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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14: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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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捷克)兹旦内克·斯维拉克(著),徐伟珠(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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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练习曲(布拉格故事集)

布拉格练习曲(布拉格故事集)试读:

致中国读者

还是一名高中生时,我就清楚自己想成为作家,写短篇故事而不是长篇小说。长篇作家似一介农夫,而短篇作者则像一个园丁。在短篇故事里,语言的分量远超过小说。所以读大学时我选择捷克语言和文学作为专业,就是要完美地理解母语的词汇。

然而命运没有让我走上作家之路,我成了电影编剧、广播剧和戏剧作者,同时是一名演员。对言辞的热爱映照在我的剧本中,我的剧本不是导演的拍摄指南,而是文学创作。当然它们有欠缺,太过健谈,关注对话多于画面本身。但这正是由我担纲编剧摄制而成的影片,时常得到盲人群体啧啧称道的缘由,因为他们能听懂那些电影。

在我步入暮年,期待能自由不羁地叙写一些故事时,我回归到短篇小说创作。我不必为迎合剧作家或者导演的要求多次重写和改变自己的作品。当我坐到电脑前敲击文字,我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这就如同在路上偶然发现了一枚樱桃核或李子核,我要把它们还原成果,探寻之前发生和之后可能发生的故事,填充其果肉和果汁。

当今短篇小说的概念已然发生改变。一些作者的写作几乎基于这样的理解, 即他们的叙事无须有意义,他们的文本想结束就结束,就那么简单。我跟他们不属于一类。我喜欢为自己的故事找到适合的句号。

我自认为是个幽默之人,这既适用于我的表演,也适合我的写作。我希望两者都能给人带来乐趣。我热爱幽默,那种介于快乐和悲伤边缘的幽默。我不知道在您阅读我的文字时是否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在您的脸上浮现起微笑,我就满足了。

给我一个爸(又名:科里亚)

最初的脚本是写一位小提琴手,被爱乐乐团解聘,频繁现身火葬场,在葬礼上以拉琴为生。在我的构思面临枯竭,不知道如何叙写主角的命运时,我的朋友、电影史学者帕维尔·陶西格打来了电话,说他有一个趣味横生的题材适合拍摄电影。我们俩在老城区的咖啡馆里见面,在那里我聆听了那个“纸质婚礼”以及托付给捷克新郎的俄罗斯小男孩的故事。故事在我的脑海里回放,父子俩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并头观看俄罗斯动画片的场景将我深深打动。

于是我笔下的乐师瞬间重获新生,从小提琴手变成一个大提琴师,庞大的乐器需要用一辆特拉贝特车运载,然而乐师囊中羞涩。写作一如既往地推进,我并不关心乐师卢卡的故事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剧本杀青之后,我们才试图勾勒出影片所要表达的主旨。导演扬·斯维拉克认为,影片看似展现了老单身汉因俄罗斯小男孩而陷入种种困境,事实上他正经历生命里罕见的片段,他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潜藏的情感,以及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不曾期冀的责任。

电影剧本《科里亚》就这样问世了。寻找儿童演员让我们颇费周折,直到在莫斯科一家幼儿园里一眼相中安德烈·哈利蒙;如何给这部影片取名,同样煞费苦心,因为市场营销专家警告说,不会有观众前去观看一部俄罗斯名字的电影,然而最终大家也没想出别的名称来。

上映后,观众如潮,不约而至,不仅仅是捷克观众。1996年,《科里亚》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小金人收入囊中。

弦乐四重奏乐队正演奏德沃夏克的曲子,乐手们怡然沉浸其中。

这里不是音乐厅,音响效果却令人满意。倘若空间稍宽敞,第一小提琴手就不必将啤酒瓶搁在脚边,大提琴手也无须光着脚丫演奏,而第二小提琴手身后逼仄的空间里,用不着摆一张垫了块污脏石棉板的方凳,凳子上电炉里的水烧开了,壶口在突突地冒着水蒸汽。

大提琴手名叫弗朗基谢克·卢卡,仔细观察会发现,也许不久前他的络腮胡和头发还是胡椒和盐混合的灰白参半,可眼下似乎成了盐,花白一片,头发稀稀拉拉无处扎根似的。卢卡的年纪五十五岁上下,高高的额头下一双灵动的眼睛。他的确是个活泼之人。

就在刚才,当德沃夏克扣人心弦的交响乐中混入了开水壶嘴刺耳的鸣叫时,卢卡就灵巧地用琴弓把塞子扒拉到地板上,动作连贯麻利,前后不消半个休止符。

塞子滚向一双女式皮鞋,皮鞋的主人腿形秀美。顺着腿往上看,包裹在裙下的臀部丰满坚挺,这是四十五岁的女歌手克拉拉·寇茨卡。她肩膀上围一件毛衣,胳膊朝前伸展,举起乐谱(她需要配老花镜了,然而心有不甘),正在一展歌喉。

克拉拉的女中音悦耳动听,直抵天花板再转回低谷,余音不绝,回荡在火葬场仪式大厅那几位家属的耳畔,他们眼眶湿润,木然注视着花圈覆盖的棺材。

此刻,大提琴进入间歇,卢卡把乐谱翻到下一页,抓住几秒钟的间隙,他悄悄戳一下女歌手的臀部,克拉拉正专注于一个高音。虽然这种挑逗不是第一次,惊吓之中她的歌喉依然一颤,敏感的死者家属立刻觉出破绽,坐在长椅上交换了狐疑的眼神。

克拉拉调整了嗓音。为避免再出意外,她往远处挪开一步,象征性地远离卢卡。

接下来大提琴又进入间歇,这个不正经的老家伙再次伸出长长的琴弓,一点一点撩起克拉拉的裙摆。另外三名乐手用眼睛的余光享受这视觉盛宴,德沃夏克曲子的演绎丝毫不差。

随着乐声悠然渐息,棺材被缓缓推入火场,帘幕落下。乐手们开始收拾道具。

女中音克拉拉转过身来,朝匆忙穿鞋的卢卡怒瞪双目,骂道:“浑蛋,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

说罢,从乐手之间挤过来,给了卢卡一巴掌,好在是友善的打趣,没有敌意。“谁喝咖啡?”第一小提琴手佩卡莱克提起水壶问。“我要。”克拉拉应声作答,中提琴手也要一杯。“你不要吗,弗兰达?”“不了,我得赶紧走。”卢卡回答,忙着把大提琴装进四角已磨烂的琴盒里。“对,你还有活要干。”小提琴手把滚烫的开水注入杯子,“卢卡,最近你可是忙得团团转,活儿一场赶一场的……”“可不是。雅尔达,能借我一百克朗吗?下周一还你。”卢卡低声央求。

第一小提琴手打开钱包,递给他一张绿色的百元纸币。“我会还你的。”大提琴手承诺,把琴盒小心翼翼地挎到肩上,那庞然大物似一杆硕大的枪支。“我了解你,要不然也不会借你。”小提琴手一边回答,又往另一个咖啡杯里倒入热水。

卢卡推门离去时,佩卡莱克摇头叹息:“可惜了,如此出类拔萃的音乐人……”

女歌手把手掌里一粒人工甜味剂放入咖啡,打听道: “你们谁知道,卢卡到底犯了什么事?”

