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河(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9 03:38:47

点击下载

作者:申赋渔

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半夏河

半夏河试读:

引子

我记得故乡的星星。

夏夜炎热,竹床上面架了蚊帐,放在屋外的院子里。竹席子用井水擦得干干净净,冰凉冰凉的。萤火虫从半夏河一直飞到了蚊帐的顶上,长辈们的鬼故事已经讲完了,我们躺在床上,透过蚊帐,可以整夜地看星星。

那时的星星离人很近,人仿佛就置身于它们之间,每一颗星星都触手可及,让人觉得自己像是飘浮在宇宙之中。

数着星星,慢慢就进入了梦乡。

我发现我能飞起来,我可以在不同的星星间游荡。我可以从高远的天空俯看这个地球,我可以降下来,贴着地面飞行。

当我离开故乡,辗转他乡多年之后,我依然常常做这样会飞的梦。我高高地飞在空中,我能看到我过往的一切。我看到我小时候居住的草房子,我站在门口,踮着脚正够着屋檐上的冰凌,半夏河缓缓地从屋旁流过;我看到我蹲在无锡街头,手里拿着一个写着“木工”的小牌子在等待雇主;我看到我被关在珠海看守所的黑房子里,靠着墙角浑身哆嗦;我看到我站在报社总编的办公桌前,他跟我说:“收到了给你的恐吓信,你先出去躲一躲吧。”在我的眼前,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我的灵魂自由自在,既不受时间的限制,也不受空间的限制。要飞起来很简单,我只要脚尖轻轻一点,就飞了。先是飞到树梢那么高,再用脚在树枝上一点,就飞得更高了。在天上飞的时候,身体平平地展开来,脸朝着地面,可以看到地上的房屋、河流和纵横交错的道路。想去哪里,只要身体向那一个方向一倾斜,就飞过去了。想飞得快些,就多用些力气;想慢下来,就放松身体,不使劲。要停了,就把身体直起来,缓缓地,就落在那里了。我很不愿意从这梦里醒过来。每次不得不醒了,醒来很久,心里都空落落的。

可是最近两年,我已经不再做这样的会飞的梦了。也许是离故乡太远了,也许是年岁渐长,锐气消磨了。想一想,心里很难过。飞不起来,就看不到故乡,也许故乡就真正消失在时光中了。飞不起来,就看不到那个跨过半夏河,奔跑在家乡田野里的少年了。

昨天的夜里,我又做了一次梦,虽然没有飞,可是我看到了少年的我。他正朝着现在的我走过来,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将经历什么。他生机勃勃,满怀梦想,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渴望。我忽然很想把他和他生活着的那个故乡写下来。

如果写下来,我的故乡就不会消失了。同时,我将真切地看到我是谁,我又怎样成为现在的自己,我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上,我又在一步步走向哪里。

1 广播

因为这个喇叭,我知道外面有个很大的世界。很热闹,可是我看不到。

我很早就离开了家乡,一去数年,杳无音信。母亲找不到我,就到外村请一个有名的阴阳先生给我算命,看看我是活着还是死了。算命需要“生辰八字”,可是母亲记不得我出生的时辰。这一来,我的命运也就无法测算了。

我的属相是狗。“你是冬天早上的狗。”我还在家的时候,母亲曾安慰我,“狗是守夜的。到早上,就可以歇歇了。”可我到底是早上几点出生的呢?母亲不知道,旁人就更不知道了。这一点很重要。出生得早,狗还得工作,命就是苦的。生得晚一些,命就好一点。母亲努力回忆着,她说:“生你的时候,广播里在报新闻。”

当天播了什么新闻,没有人记得。

播新闻的喇叭装在爷爷专门做的一个木头盒子里面,高高地挂在门厅的柱子上。上面接了两根线。一根连在地上,伸到土里,叫地线。另一根从屋檐上穿了出去,是天线。天线把全村的人家都连在了一起,据说一直连到了北京。喇叭每天一大早会自动响,比公鸡还早。先放一段音乐,然后就发各种各样的指令,中间也会有人插进来唱两首歌。该说该唱的说完唱完了,它就自己停掉。我一直觉得这个能发出各种声音的盒子很奇怪,经常盯着它看上半天。到上小学的时候,我嫌它早上吵我睡觉,有一次悄悄拔了地线,喇叭就不响了。当然,很快就被父亲发现了,他找来一把尺子,狠狠地打我的手心。喇叭不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广播的天线从我家屋檐穿出去,连到外面的电线杆子上,把一家一家连在了一起。电线杆子一根接着一根,从村里排到村外,一直排到了天尽头。

因为这个喇叭,我知道外面有个很大的世界。很热闹,可是我看不到。我就总问爷爷。爷爷说,广播里说话的是一些很小的人儿,他们住在一个小盒子里。小盒子在电线的另一端,离我们很远。

受到爷爷的启发,我和小伙伴们发明了一种新玩具。我们找来两只空的火柴盒子,用一根长长的棉线连在一起。捉来一只蜜蜂,装在一只盒子里,一个人拿着不动,另一个人拿着剩下的盒子,跑得远远的。等线拉直了,把空盒子贴在耳朵上,听里面的声音。可是听不到蜜蜂嗡嗡的声音,只有绷得直直的棉线,因为微风,或者对方手心不稳,现出轻微的颤动。

连在广播上的天线,让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想象,可是我没办法走得更远。直到十八岁,我才离开申村。从无锡到广州,从珠海到南京,从南京到北京,一路流浪。十八岁的我是一个民工,为了生存,不得不挣扎着一路往前。有好多次我在城里饿得没有饭吃,我就对自己说:“死也要死在外面,我不回去。”虽然只要回到家,就可以有吃的,就能活下来。可是我回不去。如果我回去了,人活着,心也死了。

流浪成了惯性,我总想往远处走,走得更远。后来,我辞掉工作,漂到了法国。在法国做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想在这里漂着,就像离开故乡之后,漫无目的地走在中国的大地上。我寄居在巴黎Spontini路上的一个简陋的房屋里,这是我在地球上漂泊的又一个落脚点。每次出门,走不多远,一抬头就看到埃菲尔铁塔。铁塔的顶上,安置了一百多根广播和电视的天线,朝全世界发出纷繁复杂的信息。这个铁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类似于我故乡的有线广播。天线到底伸向了哪里?谁在接收?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天线描述的是怎样一个世界?我有太多的好奇,我总想走入一个更大的世界。

巴黎纷繁复杂,喧嚣热闹,我穿行于其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怀念那个只有一条有线广播的故乡了。

2 草屋

夏至是夏天第四个节气,特征是“半夏生,木槿荣”,夏天正好过了一半,于是村里村外的人就把这条河叫“半夏河”。

我的家乡在长江下游北岸的平原上。

长江流到苏北高港的时候,拐了一个大弯。从这个弯向东伸出一条小河,沿河长着一排很老的银杏树。随着这银杏树往东,不急不忙地走上二十里,河边突然就出现了一个热闹的小镇。小镇叫新街。小镇的东头,河水又向北流出一条小河。这条小河边上的树就杂了。槐树、柳树、樟树、枫杨、等等,高高低低地长出一条凉凉的林荫道。林荫道旁边是三三两两零落的人家。不时有狗蹿出来,发出几声吠叫,然后就有主人钻出来,朝狗叱一声,回头对你抱歉地笑一笑。沿着这些爬着藤蔓的砖墙,或者开着花儿的篱笆一路往北,等这些人家落在身后了,眼前就出现一大片旷远空阔的田野。

