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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7 21: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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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包倬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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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西西弗斯

路边的西西弗斯试读:

自序:飞翔的羽毛和翅膀

昆明并非真的四季如春。特别是冬天,特别是凌晨,我见识过。那时我在写《

鸟兽散

》。凌晨四点起床,洗澡,泡茶,打开电脑,面对暗夜。我迷恋黑夜,它是一种天然的保护。想象的翅膀在夜里张开,带着寒霜或露水,由此,我回到了那个叫跑马坪的地方。

写这个小说,源自几年前朋友讲的一个故事:一个沉浸在过去,完全跟时代无关的人。对,时代,这个在今天被人反复提及的词。他们说我是个现实主义写作者,我承认。但是,有天我突然厌倦了。如果时代是洪流,那我想做一粒留在岸上的沙子。所有人都被时代裹挟朝前,否则就会被时代抛弃,那么我想,人有没有可能主动抛弃这个时代?总之,老子不开心,不玩了。

个人(普通人)的力量是弱小的,沧海一粟而已。那些想做时代弄潮儿的人,很多最后被时代弄了。历史的经验告诉我,热衷于和这个时代打情骂俏,获得短暂的微薄的赞誉,本身就是肤浅的。文学是写人,但作家首先得是个人。我们写下的每一个人,虽然不是自传,但跟自己密不可分。作家和人物的联系,是微妙的,隐性的。我虽然不是尹万,但他寄托着我在世俗生活中的退路。一种撒娇式的幻想。

谁不是时代机器上的一颗螺丝?在众声合唱时,是否允许有人闭嘴或者离席?这其实是大众和小众的区别。这两者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个人意志的选择。甚至,没有人逼着你加入到时代的潮流中,但从众心理让我们失去了决绝的果敢。当一个写作者感到自己无能为力时,那么,他笔下的人物就出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物是作家笔下的百万雄兵,虽然很多时候,他们是纸做的。

是的,我总是不自觉地倾向那些纸做的百万雄兵。我知道文学和人在现实面前的无能为力。而作家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纸做的小卒?这或许可以引申出另一个问题:写作的原动力。我羞于提及名和利,只能在寒冷的夜晚裹紧文字的外衣,温暖自己。

米兰·昆德拉老师说小说的尊严是发现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是对人的存在的探询。所谓探询,其实就是冒犯和挑战。所以,我认为文学从来就不是温顺的事业,它不是圈里的小马驹,而是行空的天马,是狂放和反叛。

当我从现实的城堡里逃离,我寄望于想象带我去实现小说的虚构。没有快感的写作是不道德的。而我想在小说中构建一个个世界。《鸟兽散》里,我想虚构一个人与鸟兽的世界,顺便提出一个肤浅的问题:什么是文明?什么是落后?如果文明的标志是现代化,那么,人能否可以选择冷眼旁观?

那时我着迷于在中篇小说中构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我叫它梦幻现实,它们在水底、梦中或者雾里。人间不远,就在那个叫跑马坪的村庄。这现实与梦幻的对照,不是优劣的对比,而是世界的丰富性。

我让尹万走进莽莽群山,这看起来会让小说变得有趣,但是,我知道一个写作者的功力不是让人物走向何方,而是接下来的问题:他会怎么做?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完成度的问题。我想,一个好的写作者,是要写出未知的丰富和深广浩瀚。我知道,自己还差得远。

当尹万离群索居,其实就注定了他在山中的孤独狂欢。如今想来,我热衷写这种孤独的狂欢,可能是内心的反应。热闹会散场,亲人会离去,朋友会渐行渐远,我们活着,我们拥有什么?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灵魂。孤独,就是凝视深渊,照见那个想象中的自己。闭上眼睛,世界退位,孤独的王开始了一个人的千军万马。对我来说,写小说就是孤独的狂欢。

我在凌晨打开窗,等天光一点点降临,照亮尹万的世界。那个世界,像创世之初,而尹万就是上帝。造物主的伟大在于,他众生平等,他丰富繁复,他看见一切却沉默。我想,这是成为一个作家的基本条件。

写作需要有一颗大的心。我的意思,并非是大时代大背景的鸿篇巨制,而是螺蛳壳里的道场,也是铙儿钹儿一起响,人间一片沸腾样。

我们为什么要写作?这是一个写作者和这个世界的契约。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被很多作家绕过去了,要么避而不谈,要么敷衍了事。即使如加西亚·马尔克斯,也说“我写作是希望朋友们更喜欢我”,还有人说写作是为了复仇……这些当然只是一种说法,当不得真。但是我想,一个为了评职称而写作的人,和一个认真思考过写作原因的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写下的文字,便是作家的心血、精神、气质、过去、现在和未来,总之,好的文字后面必然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好的文字,必然和作家的生命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小说无疑是虚构的。但在虚构中,总有真实的情感支柱。所以,我想和我的人物感同身受。换句话说,现实是一片羽毛,小说家的使命是让它变成一对翅膀,然后飞翔起来。

这两年,写了一批小说。我试图在每一个小说中,寻找不同的着力点,然后努力完成它。他们都是有缺憾的,而我认为艺术正是某一种偏颇。如此看上去完美无缺,那是工艺品,是流水线上的产品。这些有失偏颇的作品,其命运也充满着神迹,但无所谓了。

写了十几年,无一篇满意之作。每想起这事,难免挫败,但又想,写作或许就是一项失败的事业,心下也就释然了。写吧,不然还能怎样?过了成名趁早的时候,也就不急不缓了。一个好的写作者,他必须是安顿好肉身,时刻处身于文学的磁场中,明白生命的色与空,但也要写下值得珍重的人间。2019年9月鸟兽散一

春天,尹千为自己操办了婚礼。她的父亲半年前上山打猎,怀抱一只獐子坠下了悬崖。她在梦中见过那只獐子,额头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白斑。她让人将死了的父亲和獐子一同抬回家,剖开獐子的肚子,用其心脏献祭父亲。一个失败的猎人,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猎物。

婚礼和葬礼之间只相隔六个月。

1992年,跑马坪通了电。空气中,散发着蠢蠢欲动的气息。这种躁动毫无来由,却又像是生命运行中的必然。人们的心,原本像大地一样沉睡,春天的时候突然就醒了过来。人们纷纷坠入了14英寸的黑白电视里。世界变得具体起来,触手可及。尹千的弟弟尹万从北京回来,人们不顾他内心的丧父之痛,缠着他讲外面的世界。尹万心烦,却又不好发作,只说两个字:人多。

尹千心里更烦。弟弟尹万再也不去上学了。他终日将自己关在屋里,沉默地对着那台信号闪烁的黑白电视机——他只看中央一台。“你既然如此想念北京,那就赶紧回去上学啊。”尹千对弟弟说,“姐还指望你毕业分配呢。”

尹万拼命摇头,像丢了魂,头发疯长,胡子拉碴。不看电视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读书,读着读着,一声长啸,将书撕了,撒得满屋都是,待情绪平复后,又将满地书页拾起来,按页码拼好,重新读。尹万的种种怪异举动,只有尹千知道。她不敢下地干活,在家里守着弟弟,直到有天他说:“姐,你忙你的去吧,我不会死,我会活着,我要活着看这世界变成啥样。”

