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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8 01:4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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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丁珮,圆太极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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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龙和我的旧时光

李小龙和我的旧时光试读:

自序

睁开眼睛天还没亮,是头痛把我叫醒。头痛是我最怕的老毛病,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以前发作时简直是痛不欲生。但是我从没有去看过医生(我父亲是西医师,我从小非常信任医生),李小龙往生后,除非万不得已我都不会去看医生。我喜欢以自己的方法去医病,尤其是学佛之后,而我的方法总能有些效果。

经过四十年的苦行,我现在的心很细,看东西很清楚,很多时候我都是处于解脱的境界。我很会开导我自己,每天都会反省一天所做的事,觉得不对的话我会忏悔。之后我会原谅自己,原谅自己就会原谅别人,人非圣贤,谁能无过?

我喜欢把内外的世界看作都与我有关。我喜欢承担,我喜欢进步,我喜欢看见美好的事,如果不好,心中会祈愿都能变好。我不喜欢争论,我喜欢互相赞美。我不喜欢仇恨,我喜欢知足常乐。我喜欢感恩珍惜,我喜欢宽宏大量,我喜欢给别人快乐。给人快乐就是给自己快乐,给人机会改过就是给自己机会改过。改自己都那么难,何况去改别人?所以需要更多的理解和付出。

我们都是看事情的发生才能去判断学习的,世界上有了多少牺牲,我们才能体会,才能成就?要好好地看守住自己的心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不怕念起只怕觉迟。不要怕苦,修行就是修改自己的行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为人的根本,是自然的原则。每个人都喜欢快乐自在、心想事成,所以要去修行。

我因为从小逃难去台湾,没有落地生根的感觉,心不安定,每天只有混日子。贪玩懒惰不喜欢读书,没有思想和正确方向,怕死怕苦不喜欢工作,追求名利不切实际。后来想想,除了没有归属感,应该是没有吃到苦。“苦”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动力,不怕苦,苦就没有了!人生就是要包容一切苦才能进步!苦就是承受、积极、不懒惰!

后来不可思议地去了香港,不可思议地遇到了李小龙,人生开始一百八十度转变!奇妙的感觉(可能是世间人说的爱情吧),巨大的力量,我情不自禁地被吸住了!从此变成生死之交,如影随形,感觉他无时无刻都与我一体,没有自由,无法选择,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吃苦了,吃了很多苦。因为吃苦了,我才认识了佛的世界,走上了人生另外一条道路——修行之路。所以我知道,苦,还是一种修行。

佛的世界也是思想的世界,非常奇妙,我总能感觉李小龙在陪伴着我修行,陪我冲破种种难关,不怕世人的辱骂诽谤,让我坚定信心,相信因果因缘。我不能辜负李小龙用短暂现世来帮我成就,没有他,我不可能有动力看了六遍六百万字的《大般若经》去增长智慧;没有他,我不可能有定力背诵两万六千字的《心经》《大悲咒》《阿弥陀经》《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等等大乘经典;没有他,我不可能再参悟截拳道的“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的精神,让我能将双手运用得好像双截棍,让我身上的肌肉用力时也好像李小龙一样。

不除妄想不求真,真妄是不二法门,但没有妄想又哪来的真?知易而行难,什么法都要自己去参悟!人帮你是有限的,自己帮自己是无限的;身体是有限的,生命是无限的。所以李小龙的帮助是有限的,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才能走向无限。

人生难得,必须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这是李小龙往生后我最大的感悟。很难理解一些人受了些打击就轻生!想一想,和我比较一下,其实什么都可以过。事在人为,即便不成又如何,成也烟云败也烟云,还是从自己身上想想。万事源,父母恩,百事孝为先,还要为家人着想。跌倒了失败了再爬起来!关关难过关关过,这就是人生。天无绝人之路!千万不要自己绝自己的路。现在的我每天都要放下,早上眼睛睁开就是生,晚上眼睛闭上就是死。我每天都希望把事做到好、做到足,没有遗憾!一日不做一日不食。我不把烦恼带上床,所以从不失眠。我由贪恋生死到面对李小龙三十三岁就往生的事实,哪怕留下一个摊子给我(并不是我所想的),让我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在世人的指责下)。我在母亲的陪伴下开始了我人生真正的旅途,不怨天尤人一步一步地走了四十年。难行能行,难忍能忍。

我不在乎任何人对我处世做人的看法,我只需要对李小龙一个人交代,因为他把他的修行名誉都给了我!李小龙说“真”是最可贵的,《精武门》里他正巧叫陈真。他生前经常称赞我有品位,赞我心地好,对人真诚。

李小龙与我特别有缘。《猛龙过江》里演的叫唐龙,是因为李小龙生肖属龙,名字里也有龙,而我本姓唐,所以用了这个名字。而他的第一部戏叫《唐山大兄》,第一个字也是我的本姓,真的很巧。他的个性与我很像,都是爽快、讲义气、为人正直好打不平,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和电影里一样,台上台下都是真英雄。他喜欢讲道理讲哲学,而我每次都似懂非懂的做旁听生。

为了不辜负李小龙看好我的独到眼光,我不想令他失望而努力修行。今天,我相信他在天之灵会得到安慰,赞自己眼光不错。因为四十年里,我的不断努力令世上的龙迷依旧无数,令龙迷们的偶像还是如日方中。世上没有完美,却又是那么完美,神龙一现,流芳百世。

在此四十年中,我有一个生肖属龙的女儿帮忙打磨我。她在香港中文大学毕业后又辛苦地去读律师,她说她生下来看到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对我),所以要做律师保护我,让我不再受欺负。她希望我永远站得挺直,永远自立,无所畏惧,因为清者自清。她希望我打扮得漂亮年轻,永远有一颗跳动有力的心,不受年龄限制。我听了我女儿的建议,所以我在修行,我在做该做的事情。

在此四十年中,我还有一个与李小龙有种奇妙缘分的儿子。他是1984年7月20日生的,那天正巧是李小龙往生十一周年。因为李小龙,我珍惜这个儿子,为了他,我把家庭让给他的生母。但此举却令我女儿失去了完整的家,由此,我女儿也走上了修行的路,与我同行。

我伟大的父母给予了我极大的包容。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责怪过我的作风。我从修行中做好真正的自己,没有他们的耐心支持,我又怎么能面对世间的种种困难?如今现实中再也不能报答他们了,只有把报答洒给世人。感恩所有成就我的家人、兄弟姊妹、干妈干爸、亲朋好友。感恩我的师父以及帮助过我的人。

近十年的时间里,无数的人与我接洽,商谈出自传和拍电影去纪念李小龙,但都未能达成协议。虽然这些也是我的夙愿,但最后总是因为我觉得合作不是很舒服以及对方对我欠缺了解而不能如愿。我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金钱可以打通的,要和我对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写自传!我从小最不喜欢的就是读书写字,现在这个年纪则更加觉得写东西很疲惫,想到就头痛!而先后找到的几个作家都不能写清、写透我。但书最终是要写的,这算是欠儿女的一个债,必须让世人知道我真实的过去和神奇的现在,否则就不能够做一个好母亲、好榜样。

人生如梦,世事难料,竟然在上海找到了专写传奇神作的圆太极。我与他一见如故,相信是神交已久因此他完全明白我。皇天不负苦心人,借着他的神来之笔,我纪念李小龙的自传小说终于可以面世了!这部自传小说全面真实地表现了我的曾经和现在,感谢之情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

从小离开大陆,没想到更多的龙迷在大陆,能真正了解我、明白我的人也是在大陆。在这里我觉得舒畅自在,没有压力,在这里遇到的都是正义的好人,和我小时候听说的、感到害怕的中国大陆完全不一样!来来往往好多趟,每次都恍惚在梦中,而梦又确实在渐渐成真。于是感慨自己修行带来的福报,感恩李小龙的修行将我带入又一个美好的境界。丁珮2014.10.6

引子

2014年5月 上海

从上海兴国宾馆1110套房客厅的大玻璃窗往外看,首先入眼的是一片天空。初夏之际,长江下游有着很特别的雨云天相,叠叠散散,缥缈变化。太阳被片片流云一会儿掩住,一会儿又拥出,便如天眼开合,望尽人间,悟透人间。透过玻璃窗再往下看,下面有兴国宾馆坐拥的七万多平方米的花园,葱绿如烟,绵翠如锦。从高处望下,铺展得就如一汪碧潭。由此可以想象,立身之处的宾馆大楼,便如同是从翠烟缭绕的碧潭中婷婷而出的一朵莲花。

她一身素服坐在窗前,那是很自然的端坐状态,不带一点刻意。然后同样很自然地微闭双眼,舒适而虔诚,不带丝毫做作。恍惚间给人的感觉真就如同是坐在一朵莲花之上。

看她的背影,依旧如同二三十岁那样青春婀娜;看她的面容,还是像三四十岁那样富贵娇润;但是看她的气势、气相,却仿佛有一种数百年才能积累而成的厚重境界,一种需经过各种磨炼和不断觉悟才能拥有的深邃。

面前放着的是一部千年的佛典,她说那里面藏有万载的大智慧。而当她以一种独特的声调将那佛典背诵出来时,就如同远古天净处飘来了仙乐梵音绕梁不去。在其中有温抚人心伤失的天籁之声,也有点醒意识混沌的狮吼之音,让人顿时醉于其中、醒于其外。

好多年前的某一天,医生告诉她可能已经失去了记忆能力。但是直到今天,她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忘却过。她记得自己生命中的每一次神奇,虽然有些是迷茫的,有些是疯狂的,有些是惊恐的,有些是痛苦的,有些是感动的……但她真的全都记得。非但没有忘却,她还又在记忆中加入了数万字的佛典经文,毫无疑问,这是她又一次展现了生命的神奇。

她是谁?她曾经是谁?她现在又是谁?这些问题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清楚。有些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男还是女,有些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妖还是佛……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姓唐还是姓李。

但是,她始终知道也始终记得自己出生在农历的1947年2月19日,那一天也正好是观音菩萨的诞辰日。

第一部 灵女多惊险

丁珮在台湾台北永和与父亲唐次虞、母亲鲍贞媛合影。

淹不死,烧不死

1949年 台湾台北市

台北市泰顺街的附近有一片日式住宅区。虽然房屋排列显得有些拥挤,但是有几条小街小巷贯穿其中,倒也将这片住宅分割得错落有致。再加上此处街巷很少有车辆来往,所以整体环境显得很是宁静安逸。

当时从大陆退入台湾的外省人很多,一下子增加了台湾的居住负担。许多人居无定所,或者是挤在群居式宅楼的小单位里。而能住上这种独栋日式房在那种情况下是一种奢侈和尊贵的象征,那些房屋的主人不管从经济能力、社会地位还是家族背景,都是很不寻常的。

唐次虞的儿科诊所就在第一道街的街边,虽然并没有挂上很显著的诊所标志,但是每天都会有很多病人前来就诊。唐家三代都是很有名的西医,唐次虞的祖父是中国第一批出国留学回来的西医,而唐次虞自己也是在日本深造过的,所以他家诊所的医疗水平远近闻名。再加上唐医生为人慈悲厚道,诊金、药费都很是低廉,每天接待的病人中有好多都是走远途专门过来找他求医治病的。

唐医生的太太叫鲍贞媛,唐太从来不管诊所里的事情,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一般当上午诊所里求医的病人差不多排到诊室门口的时候,正好也是唐太收拾打扮利索后出门的时间。

唐太每天准时出门是出去打麻将牌。整天打麻将牌不管怎么说都应该算是不务正业的消遣,但在国民党刚刚退守到台湾,还要随时提防大陆军队打过来的那些日子里,并不是谁都有资格这样不务正业的。

唐太具备这样的资格首先是因为她不缺钱。她的父亲鲍毓麟原来是北平市警察局局长,曾为战乱时北平的文物保护做出很大贡献。唐太的娘家就住在北平香山十八盘白果松,“文革”期间毛泽东也曾在那里居住过。在过去别人家里都是重男轻女,但是鲍家却是重女轻男。鲍毓麟手里的好些东西大部分都传给了唐太,所以唐太从大陆来到台湾时,带着大量的黄金和钻石。即便唐医生的诊所不开诊,他们家依旧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台湾并非世外乐土,特别是对刚刚从大陆逃过来的外省人来说,即便有钱也不一定就能过上整天打麻将的日子。但是唐太不一样,她除了有钱外还有着很硬的靠山。在大陆的时候,一些亲戚也许因为天南地北或关系曲折而很少往来,但是当大家一块儿来到台湾这个弹丸之地后,这些亲戚之间便一下拉近了距离。再加上都是背井离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相互间即便是转了多少弯的关系也会变得分外亲热,力所能及之处肯定是百分关照。

而能让唐太当作靠山的亲戚和她关系原本就很近,是她娘家那边三代以内的姻亲。有靠山就是有保障,有了保障当然就有资格不务正业地消遣了,更何况这还是个很大很了不得的靠山,那就是唐太的舅舅张学良。

不过唐太出去打麻将还真不是完全不务正业的消遣,她每天赶牌局其实是心存着挣大钱的目的。牌桌上的钱是今天收明天倒,唐太当然不会傻到想靠赢牌挣大钱。但是能整天同样和她一样打麻将的人也绝非一般人,从这些人口中得到的一些内部信息可以让唐太在炒金、股票这些更加大型的“赌桌”上挣到钱。事实也真是如此,唐太在最鼎盛时期炒的金子一度高达千两。

这一天对于唐医生家里人来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虽然世界上在这一天里发生了许多大事,包括在香港一个叫李振藩的男孩首次以艺名“李小龙”主演的《细路祥》在这天开拍,但怎么牵扯都似乎和他们唐家的人没有丝毫关系。

唐太照常准点出门,当她挎着小牛皮提包走过院子时,那些等待看病的病人和家属都对她十分热情、恭敬。“唐太,又出去打牌呀。”“唐太,你小心些走,这地砖有些活。”

……“对对,就到前头东巷里面的曹二爷家。你们再坐着等等,估计很快就轮到你们看病了。”唐太回应大家的永远是微笑和温言,这是一种无法模仿的气质和气度。“哎,对了。你们谁看见我们家小五了?这孩子又野到哪里去了?”唐太在找他们家的小五,这孩子才从眼前消失一会儿就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唐太每次出去打牌都要带上小五,这样可以一边打牌一边看住她。小五这孩子好像是天生的好动症,喜闹不喜静,爱到处乱跑乱玩。要没个大人管看着,一不小心真就有可能闹出什么事情来。“找你家小五啊,我好像看见她在马路对面的沙堆前玩。”一个刚进来就诊的病人告诉唐太。

唐太走出院门,果然一眼就看到蹲在马路对面的小五,她正蹲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在用泥沙搞着什么创作呢。门前这条坑洼不平的街面最近要整修,所以在路边堆了不少沙土,把本来就不宽的街面挤得更加狭窄。“嘟——”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响起,这条平时很少有车辆通过的街上意外地出现了一辆美式军用大卡车,而且是很快速很突然地从西面交叉道口里拐出来的。

汽车转弯的速度很快,角度也打得很急。而这样小角度的急速转弯势必会出现一个盲区,所以驾驶卡车的司机根本无法看到蹲在沙堆前面的小五。

卡车从沙土堆前呼啸而过,车身很明显地跳动了一下。那一刹那有零星几声简短的尖叫,随后而来的是一片惊呼声。“不好,压到人了!”“完了完了,这下没命了!”“快看看,还有没有得救!”