无边的庄稼地中间,突然长出了一大片的树林,像漂着一座绿色的小岛。稍稍走近,就能看到这些树木的中间,盖着一座又一座的草房子。

小河一直流进了村子。刚到村口,突然一折,横在了村前,然后再一折,钻到了村子的深处。弯弯曲曲的河水把小村子分割得错落有致,让许多人家都能够临河而居。村里人图方便,把这河的几段,顺口喊作西河、南沟、东汕河和北河。河水涌进北河,水势渐大,一路浩荡地往东流去,直奔大海。

这条流淌在申村里的河,叫“半夏河”。

叫它“半夏河”,是因为村子西南角河边上的一座土地庙。

每年“夏至”这一天,周围村庄里的人都要过河来祭土地神。夏至是夏天第四个节气,特征是“半夏生,木槿荣”,夏天正好过了一半,于是村里村外的人就把这条河叫“半夏河”。看守土地庙的人为了应景,在土地庙的门口栽了木槿,种了“半夏”。

半夏河从南沟往北一拐,变成东汕河,我家就在东汕河的西边。

我离开故乡之后,住过许多不同样的房屋,可是我最怀念的,还是我出生的、我长到十多岁还一直住着的草房子。如果有一天,命运使我不再贫穷,我希望能买到一块地,我将照我记忆里的样子,重新盖一座草房子。我就不流浪了,我会满怀喜悦地在那里度过我的余生。

我家的草房子有三间。其实是一长间,中间砌了两道墙,隔成了三个一般大小的房间。左边是爷爷和奶奶的卧室。卧室里就一张床和一个粮囤。床前面有一个木头的踏板。因为床高,要踩着踏板上去。我每天晚上都会坐在这踏板上听爷爷讲一会儿故事。爷爷坐在床上,披着衣服跟我说话。奶奶坐在另一端的床沿上,就着油灯纳鞋底,偶尔会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我一眼。

爷爷原本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木匠。现在不做了,在家里闲着,要么找老兄弟们聊天,要么陪我们玩。

家里的油灯都是用装过药片的小玻璃瓶做的。用铁皮剪了一个盖子,中间有个小洞,灯捻子就穿在这洞里。等到结出灯花了,灯光暗下来,爷爷就会赶我走,让我去睡觉。“熄灯了。”爷爷高声说。

听到这声音,母亲就会走进来,牵着我的手出去,轻轻给他们带上房门。然后就会听到“噗”的一声,奶奶吹灭了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的油灯。

客厅里的油灯还是亮着的,放在纺车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妈妈在这里纺棉花。有时候半夜醒来,我还听到纺车嗡嗡的声音。

纺车放在客厅靠右的墙边上。左边的墙边放着一张四方的桌子。桌子是榨木的,八个抽屉上雕着倒骑毛驴的张果老、吹着洞箫的韩湘子、拎着竹篮的蓝采和,等等,一共八个仙人,正在过海。几乎家家都有八仙桌,因为这是待客最重要的家具。来客人了,就把这张桌子抬到客厅的中间,先推出最德高望重的人,面朝南,坐在主位上。其他人再依次坐下来,一边快活地说笑着,一边等着厨房里的饭菜。做饭的是奶奶和母亲。有客人的时候,孩子们不能坐到桌子那去,也不能在客人们面前转来转去。那会显得没有家教,馋,被宠坏了。吃饭了,就到厨房里胡乱扒两口,赶紧离家,到外面去玩。

靠最里面的北墙,摆着一张供桌,上面放着祖先的牌位、香炉和蜡烛。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毛主席像。毛主席像正对着大门。大门朝南,终日开着。门当然是木门,木门也不开到边,要留一点。有客人来了,看不见主人,就轻轻一推,门轴就会发出吱呀的响声。木匠的手艺越好,这门的吱呀声就越大,越好听。主人远远听到门的声音,就知道有客人来了,远远地高声应道:“哎!”

像是被人喊了名字一样。

客厅的右边,就是爸妈和我们的卧室了。里面只能面对面放两张床。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们在床上睡过。他们总是在我们睡着后才入睡,等我们醒了,他们又早已起床。

我睡得很沉,只有奶奶在厨房门口刮锅时才能把我吵醒。

厨房在这三间大房的东面,是一个小小的屋子。里面砌了一个巨大的灶台,放着两口大锅,竖着一个直直的烟囱。烟囱一直伸出屋顶。

每天早上,奶奶都要把前一天烧得黑黑的铁锅拿到外面的地上,反扣着,用铲子刮去锅底的烟灰。不刮,这一天就会费过多的柴火。锅灰刮过了,拎起来,地上就留下一个黑黑的圆圈。这时候,要在这圆圈里画一个十字。如果不画,说不定哪天夜里,锅就会被小鬼偷走,去罩在某个夜行人的头上。被罩的人,就是遇到了“鬼打墙”,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草房子的屋顶盖着麦秸。麦秸层层叠叠,顺着“人”字形的屋顶,斜斜地铺着,雨打在上面,一滑,顺着屋檐就淌下去了。如果有一些雨渗下去了,也没关系,渗不远,渗不透,太阳出来了,一照,屋顶上就会弥漫起水雾。水雾散了,屋顶又干了。最要当心的是猫,有时候猫会跑到屋顶上去打架,把屋草就弄乱了,要拿长长的竹竿赶它们走。

一到夏至,麦子收过了,麦秸晒得脆脆的,家家户户请了人,攀到屋顶上,扔下黄黑了的去年的草,换上新鲜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夜里,我们就在麦秸的清香里甜甜地睡去。

墙是土墙。用两块木板,夹着泥土,一层层夯实了。土墙夯好了,结实得很。不管风吹雨打,多少年都不要换。许多野蜂在墙上钻了洞,做成了自己的窝。我一手拿一个小玻璃瓶,一手用一根小草去洞里掏它们,看它要出来了,立即把瓶口对着洞口,野蜂就会钻到瓶子里。我在瓶子里早放了采来的花,希望这蜜蜂会在里面酿蜜。奶奶看到了,就会慌张地说:“小乖乖,快放掉。把它弄死了,嘴角会长疮。”我一面嘴里说,我才不怕呢,一面赶紧放掉。

我不知道是真会长疮呢,还是奶奶在骗我。不过我的嘴角是刚刚长过疮的。奶奶陪我到铁匠家,剪了他家山羊的一撮胡子,回家烧成灰,用豆油调成糊糊,涂了好几天才好。

因为是土墙,不能太高。所以,草房子都是矮矮的。进出大门的时候,大人们都要低一下头,像是朝门神行礼。大门上贴着尉迟恭和秦叔宝的画像。一人拿铁鞭一人拿铜锏,瞪着眼睛,看每个从这里进出的人或者晃荡的幽灵。对于门神,没有过多的礼遇,只在过年的时候,把旧的撕掉,换上新的。门神就显得更加精神。或许,这算是给他们换新衣吧。