有轨电车在火葬场站停下了,车上人满为患,卢卡背着他的大黑琴盒费劲地挤上电车。车门关上了,他的大衣却夹在了门外。

像一只甲虫,他背负琴盒,匆匆穿过身穿黑色丧服的人群,赶往坡上的摩多尔火葬场。

仪式大厅的唱诗班高台上,响起悠扬的管风琴声。

那是菲比赫的管弦乐作品,逝者家属的愿望。

卢卡一边喘着气,一边急急忙忙从琴盒里取出大提琴。坐到乐谱架前,快速调好琴弓的弦,立刻投入演奏。

管风琴演奏家穆齐尔透过厚厚的近视镜片框瞥向卢卡,不满地瞪着这个姗姗来迟的家伙,责备道:“也太晚了!”卢卡演奏得格外专注和投入,左手拨动琴弦,旋律动人,以此向同伴求和。

在停车场里,卢卡把乐器放进穆齐尔的瓦特堡汽车后备厢,然后走到管风琴手面前,奉承说:“你这车子真不赖,宽敞……”“你至少得弄一辆特拉贝特开吧。”穆齐尔带脾气地砰地撞上后车门,“你总是不赶趟,弗兰达——你别介意我这么说——你真会赶不上趟的。现在大提琴手比比皆是,虽然他们跟你没法比,但应付葬礼足够,这你也明白?”“我知道了,对不起!”卢卡边说,边坐进车里。

傍晚时分的布拉格人头攒动,生机勃勃。工人们下班了,从工厂潮水般涌上街头。电车站的人群熙熙攘攘。刚从火葬场出来的这两个音乐家被女工们抓住了眼球,一个女工想冲向马路对面的电车站,最后一刻却又犹豫不决。穆齐尔差点儿撞上她。“真悬哪!”卢卡说。尖利的刹车声中,女工抱歉地朝他们一笑,跑向电车。“是啊!”穆齐尔附和,一边摘下眼镜,朝镜片哈了口气,用西服衣角擦干净。“这姑娘真美!”卢卡一边回头张望,又问道:“现在搞一辆特拉贝特要多少钱?”“新车还是二手车?”“二手车。”“带后备厢的话……两万到两万五。”

卢卡打了个呼哨。

右边的人行道上,和他们同方向走着三位穿超短裙的姑娘。穆齐尔放慢车速,慢悠悠地跟在她们后面。两个老家伙伤感地盯着她们的步伐,像在观赏举世无双的珍宝。

后面的车辆不耐烦了,朝穆齐尔的反光镜打闪灯,催他加快车速。“行了,这就走,白痴!”管风琴手说罢踩了脚油门。车子从三个女孩身边驶过时,穆齐尔回过头,想从正面欣赏姑娘们的容颜。然而一看就后悔不迭。“哎,说实话,还是从后面好看。”“所以我压根儿就没回头。在我心里她们始终都是美的,永远。”卢卡会心一笑。“问你,卢卡,你毕竟跟随交响乐团走遍了世界。你在国外是怎么泡女人的?法国,意大利,还有黑白混血……”“从来没那事,我外语不行,而且我擅长胡扯。俗话说得好,不懂语言就别瞎扯。”

穆齐尔大笑:“那你只能在俄罗斯混了,对吧?你是想要还是不要?”“哥们儿,我俄语也不行。”卢卡回答,“你刚才说两万克朗,看来我是没希望了。”

卢卡背着大提琴,拾级走上位于小城区的家。他手里拎一瓶裹着包装纸的红酒,纸袋里装着吃的。爬楼梯累得气喘吁吁,于是停下来歇息片刻。“您好啊,大师。”身穿工作服的邻居从他身边匆匆跑下楼。“我倒是想呢。”卢卡回答。“刚从音乐会回来吧?演出如何,成功吗?”“糟糕透了。”卢卡嘟囔,像是自言自语。“我要去修刹车片。”邻居已经跑到楼下,提高嗓门喊。“自己修吗?”“当然啦,所有的事我都自己动手。”

宽敞的楼梯止于五层,通向顶楼的台阶狭窄而又逼仄。卢卡慢吞吞地朝顶楼走去。

他打开破旧的房门,门上贴有手书“勿按铃,请敲门”,俯身从地板上拿起一叠报纸,还有两张邮局寄来的账单。他瞅着账单,无奈地慨叹:“又是账单,贪得无厌的母牛,从来都没个够!”

卢卡终于回到自己位于塔楼顶层的家里。

窗外暮色渐起,落日的余晖洒在书架的书脊上,洒在老式衣橱上,洒在宽敞的床上,只是床铺还没来得及收拾,依然是早晨卢卡起床时乱糟糟的样子。卢卡开窗通风,惊起了窗边的几只鸽子。倘若我们能够像卢卡那样凭窗远眺,就不得不承认,爬这么高的楼梯完全值得。窗外的景象宛如画家呕心沥血的杰作,圣尼古拉斯大教堂的巴洛克式塔楼映入眼帘,旁边是精致媚俗的布拉格城堡。

卢卡外衣没脱就四仰八叉地倒在狗窝一般的床铺上,伸手拽过电话机,放在胸前,开始拨号码。“海伦娜,是你吗?我是卢卡。我突然感觉有点孤单,你猜,我想起了谁?对,我想你了。是呀,夜里你独自待在塔楼里不害怕吗?哦,你要去剧院?好吧,我没有生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再联系。好的,你快去吧。拜拜。”

卢卡挂了电话,沉思片刻,又拨通另一个号码。“嗨,是你吗,苏珊?我是卢卡。我突然感觉有点孤单,你猜,我想起了谁?是的,我想你了。哦,他在家啊?那好吧,再见。”

沮丧的卢卡把电话撂在一边,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准备去找吃的。他从纸袋里取出两个羊角面包、火腿肉冻。坐到桌前,打开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一如既往设定在“自由欧洲”调频。卢卡把《青年阵线》摊开在收音机上,边吃边翻看报纸。

收音机里的播报给人安慰,但报纸的头条报道却让卢卡感到失望。细心的眼睛不难注意到,报纸因声音的影响在瑟瑟颤抖。

卢卡拆开了红酒的纸包装,想了想,又把酒瓶重新包裹好。

他把报纸翻到广告那一版,戴上老花镜,读起来:

欲购大众甲壳虫——包括事故车。

出售特拉贝特601/77型——翼子板有缺陷,价格两万。“翼子板有缺陷还要两万……这是在抢钱哪……”卢卡愤愤不平地嘟囔。他一边读着报纸,一边脱掉外裤,钻进被窝。头顶上的灯照亮了挂在墙上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合照,下面一行小字:布拉格交响乐团摄于1986年。在众多的乐手中,卢卡坐在大提琴席上。他身穿礼服,扎着领结,满脸灿烂的笑容。

鸟儿热烈的啾鸣迎来清新的早晨。斯特拉施尼采火葬场后的墓地依然暮气沉沉毫无生机,只有一位老妇,正在用耙子清理墓碑四周的杂草落叶。“早上好。”卢卡的问候打断了老人的活。“早上好。”寡妇颤巍巍地直起身,转头望着卢卡,显得不知所措。“我在看墓碑上的碑文,它们需要修复了。”卢卡指着墓碑上奥托·霍拉切克的名字。“您说得对。雨水冲刷的。”老人表示认同。“我会修复。”“您是什么意思?”老太太似乎没听懂。“我能修复碑文。”卢卡拍了拍自己的背包。

老人满心疑虑地打量了卢卡一番。“修碑文价格不高,金字一个字母五克朗,银字三克朗。”卢卡准确报价,“我建议还是用金字,因为银色的在石碑上不够显眼。”“嗯,不要银色的。”老妇人表示同意,“那一共需要多少钱?”“这上面的字没有多少。”卢卡用手指在墓碑上数起来。墓碑上刻着:

奥托·霍拉切克先生在此长眠,1905—1979“一共三十六个字母,也就是一百八十克朗。修复之后会很好看。”“怎么会这么贵?”老人感到不可思议。

卢卡从背包里取出一小瓶金色的颜料,对着阳光让老人看:“要知道,这可是真金磨成的金粉。看到那些片片了吗?这就是金片啊。”“嗯,需要镀金了。那好吧……”老妇人犹豫不决地看着惨淡的碑文。“可惜的是,老先生的名字里有两个字母T,”卢卡指着墓碑上的名字,“要不然还能省五克朗。要不这样吧,我给您算便宜点,算作公司的优惠,少收您四十克朗,总共一百四十克朗,您看怎么样?”“嗯,这个价格还差不多。”老人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现在就要付钱吗?”“不用。等您下次再过来浇花的时候,把钱给那个年轻的掘墓人就可以了。他会转给我的。”