唐太大张着嘴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涌,脑袋里一片持续的轰响,双腿瘫软无力,随时都可能要跪倒。胸间的一口气冲到喉咙处便始终堵在那里,久久不能吐出。此刻她的意识里只是在不停地重复着:“小五没了!小五没了!”

卡车过去了很长一段距离才戛然而止,但随即就又开走了,因为司机探身出来往后看了看,并没有看到有什么事情发生。而周围嘈杂的惊呼声差不多是和汽车同时戛然而止的,全都换成了惊讶的注视。

小五依旧蹲在沙土堆前,依旧在玩着泥沙,就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呼啸而过的卡车、周围的惊叫全都未能影响到她的专注。直到唐太嘴里连声的“小五”喊着,脚下踉跄着冲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抱起,她才发觉周围有很多人围了过来并且关注着自己。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依旧是浑然不知,只是用茫然的目光回视着大家。

唐太抱起小五后,习惯性地将小五从头到脚急促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丝毫损伤后才长长舒了口气。她真的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作和流程,习惯了这样长长地舒气,唯一没能习惯的是这样的惊吓。

像今天这样的惊险场面唐太已经经历过远远不止一次了。离得最近的一次是三号台风过来时,连续几天的雨水将西街的一堵老围墙根基浸烂了。小五打把小雨伞正好经过那里,走在后面的唐太眼睁睁看着围墙朝小五砸下。但是当扬起的尘土快速在雨水中散尽后,小五却很不可思议地刚好站在倒塌砖墙的范围之外,没有受到丝毫损伤。最为惊险的一次是在荷花池边,荷花池边新建了一个三米多高的平台,小五登上去后趴在用花岗岩搭制的栏杆上玩。但是这些花岗岩栏杆还没有完全固定好,而小五趴着的那根花岗岩石料根本就是摆在支柱上的,完全没有进行固定。所以小五和那块三百多斤重的花岗岩一起摔下了平台。那一次唐太不单自己亲自从头到脚检查了小五,而且还到最近的医院急诊给她检查一遍,结果依旧是毫无损伤。

卡车压小五这件事情很多人都看到了,对于小五毫发无损的原因说法有好多种。有人说是因为卡车转弯时被沙土堆的坡度垫高了,所以车轮从埋头蹲在低凹处的小五身上跳了过去;有人说卡车转弯打得太过,所以后车轮已经绕到小五的前面,而美式军用卡车的底盘比一般卡车高许多,小五是从车肚子里钻过去的……但是唐太在这次经历之后,她更愿意相信当年那个游方道士的说法。

那是小五在北平刚生下来的时候,她那当北平警察局局长的外公过来看她,顺便从街上带来一个据说卜术超级灵验的游方道人。外公鲍毓麟重女轻男,所以很在意小五的前途未来,请那道人回来就是要给她卜算一下这辈子的命理运数。“不对呀,从时辰上推算这应该是个男孩才对,怎么会是个女孩?”那道人掐指算过之后首先对自己得出的结果提出了疑问。“还有……还有这五行定数和先天命数显示的结论好像也是不对的,这不是凡人该有的算论。”游方道人越算越觉得茫然。“道长不要有顾虑,算出什么说什么。算出好命来我们也只当是讨个吉祥口彩,算得不好我们也不介意,就算是老天给了一个提醒。”外公是个宽厚的人,他主动给道人卸下心理负担。“淹不死,烧不死,身受磨难心不死。”道人将算论说出,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论到底是吉命还是凶命,如果是从字面意思上看的话倒有些像是神命。“道长,算论中说她身受磨难,那能不能用其他方法算算这孩子到底有些什么磨难,有没有破解之法?”外公微皱下眉头问道。

那道人先看了下小五的面相,然后又拿起小五肉肉的右手掌看了下,这才带些释然地说道:“还好还好,磨难即是修炼,苦虽苦,终究是会入大道的。”

听道人始终玄玄乎乎,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来。抱着小五的唐太有些急了:“你就直接说我们这孩子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吧。”“说不得,真的说不得!”道人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惶恐,怎么都不肯再说,像是怕泄露了天机遭受天谴。

那一次算命其实自始至终只给小五下了一个定义,就是“淹不死,烧不死,身受磨难心不死”。所以这句算论唐太一直记得非常清楚,而现在经历的种种事情似乎都在证明着这句算论的正确。但越是这样,唐太便越发担心,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最为疼爱的女儿将来到底会遭受怎样的磨难。

小五大名叫唐美丽,出生在北平。就在离紫禁城不远的一个四合院里。但她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自己出生地的旁边是一个世界上雕绘龙形最多的地方。

但是唐美丽没能在满是龙画龙雕的皇城附近长时间熏染皇家龙气,两岁的时候便远眺着那些金瓦龙脊仓皇离去,跟随家人逃离了北平,一路漂泊来到台湾。也不知道经历这样一次远途迁徙算不算是她遭受的一次磨难,抑或者是她身受各种磨难的一个开始。

母亲的担忧唐美丽却不知道,即便在她稍长大些后唐太将那游方道人给她下的算论告诉她了,她也从来没有将这当回事。这倒不是因为当时她年岁尚幼不懂什么是磨难,而是因为她一直都是被宠爱的对象,一个被别人赞誉的对象,根本就没体会过“磨难”两个字的实际含义。甚至在很长一段岁月里那句算论起的都是反作用,因为她记得的只有“淹不死,烧不死”,这让她本就胆大无惧、无法无天的性格有了更加放肆的理由。“这小姑娘好漂亮呀!”“唐美丽,真的很美丽呦。”这是唐美丽小时候最常听到的赞美。无论走到哪里,总会有些大人拍着她脑袋说这样的话。以至于后来唐美丽一听到这种赞美就感到很烦、很无聊,急于从那样的氛围中逃脱出来。

大人给孩子赞美有很多时候是在客套,是为了给家长面子。但是给唐美丽的赞美却丝毫不存在这样的成分,因为唐美丽确实很美丽。特别是她的那双眼睛,从小时起便仿佛有一种可以钩住别人魂魄、摧毁别人意志的能量。

人们在赞美一个女子眼睛好看时常常会用一汪碧水来形容,而这种形容对于唐美丽的眼睛是远远不够的。她的眼睛应该像是天上的仙湖,碧波之上还有一层缭绕的仙雾,静谧、深邃、神秘,可以让人将意志和意识在不知不觉间融入其中,不能自拔。

但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却有着很野性的性格,对于这种性格各人看法不一样,有人说是无所畏惧,有人说是无法无天,还有人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个才四五岁的小丫头,就已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拔得光鸡毛、撵得了狗猫的小太妹。其他像她这么大的孩子看见个坟头就惊颤颤的,而她则敢偷跑到父亲的诊所里去摆弄人体骨骼标本。

再大一点后更是不得了,稍不注意她就能给唐太惹个祸回来。对于唐美丽惹祸这件事情,唐次虞和唐太的态度刚开始是一致的,严加看管,严以教导。但是在一件放鸟的事情发生之后,唐医生的态度却有了改变。

那一天唐美丽刚刚偷跑到街尾,娇小柔软的身躯扭动几下便从栅栏缝中间挤进了一户人家。进来之后她直奔这家人挂在院子里的一只鸟笼,先艰难地将旁边一张大椅子挪移到鸟笼下面,然后爬上去并且站到了椅子扶手上,这样她便刚好能够摸到那只鸟笼。上去后她立刻将鸟笼门打开,把一只已经训练得能哨七种声调的姣凤鸟给放跑了。

如果是其他孩子的话,这种事情做完后肯定是赶紧逃走。可唐美丽偏偏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鸟儿放了后她却一直站在椅子上不走。等到那家主人出现后,她竟然还叉着小腰昂着头告诉人家,笼子里的姣凤鸟就是她放的。而且这还不算完,接下来她竟然指着鼻子狠巴巴地警告人家,如果再将鸟儿关在笼子里,她还会来放的。而且下次再放的话,连鸟笼子都会给砸了。

这件事情最后还是唐太来收场的,又是赔礼又是赔钱。唯一无法收场的是唐美丽始终都不道歉、不改口,再骂再吓她还是那句话:“如果再将鸟儿关在笼子里,她还会来放的。而且下次再放的话,连鸟笼子都给砸了。”

回到家后唐次虞问唐美丽为什么要这样做。唐美丽说因为那只鸟儿关在笼子里感觉很不舒服,而她看到后自己也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才会去把鸟儿放了的。

唐医生听了这话之后微微怔了下,然后轻叹口气说了句“想放就放吧”。

也就是从这天起,唐医生对唐美丽采取的完全是宽容、宽松的管教方式,唐家也只剩下唐太依旧对她严防死守,不敢稍有大意。

灵性初现

整个泰顺街日式住宅区谁都知道唐家有个能像妖怪般闹腾的美丽小五。但是就算孙悟空都还有制得住他的如来佛,更何况这么个小丫头。所以唐美丽也有害怕的时候,比如说当她去北隔黄婆婆家的时候,比如说当她在妈妈常去打牌的曹二爷家的时候。

黄婆婆是个信佛的人,几乎从早到晚都捻着佛珠在念“阿弥陀佛”。唐美丽第一次到黄婆婆家里去是在很无意的情况下,她是晚上和哥哥姐姐玩捉迷藏游戏才从家里的后门跑进黄婆婆家的。进门时她走得太过仓促,再加上当时年纪太小,身矮腿短,被台阶一绊,踉跄几步直接跌扑进了屋里。

黄婆婆家进门的正屋就是佛堂,唐美丽正好是跌在了拜佛的蒲团上,否则这一下不磕掉门牙也要撞断鼻骨。但她这一跌还是将蒲团边的一个木鱼架子推倒了,架子上的木鱼一路“咕隆”滚跳到了屋角,像是连续敲响了一串很大声的木鱼声。

唐美丽没有马上从蒲团上爬起来,而是先抬起了头,这样她就刚好看到供奉在正中的观世音菩萨像。观音像前有一对高烛,明亮的火苗在不停跳动。顶上还有一盏明亮的挂灯亮着,将观音像映照得流光烁灿。

突然从屋子外面摔进来的,瞳孔一时还未能反应过来,所以这样的光线让唐美丽感到有些刺眼。于是她把头低下适应下再抬起,还是感到刺眼,便又低下。如此重复几次才完全适应。“好好好,这娃娃好,见到菩萨就磕头。”黄婆婆满脸慈悲的笑颜。

都说善人见善,恶人见恶。那黄婆婆笃信佛法,眼中所见便是善男信女。所以当她看到唐美丽趴在蒲团上几次抬头低头,她便认为这是在给观世音菩萨磕头。

虽然这次闯祸没有被责怪,反而还得到黄婆婆的赞许,但是唐美丽仍然没有在佛堂里多留,站起身后便立刻离开。因为那佛堂的气氛让她感到害怕,害怕自己会触犯到什么,害怕自己举止间会有什么不对,害怕菩萨像笑颜对己,感觉就像是在点检自己所犯的错误。

虽然害怕,但是此后唐美丽还是会常常到黄婆婆家里去。但每次去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一般进门就磕头,然后站在那里听黄婆婆念上几句阿弥陀佛便赶紧出来,因为她始终觉得害怕。但这已经是不容易了,这个整天闹个不停不歇的小妖怪,也就是在黄婆婆的佛堂里能自觉安静一会儿。

唐太喜欢带着唐美丽去曹二爷家打牌,一则是邻居,离得近,没几步就能到;再则曹二爷的人脉多,在这里可以得到不少有用的投资信息;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唐美丽在曹二爷家也会变得非常安静,不敢乱跑乱动。也正是因为这个,在唐美丽发生过多次惊险事件以及放鸟的事情后,唐妈几乎每次去曹二爷家打牌都要带上唐美丽,就算唐美丽极不愿意也最终会被唐太给拽了去。

曹二爷是民国大总统曹锟的孙子,而曹二奶奶是另一位民国大总统冯国璋的孙女。两任大总统家的孙辈联姻,这家人多少会有些不同一般的气势,所以包括唐妈在内的好多人都觉得唐美丽是被这家的环境和氛围镇住了。

关于这一点大姐唐美龄曾经问过唐美丽,因为她很了解自己的妹妹,这个小妖怪是绝不可能被曹二爷家那么一点总统后代的余威余势给镇住的。“大姐,我在曹二爷家里真的感觉很害怕。”唐美丽有什么事情是不会瞒大姐的。“奇怪了,曹二爷家有什么东西会让你害怕?”大姐确实有些想不通,曹二爷、曹二奶奶待人非常和善。他们家虽然祖上是大总统,但他们却是很平常很普通,没有一点高人一等的傲气。而且这对夫妻对唐美丽也很是喜欢,每次去了要么给好吃的要么给好玩的。“我不是害怕曹二爷和曹二奶奶,我是害怕他们家的东西。”“他们家又没有刀没有枪的,你到底害怕的是什么东西?”唐美丽回答大姐的话大姐并没有能听懂。

唐美丽左右看看没有人,然后才爬到大姐的耳边悄声说道:“大姐我告诉你啊,我害怕的是他家的古董。他们家的那些古董上面都有活的东西趴着,各种各样的,有的像蛇,有的像虫子,有的像壁虎。”“不要瞎说,怪吓人的。”大姐将唐美丽一把推开,然后面带惊恐地制止她。

唐美丽的这个回答大姐当时肯定是没有听懂,只认为是唐美丽故意吓唬她的。不过从那以后大姐也变得不怎么愿意去曹二爷家了。直到许多年以后,大姐在参加一次玄学讲座中听到了一段话,这才有些明白唐美丽当时的话可能是一种灵性的表现。“……古董这类东西,有的是世代相传下来的,有的是墓中挖出来的,但不管是哪一种,在多少年的把玩、伏土过程中,都会在上面吸收并积累下一些特质,从而形成不同形式、不同形态的能量场。这些能量场只有别具灵性的人才能有所觉察,而觉察到这些不能理解的东西往往会让人惊恐害怕……”

1953年的一天,也就是唐美丽七岁的那年。她被曹二爷家的一件古董彻底吓得逃出,从此再没去过曹二爷家。

那一天唐美丽本来是不到曹二爷家里去的,她得到唐医生的允许去到东巷转弯口的张家去玩。

张家也有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她比唐美丽还小一岁。这小姑娘不单是长得漂亮,而且能歌善舞,能说会道,很有表演的天分。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参演各种影视剧了,并成为了颇有名气的童星。张家这个小姑娘就是后来台湾著名综艺节目主持人张小燕,曾获金钟奖最佳女演员和综艺节目主持人奖。并且一手打造了广为人知的偶像团体小虎队,提拔了张惠妹、陶晶莹等人,被誉为“综艺教母”。