大门外是一棵粗大的柿子树,枝叶繁茂,几乎盖住了半个院子。树不高,我轻易就能爬上去。有时候连吃饭都是坐在树桠上。柿树结的柿子太多,到该摘的时候,要赶紧摘下来,左邻右舍,一家家送过去。如果等上几天,就全被鸟儿们吃光了。不过不要全摘了,要留一些给鸟儿们。特别是喜鹊,最喜欢柿子了。如果你全摘了,喜鹊们不高兴,兴许就不来你家了,树上就会长虫子。村子里几乎所有的果树,都要留些果子给鸟儿们的。如果哪家摘得光光的了,走过的人就会指指点点,说这家人“独”。这个字的意思很多,有“吃独食”的意思,也有主动与这世界隔绝的意思。

柿子从树上摘下来,并不能立即吃。这时候吃了,嘴里又苦又涩,舌头像是变厚了,缩不回去。柿子要放在竹匾里,用炉灶里柴火的灰盖起来,过两天,等它红透了,再拿出来。把表面薄薄的皮轻轻一揭,里面就会露出蜜一样的肉来。

柿树在西边。桃树在东边。春天的时候会开一树的花,花很好看。结的桃子不大,上面长了一层细细的绒毛。我们喊它毛桃。吃的时候,要认真洗。桃子虽然不太甜,甚至还有些青涩,可是咬一口,又爽又脆,嚼着很快活。摘毛桃的时候要分外当心,叶子上总藏着一种叫“洋辣子”的毛毛虫。这是一种可怕的带刺的毛虫,被它碰到了,手上立即就会肿起一条红痕,又疼又痒。这时候要用马齿苋的汁来涂。

马齿苋、半边莲、薄荷,等等,就在树的旁边。院子里的树很多,有杏树、李树、皂荚树、枣子树,等等,被一大圈的竹篱笆围着。目的是不让外面闲逛的鸡啊鸭啊跑进来。院子很大,因为里面还长着各种蔬菜,所以篱笆就很长,上面爬着丝瓜、扁豆、豇豆,像是一道深浅不一、色彩斑驳的墙。

老银杏树太大了,只好留在篱笆墙的外面。银杏树底下是一条小路,卖豆腐的、卖麦芽糖的、卖鱼的来了,就歇在这银杏树的底下。一声吆喝,声音响得很,半个村子都能听到。左邻右舍就从各自的家中走过来:“来条一斤多的吧。”“好嘞。来什么客了?”卖鱼的问。“小孩他三姑爹来了。”“稀客,稀客。”

小路弯弯曲曲地伸出去,把邻居们一家家连在了一起。沿着小路弯曲的,就是半夏河。小河同小路出了村就分开了。河往大江大海里流,两旁长着野花的那条小路呢,伸向了另一个村庄。

过了十多年,我在南京的《周末》报社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再回来,我一直想着的那个故乡已经没有了。半夏河干了,窄了,断了。小路也不见了,变成了直直的、一棵杂草也没有了的水泥路。院子没有了,草房子没有了,邻居们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棵又病又老的银杏树。

3 死亡

过了好多年我才明白,他们其实是在用粗糙对抗着残酷的现实。

五岁的时候,我突然死了。

这是我最早的记忆。我死在一座破旧的水泥大桥的栏杆旁边,一动不动。

我不是第一个这样死去的。我的姐姐,我父亲的小哥哥,都和我一样,好好的,突然就倒下来,手握得紧紧的,轻微地一阵抖动,就死了。我的母亲说我的姐姐长得很美,睫毛长长的,总爱笑,性格可好了,从来不调皮。在说到这个只长到一岁的姐姐的时候,母亲的眼睛里总是噙着眼泪,让我不忍看她。对她来说,有个女儿,才是最好的。她年纪越大,心里就越想念她的这个早就不在的女儿。而她的想念,也增添了我的想念。我多希望我有这样一个姐姐啊。如果这个姐姐还在,也许,我的童年就不一样了,我的人生也就不一样了。我觉得我在茫茫人世间这许多年,仍然在找我的姐姐。我是如此地想念她,甚至,已经比我的母亲还想她。

我的父亲偶尔还会说起我的小伯父——他的小哥哥,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八岁的小哥哥。他说他是最聪明的哥哥,比我们全家所有的人都聪明。他在说起这个小哥哥的时候,表情忽然就没有那么僵硬了。他说这个小哥哥会照顾他,会跟他玩,甚至会从别人那里骗来好吃的,自己不吃,给他吃。才是一个八岁的小哥哥啊。然而这个小哥哥,突然就死了。

现在,我也死了。

我跟着我的奶奶去大姑妈家,奶奶一只手牵着我,另外的手臂上挎着一个花布的包裹。

我人生中记得的第一个画面是一座残破的水泥桥,长长地跨在一条大河上。我说:“奶奶,我累了,我走不动了。”

奶奶把包裹放在桥上,让我坐在上面。

我用手扶着水泥的栏杆,看着河上的船。船很多,一些挂着白帆,另一些发出“笃笃笃”的机器的声音。那声音慢慢就远了,听不到了。我死了。

四十年过去了,想到我的死,让奶奶焦急、惊惶、手足无措,我就难过。几年之后,我的奶奶就去世了,真正地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她只陪了我人生最初的几年,可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来换回我的奶奶,哪怕让她再陪我一天。是她给我的温暖,让我撑过了这人世间所有的冰冷。此刻,当我在键盘上敲下“奶奶”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我死在奶奶的怀里。奶奶一双小脚,她背不动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找来住在附近的、我的小舅舅。小舅舅背着我,疯狂地往申村跑。奶奶让他去找方圆几十里内唯一的医生,荷先生。

我死在桥上,死在奶奶的臂弯里,死在舅舅的背上。从河上的白帆离开我之后,我便一无所知了。然后,一阵剧痛,我哭出来。我睁开眼,发现我的手上插满了银针,我更大声地哭着。我哭着,抬起头来,就看到了荷先生一张温和的笑脸。他一根一根,从我的手上拔掉银针。我一边哭着,声音小下去,一边用眼睛盯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纤长,食指和中指因为抽烟的缘故,微微有些发黄。等他的手停住,疼痛立即消失了。

我永远记得这一幕,记得荷先生救了我的命。后来我每次见到他,都跟他打招呼,从来不跟他顽皮。因为喜欢他,我喜欢上了他的药草园。他的药草园在我上学的路上,在学校的旁边。我每天都去。看药草开的花,看他晒在草屋外面的一匾匾的草药,看他用纤长的手指,给人搭脉,看他用毛笔,在顽童肿胀的脸上画一个墨团团。

荷先生不是申村的,不知道从哪里来,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在我长大了之后,突然有一天,他就不在了。我已经长大了,就慢慢淡忘了他的救命之事,甚至都没在意他是哪天不在的。他不在了之后,也没有去向任何人打听。我忘了他。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才又想起他。大人和孩子的情感是不一样的。大人更容易健忘。

最初的死亡是个什么样子呢?什么都没有,就像无梦的睡眠,空空的。那时间就像丢失了。被谁从生命中,用剪刀一剪,拿走了。有很长时间,我都在跟别人说,死是什么呢?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既没有灵魂,也没有地狱。现在想来,也许,我是死得太短了,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没来得及经历。

小舅舅把我背回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奶奶还没有回来,爸爸妈妈也不在。他们是后来知道的,知道了,也没有问过我什么。他们认为我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不知道,就从这一天起,我什么都记得了。不过,他们即便知道,也无所谓。即便在我长大了之后,他们也从来不跟我谈心。他们只是交代我,命令我,教训我。在我的家庭里,从来没有温情脉脉。我从来不记得被父亲或者母亲抱过。即使在我死过了的这一天,他们回来了,也没有抱我。他们问过了情况,问我的小舅舅,问随后回到家的奶奶。父亲只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看是不是发烧。我扭过头,躲开他的手。他不再看我,从舅舅手里拿了荷先生开的药单,凑到油灯底下去看。

