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散文精选集:万物有灵(《朗读者》董卿含泪推荐,贾平凹给我们的生命思索必修课)(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1 08:3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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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平凹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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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散文精选集:万物有灵(《朗读者》董卿含泪推荐,贾平凹给我们的生命思索必修课)

贾平凹散文精选集:万物有灵(《朗读者》董卿含泪推荐,贾平凹给我们的生命思索必修课)试读:

一棵小桃树

我常常想要给我的小桃树写点文章,但却终没有写就一个字来。是我太爱怜它吗?是我爱怜得无所谓了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缘故,只是常常自个儿忏悔,自个儿安慰,说:我是该给它写点什么了呢。

今天的黄昏,雨下得这般儿地大,使我也有些吃惊了。早晨起来,就淅淅沥沥的,我还高兴地说:春雨贵如油,今年来得这么早!一边让雨湿着我的头发,一边吟些杜甫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甚至想去田野悠悠地踏青呢。那雨却下得大了,全不是春的温柔,一直下了一个整天。我深深闭了柴门,临窗坐下,看我的小桃树儿在风雨里哆嗦。纤纤的生灵儿,枝条已经慌乱,桃花一片一片地落了,大半陷在泥里,三点两点地在黄水里打着旋儿。啊,它已经老了许多呢,瘦了许多呢,昨日楚楚的容颜全然褪尽了。可怜它年纪太小了,可怜它才开了第一次花儿!我再也不忍看了,我千般儿万般儿地无奈何。唉,往日多么傲慢的我,多么矜持的我,原来也是个孱头儿。

好多年前的秋天了,我们还是孩子。奶奶从集市上回来,带给了我们一人一颗桃子,她说:都吃下去吧,这是一颗“仙桃”;含着桃核儿做一个梦,谁梦见桃花开了,就会幸福一生呢。我们都认真起来,全含了桃核爬上床去。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安睡,想这甜甜的梦是做不成了,又不肯甘心不做,就爬起来,将桃核儿埋在院子角落的土里,想让它在那蓄着我的梦。

秋天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冬天,孩子自有孩子的快活,我竟将它忘却了。一个春天的早晨,奶奶打扫院子,突然发现角落的地方,拱出一个嫩绿儿,便叫道:这是什么呀?我才恍然记起了是它:它竟从土里长出来了!它长得很委屈,是弯了头,紧抱着身子的。第二天才舒开身来,瘦瘦儿的,黄黄儿的,似乎一碰,便立即会断了去。大家都笑话它,奶奶也说:这种桃树是没出息的,多好的种子,长出来,却都是野的,结些毛果子,须得嫁接才成。我却不大相信,执着地偏要它将来开花结果哩。因为它长的太不是地方,谁也不再理会,惹人费神的倒是那些盆景儿了。爷爷是喜欢服侍花的,在我们的屋里、院里、门道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春天花事一盛,远近的人都来赞赏,爷爷便每天一早喊我们从屋里一盆一盆端出来,一晚又一盆一盆端进去;却从来不想到我的小桃树,它却默默地长上来了。

它长得很慢,一个春天,才长上二尺来高,样子也极猥琐。但我却十分的高兴了:它是我的,它是我的梦种儿长的。我想我的姐姐弟弟,他们那含着桃核做下的梦,或许已经早忘却了,但我的桃树却使我每天能看见它。我说,我的梦儿是绿色的,将来开了花,我会幸福呢。

也就在这年里,我到城里上学去了。走出了山,来到城里,我才知道我的渺小:山外的天地这般儿大,城里的好景这般儿多。我从此也有了血气方刚的魂魄,学习呀,奋斗呀,一毕业就走上了社会,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我的事业了;那家乡的土院,那土院里的小桃树儿便再没有去思想了。

但是,我慢慢发现我的幼稚、我的天真了,人世原来有人世的大书,我却连第一行文字还读不懂呢。我渐渐地大了,脾性儿也一天一天地坏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心境似乎是垂垂暮老了。这时候,奶奶也去世了,真是祸不单行。我连夜从城里回到老家去,家里人等我不及,奶奶已经下葬了。看着满屋的混乱,想着奶奶往日的容颜,不觉眼泪流了下来,对着灵堂哭了一场。天黑的时候,在窗下坐着,一抬头,却看见我的小桃树了:它竟然还在长着,弯弯的身子,努力撑着的枝条,已经有院墙高了。这些年来,它是怎么长上来的呢?爷爷的花事早不弄了,一垒一垒的花盆堆在墙根,它却长着!弟弟说:那桃树被猪拱折过一次,要不早就开了花了。他们曾嫌长得不是地方,又不好看,想砍掉它,奶奶却不同意,常常护着给它浇水。啊,小桃树儿,我怎么将你遗在这里,而身漂异乡,又漠漠忘却了呢?看着桃树,想起没能再见一面的奶奶,我深深懊丧对不起我的奶奶,对不起我的小桃树了。