真是书读傻了。尹千想。世界咋样,远没有怎么过好自己的日子重要。

她必须挑起这个家的重担。但她只是个女人。她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一个对她关爱有加的年轻人,并且在春耕开始之前举行了婚礼。她的条件只有一个:婚后,她带着丈夫住在弟弟尹万身边。

跑马坪的人都来参加了这场婚礼。他们送十块八块的礼金,眉开眼笑地前来帮忙,对新娘竖大拇指。想起半年前的丧事,他们仍然唏嘘不已。人们没有在尹千的婚礼上看见尹万。他躲在婚房对面的那间房里睡大觉。外面鞭炮那么响,他或许也没有睡觉,只是躲着不想见人。

有好心人或好事者问尹千,她永远只回答:不知道。她确实不知道。这个脑袋里装满了知识的人,变得像个沉默的瓦罐,敲不出声响,也许真的傻掉了。

当亲朋散去时,洞房花烛夜,尹千推开迫不及待的新郎,去敲弟弟的门。“万,姐姐结婚,你都不起来看看?”尹千带着哭腔,“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姐姐不管你了。”“我晓得了,姐,”尹千说,“你不用管我,我没疯,也没傻。”

姐弟俩多日不说话,尹千听到弟弟的声音有些陌生。她犹豫了一下,去厨房热了饭菜,放在门口,才回卧室。“千,他这样下去,咋办?”新郎问。“你嫌弃了?”面对新郎,尹千可没有好脾气,“如果怕拖累你,你随时走人,我不会怪你的。”

新郎心里的那一丝抱怨被尹千的话一扫而空,他趁机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几天来的嘈杂喧哗消失后,身边男人的鼾声令尹千恍然如梦。他像一头结实的牯牛,浑身充满了干劲——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土地。尹千想,男人就是钻探机,要靠他们掘出生活的金矿和油田。她才24岁,先后经历了父母的离世后,她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新婚之夜,她头枕着丈夫的手臂,像所有热爱幻想的女人一样,忧心忡忡地开始憧憬未来。

那声音传来时,她也许在做梦,也许在深沉的睡眠中。不记得了。她最初以为是啄木鸟的声音,再听却不像,是手指轻叩某种东西,是软和硬相碰才能发出的沉闷。是敲门?不是。声音来自窗外。那一扇草绿色的窗子,是前不久新漆的,安了钢筋和玻璃,还挂着印有兰花图案的窗帘。

嗒嗒——嗒嗒。停了一会儿,又敲。嗒嗒——嗒嗒。

尹千侧耳屏息。身边的男人也醒了,他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掌罩住她的乳房。“哪个?”“是我,姐。”窗外的尹万顿了顿,“姐,我走了,你跟姐夫好好生活。”“你要去哪?”

尹千边说边穿衣起床。她穿内裤的时候,发现大胯酸疼,她听到弟弟尹万关上了院门。

几分钟以后,尹千疾走在村道上。春天的早晨,太阳比冬天更亮更新,像刚被擦拭的大圆镜,刺得人睁不开眼。她双腿间空空落落,仿佛有风穿过,凉丝丝的。她逢人就问:“你可看见尹万了?”她收获了一连串的摇头和一头雾水的目光。“尹万——”

尹千奔跑起来,扯开嗓子喊。可是,她的声音被脚步分成几瓣,跌跌撞撞地飘落在山间。她大概跑了三公里,放弃了,往回走时,止不住流泪。走着走着,她开始自我安慰:他走了也好,总比整天躲在家里要好。再过半年,尹万就大学毕业了。活着的她和死去的父母,都盼望尹万光耀门楣。

她的男人从后面追了上来,两人在路上相遇。她的心里一阵温暖。“我怕你一直追下去,”他说,“别找了,家里有封信。”

两人一路跑回家,推开尹万的卧室,发现他的东西已经收空了。一张信笺纸上,写有几行字:

我走了。你们不用找我。我的命运,自己把握。我不会寻死,请放心。我也没有疯。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到老。

尹万的信,连署名都没有。它在尹千的手里,被风吹动,像只飞不起来的翅膀。尹千逐字逐句、一遍遍地读,但也不太能明白弟弟的意思。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那咋办呢?

……

当天早晨,跑马坪的十二匹骏马驮了十二条汉子,分四路朝山外飞奔而去。在跑马坪通向四周的路上,扬起一路灰尘。下午的时候,十二条汉子失望而归,神情沮丧且疲惫。他们中最远的已经跑出了几十里地,逢人便问是否看见一个年轻人,长相如此这般。但尹万像是长翅膀飞走了。

为了答谢众乡邻,尹千的男人杀了一只羊。当刀子喂进羊的胸腔里时,它哀叫着闭上了眼睛。但当沸腾的水从羊身上淋过时,羊突然爬起来,叫着,跌跌撞撞地跑了。众人惊呆,竟一时犯了怵,不敢去捉那只垂死挣扎的羊。直到它一路流血、哀叫,自己跌倒在路边,才有两个年轻人将它抬了回来。那羊睁着蓝莹莹的眼睛,有人凑近它时,羊眼里的影子举起刀,割下了羊头。

死羊复活,吉凶未卜。人们吃羊肉的时候,眼前浮出它滴血逃窜的样子,心里就多了一丝顾虑。甚至有人觉得嘴里或胃里的羊肉仿佛还有生命,在嘴里对抗着咀嚼,在胃里重新拼贴组合,成为羊身上的某个部分。

尹千没有胃口。她看着别人吃肉时,又想到了弟弟尹万——不知此刻他正经历着什么。别人开始轮番安慰她,但话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尹千不想拂了别人的好意,便装出已经释然的样子,顺着别人的安慰去想。也许尹万此刻正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她想,或许不久就会接到弟弟的信,甚至从镇上传来他打回长途电话的消息。眼下春播就要开始,她只能将弟弟尹万暂时放下。

跑马坪属于半山区。春天的时候,如果远眺莽莽群山中的这个村庄,很多被翻过来的红土地空着,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只有等夏天,地上长出庄稼,和山上的树木融为一体,这“伤”才算愈合。

吹散了白云的风,带着来自外面的气息。人们嘴里说出“香港”“台湾”“北京”“上海”等词,就像他们亲自去过一样。可是人们都知道,跑马坪当时去过北京的,只有尹万一人。正月底,有几个年轻人将几件破衣服收在蛇皮口袋里装着,出门打工去了。这些平日里只会骑马、唱山歌、干苦力的家伙,受到黑白电视机的蛊惑,说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跑马坪的人们在看电视时,更加仔细了。他们想,说不定某天就能在电视里看到这些外出的年轻人。总之,时代像洪流,裹挟着人们的身心涌向外面的世界。尹千时常想起弟弟尹万。二

靠山吃山。跑马坪后的山上长满了树,树林里生长着蘑菇、野菜、飞禽走兽。人是这片山林的入侵者。他们砍下树木盖房子,猎获獐子、麂子、野猪、岩羊,喂养大自己的孩子。最初到来的人,怀着避世逃难之心。大山既给了人们生存的空间,也惩罚了那些贪婪的人。所以,跑马坪从来不缺吃蘑菇中毒、追野兽坠崖的冤魂。