四十年后,有一天,我和父亲坐在南京家里的客厅里闲话。他已经老了,搬来南京和我住在了一起。我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我就问他,那药单上写了什么,他随口说道:“有四味药,黄芩、当归、双钩藤、甘草。”

母亲找了两块砖头,侧立了,上面放了陶盆,点燃了麦秸,给我熬药。药喝过了,药渣要倒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是我陪着母亲去倒的。这个做法据说是让过往的行人,看看这药方是否合适。有种监督医生的意思。事实上,能看出药性的,只有荷先生。另外还有一个说法,是希望经过路人的践踏,能够消除病灾。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只要走在故乡,我不时能看到路边的药渣。

这天晚上,奶奶给我熬了米粥,米粥里加了红糖。奶奶一定要喂我。其实她比我的精神更加萎靡。她抱着我,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我,眼睛里噙着泪。

米粥是软的,甜的。奶奶的身上有着一种从锅灶旁带来的柴火的香味,暖暖的。这暖暖的感觉,成了我最早的记忆之一。后来,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想到锅灶里的火苗,一闪一闪地照在奶奶的脸上。奶奶好像永远坐在那里烧饭。要找奶奶了,我就到厨房,到锅灶旁边。奶奶回过头来,一脸慈爱的笑,牙全掉了,瘪着嘴。然后,从锅灶里,用烧火棍拨出一只烤得红红的山芋,随手从身旁捡起一片干枯了的竹叶子,包起来,递给我。

是针扎的痛苦,使我从死亡中醒来。而醒来后的那一晚,我又过多地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奶奶爱怜的眼神,和一匙匙融着红糖的米粥。

过了四十年,我还记得这个细节,并不是因为死亡的冰冷与这个温暖形成了对照与反差,而是在我记事时得到的这个关怀,是我整个乡间生活中难得的温情。那是一个粗糙的情感世界。甚至粗糙,已经成为人与人之间最恰当的相处方式。没有温柔的语言,没有拥抱与亲吻,没有体贴的嘘寒问暖,没有依依不舍的漫长告别——过了好多年我才明白,他们其实是在用粗糙对抗着残酷的现实。

4 花生

用尿浸泡花生,不只是要让它带有恶心的味道,更是附加一种强烈的侮辱。

半夏河的水已经涨满了,小队长站在河边上,大声地喊着:“上工啰——”喊声从雨里穿过去,钻进每户人家。

小村的寂静常常被这样巨大的声音打破。村子里人人都有这样的大嗓门。老远见到了,他们就会高声招呼。隔着一大块田地,也能快活地说笑。一家来客人了,只要进了村,就听到一路大声的问候。孩子们更是早早就狂奔着跑过去报信。在这无遮无拦的声音里,村子里没有任何秘密。加上鸡鸣狗吠,整个村子从早到晚都热热闹闹。直到天黑了,才静下来。

1958年,我们这个热闹的村子并入了“人民公社”。所有的土地归了集体,所有的人也归了集体。每天做什么,都听小队长的吩咐。小队长原先是裁缝。“公社化”了,没有人做新衣了,裁缝就当了生产队的小队长。小队长很少笑了,整天黑着一张脸,做出威严的样子。因为日日的呼喊,他的声音不只响亮,又有了非同一般的穿透力。现在,他招呼上工只需喊一声,长长的一声。

这是1976年的春夏之交,雨已经连着下了好多天。小队长的呼喊刚一停歇,雨雾濛濛的村子里就传来“踢踏”“踢踏”的木屐声,男男女女撑着黄色的油纸伞朝生产队的仓库走过来。仓库的前面是晒场,晒场的前面是猪舍,猪舍的前面是半夏河。

最先到仓库的却是孩子们。他们身上披着塑料雨披,光着脚,踩着一个又一个小水洼,像骑着一匹匹小马,飞一般地奔跑着,要让雨披在身上飞起来。他们喜欢下雨。

雨天是没法下地干农活的,可是也不能闲着,小队长召集大家到仓库里剥花生。花生收下来的时候,装了好几个大囤子,可是大部分要交公粮。刚刚晒干,就送去了公社的粮站。只留一点点,在过年之前,分给各家各户。家家在大年三十的时候炒熟了,装在盘子里,在大年里端出来待客。雨天来仓库里剥的,是特意留下的花生种。过几天,就要种到地里了。

小队长用秤称好斤两,分给每个人。花生倒在筛子里。剥花生是轻松的活计,大家可以快活地说笑。剥下的花生米就留在筛子里,花生壳呢,投进地上的口袋。等完全剥好了,再称一称花生米,缴回去。一斤花生能剥多重的花生米,小队长是有数的,谁也不敢偷。花生壳可以带回家。壳子是很有用的,冬天火盆的取暖,全靠它了。

整个小队的人都来了,混杂在一起。说着,笑着,开着荤荤素素的玩笑。有的老人渐渐听不下去了,就咳一声:“小伢儿都在边上呢。”

孩子们根本就不在意大人们在说什么,他们有自己玩的。

他们在仓库里的柱子和粮囤之间捉迷藏,或者不为什么,就是疯跑。雨哗哗地下着,门口的水像河一样在淌。调皮的男孩子会把手伸出来接水,然后洒在别人的头上。女孩子们用纸叠着小船,一只一只放到外面,让水把它们带走。比赛谁的不翻掉,谁的跑得远。有人捡了小石子,朝航行的小船扔着,想把它们砸翻。小船的主人惊惶地伸开双臂,挡着、推搡着,大家闹成一团。我侧着身子,把脚伸到大门的外面,向水里一跺,溅起高高的水花,又立即缩回来。正玩得高兴,小队长忽然骂了起来,用手指着我:“饿死鬼转世啊?从小这么馋,手脚不老实,长大了还不做强盗!”

我才六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过头惊恐地看着他。“怎么了?”母亲放下手里的筛子跑过来。“怎么了?你看不到他嘴里在吃啊?偷花生米吃,还怎么了?”小队长用他的大嗓门嚷道。

仓库里的人都静下来,只听到手剥花生的声音。“队长,我家大鱼儿是不会偷花生吃的。”“不会偷?你看,他嘴里还在动呢。当我是瞎子啊。”队长瞪着眼睛,朝母亲吼。

母亲走到我旁边,蹲下来,轻声跟我说:“你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她掌心朝上,伸到我的嘴边。

我吐了出来,是一枚一分钱的硬币。“不要把钱含在嘴里,脏,”母亲说,“去玩吧。”

母亲没有看小队长,又回到她的位置上继续剥花生。我一时还不敢动,抬头看看小队长,小队长脸色阴沉着,突然朝另一个孩子喊道:“作死啊。”那个孩子正往一个粮囤子的顶上爬。

小队长去撵那个孩子下来,孩子的妈妈也大声喊着。仓库里又喧哗起来。我忘了玩,就站在门的旁边,一直看着四处跑来跑去的小队长。小队长一眼也不看我。

母亲喊我:“大鱼儿,你回家去。回家跟弟弟玩。”

