,宝贝儿子,佩戈蒂会爱你的,佩戈蒂的爱是大大胜过我的,大卫。我一点儿都不爱你,对不对?”

说到这里,我们哭成了一团。我觉得自己在三个人当中哭的声音最大,但我肯定,我们都在倾诉着内心真诚的情感。我简直伤心欲绝,恐怕心烦意乱中还骂了佩戈蒂是“畜生”。我记得,那个实心眼儿的人痛苦万分,伤心透了,在那种场合下,纽扣会掉得一个不剩。因为她同母亲和好之后,接着又跪在扶手椅边同我和好了,这时候,那些纽扣就像小炸弹一样全都飞出去了。

我们上床睡觉了,心情十分沉重。好长一阵子,我由于抽泣而无法入眠,又一次由于抽泣得厉害,我只得从床上爬起来,这时候,我发现母亲坐在被褥上,低着头看我。之后,我便在她怀中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

我再一次看到那位先生,是不是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天,或者说,是不是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重新在我面前出现,我没法儿记得起来了。我这个人不善于记日期。但是,他出现在教堂里,随后同我们一道走回家。他也进了屋,要看看我们家客厅窗台上那盆有名的天竺葵。我倒是觉得,他并没怎么看天竺葵,但他离开时要母亲送给他一枝花。母亲请他自己挑选,但他不愿意那样做,其中的缘由,我不明白。于是,母亲摘了一朵,递到他手上。他说自己永远不会同那花分开的。我觉得,他简直是个傻瓜,竟然不知道花过上一两天就会凋谢。

到了晚上,佩戈蒂开始不像先前那样总是同我们待在一起了。母亲对她言听计从,在我看来,比平常更甚,我们三个人本来就是相亲相爱的朋友。不过,同原先的情况相比,我们还是有所不同了,大家在一起不是那么融洽。我有时候猜想,佩戈蒂可能看不惯母亲穿衣柜里那些漂亮的衣服,或者看不惯母亲老往邻居家里跑,但我心里就是不明白,情况为什么会这样。

慢慢地,我对那位长着黑色络腮胡的先生已经习惯了,但是并不比最初更喜欢他,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对他充满了妒意。不过,我的这种厌恶感是出于一个孩子的本能,同时总有一种感觉,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有我和佩戈蒂陪着母亲就够了,除此之外,如果说还有什么原因的话,肯定不会是我长大一些之后所发现的那种。我压根儿没有那种想法,连边儿都没有沾到。我只是一星半点地观察情况,至于把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联系起来,编织成一张网,把人网进去,对此,我还无能为力。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母亲正在前面的花园里,这时候,默德斯通先生——这时我已知道他的名字了——骑着马过来了。他勒住23马,对着母亲招呼问好,说他正要去洛斯特夫特看几个朋友,因为朋友们在那儿有一艘游艇。他还兴致勃勃地提议,如果我喜欢骑马兜风的话,可以带我坐到他身前的马鞍上。

天气晴朗,空气清新,马站在花园的栅栏门边,又是喷鼻,又是跺蹄,似乎很乐意让人骑着去兜风,所以我跃跃欲试地要跟着去。于是,母亲让我去楼上找佩戈蒂,叫她帮我打扮一下。与此同时,默德斯通先生也下了马,把缰绳缠在自己手臂上,在蔷薇围篱的外面慢慢地来回走着,而我母亲则在围篱的内侧陪着他,也慢慢地来回走。我记得,我和佩戈蒂从室内的小窗户偷偷地往外看着他们。我记得,他们慢慢地溜达着的时候,似乎在细心地观赏着隔在他们中间的那些蔷薇花。佩戈蒂一开始还脾气温顺,像个十足的天使,但这时突然变得气急败坏起来,帮我梳头时,用力过大,结果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

我和默德斯通先生很快就出发了,马沿着大路旁的青草地一溜小跑。默德斯通先生用一只胳膊轻而易举地搂住我,我认为自己平时并不焦躁好动,但是,那天在他身前总是不能安心地坐下来,总会时不时地扭过头,朝上打量一番他的脸庞。只见他长着一双浅黑色的眼睛——我简直找不到一个更确切的词来描述那双看上去没有深度的眼睛,当他朝着别处看的时候,由于光线特别,眼睛似乎变形了。我朝着他瞥了几回,发现那样子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他在凝神沉思些什么。现在近距离看,他的头发和络腮胡比我原先认为的还要乌黑和浓密。他脸颊的下半部呈方形,下巴颏上的胡须虽然每天要刮,但留着的胡楂儿还是看得出又粗又黑,这使我想起了大约半年前,来我们这儿做巡回展出的蜡像。这样的一个特点,加上他两道整齐的眉毛,还有那白、黑、棕三色齐全的肤色——见他鬼的肤色,一想起他就要骂这个词!让我觉得他——尽管我疑虑重重——算是个很英俊潇洒的人。我毫不怀疑,我那可怜亲爱的母亲也是这么看他的。

我们到了一家海滨旅馆,有两位先生正在一个房间里抽着雪茄烟。他们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着四把椅子,身上还穿着宽大的粗呢短大衣。一个角落里堆放着一大堆大衣和水手用的斗篷,还有一面旗,全都捆绑着在一起。

两个人看到我们进去后,便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并且说:“你好哇,默德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还不到死的时候!”默德斯通先生回答。“这小家伙是谁呀?”其中一个拉住我问。“他叫大卫。”默德斯通先生回答。“哪家的大卫啊?”那人问,“琼斯家的吗?”“科波菲尔家的。”默德斯通先生说。“什么!是那个让人失魂落魄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累赘?”此人大声说,“就是那个模样俏丽的小寡妇?”“奎宁,”默德斯通先生说,“请你说话小心点儿,有人可厉害着呢。”“谁啊?”那位先生笑着问。

