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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05: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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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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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者

无辜者试读: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0-02-01ISBN:9787532749454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城堡的工程越来越艰苦,其实本不必如此(因为这般辛劳对地洞挖掘并没有实际的好处),造成这种局面,是因为这个场地按计划本该设在那个位置上,恰恰在那个位置上是松软的沙质土,为了造个漂亮的大穹顶,不得不把那里的土层夯实。但对于这样的任务,我仅有的工具就是我的前额。我只能用前额无数次地撞击土层,日日夜夜,没有停息。如果撞得血流出来了,我就高兴,因为这证明墙面开始坚实了;这样一来,大家都要承认,我为自己的地洞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弗兰茨·卡夫卡,《地洞》,薇拉·缪尔和埃德温·缪尔英译

晚饭后,我们看了一场有趣的电影:由鲍勃·霍普主演的《公主与海盗》。我们坐在大厅中,欣赏着轻歌剧《日本天皇》,留声机上放出的音乐,异常舒缓。首相说,这音乐让人回忆起“维多利亚时代,那八十年辉煌将会同安东尼时期一起,在我们岛国的历史上永垂不朽”。然而,此刻,“胜利的阴影”正笼罩在我们头上……战后,首相继续说,我们的实力将削弱,我们将没有金钱,没有力量,我们将在两个超级大国,美国和苏联的夹缝中生存。这次对话是在雅尔塔会议结束十天后,与丘吉尔在首相乡间别墅共进晚餐时进行的。

约翰·科尔维尔,《权力边缘:唐宁街日记,1939—1955》

会见的时候,只有洛夫廷上尉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你听我说,马汉姆。你刚来,难怪你不知道这儿的情况。让人感到麻烦的倒不是那些德国人或者俄国人,甚至也不是法国人,而是那些美国人。他们什么都不懂。更加糟糕的是,他们还不肯学,不肯听听人家的指点。他们向来就是这个样子。”

伦纳德·马汉姆是英国邮局里的一个职员。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可以攀谈的美国人。可是在他老家的那家时髦戏院里,他曾对他们做过深入的研究。听洛夫廷上尉这么一说,他也不吭声,只是抿紧了嘴微微一笑,随即又点了点头。他把手伸进外衣里层的袋子里,去掏摸那只银烟盒。洛夫廷却举起了一只手掌,像是印度人见面时行礼的那副派头,预先打了个招呼,表示谢绝敬烟。伦纳德跷起了

郎腿,取出一支烟来在烟盒盖上磕了几下。

洛夫廷一下就把胳臂从桌子上面伸了过来,用他的打火机给伦纳德点火。就在这个年轻的老百姓低下头去点烟这一会儿工夫,他又说起来了。“你也会想得到,这儿有几个合作项目——把资源、知识等等集中起来。可是,你以为那些美国佬还算懂得一点什么叫团队精神吧?不,他们才不哩!他们先是答应好了一件事情,可是临到末了,他们却会自说自话去另搞一套。他们背着别人尽做小动作。他们封锁消息,不让别人分享有关的情报。他们说起话来盛气凌人,把我们当作大笨蛋。”洛夫廷上尉说着话,一面把吸墨水纸摆正——那是他的那张锡包台面的书桌上唯一的东西。“我跟你说,他们迟早会把英国政府逼得强硬起来的。”伦纳德想插句嘴,可是洛夫廷挥了挥手,把它挡了回去。“给你随便举个例吧。下个月就要举行由柏林的各个占领区里的运动员一起参加的区间游泳比赛,而我是这次比赛的联络员。你看,谁都得承认,在这儿的所有体育场里,要数我们英国占领区体育场里的那个游泳池最好。这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所以若要比赛游泳,显然就应该在我们这里举行。老美早在几个星期前就同意了。可是他们变卦了。你知道这比赛现在要在什么地方举行?往南下去很远的一个地方——就在他们的占领区里——在一个到处都是油腻的小池子里!你倒猜猜看,这究竟为了什么?”

如此这般,洛夫廷又继续说了十来分钟。

当别人在这场游泳比赛里搞出来的那些鬼把戏似乎全都给洛夫廷揭露了出来以后,伦纳德才抓住一个空当问道,“谢尔特雷克少校要给我们一些设备,还有一些密封了的指示。你知道这方面的事情吗?”“我就要说到这个上面来了,”上尉厉声说道。他停了一会,好像他在积聚力量,以图一搏似的。当他终于重新说起话来,他似乎怒气勃勃,难以抑制。“你知道,他们派我到这里来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等你来。谢尔特雷克少校的任命通过以后,我就得从他那里把什么都接过来再转交给别人。正巧——这和我毫无关系——在少校离开和我到达之间有着一个相隔四十八小时的空隙。”

说到这儿他又停了。听上去好像他事先经过一番仔细的准备,他该如何把它解释清楚。“显然那些美国佬为了这个曾经闹了个天翻地覆——尽管由铁路运来的那些东西全都锁在一间有卫兵把守的房间里,而你的那个密封了的信封,则锁在指挥官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可他们仍然坚持说,一定得有个人专门要为那些东西负责。从陆军准将那儿打了个电话到指挥官的办公室里——那电话还是从总参谋部发动的。谁都无计可施。他们乘了一辆卡车把什么都搬走了——那个密封的信封,那些运来的东西——一切的一切,全都运走了。然后我才到了这儿。我接到了一个新的命令,叫我在这里等你——我一等就等了

天——要我弄清楚你究竟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你,要我对你解释现在的局面,再要我把这个让你去和什么人联络的地址交给你。”

洛夫廷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把它从桌面上递了过去。这时伦纳德也就把他的证件交给了他。洛夫廷迟疑不定。他还有一个坏消息没有讲出来。“这件事是这样的。现在你的那些设备——暂且不管它们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既然都已经移交给他们了,就只好把你也移交给他们,所以你已经被上面划给他们去管了。暂时,你得对他们负责,你得接受他们的调度。”“没关系,”伦纳德说。“我看这是件倒霉事儿。”

洛夫廷见他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就站起身来和伦纳德握手道别。

这天下午的早些时候把伦纳德从滕珀尔霍夫机场送来的那个陆军驾驶员,在奥林匹克体育场的停车场里等他。那儿离伦纳德住的地方很近,只要开几分钟车就可以到达。那个下士司机打开了小小的土黄色车子后面的行李厢盖子。可是他却似乎认为,把那些箱子从里面取出来,可不是一件该由他来干的活。