母亲把透明的雨披罩在我的身上,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我跑出仓库的门,沿着半夏河往家跑去。小河的水已经漫到路上了,我踩在路边青草的上面。草刚被羊啃过了,断了的草叶口子,发出青涩的味道,踩在脚下,有点刺脚,痒痒的,让你停不下来。

雨终于停了,屋檐上还在滴滴答答滴着水。母亲回来了。她刚把鼓鼓囊囊的袋子放下,弟弟就迫不及待地扒翻了,摊在地上,在一堆花生壳里翻找着。

以往的时候,我们总能从里面找到一小把的花生米,那是母亲故意放的。可是这个晚上,我们找了一遍又一遍,就找到几粒。弟弟才三岁,虽然都给了他,他还是大哭起来。他嫌少。

很快就立夏了。天一放晴,就要种花生。种花生是妇女们的活儿。所有的妈妈都来到仓库前面的晒场上,人人腰间系一个围兜,排着队,到小队长那里去领花生种子。孩子们也跟着妈妈们来玩,在晒场上乱跑。

小队长的面前放着两个大木桶,剥好的花生米就放在这木桶里面。花生米早已被尿泡过,泡过了,人就没法偷吃了。用尿浸泡花生,不只是要让它带有恶心的味道,更是附加一种强烈的侮辱。妈妈们走过来,解开小围兜,小队长用瓢舀了尿味刺鼻的花生米,放进她们的围兜。

妈妈们依然在说说笑笑,包了满满一围兜的花生米,朝广阔的田野里走去。种花生是很累的,要一直弯着腰,一只手拿小铁锹挖开土,另一只手捏两粒花生米放进去,再把土盖上。一个小坑接着一个小坑地往前,直到种满这片空阔的田地。开始的时候,妈妈们还是在一条齐齐的线上,不久,这线就断了、乱了,就各自为战了。小队长在田埂上跑来跑去,指挥着,要这个密一点,要那个疏一点。然而他洪亮的喊声,也是越来越远了。

因为是立夏日,孩子们都聚在晒场上“斗蛋”。谁家也舍不得煮真正的鸡蛋让孩子们拿出来玩,我们斗的,其实是蛋壳。因为立夏有“斗蛋”的风俗,大人们在打鸡蛋的时候,就特意不完全砸碎,只是在一头开一个小口,等蛋清蛋黄完全流出了,把看上去还完整的蛋壳留给孩子们玩去。我们就拿蛋壳彼此撞来撞去。虽然本来就是早已破了的蛋壳,可是再次被撞碎的人还是一脸沮丧,赢了的,一样得意扬扬。

看守猪舍的篾匠爷爷,在晒场边上的大桑树上挂上了一杆大秤。只有立夏这天他才会陪孩子们玩。一个接着一个的孩子,排着队过去,双手吊在秤钩上,两只脚缩起来,离开地面,等篾匠爷爷报出斤两了,松开手,快活地跑掉。其实没有人在意自己多轻多重。只不过既然是立夏了,都要来称一称。

妈妈们都变成田野里的一个个小点了。孩子们不着急,他们就在晒场上玩。他们在这里等太阳落山,等妈妈下工。

小队长在分发种子的时候,知道每个人该发多少,什么时候可以收工。当他站在田中央,大喊“放工啦”,这时候,所有人围兜里的花生米,都已种进了泥土。她们纷纷直起了腰,背对着夕阳,往村口走来。“放工啦——”,这声音一响,孩子们立即停止了玩耍,他们站在晒场上,四处张望着,看自己的妈妈在哪个方向。等认清了,就一个个朝她们跑过去。跑到她们的身边了,就像撒欢的小狗,扯她们的袖子,拉她们的手,围着她们直转圈圈。

我也跑到了妈妈的旁边。妈妈的围兜还系在腰间,我就牵着这围兜。妈妈俯下身子,嘴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跟我说:“在太爷爷坟旁边的沟沿上。”

太爷爷是我爷爷的父亲,家里还供着他的牌位。他的坟离村子很远,孤零零地立在一条小沟的边上。每年的清明节,爷爷都带我到坟前面给他磕头。磕过头了,爷爷就用铁锹除去上面的杂草,从沟里挖了土,把这个坟重新覆盖一遍,这叫添坟。如果不添,时间长了,泥土就会流失,坟就湮没了,那将是极大的不孝。添完坟,还要挖一块圆锥形的土,尖端朝下,放在坟的最上面,说是坟的帽子。之后,在坟前面用土垒一个小小的台子,在上面摆上鱼肉米饭,爷爷一边烧纸钱,一边说:“老爹,来吃啊,来拿钱啊。”然后又让我磕个头,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妈妈们都进了村子,孩子们在村口打闹着。太阳还有最后一点余晖。孩子们追着、跑着,所有孩子都已经得到了妈妈们的暗示,他们等小队长回家了,不见了,才循着这暗示,慢慢地,在夜色完全到来之前,消散在了村外广阔的田地里。

我朝太爷爷的坟跑过去。因为清明过去不久,太爷爷的坟还是新的。走到坟的旁边,我突然觉得一阵害怕。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妈妈留在沟边上的那把花生,一粒粒捡起来,放进裤子的口袋,转过身,拼命往家跑。

弟弟看到了花生米,高兴得直跳。妈妈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把花生米泡在水里。弟弟一会儿来看一下,一会儿来看一下。吃过晚饭了,弟弟不肯睡,要吃花生。妈妈捞出来几粒,闻一闻,点点头说:“没味道了。”弟弟一把抓过去,一捂,就全进了嘴里。

妈妈又递了几粒给我。我拿了一粒放在嘴里,一嚼,不仅不甜,还有一股怪味。我立即吐了出来。“妈妈,我不吃。我头疼。”我说。

奶奶也跑过来。奶奶用手摸摸我的额头:“会不会撞到什么了?大鱼的妈,‘站碗’看看呢。”

妈妈就端了一碗清水,拿来一双筷子。她把筷子竖着立在水碗里,嘴里喊着亡人的名字,喊一个,松开手。筷子如果站住了,不倒了,就是这个人惹我了。这时候,要给他上一炷香,烧几张纸钱,跟他说:“不要跟伢儿搭话啊。”跟我搭话的,是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邻居家的爷爷。

头疼第二天就好了。可是之后有好些年,我都不能吃花生。每次剥开壳子,闻一闻,我就觉得头疼,就不想吃。

5 黑纱

想看清自己,想看清我们这个时代,也许,要离它足够远。就像看一座山,你要走到山之外,你要站到另一座大山的顶上。

我已经写过一次死亡,那是假的。五岁的我没有死掉。家里人说“差点死掉”,我于是开始留意一切关于死亡的事。也是在那之后不久,我听到我姐姐的事。姐姐就这样死了。姐姐的身子还是热的,爷爷就喊,没气了,放地上吧。姐姐就被从床上放到了泥地上。这是出于什么风俗,我不知道。生命就是这样轻贱。除了妈妈后来偷偷哭了几场,除了妈妈不经意的时候跟我说过这个姐姐,我再没听任何人提起她。这个才一岁的小姐姐,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就这样消失了。

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沉重的,是在我六岁的时候。这个记忆我已经印象不深了,我花了很多力气,才完整地回忆出来。因为这个环节对于中国是重要的。不写,我想要叙述的历史就是断的,就连不起来。