卢卡一边解释,一边从背包里掏出蓝布工作服,穿在身上。“我们先要清除上面的污垢……”卢卡用蘸了肥皂的抹布仔细擦拭碑文。“老先生要是还活着,肯定很高兴您这么做。”卢卡越说越离谱。“哼,您可不了解他,他可是嗜钱如命。”说起已故的丈夫,老妇人一摆手。“弗兰达!”火葬场那边有人在喊他。

卢卡循声回头望去,第一小提琴手佩卡莱克站在小路口,冲他比画拉琴的动作。卢卡点点头表示会意。他脱下工作服,安慰老妇人说:“我现在要去赶一个活。但是霍拉切克太太,等到下次您再来的时候,墓碑会焕然一新,全是金灿灿的字。”

礼堂再次回荡起德沃夏克的曲子,克拉拉穿着更高的高跟鞋,再次翩然出场。

她咽了口唾沫唱起来。尽管她那性感的臀部就在卢卡触手可及的地方,尽管赞美诗中有很多小节没有大提琴的合奏,然而卢卡却没有动手。怎么回事?克拉拉不动声色地朝大提琴靠近一步。卢卡注意到了,继续无动于衷地演奏。克拉拉回过头来费解地看着卢卡,像是在质问:你今天怎么了?她在歌唱时挨他那么近,不冲动简直说不过去啊。卢卡却一脸庄重,没有任何轻佻行为。“哦,我的天!”一番激情云雨之后,克拉拉躺在卢卡的床上感慨。那场激战酣畅淋漓如狂风暴雨,地板上一片狼藉,房间四处散乱地扔着男人和女人的衣物、鞋子。桌上才喝了一半的红酒,显示两人没顾得上聊天。“卢卡,你个白痴,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两年了。”克拉拉闭着眼睛说,鼻梁都糊上了粉色的脂粉,“从民族剧院领座员哈伊科娃的葬礼开始,那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演出。”“太可怕了。”卢卡说。“是啊,这么长时间了。”克拉拉点头,冷不防打了个嗝。“我是说,我们以葬礼来计时,这太可怕了。”卢卡描述自己的感觉,“就像是葬礼主持人。”

克拉拉母亲般轻轻吻了下卢卡的额头,用食指亲抚他脸上的皱纹,说:“你从没有结过婚,对吗?”“没有。我已故的父亲常对我说:如果想在音乐上有所作为,就不要结婚。音乐意味着独身。”“独身主义者,你别亲我。”克拉拉说着又打了个嗝。“你怎么会打嗝?”卢卡笑嘻嘻地问。“嗯,我总是……就像今天这样,在事后会打嗝。”

卢卡握着她的手,建议说:“你试着咬住小拇指,咬住,那里有抑制打嗝的穴位。”

克拉拉张口咬住了小拇指,卢卡继续说道:“然后,到了我这年纪,也没有了想要结婚的想法。你不会想要结婚吧,我猜?”“我已经结过婚了。”女歌手回答,又打了个嗝。“我们换个方法试试。你同时抬起左腿和右手臂。”“左腿和右手吗?”克拉拉纳闷。卢卡轻柔地帮她把修长的左腿抬起来。

窗外响起了奇怪的抓挠的响声。克拉拉抬头问道:“那是什么?”“鸽子。在窗台上磨嘴呢,在铁皮板上。”卢卡解释。“为什么你被撵出了交响乐团?这么出色的大提琴手。”克拉拉问。“因为我被禁止出国,这样的大提琴手对交响乐团来说就毫无用处了。”“是因为你弟弟移民国外的缘故?”“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卢卡很惊讶,他点点头,“因为我弟弟移民了。但主要还是我是个白痴。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那我们换个话题。”克拉拉保持着手脚向上的姿势,确实她在这段时间里没有打嗝。她夸赞卢卡道:“嘿,你这方法还真管用。”然后她重新聊起鸽子:“鸽子为什么要磨嘴?”“这个很容易解释。”卢卡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发表高见说:“为了变得锋利。”“你真是个白痴。”克拉拉哈哈大笑,又打了个嗝。

给霍拉切克先生的碑文涂金的活已经接近尾声,就剩下最后两个字母了。

远处一辆绿色的摩地卡多功能车朝卢卡开过来。开车的是十八岁的拉迪克,旁边坐着三十五岁的掘墓人布罗什,他蜷腿坐在空间狭小的副驾驶座位上,膝盖差不多快要顶到前风挡玻璃。卡车停在了描摹碑文的画匠卢卡身边,拉迪克熄了火。“劳动最光荣!”布罗什下车后,问候卢卡,随手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上帝保佑你!”卢卡回应。“嘿,听着。我给你带来了上千元的订单。”布罗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三个描金字,两个涂银。纸上都给你标清楚了,罗马字母是墓地的区域,阿拉伯数字是墓地编号。”“这太棒了。布罗什你真是个大好人。有你这样的掘墓人是整个墓地的荣幸。”卢卡称赞布罗什,一边把小纸条塞进口袋。“卢卡,你的手艺真不错。是吧?”布罗什回头对拉迪克说道,拉迪克锁好车走过来,点头同意。“我努力在做,尽量不要把它们涂花了……”说话并没有影响卢卡手里的活。看起来到访者并没有马上要离开的意思。“卢卡先生,给我们讲讲你在美国演出的事吧。”看了一会儿,掘墓人请求。“哪一场?”“在音乐厅的那一场。”“我不是已经给你讲过了吗?”卢卡质疑。“拉迪克没听过。”布罗什说。

卢卡看了看那个留一头油腻腻长发的蓝眼睛年轻人,娓娓道来:“那次是在纽约,我们演奏的是《我的祖国》……”“德沃夏克写的,知道不?”布罗什向拉迪克显摆。“不,是斯美塔那的作品。”卢卡继续说,“卡内基音乐厅里座无虚席,挤到爆棚。欢迎场面很一般,不冷不热的礼节性掌声。长途旅行舟车劳顿,可是短暂的休息之后,感觉不那么疲惫了。”“您没说那些看演出的人种?”掘墓人插话。“哦,各色人种。大厅里坐了中国人、日本人、墨西哥人、黑人。我看到观众席上一个大高个,他后面的观众什么也看不见……”“长得像重量级拳击手。”布罗什又给拉迪克解释。“我当时就想,这么个五大三粗的,鼻子扁平,头发像洗餐具的钢丝球似的巨人,能听懂我们的《伏尔塔瓦河》或者《塔波尔》乐章吗?他甚至闻所未闻吧。”“下面这段你听仔细了。”布罗什提醒拉迪克。“正如我刚才所说,当疲劳从我们身上退去,我们开始像缝纫机那样起劲地演奏起来。乐队指挥汗如雨下,挥舞指挥棒时,身上的汗滴挥洒到我们身上。他不管不顾,激情四射地指挥大合奏,就像一只从水里爬出的狗,甩着皮毛上的水珠。”

听到这里,就连沉默寡言的拉迪克也绷不住笑起来。“别笑,伙计。你说说,这样一场演出过后,指挥会瘦多少斤?”布罗什问道。“这样一场下来,指挥起码能甩掉三公斤。”卢卡满足了布罗什的好奇。布罗什得意地瞟了一眼拉迪克,拉迪克认同地点头。“我们演奏完之后,全场鸦雀无声,大概两三秒的时间,一点声音都没有。然后突然炸裂了。”“掌声,你知道吗?”布罗什迫不及待地跟拉迪克说。“那种场景,我们都大吃一惊。那场面,就如同山崩地裂般朝你袭来。在我们谢幕的时候,我寻找那个黑大个。我看到他站在那里,拼命拍击发红的手掌,他的脸上流下两行眼泪,朋友们,豌豆大的泪珠呀。尽管他并不知晓,伏尔塔瓦河是欧洲某个地方的一条河流,这对于他来说不重要,但《伏尔塔瓦河》的乐章震撼了他。因为音乐不分种族和国界,先生们,就这么简单。哎,我都不能自已了。”卢卡用抹布擦净最后一个字母下面遗留的金粉滴,然后回头望向两位听众。