最大的财富是树木。尹千的记忆中,跑马坪似乎常年响着刀斧声和树木倒下的声音。特别是农闲季节,人们除了向山林里讨要一家人的开销外,别无他法。

春播过后便有短暂的空闲时间。“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这不是打猎的好季节,也不是最好的砍树季节。雨水未至,蕨类植物顽强地从地里拱出来,像一根根蜷起来的手指,齐刷刷地挤满了山间。再过一些日子,它们就将撑开绿伞,为山林的地表换一身装束。这是山间最常见的植物,蕨苔可食,城里人叫龙爪菜。

跑马坪有个待嫁的姑娘上山采蕨苔,突然惊慌失措地跑回家,好端端的一个人却只会咿咿呀呀地比画了。她心里波涛汹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此后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汗如雨下。年轻人认为她生病了,张罗着送她去医院。老人们却认为她遇见了不洁物,并且从过去的时光中打捞出了几件差不多同样遭遇的事情:有人上山遇见了一条巨蟒,那蛇睡着了,像一根倒下有些时日的枯木。那人坐在巨蟒身上歇气、抽烟,突觉大地摇晃起来,定睛一看,是“枯木”在动。那蛇太懒了,慢慢爬进了更密的丛林里。多年以前,跑马坪有女人生下一个浑身是毛的孩子,像是未完成进化的猴子。这个热爱采蘑菇的女人,某个秋天将魂丢在了山上。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有一只高大的猴子进村来,远远地看着女人的家。

这些过去的事,年轻人听了后哈哈大笑。老人们却一脸严肃地说:“娃娃些(云南方言,意为孩子们),你们别笑,山里确实存在着各种怪东西。”

医院在二十公里外,而端公就住在村头的桃树丛林中。性命攸关,不容舍近求远。端公被请了来,他骑着高头大马,身背桃木剑,像一个流落乡野的侠客。他翻身下马,昂首阔步,右手伸向后背抓住剑柄,一副随时都要抽剑斩妖除魔的样子。众人让出一条道,他直通床前。众目睽睽,端公突然立定,仿佛他的眼前不是病人,而是魔鬼本身。“啊!”他一声长啸,一跺脚,桃木剑划过空中,直指病人。他紧闭双眼,念念有词。

围观者浑身起鸡皮疙瘩,屏息凝神,似空气中会有异物出现。然而没有。那端公又一声长啸:“呔!”桃木剑划了一道弧线,剑梢战栗,指向了门外。随后,他左手探入囊中,抓一把黄豆撒将出去。众人知道,这叫撒豆成阴兵。“这豆子,你家得奉还。”

端公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接过别人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润润喉咙。“吓落魂了。”

众人也跟着回过神来,细看病人的脸庞,已经有了血色。不一会儿,那姑娘睁开了眼,似从梦中醒来。“你遇见了啥?”端公问。“一个穿树叶的人。”姑娘心有余悸,声音发颤,“坐在树杈上看着我笑,露出两排白牙。”“不怕,有我在,你就大胆讲出来,好让今后上山的人多加小心。”端公接过主家“奉还”的六斤六两黄豆另加一块腊肉和八块八毛钱,心满意足。“是人,不是猴子,也不是熊,穿着绿色的衣服,全是树叶缝的,走路的时候,衣服沙沙响,像风吹过树林。我撒腿跑时,他也跑进了树林深处。”“是人?”“当时我吓傻了,现在想来,更确定他是人,虽然脸上用一些东西涂抹了,但他看起来很像一个人。”“像哪个?”众人战栗。“尹万。”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尹千那里。她死活不信弟弟尹万会躲进深山里。她来到这个已经恢复了精神状态的姑娘面前,请她复述当时的情景。“你为啥确定是尹万?”“因为他戴着眼镜。”

尹万是跑马坪唯一戴眼镜的人。

尹千决定亲自上山去看看。她的丈夫放心不下,决定陪她前往。两人背了干粮,带着猎枪进山,边走边喊。可是,山间除了飞鸟和野兽,没有别的东西回应他们。阳光从枝叶间照下来,光线或光斑在两人身上跳跃。走到悬崖绝壁处,他们的呼喊回声隆隆;而走到平坦之地,那呼喊声很快被风带走了。

在茫茫群山中寻找一个人,相当于大海捞针。夫妻俩轮流喊。喉咙沙哑了,就坐在地上喝水。腿酸了,就互相搀扶着走。他们像两把梳子,目光扫过山林间,耳朵留意着周边的响动。中午的时候,两人发现他们并没有离开村庄多远。跑马坪的人,也听到了他们的呼喊声。

太阳落山后,两人从半山腰无功而返。尹千在灯下烧了热水给丈夫泡脚,外面响起敲门声。跑马坪的几个人相约而来,他们决定和尹千夫妇一起上山寻找尹万。

第二天的跑马坪后山上,四处响起“尹万”的呼唤声。天黑时人们会聚在尹千家里,聊起这一天上山,他们遇见了棠梨花开满枝头;山鼠咬尾成群而过;四条蛇纠缠在一起,蛇头朝向四方;一只穿山甲滚下山去;一只豪猪还来不及放箭,便头部中枪;一只猴子背着一只小猴子,出神地望着远方,丝毫没有发觉有人已经在身后瞄准了它们,最终,猎人放下了枪……

没有人遇见尹万。

新的一天来临,人们统一从尹千家里背上干粮和水,地毯式地搜向了更高更远的山上。沟渠、山洞、密林,成了他们的重点目标。人们在山林间呼唤着“尹万”,也相互呼唤,相约着,分配着寻找路线。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到达了后山顶。登高望远,目光越过群峰,天的尽头白雪皑皑(或者是白云)。突然,有人叫了起来:“你们快来看啊——”

有人将双手在嘴边拢成传声筒。

山间四处传递着这句话。人们像溪流汇成小河,渐渐聚在山顶的开阔处。帽儿峰,真像顶帽子罩在群山之巅。人们此前从来不注意帽儿峰,因为那里除了黑石头别无他物。然而当天,人们看见帽儿峰顶生出了一间绿房子。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间用青草和树枝搭盖而成的棚子,顶上飘着一面白旗,像一朵被拴住的云。“像尹万的床单!”尹千指着那面白旗,失声叫了出来。

人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决定前往一探究竟。他们四散开,朝帽儿峰包围上去,嘴里呼唤着尹万的名字。令他们吃惊的是,沿途所遇到的每一个石头上,都写着一个人名:亢友群、沙万里、冯长寿、江楚生、黄鹤、赵小小、封伯遇、林常青、赵万一、邱富贵、孙世茂、包倬、聂小九、郭安生、曾志、尹科举、尹春夏、钟婷婷、尹千、张绣花……

有人在石头上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被用红油漆写在黑石头上。尹千发现她的父亲尹科举和母亲张绣花的名字,是刻出的白色痕迹。她不难猜测,白色意味着死亡。

穿过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黑石头,人们继续朝帽儿峰走去,越来越接近绿房子。他们听到了尹万的声音。那声音似唱似吟: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站在绿房子周围的人,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从尹万嘴里吟唱出的,是屈原的《天问》。他们只知道端午节上山采草药,背到很远的镇上去卖了买酒喝。“是尹万的声音,”尹千说,“真的是尹万。”“听不懂他说啥,”有人喃喃自语,“疯了,真可惜。”

尹千哭了起来。而尹万的吟唱并未停止,似乎他并未发现外面已经围满了人。“万,是我,”尹千声音发颤,“我是姐姐,你出来说话。”