在我品尝到附着于花生之上的那个屈辱后不久,我就上学了。第一个提出来让我上学的,是一个叫“樊部长”的人。他是从县里下来的。据说他原是县里的高官,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贬到乡里,接着,又被打发来了申村指导农业生产。他一个人住在村中间的仓库里,破旧的、空空如也的仓库。他是个高大挺拔的中年人,面相严肃,我从来没见他笑过。不过村里人对他倒是十分的尊重,人人喊他“樊部长”,并且常常会请他来家里吃饭。我家就请过两回。请客总要烧两个菜,可是菜太少了,我从来没有沾到他的光,吃到一口。可是他还是跟我的父亲说:“这个皮孩子,该送去上学了。”父亲便送我上学去。

我天生厌恶学校。之前我去过两次,老师总让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要我们守规矩。然而这一次,奶奶也不帮我了。她让爷爷给我做一个板凳和一张课桌。课桌做得好,还在桌腿上刻了我的名字。过了夏天,他们就扛着桌子,抱着板凳,带我去申村的小学。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樊部长造成的,我讨厌他。

即便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也常常逃课,跑到半夏河北端的一棵大柳树底下玩。有时候也爬到树上去,坐在树丫里,晃着两只脚。在柳树的更高处,有一个巨大的喜鹊窝。我常常望着它发呆,羡慕得不得了。我一心也想在树上有个自己的窝。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像喜鹊一样住在树顶上。

有一天,我又溜出来,去看柳树上的喜鹊。远远地,看到樊部长站在河边的树底下。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拔腿就跑,可是又觉得樊部长的样子很奇怪。

高大的樊部长一只手扶住树,一只手捂着脸,他在哭。四周没有人,河里的鸭子缓缓地漂着,也没有叫嚷。我听到他低低的哭声。我从来没见到一个大人哭。我悄悄地从他旁边走过,看到他满脸都是眼泪。他根本没在意我,可我不敢停留,赶紧从他的旁边走过去,走得很远了,回头再看他,他还在那里哭。

回到家,我跟奶奶说:“樊部长在哭。”

奶奶说:“不要瞎说,樊部长又不是小伢儿,他哭什么。”“他一个人躲在河边大柳树的底下哭。”

奶奶也有些疑惑起来:“八成又碰到什么难处了,明天让你爸喊他来我们家吃顿饭。他一个人,孤身在外的。”

当天下午,家家都分到黑纱的臂套。每人一只。然后就听说,毛主席死了。

巨大的毛主席像,四周围了一圈黑纱,挂在一棵大树上。大树长在村中央的一个大竹园里。这个竹园,是我们一年级小孩子的教室。我们没有教室。我们的教室原本是一个老奶奶的家,可是屋顶塌了,还没有修好。很长时间了,我们就在竹园里上课。全村人扶老携幼,沉默地从四面走过来。来到原本只有我们的大课堂上。我双手捧着我的小板凳,跟在奶奶的后面。

到了竹园里,大喇叭里放着让人要哭的哀乐。人们先是低着头站着,我也站着,一只手牵着奶奶。因为太静了,大气也不敢出。三鞠躬之后,大家坐下来,听樊部长讲话。讲什么不知道。然后,又默默地回家。那几天,村子里静极了。即便有人说话,也是低低的,急促的,赶紧说完。人人表情沉重。

追悼会开完之后,我们继续在那里上课。老师把小黑板挂在一棵小树上,教我们“ɑ”“o”“e”。一到下课,所有人都疯了。有人双手攀着竹子翻跟头。有人折了竹枝互相打仗。有人双腿盘着竹竿往上爬,到了高处了,竹子弯下来,像鸟儿一样落到地上。然而那棵刚刚挂过毛主席像、大家朝着鞠躬的大树,再也没有人过去了。经过那里了,都要绕过去。大家才是六七岁,并不明白毛主席是谁,只是因为,有一个人那么隆重地死了,就死在那里,大家的心里,有些敬畏,还有些害怕。死很重,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死是黑色的,从黑纱到所有人的表情,黑得让人不敢看。死又是神圣的,在死亡面前,你只能哭泣,你不能笑,也不能说话。

1996年夏天,我从南京大学的作家班毕业,一时找不到工作,就漂到北京,游走在中关村附近,兜售一种“杀毒软件”。有一天我去天安门广场上闲逛,看到毛主席纪念堂旁边有许多人在排着队,我也排了进去。

毛主席静静地躺着,一面巨大的旗子盖在他的身上。人们蹑手蹑脚地从他的旁边走过,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像是睡着了,可是脸色苍白得可怕。我只看了一眼,就随着人流出来了。虽然是夏天,里面冷得很,出了门之后,手心还是冰凉的。儿时沉重的记忆,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害怕的不是庄严,而是永恒的死亡。

1976年,毛泽东去世。然后,另一个时代开始了。在这个时代里,我从一个快活的孩童,长成了落魄的青年,而后,又变成了现在这个忧愁忧思的中年人。岁月还是时代?什么样一个雕塑家,把我变成了今天这个模样?想看清自己,想看清我们这个时代,也许,要离它足够远。就像看一座山,你要走到山之外,你要站到另一座大山的顶上。

6 小照

“吸血”只是他的一种表达。他其实想说的,是照了相了,生命里的某种东西,就会失落在其中。

我模糊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愣头愣脑,眼睛里满是惊诧——我六岁时拍过一次照片,照片放在一面镜子的后面,多少年前就霉掉了。

从我家往东北,过了半夏河三公里,是我舅舅的家,叫俞庄。从俞庄往东三公里,是高庄。高庄是一个大镇,镇上有澡堂,有照相馆,有医院,还有一个小书店。在我们摘掉给毛主席戴的黑纱之后,妈妈第一次带我和弟弟去照相。爷爷从来不让我们照相,他自己也不肯。他说:“拍小照吸人血哩。”在他去世之后,只能从身份证上翻拍一张做他的遗像。他只拍过这一张照。

进高庄镇,要经过一座石头的大桥。从桥上看过去,两边的河岸上泊着一条接一条的乌篷船,并排连在一起。一群光着屁股的孩子,吵闹着,从这条船跳到那条船。有条船上的收音机里吼一般地唱着京剧,一个晒得黑黑的女人,卷着裤腿,蹲在船沿上洗菜。妈妈笑着跟我说,你不是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吗?你是从船上抱过来的。你的妈妈呀,就像那个洗菜的。

我紧紧盯着那个洗菜的女人,她突然抬起头来,露出白白的牙齿,朝我笑着。我掉头就跑。妈妈一边喊,一边牵着弟弟跟在后面追。

原本欢天喜地的拍照,我变得漫不经心。无论他们怎么逗我,我的脸上也没法露出笑容。他们都以为我是害怕闪光的照相机,事实上我是在想我到底出生在哪条船上。我不敢详细地问妈妈,我怕她会把我送回那群光屁股孩子的中间。我的心里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我既想见见我那个船上的妈妈,又怕她终于有一天会上到岸上,来把我要回去。

照片拿回来了。我和弟弟站在妈妈的前面,我一手抓着弟弟的手,一手抓着妈妈的衣服,两眼惊恐地望着前方。妈妈微笑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从她的肩上垂下来,一直挂到腰间。她靠在九曲桥的栏杆上,桥下开着一池的荷花。这个桥、湖水和荷花是照相馆里的背景,画在一张大纸上。即使摆好姿势,拍出来了,也看得出是假的。妈妈把照片压在她每天照的镜子的背面,我几乎不去看它。只要看到它,我就会想到我那个渔船上的黑黑的妈妈。