梧桐林荫道二十

号是一幢现代化的建筑,门厅里有电梯可供住户乘坐。他的那套房间在

楼——两间卧室,一间很大的起居室,一间厨房兼饭厅,和一间浴室。伦纳德在家里还和他的父母同住在伦敦的托特纳姆区,每天乘火车去道里斯山上班。现在他把新寓所里的电灯全都旋亮,在每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到处巡视。他见到了形形色色的新玩意儿。有一台很大的装有乳白色按钮开关的收音机,咖啡套桌上摆着一部电话。它旁边是一张柏林市街道图。房间里布置的是军用家具——三件一套的规格,污迹斑驳、式样花哨;饰有皮制流苏的坐垫凳,一座并不那么垂直的标准型号落地灯,还有,就在起居室里最远的那堵墙的旁边,有一张只有抽屉的、弓着腿的写字台。他在两个卧室里挑选一间做自己的寝室时,慢条斯理的,可把这个难得的权利尽情享受了一番。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把衣物都安放妥贴。这可是他自个儿住的地方。他没有想到,这个变化会使他觉得如此兴致勃勃,兴味无穷。他把他带来的那些最好的、次好的和日常穿的那几套灰色西装一一挂在壁橱的衣柜里——你只要把它轻轻地这么一碰,衣柜上的门就会“咝溜”一声开启。他在写字台上摆下了他的那只柚木镶边的镀银烟盒——盒盖刻有他那姓名的缩写——那是他的爸妈为了他这次远行而送给他的一件纪念品。他在烟盒旁边搁下了那只室内用的笨重的打火机——样子活像属于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一只古瓮。

直到他把每一件东西都安置得使他自己感到满意以后,他这才在位于落地灯下面的一张安乐椅里坐下来,然后撕开了那只信封。他看后深为失望,信封里只有一张从备忘录里撕下来的纸片。上面没有地址,只有一个名字——鲍勃·葛拉斯——还有柏林的一个电话号码。他刚才打算把那张街道图铺在饭桌上,以便寻找任何地址的确切位置,计划一下他到那地方去的途径。可现在他得从一个陌生人那里接受指示了——一个陌生的美国佬。他还非得使用电话不可。尽管他干的是这一行,可他对电话这玩意向来很不放心。他的父母没有装电话,他的朋友里面也没有一个装电话的,而且他在工作的时候也不大需要打电话。他把那张纸片平放在膝头上,不让它掉下去,接着就小心翼翼地拨起电话号码来。他知道他要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个什么样子——语气轻松,态度从容,显得胸有成竹:我是伦纳德·马汉姆。我想你在等我的电话吧。

听筒里立即传来了一个严厉而干脆的声音:“葛拉斯!”

糟了。伦纳德原来打算装出来的那份矜持,这下立刻化为乌有。他一开口就成了他在和美国人交谈时尽力想要避免而未能的那种颤颤悠悠的英语。“啊,是的,真对不起,我……”“你是马汉姆?”“事实上,是的。我是伦纳德·马汉姆。我想你一直在……”“把这地址写下来。诺伦道夫街十号,就在诺伦道夫广场附近。明天上午八点到那儿去。”

正当伦纳德用他最最友好的声音开始复述那个地址的时候,对方就“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他觉得自己好傻,他独个儿红起脸来。他在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的形象,不由得走上前去。他的眼镜给他身上蒸发出来的油腻熏得带点黄色——至少,这是他的说法。它高踞在他的鼻梁上,显得滑稽可笑。他把眼镜取了下来,他的脸上就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他的鼻翼两侧有两个红色条纹的印迹,凹痕深入到骨骼组织。他不该戴眼镜。他真正想要看的东西多半离他不会太远——一张电路图,电子管里的细丝,以及一张脸孔——一个姑娘的脸孔。他那温顺、平静一下子荡然无存。他又开始在他的这个新的领地里蹀躞起来——被一阵阵难以驾驭的遐想驱赶得停不下脚步来。最后,他总算强自克制,在餐桌旁边安静下来,以便写一封给他爸妈的信件。这类文案工作使他颇费心思,他每写一句,总得在开始时屏息凝神,直到这一句写完,他才张大嘴巴呼一口大气。“亲爱的妈妈和爸爸,到这里来的旅途颇为沉闷。可是至少未出任何差错!今天下午

点我抵达此地。我有一间相当不错的公寓,内含两间卧室和一部电话。我虽然还没有遇见将和我一起共事的那些人,可是我想我在柏林会生活得很好的。天在下雨,风大得吓人。看上去这座城市毁坏得相当厉害——即使在天黑的时候,它看上去也是如此。我还没有机会对人家试试我的德语……”

不久他觉得饥肠辘辘,再加上好奇心切,就忍不住跑到街上去走走。他事先在地图上记住了一条路,所以一直朝东向总理广场走去。在欧洲战争胜利结束的那一年,伦纳德才十四岁,可是那时他也已经大得足以在他的头脑里装满了战斗机、军舰、坦克和大炮的名称和威力了。他在地图上追踪着联军在诺曼底登陆后的进展,直到它向东推进,横穿过欧洲大陆;还有比这更早的向北穿过意大利的战斗。现在他才开始忘怀每一个重要战役的名称。对一个英国青年来说,当他第一次来到德国的时候,他不能不想到它是一个战败国,也不能不由于自己的国家战胜而感到自豪。在战争期间,他和他的奶奶住在位于威尔士的一个村子里。敌机从来没有在它的上空飞过。他从来没有碰过枪,也没有在靶场以外的地方听见过开枪的声音。尽管如此,而且尽管这座城市是俄国人攻克的,那天晚上他确实仍然兴致勃勃地穿过了柏林的这个优美的居民区——这时风已止息,气温也变得暖和了一些——神气活现地大摇大摆,好像他是这块地产的业主似的。每走一步,他的脚似乎都踩在丘吉尔先生在发表他的演说时所采用的那个节奏的点子上。

从他所看到的那些情况来判断,这儿的重建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之中。人行道上的石板都是新铺就的,沿街种上了细长的梧桐树,许多废墟都已经清理过。地面已经平整。地上到处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已经刮去了灰浆的旧砖。像他的新居那样的新房子给人以十

世纪的建筑所特有的那种坚实感。在那条街的尽头处,他听见英国孩子说话的声音。一个英国皇家空军的军官和他的家人正回到他们家里去——足以证明这是一座被征服了的城市。

他来到了巨大而空荡荡的广场。在新树起来的混凝土灯柱下面,他在黄褐色的灯光里看见一个漂亮的公共建筑被拆得只剩下底层有窗户的一堵墙壁。在它的正中央,一段不长的台阶通往一个漂亮的门洞,上面饰有精致的石刻和人字墙。原来的那扇门一定很巨大,可是它早就被炸飞到不知哪儿去了。你可以从那个门洞里一直望见后面的那条街道,于是偶然在那儿驶过的那些汽车的车前灯就宛然在目。当你想到那些上千磅重的炸弹把许多屋顶掀掉,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都炸毁,只留下一堵堵有着这么些张大了嘴巴似的窗口的墙,你简直会孩子般地感到一阵欢喜。要是他在

二年前见到这番景象,也许就会张开了双臂,嘴里模仿着引擎声,过上一两分钟摇身一变而成为一架轰炸机的瘾。他在一条小路口转了个弯,发现了一家位于街角的小酒店。

酒店里一片喧哗,唧唧喳喳,尽是老人的声音。那儿没有一个人小于六十岁。可是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却没有人注意他。黄色的羊皮灯罩,再加上黄色浓雾似的雪茄烟,使他不易被人发现。他望着酒吧服务员在准备他要的那杯啤酒——他刚才先把要啤酒的德语仔细预习过了,然后再要了杯啤酒——先让杯子里注满了酒,然后用抹刀刮去从杯子里升上来的泡沫,接着就在酒杯里重新注满了酒,放在柜台上。服务员把这个程序重复进行了好几次,几乎过了十分钟以后,那杯啤酒才被端上桌去飨客。他在印着哥特体字母的一张小小的菜单上认出了“油煎香肠拼马铃薯沙拉”这道菜,就点了它。可是他在点菜时把这几个词的音发错了。侍者听后只点了点头,就掉头离去,好像因为他的发音错得令人不忍卒听,所以那侍者不愿再让他有机会糟蹋它们似的。