当时唐美丽非常羡慕和崇拜这个邻居小妹妹。只要张小燕在家里排练、背台词什么的,她都会跑过去看。而唐美丽只要看几眼张小燕的举手投足,听两三遍她背的台词,就能够八九不离十地记下来,然后回到家里似模似样地表演给家里人看,并以此作为炫耀。

张小燕也很喜欢唐美丽,因为唐美丽也是一个漂亮小姑娘。漂亮小姑娘都是喜欢漂亮小姑娘的,这就像所有的漂亮小姑娘喜欢漂亮的芭比娃娃一样。虽然唐美丽老是疯疯癫癫地到处闯祸,平时和张小燕根本玩不到一起去,但是她每次看张小燕的排练都那么积极认真,并且每次都陪在旁边直到结束,这让张小燕很自然就把她当成了好朋友。

张小燕这一天排练的是《妈祖》,而且还换了服装化了点妆,以便提高排练效果。唐美丽出来得有点晚,跑到张小燕的家里她已经开始了排练。

唐美丽走进门看到张小燕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间“咯咯咯”地放声笑个不停。所有人都很诧异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因为什么才笑的。“唐美丽,你干吗笑呀,我这衣服不好看吗?”张小燕有些生气,她换好服装化完妆后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看过,自己这小妈祖的造型还是非常好看的,没有一点破处。“不是不是,我不是笑不好看,我笑是因为演得不像。你这样子真的一点都不像妈祖。咯咯……”唐美丽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但话才说完便又笑出了声。“怎么不像了?别笑了,你说哪里不像了?”张小燕这下真的生气了。

唐美丽停住了笑,然后很认真地又打量了一下张小燕:“你好像没有妈祖那么神气。”“你凭什么说不像,又没人见过真正的妈祖。”“对呀,还说小燕不神气,我们这里的小孩子谁能比她更神气了?”旁边有其他小伙伴在帮张小燕。“对呀,没人见过真正的妈祖,那你们又凭什么说这装扮像呢?”唐美丽停住了下,随口回了一句。

后来唐美丽有很多次重新回想过那一天,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张小燕装扮得不像呢,张小燕后来不就凭着扮演小妈祖而红遍台湾了吗?还有就是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她不够神气?其实自己心里明明知道她是伙伴中最神气的一个,否则自己也不会那么喜欢她、崇拜她呀。

不过唐美丽最最觉得奇怪的是自己当时为何会作出那么睿智、那么理直气壮的回答:“没人见过真正的妈祖,那又凭什么说这装扮像呢?”是呀,没人见过妈祖又凭什么说像?但最开始是自己态度放肆地在说不像,难道自己见过妈祖吗?

这件事情直到唐美丽接触到佛法之后才有所悟透,她觉得自己当时所说的神气应该是另外一种意思,是对神仙气、仙气的一种表达。其实当时她真正觉出的是张小燕扮演的小妈祖身上缺少了仙气或者说是神仙般的气质。

虽然没几天唐美丽和张小燕和好如初了,但是那一天她是被愤怒的张小燕从家里赶出来的。也就是在张家的门口,唐美丽遇到正往曹二爷家去的唐太,于是被一把拎着一同进了曹二爷家。

曹二爷家这天没有像以往那样摆好桌子洗好牌在等着牌局的人来,而是一帮人围在桌子那里看一件东西。“什么东西?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唐美丽的好奇心强,头钻身子扭,几下便从人缝间挤到桌子边上。她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这些大人今天连打麻将的兴趣都没有了。

桌上放着的只有一件东西,是个有两只把手的铜盆。后来唐美丽才知道,这古董叫“龙洗”。“这盆子有什么好看的?”唐美丽心中暗想,“会不会是这盆子里盛着什么好吃的东西,否则大家怎么会围住了不走呢。”

唐美丽想到这里赶紧踮脚探头往盆里看。铜盆里除了一些清水其他什么都没有,不过铜盆里面雕铸的花纹倒真的很好看,是一条龙盘在里面。

没等唐美丽将那盘子里的龙形完全看清楚,曹二爷已经伸出双手,手掌心按住铜盆的两个把手,然后前后交错快速摩擦起来。很快,盆子里的水开始起了波纹,并且从盆子里发出沉闷的“嗡嗡”响声。

曹二爷的手掌在持续摩擦,波纹越来越密,持续地往四周盆壁撞去。而“嗡”响声也更加清晰,但是这声音并不持续,高一下低一下,音频有很明显的起伏。

这种状况持续了大概有十几秒的时间,铜盆的边沿上开始有细小的水珠溅起,很多很密集。而“嗡”响也变得更加高声,区分也更加明显,一声高亢夹一声低沉,以这种不断转换的规律持续着。

唐美丽惊愕了,但惊愕只是刹那,随之而来的是害怕,是恐惧。她仿佛看到盆里的龙身在翻转,在挣扎,但始终无法挣脱,无望又无奈。那时高时低的“嗡”响声就像是龙吟,高一声是嘶吼,低一声是叹息。而四周溅起的细密水珠,则像喷溅而起的无数泪滴。

唐美丽之前一直不知道唐太所说的磨难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一刻她却隐隐觉得眼前的情形就是磨难。这时的她不仅感到害怕和恐惧,而且非常强烈地觉得心中很不舒服。于是她猛地推一下桌子,将自己小小的身体挤出人群,然后拔腿就往门外跑。跑出门,跑进了巷子,跑上了街,跑得很远很远。

而就在唐美丽跑出曹二爷家的那一刻,远在860公里外的香港,一个少年走进了宗师叶问的家,开始了他的习武生涯。这少年就是李小龙。

此后不久,也就是1954年的春节,在唐美丽身上又发生了一起逃跑的事情。这件事情让唐太和一些长辈觉得唐美丽的不守规矩、不懂礼数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而她却是在这件事情之后知道自己还害怕些什么。

虽然好多亲戚都在台湾,但平时并不是有太多机会聚在一起的,所以每年过春节便成了大家最合理的聚会理由。而一些长辈过春节的传统意识很强,加上远离故土思乡心切,所以特别看重过春节拜年的形式。

唐太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她很理解那些老人的心态。再则自己一家流落到台湾,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需要亲戚间给予帮助和照顾,因此每年都会带着几个孩子去给那些长辈磕头拜年。

以往唐美丽挺喜欢参加这种拜年的活动。到那里见个长辈磕个头,然后在长辈们夸赞聪明、漂亮的同时,还能得到一个压岁的大红包,这种好事情也就只有过春节的时候才有。但是这一年的春节唐美丽一个头没磕,一个红包都没拿就逃走了。

磕头拜年当然是从辈分最大的长辈开始,在唐太带领下,唐美丽和哥哥姐姐们来到几个太姥姥面前。太姥姥们的辈分很大,但年纪却不都是很大的。因为她们先后嫁给太外公张作霖时,都比太外公要小很多。

唐美丽不是第一次给几位太姥姥磕头拜年了,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走到几位太姥姥跟前她就感觉到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里边就很不情愿继续往那边走。

再走近些后,她觉得好像从哪里有股子冷意传来,让她不由地打个冷战。转头往四周看看,自己明明是在满是欢声笑语、喜庆热闹的环境里,整个厅房里都是暖烘烘的,不可能有什么冷气传来呀。

哥哥姐姐们都磕完头拿到红包,轮到唐美丽时她怎么都不肯走到几位太姥姥面前去磕头。因为她已经觉出那股冷意是从几位太姥姥那里发出的,而且在这股冷意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些阴晦、污浊的东西。“美丽,过来呀,到太姥这里来拿红包。”有太姥姥在招呼唐美丽。

唐美丽开始往后面退缩,但是被唐太一把抓住了胳膊,使着暗劲把她往前推。在唐太的半拉半推之下,唐美丽又往前迈了一步,但是这一步还没有完全站定之际,她猛地一甩手挣脱唐太,转身直接往门外奔走了。边跑边一路尖声喊着:“我不磕头!我不要红包!我不磕头!我不要红包!”

她的喊声惊动了所有人,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唐美丽又一次感到了害怕,但这一次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害怕的是什么。在那里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感觉到冷意,感觉有阴晦、污浊的味道,那味道就像是被关很久的潮湿老屋发出的。而她所做的抵抗只是因为在下意识间怕有脏东西弄到自己过年的新衣服上,弄到自己洁净粉嫩的肌肤上。

也就是在那次逃跑之后,唐美丽开始有了洁癖。而且变得害怕死人,以及据说人死之后会变成的鬼。

春节过后没多久,有一位太姥姥过世了,她其实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查出了不治之症。

出于害怕而逃过两次的唐美丽每次都跑出很远很远,但怎么都比不过她的一次自愿离开跑得远,那一跑就是四年。

离家四年

也是1954年这年,天性像男孩子的唐美丽终于在某一天变得有女儿样子了,但也就是在变得有女孩子样后不久,她决定离开自己的家。这一年她八岁,才上小学二年级。

唐美丽的变化和离开都是因为遇到一个人,一个让她感觉很舒服的人。

上小学之后唐美丽在外面疯玩的时间少了,因为要读书写字做功课。即便挤出些时间来玩耍,也只能是在家的附近或者溜进诊所里面转转。

这一天是周末,唐美丽放下书包后便直接蹿到前面的诊所里。诊所里其实好玩的事情很多,那些打点滴的病人闲得无聊,便只能用嘴巴来打发时间。所以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什么故事典故、新闻传闻都能在这里听到。

但是唐美丽这一天进诊所后却有些失望,里面很安静,诊断室、治疗室里都没有病人。唐美丽不死心,挨个屋子找人,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休养室。

休养室是给一些长期治疗和大病后休整的病人用的,平时很少有人。今天休养室里面也一样是静悄悄的,但是唐美丽却在这里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非常优雅的女人,正侧躺在休养室的病床上打点滴。虽然这是在色彩单调的诊所里,虽然是躺在简单的病床上,虽然手臂上还挂着打点滴的输液管,但这些却丝毫不能影响到女人的独特气质。这种气质是洁净的、温润的、舒畅的,就像一块玉,就像一道溪,就像叶尖上凝固的露滴。

唐美丽是不由自主地往病床边走去的,因为那女人给她的感觉很舒适很惬意,让她愿意接近,愿意触碰,愿意融入。“好漂亮的小妹妹呀,你叫什么名字?”那女人也发现到唐美丽,于是微微展开笑颜,轻轻启唇说话,声音柔柔的,淡淡的,暖暖的,就像春天里的微风。“我叫唐美丽。”“唐美丽,那就是又甜又漂亮了。你是唐医生的女儿?”“是的,你怎么知道的?”唐美丽嘴里问着,心里却没有丝毫诧异,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这个女人了。“你姓唐嘛,还有我见过你妈妈,只有那么漂亮的妈妈才生得出你这样漂亮的女儿。”“不是的,肯定不是的。”唐美丽暗自在说。她心里很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个女人认识自己绝不是因为自己姓唐,也不是因为她见过自己妈妈。而是因为自己和她在很久之前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就已经认识了,就像梦境一样久远。

这个女人叫董云衣,是个回族。她丈夫苏连元原来是甘肃省最高法院的院长,和军阀青海王马鸿逵是拜把子兄弟。董云衣是最近才随丈夫调动到台北市的,刚到这里便生了场大病,并且动了手术。由于她现在的住处离给她动手术的医院较远,术后的一些后续治疗到原来的医院去很不方便,所以想找个就近的医院做后续治疗。于是有人给她推荐了唐次虞的诊所,说唐医生医术高明,费用合理,诊所相比医院要近很多,来去交通也很方便。

董云衣是在诊所休整治疗的第三天见到唐美丽的。前两天在护士、病友们的聊天中她已经听说了唐医生家的小五,最初还很是奇怪,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成为那么多人反复讨论的话题。后来仔细听了下才知道这是个不同于一般的女孩,她虽然无比聪慧漂亮,性格却是比男孩还要野性,而且屡遇大难却分毫不伤。

由于董云衣见过唐太,然后又听唐美丽报出了自己的姓名,所以一下就确定了唐美丽是唐医生的女儿。但她却怎么都不知道唐美丽此时心里的想法,也不知道唐美丽对自己的感觉,只是觉得这小姑娘和自己特别投缘。还有就是觉得这唐美丽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野,她在自己面前很是温顺乖巧。

唐美丽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董云衣面前很自然地就安静顺服了。她喜欢董云衣带给她的感觉,这是和那次拜年逃走时截然相反的感觉。因此董云衣在唐家诊所后续治疗和休养的这段时间里,唐美丽一有空就溜到董云衣的病床边,陪她说说话聊聊天,但更多时候唐美丽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专注地聆听,听董云衣给她讲一些关于穆斯林的事情。有时候董云衣累了,唐美丽就安静地坐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她,在无声中体会一些无形的东西。但是这些无形的东西却不是她这种年纪能理解的,她只是将这种感受隐藏在心里,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终于领悟到那些到底是什么。

也就是董云衣在唐家诊所治疗的这段时间里,大家都觉得唐美丽像个女孩子了。“小五呀,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治疗。明天开始我就不再来了,你以后有时间就到我家去玩,我给你做好吃的。”董云衣说这话时心中真的挺不舒服的。告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和孩子告别更不是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这是个如此漂亮乖巧的女孩子。

唐美丽听了董云衣的话后,什么都没有说。立刻站起身走出了休养室,然后急急忙忙地离开诊所回到家里。

当董云衣最后一次治疗结束,走出诊所准备回家时,她惊讶地发现唐美丽就站在诊所门口,身上背着一个书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布包袱。“我要跟你走,我要跟你回家。”唐美丽很坚定地对董云衣说。

这件事情惊动了唐医生全家和附近邻居,大家都觉得唐美丽真的疯了。这才多大年纪,自己收拾收拾东西就要离开家跟别人回去。而且也不说任何理由,事实上也不应该有任何理由要让她离开家,这情况真的太莫名其妙了。

唐次虞和唐太有些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们苦口婆心地询问原因,劝说唐美丽放弃这样荒唐的想法,但唐美丽都不给予回答。“我要跟你走,我要跟你回家。”唐美丽始终坚定地对董云衣说,而且她始终只和董云衣说话。因为她觉得这是她和董云衣两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没有关系。所以不管理由也好,决定也好,别人都不用知道,不用参与。“好吧,那你就跟我回去吧。”董云衣柔柔地说一句,并柔柔地牵住唐美丽的手。这是她做的决定,这也是唐美丽最需要她做的决定。“叫干妈,小五,快叫干妈。”唐太觉得现在这种情况下,让唐美丽认董云衣为干妈也是最合适的决定。“干妈。”这一次唐美丽果断遵从了唐太的吩咐。