如今,它开了花了,虽然长得弱小,骨朵儿也不见繁,一夜之间,花竟全开了呢。我曾去看过终南山下的夹竹桃花,也去领略过马嵬坡前的水蜜桃花,那花儿开得火灼灼的,可我的小桃树儿,一颗“仙桃”的种子,却开得太白了、太淡了,那瓣片儿单薄得似纸做的,没有肉的感觉,没有粉的感觉,像是患了重病的少女,苍白白的脸儿,又偏苦涩涩地笑着。我忍不住几分忧伤,泪珠儿又要下来了。

花幸好并没有立即谢去,就那么一树,孤孤地开在墙角。我每每看着它,却发现从未有一只蜜蜂去恋过它,一只蝴蝶去飞过它。可怜的小桃树儿!

我不禁有些颤抖了:这花儿莫不就是我当年要做的梦的精灵儿吗?!

雨却这么大地下着,花瓣儿纷纷零落去。我只说有了这场春雨,花儿会开得更艳,香味会蓄得更浓,谁知它却这么命薄,受不得这么大的福分,受不得这么多的洗礼,片片付给风了、雨了!我心里喊着我的奶奶。

雨还在下着,我的小桃树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挣扎起来,一树的桃花,一片,一片,湿得深重,像一只天鹅,眼睁睁地羽毛剥脱,变得赤裸的了,黑枯的了。然而,就在那俯地的刹那,我突然看见那树儿的顶端,高高的一枝儿上,竟还保留着一个欲绽的花苞,嫩黄的,嫩红的,在风中摇着,抖着满身的雨水,几次要掉下来了,但却没有掉下去,像风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灯,闪着时隐时现的嫩黄的光、嫩红的光。

我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啊,小桃树啊!我该怎么感激你,你到底还有一朵花呢,明日一早,你会开吗?你开的是灼灼的吗?香香的吗?我亲爱的,你那花是会开得美的,而且会孕出一个桃儿来的;我还叫你是我的梦的精灵儿,对吗?

天上的星星

大人们快活了,对我们就亲近,虽然那是为了使他们更快活,我们也乐意呢;但是,他们烦恼了,却要随意骂我们讨厌,似乎一切烦恼都要我们负担,这便是我们做孩子的,千思儿万想儿,也不曾明白。天擦黑儿,我们才在家捉起迷藏,他们又来烦了,大声呵斥,只好蹑蹑地出来,在门前树下的竹席上,躺下去,纳凉是了。

闲得实在无聊极了。四周的房呀,墙呀,树的,本来就不新奇,现在又模糊了,看上去黝黝的似鬼影。天上月亮还没有出来,星星也不见,昏亮亮的一个大大的天空。我们伤心了,垂下脑袋,不知道这夜该如何过去,痴呆呆儿守着瞌睡虫爬上眼皮。“星星!”妹妹突然叫了一声。

我们都抬起头来,原本是无聊得没事可做,随便看看罢了。但是,就在我们头顶,出现了一颗星星,小小的,却极亮极亮,分明看出是有无数个光角儿的。我们就好奇起来,数着那是四个光角儿呢,还是五个光角儿,但就在这个时候,那星的周围里,又出现了几颗星星,这是那么一瞬间,几乎不容觉察,就明亮亮地出现了。啊,两颗,三颗……不对,十颗,十五颗……奇迹是这般迅速地出现,愈数愈多,再数亦不可数,一时间,漫天满空,一片闪亮,像陡然打开了百宝箱,灿灿的,灼灼的,目不暇接了呢。我们只知道夜夜天上要有星星,但从没注意到这么出现,那是雨天的池塘,霎时浮了万千水泡?又是无数沉睡的孩子,蓦地睁开了光彩的眼睛?它们真是一群孩子呢,一出现就要玩一个调皮的谜儿啊!这些鬼精灵儿,从哪儿来的,是一个家族的兄妹?还是从天涯海角集合起来,要开什么盛会了呢?