伦纳德吃罢晚餐,还不想回到他那寂静的公寓里去,就又要了一杯啤酒,然后他又要了第三杯。他边喝,边觉察到他背后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三个男人在大声讲话,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他无计可施,只好听任他们的声音轰鸣——可是他们又不像在争吵,而像彼此在进行竞赛,都想把同样的观点说得比别人更加有力一点。起先他只能听清由几个没头没尾、重叠皱褶的元音和音节搅在一起的大杂烩,语气咄咄逼人、支离破碎的断章残句,以及把其中的含意领会得过迟的句子。可是,等他第三杯啤酒落肚,他的德语水平就已有所进展。他开始听出了他们嘴里说出来的片言只语,只需稍稍想上一想,就不难领会其意义。他喝第四杯的时候,开始听得出一些一听就懂的词组。他既然知道斟一杯啤酒很费事,所以他干脆又要了半立升。就在他喝到第五杯啤酒时,他在德语方面的实践能力已经有了神速的进步。他听见“死”,后来听到的“列车”,还有动词“拿”,都听得很清楚,不会弄错。他还听见有人没精打采地说出了manchmal(有时候)这个词语:这些事情有时候是必不可少的。

那三个人的谈话又变得急促起来。显然他们是在互相夸耀,所以把话说得那么快,就像比赛似的。谁要是稍有迟疑,别人就会插嘴,滔滔不绝地说将起来。他们插起嘴来很蛮横。每个人说话的口气都比别人更加专横跋扈。如果引经据典,则举出来的例子要比前面那个人所举的例子更加精致而巧妙。他们喝的啤酒要比英国的淡啤酒凶上两[1]倍,而他们喝啤酒用的杯子的大小则和容量为一个品脱的酒罐不相上下,所以这伙人给啤酒灌得神志不清。正当他们应该胆战心惊的时候,却在酗酒滥饮。他们在酒吧里大喊大嚷,夸耀着各自干下的血迹斑斑的暴行。用我自己的双手!他们每个人都打断了别人正在诉说往事的话头,插进嘴来讲他自己干下的那些残暴的勾当,惹得他的伙伴切齿痛恨,简直想要把他给宰了。也有人在对别人说一些气势汹汹的旁白,还有人在咆哮着恶狠狠地说出一些表示赞同的话来。酒吧里的别的顾客则各自佝偻着背,各自讲着他们自己要说的话,对那三个人的谈话都不甚理会。只有斟酒的服务员不时地扭过头去对那三个人瞥上一眼,可是那只是为了想看看他们的杯子里还剩多少酒。有一天每个人都会为了这个感谢我的。当伦纳德站起身来,服务员走上前来计算啤酒垫上铅笔记下的酒账的时候,他忍不住转过身去看看那三个人。他们看上去比他原来所想像的要更加年老和体弱。其中有一个老人看见他了,其他两个也在座位里转过身来。第一个老人以老酒鬼的姿态,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眨巴着眼睛,举起了酒杯说道,“喂,年轻人,你不是住在这个地区的吧?来和我们一起喝。服务员,到这儿来!”可是,那时候伦纳德已经在数着德国马克,放在服务员的手里。他假装没有听见。

第二天早晨,他在六点钟起床后洗了个澡。他不慌不忙地挑选衣服——在灰色的深浅层次和白色的织物手感上,仔细斟酌了一番。他穿上了他的那套次好的衣服,然后又把它脱了下来。他不想把自己打扮成昨天他让人家在电话里听得出来的那副窝囊相,这个下身着紧身短裤,上身穿母亲准备的加厚背心的年轻人,凝视着衣柜中三套西装和一件斜纹软呢外套,现在看上去倒确实有着那么一点美国式的强悍风度。他有一个想法,认为他的外表生硬古板,让人觉得可笑。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那些英国人的特征,可不像上一代那样,使人觉得那是反映出一个人心里踏实的一种派头。它却使他觉得自己因此而显得脆弱稚嫩,易受伤害。而那些美国人正好与此相反。他们对自己深有信心,所以处处显得落落大方,无拘无束。他终于挑了那件运动夹克衫,和一条鲜红的针织领带——可它那鲜艳的色彩多少被他身上的那件高领头的、手工织就的套衫遮掩掉不少。

诺伦道夫街十号是一幢正在大修之中的又高又窄的大厦。为了让伦纳德走上一座很窄的楼梯,正在门厅里进行装修的工人只好把他们的梯子暂时搬开。顶层已经装修完毕,铺上了地毯。上了楼梯,对面就有三扇门,其中的一扇门半掩着。伦纳德听见门缝里传来了电动刮胡刀发出来的嗡嗡声。接着他又听见一个比这更响的声音吆喝起来,“是你吗,马汉姆?看在上帝的份上,进来吧!”

于是他走进了一个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间。一面墙上张贴着一幅本市街道的大地图,下面是一张睡后尚未铺好的床。葛拉斯正坐在东西堆得乱

糟的书桌旁,用一把电动刮胡刀修着胡须。他的那只空着的手正在把速溶的咖啡倒进两杯热水里。地板上放着一只电热壶。“坐,”葛拉斯说道。“把那件衬衫丢到床上去。要糖吗?两茶匙?”

他从一只纸盒里舀了糖,又从一只罐子里倒了些奶在咖啡杯里,然后他用力地搅拌,以至咖啡泼溅到了杯子旁边的纸上。等他一搅好,他就关掉电动刮胡刀,把伦纳德的咖啡递给了他。葛拉斯在扣衬衫扣子的时候,伦纳德瞥见他那结实的躯体上长满了坚硬的毛,一直越过肩膀长到了后背上。葛拉斯终于在他粗壮的头颈上扣好了领子。他从书桌上取了一根装着宽紧带、事先打好了的领带,就站在那儿往自己的头颈上“啪”地这么一套。他无论干什么,都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他从一张椅子背上取下他的夹克衫,一边把它穿上,一边大踏步走到那张地图旁边。那是件深蓝色的上衣,又皱又油腻,以至于有些地方弄得油光锃亮的。伦纳德冷眼旁观。有些人穿起衣服来就这么满不在乎,使衣服失去了它们的意义,变得无足轻重,毫不相干。你干什么都不会让人注意。

葛拉斯用他的手背拍打着那张地图。“你到处去跑跑了没有?”