我赶紧抬头看了看,想要知道个究竟。24“不过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罢了。”默德斯通先生说。

我听到原来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便放下心来。因为刚一开始,我还真以为是指我呢。

看起来,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先生是个出了名的可笑之人,因为一听到默德斯通先生提到这个名字,两位先生全都开怀大笑,而默德斯通先生更是乐不可支。笑过了一阵,那个被唤作奎宁的先生说:“关于计划中的事情,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是个什么态度啊?”“呃,我不知道眼下布鲁克斯对这件事情是不是很明白,”默德斯通先生回答,“不过,我认为,总的来说,他不乐意。”

说到这里,又爆发出一阵笑声,接着奎宁先生说,他要摇铃叫人送些雪利酒过来,以便为布鲁克斯干一杯。他果真这么做了。酒送来之后,他要我就着饼干也喝一点儿。我喝酒之前,他还要我站起来说:“让布鲁克斯见鬼去吧!”这句祝酒词招来一阵掌声、哄堂大笑,引得我也笑了起来,这么一来,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总之,我们大家都挺开心的。

我们随后漫步到悬崖边,坐在草地上,对着望远镜看风景——当他把望远镜举到我眼前时,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却谎称说看到了。然后,我们回到了旅馆,早早地就吃了午饭。我们外出期间,两位先生在不停地抽烟——因为,我觉得,从他们身上穿的粗呢外套上的气味来判断,自外套从裁缝店里拿出来穿到他们身上起,他们就没有停止过抽烟。我不应该忘记,我们登上了游艇,他们三个人全都下到船舱里,在那儿忙着处理一些文件。我从敞开的天窗往下看,发现他们工作非常卖力。

那段时间,他们要我同一个态度和蔼的人待在一起,那人长着个硕大的脑袋,一头红发,头上戴了顶色彩艳丽的小帽子,身穿一件斜纹布汗衫,胸前印着大写“云雀”字样。我感觉那是他的名字,因为他生活在船上,没有门牌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所以就写在胸前。但我管他叫“云雀先生”时,他说那是船的名字。

我整个一天都注意到,同另外两位先生相比,默德斯通先生显得更加严肃、更加持重。那两个人乐呵呵的,无忧无虑,两个人之间插科打诨,毫无顾忌,但极少同默德斯通先生开玩笑。在我看来,他比他们更加精明,更加冷静,他们对待他,有点儿和对我的态度相似。有一两回我注意到,奎宁先生说话时,会用眼睛斜视一下默德斯通先生,好像是要确认他没有不高兴。还有一次,帕斯尼治先生(另外那位)表现得眉飞色舞的时候,奎宁先生踩了一下他的脚,暗暗地给他使眼色,叫他小心点儿,留神默德斯通先生,因为他坐在那儿表情严肃、缄口不言。我不记得,默德斯通先生那天是不是笑过——除了拿谢菲尔德开玩笑之外,顺便提一下,那个笑话,还是他自己说的。

傍晚时,我们早早就回家了。那是个很美妙的傍晚。母亲叫我进屋喝茶的当儿,她和他又在蔷薇围篱旁漫步起来。等默德斯通先生离开了之后,母亲询问了我那天经历的一切,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提到了他们谈到她时说过的话,她笑了起来,告诉我说,他们是些厚颜无耻的家伙,就会胡说八道——但我知道,他们的话,她心里很受用。我当时跟现在一样,心里很清楚。我不失时机地问了她,她是否熟悉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先生,但她回答不熟悉,只是觉得,他是刀叉行当中的制造商而已。

此时此刻,母亲的面容呈现在我的面前,如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可能乐于目睹的面容一样清晰,而我能说母亲的面容——尽管同我记忆中的有所改变,我也知道她已不在人世——不复存在了吗?母亲拥有纯真无邪和少女般的美貌,现在,其气息如同那天晚上一样向我扑面而来,而我能说她的美貌已经凋谢,而且不复存在了吗?如同刚才说的,我的记忆使她复生了,恢复到了生命中美妙的青春时代,比我或其他任何人所经历的美妙青春都更加真实,仍然牢牢保持着当初所珍爱的东西,这时候,我能说她改变了吗?

我在这一番谈话之后,就上床睡觉去了,母亲来到我床边,向我说晚安。我现在记述的就是她当时的情形。她的样子像是开玩笑。她跪在我床的旁边,双手撑着下巴颏,笑着说:“他们说什么来着,大卫?再给我说一遍,我不相信。”“‘让人失魂落魄的……’”我开口说。

母亲用手挡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不可能说让人失魂落魄,”她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绝不可能说让人失魂落魄的话,大卫,我知道不可能!”“不,是这么说的。‘让人失魂落魄的科波菲尔太太’,”我理直气壮地重复了一句,“还说了‘模样俏丽’呢。”“不,不,不可能说‘模样俏丽’。肯定没有说‘模样俏丽’。”母亲插话说,又用手指挡住我的嘴。“是这么说的,‘模样俏丽的小寡妇’。”“一伙愚昧无知、厚颜无耻的东西!”母亲大声说着,哈哈大笑,还用手蒙住了脸,“荒唐可笑的男人们!对不对?大卫,宝贝儿……”“对啊,妈妈。”“可别告诉佩戈蒂啊,她可能会冲着他们发火呢,我自己就很生他们的气。但我还是不想让佩戈蒂知道。”

我当然答应了她的要求。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然后,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现在要说到的,是佩戈蒂向我提出的那个既令人兴奋又充满危险的建议。相隔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好像那是发生在第二天的事,实际上是大概两个月之后。

一天晚上(母亲同先前一样,外出了),我们还像先前一样坐着,身边放着袜子、码尺,那一小块蜡、盖子上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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