夜空再也不是荒凉的了,星星们都在那里热闹,有装熊的,有学狗的,有操勺的,有挑担的,也有的高兴极了,提了灯笼一阵风似的跑……

我们都快活起来了,一起站在树下,扬着小手。星星们似乎很得意了,向我们挤弄着眉眼,鬼鬼地笑。

过了一会儿,月亮从村东口的那个榆树桠子里升上来了。它总是从那儿出来,冷不丁地,常要惊飞了树上的鸟儿。先是玫瑰色的红,像是喝醉了酒,刚刚睡了起来,蹒跚地走。接着,就黄了脸,才要看那黄中的青紫颜色,它就又白了,白极白极的,夜空里就笼上了一层淡淡的乳白色气。我们都不知道这月亮是怎么啦,却发现那些星怎么就少了许多,留下的也淡了许多,原是灿灿的亮,变成了弱弱的光。这竟使我们大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啦?”妹妹慌慌地说。“月亮出来了么。”我说。“月亮出来了为什么星星就少了呢?”

我们面面相觑,闷闷不得其解。坐了一会儿,似乎就明白了:这漠漠的夜空,恐怕是属于月亮的,它之所以由红变黄,由黄变白,一定是生气星星们的不安分,在吓唬着它们哩。“哦,月亮是天上的大人了。”妹妹说。

我们都没有了话说。我们深深懂得做大人们的威严,又深深可怜起这些星星了:月亮不在的时候,它们是多么有精光灵气,月亮出现了,就变得这般猥琐了。

我们突然又回想起了一切:原来天上并不甚好。月亮睡着了的时候,它才让星星出来,它出来了,就要星星退去。那纷纷扬扬的雪片,五个角的,七个角的,全是薄亮亮的,不就是星星的尸骸吗?或许,就燃起晚霞的大火来烧它们,要不,星星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叶,也没有根,只是那么赤裸裸的星颗呢?

我们再也不忍心看那些星星了,低了头走到门前的小溪边,要去洗洗手脸。谁也不言语,默默想着我们做孩子的不幸:是我们太小了,太多了吗?

溪水浅浅地流着,我们探手下去,才要掬起一杯来,但是,我们差不多全看见了,就在那水底里,有着无数的星星。“啊,它们藏在这儿了。”妹妹大声地说。

我们赶忙下溪去捞,但无论如何也捞不上来,看那哗哗的水流,也依然冲不了它们。我们明白了,那一定是星星不能在天上,偷偷躲藏在那里了。我们就再不声张,不让大人们知道,让它们静静地躲在那里好了。

于是,我们都走回屋里,上床睡了。却总是睡不稳,害怕那躲藏在水底的星星会被天上的月亮发现吗?可惜藏在水底的星星太少了,那无数的还在天上闪着光亮。它们虽然很小,但天上如果没有它们,那会是多么寂寞啊!

大人们骂我们不安生睡觉了。骂过一通,就打起鼾声,我们赶忙爬起来,悄悄溜到门外,将脸盆儿、碗盘儿、碟缸儿都拿了出去;盛了水,让更多更多的星星都藏在里边吧。1981年6月15日晚于静虚村

云雀

小小的时候,我眼见过一个奇妙的现象,便不敢忘去;一直到现在,我已是垂垂暮年了,但仍还百思不得其解呢。

我们的隔壁,是住着一位老头的。他极能养鸟,门前的木架上,吊下各式各样的鸟笼,里边住着云雀、绿嘴、画眉、黄鹂儿……尽是些可怜可爱的生灵儿。整天整天里,我们就守在那鸟笼下,听着它们鸣叫。叫声很是好听,尤其那只云雀,像唱歌一样,打老远就能听见,使人禁不住要打一个麻酥酥的颤儿了。

时间一长,那云雀声就不比以前那么脆了,老头便给它吃最好的谷,喝最清的水,稍不鸣叫,就万般逗弄;于是它就又叫起来了。但它叫起来的时候,总是在笼里不能安宁,左一撞,右一碰的,常常把黄黄的小嘴从笼格里挤出来,盯着高高的云天,叫得越发哑了。“它唱得太疲劳了。”我们都这么说,便去给老头建议,不要逗弄它了吧。

但是,每每黎明的时候,它就又叫起来了,而且每个黎明都叫。我们爬起来,从窗口里看去,天刚刚发亮,云升得很高很高,老头并没有起床呢。于此才明白别人不逗弄它,它还是每天要叫的;依然嘴挤在笼格外边,翅膀扑闪着,竟有几根茸茸的羽毛掉了下来。“它在练嗓子吗?”妹妹说。“不,它那嗓子已经哑了。”我说。“那它为什么还要唱呢?”“谁知道呢?你听,它是在唱一支忧郁的歌吗?”