伦纳德还不放心,唯恐自己说起话来会比“哦,事实上,我还没有”更加啰嗦,所以,干脆只摇了摇头。“我刚才读这份报告。在它提到的那些事情里面,其中有一点提到——这事谁也说不准——这儿的市民干情报工作的人介于五千到一万之多。这数目还并不包括那些勤务人员。它指的是地勤人员、间谍。”他偏着头把他的山羊胡子指着伦纳德,直到他对他说的这句话在伦纳德身上引起的反应感到满意了才罢休。“他们大多是没有固定的雇主的,业余客串的,由小孩子兼职的谍报人员,以及常在酒吧间里转悠的那些‘只值一百马克的小畜生’。只要你给他几个马克,够他喝上几杯啤酒,他就会卖一个情报给你。他们也收买情报。你到布拉格咖啡馆里去过没有?”“不,还没有。”

葛拉斯大踏步走回到他的书桌边去。其实他并不真的需要那幅地图。“那间咖啡馆就是本地的芝加哥期货市场。你应该到那里去看看。”

他身高大约五英尺六英寸,比伦纳德矮了七英寸。他看上去很结实,全身装满了随时都会爆发出来的、使不完的劲。他虽然微微含笑,可是他让人觉得他随时准备把整个房间砸个稀烂。他一面坐下来,一面用力在膝盖上拍打了几下,说道,“好,欢迎!”他的头发同样又黑又硬,在额头很后面的地方才开始长起,直往后面梳理着,使他看上去像漫画里的那个面对着迎面刮来的强风,脑袋高高拱起的科学家。他的胡须可不一样,它寂然不动,把光线都收集到了它那结结实实的形体之中。于是它就像个楔子似的,在他的下巴上面朝前撅着,[2]就像一尊木雕的诺亚像的胡须。

从楼梯间那儿,穿过了那扇半掩着的门,远远飘来烤焦了的面包片,有一股尿骚味。葛拉斯立刻跳了起来,一脚把门踢上,又回到他的椅子上坐下。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咖啡,可伦纳德却觉得他手里的那杯咖啡烫得差点连一小口都没法喝,而且它喝上去有点像卷心菜煮就的汤。喝这咖啡的秘诀是,要把心思集中在品味咖啡里的糖上面。

葛拉斯在椅子里朝前俯着身子。“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

伦纳德把他和洛夫廷见面的情形讲了讲。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刻板而做作。为了对葛拉斯表示尊重,他尽量把他的t音发得软些,把他的a音则发得低平一点,使它和美国口音接近一些。“可是你们不知道那些装备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一定得进行的测验是什么?”“不知道。”

葛拉斯在椅子里朝后伸了伸他的身子,把双手的手指交叉着搁在脑袋后面。“谢尔特雷克这笨蛋,他升了官就再也坐不住了。他没有安排任何人对你的东西负责。”葛拉斯怜悯地望着伦纳德。“那些英国人。要那个体育场上的人认真对待任何事情,可真难哪!他们都在忙于装扮出一副绅士派头。他们并不喜欢干他们的活儿。”

伦纳德没说话。他觉得他应该对他的祖国表现出忠诚。

葛拉斯对他举起了咖啡杯,微笑了。“可是,你们这些技术人员却不是那样,对不对?”“也许我们也是那样。”

他在说这话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葛拉斯一把抓起听筒,听了半分钟,说道,“不,我这就去。”他放下听筒,站起身来。他把伦纳德领到门口。“原来你一点不知道关于那座仓库的事情?没有人对你提起过阿尔特格里尼克?”“我想没有。”“我们这就去那儿。”

他们来到楼梯口。葛拉斯在用三把钥匙锁他的房门。他摇着头对自己微笑,一边喃喃地说道,“那些英国佬,那个谢尔特雷克,那个大笨蛋。”

[1] 容量单位,主要于英、美及爱尔兰使用。1英制品脱=568.26125毫升。

[2] 诺亚就是《圣经》里的那个奉上帝之命,建造了方舟,在洪水中拯救了各种生灵的那个老头。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六到第八章。

那辆汽车差劲得令他失望。从地铁到诺伦道夫街去的路上,伦纳[1]德看见一辆色彩柔和,尾鳍高耸,克罗米锃亮的美国汽车。可是他们两个乘坐的却是一辆褐色的甲壳虫。虽然它用了还不到一年,却好像在酸性液池里洗过一次澡似的,摸上去漆水粗糙得直扎手。车子里面的那些让人享受的舒适设备,全都给人搜刮得一干二净:烟灰缸、地毯、车门把手上的塑料套,甚至那个排挡杆上的球形的把手,全给拆掉了。消音装置也告失灵——或者,为了要改善这辆怠慢不得的军用车辆的威风,所以有人故意在这上面动过了手脚,也未可知。

从这辆汽车的踏脚板上的一个滚圆的洞孔里,你可以得到一个模糊恍惚的印象:路面正在飞速地后退。他们待在这个寒冷的、声音震耳欲聋的马口铁罐头似的车厢里,一路上轰隆隆地咆哮着,正在安哈尔特火车站的桥下面爬行。葛拉斯的驾驶风格是把排挡推到第四挡里,然后把它当作一台自动挡汽车驾驶。每小时十九英里的速度,使它颤抖得快要散架似的。这么慢的速度倒不是由于驾驶它的这个人生来就胆子小,而是他敝帚自珍,对它爱护备至的缘故。只见葛拉斯双手紧握驾驶盘,两眼炯炯地扫视着路人和别的司机。他的胡须往上直翘。这也难怪——他是美国人,而且这儿也是美国占领区。

有一次他们驶上了路面较宽的格奈斯诺大街。葛拉斯加速到了每小时二十五英里,让他的右手离开了驾驶盘,放到了排挡杆的把手上。“现在,”他叫道,一面在他的座位里坐得更加进深些,就像他是在驾驶着一架超音速飞机似的。“我们正在朝南驶向阿尔特格里尼克,我们就在俄国人占领区界线的这一边造了个雷达站。你听说过AN/APR9吧?没有?它是一种改进了的信号接收器。苏联人在那儿附近有一个空军基地,就在舍讷费尔德。我们会收到他们发出的信号。”

伦纳德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对雷达一窍不通。他干的是电话通讯方面的工作。“你的那些东西放在那儿的一个房间里。你会有用来进行测试的器材,你要什么东西,尽管对我说,知道吗?别向别人要。明白了吧?”

伦纳德点了点头。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前面,心里直嘀咕,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个可怕的差错。可是,过去的经验使他懂得,除非绝对必要,否则,如果你对自己的任务表示出任何怀疑,这将是一个于己不利的下策。沉默寡言的人总是少犯些错误——或者说,他们表面上比较少犯些错误。

他们正驶近一盏红灯。葛拉斯把车速减到十五英里,然后让车子滑行直到它完全停了下来。然后他改为空挡。他在座位里转过身来,面对着这位一言不发的乘客。“喂,伦纳德·马汉姆,看在耶稣基督的份上,你放松一点。对我说点儿什么。你倒是说话呀!”伦纳德刚想说他对雷达一窍不通,可是葛拉斯却已经开始愤愤然地对他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你结过婚没有?你在什么地方上的学?你喜欢些什么?你心里想些什么?”这时交通灯变了颜色,而他也就忙于寻找第一排挡,这才使他不得不暂时停止了问话。

伦纳德以他那有条不紊的方式,按照问题先后的次序,逐一回答了那些问题。“不,我还没有结过婚。甚至我还从来没有接近过婚姻方面的问题。我还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在伯明翰大学上的学,学的是电子。我在昨晚发现,我喜欢喝德国啤酒。我心里想的是,如果你想请人来看看你的那些雷达装置,那么……”