里面继续传来吟唱声,但是已经变了调,更加悲愤激昂。

人们近距离观察起这间绿房子来。它由四根带粗枝丫的树做框架搭建而成,青草和树叶,既遮风挡雨,也能装饰。有野花在屋顶开放。风吹来时,白色的床单在房顶飞扬,风停下时,人们这才看清床单上画的是一个绿色的太阳,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尹千朝绿房子走去。没有门。她一步跨进了那个绿油油的世界中。她的弟弟闻声转过身来,但并没有停下嘴里的吟唱。他穿着绿叶缝制的衣服,脸上涂了五彩斑斓的色彩。他朝她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确实,他还戴着那副象征着文明的眼镜。“万,你咋变成这样了?”尹千哭着去拉弟弟,他的手上像是长了一层铠甲,坚硬无比。“回家吧,万,”她说,“你不去上学就算了,只要你回家就好。”

人们来到了绿房子唯一的出口,纷纷将头伸进去,无不目瞪口呆。尹万手持书本,昂首踱步,念念有词。尹千抓住他的手,任由他带着走。“万,跟我回家,”她哀求,“你只有姐姐一个亲人,听姐的话。”

尹万终于停了下来。他看了看姐姐尹千,又看了看众人,却不说一句话。“请大家帮个忙,”尹千的丈夫突然说话了,“将尹万抬回村去!”

他率先一步跨进房里,却见尹万突然奔向了另一个角落里,拿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的天。”尹千轻唤了一声,差点晕过去。她这才发现,厨房里那把死活找不到的菜刀,原来在尹万这里。不光如此,她还在绿房子的角落里发现了家里丢失的锄头、斧头等工具。

众人沉默,不敢轻举妄动。尹万目光坚定地看着众人,脸上依然挂着笑。“退出去!”尹千大吼一声,张开双臂,护住弟弟。待众人退出后,她又转身面向弟弟,整个人变得柔和起来。她以为,柔和会像电流般传递,殊不知弟弟的目光坚硬如铁。“来,你坐下嘛,万。”她说,“你不想跟他们说话,但你可以和姐说。”

尹万摇了摇头,刀依然架在脖子上。“如果你不想回家,可以留在这里,等你想回的时候,随时回来。”尹千做了让步,“如果你需要什么东西,就下山来取。”

剑拔弩张的气氛得以化解,众人心里松了一口气。“回吧!”有人说,“等他在山上待烦了,他就会回去的。”

一行人下山回村时,他们看到绿房子附近已经开垦出了一片荒地,播了种,还没发芽,看不出来种的是什么。

绿房子里传出了吟诵声。这一次,尹万吟的是:“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哈哈哈——”

众人摇头,心里却对这件刚刚开始的稀奇事充满了期待。连续在山上找了两天,很多人的脸或手脚不同程度地被荆棘划破。尹千和丈夫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一边说着感谢话,一边给众人递烟。不出意料,又有一只羊要倒下了。

人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又唱又跳。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费翔唱着《冬天里的一把火》。似乎真有一把火在人们的心头点燃。没恋爱的年轻人模仿着电视剧里的情节,梦想着来一场恋爱。已经恋爱的,张开了嘴,笨拙地伸出舌头,学习接吻。

尹千的眼前浮现出那间绿房子,以及满脸五颜六色、身穿树叶吟诵的尹万。她的心里装着一万个问号,却找不到一个答案。三

要雨得雨,大地湿润柔软。喝饱了水的庄稼,湿漉漉地抬起头,迎风招摇。而雨下了三七二十一天,没日没夜,天昏地暗。

金沙江水暴涨,满载的小船顺流而下。顺流而下,再也没有回来。金沙江就在山外的峡谷里。跑马坪的人们嘴里传递着别人的灾难,安慰自己的内心。似乎灾难是公平的,并非只降临在半山区,江边更是巨浪滔天,犹如创世之初。

尹千去过江边。早年她差点嫁给了江边的一户人家。她听到翻船的消息时,打了一个寒战。她正准备上山。村里传来哭声、叹息声、诅咒声。她的背上背着刚出笼的馒头和咸菜,兜里还有二十块钱。大雨阻断了人间的往来,道路垮塌。尹千一边鼓足勇气想上山,一边心存侥幸地等山上的尹万在某个雨夜敲响院门。她几乎夜夜梦见尹万。白肚皮翻天的尹万,被雨水卷入山涧的尹万,长翅膀飞走的尹万,遁入泥土的尹万。

雨水惩罚了跑马坪那些懒惰的人。不及时疏通阴沟的,土墙被泡得像豆腐,软绵绵地坍塌在了地上;不及时翻盖房顶的,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锅里盆里装满了水,大人孩子每人手执一碗,不断往外舀水。牛马饿得嚎叫,啃光了枯草,只能喝雨水。人们心疼畜生,更担心自己的明天。

而天突然晴开了。

好久不见的太阳被放大数倍,阳光不是如丝如缕,而是如注如泄。人、动物、庄稼,全都蔫了,不是生病,而是很久未见阳光的缘故。人们从太阳下走一圈,仿佛能听到皮肤烤焦的声音,地皮被晒得像枯叶,就要被风刮走。

尹千打着一把大黑伞朝山上走。她突然想起为父母送葬时的情景。只不过,送葬时她手里执的是引魂幡,现在她的右手握成拳头,大汗淋漓。太阳下,那伞像一个黑色的罩子,就要将她蒸发。她张了张口,发现嗓子像条干涸的河谷。她朝嗓子里灌了几口水,听到了水被身体吸收的声音。再往上走,道路淹没在了草丛中。她在密林中收拢伞,拄着伞柄当拐杖。尹千以为许久不见太阳,鸟虫兽们会争相出来,哪知它们全都藏匿起来了。山林静悄悄的。

尹千扒拉开通往帽儿峰的灌木丛,太阳在她头顶晃动。丛林如海,密不透风,她停下来,大口喘气,像一条缺氧的鱼。这寂静让她心慌,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吼叫。可除了回声,四下里依然寂静一片。她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她像一个溺水者,双手如桨划开树枝、荆棘、野草,奋力向山顶攀爬。

她几乎迷失在丛林里,不知自己所处在山腰还是山顶。突然,不远处的密林中,惊起了一群飞鸟,像有数块石头坠入湖心,水花四溅。继而她听到鸟叫声,透着惊惶和绝望。尹千想,也许是黄鼠狼侵入了鸟巢。身上的母性让她决定前去探个究竟。而事实上,她和那些哀鸣着的鸟一样,内心充满了恐惧。树在摇晃,鸟飞在空中,以蜜蜂采花之势围着某个东西。树丫上,那绿茵茵的一团,像一只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菜青虫。那团绿影在动,伸手掏鸟窝。而尹千越走越近,渐渐看清了。“万!”她叫了一声,却不知再说什么。树枝摇晃得更加剧烈。那团绿影转过身来,嘴角流着鸟蛋的黄色汁液。他笑了笑,牙齿已不再雪白。“姐姐来看你,”她说,“山下受灾了,人们都在做着外出的打算。”

尹万从树上跳了下来,绿色的树衣在某个瞬间被风打开,让他看起来像只轻盈的大鸟。再看那棵树,两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枝丫离地数米远。尹千想,他已经练就了猴子般的攀爬本领。