这一声“干妈”让唐美丽在另外一个家庭里生活了四年。而这个家庭是个回民家庭,一些生活方式与唐美丽自己家里有很大的不同,另外还有一些习俗、习惯是带有宗教色彩的。这样一个变化很大的生活环境,真不知道带给唐美丽的应该算是磨难呢还是引导呢。

唐美丽至今还记得自己被董云衣牵着手走进苏家的那一刻。

坐在椅子上的苏连元放下了手里的报纸,用一半疑惑一半惊异的目光看着唐美丽。“叫干爹。”董云衣并没有急着解释什么,而是让唐美丽叫苏连元干爹。“干爹。”唐美丽很爽脆地叫了声。“哈哈,好好,有这么漂亮的干女儿那是真主赐给的福分啊。”从苏连元的笑声中便可以听出这人性格很爽朗,有一种豁达、宽厚的气度。

唐美丽这辈子感觉和自己有父女之缘的有三个人。一个就是自己的父亲唐次虞,这是个宅心仁厚、心思细腻的人。他对自己宽容放纵,任由自己天性发挥,甚至有些盲目的护犊子。另一个是大姨父李宇青,这人性格彪悍,爽直大胆,为人狂傲,自己野性的一面应该和他很相似。而他教给自己最多的也是无所畏惧、不屈不挠。再一个就是干爹苏连元,他是那种对谁都宽容大度的人,而这一点后来也成为唐美丽所追求的境界。和干爹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可以没有一点负担。有时候他甚至还会在暗中帮助你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似乎让别人满意和开心就是他所追求的乐趣。

苏家没有小孩,家里突然来了这么个洋娃娃般的小姑娘,整个氛围一下就变得热闹起来。所以苏家所有的人都非常喜欢唐美丽,包括家里的老佣人李嫂。

干爹曾经非常感慨地说过一句话:“小五来得好啊,她就是个仙女,给我们家带来生气和灵气。”

不过苏家一下变得热闹了其实很大原因是由于唐太。唐太自从唐美丽来到苏家后便舍近求远,将每天的牌局也转移到苏家或苏家附近,这样她就能常常见到唐美丽了。

而干妈也是个喜欢打麻将并且有“资格”打麻将的人,起先因为刚搬到这里认识的人不多,然后又生了场大病,所以固定的牌局一直没能建立起来。现在有了唐太的加盟和组织,家里的牌局就再没断过。

牌局不断,那么唐美丽就几乎天天能见到唐太。不过唐美丽从未向唐太提出要回家,因为她在苏家过得很舒服很惬意,而且这些真的是发自心底的感觉。

苏家很洁净,这应该是回民家庭的一个特点。唐美丽自从那次拜年之后便开始有了洁癖,所以苏家的环境应该是非常适合她的。

另外苏家人虽然已经不是纯粹的穆斯林,到了台湾之后有很多宗教习俗都不再刻意遵循,但是他们还是会在家中按七日聚礼时间做礼拜、念诵《古兰经》。特别是董云衣,她比家里其他人遵循的规矩要多一些,每日的五时礼她仍坚持做宵礼,据她说五礼中只有宵礼是主命、圣行、当然三者皆拜的,所以一定要坚持。

唐美丽经常会在夜里偷偷看董云衣做宵礼,那一刻她会觉得董云衣是无比的圣洁、庄严、优雅,就像黄婆婆家里的观音像。

虽然唐美丽经常看做宵礼,但她完全不懂宵礼中九拜的那些动作都代表了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低声念诵的经文到底是什么内容,但是她只要在旁边看着干妈认真专注地做着那些祈祷的动作,听到干妈念诵经文的声音,就会有一种宁静、舒适、通透的感觉,整个人就像从里到外被清洗过一样。而这种感觉她后来是在自己开始念诵《大般若经》的时候才再次找到。

唐美丽在苏家的获取很多,而最大的获取应该是思想上的、精神上的。四年中,她从董云衣身上潜移默化了一种坚持、虔诚的态度。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态度,她才在以后的学佛过程中不断精进,不停拓展。

在苏家除了舒服惬意外,唐美丽还感到很开心。这是因为苏家的人都很喜欢她,周围的邻居也很喜欢她,附近的小孩也都愿意陪着她玩儿,特别是隔壁的几个姐姐。她在这里不受什么约束,不被唐太强行管制,比在自己家里还要自在。

但是在苏家也不是什么都好的,有一些事情唐美丽还是不能适应的。这主要表现在两点上。一个是不能吃猪肉,回民家庭再不刻意遵循宗教习惯,这一个规矩却是万万不能破的;还有一个就是不像在家里那样可以随时向唐医生要零花钱用,干爹干妈和自己亲生父母比毕竟不能那么随意。

所以在面对这两件不能适应的事情时,唐美丽那种野性的、不守规矩的特质再次显现出来。在将苏家的情况完全摸透之后,她决定采取行动。

苏家的老佣人李嫂不是回民,她自己有家,平时不住在苏家,每天只是按时上下班。因为吃不惯苏家的饭菜,所以中午的一顿李嫂会自己带些饭菜过来,然后到吃饭的时候拿到后门外面的茶室里去吃。

唐美丽在茶室门口偷看了几次,李嫂带的饭菜好多次都有红烧肉。看着红烧肉的浓汁顺着李嫂的嘴角流下时,多少日子没有吃到猪肉的唐美丽口水也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于是唐美丽当机立断,很快摸清楚李嫂带的饭菜放在什么地方,然后每到午饭时间,她都会赶在李嫂拿着饭菜去茶室之前将她带来的红烧肉吃掉一半。

这件事情李嫂开始一直都没有发觉,只以为家里给她带来的红烧肉没有原来那么多了。直到后来有两次是她自己准备带来的饭菜,这才发现有些不对。于是那几天里特别留意了下自己的饭菜盒,终于有一次被她看到唐美丽在偷吃她带的红烧肉。

李嫂发现唐美丽偷吃红烧肉的第二天,当唐美丽午饭前再次摸到李嫂放饭菜的地方时,发现饭菜盒子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心里立刻觉得是李嫂已经觉察到红烧肉被偷,所以将饭菜盒转移了位置。于是只能一脸沮丧、满心失望地往回走。

还没等她走回苏家餐厅,却看见李嫂在后门那里向她招手。唐美丽不知道怎么回事,迟疑地站在那里没动地方。

李嫂看她没动地方,就赶紧跑过来拉着她往后门走。边走还边说:“红烧肉已经热好了,你以后想吃就跟我到茶室去吃。偷吃冷肉会拉肚子的。”

后来李嫂每次都会带来双份的红烧肉,而且不止红烧肉,只要是猪肉做的菜她都会带双份。然后在吃饭的时候拉着唐美丽一起到茶室里去吃。

唐美丽每次吃到李嫂的红烧肉后,都会用她当时认为是最好的一句赞语回报给李嫂:“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而李嫂每次在听到这句话时就像得到了最大的满足,笑咧开的嘴巴久久不能合上。

零花钱唐美丽是瞄准干爹下手的。干爹这人大大咧咧,回到家后皮包、钱包都是很随意往书桌上一放。

唐美丽注意到干爹的一个习惯,他中午吃完饭后便会往躺椅上一坐看报纸,然后报纸往脸上一盖小睡一会儿。而这个时候干妈一般会在牌桌上,所以这应该是个最好的下手时机。

第一次下手就轻易成功了,唐美丽将这成功归结于自己的胆大心细、思虑周全。想想也确实如此,一个才上小学的女孩子,能够仔细观察环境特点,然后下手偷钱时心不慌,气不乱,真的算得上是个有胆有识的将才。

这样的成功唐美丽不记得有过多少次了,但是她却永远不会忘记失败的那一次。而那一次的失败推翻了她所有的成功。

有一天的中午,唐美丽又溜到了书房门口,先探头探脑试探了两次。确定用报纸盖着脸的干爹已经睡着了后,这才蹑手蹑脚走到书桌边。放下自己书包,拿起干爹的钱包。将自己所需数额的零花钱放进自己口袋,然后迅速离开作案现场。

但是这一次才出苏家门她便意识到不对,自己将书包忘记在干爹的书桌上了。于是赶紧往回跑,再次偷偷摸摸溜到了书房门口。

唐美丽这次没有进书房,因为她在书房门口听见干爹在抱怨着:“这孩子,又不是第一次动我钱包了,怎么还这么不镇定,把个书包都忘在这里了。害得李嫂等会儿还要往学校跑一趟,要不下午上课连书都没有。”

唐美丽一下子明白了,自己每次偷钱时干爹都是在装睡。其实自己偷零花钱的行动早就失败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成功过。只是干爹给予的宽容和理解,才让自己拥有了本不该得到的快乐和幸运。所以自己以后不管获取了什么,达到一个怎样的高度,都应该记住这是别人的宽容和理解给予的,要懂得感恩报恩。

升初中的那一年,唐美丽不得不离开这个让她感觉很舒服的家庭。因为唐医生全家要搬迁到中心街永和镇,唐美丽只能跟着一起搬走。

离开时,唐美丽抱着干爹干妈哭了好久。但她没有说一个谢字,只是在他们耳边悄声说了句:“你们是好人!”

第二部 猛女亦霸街

小太妹大闹竹林街

1958年 台北中心街永和镇

唐医生一家搬到永和镇后,唐美丽进了台北美国中学读书。虽然在干妈家生活了四年,唐美丽性格上其实变化不大。回到家里后没有一点不适应,而且很快便恢复了她无法无天、无畏野性的一面。这或许是她在干妈家的四年里只是充分享受了那种舒服感觉的环境和氛围,并没有想要刻意改变自己什么。也或许是她已经有所积聚有所改变,但是还没有到可利用、可展示的阶段。

新的家是在永和镇的竹林街上,这里是台北多个帮派势力范围的交界处。所以周围环境比较混乱,几乎每天都有各种殴斗、械斗的场面出现。而且这些帮派打斗从单挑逐渐发展为群殴,打斗的方式渐渐从拳头、棍棒发展到了长短刀具。而住在这种环境中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让唐医生的私人诊所生意变得更好些。

每遇到街头打斗时,无辜的居民都会赶紧躲开,以免被误伤或受到牵连。但是唐美丽却不一样,这种场面让她觉得热闹、过瘾,非但不会离开,甚至还要凑到近处去细看。

就像看张小燕排练一样,唐美丽看几眼就能将别人打斗的动作记住,而且看多了之后她还能看出他们动作中的失误和欠缺。只是记得这些没什么用,街头上看到的打斗动作当然不能模仿表演给家里人看。后来她发现那些在街头斗殴中受伤的帮派成员会到自己家的诊所里来治疗,于是当每次斗殴结束后她就跑到诊所和那些受伤的帮会成员讨论他们打斗过程中的招数动作正确与否。“其实那一棍砸过来时你只要将右脚抬起,就能在最短距离里抢先踹中对方膝盖,那么不用躲棍子也砸不到你。“刺你的那一刀你可以不去抓他手腕的,只要用掌根直推他面门,他可能会往后仰跌,刀子也就刺不到你了。”

唐美丽每次都是连说带比划,十分热情生动。

刚开始那些帮会的人只是觉得这个小女生很是奇怪,到后来就都觉得她太啰唆。但从没人认真考虑过她所说的正确性,也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能力去考虑她所说的正确性。因为要能按唐美丽说法做到的话,这人必须具备极高的肌肉密度和身体协调性,这样才可以在爆发力和动作速度上达到最快最直接的攻击目的。

新家周围的环境虽然混乱吵闹,不过唐美丽在附近还是找到了两个可以让自己宁静的地方。

一个是她家后面的教堂,这地方给她的感觉和在干妈家的感觉很是相似,洁净,舒服,没有负担。当教堂里进行礼拜时,她能从那些传教士身上看到干妈做宵礼时才会有的圣洁、庄严。

也正是因为有这种感觉,所以信奉基督教的唐太只稍稍提出要唐美丽跟自己信教,她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让唐太又开心又意外。所以回到唐家没多久,唐美丽就挂上了十字架,每个星期都和唐太一起捧着圣经去教堂,但是她并不去读圣经,也不是去听教士传教,她只是去感受那种虔诚、庄严的氛围。

还有一个能让她感到宁静的地方是要从他们家往东,走到竹林街尾端再往北穿过两座楼房的夹道,这样就能看到一片山清水秀的景色,仿佛从俗世一下闯进了仙境。这个地方有山坡,有竹林,有溪水,空气清新得仿佛都是经过过滤的。当地人管这里叫竹林岭。

竹林岭是唐美丽平时最喜欢来的地方,她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天地,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其实这地方虽然幽静,但并非没有其他人来。可是唐美丽全然不管,往那坡上一站或者水边一坐,想唱就唱,想喊就喊,不唱不喊那就学张小燕的表演,哪怕那些动作是扭捏的,台词是疯狂的,她都无所顾忌,无视一切。因为她觉得自己在这里不管有怎样的表现和状态都是最自然的,做的每一个动作,发出的每一个声响都是与这竹林山水相融合的。

但是这地方毕竟不是她个人的,其他喜欢这地方的人该来还是要来的。特别是一些相恋中的年轻男女,常常会跑到竹林里、小溪边卿卿我我,勾勾摸摸。唐美丽并不在乎别人用什么眼光看她带些疯癫的表演,也不在乎自己看到别人拍拖时的热辣场面。她觉得不管自己的表演还是别人拍拖,至少都是美好的事情,让别人舒服的事情。

但是后来的情况不对了,街头上的一些小太保盯上了到这里来拍拖的男男女女。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跑过来尾随、起哄,然后还恐吓敲诈那些拍拖的男女。

这些小太保到竹林岭来横行霸道让她感觉很不舒服,他们完全破坏了这个美丽地方的宁静,搅乱了自己随心所欲的意境。于是唐美丽决定以强硬手段捍卫自己的地盘,赶走那些小太保。

于是一个美国中学的漂亮女生和一群街头小太保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那一年唐美丽才十二岁。

为了应对自己筹划的冲突,唐美丽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开始了锻炼。她每天都在竹林岭上来回奔跑好多趟,而且每次走的路线都不相同。

很多报道和文章在提到唐美丽个人特点时都有一条:天生擅长运动。这一点绝对是真的,她平时基本不进行体育锻炼,只是正常参加学校的体育课,但是体育成绩却是最好的,仿佛身体里天生就有着一个强大的能量场。所以这一段时间她每天在竹林岭上上下下好多趟其实也不是真的为了锻炼,因为锻炼的人是不会挑各种不是正常人走的路线奔跑、跳跃的。