葛拉斯举起一只手来。“你别说了。这些都得怨那个大傻瓜谢尔特雷克。我们不是去什么雷达站,伦纳德,你知我知。可是你还没有通过第三级安全审查这一关,所以我们就得说我们是到这个雷达站去。那压力,那真正的屈辱,将会在大门口出现。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可是那是我的事儿,不是你的。你喜欢女人吗,伦纳德?”“喔,是的——事实上,我喜欢。”“很好。我们今天晚上一块儿去乐乐。”

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就驶离了郊区,进入平坦而索然无味的乡村。大块褐色的田地,中间隔着长满了湿润而乱蓬蓬的野草的沟渠。光秃秃、孤零零的树干和电线杆矗立在那儿。把背朝着公路、佝偻着躺在田野里的农舍,一条条泥泞的小路上有几幢在复耕的土地上造了一半的房子——那是新的郊区。甚至在一块田地的中心,有一幢尚未完工的公寓大厦耸立着。再过去一点,就在路旁边,有一些用圆木和铁皮瓦楞板搭建而成的棚屋。葛拉斯解释说,那些棚屋里住的是从东方国家逃过来的难民。

他们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路,它渐渐变成一条乡间的小路,左面是一条新铺好路面的道路。葛拉斯把头朝后一仰,用他的山羊胡子指点着。前面二百码以外——起先它给后面的一个荒凉的果园遮住了,所以看不见——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它是一个由两幢主要建筑物构成的机构。其中一幢是两层楼高的楼房,屋顶的斜度很缓。另一幢和这幢屋子形成一个犄角,它既低矮,且呈灰色,像是一座监狱里的一个牢房。那些窗户排成一条线,好像它们被砖头砌封起来了。第二幢房子的屋顶上有一套由两大两小四个球构成的仪器,看上去活像一个胖子摊开着两只胖手。它附近有不少无线电天线塔,在灰白天空的衬托下,成为一个结构精致的几何图形的格子构造。还有一些临时搭建起来的活动房子,一条专供勤务人员使用的圆形的道路,在边界上架设的双重铁丝构成的栅栏开始的地方还有一段粗糙的地面。第二幢房子前面有三辆军用卡车,穿着工作服的士兵在它的周围来来往往,也许他们正在卸下什么东西。

葛拉斯把车子开到车道边上停了下来。前面是一个横着栏杆的检查岗,旁边站着一个卫兵。他正望着他们。“让我把第一级安全检查告诉你。建造这地方的那个陆军工程师只知道他造的是座仓库——一座正规的仓库。他接到的指示里面规定,仓库里的地下室必须深达十二英尺。这是它的深度。那就得挖出许多的土方,让垃圾卡车把泥土运走,找一个地方堆放等等。而这并不符合陆军建造仓库的规定。于是占领区司令就不肯照办,除非他直接从华盛顿得到有关的指示。他被带到了一边,告之以真相,这时他才知道安全检查有着不同的级别。而他也就被提升到第二级安全检查。人家对他说,要他造的其实不是一个仓库,而是一个雷达站,而那个特别深的地下室是用来安放特殊器材的。于是他就开始工作,他也觉得很愉快,因为他认为,这工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座建筑物的真正的用途。可是他错了,如果他能够通过第三级别的安全检查的话,他就会知道,它根本不是一个雷达站。如果谢尔特雷克曾经对你作过指示的话,你也就会知道了。我是知道的,可是没有人授权我提高你的安全级别。关键是,每个人都以为他达到的那个安全级别是最高的那个级别,每个人都以为只有他所知道的那些情况才是真实的情况。只有当别人对你这么说的时候,你才会知道,另外还有一个更高级别的安全检查。可能还有第四级别的安全检查。可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如果有人告诉我,我才会知道与它有关的事情。……”

葛拉斯迟疑了一下。又一个卫兵从岗亭里出来,挥了挥手叫他们驶上前去。葛拉斯说得很快。“你具备第二级别的安全检查。可是你现在又知道还有第三级别的检查。这对你是一个破格的优待。它并不符合规定的程序。所以我本来不妨把话对你挑明。可是我还是不能说,除非我先确保没人来找我麻烦。”

葛拉斯把车驶上前去,再把车窗摇了下来。他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名片,把它交给那个卫兵。车子里的这两个男人都望着这个士兵大衣中央的扣子。

然后有一张相貌友善而骨骼粗大的脸孔填满了车窗,隔着鲍勃·葛拉斯的膝盖对伦纳德说道,“先生,你有什么东西给我。”

伦纳德刚把发自那个位于道里斯山的研究单位的介绍信取了出来。可是葛拉斯却说了声,“天啊,不,”一伸手把那些信件挡在一边,不让那卫兵拿到。然后他说道,“豪威,把你的脸挪开,我要下车。”

他们两个朝着岗亭走去。站在栏杆前面的卫兵一直把手里的枪举在面前,保持着几乎是正式的姿势。葛拉斯走过的时候,他对葛拉斯点了点头。葛拉斯和第一个卫兵走进岗亭。从敞开着的门里,可以看见葛拉斯在打电话。过了五分钟,他回来了,站在车窗外面说了句话。“我得进去解释一下。”他刚要走,却又改变了主意,就开了车门在车里坐了下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门口的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连造仓库的事情也不知道。人家只对他们说,这儿是一个高级保密机构,而他们的任务就是保卫它的机密。你不妨让他们知道你的姓名,可是他们不该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所以你别把手里攥着的那些证件到处给人家看。事实上,你还是把它们交给我吧。我来使它们通过那些会像碎肉机那样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公事手续吧。”

葛拉斯“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迈着大步走了。他边走边把伦纳德的证件塞在衣袋里,随即弯了弯腰,钻过栏杆,朝着那幢两层楼的房子走了过去。

于是一阵星期天才会有的寂静沉沉地压住阿尔特格里尼克这地方。那卫兵依然站在道路当中,寂然不动,他的同伴则坐在岗亭里。在边界铁丝栅栏的里面,毫无动静。那些卡车都已经行驶到矮房子的背后,不见了踪影。他的耳边只听见金属在收缩时发出的不规则的声音。想必是这辆车的铁皮壳子一遇到冷,正在收缩起来。伦纳德把外衣拉了拉,让它贴紧在身上。他想下车去来回踱它几步,可是那个卫兵站着的样子使他觉得很不自在。他只好拍打着双手,好让它们暖和一点,还把两只脚缩了起来,别碰着那金属的踏脚板。他等着。