尹万看了看四周。除了鸟巢里劫后余生的咝咝声,再也没了别的响动。他走过来,拉起了姐姐的手。尹千的心里一阵疼痛,弟弟的手坚硬得像块石头。脚下并没有路,但路在尹万的心里。他牵着姐姐的手,穿过树与树、荆棘与石头、红花与孤坟之间,渐渐将密林和松涛甩在了身后。山顶的开阔地带,不知何因,只能生长齐腰深的灌木。帽儿峰上,那面旗子已经不再是耀眼的白色。

尹千掏出馒头递给弟弟,后者两眼放射出惊喜之光。拳头大的馒头,他一口咬下大半,咀嚼的时候,脖子上青筋凸现。“跟我回家吧,”尹千说,“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野人的。”

尹万拼命摇头,馒头的碎渣从他嘴角洒出。穿过那些黑石头时,他抚摸着石头,跟它们打招呼。雨水并未冲去那些红字,而是让石头上的名字越发鲜艳夺目。尹千想不到的是,尹万的绿房子经过了漫长的雨天,不光丝毫未损,反而更加绿意盎然了。他在房子四周种了树。不久的将来,这些树的枝叶便会长成自然生长的柱子、房梁和门窗,甚至是绿色的窗帘。

尹万的屋里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尹千循声望去,角落里,两只羽翼渐丰的野鸡正在争相啄食。一只松鼠大摇大摆地进门来,摇晃着大尾巴。尹万的嘴里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声音。那松鼠跑进来,顺着尹万的腿,爬上身来,最后站在了他的肩头。“你说的是啥话?”尹千问。

尹万笑笑。笑似乎是他仅存的和人沟通的方式。“你在跟它们说话?”

尹万笑笑。一只小狐狸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坐在他对面,出神地望着他。尹千带来的馒头,被他放在了屋外的石头上,不一会儿便被群鸟分而食之。

尹千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弟弟。他的头发交织在一起,像几片随意裁剪出的牛毛毡;胡子胡乱生长,即将遮盖住嘴唇;而眼镜后面的眼睛,像两汪清水。他不时看一眼姐姐,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出格的事。

山下便是人间。姐弟俩站在绿房子前,尹千要走了。尹万的身后,跟着狐狸、豪猪、松鼠、野鸡、乌鸦、麻雀……鸟站在尹万的头顶上,啄他乱草样的头发;狐狸对尹千睁着好奇的眼睛。她从裤兜里掏出包着钱的手帕,递给他,可他坚决地摇头。她将钱塞进他手里,他叽里呱啦地叫着,头上的鸟儿飞散开去,松鼠撒腿爬上了屋檐。她对弟弟回村这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尹万种在地里的玉米在风和雨水的摧毁下,匍匐在地,似乎没了重新站立的可能。

尹千从山上下来,远远就听见了哭声。她也跟着哭,却不知为何悲伤。庄稼被雨水呛死了,躺在地里。祈祷已经没有意义,所以人们开始咒骂:“该死的老天爷,过年白给你献猪头啦。再这样下去,来年别说是猪头,连猪屎你也休想吃到。”

老人们赶紧出来制止:“咒骂天地是罪过,老天爷是不会错的,他只是在惩罚犯错的人们。”

人们扪心自问,却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有错。于是,他们开始咒骂那些连累了自己的人。跑马坪受了重灾,这事报到乡里。来了几个干部查看灾情,还装模作样地做了统计,就再也没了音讯。

那些萎缩的、烂根的庄稼被拔回来后,扔在圈里,喂了牛马。端午节前,跑马坪的土地里空荡荡的。存粮一天天变少,当家人小心翼翼地扎紧了脖子。谁也不敢提醒谁少吃点,但谁也不敢多吃。节后,开始有四十岁以下的青壮年男子陆陆续续离开了村庄。“即使出去赚不了钱,能混个温饱也行。”他们的目标一致。

他们将老人、妇女和孩子留在了村里。若干年后,跑马坪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康村,从某种意义上说,和这次灾害有密切关系。

尹千的丈夫石顺顺也要走。他劝尹千一起走,可她放不下弟弟尹万。他去了昆明,不久便写信回来说他做了棉花匠学徒。尹千从那些错别字间读出了信心和希望:“等我发了才(财),我给你买金连(链)子,让你像我的老板娘一样美。”他还随信寄来一张照片:他站在昆明西山上,背对着远方火柴盒子般的昆明城,嘴上叼着香烟。

生存像根链子,一天扣着一天。留守跑马坪的人必须省吃俭用地过日子。天灾让人们拧成一根绳。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甚至在那年冬天将三个过世的老人抬上了山。后来有人描述送葬时的情景:妇女抬着棺材,老人和孩子拉着纤绳,蚂蚁样的孩子们将这当成了一次拔河比赛。值得一提的是,人们将死人抬上山,安葬后,便各自回了家。

留守的人们相见时,总是相互打探那些外出者的情况。一些好消息或坏消息次第传来,这让尹千觉得,跑马坪的人已经占领了外面的世界。灾后的人们像被风吹动的蒲公英种子,飘向了四面八方。

村东的沙万里走得最远,他是尹万的初中同学。据说他从跑马坪出发后,一边打工一边攒路费,已经坐火车到了广州。他写信回来,告诉他的妻子,“每次来到江边,我都想跳下去,游到对面。那里是香港。可惜我不会游泳”。

入秋的时候,石顺顺写来了第二封信。他在信中告诉尹千,自己的老板之所以有钱,是因为做黑心棉,“人心比棉被还黑”。他寄回了一百块钱,以及一套粉色的内衣。尹千红着脸将钱和内衣都藏进了柜子里。

更多的人,流落到了各大工地。他们肩挑背驮,干着比在跑马坪更重的活。每天领十八块工钱,扣除香烟和饭钱,所剩无几。

另有一些人并没有进入城市,而是去了别的村寨。这对他们来说,干起活来更得心应手。只是这样的人,他们的下落多数是通过口信传来的。言者和听者都兴趣索然,换了一个干农活的地方而已,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和未来。

这场天灾让跑马坪跟外面的世界搭上了线。穿墨绿色衣服的邮递员每月走路来一次村里,大邮包里装着汇款单和物品,信件里写满了希望和失望。

世界真的要变了,尹千想。她的目光无数次地越过大山,怔怔地看着山和天空相连的地方。从出门人的信件中,从黑白电视里,人们穷尽对“外面”的想象。“地球是圆的,”有个因腿脚不灵便而无法外出的人说,“我儿子的地理课本上是这样写的。”他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甚至撕下了孩子课本上的地图,逢人就展示。他已经将地图熟记于心。他叫周腊八。“嗯,是的,广州和香港隔得很近,”他说,“只隔着一条小水沟,一步就可以跨过去。”

周腊八说这话的时候闭上眼,一个世界就在他的脑海里呈现了。“那昆明呢?”尹千问,“离跑马坪有多远?”“地图上没有跑马坪。”周腊八有一丝失望,“不过,昆明紧挨着成都、贵阳和广西,属于中国的西南方。”

尹千前段时间给石顺顺写信,要他秋天就回来。她已经怀了四个月身孕。秋天的时候,不光是尹千,跑马坪的其他留守妇女也有一丝不安——没有人回来秋播。这些因天灾而离家的男人,像断了线的风筝,跌跌撞撞到了外面,就再也不想回来了。