不过唐美丽却觉得自己所谓天生的运动能力是和自己小时候到处野、到处跑有着很大关系的。而这段时间奔跑于竹林岭中则作用更大,特别是她的灵活度、爆发力和耐力,在这段时间中得到很大幅度的提高。这为她后来闯舞场斗阿哥哥舞以及拍摄武打片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在经过许多种路线的试跑之后,唐美丽最终选定了几条难度最大的路线。然后每天都要跑上几趟,尽量提高自己的速度和灵活性,同时也最大可能地熟悉这些路线每一处的特点。这些路线中有很大的斜坡,有过溪的垫脚石,有需要矮身钻过去的断树,有需要助跑跃过的草沟,还有需要不停折转躲避的细竹丛……这么一趟下来,就像是经过了一场连跑带跳的综合性野外训练。没有很好的体力不行,但不熟悉路线、环境更加不行。

当唐美丽可以像跳舞蹈一样优美轻松地快速通过各种高难度路段后,她决定向那些小太保挑衅。

某一天的黄昏时分,唐美丽在两座大楼的夹道口处挡住了一群小太保。“这是我的地盘,从今天开始你们不许再来。”唐美丽如同仙湖般的目光冷冷的,有厌恶,有藐视,这些都是出自她内心的真实反应。而她斜着身体,歪着脑袋,不停颠抖一条腿的姿势,则是综合了电影里的坏蛋和现实中的街头小太保得来的形象,再加以自己夸张的表演。

那帮小太保怎么都没想到唐美丽会拦住他们。平时他们也经常看到这个长得像布娃娃一样漂亮的女生,但是从她忽而又唱又喊,忽而自言自语的样子看总觉得可能有些不正常,所以也没谁去惹她。而今天她这么自不量力地一拦,再狂横地说句“这是我的地盘”,由此可以完全确定她是个疯子了。

小太保全都笑了起来,唐美丽的表现确实好笑。不要说她一个小女生了,在竹林街一带,就是成年人又有谁敢这样拦住他们。“走开,再发疯我们就把你扔进水里。”笑过之后,为首的小太保用很凶的口气威吓唐美丽。

唐美丽没有走开,依旧以不变的姿势挡住那群小太保。但是不管她表演出什么样的表情和姿势,实际情况都注定她是一只羊,而被挡住的却是一群已经开始狂躁的狼。

带头的小太保很不耐烦了,他横着肩膀径直向前走,准备用身体将唐美丽冲撞开。但是他的脚步却在一记突如其来的耳光声中停止了,那是一记又脆又响的耳光。带头的小太保一下就被打蒙了,一个是他根本没有想到面前的小女生会打自己,再一个也没想到这个小女生的出手如此果断快速,自己竟然连躲避一下的念头都没来得及出现。

唐美丽的想法很简单,她只是觉得如果是电影剧情的话演到这个点上应该是有一记耳光的,所以她就出手打了。而她原本准备用来激怒对方的手段却不是这个,所以耳光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再次出手实施计划中的手段。左手闪电般伸出,在那小太保另半边脸上重重地挠了一把,抓出了四道深深的血痕。

一巴掌把人打蒙,一把挠又把人抓醒,那小太保醒来后便不可避免的是怒火中烧。对方的反应虽然没有唐美丽想象中那么快速及时,但她总算是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于是立刻转身往竹林岭那边跑去。“抓住她,大家快抓住她!”不止是那带头的小太保在喊,其他看到事情发生并且恍然醒悟过来的小太保都在喊。于是一场设计好的逃跑和一场没准备的追逐开始了。

虽然背后有很混乱的喊叫声,但唐美丽一点都没慌,用不急不缓的速度在前面跑着,她是在等那些人追上来。离目标越近,抓住目标的欲望也就越强;而抓住的欲望越强,疏忽和放弃的东西也就越多。唐美丽放慢速度就是要那些人看到有抓住自己的可能,提升他们抓住自己的欲望。

有几个小太保就要追到唐美丽身后了,还有两个小太保则包抄过来,准备从侧面将唐美丽兜住。就在这个时候唐美丽突然加速,甩开身后快追到的小太保。然后选择了一条别人根本没有想到的路径,从溪流中几块只露出些许的乱石上跳过,让对方的包抄意图落空。

这情形就像是在戏弄对方,于是那些小太保更加发狂。如果连这么个小女生都抓不住,他们日后真的没办法在竹林街上混了。但是他们今晚似乎注定要被戏弄了,刚才只是前奏,真正的戏弄才开始上演。

此刻唐美丽就像只羊,一只在乱石、林间轻盈跳跃、快速飞奔的羚羊。而那天追赶围堵他们的人则说,他们看到的是一只灵狐。在暮色、林荫的遮掩下,就像急风吹过,幻影飘过。

随着她舞蹈般的身影跳过小溪,爬上斜坡,钻过断树,跃过草沟,闪过竹丛,身后留下的是一连串的狼狈和不堪。有人跌下了溪水,滚下了斜坡;有人撞上了断树,陷入了草沟。而栽在细竹丛那里的人最多,有人被细竹抽了脸扎了眼;有的被细竹绊倒了;还有的直接撞倒在细竹丛中,身上被扎得皮开肉绽,衣物则划成了褴褛布条。

经过几番周旋,很快地,唐美丽身后一个追赶的人都没有了。但她却没有就此结束自己舞蹈般的奔跑,就像还没过足瘾一样继续往前、往上,奔跑着,跳跃着,攀爬着,直到最终站在了竹林岭的顶上。

她一边轻轻喘息一边举头远眺,此时地上华灯初上,天上星光耀眼。而天边的繁星与灯火已经汇在了一起,分不出哪是灯光哪是星光。这景象让她胸中有一股无名的感慨涌动,有一种莫名的情感激荡,于是提气高喝一声:“咿呀!”

也是这一天,香港举行的全港恰恰舞大赛中。一个帅气少年带着他十岁的弟弟参赛并获得了冠军,这人叫李小龙。

唐美丽设计的这次争斗只获取到了暂时的胜利。那些小太保过了几天便重新集结,并且打听到唐美丽的名字、所在学校和平常上学放学的路径,准备采取一次报复性的打击。但是这件事情被唐美丽的大哥唐伯龙知道并摆平了,因为他那时已经是一个更大的帮派团体竹联帮的成员,他带着兄弟们出面让那帮小太保彻底忘记了这件事情。

而唐美丽通过这事情开始接触到当时台湾极有特色的帮派文化,也意识到除了自己要有能力保护自己外还应该有很多的朋友和兄弟相互帮助。

凯蒂是唐美丽在美国中学学习后交的第一个朋友,这是个美国女孩。因为父亲是驻台湾的美军士兵,所以她跟随来到台湾,也在美国中学上学。

凯蒂和唐美丽能成为朋友是因为她们都爱玩爱闹,胆子大,敢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而这些事情直到五十年后她们两个再聚到一起时仍能历历道来。

当时在美国中学里有美国学生和中国学生,但是像唐美丽和凯蒂这样的朋友并不多。美国学生大多会有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地位身份高于中国学生,所以很少有和中国学生交朋友的。另外美国学生间也有等级区分,这是因为他们家长在军队中的职位差异造成的,也是美军军官和士兵所能享受的待遇差异造成的。

唐美丽班上还有个美国女孩叫白丽,但是唐美丽他们这些中国学生却背后给她起个外号叫大白梨,因为她长得又高又大、白白壮壮。

白丽的父亲就是美国驻军的军官,所以她也就成了一些美国孩子的头儿。

很不幸的是,白丽看唐美丽很不顺眼,觉得像她这样很野很疯的学生根本就没资格到美国中学来学习。其实唐美丽那时候已经有极好的自控能力了,虽然没有很刻苦地读书,但是学校的规矩还是能够遵守的。之所以会被白丽认为很野很疯,是因为唐美丽从来就没把这个美军军官的女儿放在眼里,根本无视这些美国军官子女以为自己该有的特权。

因为看唐美丽不顺眼,所以白丽对凯蒂和唐美丽交朋友的事情也感到很不爽。她以一个领导者的身份多次警告凯蒂不要再和唐美丽一起玩了,否则将会让所有的美国学生不再理她。

凯蒂根本就没有理睬白丽的警告,因为她们原本就玩不到一起去。她的父亲是个士兵,虽然和白丽的父亲同在一个军营,但是吃住行等各种待遇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平时除了在学校里,凯蒂和白丽连碰面的机会都很少,更没有把她这个自封的领导者放在眼里。

唐美丽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非常激动,她觉得凯蒂是她真正的朋友。一个人不怕同类排挤、指责,不怕被同类抛弃,始终坚持和自己做朋友,这样的友谊应该是最真诚最真挚的。

唐美丽应该是在干妈家的四年中受到一些影响和引导,从而拥有了一个替别人着想的美德。特别是干爹明知道自己偷钱却装作不知,让她懂得很多时候要体谅到别人的处境和感受。而多年之后当唐美丽遭遇到一份不合规矩的爱情时,她虽然是以完全投入的痴情打破了规矩,但同时也尽量站在别人的角度替别人着想。所以始终没有将规矩的最后底线打破,尽量维护着别人的家庭,并由此得到别人的尊重。

同样是因为这样一个美德,也是因为唐美丽非常珍惜凯蒂这个朋友,所以这之后她在学校里尽量不和凯蒂接触,等放学、放假时才去找她一起玩、一起疯。

不过这种状况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很快她们两个就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而打破这状况的人就是白丽。

1960年夏天,由于那年天气特别热,就连学校都提前几天放了暑假。

但不管天多热,唐美丽都很难安静下来坐在家里吹风扇。要是不能出去玩她会憋疯,要是玩得不热闹她得憋傻,而大热天能玩得热闹又觉得凉快的事情只有游泳。那时候公共游泳池少,有钱人自己家里有泳池,没钱的要跑好多路才能到一个公共游泳池去,而很多没钱又怕跑远路的就在河里沟里游。

唐美丽的家里没有泳池,到河里沟里游泳对于女孩子来说毕竟没那么方便。再说唐美丽有洁癖,河里沟里的水她总觉得很不干净,下去的话会很不舒服。所以她每天都和凯蒂约好,坐好多站的公车去很远的一个公共泳池游泳。“其实我爸爸军营里的军官俱乐部就有游泳池。”有一天在公车上凯蒂无意中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你怎么不早说,明天我们就到那里去游泳呗。”唐美丽都没想一想,如果凯蒂能带她到军官俱乐部去游泳,那又何必坐公车跑那么多路。“军官俱乐部只有美军军官和家属可以去休闲,我爸爸只是个士兵,是不可以到那里面去的。”凯蒂有些幽怨地说道。“怎么可以这样的,这样很不公平的。都是舍身来为国家出力的,为什么享受待遇却不一样呢?”这可能是唐美丽有生以来第一次考虑到众生平等的问题。“没办法,军营中等级制度很严的。进去军官俱乐部都是要查验证件的。”“没事,我们明天试一试,就拿你爸爸的士兵证看能不能混进去。”唐美丽突发奇想。

凯蒂常在军营中进出,知道里面的严谨和森严,所以虽然平时跟着唐美丽乱跑乱闹毫不在乎,但是要做这种事情还是有些胆怯,其中很大的原因也是害怕会连累到自己的父亲。“能进就进,被发现到了我们就说我们不知道士兵证不好进来。军营中的人总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情把我们抓起来送到军事法庭吧。如果涉及到你父亲也没关系呀,就说士兵证是我们偷拿出来的,你父亲根本就不知道。而事实上我们也确实是去偷拿,也确实不会让他知道。”“要不就试一下。”在唐美丽的一再怂恿下,凯蒂决定试一下。

唐美丽和凯蒂大摇大摆进了军官俱乐部。进门时将士兵证在管理员面前晃了下。情况往往都是这样,越是紧张慌乱越会让人怀疑,越是大大方方别人越觉得理所当然。

军官俱乐部的游泳池是室内的,又大又清爽,设施好人又少。唐美丽和凯蒂从来没有玩得这么尽兴过,两人都开心疯了。

可正当她们在泳池里欢腾着的时候,白丽突然带着几个伙伴走了进来。“你怎么可以到这里来游泳的?”白丽首先看到了凯蒂。“她怎么也在这里?”当看到唐美丽后,白丽更加奇怪了。“走吧,我们赶紧走吧。”凯蒂对唐美丽说。她有些害怕了,因为之前没想到会这么巧碰到白丽。自己没有资格进军官俱乐部白丽是很清楚的,与其被她叫来管理员把自己赶出去,还不如自己主动离开。

唐美丽不想让凯蒂难做,于是朝池边游去,去拿自己放在池岸边的干浴巾。“快走快走!你们这些泥巴坑里爬的都把我们的泳池弄脏了。”白丽叉腰站在池边上不停地吆喝着,驱赶唐美丽和凯蒂赶紧离开。当看到唐美丽伸手刚要拿到浴巾时,她抬起一脚,将浴巾远远踢到泳池里。

和白丽一起的那些美国孩子看到这情形后,响起了一阵哄笑。

唐美丽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游回池子中,将湿透了的浴巾捞了上来。

也许觉得是在自己地盘,也许白丽现在的感觉像捉到两个小偷,也许是其他孩子的哄笑助威让她感到情绪亢奋。当唐美丽捡回浴巾回到池边,想从出水梯上来时,白丽一脚踏住出水梯最上边一根梯杠,挡住了唐美丽。

唐美丽依旧没有说话,而是重新回到水里,转而游到旁边,直接从池沿上艰难地爬了上来。

但是白丽并没有就此罢休,当唐美丽和凯蒂上岸之后,她继续用粗蛮的动作来显示自己的趾高气扬。“快离开!不要磨磨蹭蹭的。”白丽推了唐美丽一把,觉得力度不够,就又蹬了一脚。这一脚踹在唐美丽大腿上,没有丝毫防备的唐美丽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倒在光滑的瓷砖地上。“你不要这样对她,是我带她来的。”凯蒂再也看不下去了,挺身挡住白丽。

白丽只稍稍愣了一下,随即便又恢复原来的骄狂状,因为比她矮小瘦弱许多的凯蒂站在她面前显得太缺乏气势和力量了。更何况当凯蒂站出来后,她带来的几个伙伴也拥了上来,就像一群豺狗围住了两只不知如何逃脱的羚羊。“你带她来的,你有资格带她来吗?你自己有资格来吗?你有吗?你有吗?……”白丽边说边用指头连续戳点凯蒂的额头,并且越戳越重。

凯蒂的脑袋被戳得只能连连后仰,但她始终没有后退,用身体护住唐美丽。她情愿自己被羞辱也不愿意唐美丽受伤。而且她觉得不管怎么样白丽对自己的态度不会太过分,而对唐美丽的话就不好说了。

事后那些挨打的人回忆当时的情形,说法很多很乱。但有一点却是一致的,就是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出手很快很突然。“不要欺负我朋友。”唐美丽猛地将凯蒂拉到自己身后。“欺负了又怎么样?我要给你们增加些记性,以后永远都别到这里来了。”白丽把目标转到唐美丽身上,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咿呀!”唐美丽猛然暴喝一声,没等白丽抓住自己头发的手用上劲儿,她已经抢先将手中的浴巾甩在白丽的脸上。