过了不久,那幢矮房子的一扇门开了,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转过身去把门上了锁。那两个人都身高六英尺好几英寸。他们都留着平头,身穿灰色的T恤,下摆都垂挂在松松垮垮的卡其裤腰外面,似乎酷寒的天气对他们奈何不得似的。他们一边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开,一边把一颗橙黄色的橄榄球相互间抛来抛去。他们一直走着,直到那橄榄球让他们抛得不能更远了——绕着它的轴线滴溜溜地转,画出了一个个弧形,飞过来又飞回去。他们抛球的手法不是足球里发边界球的那种双手投掷的方式,而是单手把球从背后反扔出去——就像猛然抽了一下鞭子似的,动作优美而巧妙。伦纳德从来没有看过美式足球比赛。他甚至也没有听说过它是怎么个玩法。在他眼里,这种接球的方式——就在锁骨上面一点的部位“啪”地一声把球高高抓住,看上去似乎存心炫耀——表现出过于自我赞赏的姿态,以致他们不大像是在正经八百地练球,倒像是公然在展示自个儿的体力多么棒。他们都是大人了,可还在一个劲儿卖弄自己的能耐。而且他们只有一个观众在欣赏他们的球艺:一个躲在一辆冷得要命的德国制的汽车里的英国人,又着迷又恶心地看他们在那儿耍弄本领。他觉得,在你把球抛出去以前,伸出了左臂玩那么些花样,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当然,你也没有必要在对方把球扔过来的时候鬼哭神号地吼叫它一声。可是让那个橙黄色的球儿悠然升空而去的,毕竟就是那股喜气洋洋、昂扬舒展的力量。而它在白色的天空中翱翔时的清晰形象,它那悠然起落时展现出来的抛物线似的匀称,以及当你毫不怀疑地深信,那个旋转着从天而降的球儿,一定会让人干净利落地抓在手里时感觉到的这份舒心,几乎使他觉得无限美妙——毫不费力地颠覆了周围的气氛:那混凝土,那双重铁丝栅栏,和那两个Y形的工作哨所,还有那寒冷——这一切都因此而变得不在话下了。

两个大男人竟然会公然跳踉嬉戏——这就是使伦纳德看得瞠目结舌,愤愤不已的原因。换了两个爱打板球的英国中士,就不会如此肆无忌惮。他们总会等到球队正式练习的时候,按照规定事先公告,不然也至少得组织起一场正正规规的临时比赛,才有个藉口可以过过球瘾。而现在这种玩法,纯属耍派头,出风头,孩子气的表现。可是他们两个只管玩下去。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其中一个看了看手表。他们逛回到边门那儿,开锁跨了进去。在他们离开了以后的那一会儿,在铁丝栅栏和那幢矮房子之间的那片去年的草地,由于他们的突然消失,一时变得空空荡荡,杳无人迹,使人骤然空落落地觉得难受。过了好一会,这感觉才渐渐淡去。

那卫兵沿着那根画有条纹的栏杆,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对坐在岗亭里的同事瞥上一眼,然后又回到他站岗的位置上去,在水泥地上跺着脚。又过了十分钟,葛拉斯从两层楼的房子那儿匆匆地过来。他旁边有一个美国陆军上尉。他们弯了弯腰,从栏杆下钻了过来,分别从那卫兵的两侧走过。伦纳德正想从车上下来,可是葛拉斯做了个手势,叫他把车窗摇下来。他介绍了那个军官,说他是安吉尔少校。葛拉斯后退两步,少校就把头俯进车窗,说道,“年轻人,欢迎!”他长着一张长而中间凹进去的脸孔,胡子刮得很光,留下了一片青灰的色泽。他戴着一双黑皮手套,正把伦纳德的材料递还给他。他压低了声音,故意装作推心置腹的样子,说道,“我没让粉碎机把这些材料给毁掉。鲍勃倒很想为此而帮我的忙哩!以后可别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到处跑。把它们放在家里。我们会给你发一张通行证。”少校脸上的那股刮胡水的气味,顿时在这辆寒冷的汽车里闹腾开了。它闻上去是像柠檬冰冻果汁的味道。“我已经授权给鲍勃,让他带你到各处去看看。我无权在电话上为你提供例外的许可,所以就亲自出来对伙计们打个招呼。”

他转身朝岗亭走去。葛拉斯进了车,在驾驶座上坐下。那栏杆也就升了起来。当他们从那儿驶过的时候,少校对他们举手行了个滑稽的军礼——只有一个手指头举到他的太阳穴。伦纳德刚想对他挥手示意,可是又觉得这个动作会让人觉得他傻里傻气的,就把手放了下来,强自笑了笑。

他们在两层楼房边上停在一辆陆军卡车旁边。从一个屋角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柴油发电机在运转的声音。葛拉斯没有带他到入口处去,却拖着他的手肘领他走了几步,穿过了草地,向分割边界的那座栅栏走去,还指着栅栏另一边的什么地方。一百码以外,草地的另一侧,有两个士兵正在用望远镜对他们进行观察。“那儿就是俄国人的占领区。东德的民警日日夜夜监视着我们,他们对我们的雷达站很感兴趣。他们把从这里进出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东西都登记在记事本子里。现在他们第一次观察到你。如果他们看见你是这里的常客,也许他们就会给你起一个代号。”他们走回到汽车那儿。“所以,你得记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无论何时,你都得设法装出你只是到雷达站来参观的一个客人。”

伦纳德正想问问关于刚才那两个玩球的人的事情,葛拉斯却已经领着他绕过那幢房子的边上,一面转过头来对他说,“我现在就要带你去看看你的那些设备。可是,见鬼!你还不如看看操作的情况吧。”他们转了个弯,在两辆轰鸣着的装载着发电机的卡车中间穿过。葛拉斯替伦纳德开了一扇门,里面是一条短短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又是一扇门,门上赫然有个标志:“未经批准,不得入内。”它到底还是一个仓库。从钢梁上垂挂下数十盏光秃秃的灯泡,把混凝土浇出来的一大片空间照得亮堂堂的。由螺栓装置起来的框架隔板把那些货物、木箱和条板箱分隔了开来。仓库的一端空着,伦纳德看见一辆叉车正在油迹斑驳的地面上东躲西闪地驶过。他跟着葛拉斯从两旁堆放着标有“易碎”字样的成包的货物中间穿过,朝那辆叉车走去。“你的那些设备,有些还在这儿,”葛拉斯说道。“可是大部分都已经放在你的房间里了。”伦纳德没有问什么问题。葛拉斯正在逐渐把这个秘密一点一点揭开,而且显然他因此而颇为得意。他们两个就站在这儿的空地上,观看叉车的操作。它停在许多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大约一英尺宽、三英尺长的弯形的钢材前面。钢材有几十堆之多,也许几百堆,一些钢材已经被叉车举了起来。“这些是管道钢板,它们都被喷上了橡皮溶液,以免相撞。我们不妨就跟在这些钢板后面。”他们跟在叉车后面,走下一个混凝土浇成的斜坡,到了地下室里。叉车的驾驶员是个身穿陆军工作服的肌肉发达的小个子。他转过脸来对葛拉斯点了点头。“那是弗里茨,人家都把他们叫作弗里茨,格伦手下的一个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吗?”伦纳德的回答被从下面升腾上来的那阵气味给呛住了。葛拉斯继续说下去,“弗里茨以前是个纳粹,格伦的手下大多是纳粹,可这一个弗里茨却是个真正让人感到恐怖的家伙。”然后他对伦纳德闻到了那种怪味道以后作出的反应微笑着表示歉意——他的神态却活像一个受到客人恭维后显得十分满意的主人似的。“是的,这里面有个故事。我以后告诉你。”