可是,土地不能荒芜。

那些已经丢开犁铧多年的老年男子,踉踉跄跄地扛着犁下地,瘦弱得仿佛迎风就倒。没有了男子的家庭,女人便胆战心惊地套上了耕牛,由孩子在前面牵着,磕磕绊绊犁开了土地。闲置了一个夏天的土地散发着芬芳,蚯蚓在阳光下翻滚。人们从没见过如此多的蚯蚓,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是要代替人们来松动这被雨水板结的土地。

尹千孤身一人,最后在乡邻们的帮助下才将小麦播种下去。

至此,跑马坪土地上短暂的喧腾告一段落。天空高远,那空旷的蓝色令人绝望。种子在地下萌芽,无声无息。尹千的肚子一天天凸起,她增加了给石顺顺写信的频率,每封信里都谈到孩子。她已经爬不动山了。她想起弟弟尹万,便在心里安慰自己:秋天,山里到处都是野果,他不会饿死的。更何况,他还可以吃身边那些野兽和鸟。四

如果你真的进过山里,并作停留,便会知道,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

当晨光撩开黑纱样的夜色,树们一直在那里。有时候,它们身上沾着露水,缕缕白雾升腾。它们就这样静默地站了一夜,若干夜,一年,若干年。山上随便一棵树的年龄,都赛过山下的一个老人。它们看着他们长大,老去,死亡,最后埋在山林里,做了邻居。

而至于那些沉默的石头,它们不言语,却把一切看在眼里。石头比树木更古老,更别说人类。如果世界真是上帝所造,那么石头是上帝他老人家最初的产物之一。山间任何一块石头,都来自远古时代。所有的活物都是短暂的,人、虫、鸟、兽,不过是亘古静物的装点。

尹万在鸟的鸣叫声中醒来。阳光下,那一只只鸟发出叫声,像一粒粒玉米在通红的滚筒里爆开。伴随着翅膀扑棱的声音,它们盘旋在他的脑袋周围,成了一个个上紧了发条的闹钟。尹万伸出手,一只三个月大的小麻雀落在他的手心。而在他的脚边,一只野兔探出脑袋,竖起了耳朵。绿房子里,尹万搭建了大大小小的鸟窝;那些正在长大的野兽,跟他同床而眠,或睡在他的周围。

他站在绿房子前,清新的空气滚滚而来。山与山之间,像一块块没有缝合好的绿布,跑马坪坠落在某条暗色的缝隙之下。这深秋的山野,树木花草像他的心一样正在一点点收缩。他叽里咕噜地吩咐一通过后,鸟兽们全都散向了山林。

山林里热闹起来了。鸟在树枝上欢腾;黄鼠狼从远方的村庄叼来了鸡;空气中隐约传来的怪味,是狐狸的屁,或者潮湿的皮毛的腥臭。尹万好不容易采到几朵不畏寒气的蘑菇,生吃了,将头伸出树枝,吮吸露水。青涩的野果挂在枝头,他摘了一颗放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咬开,皱着眉头吐了出来。他遇见了一株鬼针草,拔了提在手里。他认识的中药不多,无非是治感冒的车前草、马齿苋、夏枯草,以及治痢疾的辣蓼、刺苋菜、马鞭草而已。

夏天的夜里,尹万生了一场病。他躺在床上,浑身如沸水浇过。灼热从肉体浸入骨头,他仿佛听到了骨肉燃烧的吱吱声。他想起了一些旧事,往事让他想握紧拳头,却发现手上的力气尽失。他咳嗽起来,惊醒了已经歇下的鸟兽们。它们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挣扎,彼此的眼里充满了怜悯。

下半夜,山上气温降了一些,但他的身体更如火上浇油。他在迷迷糊糊中坠入了梦境里。那是一个晶莹剔透的通道,由玻璃或冰块做成。他像只孤独绝望的老鼠,四肢无力,任凭肉身坠落。有一列火车在等他,像是要去北京,车厢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风将车门关上了。火车像一个漫长的通道,他走着走着忘记了自己是在火车上。汽笛声响起,他奔跑起来,却总跑不到尽头。火车朝着北京的反方向奔跑。他觉得自己会先于火车抵达目的地,虽然他并不十分清楚要去向何方。“有人吗?”他高喊,“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要下车。”

他坚信有人要带他走,他坚信他们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透过车窗,他看见鸟兽们全都跟了上来。鸟儿飞在窗外,野兽们奔跑在大地上。“放我下去,”他继续喊,“我不想朝前走,我要停下。”

火车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像有一只手在坚定地指示着前方。尹万推开卫生间的门,蹲坑上空无一人,有血滴像断线的珠子滴进了坑里,没激起任何声音。

尹万坐在车窗边,他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身体变成了透明的,跳动的心脏清晰可见。确实有一团火在燃烧,起初是火苗,后来是火把,再后来是烈焰万丈。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火车仍然向前,天气起了变化。有一阵暴雨在前方等候,他看得清清楚楚。火车穿过暴风雨,天空划过闪电,照见了他的身体。这是白天还是黑夜?光明的背后是无尽的黑。冰雹垂直落下,密不透风,火车穿过时发出巨响,像一艘潜水艇破冰而出。世界震荡了一下。

尹万醒了。

哪有火车?哪有暴风雨?梦而已。哪有什么梦?胡思乱想。甚至他怀疑身体的不适也没有发生过。但并不重要了。

那时节,山林里到处是蘑菇。不光是蘑菇,这帽儿峰附近山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这里离跑马坪太远,没有人会来和他抢山林里的东西。他将蘑菇采了晒干,贮藏过冬的食物。新地里的玉米被雨水涝死,野草又趁机占领了失去的地盘。

尹万在山中居住了几个月,他已经和大山融为一体。这山里生长的一切,都是他的骨肉。他采蘑菇、挖野菜、捕蝉,或砍下一棵树时,心里都会隐隐作痛。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一棵草、一只兔子、一只蚂蚁。没有人知道。自从住在深山里后,他的内心安静得像一滴晶莹的露水。

而回忆是浑浊的泥浆,无法澄清,泥沙俱下地裹挟着他。他时常去跟那些写了名字的石头说话,每一个石头都是一段过去。他跟石头说话时,众鸟兽侧耳倾听。虽然,它们根本听不懂他这一套人间的语言。他只对石头们讲人话,即使对他的姐姐尹千,他也不再开口。而对鸟兽们,他在尝试着发明一套只属于鸟兽的语言。

千万不要小看鸟和兽。再好的泥水匠,也未必能编织好一个麻雀窝;而狐狸的智慧,丝毫不输给人类;乌鸦和喜鹊身上的灵性,绝对高过跑马坪的算命先生,它们的身上有一根接通了天地的线……如果尹万和野兽在山林里相遇,谁也不会惊慌,相互友好地看上一眼,伸出手(脚),握一下,各走各的。

黄昏的时候,众鸟归巢,帽儿峰顶完全成了鸟兽的乐园。尹万坐在绿房子前的石头上,看太阳一寸寸滚下山去,然后从腰间抽出长箫,吹出的声音像凄厉的狼嚎。箫声起,鸟兽噤声,幕垂四野,天地渐渐合拢。他欲将人间的事一点点从脑海里抹去。吹奏到后半段,他便忘记了旋律。他站起身,发出一声狼嚎,潜伏在四周的狼嚎成一片;他发出一声鸟鸣,群鸟如梦初醒,奏响了夜曲。