湿透的浴巾在疾速挥舞的状态下其打击力不亚于棍棒,白丽刚抓住头发的手一下就松了。

但是这一击才是个开始,既然出手了就不能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于是第二击、第三击如疾风般持续而来,浴巾被挥舞成一朵花的样子,击打后溅散出片片浓密的水雾。

白丽在连续遭受到几记重击之后摔入了泳池里,而其他孩子则在挥舞的水雾中四散奔逃。军官俱乐部的室内游泳馆里响彻了惊叫声、喊痛声,还有湿浴巾抽打在肉体上发出的很响亮的“噼啪”声。

几年后的一天,凯蒂在美国的一场全美空手道比赛上看到一个特邀嘉宾的表演后赶紧打电话给唐美丽,说她当时痛打白丽时的喝叫声和表演嘉宾像极了,而她舞动浴巾的样子也和表演嘉宾舞双截棍的样子很像。

但是唐美丽那时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表演嘉宾,更不知道那人叫李小龙。再说她也全然不记得自己当时痛打白丽那帮人时到底是怎样一个疯狂状态了,根本无法判断是否与那个嘉宾的表演很像。唐美丽自己认为就算那天打白丽她们是有些招法的话,那也是看街上帮派打斗学来的,根本和什么空手道没半点关系。而白丽和她的伙伴们只是给了自己一次模仿表演那些街头打斗动作的机会。

唐美丽和凯蒂在事情发生之后是由凯蒂的爸爸从军官俱乐部负责人的办公室里领出来的。凯蒂的爸爸面色凝重,迈着很标准的军人步伐带唐美丽和凯蒂走出了军官俱乐部的大门。

凯蒂的爸爸是否受到上级军官的训斥和处分她们两个全都不知道。但是唐美丽却清楚记得在出了俱乐部大门后,凯蒂的爸爸将凝重的表情舒展开来,微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OK,太棒了,你很勇敢,也很懂得珍惜友谊。”

然后又恢复认真、严肃的表情补充一句:“凯蒂能和你做朋友真的很幸运,我希望你们能永远都是好朋友。”

也是从这件事情之后,她们两个在学校里恢复成了原来的状态。而白丽再没有对凯蒂发出过一声警告,也没有让其他美国学生不理凯蒂。

凯蒂在1960年离开台湾,从此两人除了偶尔通电话就再没见过面。不过当她们在2013年再次在香港重逢时,两人却都无伤无泪,就如同经常在一起的亲姐妹般坦然随意。不用追忆,不用诉思,不用承诺,因为她们彼此都坚信对方是自己永远的好朋友。

拜把兄弟陈启礼

一次竹林岭斗小太保,一次大闹军官俱乐部,唐美丽的兴趣开始有了些许变化。原来她只是喜欢做不合规矩的事情,去野去闯去冒险,去看帮派斗殴,但所有这些事情都只是在自我娱乐,并不与别人比试、竞争,更是从不会发生争斗。但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开始喜欢上了争斗时的刺激感觉。当不断出手给予对手连续打击,当看到自己的敌人倒在自己脚下,当对手最终在肉体和意志上都产生畏惧继而屈服,那种时候的感觉真的很爽,很振奋。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她开始喜欢与那些能让别人畏惧和屈服的人交往。

去过军官俱乐部之后,唐美丽便很少再去公共游泳池游泳了。这也难怪,在设施环境那么好的游泳池里体验过了,的确很难再适应人满为患、环境恶劣的公共游泳池。于是百无聊赖的她寻找到另一个玩耍的去处,那是一个不该她这种年龄女孩去的场所。但她就是在这里结交到她在台北期间的第二个好朋友,而这个朋友和凯蒂的情形也很相似,在唐美丽离开台湾后便再没太多联系。直到几十年后这个朋友前往香港求医,才与唐美丽再次相逢。这个人就是台湾第一大帮竹联帮的精神领袖、第一任帮主陈启礼。

老天在安排世间万物时似乎总是互补的、平衡的。竹林街有帮派械斗,所以也就有唐医生诊所。唐美丽家的背后有神圣的教堂,所以家对面也就有乌烟瘴气、鱼龙混杂的弹子房。这就仿佛是圣境与沙场,魔界与天堂,而唐美丽则是能够在这两种截然不同境地里来往的天使。

第一次去弹子房她谁都没有告诉,也没有人陪着,自己探头探脑地就进去了。之前其实家里人一再提醒她不要到这种地方去,就连常去这种地方的大哥唐伯龙也很坚决地制止她。但越是制止就越发撩拨起了她的好奇心,唐美丽觉得那里面肯定有非常刺激好玩的东西,所以找到个机会便溜了进去。

当时唐美丽并不知道,竹林街的弹子房已经不完全是个休闲放松的地方,它还是帮派成员碰头聚会的地方。而且在很多时候这里还会成为帮派间谈判的场所,一旦谈判不成功,当场就有发生械斗的可能。还有一件事情她更加不知道,此时以竹林街弹子房为据点的竹联帮与另外一个势力更为强大的四海帮的火并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相互报复的大小械斗随时都可能在类似弹子房这样的特殊场所发生。

弹子房里每天都会聚集很多形形色色的男女,但是当唐美丽这样一个孤独的小女生出现在里面后,还是引来了大家的注目和议论。像她这个年纪且无人带领就有胆量来到这种地方的女孩子真的绝无仅有,所以她在大家眼里是个另类。

唐美丽对弹子房的感觉很奇怪也很复杂,不能单以舒服不舒服来判定。首先这里并没有像之前想象的那样都是妖魔鬼怪,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像自己一样从外省来的学生,只是年龄普遍要比自己大个四五岁。

当然,在弹子房那种环境下,肯定会有不少让唐美丽感觉不舒服的人和事。就像白丽骂唐美丽是烂泥坑里爬出来的一样,弹子房这种地方真就有烂泥坑的感觉。但就是这烂泥坑里,唐美丽发现到很多适合自己性格和兴趣的东西,还有自己仰慕和喜欢的人。在这里充满了血性与豪情,在这里有很多人都是那种可以让别人畏惧和屈服的壮士。

当大哥知道唐美丽进出弹子房的事情后,唐美丽已经和这里很多人成了朋友。能够这么快被大家所接受,除了她是个一眼就会让别人喜欢的女生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在竹林岭独斗一群小太保,还有大闹美军军官俱乐部的事情早就在这里传开了。她没在弹子房露面之前,这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唐伯龙有这样一个猛女小太妹。

不过弹子房里的另类绝不只有唐美丽一个。在这种地方如果有某位正值青春的男生不与女孩说话谈笑,那无论如何都得算是个另类。而唐美丽还真就在这里发现到这样一个另类。

那是个高高帅帅的大男孩,外相很儒雅很精明,对人也很有礼貌。但就是这个大男孩一旦站到了女孩子面前,就连一句话都不能说全,显得比他面对的女孩还要腼腆紧张。唐美丽侧面打听了下,知道了这个男孩叫陈启礼,也是从大陆随父母来到台湾的。

此时的陈启礼其实已经是江湖上的一个传奇人物。他外号旱鸭子,在1952年刚满10岁就已经进入江湖。这是因为当时外省学生都是被本省学生欺负的对象,而他不甘屈服,从此开始了用拳头说话的历程,从小学一路打到了初中。后来由于台湾太保猖獗,为了自保,13岁的陈启礼加入了孙德培的中和帮。台北那时有“十三太保”、永和帮、三环帮、文山帮等诸多帮派,其中由王姓学生组织44名青年在台大校园成立的“四海帮”则横行台大、公馆周边,一枝独大。后来中和帮老大孙德培因杀死另一帮派老大入狱,中和帮成员召开会议并在竹林街旁边的竹林岭歃血为盟,一个由200多名学生组成的“竹林联盟”就此出笼。

竹林联盟初期陈启礼曾经因为内部矛盾离开竹联自组“南强联盟”。1957年,在竹联与江湖霸主四海帮火并时,陈启礼应林国栋之邀率领大批兄弟重回竹联,开始了持续五年的两帮火并。而唐美丽就是在陈启礼回归竹联火并四海帮这段时间里认识他的。

发现到这样一个另类后,唐美丽便经常主动去逗他说话。但陈启礼除了报以腼腆的憨笑和嗯一声啊一声的附和外,从来就没和唐美丽真正说上半句话。但是唐美丽却不管,每次见到陈启礼仍是自顾自地说上一大堆有趣的或者无聊的话。这除了陈启礼听她说话时报以的腼腆憨笑让唐美丽觉得很舒服外,还因为唐美丽发现陈启礼的身上有和自己很接近的东西。这是别人都没有的一些特质,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灵性。所以唐美丽确定自己和陈启礼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总有一天他会主动来找自己说话交流。

事情果然像唐美丽预料的那样,陈启礼终于有一天主动对她说话了。而且说出来的话非常流利、清晰,只不过说话时的情形太过凶险、惨烈了些。

那天的一切发生得都很突然,而且是唐美丽从没有经历过的。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自己处于危险的中心,明明有离开的机会却茫然地没挪地方。

四海帮的人闯进弹子房时差不多是人们吃晚饭的时间,弹子房里面没有多少人,而且还有不少是女生。这应该是四海帮事先经过踩点才确定下的最佳时机。

唐美丽刚开始还趴在弹子台上瞎捣那些球,结果把一只球打蹦出了台框,滚到对面的弹子台底下。于是唐美丽爬到了对面的弹子台底下捡球,就在她捡到了球但还没有爬出弹子台的时候四海帮的人冲了进来。

四海帮领头的是他们姓王的帮主,他气势汹汹地走到弹子房的中间。将一把短的日本武士刀猛然拔出刀鞘,然后重重甩出,刀子狠狠地斜钉在弹子台的木质边沿上。这是一种威慑,更是一种明示,今天他们为达目的将不息血流成河。

在顶上明亮灯光照射下,明晃晃一片刀光映射而出。正好落在对面弹子台底下的唐美丽的脸上。

这时弹子房里有人镇定地迎了上去,让唐美丽没有想到迎上去的人竟然就是那个见到女生就腼腆得说不出话的陈启礼。更让唐美丽想不到的是他此刻竟然完全像变了个人,儒雅被狂横替代,精明被阴狠替代。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气势给人巨大的压迫感,让人精神上畏缩,肉体上战栗。“什么事?”陈启礼和四海帮王帮主面对面站住,眼睛紧盯住对方,仿佛是要用犀利的目光杀死对方。“算算账,把前两天我们几个兄弟被你们打伤的公道讨回来。”王帮主以凶狠目光相对,分毫不让。“要怎么算?”陈启礼很平静地问。“两种方法你们选,要么让出竹林街的地盘,要么血债血偿。”说完这话,王帮主的手轻轻按住弹子台的边沿,在距离他手不远处有他钉在边沿上的短武士刀。

虽然现在那刀子是在王帮主和陈启礼两人之间的位置上,但是王帮主距离刀子要稍近一些。而且刀柄是斜在他的这边,刀子又在他的右手侧。所以这时空着双手的陈启礼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一旦动起手来,如果试图去抢刀,将是断指断手的结果;如果不去抢刀,则是身上中刀的结果。“把这里的女生都放出去。”陈启礼沉声说一句,而这句话则表明他选择的是第二种方法。

王帮主抬了下左手,于是后面的帮众让开了道路,弹子房里的女生都出去了。这下子可以明显看出来,留在弹子房里的竹联帮成员数量很少,只有四海帮人数的一半不到。

可能是当时的气氛太过紧张,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弹子台下面还有个唐美丽。而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是被这场面吓住了,还是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作一个女生?总之她没有跟其他女生一同出去,而且没有从弹子台下面爬出来。

唐美丽依旧蹲爬在弹子台下,那是一个和短跑蹲姿起跑差不多的姿势。而她所处的位置差不多是在那两个即将对决的主角之间,与那两人呈等腰三角状。刀子反射的光始终斜在她的双目间微微晃动,而比刀光更加坚定的目光则表明她已经确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去做。

双方的搏斗开始得很突然。四海帮在那些女生出去后将弹子房的门反插上,也就在铁门栓把手落下与铁门框撞击发出“当”声的刹那间,陈启礼和对方同时出手了。

王帮主伸手去抓刀柄,而陈启礼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对方之前抢到那刀。所以他的右手直接冲拳攻击对方面门,左手顺势朝刀柄靠近。他采取的方法是要先阻止对方拿到那把刀,然后自己再去抢刀,但是冲拳打到对方的距离是对方拿到刀子距离的双倍,这种方法阻止的成功性很小。“咿呀!”在双方对决主角的中间突然响起一声尖叫,这突兀的喝叫声让所有人都惊愣了一下。而这种状况下出现惊愣势必会让已经开始的动作慢下来半拍,所以一个更快的身影抢在了他们前面。

唐美丽动作真的很快,就像一只灵狐。能具备这么快的速度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有足够胆量、足够镇定。另外那两人正以目光对战,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更没想到还有人会抢在他们中间夺刀。而唐美丽突发的一声喝叫也让两人动作上出现了迟滞。所以三个人中距离那把刀最远的唐美丽能够在那两人发生肢体冲突之前抓到刀柄,并顺势滑到这边弹子台的下面,然后快速从弹子台的另一边滚出来。

陈启礼一拳击中了王帮主,王帮主中拳后连续往后跌退。他没能及时躲让,也未能及时反击,因为他正奇怪自己怎么没能拿到那把刀。而陈启礼一招得手之后也未及时追击,他也在奇怪对方怎么没能拿到刀子。

但这时的状况已经不容任何人有闲暇思考一些意外是怎么发生的,整个弹子房里已经打成了一片,双方之间刀光棍影,砖石乱飞,鲜血四溅。而唐美丽便在这片混乱中左躲右闪,前跳后蹿,就像在击打声、喊叫声的伴奏下,在刀光血色的衬托下舞蹈,而且抽冷子还能给对方成员使个绊子,踹上一脚。

陈启礼很能打,他从小学开始每次下课就与欺负他的本省学生打斗,从无间断。所以下课的铃声也就是他上擂台的铃声,而且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中学,无数次打斗磨炼出来的他实战经验非常丰富。但是今天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他已经将手中的一根弹子球棒打折成几段,却始终无法将前赴后继的对手打退。而且这时竹联帮的人已经被四海帮成员分逼到了几个角落里,就连陈启礼自己也被几把刀子给逼到了墙边,冲不出去也无处可退。“把刀给我,快把刀给我!”这是陈启礼对唐美丽说的第一句话,很大声很清晰。

唐美丽想都没想就把手里的刀扔给了他。陈启礼接刀在手,随即刀光过处一路血飘。

而唐美丽扔出刀子后立刻捡起弹子球朝着持刀围攻陈启礼的几个人扔过去,刀子和弹子球的同时攻击让那几个人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这时候弹子房门外也开始闹腾起来,过来增援的竹联帮成员和守在弹子房门口的四海帮成员动手开打了。奋勇冲在最前面的竹联帮成员是唐美丽的大哥,因为他听说自己的妹妹被困在了弹子房里面没能出来。