细细听起来,果然那叫声充满了忧郁;那往日里悠悠然的叫声原来是痛苦的呼喊呢?!“是它肚子饥了,渴了吧?”妹妹又说。

我们跑过去,要给它添些食儿,却看见笼里,满满地放着一盘黄谷,一盘清水:这便又使我们迷糊了。“一定是向往着云天吧。”

我们这么不经意地说过,立即便觉得是很正确的了。想,它未被老头捉住之前,它是飞在天上的,天那么空阔,天便全然是它的;黎明的时候,它一定是飞得像云一样地高,向黑暗宣告着光明。如今,黎明来了,它却飞不出去,才这么发疯似的抗议了!我们在笼下捡起那抖落下的羽毛,深深地感到它的可怜了。

我们把这想法告诉给老头,老头笑我们可爱,却终没有放了它去。它每天还是这么叫着,唱那一支忧郁的歌。

我们终于不忍了,在一个黎明,悄悄起来,拆开了笼的门,放它出去了。它一下子飞到了柳树梢上,和柳梢一起激动,有些站不稳,几乎就要掉下来了。但立即就抖抖身子,对着我们响亮地叫了一声,倏忽消失在云天里不见了。

老头发觉走失了云雀,捶胸顿足了一个早上,接着就疑心被人放走的,大声叫骂。我们听了,心里却充满欢乐,觉得干了一件伟大的事情。

云雀飞走了,我们却时时恋念着它,当看着那笼里的绿嘴、黄鹂、画眉,就想它这个时候,是在天的哪一角呢?在云的哪一层呢?它该是多么快活,那唱的,再也不是忧郁的歌了,而是凌云之歌,自由之歌,生命之歌了啊!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突然,我们在那棵柳树上,却发现了它。它样子很单薄,似乎比以前消瘦多了,也疲倦多了;在风里,斜了翅膀,上下怯怯地飞。我们惊喜地呼唤它,但立即就赶走了它,怕那老头发现了,又要捉它回去。

但是,就在第四天的早上,我们刚刚醒来,突然就又听到了云雀的叫声。赶忙跑出门,看那柳树,柳树上没有它。老头却在大声地喊叫我们了:“啊,云雀,还是我的那个云雀!”

我们看时,老头正提着那个鸟笼。笼门已经重新封了,云雀果然就在里边,一声一声地叫。这使我们大惊失色,责问他怎么又捉了它,老头说:“哪里!是它飞回来的;这鸟笼一直在那里空着,它就飞回来了呢。”“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说。“怎么不可能呢?”老头说,笑得更得意了。“我已经喂它两年了,这笼里多舒服啊!”

我们走近去,云雀待在那里,急急地吃着那谷子,喝着那清水,好像它一直在饿着,在渴着,末了,就静静地卧下来,闭上了眼睛,作着一种疲乏后的休息。

我们默默地看着它,这只美丽的云雀,再没有说出话来。1981年7月22日作于静虚村

落叶

窗外,有一棵法桐,样子并不大的,春天的日子里,它长满了叶子。枝根的,绿得深,枝梢的,绿得浅;虽然对列相间而生,一片和一片不相同,姿态也各有别。没风的时候,显得很丰满,娇嫩而端庄的模样。一早一晚的斜风里,叶子就活动起来,在天幕的衬托下,看得见那叶背上寥寥的绿的脉络,像无数的彩蝴蝶落在那里,翩翩起舞,又像一位少妇,丰姿绰约的,作一个妩媚的笑。

我常常坐在窗前看它,感到温柔和美好。我甚至十分忌妒那住在枝间的鸟夫妻,它们停在叶下欢唱,是它们给法桐带来了绿的欢乐呢,还是绿的欢乐使它们产生了歌声的清妙?

法桐的欢乐,一直要延长一个夏天。我总想那鼓满着憧憬的叶子,一定要长大如蒲扇的,但到了深秋,叶子并不再长,反要一片一片落去。法桐就消瘦起来,寒碜起来,变得赤裸裸的,唯有些嶙峋的骨。而且亦都僵硬,不再柔软婀娜,用手一折,就一截一截地断了下来。

我觉得这很残酷,特意要去树下捡一片落叶,保留起来,以作往昔的回忆。想:可怜的法桐,是谁给了你生命,让你这般长在土地上?既然给了你这一身的绿的欢乐,为什么偏偏又要一片一片收去呢?!

来年的春上,法桐又长满了叶子,依然是浅绿的好,深绿的也好。我将历年收留的落叶拿出来,和这新叶比较,叶的轮廓是一样的。喔,叶子,你们认识吗,知道这一片是那一片的代替吗?或许就从一个叶柄眼里长上来,凋落的曾经那么悠悠地欢乐过,欢乐的也将要寂寂地凋落去。

然而,它们并不悲伤,欢乐时须尽欢乐;如此而已,法桐竟一年大出一年,长过了窗台,与屋檐齐平了!