乐队在演奏弦乐四重奏《我的生活》。这四种乐器的音调奇妙地纠缠在一起,悲情同时是舒缓的。不难想象,弦乐曲的主题让我们升腾起来,如同被牵提而起的木偶,俯视着阳光明媚的墓地。

太阳光线与火葬场天花板上的昏黄暮色相交融,四位音乐家在编织奇妙动人的乐章。在小提琴手佩卡莱克的琴弦下仿佛冬日初雪,白色的松香粉末飘洒下来。卢卡的左手在沉醉地演绎颤音,看似笨拙的乐器里流淌出伤感的柔情。四位音乐家沉浸在演奏中,动人的乐曲让听众一时间忘却自己身处殡仪馆。

从这个角度卢卡可以轻松地看到克拉拉。众所周知,这个年龄的女人,她们脸上的衰老、沧桑要超过身体。岁月无情地在她们的眼角和嘴边留下痕迹,却仍然羞于进入她们的礼服下面,在那里,许多地方不合情理地依然如同少女。例如,乳房,当克拉拉俯身给四位音乐家添咖啡的时候,就能看到她丰满的乳房。

克拉拉看向正在演奏的卢卡。卢卡仿佛感应到了,两人的目光短暂地相遇。

笼子里的大黑鸟在聒噪:“我说,就这样吧!我说,就这样吧!”

卢卡饶有兴致地看着它。“这是什么鸟?”他问。“这是神圣的鹩哥。”掘墓人布罗什回答,一边拿起起子打开一瓶白皮诺酒。

当鹩哥听到开瓶的声音,又叫道:“干杯!干杯!”“说得不错呀。”卢卡称赞。“太贫了,明显是个话痨。”布罗什说,往芥绿色的玻璃杯里倒入酒,然后直切主题,表明他邀请卢卡来他家的原因。“那个特拉贝特,你上次说的那车,可以想办法解决。”“是啊,特拉贝特,可是布罗什,买车的钱……”“这恰是我要跟你说的重点,那种外快你还没有见识过。保你一天三万元入袋,一次兑现。”布罗什边说边往鱼缸里撒了一把鱼食,以此吊起客人的胃口。

卢卡把椅子转向水族箱。布罗什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鱼,看到鱼儿游上水面,争抢鱼食,他才开口说:“你还是单身吧,至少你之前是这么说的。”

卢卡点头,没有否认。“嗯,那么三万克朗就摆在你面前了,只需伸手。”布罗什用手比画,仿佛现成的那堆克朗就在他面前。

突然布罗什的两个女儿闯进了房间。五岁的小姑娘叫苏珊,她怀里抱一只小狗崽。三岁的丹娘大叫道:“爸爸,安迪长虱子了。”“吸了好多血,你看。”苏珊翻开小狗颈圈下的细绒毛。布罗什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一瓶油。两只猫跟在孩子们身后溜了进来,跑到卢卡腿边蹭来蹭去。卢卡只好默默忍受。“你在家里也会养小动物吗?”小丹娘问。“动物吗?我不养。”卢卡坦言。“那你有小孩吗?”“也没有。”卢卡老实地回答,他感到自己像在接受审问,和孩子们的对话令他窘迫。“那你有什么呢?”

卢卡无奈地耸肩,期盼和这个奇怪的小家伙的对话尽快结束。“你们自己玩去吧,我来处理虱子。”掘墓人命令俩女儿。当孩子们关上房间门后,布罗什继续刚才的话题,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在小狗崽的脖颈上画圈。“卢卡先生,我就不和你绕弯了。我想跟你谈婚礼的事。我认识一个老太太,不对,应该是一个姨妈。”“哦,不,布罗什。我可不打算结婚,更别提和一个老姨妈结婚。”卢卡抗议。“别急啊,那个姨妈是俄罗斯人。”“更何况是俄罗斯人。”“不是和那个姨妈结婚。她有一个外甥女。”“布罗什,她外甥女也不行。”卢卡拼命摇头。“你看啊,卢卡先生,”布罗什压低嗓音,“我现在跟你说的这些话,只能我们俩知道,记住了吗?”

布罗什用沾满了油的右手挡住嘴,悄声对卢卡说:“这是一桩假婚姻。”“干杯!干杯!”笼子里的鹩哥插嘴道。“它说得对,我们都没顾得上喝酒。”布罗什拿起杯子,跟卢卡碰了一下。“那位外甥女是她姨妈邀请来的,她需要我们的国籍,你明白吗?这样她就不用返回俄罗斯了。”“那个外甥女?”“那个外甥女,顺便说一下,那可是个美女。就这些。”布罗什终于掐死了小狗身上的虱子,他打量着手指上恶心的虱子尸体,撕下了一小块报纸,包起来在烟灰缸里点上火,扔到了火里,随口说道,“寄生虫,这里实行火葬。”立刻又补充说,“半年后你们就离婚,然后你又像鸟儿一样自由了。”

这时电话铃叮叮叮响起来。但是布罗什毫无反应,尽管电话机就在他手边,他在等待卢卡的答复。当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时,卢卡望着电话机,提醒布罗什:“电话。”“是它模仿的。”布罗什指着挂在上面的鸟笼说,“它什么一学就会。这只鸟是个聪明的家伙,假如不到处拉屎就好了。你看——”布罗什让卢卡看笼子周围散落的鸟粪。卢卡注意到布罗什的后背上也有鸟粪。“这种鸟寿命多长?”卢卡问。他想把话题从那桩疯狂的婚事上引开。“放养的话三十年,关在笼子里二十年。”“你瞧,你还引导我结婚。”卢卡自己扯上了老话题,“自由,才能更长寿。”

布罗什太太走进饭厅,高高凸起的肚子昭示她已经是妊娠末期。她的怀里抱了另一只小狗崽。“安迪在这里吗?”“在,它长虱子了。”布罗什把安迪从膝盖上放走。“真是的,我还担心它跑丢了呢。您好啊。”

布罗什太太看起来很想留下来陪客人,但布罗什一万个不愿意。“让我们单独待会儿,玛露什卡,我们谈点事情。”布罗什说。“好吧。过来,小家伙,我已经看到你了。”布罗什太太充满慈爱地抱起安迪,放在隆起的肚子上。临出门前她说道:“佩帕,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得了,玛露什卡,别瞎操心。”布罗什打断她的话。“这是一桩假婚姻,卢卡先生。只是做做样子,现赚四万块。”妻子关门离开后,布罗什继续说。“你刚才说是三万。”卢卡纠正他。“假如成了的话,她可以给出四万。一辆三厢特拉贝特就到手了,剩下两万还债。这是一桩划算的买卖,比给墓碑描字强多了。”布罗什游说道。“坟墓,该死的坟墓,见鬼的工作。”鹩哥提醒他们。紧接着地板上又有什么动静。

卢卡好奇地低头朝桌底下张望,那里有一只兔子。“你养了好多宠物啊。”卢卡说。“对于掘墓职业来说,有必要身边围绕一些活物。她那个外甥女名叫娜婕什塔,就走个形式罢了。卢卡先生,你觉得怎么样?”“不行,布罗什先生。”卢卡回复道,“这不适合我。真的,我不行。”

火车沿铁轨飞驰,铁路两旁的杂草被气流吹得向后弯曲。

卢卡坐在窗边读报纸。他已经读到了最后一版,版面上写着:

重组改革涉及每一方

多年来停滞的,正悄然出现

讽刺是一朵脆弱的花

卢卡把报纸放在腿上,揉揉眼睛,转头看窗外稍纵即逝的风景。

不消多久就到站了。卢卡一只手拎大提琴,另一只手提行李箱,迈步朝他的出生地走去。

路两旁低矮的房屋、二层小楼交错出现。卢卡忙不迭地和经过身边骑自行车的人还有邮递员打招呼。“回来看您母亲来了?看您母亲来了?”邮递员笑着问。“对啊。”卢卡回答。

眼前出现全新的党委秘书处办公楼,楼前停了两辆塔特拉613汽车。“弗兰达,看什么呢?”残疾车上一个蓄大胡子的男人招呼卢卡。“你好啊,洪扎,最近怎么样?”卢卡回应。“我们这里习惯说,车跑得顺利吗?”“那么,车跑得顺利吗?”“下坡路还好。你知道我们管那座房子叫什么吗?我们叫它‘科科斯’。”“椰子吗?”“不。共产主义教堂。”

说完,洪扎像烟鬼那样吭吭大笑起来,很快转为剧烈的咳嗽,卢卡不得不拍打他的后背,他才不至于窒息。“你来看你母亲?”开朗的大胡子擦去笑出来的眼泪。“对啊。”卢卡回答。

卢卡穿过广场,那里摆满鲜红的郁金香,组成五角星形状,中间底座是一尊扬起下巴的列宁像,仿佛在做日光浴。

小城广播站的扬声器里传出游行的脚步声,一位女士的声音在远处的街道尽头回响,提醒大家:

提醒家兔养殖户注意防范兔子瘟疫状况,进行必要疫苗接种。具体信息请联系小牲畜养殖协会主席白同志。

另外我们邀请古典音乐爱好者参加作曲家维瓦尔第作品音乐欣赏会,音乐会将于今晚八点在市政厅礼仪厅举行。音乐会上弗朗基谢克·卢卡将演奏大提琴,参加演出的还有来自布尔诺音乐学院的学生。入场费五十克朗。

卢卡在一栋古老的别墅前停下脚步,推开大门。落日的余晖洒在厚重的大门上,映照出残漆上青苔斑驳的痕迹。随着卢卡身后的大门吱呀关闭,小城广播站也结束了当地的游行播报。

房子里有钢琴声回荡。一听便知是学生在弹奏。琴声断断续续,不时弹错音又重新开始。

卢卡把大提琴盒靠放在墙边,墙上贴着一幅泛黄的海报。那是学生组成的弦乐五重奏乐队,那个坐在大提琴后面涉世未深的年轻男孩一看就是弗朗基谢克·卢卡。

这位未通知家人的来访者,久久环顾屋子里的陈旧摆设。那里有一个样式丑陋的花架,花架上摆放着文竹和吊兰,下面有几盆仙人掌。屋子里还挂有一幅刺绣画:蓝色的小溪淌过白色的原野,小溪上有一座小小的独木桥。还有两幅场景是锯倒在地的白桦树,一位不知名的画家正在画板上将圣灵和宫殿画入彩色风景画里。墙角落里,还有一根参观城堡和宫殿时带回来的镶金片的拐杖,斜靠在墙边。

卢卡把大衣挂在镜子旁边的黄铜衣架上。衣架经过岁月雕琢,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有些弯曲变形。卢卡微微屈膝,看他童年时乐此不疲的歪脸效果是否仍然有效。卢卡没有敲门,就推门走进了房间。

第一个看到卢卡的是坐在钢琴前的六岁的小女孩,她停下了弹奏,这时卢卡的妈妈才回过头来。“弗兰达!”妈妈激动不已,喊出声来。她一只手撑在钢琴上,另一只手扶着小女孩的肩膀站起来,抱住自己的儿子。“你是坐11路电车来的吧,你回来我真高兴!我还以为你坐3路电车到呢。玛露什卡,今天就练到这里吧,这些练习曲你拿回家复习,周二再来上课。要记得练琴。今天表现很一般。”

玛露什卡收拾好自己的乐谱,轻声道别。老妇人径直走进厨房,满心欢喜地说:“我好像预感到你要回来。你猜我准备了什么午餐?土豆布丁!我去药店的时候就想着:弗兰达要回来了,我要给他做土豆布丁。”“这太好了。”卢卡一边回答,一边四下打量,看看屋子里新添置了什么。

除了钢琴,房间里还有一把安乐椅,三十年代的古董家具。墙上装饰了几幅油画:捷克的田野风光、汹涌澎湃的大海和几幅花束静物画。墙上还挂有一幅波西米亚风格的众使徒画像,汇聚了捷克民族不同时代的伟人巨擘,这些名人同时用捷克语在宣誓。书架上摆了三尊半身石膏像,分别是:马萨里克、爱德华·贝奈斯和米兰·拉斯基斯拉夫·什杰凡尼克。

卢卡看到在书柜的玻璃门后面有一个贴了外国邮票的信封,把它拿到手里。“小维克托写来的!在玻璃柜门后,昨天才寄到的,里面还夹了精美的照片。”母亲在厨房里喊。

卢卡端详着美丽的彩照,上面是他弟弟、弟媳还有十岁的侄子,一家人幸福地笑着,在壁炉旁、在生日蛋糕前、在花园里、在自家的汽车旁……每一张照片都呈现出比大自然更为明丽浓郁的色彩,照片上面的主人个个皮肤晒得黝黑。“而你迄今没有给我寄过一张明信片。交响乐团去比利时演出了吧,你没有去吗?从收音机里我什么消息都能收听到,你连一行字都不曾给妈妈写过。维克托每两周都会给我写信。”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喃喃抱怨。“我没有时间,妈妈,比利时人像驱赶山羊那样让我们忙得团团转。”卢卡看着照片,信口编着。“维克托的信写得真好,他又租了一间新诊所。你在看信的话,你就大声念出来。”老妇人要求。

卢卡把信纸和照片塞回到信封里。“我没在读,妈妈。下次再读吧。”卢卡说。

母亲和儿子坐在餐桌前,享用土豆布丁。这道布丁里有土豆、馒头片搓成的面疙瘩,撒上油煎过的洋葱丝。“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不喜欢维克托。”母亲说,“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可是你的亲兄弟。”“他对我做了什么?他逃跑了。”“所以呢?你不会因此责怪他吧。他在国外白手起家,现在已经有了固定的客户。”“他有他的客户,而我一无所有。”“有一天你会发达的,弗兰达,作为一名出色的演奏家,很快你会再次崛起。”老妇人抚摸着儿子的胡须,她干燥的手掌心嵌满了划痕和污渍,“我很好奇,今天晚上会有多少人来听音乐会。对了,弗兰达,霍拉切克先生说,我们该更换屋檐下的排水管了。”母亲轻描淡写地说着,就好像她嘴里没有塞满食物,但卢卡停下了咀嚼,问道:“新的排水管?”“是啊,说是排水管都锈穿了,把墙面都腐蚀了。他说只要两千克朗就能搞定,包括材料费和人工费。”

卢卡放下手里的刀叉,说:“拜托了,妈妈,我从哪儿弄这笔钱?为了这间老房子你都把我榨干了。为了它我卖掉了车,投入了所有的积蓄。我从哪里再去弄这笔钱?”“弗兰达,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老妇人一脸惊诧,气得手里的叉子也哆嗦起来,“这栋房子是你的了,你已经从维克托手里买下了另一半。否则,维克托移民后,这栋房子就被没收充公了。难道你希望如此,让我跟陌生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吃饭的时候不谈这个吧。”卢卡低头重新吃起来。

卢卡换上灯芯绒外套,套上有破洞的旧毛衣,大着胆子爬上梯子,去检查排水管。排水管的沟槽里堵满了泥浆和杂物碎片,有几处不仅杂草丛生,甚至白桦树都扎下了根。卢卡用一把园艺小铲子,一点一点把淤积的泥沙铲到桶里。“你千万别摔下来,弗兰达。记得啊,你晚上还有一场音乐会呢。”母亲在下面叮嘱卢卡。

远处人行道上,一个拎行李箱的男人朝他们走来。那是卢卡的朋友赫德克。赫德克冲梯子上的卢卡喊道:“你好啊,伙计!怎么样,还在给死尸拉琴吗?”