半个月亮挂在天边,就要被点亮。尹万移栽到房前屋后的树,正在向着土壤和天空生长。不久的将来,树们就会为他搭建一个更加结实的家。他还想盖更多的棚子。

满山的绿色被月光镀上了银霜,散发着寒意。尹万起身回屋,点亮了火把,开始缝制一件兽皮的衣服。前几天,山林里死了一头麂子。他原本想将它埋了,但又想起树叶缝制的衣服难以熬过漫长的冬季,便将它的皮剥了,再将肉埋在深山。剥皮的时候,他为自己是一个人而深深羞愧。

当山间绿色褪去,树叶变黄时,秋天来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令尹万惊奇的事情:松鼠们每天都抱回果实,不吃,而是藏在了绿房子的角落里。这提醒了尹万。如何带着鸟兽们度过接下来的严冬,成了他想得最多的问题。

他开始忙碌起来,将莽莽群山当成了无垠的田地。青草、山核桃、榛子、虫子……凡是飞禽走兽们能吃的东西,他全部收回来,藏进了绿房子里。很快,绿房子里装满了鸟兽们过冬的食物,他只好用树桩围出了院子。

清晨,尹万出没于露水凝重的深山密林中,他认真观察鸟兽的生活习性。他和鸟儿一起在树下的土里掏虫子;他对照麂子吃过的草,将它们割回去;松鼠喜欢的野果,他全部采回去堆放着。每当看到那些堆起来的草料和山果时,尹万的内心充盈,像一个丰收的农民。

那时的跑马坪后山里,究竟有多少种类和数量的飞禽走兽,没有人知道。包括尹万在内。这片来自远古的原始森林,像太阳一样古老。跑马坪这样的小村庄,在这莽莽群山面前,完全像粒苍蝇屎。尹万在一个月明夜,躺到被窝里,听秋风吹过山林,声浪滔天。他想起自己是一个尚未完全退化的人,潸然泪下。而这群鸟兽已经完全将他当成了同类。

他偷偷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了麂皮褂子。这轻微的响动还是没有逃过鸟的耳朵——它们全都睁开了眼,嘴里发出啁啾声。我是一个人啊,尹万无比悲伤地想,我欺骗自己,欺骗鸟兽,其实我心里还是不能真正放下山下的人间。

鸟儿们,让我走吧,他在心里说,让我回去看一眼我的姐姐。

他走到绿房子前,听到屋里的白腹锦鸡发出了一串叫声。这叫声提醒了他。他返回屋里,找出了那顶插有锦鸡尾巴的帽子,那是他用若干鸟毛编织而成的。风吹来,翎羽闪动,他看上去像是即将粉墨登场。鸟们全醒了,叫成一片,野兽们的眼睛在夜里闪着绿光。

尹万一步跨出木栅栏围成的院子,鸟兽们全都跟了上来。与其说它们对他不舍,不如说是在监督他。这一路上,鸟兽们心事重重,除了翅膀的扇动声和脚步声,全都沉默。

下山的路,鸟兽们比尹万更熟。借着月光,穿过丛林,绕开荆棘,众鸟兽下山,草木为之战栗。一时间,尹万分不清耳畔的声浪是风还是兽类所为。鸟飞在他的头顶,黑压压一大片,遮住了月光;野兽的队伍看不到头,只见丛林在晃动。

他们远远看见了跑马坪。那个人烟密集的村庄,青瓦房在夜色中像一堆堆黑石头。比月亮更明亮的是屋檐下的电灯,挂在风中摇晃。尹万停了下来,鸟儿飞向树梢,野兽们齐刷刷排在他的身后。尹万喘息了一下,发出属于他和鸟兽们之间的指令:你们留在这里等我。可是獐子和野猪同时摇了摇头。鸟儿的叫声打破了宁静,带着不舍和不安。

尹万默许了。再往前走,便是他儿时放牛羊和念书要经过的路。路宽了一些,人畜走过的气息还未散尽。到了村口,谁家的狗叫了起来,然后整个跑马坪的狗全跟着叫。细听之下,那些狗不是在叫,而是哀号。它们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狼、野猪、麂子、獐子以及各种飞鸟的混合气息。狗仗人势,而此时,人们已经睡下了。

很多人梦见鸟兽袭击了村庄。他们在大汗淋漓中醒来,听到一村的狗在号,感觉到地动山摇。而月亮高悬在夜空中。胆小的老人、孩子、妇女,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猎枪挂在不远处的墙上,却没人敢扣响它。

腿脚不便的周腊八不信邪。他提了猎枪在手,跛足打开了院门。他听到不远处有狂风暴雨即将来临的声响,空气被某种东西推动着,发出怒吼。像有一块巨大的幕布遮蔽村庄,周腊八看见飞翔中的鸟翅像一把把刀。他已经失去了举起猎枪的力气和勇气,瘫在门槛上。有一个像是来自远古部落的人样的东西走在最前面,赤脚,身上翎羽闪着光,月亮碎成了片。周腊八来不及细看,因为紧随其后的狼、狐狸、野猪、兔子如波涛样地朝他压了过来。他连叫声都没有发出,便昏了过去。

跑马坪的人们都听到了响动,并且很多人看到了一鳞半爪。

尹千也听到了响声。她在被窝里下意识地护紧了肚子,孩子踢了她一脚。有东西落在了房顶的瓦片上,沙沙响,像是下了一场冰雹。尹千放下心来,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暴风雨。但是,这声音消失后,她才意识到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众鸟全部落在瓦片上,野兽们匍匐在地。跑马坪恢复了宁静。

院门被推开时,发出了一声熟悉的吱嘎声。尹万心里颤抖了一下。电灯开关还在原处,他拉亮时,听见屋里传出姐姐的声音。“哪个?”她问。

尹万没有回答。他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尹千穿衣起床,看见弟弟尹万坐在床上,低垂着头。“万。”她叫一声。

尹万抬起头,朝姐姐尹千笑了笑,露出两排黑牙。他站起身,走到尹千面前,伸手摸向她的肚子,又笑了笑。“你回来就好,”她说,“冬天山上太冷了。”

尹万不语,重新坐回床上。这是他从小睡到大的床。他在这里完成了从一个男孩到一个男人的转变。他盯着姐姐看,一直看,像是要将她摄入瞳孔带走。“你饿不?”尹千说,“我去给你热饭。”

尹万摇头。他看来并不见瘦,只是像是越活越回到了过去。“你冷不?”尹千又说,“你的棉衣还在柜子里。”

尹万摇头。他站起身,倒退着走了出去。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尹千的脸,笑着。尹千追他到门口,他朝她摆了摆手,嘴里发出一声口哨。群鸟从瓦片上腾空而起,野兽们起身待命。

尹万走出门去,像来时一样离开了跑马坪。人们听到那好不容易过去的声响再次滚滚而逝,他们再也无法入眠,心惊胆战地盼天明。

当太阳重临大地时,跑马坪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提及昨夜的见闻,他们混淆了梦境和现实。自从跑马坪有人居住以来,人们便和鸟兽做着斗争,但从来没有鸟兽如此肆无忌惮地大规模进村,并且没有伤害一棵庄稼。

有人认出了尹万,说他已经退化成了野人,做了野兽的统领,昨夜正是他回来。“那阵势,比考上状元回来还威风。”