四海帮的人最终放弃了弹子房里面的困斗,打开弹子房门冲杀开条路退走了。而此时弹子房里面剩下的人依旧能站立住的已经没有几个。陈启礼站着,不但站着,他还在四处寻找着什么。

唐美丽也站着,场面如此混乱的一场大战,她身在其中竟然丝毫未曾受到损伤。这又一次印证了游方道士所给算论的准确。

陈启礼终于把要找的东西找到了,是那把短武士刀的刀鞘。他用袖子擦了擦刀上的鲜血,插回刀鞘里,然后递给唐美丽。“这是你的战利品,用血洗过了,留着辟邪。”

唐美丽接过那把刀,顿时身上热血沸腾,胸中豪气贲张。“还有,从今天起,你我就是兄弟了。”陈启礼拍拍唐美丽纤弱的肩头。

这时候唐美丽才有些明白,陈启礼为何突然变得在与自己说话时没有一点拘谨和腼腆,那是因为他现在根本没有将自己当个女孩,而是当作兄弟。不过通过那天陈启礼的表现,唐美丽看出这是个有着龙风虎威的人,有这样一个人当兄弟是值得荣耀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唐美丽去哪里都会在腰里挂着那把短武士刀。而她的一头长发也在这之后剪成了短发,并且再未曾留长过。

也是通过这场打斗,唐美丽发现到竹联帮的武器和实力并不占优势。她想起自己在竹林岭上诱那些小太保追赶时,最后好多小太保都被细竹丛扎伤。于是给陈启礼出个主意,制作“竹枪”对敌。竹子易得,竹质坚韧,削尖的竹子犹如长矛。即便被砍破变成了竹片、竹皮,也依旧有很强的攻击力。后来这“竹枪”成为了竹联帮在帮派火并中的制胜武器,多建奇功。

遭遇到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即便最终有惊无险,但在唐医生、唐太认为就是遭遇到了磨难。于是千方百计阻止唐美丽再往外瞎跑,更不准到弹子房去。

而对于唐美丽而言,被关在家里那才是真正的磨难。不过弹子房血战之后不久,她的磨难真的来了,真就被关在了家里不能出来。

这一次可以算是唐美丽出生以后遭遇的最大磨难,而且是双重的,有肉体上的更有精神上的。

唐美丽得了肝炎,这是肉体上的磨难,这磨难她还能承受。但是生这种有传染性的病症本来是要被隔离在医院专门的病房里的,而唐家就是诊所,唐爸就是有名的西医,所以唐美丽是休学在家,每天被关在屋子里吃药挂水。不过这样一来不要说出门了,就连下床都是很难得的,这属于精神上的磨难。每天只能看到窗户大的一片天空,这让她想起小时候邻居家那只被自己放走的娇凤鸟。当时放它是因为看它被关着不舒服,而现在自己却和它一样被关住了,却没有一个人来放自己出去。

二姐知道唐美丽生病在家会很无聊,所以每天一放学就匆匆往家赶,早点回去陪陪小妹。说些学校里好玩的事情让她开心开心,这样病才好得快。

二姐放学会经过一家水果店,这家水果店也是归竹联帮管理的,所以经常会聚一些竹联帮的成员在这里。“二姐,听说你家小妹生病了。这篮子水果你带回去给小妹吃,算是我们对她的慰问。”

二姐这天在水果店门口遇到了竹联帮的豆腐干和红鹅等几个人,豆腐干无论如何要塞给二姐一篮水果,让她带给唐美丽。旁边红鹅和几个帮里的成员也帮着劝,一定要二姐将水果带给唐美丽。

二姐没有办法,只能勉强接过水果篮,拎着回家了。到家后把篮子直接送到唐美丽的床边。

这时候大哥唐伯龙和陈启礼正在弹子房里聊天,见豆腐干和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走了进来。大哥便好奇地问一句“什么事情这样开心啊?”“是这样,中午的时候大家议论你家小五是女中豪杰胆气过人,可豆腐干不服,偏要试一试。所以刚才在水果店门口他让你家二妹给小五带了一篮水果回去了,然后在水果下面藏了一条环纹赤蛇。”旁边有嘴快的一股脑把事情都说了出来。“什么?你这混蛋!”大哥和陈启礼同时跳了起来。

陈启礼没有说第二句话,挥手就给了豆腐干兜头兜脸一个大巴掌。被打的豆腐干刚要把头回过来,又一巴掌下来了。再要回头,还是一巴掌。

豆腐干知道这头不能回了,只好始终把头扭转着,抬起手臂护着脑袋。同时急忙解释:“听我说,大哥听我说。那环纹赤蛇我是拔了毒牙的,不能伤人,只是试试小五的胆量。”“人家一个小女生,你拿条蛇吓唬她,要是吓坏了我绝饶不了你。大哥,你赶紧回去看看,最好那个果篮还没动。”

陈启礼话还没说完,大哥已经冲出了弹子房大门。

大哥一路奔跑着进了家门,然后直奔唐美丽的房间。推门刚迈进去一步,迎面一条蛇吐着信子扭着身子朝他扑来,吓得他猛然一个退步,脚跟一绊跌坐在地。“咯咯咯,大哥,瞧你吓这样子,亏你还是外面混江湖的。”唐美丽一边笑着一边在手中盘弄着那条环纹赤蛇。

原来唐美丽早就在水果篮里发现到这条蛇,一直都拿在床上玩。刚才看到大哥匆匆忙忙进了院子,于是赶紧从床上下来,躲在门背后突然拿蛇出来吓唬一下大哥。“快扔掉快扔掉,这东西吓死人了。”大哥还没从地上起来就已经嚷嚷道。“干吗扔啊,我这么多天在家里一个人无聊极了。好不容易人家送我条蛇,我要留着玩儿的。”

当然,唐医生家绝不会有一个人同意唐美丽养条蛇玩,唐太要知道家里有条毒蛇的话会连家门都不敢进的。没有办法,唐美丽只好把蛇装在一个纸壳子里让大哥拿走了。

这件事情之后,唐美丽的名头不单是在竹联帮里人人皆知,就连附近其他帮派的人也都听说了。所有人对这个小姑娘的胆识和实力都十分钦佩。而唐美丽虽然和竹联帮关系很好,实际上却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帮派。这样一来她反倒成为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在各个帮派势力范围内走动的人。其他那些帮派的人即便不给她一些照顾,至少也不会去惹她。这种状况带来的最大好处是方便了唐美丽的活动范围,让她能够在之后不久出现阿哥哥舞热潮时到处闯舞会、斗舞技。

有江湖名气,更是天生舞姬

1962年,唐美丽16岁。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这句俗语在唐美丽身上得到充分体现。有人说唐美丽小时候叫可爱,上学后叫漂亮,而到了高中以后完全发育起来的唐美丽只能以妩媚两个字来形容。天生仙湖般深邃神秘的目光,端庄秀丽的面容,妖娆多姿的身材。这三个美的概念其实差别是很大的,但在唐美丽身上却结合得那么圆满,毫无瑕疵。

长得很美的唐美丽还特别注意自己的装束打扮,从高中开始她便引领着最为时髦的服饰风格。再加上她擅长运动,喜欢对抗的刺激,所以当一种将运动、美丽、刺激集中在一起的时髦舞蹈兴起后,唐美丽便不可避免地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

唐美丽很早就会跳舞,对于这方面她也有着一种无法说清缘由的天赋。最开始是看张小燕排练时她学到的一些舞蹈动作,然后自己再加些动作就能编排成一整套舞蹈出来。后来在学校里参加一些活动时学到一些民族舞蹈,而这些舞蹈动作她全都能将它们运用到阿哥哥舞里面。至于那些三步四步华尔兹什么的,她都只需要坐在舞池边上看了一会儿就知道怎么跳了。

最开始唐美丽喜欢在舞厅、夜总会这些地方跳舞,她可以从下午夜总会开始营业一直跳到打烊。夜总会的混乱比弹子房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小女孩子混迹其中能安然无事,是因为她自己在江湖道上有很响亮的名头。那些帮派的人招惹了她不但没有实际的意义,反而可能惹祸上身,并且会遭到江湖上的耻笑。

但唐美丽在参加了几次私人舞会后就不再去夜总会了,就像她再不去公共游泳池一样。台北的达官贵人多,经常会在自家别墅搞一些私人舞会,私人舞会的环境、设施、酒饮供应都让唐美丽感觉很舒服。所以喜欢跳舞的她便成了这种舞会的不速之客,只要让她知道了哪里有这样的舞会肯定会闯过去。根本不管是什么人组织的,又是什么人的地盘。

不过不管什么人组织的舞会,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能主动参与,主人都是会十分欢迎的,而且觉得很有面子,但是唐美丽的出现每次都会让好多人感觉没有面子。有些人原本是舞会中被关注的重要人物,但由于唐美丽的出现而被抢尽了风头;有些原本是这场舞会最艳丽的舞会之花,但是因为唐美丽的出现而花颜尽失;还有些想借邀舞而与唐美丽接近的,但因为唐美丽对其感觉不舒服断然拒绝后而大失面子;而最没面子的是想借跳舞之机在唐美丽身上吃点豆腐揩点油的,他们往往在自己意图还没完全达到之际,就已经在唐美丽几个灵巧的舞蹈姿势带动下,或仰跌,或趴摔,或撞人,或扭脚……窘相百出,狼狈不堪。

唐美丽最擅长最喜欢跳的还是阿哥哥舞,因为这舞蹈可以完全地自我发挥,自我展示。在激烈的音乐声中,尽情表现自己每一个最美的瞬间、每个最为妖娆的极限姿态。

也正因为这种舞蹈可以最大限度地展现自己,所以它渐渐演化成为一些男女在舞会中比试的方式。最初这种比试方式只是看谁能应和音乐跳得更美更妖娆,看动作的编排是否新奇炫目。但这样比试没有准确的衡量标准,结果往往争议极大,最终还是谁都不服谁。于是当两个或者更多舞者舞姿无法明显分出优劣时,旁边人便会无时限地延长音乐的播放。这就不单要比试舞姿,而且还要比试体力。一旦体力吃不消,那么舞姿就会变形,或者直接就由于无法承受退出比试。

所以阿哥哥舞是每场舞会的高潮,所有人都会在这个时候变得最为亢奋。而唐美丽似乎每次都会成为音乐声中最后一个仍在尽情舞蹈的人,她喜欢那一刻的感觉,拿她自己的话说“就像是在飘浮着、盘旋着往上升腾,而天上有个极乐世界在接引着自己”。

但是唐美丽在使馆区的一个舞会上终于遇到了对手,而且是两个。一个是大学里的女学生,曾经练过芭蕾,现在也擅长阿哥哥舞;还有一个是让唐美丽感觉很舒服的年轻男子,这年轻男子带一些异国血统,气质很是优雅,舞蹈动作很宫廷,像是经过很正规的训练。其实在舞会的前半段他已经邀请唐美丽跳过一曲舞蹈,而不跳舞时他则一直端着酒杯喝酒。唐美丽之前两次到饮料台取饮料,都看见他站在一大堆酒杯那里豪饮,所以对他有很深刻的印象。

阿哥哥舞开始后,舞池中如狂浪起伏、跌宕盘旋。但这潮头很快就退去,两首曲子播完之后,舞池中只剩下了一半不到的人。但这时气氛才刚刚起来,因为刚才大家都在跳,纯粹是自娱自乐。现在退下来了一大半的人,这些人虽然自己不跳了,却都围在舞池边拍手,呼喝着助威。而舞池中剩下的人便如同角斗场中的角斗士,开始了真正的舞斗。

当舞池中只剩下五六个人时,唐美丽注意到了她的两个对手。这两个人的舞蹈动作有些像是组合。年轻男子双目半闭,很享受的样子,好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的动作幅度很小,显得很随意很轻松。但一招一式看着很舒服,有一种游龙戏水般的感觉。那个女生的动作幅度则很大,不单是身体,还有步法。但是舞姿表现得也很轻松,可以不时从她的动作中看出芭蕾的味道来。女生似乎是有意识地围着那年轻男子在舞蹈,两人同样轻松的动作看着很搭很合。

舞池中最终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而此时周围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像这样狂热的高潮是唐美丽之前闯过的所有舞会都没有的,周围人一边拍着手一边高声呼喝。他们好像是在齐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但由于音乐声太响,唐美丽并没有听出喊的是什么名字,但可以肯定喊的不是自己。

又过了四首曲子,已经跳了近四十分钟的样子,三个人仍在继续。周围的人已经喊不动,拍不动了,一个个都瞪大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场中三个人。这时虽然没有高潮的热闹气氛,但紧张程度远远超过了刚才的高潮。

唐美丽脸上的汗水已经帘子般挂落下来。女大学生已经开始大口喘息,而那个年轻男子也不再双目半闭,而是睁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唐美丽。

这时候唐美丽发现自己吃亏了,那两个人舞蹈的动作是相互有配合的,这样就有交替的段落。而这段落正好可以给其中一人喘口气的间隙。

又过了两曲,唐美丽已经开始感觉不到舞蹈的快感了。虽然她相信自己能够坚持、坚忍到最后,但她不想将快乐的事情变成磨难,并从此以后对其产生厌恶感。于是她决定最后再用一段即兴的动作来结束自己的舞蹈。

唐美丽的舞蹈动作变化得很突然。前面为了能和对手相持,她已经改成较为舒缓轻松的动作,以便尽量保持体力,但在心中暗自决定用一段舞姿结束自己今天的舞蹈后,她便再次完全放开了。

有很多人记得唐美丽那天的这段舞蹈动作,因为他们之前和之后再没见过这样独特的舞姿,那舞姿有力道,有速度,有幅度。有人说她像是在奔跑跳跃;有人说她像是在旋转闪躲;有人说她是在挥臂格斗。而在那一刻唐美丽的脑海里是自己在竹林岭上奔跑,是自己在泳池边挥舞湿透的浴巾,是自己在弹子房里的刀光血影中穿梭。这是在用生命的经历跳舞,她已经完全投入在这段舞蹈中了。

音乐停止了,周围响起一片掌声。最终留在舞池里的还是唐美丽,而她自己却显得有些茫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刚才唐美丽完全投入到舞蹈中了,所以并不知道当自己最后一段舞蹈的动作展开后,那年轻男子立刻停止了自己的舞蹈,紧接着那个女大学生也停了下来。他们一直定在那里看着唐美丽将这段舞蹈跳完,这才走出舞池站在周围的人群中一同鼓掌。

舞会的音乐换成了最为缓和的两步,但是唐美丽却在这个时候溜出了大门。最为开心兴奋的时刻已经过去,那么今天的舞会就再没有什么让她留恋的了。“就这么走了?不认识一下?”背后有个声音叫住她。