对于这个问题,卢卡的母亲显然一脸茫然,不知所云。

站在梯子上的卢卡打了个激灵,差点没站稳。他赶紧岔开对方的话题:“那么你呢?还在给胆囊病人吹长笛?”“对啊,疗养院的长廊管弦乐队,伙计,你想不想来加入?至少我们演奏的是欢快的乐章。我还要赶火车,回见喽。再见,卢卡太太。”

卢卡太太狐疑地看着赫德克的背影。“拜托啊,你一个音乐大师,要去疗养院的长廊演奏!他刚才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跟死尸有什么关系?”“那是我们的行话,指音乐会的听众,有时候他们不冷不热的,像死尸一样没什么反应。排水管是好的,只是堵住了。槽并没有坏。”卢卡说着,他手里的铁铲一不小心把排水管捅了个洞。

黑色的淤泥里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光。卢卡把那小玩意儿从一团杂草里捡出来,在毛衣上擦拭干净。手上的东西有些奇怪,但毫无疑问是一块宝石,他肯定没有搞错。那是一件女士装饰品,一块打磨过的小宝石。“真不可思议,这东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卢卡迫不及待地爬下梯子,拿给母亲看。“在上面找到的?”母亲戴上了老花镜。“是的。”“但是这个没什么价值,弗兰达,可能只是个假首饰,节日庙会上的仿制品而已。”母亲把这个发现还给他。“这无法确定,离奇的是,它怎么跑到排水沟里的?”卢卡把珠宝在水桶里清洗干净,在阳光下它熠熠生辉。

民族委员会的大礼堂里正在演奏维瓦尔第的弦乐五重奏。这个小乐队是由一群年轻的音乐人组成。卢卡差不多属于他们父辈的年龄了。但只有卢卡的加入,小乐队才显得有底气。让年轻人驾驭这种高难度的波澜壮阔的乐章,那感觉如同在驯服一匹脾气暴烈的俊美的种马。他们心知肚明,自己在哪一段会被从鞍座里扔出去,需倍加小心。而当那些路段被克服,他们会惬意地演奏一段悠扬的乐章,然后期待下一个挑战的到来。对于这一切,从卢卡诙谐的眨眼动作不难看出,乐队的配合游刃有余。

遗憾的是,观众席上仅坐了六七位听众,而且大都年迈。听得最入迷的自然是卢卡的母亲。她目不转睛,只盯着自己的儿子。可以理解,坐在左手边的男士让她心烦意乱。如此精彩的演奏,那位先生居然安然入睡,鼾声扰人。“休瑞克先生,拜托您注意一下。”卢卡太太一脸嫌弃,用胳膊肘捅了他几下。

演出结束,台下响起可怜的十几只手掌拍击的稀稀拉拉的掌声。表演者们将乐器包装好,存放到大厅后台。那地方在国际妇女节、五一劳动节和十月革命纪念日作为存放红旗和标语的库房。“请不要介意,先生们。这些人真是过分。我们张贴了海报,也在广播里做了宣传,但是观众席上依然空荡荡的。”文化干事裴兰科娃欲哭无泪。“我们对这类客串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的演奏很棒吧?”拉中提琴的学生调侃说。“很棒,孩子们,很棒。合作很愉快。”卢卡赞同。“只是关于演出费的问题,卢卡先生,孩子们来这里的路费我们肯定要支付。但是这次演出票一共就剩了九十克朗。所以卢卡先生,您的演出费让我们很为难……”“我就当作义务演出了,裴兰科娃女士,出于我对这座城市的爱。”卢卡安慰那位内心不安的女干事。“您真的不介意吗?”“当然不介意。”卢卡打肿脸充胖子。

卢卡老太太站在门口,拄着嵌金片的拐杖说:“完美的体验啊,先生们,音乐的盛宴。这是金钱买不来的。”“不幸言中。”卢卡说。学生们笑了起来。

在民族大街上的一家古玩店里,珠宝专家瞪着一只眼在仔细审视卢卡带来的珠宝。“您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找到的。”卢卡回答。“找到的……”专家小声嘟囔,拿起高倍数的放大镜察看。“您觉得它值多少钱呢?”古玩店老板故弄玄虚。“我恰恰想知道啊。”“这个东西我可以给您五到十个克朗。”那个男人带着苦笑把首饰还给了卢卡。“克朗吗?”卢卡确认后,沮丧地走出古玩店。“唯一的可能就是烟囱工。”第一小提琴手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个神秘的假珠宝,在两场葬礼间歇的时间里,他大口咀嚼着涂了芥末的小烤肠,“他给某个女人买的,清理烟囱时,这东西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烟囱工上不去我们家的房顶,只能从下面清扫。”卢卡排除了这种可能性,然后补充说,“雅尔达,我知道,我还没有还你那一百克朗,你能不能再借我一百克朗啊?”

管风琴手坐在斯特拉施尼采火葬场高高的唱诗台上,作为乐队领班,此刻他拿起紧靠管风琴摆设的办公桌上的话筒:“金色的太阳,对啊,它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这位老母亲作为我们今天的尾曲,是值得尊重的惯例。”说罢,他招呼乐队的乐手们就位,“结束了,先生们。照亮我吧,金色的太阳。”

音乐家们纷纷坐到自己的乐器前。

关于假首饰的来历,掘墓人布罗什另有见解。“有一对情侣从你们家门口走过,两人在吵架。女人说:跟你这廉价饰品一起见鬼去吧。说罢一把扯下,怒不可遏地往空中一扔,落到了排水管道里。我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布罗什说完,把廉价饰品还给了卢卡。

卢卡全神贯注地在给墓碑上的字母涂银漆,他说:“布罗什先生,我同意。”“当然了,因为不存在别的解释。”布罗什准备离开。“我说的是那桩假婚姻,也许我会考虑。”卢卡重申。

斯波什洛夫居民区一家福米卡板装饰的餐厅里,睡眼惺忪的服务员打量着上午唯一的一桌客人,百无聊赖。桌边喝咖啡的这一侧,你可以看到卢卡和布罗什;品茶的这一侧有壮实的老姨妈塔玛拉和她的外甥女娜婕什塔。娜婕什塔长得温柔可人,一头黑发,年龄三十来岁。

要想看到第五位客人——当然他只能喝橙黄色的柠檬水——你就得低下头去: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跪在地板上,把凳子当作桌子,趴在上面用彩笔涂涂画画。

布罗什,主要是塔玛拉姨妈,抽得更多,亲手一根接一根卷起纸烟,烟灰缸里已经堆起小山一般的烟灰。看到这个场景肯定能猜想到,这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谈判。服务员娴熟地为他们调换烟灰缸,他先把满满的烟灰缸罩上,桌子边两组人员的激烈交谈送入耳中。“如果你们会说德语的话,你们可以和娜婕什塔用德语交流。因为她是俄德双语口译。”塔玛拉姨妈说,她的捷克语带有浓浓的俄语腔。“可惜我既不会说德语,也不会说俄语。”卢卡耸耸肩。“这我很清楚,你们捷克人既讨厌德国人,又讨厌俄罗斯人。”塔玛拉姨妈用手掌拍拍卢卡的后背,表示理解,然后转头用俄语给娜婕什塔说了一通。“我倒不是讨厌谁,我只是没有语言天赋。”卢卡解释道。“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布罗什参与到讨论中,“他们在一起怎么交流,没有人会感兴趣,因为每个捷克人或多或少会说一点俄语……”

当布罗什看到娜婕什塔没有听懂他说的话时,用俄语给她解释说:“每个捷克人都会说一点俄语。”“除了我。”卢卡反驳。“除了这位卢卡先生,每个捷克人多少都会说一点俄语。”掘墓人布罗什明确声明。“除了他?”娜婕什塔听得莫名其妙。“但是姨妈,没有人会怀疑这桩婚姻的。”布罗什转向塔玛拉,“重要的一点是,确保卢卡先生相信,这一切都是公平的,里面没藏着什么花招,半年后两人离婚,就这些。”“我用我的灵魂担保,半年后结束,大师先生。”塔玛拉手抚胸口说道,“假的婚姻,做给别人看的婚礼。我们对你们什么都没有隐瞒:娜婕什塔的儿子,你们都看到了。和您相比娜婕什塔那么年轻,您都能当她的父亲了,她怎么会有兴趣和您共同生活?她能和您做什么?”