那纳粹把叉车开到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就让车子熄了火。伦纳德和葛拉斯一起站在斜坡的底部。那味道来自遮盖了地下室的三分之二地面的泥土,而且一直堆到天花板上。伦纳德这时想到了他的祖母——说得确切一些,他想到的其实不是他的祖母,而是在她老人家花园尽头一棵维多利亚时代种植的李树下面的那个厕所,那儿就和这里一样阴暗。那个马桶的木头座儿的边缘已经磨得十分光滑,而且让人擦洗得发白了。从它的屎孔里升上来的就是这种气味——倒也并不难闻,除非在夏天。那是泥土的气息,以及一股强烈的潮气,还有就是化学制品还没有来得及把它中和掉的粪便的臭味。

葛拉斯说道,“比起以前来,这味道算是好闻多了。”

叉车停在一个照得很亮的竖井旁边。它的直径约为二十英尺,深度也相同。一把铁扶梯被螺栓固定在打进竖井的地下的一根桩子上。在底部,挖进竖井的墙里去的是一个圆形的黑咕隆咚的洞穴,它是一个隧道的入口。许许多多管道和电线从上面通到洞穴里去。一个通风管和一个噪声很响、安置在地下室顶端墙边的鼓风机连接在一起。野战用的电话线,一大束电缆,一根沾满了水泥的粗管子——它通往另外一台较小的、和第一台并排、没有噪声的机器里。

在竖井边缘附近围着四五个彪形大汉——后来他听说他们都是隧道中士。其中有一个正在管理一部装置在竖井边上的绞车,另外一个人则在对着一部野战电话讲话。他朝着葛拉斯的方向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然后他又扭转头去对电话机里说道,“你听他说了,你正好就在他们的脚下。把它慢慢地拆开来——千万别他妈的敲打它。”他听了一会,又打了岔。“假如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嘛,不,你听,你听着,如果你要发脾气,你就上来发吧。”他放下听筒,隔着竖井的洞口对葛拉斯说道,“混蛋打眼机又卡住了。今天早晨它卡了两回了。”

葛拉斯没有把伦纳德介绍给这儿的任何人,他们对他也毫无兴趣。他在洞穴边上绕过去,想要找个看得清楚一点的地方。这是老规矩了。他自己也养成了这种习惯:你不要和人家说话,除非他们的工作和你的有关。之所以会形成这种办事的规矩,主要是为了保密。他后来发现还有另外的原因:出于相互竞争的缘故。遇到了陌生人,你不妨不予理睬,就当他们并不在场。

他沿着竖井的洞口走过去看上下运货的交接过程。一辆很小的无盖有轨车从隧道里驶出,来到竖井口的下面。车上是一只长方形装满了泥土的木箱。那个推着车子的家伙的上身赤裸,仰着头招呼那个管绞车的人。可是管绞车的人却不肯把钢缆和吊钩放到下面去。他对竖井下面叫道,既然那台水压打眼机卡住了,再把管道钢板送到隧道里去也是白搭。这样的话,地下室里的那辆叉车上的钢板没法卸下来,因此,即使把那箱泥土运了上来,叉车也没法把它运走。所以,他说,还是让它留在那儿吧。

竖井里的那个家伙仰着头对上面照下去的灯光眯起了眼睛、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听清楚。于是那个管理绞车的人就把刚才说过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隧道里的人摇了摇头,把他的两只大手按在他的臀部。他说那箱土可以先吊上去搁在旁边,等叉车空了再把它搬走也不迟。

可绞车手已经想好了他该怎么回答。他说他要利用这个空当检查一下绞车的排挡。竖井里的人就咒骂起来,说那个他妈的可以等这箱土吊上去了以后再干。而绞车手也就骂骂咧咧地说,这他妈的可不行。

那个人说他要上来找绞车手算账,绞车手说那很好,他在等着他。

竖井里的那个人仰起了头望着那台绞车。他的眼睛几乎闭着。然后他就从扶梯的横档上“蹬、蹬、蹬”连蹦带跳爬了上来。眼看他们俩即将打架,伦纳德就觉得腿脚发软。他对葛拉斯望去,只见他交叉着双臂侧转了头。那个人一会儿就爬到了扶梯顶上,一眨眼就绕着边沿从设备后面朝着那台绞车走了过去。绞车手故意低着头一个劲儿干他的活,不予理睬。

不知怎么的,只见别的那几个隧道中士都懒洋洋地、随随便便地荡到这两个争吵着的家伙中间,把他们隔了开来。接着就爆发出一阵阵进行劝说的喃喃的抚慰。这样缓解气氛也习以为常了。隧道里上来的人对绞车手骂了几句下流话,对方正在用一把螺丝旋在机器里摆弄着什么,没有搭腔。那个气愤不平的人到底给别人劝说得消了气,也就利用打眼机卡壳的机会休息一会。他终于朝那个斜坡走了过去,一面仍还嘟嘟囔囔地对自己说着什么,对准地上的一块小石头踢了一脚。对他的离开,周围也没什么反应。等他走了以后,绞车手对竖井里吐了口唾沫。

葛拉斯把手搁在伦纳德的手肘上。“他们从八月开始干到现在,每天三班轮换,每班要干八个钟头。”

他们从一条与之相连的通道走到办公楼里去。葛拉斯在一扇窗口停了一下。他又一次把位于边界铁丝栅栏另一侧的那座瞭望台指给伦纳德看。“我要让你看清,我们走了多远。你看,东德民警的岗哨后面是一个坟地,它的后面有许多军用车辆,它们都停放在大道上,就是舍讷费尔德大道上。我们就在他们的下面,快要穿过那条马路的下面了。”

那些东德军用卡车离他们约有三百码远,伦纳德能够看得清那条路上的交通情况。葛拉斯继续朝前走去。这时伦纳德对他的这种工作方式第一次感到恼火起来。“葛拉斯先生,……”“你叫我鲍勃好了。”“你是不是愿意告诉我,这些都是用来干什么的?”“当然。它和你的关系最密切。在那条路的另一边,深埋在一条沟里面,就是直通莫斯科最高指挥部的苏联陆上通信线。所有东欧各国的首都之间的通信线路都进入到柏林,再从柏林通往别处。这种手段是古老的帝国留下来的老传统了。你的任务是往上面挖掘,并且装上窃听器。别的都由我们来干。”葛拉斯一直在朝前走去,穿过两扇转门,进入一间点着荧光灯的接待室,里面有一台自动出售可口可乐的机器,还可以听见打字机正在打字的声音。

伦纳德一把抓住葛拉斯的衣袖。“你看,鲍勃。我对挖掘隧道这一行可一窍不通。至于安装窃听器……至于别的那些事情……”

葛拉斯喜不自胜地大叫了一声。他拿出一把钥匙。“很有趣。我说的是英国人,你这个白痴。这儿的这桩工作是你的任务。”他开了门锁,伸手进去开了灯,让伦纳德先进去。

它是一间宽敞、没有窗户的房间。靠墙有两张搁板桌,桌上有一些基本的电路测试设备,还有一个电烙铁。房里还有许多一模一样的硬纸板盒子,一直堆到天花板。每一摞有十个盒子。

葛拉斯对最近的那摞纸盒轻轻地踢了一脚。“一百五十台安派克斯磁带录音机。你的第一个任务是拆开它们的包装,把盒子全都处理掉。这儿后面有一个焚烧炉。这些任务会花掉你两三天的时间。然后,你得在每一台机器上面安装一个插头。你得把他们逐一检查。我会告诉你,你该如何弄到机器上的备件。你懂得信号激活吗?好,它们都得改装成那个样子。那会花去你许多时间。在这以后,你不妨帮助他们把电线接通放大器,然后是安装。我们还在挖掘,所以你不必着急。我们希望全套设备四月里开始运转。”