唐美丽站住回身,看到从屋子里追出来的那个年轻男子。“好呀,认识一下。我叫唐美丽,你呢?”唐美丽很爽快,是因为这个年轻男子给她的感觉很舒服。“我叫蒋孝文。”“你是……”唐美丽当然熟悉这个名字,在台湾可能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难怪这个男生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和气度,他竟然是蒋中正总统的长孙。同时唐美丽也想起来了,阿哥哥舞进入高潮时,旁边人齐声喊一个名字,那喊的应该就是“孝文”。“你的舞跳得太好了,以后我能邀请你一起参加舞会吗?”蒋孝文脸上是一种期盼的表情。“没问题,但是两个条件,老年人的舞会不参加,还有跳完阿哥哥舞就回家。”“一言为定!”蒋孝文面露惊喜,他没有想到这么顺利就邀请成功了。

有蒋孝文带着,唐美丽出入的都是最高档次的私人舞会,但只持续几次之后,他们就再没一起跳过舞。因为蒋孝文怀疑妻子外遇而爆发家庭矛盾,酗酒更加厉害。于是后来再不参加舞会,而是每天直接去酒吧喝个烂醉。

蒋孝文应该算得上唐美丽在台北认识的第三个好朋友,只是与这个朋友的交往太短暂了。

没有蒋孝文带着参加舞会也并非不是好事,唐美丽在这之后便直接闯入了舞蹈比赛,并且在几次舞蹈比赛上都成为阿哥哥舞的最终胜者,被人们冠以“阿哥哥女郎”的称号。从此之后唐美丽跳舞的名气比她的江湖名气还要响亮,所以经常会有人特地前来邀请她参加一些舞会。很长一段时间里,能邀请到她参加舞会成为了舞会组织者的一种炫耀。

签约香港邵氏影业

而这一年,唐美丽除了被冠以“阿哥哥舞女郎”的称号外,她还多出了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中影第一期演员训练班成员。

宿命也好,磨难也好,似乎一切全是老天安排好的。唐美丽是因为一次非常偶然的路遇而当上了演员训练班成员的。

唐美丽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上午她是从对面的弹子房出来。这天和她平时玩得好的几个兄弟都不在,否则她不会这么早就往家里走。

走到家门口时,她刚好看到邻居家的小帅哥杨帆,杨帆今天穿着打扮很特别,白色短袖,米色长裤,皮鞋锃亮,然后还抹了发蜡梳了个非常滑溜的发型。杨帆本来就非常帅气,这么一打扮更显得英俊潇洒,但是不知为什么,今天的杨帆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穿着很挺括,神情却有些怯懦。“咯咯咯”,唐美丽看到杨帆的打扮后大笑起来,就像当初笑张小燕一样。“你笑什么?”杨帆显得更加心虚了。“咯咯咯,你这打扮看着不像你自己了,不是,简直就不像个真的人。”“我这是要去考试,不然才不会穿成这个样子呢。”杨帆赶紧解释道。“考试?考什么试要打扮得连自己都不像?”唐美丽感到奇怪。“我下午要去参加中影演员培训班的考试。”“考演员啊,那你这样子肯定能考上。演员嘛,就是要演得自己不像自己,演得人不像人才行。去吧,你通过了。”唐美丽样子好像主考官似的。“你别安慰我了,我心里紧张着呢。唐美丽,你胆子特大,下午你要没事就陪我去一趟呗。对了,索性你和我一起去考。你又会跳又会唱又会表演,肯定能考上的。”杨帆突然觉得唐美丽真的是个适合当演员的材料,于是极力怂恿。“是吗?我能行?”唐美丽评论别人一套一套的,到自己这儿反没了信心。“你能行,你肯定能行!”

唐美丽此刻并没有注意听杨帆说的话,而是回想起一幕幕的场景:张小燕在排练,自己在偷偷模仿;自己模仿张小燕的表演给家里人看,大家给予掌声;自己在竹林岭上,放声歌唱,然后还扭捏作态模仿表演。“是的,我行!别人能行我也能行。”唐美丽心里很坚定地对自己说。

这天下午,经过一番打扮的唐美丽和杨帆一起去了考试现场。她的出现让考官眼前一亮,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未曾在考生中发现这么漂亮的女生了。然后唐美丽连跳带唱外加表演彻底将考官们镇住了,这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演员。最终唐美丽是以最高分考入了中影第一期演员培训班。

杨帆也考上了,即便他考前紧张,考时很烂,但他还是像唐美丽说的那样考上了。所以杨帆觉得唐美丽很神奇,而之后他也特别注意唐美丽说的话,并且发现有好多事情她都能预先说出准确的结果来。

中影培训班的日子很苦,说是培训班,其实真正学习的时间并不多,而是不断将他们安排在各种电影里跑龙套,打下手。那段时间里,台湾中影拍的都是一些描写贫苦、艰难的影片,培训班的学员几乎整天都穿着破衣烂衫坐在拍摄现场随时等待召唤。

唐美丽应该是所有学员中最不适应的一个,她平时就穿着时髦,喜欢漂亮,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所以跑这样的龙套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就像是在遭受一场磨难。

如果是别人,即便心中不舒服、不愿意也就忍了。唐美丽就算能忍得下,却也是不说不痛快的。所以她不止一次在培训班老师和导演们面前发牢骚,认为应该给他们这些学员更多学习的时间和尝试更重要角色的机会。

出头的椽子先烂,虽然唐美丽不管形象还是才艺都是佼佼者,但对于她这样无视权威的做法依旧让一些人不能容忍。于是培训班负责人当面给予了警告,话很重,说如果唐美丽觉得无法适应这种状况的话可以提出退学。而导演那边则有人从唐美丽所发牢骚里找到非分之想的机会,有一个副导演就偷偷过来找过唐美丽,说可以替她安排更重要的角色,只是这样做的话是要唐美丽付出些代价的。

唐美丽不是傻瓜,她知道自己既然入了这一行便不能和负责人、导演们闹得太僵。如果真的闹起来了,就算暂时的胜者是自己,但最后肯定会遭到这一行的排斥。所以在被负责人警告和副导演要求代价后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当没有这回事就算了。

不过她在闲聊时还是把这些事情说给二姐听,而她未来的二姐夫就是竹联帮的成员豆腐干,所以这些事情很快就传进了竹联帮。于是那培训班的负责人很快就被提出了更加严重的警告,那个要代价的副导演也很快就付出了些真正的代价。所有这一切都是陈启礼派竹联帮的兄弟替她搞定的。

陈启礼将自己当兄弟,为自己出头的事让唐美丽很感激。但她知道这样一来对自己将来的演艺之途只会有副作用。作为一个导演或制片人来说,谁敢用一个有帮派背景的、稍不注意得罪了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女演员当主角?

不过这两件事情之后培训班成员跑龙套的事情倒的确少了很多,上课培训的时间有了大幅度的增加。演员培训班的学习让唐美丽的性格、气质有了很大的改变,她的野性、张狂大幅收敛了,而妩媚、娇柔的一面开始凸显出来。

1965年,唐美丽从演员培训班毕业的时候,竹联帮已经完胜了四海帮,将其地盘尽数收归竹联帮。然后又与文山、宇宙、飞鹰等帮派火并,势力迅速发展起来。陈启礼由于善于经营,勇而多智,所以在帮中的地位快速上升。而他一直都将唐美丽当作与自己并肩血战过的兄弟,钦佩唐美丽的胆识勇气,所以只要是唐美丽这边的事情,他都尽量做得面面俱到。

唐美丽毕业之后并没有能马上接到什么电影角色。不过她的舞蹈却是名声在外,再加上嗓音也不错,因此舞台演出的合约倒是接到不少。

唐美丽每次登台演出,都有不少竹联帮的兄弟过来送花捧场,很多时候陈启礼还会亲自过来。有些演出的地点是在偏僻地区的小舞台,观众的整体素质比较差,表演现场会比较混乱。一旦有这样的演出,陈启礼便会派几个竹联帮的兄弟给唐美丽压台,并且负责她来去路上的安全。

这样一来唐美丽和竹联帮的关系便闹得世人皆知。而此时陈启礼正好在竹联帮各堂口之外又组建了“竹联十三太妹”的堂口,作为竹联帮的外围组织。于是有人风传唐美丽便是竹联十三太妹的堂主。

陈启礼和竹联帮的兄弟们都是好心,但是造成的结果也就像唐美丽预料的一样,没什么人再敢用她做主角拍戏了。

虽然毕业之后她也在好几部电影中担任了些不重要的角色,但其实这也正是导演、制片人惧怕唐美丽背景才会有的正常表现。他们既怕给了唐美丽主要角色而最终由于驾驭不了她而导致电影拍砸了,又怕不给角色竹联帮会找自己麻烦。所以就挑一些无关紧要的配角给她演,随便演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这种情况是对唐美丽更大的磨难。一边是兄弟们真情真意的支持和付出,自己不能拒绝也不该拒绝。但是事实上接受得越多,自己演艺事业的前景就越是渺茫,而此刻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演艺这一行。所以她也不断地问自己,两者间关系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又似乎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让唐美丽受尽磨难之后再次逃出生天。一个非常欣赏唐美丽的台湾导演潘磊分析了她的状况并给她提供了帮助。“从两个方面讲,你的处境都不适合再在台湾发展。一个是你的帮派背景,还有一个是你的个人特点。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离开台湾,找到一个和你帮派背景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最好是适合你个人特点的。”潘磊的言语很中肯。“有这样的地方吗?”唐美丽不惧怕去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怕只怕没有这样的地方。“有,香港。那里的影视行业更加开放,题材和表现手法更加现代,许多片子从筹划到发行都是走的国际路线,很适合你的性格和个人特点。到了那里你就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没有了后顾之忧。但是香港那地方少人情,多竞争,你必须完全以自己的能力独立打拼才有出头之日,这需要更多的勇气和坚强。”“没有问题,只要香港给我机会,我就肯定能打造一个更为杰出的自己。”唐美丽信心满满。“机会现在就有,香港邵氏电影公司要从台湾招收一些艺员,我可以将你推荐过去。”

唐美丽永远记得这段对话,几十年后她依旧能复述得不差几个字。因为她说这是她人生的又一个开启。

邵氏电影公司全称邵氏兄弟(香港)有限公司,创始人及总裁是著名电影制作人邵逸夫。而负责和唐美丽签订合约的是当时在邵氏公司任职的另一个著名电影制作人、后来的嘉禾公司的创始人邹文怀。

当时是邹文怀代表邵氏公司前往台湾挑选演员并签订合约的,对于唐美丽来说,最早认识的香港影视业人士就是邹文怀。而邹文怀也算得上是发现了唐美丽这匹千里马的伯乐,所以之后在香港发展期间,唐美丽对邹文怀还是相当信任的。

签约那天潘磊也在场,因为唐美丽是他竭力推荐的,所以为了表示自己对双方都是持负责态度的,他主动陪唐美丽前来和邹文怀签约。这其实也是追求圆满的一种做法。

那天邹文怀坐在办公桌后面端详了唐美丽好一会儿。之前他已经听说唐美丽的容颜出色,也听说了她在台湾的一些事情。但是当真正见到本人时还是很有感触,面前这个女孩不止是简单的漂亮,而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妖冶、仙魅混合而成的气质。让人觉得在她的身体里藏着一个狐精,又藏着一个仙女,这是他见到过的无数女演员中绝无仅有的。所以她在台湾的那些事情一点都不奇怪,只有具备这样一种气质的女人才有可能做出一些无法无天、别出一格的事情来。

邹文怀将合约放在唐美丽的面前,没有说任何话。唐美丽很快在合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说任何话。两个人就像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但这个仪式所确定的关系却并不只是合约范围内的,似乎还有他们个人之间范围更广的合作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邹文怀当时给唐美丽的感觉很是复杂。她觉得这个人会给自己带来更多,会引导自己走得更远,但是一切的一切都不知是福是祸。“唐美丽,名如其人,但是这个名字太俗了一点,不利于艺员的发展。你应该再另起一个更加雅致些的艺名才行。”签完约之后,邹文怀给唐美丽提出一个建议。“邹先生觉得我应该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比较合适呢?”唐美丽是真诚请教,对于咬文嚼字的东西她真的不行。“呵呵,不是你起个什么名字合适,而是什么名字才能合适你。对于这个我倒真不敢给你建议,你可以找这方面的专业人士问一问。”

唐美丽不知道所谓的专业人士是指什么人,正当她想要继续追问时,旁边的潘磊开口了:“取艺名这件事你别着急,我等会儿找人帮你算一算,然后再确定起个什么名字比较合适。”

签完合约之后,潘磊带唐美丽来到附近的一家酒吧,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一个正在喝酒的胖老头。“这位是道家狐仙派的白大师,最擅长看风水定建址,还有起名祈福。而台湾的很多公司、店铺也都是他选址和命名的,就连我们公司很多电影的名字也都是他选定的。”

唐美丽看了看这个被称作大师的胖老头,从相貌体态上真瞧不出一点仙风道骨来。但他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穿了一身绸质唐装,让人觉得至少应该是个很有学问的人。“那么大师给人起名字肯定也是很拿手的了。”唐美丽知道潘磊带自己来找这老头的真实目的。“当然了,给人起个好名字对白大师来说是很初级的事情。”潘磊这倒不是替白大师吹捧,起名字对于白大师来说真的是基础科目。“唐小姐家有新添人丁需要起名字吗?我可以免费服务的。”白大师对唐美丽很是殷勤。这应该不是因为唐美丽长得漂亮,而是由于她身上有着让白大师非常愿意亲近的某种灵性。“不是,是我自己取名字。我现在需要一个合适的艺名。”唐美丽也不客气,很直爽地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那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推算下命理运数,给你起个最为合适的艺名。”白大师说完这话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完,然后从吧台上又拿起一个斟了酒的杯子。“来来,我们到边上那沙发上去坐,你把生辰八字报给我,我给推算下。”

唐美丽、白大师还有潘磊在旁边沙发上坐下后,唐美丽将自己的生辰八字报给了白大师。

白大师听唐美丽报完生辰八字后,皱着眉头掐着手指推算了半天。这期间又灌进去两大口酒,将面前刚拿的一杯酒喝完了。于是唐美丽到吧台那里帮他又要了一杯。

终于,白大师抬头舒了口气,眨巴了下已经被酒精浇灌得有些蒙眬的眼睛对唐美丽说:“唐小姐人好命却不一定顺啊,虽然多遭风险能有惊无险,但多惊险便会积磨难。改个名字是好事,好的名字可以消难解困,将命数调整过来。”

白大师的说法和唐美丽小时候游方道人给她推出的算论极为相似,所以唐美丽此时已经觉得这个白大师是个高人,值得信任。“从你命理看,自身是有很多条件可以到达顶端的层次,所以要想有助你走到最高,艺名的第一个字应该取个最靠前的,不管是以什么规律算都可以。”“什么最靠前?什么规律?”唐美丽真的没有听懂。“那就取个丁字,它的笔画最少,从笔画排序中是排在最靠前的。”旁边一直在认真听的潘磊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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