也是从这天起,我有了要离开这个家的想法。当他们再因为某件事责骂我的时候,我就想,我反正不是你们家的,我要回到渔船上去。

当母亲跟我说我是生在渔船上的那一刻起,一个我已经留在了那些船上。跟着她回家的,是另一个我。从这之后,我常常跑到土地庙的旁边,坐在半夏河边上,望着河水发呆。河上从来没有摇过来一条船。

弟弟总说我是从渔船上抱回来的,他一说,我就生气。他太小了,我不能打他,就威吓他。我的举动终于被奶奶发现了。爷爷愤愤地骂道:“我说不要去拍小照,偏要去。拍照是会吸人血的。”“吸血”只是他的一种表达。他其实想说的,是照了相了,生命里的某种东西,就会失落在其中。他说得有道理的。

我并没有失落在我六岁的照片里,我是落在一条破败的不知道漂去了哪里的乌篷船上了。之后,无论在哪里,在哪条河上,只要看到旧旧的乌篷船,我的心就会跟着它往远处漂。虽然我早已经知道,乌篷船上的妈妈,只是母亲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可是在我不懂事的时候,妈妈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洞。随着我长大,这个对于具象的母亲的寻找,演变成了我对于抽象的生命来处的寻找。我找不到,我心里一直就不踏实,是虚的。我想要找到这个生命的根源。这意外导致了我在长大之后,既要远远逃离故乡,到外面去寻找,又不停地回想它。离得越远,离的时间越长,就越想念。故乡早已经失落在童年里了,今天再回到那个叫故乡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去一次,失望一次。我不打算再回去了。我要在回忆里面,把那个曾经好好的故乡重建,在重建的时候,我就能回溯到我的生命之源。

母亲一直把这张照片压在她镜子背面的玻璃里。这是我们小时候唯一的一张合影,母亲再没有带我们去拍过照。也正因为这张照片,我才知道我小时候的样子,才记得母亲年轻的样子,才会想起,弟弟曾经那样那样的小。

此刻,我又想到弟弟的样子。他一脸的稚气和天真,活泼泼的,身上像装了一个小发动机,每天都那么地生机勃勃。而他长大了的样子,就模糊多了,我不太愿意多想,我只喜欢小时候的他。那时候他快活,无忧无虑。即使只是一个人玩,也自得其乐。可是现在呢?才到中年,就已经老了。永远是满腹心事,头发也已经花白,脸上是对生活的无奈与认命。他已经疲惫不堪,他应付不了他的生活,只好做一只驼鸟,埋起头,与世隔绝。

7 洗澡

我总在我住的小房子的墙上贴着我写好的文章。一张纸,只粘两只角。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

我的名字本来叫“鱼头”,三岁之后弟弟出生了,他叫“小鱼儿”,我就叫“大鱼儿”了。我当然不喜欢弟弟,因为我是哥哥,什么都得让着他。不让他,他就告状。他不喊我哥哥,只喊我的名字。只有大年初一了,才照规矩喊我一声。

年三十的晚上,新衣服新裤子新鞋子都已经放在床边上了。我跟弟弟睡一张床。初一一早,两个人默默起床,要彼此装着没看见,穿好衣服,立即去爷爷奶奶的房间。“爷爷,恭喜你啊。”“恭喜你啊,相公。”爷爷早已坐在床上,边说,边从床头柜上拿几颗糖果递到我们手上。

接着去厨房。“奶奶,恭喜你啊。”“恭喜你相公。”然后去跟父亲说,跟母亲说。都说完了,我就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站在屋门口。弟弟一直跟在我的后面,也把长辈们恭喜过了,这时候终于来到我面前:“恭喜你啊,哥哥。”“恭喜你,兄弟。”

这是大年初一早上我们说的第一句话。然后就放开了,满村子跑,一家一家去拜年,说恭喜的话,等人家给糖果。每家都会给,只是多少不等,种类不一。拜年要拜一上午。下午呢,就在家比糖果,看谁的糖果多,品种好。他要是比我少呢,或者不如我的好吃了,就会闹,死死地揪着奶奶的衣角不放。奶奶就说:“小鱼儿比你小。”我没办法,只好由他拿走他早就看中的。爷爷赶集回来,有时候会给我们各带一个烧饼。我不能先拿,要放在桌子上。弟弟就伸着头,绕着这烧饼转来转去,终于找出大一点点的那个了,才满意地拿起来。

对于这些,我并不计较,我惦记着爷爷给他的一角压岁钱。两个人加起来,能买三本连环画呢。弟弟从小精明,骗是绝对骗不到的,必须用他觉得好的东西换。于是,我所有好玩的都变成他的了。彩色玻璃珠、香水瓶、贝壳、泥人儿,他妥妥地装在一个铁皮盒子里,每天拿出来,放进去,不亦乐乎。他一个人可以坐在地上玩大半天。母亲让我看着弟弟,可是我静不下来,我喜欢在外面跑,常常闹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我常常因为看不好弟弟被父亲打。

父亲总是打我,不打他。杀鸡骇猴。我的性子越打越野,他的胆子反倒吓小了。他的胆子小到什么地步呢?都不敢去澡堂子洗澡。

我在七岁之前,洗澡都是在家里。

洗澡是在屋子后面的小院里。小院子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木栅栏有一人多高,上面爬着满满一圈的野蔷薇,春天会开粉色的、白色的小花。花不能摘,蔷薇的枝藤上长着太多的小刺,不小心就会被刺到。这样的花墙可以把院子严密地护好。院子的中间长着一棵栾树,栾树又高又大,夏天开着密密的金黄的细花,一夜过后,落得满地都是。洗澡的木桶就摆在栾树底下。水已经放好了,正冒着热气。水桶太高了,要踩着凳子上去,一翻身,扑通一声跳进水桶。水桶里的热水一下子淹到脖子。奶奶从屋檐底下摘两只挂在那里的皂荚,掰得碎了,扔在水桶里,再递一根海绵一样的丝瓜瓤给我,让我自己洗。我哪有心思洗,只顾着拍水玩,把水打得满院子都是。

秋天之后,栾树上就结满了火一样红色的荚,远远地看,还以为又开了一树的红花呢。如果这时候洗澡,就在栾树上挂一顶透明的塑料浴帐,一直垂下来,完全罩住大木桶。这样在里面洗澡就不冷了。不过时间不能长,时间长了,就要不断地往里面加热水。

不管夏天还是冬天,我们都在家洗澡,从来不去澡堂子。那是要花钱的。除了爷爷,没人去。

我七岁的这年冬天,要过年了,爷爷带我和弟弟一起去高庄镇的澡堂子。这是我们第一次去澡堂子。澡堂的门不大,挂着厚厚的棉帘子。推了门进去,先是一个过道,过道的尽头,又有一个门。一进这个门,里面全是水汽,雾蒙蒙的,很多人的影子来来去去。屋子很大,摆着许多躺椅。在雾气里,一张张躺椅看上去似乎无边无际。躺椅的中间放着小茶几。人们斜躺着,高声地聊天。看不清人,可是声音能听出来。不停有人跟爷爷打招呼:“木匠,你也来啦。”“来啦。”“带孙子来的啊?”“哎,带孙子来的,过年呢。”跑堂的一手托着个木盘子,里面是一叠冒着热气的毛巾,一手拎只长嘴的大铁壶。因为嘴长,隔着好远就能给客人们手里的茶杯续水。“大爹,先来条热毛巾擦擦脸。”跑堂的喊。“好,好。”爷爷说。“木匠,坐这边,坐这边。我带了好茶叶。”“好,好。”爷爷说。“孙子这么大啦?”“大孙子上学了,小的还小。”爷爷坐下来,开始脱衣服。“从家到这里不近啊,小的走得动啊?”“走得动,都他自己走的。”“木匠,孙子都这么大了,有福啊。今天可得花两个钱,一人买个大肉包。”“买买买。”爷爷一边笑,一边让我和弟弟把衣服脱光。