伦纳德感到快乐得难以形容。他捡起了一个欧姆表,它是德国制造的,装在一个褐色的胶木盒子里。“我需要一个比这更加精细的工具,电阻很低的工具。还需要通风。水汽凝结可能成为一个问题。”

葛拉斯一仰头抬起了他的胡子,好像在向伦纳德表示赞赏,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这才是办事的精神,不断地勇敢进取,我们都会因此而尊敬你的。”

伦纳德抬头去看看葛拉斯脸上的讽刺表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是他已经熄了灯,开了门准备出去。“明天早晨九点开始。现在,让我们的行程继续下去吧。”

伦纳德只去参观了那个小食堂——那儿有从附近的一座军营里送来的热乎饭菜,葛拉斯自己的办公室,还有那些淋浴间和厕所。那美国人在向他炫示这些设备时,也显得和他一样地愉快。他严肃地向伦纳德提出警告,由于供不应求,那些厕所的门口非常容易被排队等候的人堵塞。

他们在离小便池不远的地方站着,葛拉斯一边正在讲一个故事给伦纳德听。当有人走过来的时候,他立刻就装作他们只是在闲谈的样子。他说,起先的空中侦察发现,排水情况最为良好的地区——因此也是挖掘隧道最为理想的地区——是在铁丝栅栏东边的那个坟地一带。可是,经过了长久的讨论,原来建议中的那条路线被放弃了。原因很简单,这隧道迟早会给俄国人发现的。不能无缘无故给俄国人一个宣传的机会,说什么“美国佬亵渎了德国人的坟地”啦等等,而且那些隧道中士也并不乐意在他们作业区的头顶上有一些正在腐烂中的棺材,所以那隧道只好穿到坟地的北边去。可是,就在开始挖掘的第一个月里,他们就遇到了透水情况。那些工程师说,这只是遇到了上层滞水而已。可是这些中士说话了,你们自己下来,亲自闻闻这味道试试。原来,为了一心想要绕过那块坟地,设计人员顾前不顾后,一不小心就让挖隧道的路线穿过了本机构自己的那个化粪池里的排水区。等到他们发现情况不妙而再想改变路线,当然已经太迟了。“你一定不会相信,我们正在穿过什么地方,而这都是我们自作自受。与之相比,闻到一具正在腐烂中的尸首发出来的气味,倒会成为一种享受。你真该来听听那时候大伙发作出来的一阵阵咆哮如雷的脾气。”

他们在小食堂里吃了午饭——一个摆着一排排丽光板的长桌、灯光明亮的房间,窗下放着几盆供人观赏的花草。葛拉斯为他们两个都要了一份牛排和炸薯条。那块牛排可是奇大无比——除了在肉店里,伦纳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肉块。他吃罢就对着盘子,双手扶在餐桌上,肚子撑得差点使他直不起腰来。到了第二天,他的牙床还因咀嚼过甚而酸痛不已。当他提出要喝茶的时候,不免引起了大伙一阵手忙脚乱的骚动。正当他们即将发动一场彻底的搜查,因为厨房里的大师傅说,他们的供应品里面有袋装的茶叶,所以要把整个营地翻个底朝天的时候,伦纳德实在看不下去——他也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就再三央告,恳求他们别再费心,不要为他沏什么茶了。他就要了份和葛拉斯一样的饮料:冰冷的柠檬汽水——而且他还学他的主人的样子,就着瓶口喝。

后来,当他们朝着那辆甲壳虫走去的时候,伦纳德问,他是不是可以把安派克斯录音机的线路图带回家去看看。他能想像这个美妙的情景:正当黄昏的阴影渐渐笼罩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兀自蜷缩着身子坐在那张军用沙发上,就着落地灯的暗淡的光线,正在孜孜不倦地仔细研究。这时他们正从那幢房子里出来。

葛拉斯一听这话可真光火了。他特地停下了脚步,为的是把话说清楚。“你这是疯了不成?和这个任务有关的任何一样东西,你都绝对不可以带回家。听明白了没有?图表啦,笔记簿啦,甚至他妈的连一个螺丝旋子——都不准带回家。你他妈的听懂了吧?”

他嘴里的脏话让伦纳德听得眼睛直眨巴。他在英国经常把活儿带回到家里去做——甚至把它放在自个儿的膝头上,一边和他的父母亲一起听着收音机里的节目。他把眼镜朝鼻梁上面推了推。“是的,当然。对不起。”

他们从房子里出来时,葛拉斯四周张望了一会,看清旁边没有人。“这个工程花费掉政府——我说的是美国政府,好几百万元美金。你们英国人正作出宝贵的贡献——尤其在垂直隧道作业方面。你们也提供了灯泡。可是你知道吗?”

他们正站在那辆甲壳虫的两侧,隔着车顶彼此面对面望着。伦纳德听了刚才的那番话,不由得觉得,他该让他的脸上流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他什么都不知道。

葛拉斯还没有开车门上的锁。“我来告诉你,这些都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你以为我们自己不会安装那些窃听器吗?你以为我们没有自己的放大器吗?我们让你们参加进来,纯然着眼于政治方面的影响。人家都认为我们和你们的关系不一样,所以——喏,就是为了这缘故。”

他们钻进车子。伦纳德但愿独自一个人待一会儿,使劲表现殷勤多礼的样子,可真累人。可是要他装出盛气凌人的样子来,也不可能。

他只好说,“感谢你的好意,鲍勃。”对方却没有领略到他话里的那股酸溜溜的讽刺。“别谢我,”葛拉斯旋动了点火器。“只求你别在安全保卫方面砸锅就行。讲话留点神,注意你和谁在一起。记住你的那两个同胞勃基斯和麦克林的教训。”

伦纳德掉转脸去望着车厢外面。他由于气愤而觉得脸颊以至头颈都热得发烫。他们穿过了岗亭,车身颤抖着驶上了大路。葛拉斯的谈论转到了别的话题上面——柏林市内饮食的好去处,居高不下的自杀率,最近的绑架案,在本地兴起的占星术热。伦纳德心里没好气,一味哼哼哈哈地敷衍。他们驶过了难民住的棚屋,新的建筑物,不久他们就回到了那些废墟和建设之中的地区。葛拉斯坚持要开车把他一直送到梧桐林荫道。他要熟悉这段路程,而且他还为了“职业和技术上的原因”,需要看看伦纳德住的那个公寓。

他们在向那幢公寓驶去的时候,经过了选帝侯堤道的一段地区。葛拉斯带着得意的神色向他指出开设在废墟之间的那些气派非凡的新商店,熙来攘往地采购货物的顾客,闻名遐迩的动物园大旅馆,尚未点亮的辛札诺商场和博施商店的霓虹灯光。在那个尖塔被毁了的威廉皇帝纪念教堂附近,甚至还遇到了一次小小的交通堵塞。

伦纳德有点儿料想到,葛拉斯会在他的公寓里面搜查一番,寻找隐藏着的窃听装置什么的。可是他却没有。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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