卢卡看了一眼自己未来的“妻子”,苦涩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娜婕什塔没有听懂塔玛拉说的话,只是冲着卢卡温柔地微笑。然后她想起来对姨妈说道:“塔玛拉,你跟他说,必须要有正式的结婚仪式。”“娜婕什塔说,所有的过程都要像真正的婚礼一样。因为别人会监视我们。类似的假婚姻时常发生,那些当官的也不是傻子。”塔玛拉铿锵有力地强调句末最后一个俄语词的音节,“所以我们必须要举办婚宴,还要有他们的初夜。所有的都按婚礼流程进行。”“还有初夜?”卢卡不解地回头看布罗什。“初夜也就是住在一起罢了,只是你们分房睡,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万一来突击检查,发现你们刚结婚就分道扬镳。”布罗什安抚卢卡。“先生,白兰地……再来一杯。”卢卡说。

桌子下面响起低沉的嗡嗡声,小男孩在模仿他刚画好的小汽车声音。他放下手中的画笔,注意到一个信封从塔玛拉老姨妈的膝盖悄悄转移到掘墓工布罗什那里,布罗什再传向另一个膝盖。“这是定金。”布罗什悄声说,几乎没张开嘴巴。然后偷偷地把信封塞进卢卡怀里。

卢卡把信封藏进衣兜里,塔玛拉姨妈向前探过身子对他说:“你们知道摆平俄罗斯官员我们花了多少钱?”

卢卡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塔玛拉揪了揪卢卡的袖子,让他靠自己更近些,然后说:“您还是别知道为好。”

维谢格拉德婚礼大厅铺上了红地毯,那座小桥,上千对情侣曾走过它踏入婚礼的殿堂。倘若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新郎的皮鞋在桥的左半侧踏出一条小径,右半侧有新娘的高跟鞋留下的印记。然而今天,这条命运的红毯上一步步走来的是穿着抛光黑皮鞋的新郎弗朗基谢克·卢卡,他的步履忐忑压抑,而脚穿白色高跟鞋的新娘娜婕什塔·伊凡诺维娜·碧柳科沃娃,则步态轻盈勇敢。

婚礼上是管风琴演奏的勃拉姆斯和门德尔松的乐曲。一切按部就班地推进。司仪宣读新郎新娘永结连理,摄影师拍照,新婚夫妇相互点头,承诺“我愿意”。大厅里仅有两位婚礼嘉宾:塔玛拉姨妈和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紧紧抓住塔玛拉的胳膊,眼神严肃地审视这个陌生的礼堂。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好奇,比如说国徽上长相奇怪的动物,管风琴手,摄影师,古董椅子靠背上的雕花……

婚礼上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先由新郎给新娘戴婚戒,戒指很顺利地套在了新娘纤细的手指上,然而等新娘为新郎戴戒指时,卢卡粗大的指关节卡住了婚戒,怎么也推不进去,只得听任戒指留在第一节手指上。

卢卡斑白的胡须慢慢贴近新娘年轻温润的双唇。

新郎用拉丁字母签名,新娘用西里尔文字。然后双方的证婚人签名。卢卡的证婚人是掘墓人布罗什,娜婕什塔的证婚人是她的俄罗斯女友帕莎。女友耳朵上戴一个巨大的金耳环,门牙也镶金。

当帕莎签名的时候,她转过头来乐呵呵地看了一眼小男孩科里亚。

让卢卡感到局促不安的不仅仅是婚礼仪式,对此他已经成功抵触了大半辈子,最主要的是他的老熟人、那个管风琴演奏家。自打婚礼开始起,管风琴手的视线透过眼镜框的上沿,始终瞄在卢卡身上,眼前的婚礼让他难以置信。他甚至摘下用来看乐谱的花镜,换上了近视镜,用西服口袋把镜片反复擦拭了几遍,以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卢卡一直低着头,但这显然是多余的。巧合就是个浑蛋,专门喜欢捉弄人。今天在这里演奏的恰好还有卢卡的同事穆齐尔。婚礼仪式结束后,两位证婚人和塔玛拉姨妈一起为新婚夫妇送上祝福时,穆齐尔忍不住了,他把乐器放到一边,走到他们面前。“这不是弗兰达吗!祝你好运。美女呀!大美女!”穆齐尔说着冲傻愣着的卢卡眨了眨眼睛。“你无处不在啊,哥们儿!”卢卡五味杂陈地表示感谢。

参加婚礼的嘉宾在一家小餐馆的包间里享用午餐。现场很安静,只听到勺子触碰到汤盘时发出的叮当响声。布罗什一个人大口嘬汤,旁若无人地发出声响,打破了这沉闷、单调的沉寂。“像我们的罗宋汤。”塔玛拉姨妈说。“您说得对。”证婚人帕莎附和道。“对。”新娘点头赞同。她和新郎共用一个盘子喝汤。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刀叉碰碟子的叮当声,大口吸溜汤的响声。

五岁的小男孩坐在塔玛拉身边,看起来神情倦怠。

汤不合他的胃口。“吃一点儿,科里亚,吃一点儿。”塔玛拉敦促小男孩,显然他不愿意。科里亚把头枕在塔玛拉的腿上,老妇人亲昵地揉搓小男孩的头发,伸手从桌子底下拿她的皮包。“娜婕什塔可能不爱听我这么说。”塔玛拉对卢卡说,“她很少有时间照顾科里亚。她要学习,做口译,那些国际会议的翻译。你知道谁来照顾这个小家伙吗?”

塔玛拉终于从皮包里找出来一张照片。“你看,知道这是谁吗?”“您吗?”卢卡猜测。因为照片上老妇人的脸和塔玛拉非常像。“这是我姐姐,娜婕什塔的妈妈,科里亚的姥姥。但她一年前在新西伯利亚去世了。科里亚一直由她看护。现在他们把科里亚带到了这里,我就成为科里亚的姥姥,塔玛拉姥姥。科里亚,我的宝贝……”“孩子看起来好像不高兴。”布罗什说,“让他去我们家吧,我们家有狗,有小孩,有鸟,什么都有。”

说心里话,卢卡对这个俄罗斯家庭没有半点兴趣。塔玛拉把他拉入其中,这让他感到不舒服,恍如他是真正的新郎似的。当卢卡吃光面前的新婚夫妇盘子里的食物,便谎称自己需要去一趟卫生间。

他并没有去卫生间。他和餐厅领班简单聊过两句之后,被带进了厨房,厨房的水槽旁边有一部电话。

透过厨房里层层叠叠堆积成山的油腻脏盘,可以听到费什卡的歌声。“我找穆齐尔先生,他在你们那里弹奏管风琴。”卢卡对着话筒请求。“呦呦鹿鸣,空谷回响……”洗碗女人的歌声填补了卢卡等待的时间。“你好啊,艾曼,我是卢卡,弗兰达,对。”弗朗基谢克·卢卡用手堵住一只耳朵,不让“呦呦鹿鸣”的歌声干扰自己,“艾曼,求你,我结婚的事情别告诉任何人,明白吧?你说什么,没听清?热闹?嗯对,这里很热闹。稍等……”卢卡用手掌捂住话筒,转头央求唱歌的女人,“麻烦您小声一点可以吗?”