爷爷招呼过熟人,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弟弟往里走。到里面了,又是一个门,推开来,是一个宽阔的大水池。屋顶上吊着一个发着黄光的大灯泡。水池里、水池边上全是人,每个人都是赤裸裸的,一丝不挂。“我去试试水,你站在这里不要动,看好小鱼儿。”爷爷对我说。

我没动。我都呆住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人是这个样子的。这么多人,赤条条地挤在一起,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和震撼。浓浓的水汽里,光着身子的人们穿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走动着,偶尔有人撞到我,滑溜溜、潮乎乎的。谁也看不清,一个个面目模糊,说话也是齆声齆气的,还有回声。唯一清晰的声音是搓澡人发出的,他节奏分明地拍打着一个躺在桌上的人。

我去过一个庙,黑乎乎的一个屋里,站着许多几乎没穿衣服的小鬼,呲牙咧嘴,神态又丑又凶,跟这个景象像极了。“小鱼儿呢?”爷爷问我。我回头一看,弟弟不见了。“小鱼儿。”爷爷大声地喊。没有声音。爷爷拉着我满池子地找,没有。爷爷又拉了我到外面喊。“看到一个小伢儿在这里穿衣裳的。”跑堂的说。

爷爷跟我匆忙穿了衣服出去。我们从街这头找到街那头,根本没有。爷爷急得都要疯了。走到高庄镇的桥头,爷爷问一个皮鞋店里的人:“有没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伢儿?”店里人摇摇头。爷爷走到桥上,我跟在后面。“让你看好他,看好他。”爷爷铁青着脸,举了手想打我,终于没有打。“唉!”他叹着气,在桥上跺着脚。

熟人们闻讯都散开来,四处寻找。整个高庄镇,每家都问了,来回梳了几遍。那个在澡堂里请爷爷喝茶的人一直陪在旁边:“木匠,不要急。这么大的一个人,跑不远。”“就怕碰到拐子。”爷爷的声音都发抖了。小时候我们最怕的就是拐子。爸爸带我们赶集,肩上扛着弟弟,边走边唱:“人拐子,拐料子,拐人家伢儿上街换杲子。”“料子”也许是“天生的”意思。天生就是做拐子的一块“料”。“杲子”是“东西”。我们都知道,不跟陌生人说话,不吃陌生人的东西。“吃了他的东西啊,他就拿麻袋往你头上一套,背了就走了。”“爷爷,小鱼儿不会被拐子拐走的。”“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他不会吃人家的东西。碰到拐子他会叫的。”“木匠,放心,大鱼儿说得在理。你等等,等等就有消息。”

爷爷和我都累得走不动了,借了一条凳子,在人家门口坐着。不远处刚出笼的包子飘来阵阵的浓香,我看也不敢看。

父亲骑着自行车急冲冲赶过来。“小鱼儿家去了。”“小祖宗!”爷爷松一口气,骂道。“十几里的路,他一个人走回去了?”旁边人问。“他一个人走回来的。问他爷爷呢,他说,在澡堂子呢。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他说在澡堂子里看得怕,就跑回来了。这个小东西。”

人的赤身裸体,让弟弟受到了惊吓。他没想到人会那个样子。在此之前,他没有见过,至少没有见到这样触目惊心的场面。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爷爷走亲戚不带他了,只带我。他只能待在家里。他好像也无所谓,看我跟着走了,也不争,追到门外看一眼,就转过身自己一个人玩去了。过了两年,弟弟上学了。每天放学回来,就站在门口的一块破磨盘上,学着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挥舞着手,从头到尾把老师的话重复一遍,里面还夹杂着“不要讲话”“坐直了,坐直了”的训斥之声。而我,早跑到野地里玩去了。他这独自的表演,直到有了一个新的兴趣之后才停下来。

起因是我。

村里的地,原本是牛耕的。每个生产队都养着牛。包田到户之后,牛就分掉了。各家自己想办法耕地。我家买了一架像个钩子的小犁。耕地的时候,把绳子套在背上,两手扶住犁柄,人倒退着,边走边耕。我才十岁多,干不了这样的重活,是母亲在耕。我就拿了钉耙平整土地。弟弟拎个铁皮的小桶子,捡着到处乱跑的小虫,回去喂鸡喂鸭。村里“弹棉花的”忽然开回来一辆拖拉机,可以耕田的拖拉机。前面是拖拉机的头,拉了一把铁犁。在铁犁的肩上有一个圆圆的盘,“弹棉花的”坐在上面,像一个骑马冲锋的将军。这让我羡慕极了。他的拖拉机开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在田地里不辞疲劳地一圈又一圈地跑。我跑了一天,第二天就有更多的小朋友跟在后面了。人数不断地增多,终于影响到拖拉机手的工作。他停下来,把我们全部赶走。等我们散了之后,跟在拖拉机手后面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弟弟。

弟弟每天都去。回家吃过饭了,听到拖拉机响,急急忙忙就赶过去。天天去。几天之后,又有一个人跟在了弟弟的后面,是我们村的呆子“五头”。“五头”是“秤匠”家第三代呆子。“秤匠”这个人,我曾在《匠人》一书里,有过详细的叙述。道士给他算过命,他的家族里,将会出三代呆子。

弟弟嫌“五头”跟在后面丢人,就拿泥块丢他。一丢,呆子就跑。不丢了,他又跟回来。弟弟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他的新爱好。多少年来,只剩下呆子一个人,一直陪伴着拖拉机手的耕地岁月。有一天,拖拉机停在远远的田野当中,呆子大喊大叫地跑回村里。等人们赶过去,拖拉机还在响着,拖拉机手已经电死在拖拉机上。

之后,弟弟又有过许多的爱好,都是自己一个人玩,他不跟着我,也不和别人玩。我喊他,他也不去。他是愈加孤僻了。而我呢,是越来越野。我去了外地,四处流浪,我们越离越远。我在无锡打工的时候,弟弟考上了南京大学,轰动全村。父亲摆了几十桌的酒席请客,还在家门口放了一场露天电影。我收到了信,我没有回家。

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弟弟来无锡看我。我带他去蠡园玩了一圈。本打算第二天再带他去锡惠公园看“天下第二泉”,他说他要回家。我说:“你听过阿炳的《二泉映月》吗?说的就是这里哎。”他摇摇头。我嫌他木头木脑,就说:“行吧,回就回吧。”

第二天上午,我有事要出去,让他在住处等我,我一回来,就送他去车站。等我回来时,他已经走了,在桌上给我留了一张纸条:“我走了,剩下十块钱留给你。”纸条底下压着两张皱巴巴的五元钞票。

大二开学不久,他给我写过一封信,这是他给我写的唯一一封信。他说:“我抄了两篇你贴在墙上的你写的文章,我到中文系找了一个老师请他看,他说你写得很好。”

我没有回信。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