有人向尹千求证,她摇了摇头。

她说:“昨晚风好大。孩子在肚子里乱踢。但我并没有看见尹万。”五

很多的变化只在一夜之间。天气变冷。树叶枯黄。风如剑,霜凛冽。麦苗生长。豌豆破土而出。甚至,尹千发现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感觉自己变成了万物生长的土地。而那个耕地人却在远方。石顺顺寄了钱回来,信里说要年底才能回家。“等你生完孩子,我们一起离开跑马坪。现在,农村人全都跑到城里来了。”他在信中说。

又有人离开了跑马坪。几个年轻女子,去外地找她们的男人。家里只留下老人看守土地和院子。有一户人家甚至卖了家畜,锁上门走了。离开的人,不久后便变成了各种消息传回村里。光靠消息和信件了解外面的世界,显然是不够的。农闲时,人们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钻进电视机里去。每家的屋外都立着一根数米高的天线,需要转动方向,才能找到空气中那看不见的电视信号。世界大事穿过空气,呈现在了跑马坪人的电视机里。

某天,有个烫爆炸头、穿花衬衫和牛仔裤的男子骑一匹骅骝马来到村里,向人们推销一种能够收看更多电视节目的东西,他说那东西像一口白色的大锅。谨慎的老人和妇女们要眼见为实,他只能暂时离开了。当他重新回来时,用一匹大骡子叮叮当当地驮了两个黑色蛇皮口袋。周腊八有幸被当成了那个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人。黑色口袋里,装着白色的扇形铁片、铁条,以及一捆白色胶线。他将铁片一块块拼起来,果真拼出了一口“锅”,并在这玩意儿中间架一个圆柱形的东西,接上线,另一头插进一台机器里。周腊八的家里围满了人。待安装完毕,这人退到一丈开外,从兜里掏出一个长满了按键的塑料方块,按下其中的某个按钮,周腊八家的黑白电视机里节目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人们惊奇不已。“遥控,”他说,举起手里的塑料方块,“这一整套设备,只要两千块钱。”

人们眼里的好奇和希望暗淡下去。两千块钱等于一头肥壮的大黄牛。但人们并不想就此罢休。在按钮转换间,电视荧屏上现出不同的节目,歌舞、新闻、连续剧、广告,这简直能将他们的眼珠吸引出来。“如果嫌贵,那就给三千块。”那人说。“你这人说的什么话?”周腊八失望得快生气了,如果他腿脚方便,都想把这家伙踹出去。“你别急嘛,我的意思是三千块钱,全村人都能够看到丰富而且清晰的电视节目。”那人将刚才安装好的东西一起拆了,得意地望了望在座的人,“干不干,你们给个痛快话。”“干!”周腊八说,“我们一起凑钱,买下这玩意儿。”“锅”安装在周腊八家的房顶,再通过闭路线路将信号分向各家各户。从此,跑马坪人告别了依靠室外天线看电视的日子。周腊八扬眉吐气,他掌管着全村人的电视节目。

那年月,真是新鲜事物倍增。有人来镇上放录像,放的是《霍元甲》,每人收一块钱门票。镇上像赶街天一样热闹。周腊八去看了三晚。第四天,他将家里的两头牛和一匹马牵到镇上去卖了,坐中巴去了县城。第五天,他背回了一台松下录像机和一台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这比养牛划算多了,”他说,“牛马要草料侍候,这东西坐在家里就有人送钱上门了。”

从此以后,周腊八家的院子里人满为患。那些武打片像鸦片一样让人上瘾,五毛钱的毛票像雪花一样地进了周腊八的手里。这个大半辈子直不起腰的男人,开始学着电视里的人物,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嘴上叼着香烟,将头发梳出了中分。

只有尹千没有去凑热闹。她的身子越来越笨重了,除了照顾自己的日常起居外,她已经做不了别的事。一个人待着,她难免会条件反射似的想起过去的日子。十二岁那年,她离开了学校,因为父母要将所有的财力用来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弟弟尹万上学。此后,她像所有农村姑娘一样,惊恐地迎来初潮及身体的发育,并慢慢接近成熟女人。当男人灼热的目光盯住她的胸部时,她总是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像是为了表示愧疚,父母并没有让她参与太多的劳动。陪伴尹千的是一群羊,它们的数字每年产生变化,这取决于公羊和母羊的配合。“你的学费,是母羊下崽得来的。”有时候她跟尹万开玩笑。

但这并不准确,最值钱的是羯羊。那时尹万已经去县里上学,他似乎天生就是上学的料。尹千有时候想,弟弟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为什么他永远是第一。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尹万的前途就是兴奋剂。父母天不亮就起床,无论干再重的活,嘴里都哼哼唱唱。他们并不能完整地唱某首歌,无非是从别人口中捡到的其中几句。但这丝毫不重要。地里,山上,凡是能够弄到钱的地方,都有父母钻头觅缝的身影。那一年,当尹万被北京的大学录取的消息传开时,跑马坪的人全都聚到了尹万家里。他们来看大学录取通知到底长啥样。后来,那录取通知被尹万的父亲用红布包了,供在神龛前,每天香火供奉,直到他去报到。

那时候,一家人都盼望尹万早点毕业,好让这个家庭苦尽甘来。哪知家运最后竟衰败至此。像一艘遇上了海难的船,尹千现在只不过是一名惊魂未定的幸存者。如果忘记山中的尹万,尹千心里会好受一点,但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梦见尹万。发了疯的尹万,娶亲的尹万,被装进棺材的尹万,掌管蚂蚁的尹万。

她轻抚自己的肚子,跟尚未出生的孩子说话,如同农民在土地上跟埋在地下的种子对话。“你要快快长大,”她说,“妈妈带你出远门。”

灰尘滚滚的跑马坪,人们的心早已飞到了外面。这里不再被人当作故乡,而只是肉身的暂居地。邮递员每来一次,总会带来一些新的消息。现在,冬天已经来临。留守在家的人们,更是满怀期待,想要证实那些出门人的消息是否属实。

周腊八对那些出门人的消息兴趣索然了。他腿脚不好,去外面也干不了活。他的地盘就是跑马坪。那年冬天,当他放完了《霍元甲》和《陈真》,他又发现了另一个更好赚钱的渠道。但他对外宣称:“放录像赚不了钱,我亏死啦。”

周腊八的目光瞄准了村里的老男人。这些在土地上像牛一样耕作了一生的人,因为结婚早,年龄不大,但他们的孩子大了。他们中的很多人,看上去暮气沉沉,但年龄才五十来岁。他们的女人,因为沉重的劳动,一个个像干瘪的土豆。他们这一生的性事,其实应该叫交配更为准确。仿佛结婚没几年,孩子便已经成了家,外出赚钱去了。年轻人走后,他们的父辈们有种时光倒流之感。被搁置多年的二胡被拉响,声音喑哑;三弦的弦子锈了,稍加用力就断了。就连那些好久不唱歌的老嗓子,扯开喉咙时,也像一扇年久失修的大门,吱嘎作响。但是,他们就这样唱了起来,跳了起来。妇女们捂嘴笑,男人们枯木逢春,看上去像一只只骚公鸡。

周腊八像只狐狸,从空气中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他去县城交换录像带,回来却宣称近期没有好看的片子,暂时不放录像了。“赚不到钱,浪费电。”他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可是,霍元甲的儿子还没演完啊。”人们意犹未尽。“天下又不是只有武打片,”周腊八说,“人家城里已经不流行这一套了。”“那城里人看什么?”“生活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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