费什卡的歌声戛然而止,这下卢卡打电话的声音整个厨房听得一清二楚。“你在维谢格拉德看到的一切,留在心里,反正对谁都别提这场婚礼,我之后再慢慢跟你解释。对,我是结婚了,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听到这里,费什卡和另一位厨师毫不遮掩地大笑起来。“你还是唱吧,别那么大声就行。”卢卡避开话筒对费什卡说。“我要么放开了唱,要么闭口不唱。”女歌手断然拒绝卢卡的折中提议。静谧的厨房让卢卡匆匆结束了跟穆齐尔的对话。“反正你一定要守口如瓶。过后我再跟你解释。什么?你告诉谁了?你真是个白痴,艾曼。”卢卡怒气冲冲地一把挂了电话。“他伸手触摸灌木,眺望丛林……”费什卡恶作剧似的欢快歌声把他送出了厨房。

两辆出租车载着婚礼的当事人,穿过布拉格,驶向斯波什洛夫小区。布罗什坐在副驾驶位置,卢卡和他的“新娘”坐在后排,沉默无言,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塔玛拉和证婚人帕莎坐在第二辆车上。塔玛拉不时忧心忡忡地往后面张望,也许在担心这场假婚礼是否被人跟踪监视了。

塔玛拉家起居室桌子的正中央显眼地摆了一套大茶具。录音机正放着俄罗斯男高音的演唱,由传统的三弦琴伴奏。放纵的狂欢如火如荼地进行,卢卡沉浸其中,犹如一只被水打湿的纸船,随时会沉没。又一瓶俄罗斯香槟启开了,瓶塞在瞬间擦着波西米亚水晶吊灯飞向空中,直击天花板后再弹回来,砸到挂在墙上的圣像上,最终滚落到破旧的波斯地毯上。布罗什把瓶塞捡起来,摆在另外两个软木塞旁边。突然挣脱瓶口的束缚,三个软木塞终于能够自由鼓胀起来。

香槟在玻璃杯里滋滋作响。因这奇特的婚礼而有了交集的五个人,觥筹交错,开怀畅饮。卢卡一口饮下杯中的酒水。

塔玛拉姨妈一边卷着香烟,一边跟着录音机里的男高音小声哼唱。

娜婕什塔的闺蜜又给卢卡倒上了满满的一杯,她冲卢卡不停地笑,脸凑近来,她那镶金大门牙几乎要贴到卢卡脸上。然后她戏谑地揪了一把卢卡下巴上的胡子,贴着塔玛拉的耳朵嘟囔了什么,塔玛拉姨妈放声大笑起来,立刻把刚才听到的话翻译给外甥女婿听。“弗朗基谢克,帕莎说,你是个帅气的男人,等你离婚了恢复自由身,帕莎想和你来一次婚礼。”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起来,只有卢卡没什么表情。“一场婚礼就够了。完全足够。别的女人我不想要了。”卢卡望着自己的“新娘”,目光柔和。“你很抢手啊,卢卡先生。”布罗什打趣。“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再搞一次。帕莎也是个美女呀,浑身珠光宝气的……”“朋友们!”卢卡突然要发表讲话。“朋友们!”塔玛拉当场翻译,吞云吐雾,她蓄满了烟气的肺里又往屋子里排出了一股白烟。“我非常喜欢我的妻子。”“我非常爱我的老婆。”“所以我现在决定……”“所以我决定……”塔玛拉姨妈翻译着,满心期待卢卡接下来会抛出个笑话逗大家开心。“我们两个人,我和我的妻子娜婕什塔,今天将会度过一个美妙的真正的洞房夜。”

布罗什正在吞咽一块炸肉饼,震惊之下着实呛着了,咳嗽起来。塔玛拉姨妈收起脸上的笑容,不再翻译卢卡的话。只有两个俄罗斯姑娘满心好奇。“他刚才说什么呢?”那个金牙姑娘问道。娜婕什塔黑褐色的大眼睛也写满了好奇。“他在讲一个笑话。”塔玛拉姨妈回答,掐灭了手里的烟。“因为,我不想抱憾终身。”卢卡继续聊自己兴致勃勃的话题,“既然我们已结为夫妻,一个捷克男人却不对自己美丽的俄罗斯妻子行使合法……合法权利。”卢卡炫耀地把戴在手指关节处的戒指展示给大家看。

他一边演说,一边抚摸“妻子”那浓密的西伯利亚秀发。“塔玛拉,翻译一下,翻译一下。”“新娘子”央求。

然而塔玛拉姨妈却摇摇头。

突然电话铃响了。娜婕什塔像是在等待这个电话,匆忙跑了过去。“弗朗基谢克,您喝多了。”塔玛拉姨妈慈祥地对醉醺醺的卢卡说。“我还能喝。”卢卡对塔玛拉转换的尊称,丝毫没有觉察,他又要倒一杯酒,被布罗什止住了。他贴着卢卡的耳朵说了什么。

大家听到,娜婕什塔在用德语打电话,语气真诚。在喧闹的大厅里,送入耳朵里的对话零零落落。“对,格特,是的。我也是。什么时候?十月?太好了。我想……他不在,但是……礼物?真的吗?我不知道……谢谢你,格特,谢谢……”

卢卡却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我们已经喝那么多了,我想是时候请各位客人各回各家。比如说布罗什先生,让我们小两口共度良宵。因为,朋友们,新婚之夜仅此一回,希望各位能体谅。我要给我的妻子娜婕什塔留下永生难忘的回忆,永远……永远记得布拉格。将来某一天,她在西伯利亚的家中,裹着毛皮大衣围着温暖的炉火,会讲起这一段,说我们捷克的男人,即使已过知命之年却依旧精力充沛。我发誓,今夜我就是俄罗斯的伊利亚·穆罗梅茨!”

只有帕莎一人还在倾听卢卡的长篇大论。娜婕什塔打完电话了。塔玛拉姨妈已经告诉了她新郎的额外意图,然后和布罗什低声商量应对措施。“伊利亚·穆罗梅茨!”帕莎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她揪着卢卡的胡子,把他一把拉到自己面前,想要亲吻他。“或者是丘里拉·普伦科维奇!”卢卡补充。“卢卡先生,她们不太了解您,所以不明白您说的笑话。您看她们都害怕了。”布罗什试图让疯癫的卢卡安静下来。但是卢卡不能:“这就对了。在新婚之夜每个新娘子都有惊恐之感。”

这时门铃响了。

布罗什打开门,门后站着他大腹便便的妻子玛露什卡。她气喘吁吁,面带惊吓之色。她一只手托住自己高耸的肚子,另一只手拉着啼哭的小男孩科里亚。“我感觉要生了,佩帕,出现了有规律的宫缩。”她喘着气,低头看了眼左手牵着的小男孩,说,“他不愿意待在咱们家,哭个不停。佩帕,你得回家照看孩子们。”

与此同时,科里亚绕过布罗什,跑进屋里,先扑到塔玛拉怀里,然后跑到妈妈身边。两个女人亲抚着科里亚,一个劲儿用俄语安慰他。仿佛这还不够,大金牙也凑了过去。“玛露什卡快生了,出租车已到楼下,我们必须走了。”布罗什向大家告辞,一边往身上套西服。

等塔玛拉把布罗什的话翻译出来,三个女人的情感从科里亚转移到玛露什卡身上。她们上前抚摸她,安慰她,催促她赶紧去医院。

只有卢卡独自坐在桌前,像是多余的存在。他自己举起酒杯,祝福玛露什卡,想向她介绍自己的妻子。但是没有人理会他。

布罗什夫妇离开后,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隔壁房间隐约传出娜婕什塔和帕莎哄科里亚睡觉的声音。

塔玛拉姨妈卷了一支烟,点燃,指着客厅里那张铺着拜占庭风格罩布的沙发,用沙哑低沉的烟嗓对卢卡说:“今晚您就睡这里。”

她的话听起来像判决,不容违抗。

塔玛拉姨妈打开梳妆台,从抽屉里拿出一件男士睡衣,扔在搁脚凳上:“是干净的,我丈夫留下的。”

卢卡好像猛然间头脑清醒了,顺从地换上睡衣。塔玛拉从隔壁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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