我忽然醒悟了,觉得我往日的哀叹大可不必,而且有十分的幼稚呢。原来法桐的生长,不仅是绿的生命的运动,还是一道哲学的命题在验证:欢乐到来,欢乐又归去,这正是天地间欢乐的内容;世间万物,正是寻求着这个内容,而各自完成着它的存在。

我于是很敬仰起法桐来,祝福于它:它年年凋落旧叶,而以此渴望着来年的新生,它才没有停滞,没有老化,而目标在天地空间里长成材了。1981年8月16日作于静虚村

燕子

不见了燕子,已是七八年的光景;我常常在城里觅寻,但每每却都失望了。商场的大厅里它自然不肯去的,那高达十几层的楼顶上,我爬上去了,也不曾见它的窠儿筑着,我也专意到公园过了一次,那水光山色里,也没它的足迹。啊,可亲的燕子,难道你是在地球上灭绝了吗,还是不肯到这大城市里来;这么苦着我,使我夜夜梦着你的倩影和呢喃的低吟,而哀愁儿不能自已!

记得在乡里的时候,天一暖和,它就来了,住在我家低低的草屋的梁上,一直到天气变冷的深秋了,才要离去。它是穿着一件黑外衣的,总是把头裹得严严,似乎是一个寡妇,整日呢呢喃喃,一副懦弱而固执的模样。我刚刚会爬,光着屁股在土窝里滚,尿下了,又用手去和泥玩。后来,稍稍大点,就去放牛;我摘过草莓子吃,也趴在河里喝水,也坐在阳坡上捉虱,甚至跟着奶奶,一块去山坡上的庙中烧香磕头呢。可走到哪里,燕子总陪伴了我,当我念叨着“虱多钱多”“眼不见为净”的话时,燕子就不住地细语,别人听不懂那是说些什么,我是听明白了:它是懂得我们的,常常只要学着一声呢喃的叫声。它就会飞到我们手掌上来呢。

在我的童年幼年里,饲养过猫儿狗儿,但猫儿容易背叛,狗儿又多恶事,唯有燕子是最好的了。在这四山之间的地方,它给了我乐趣,也给了我得意。我年年盼着它来,它果然也就来了。一直过了好多年,它还是它的老样儿,年年还记着这么个草屋呢。

我长成大人了,从乡里到大城市里求学,我却深深地羞愧起儿时的愚昧,时常想起来,就感到脸红。然而,燕子,它还住在我家的木梁上吗,它还在说着那些永不改音的古老的话吗?我想把这一切的变化,一切的见识,诉说给它,但却再也寻不着它了。

终有一日,市里开会,会址是一座七层楼的大会议室,摆设十分讲究。我靠近那面一人多高的玻璃窗前,正听着报告,突然有了一片呢呢喃喃的叫声;神经立即触动了。举头看时,那窗外的半空,灰白色里,翻动着无数的黑点。啊,燕子,是我可亲的燕子!它竟到城市里来了,来的又是那么的多!在这个世界上,它是无处不去的;往日我怨恨它的不来,原来是我的少见多怪了!

燕子越来越多了,组成了一个燕子阵,使夕阳晚照的天,也不明朗起来。但是,却没有一只是冲着这座七层楼来的。我探出头看去,四面都是高楼大厦,燕子盘旋成一团,全是绕着右侧的一座并不高大的鼓楼飞的,在那鼓楼的顶上,檐下,栏里,阶内,出出进进,鸣叫不已。

这竟使我疑惑不解了。会议刚一休息,我就走到凉台上,想:鼓楼并不高大,也不艳丽,因年久失修,梁上已没了雕,栋上也没了画,连那临风叮当的挂铃也没有了,那有什么可吸引的呢?“它为什么不到四周的高楼大厦上来?”“高楼大厦是现代化的。”旁边有人说。“现代化的为什么它就不来?”“它是留恋古老的。”

我不大理会,便嘬起嘴来,作弄出儿时学会的燕鸣声,但它们纷纷从我身边飞过,却没有一只落下来,尽趋着鼓楼而去了。“咳,”我长叹了一口气,“它们把我也忘了。”“是你忘了你。”

是的,是我忘了我了,我再不是那么个流着黄涕的孩子了,我长成大人,我有了知识,它认得的只是过去的我!但我自豪,我得意,我终究不是往日的我了。可它,我的燕子,面对这现代化的建筑,无动于衷,疯狂儿恋着鼓楼,是因为只有这一处鼓楼,才是它们有情物,它们呢呢喃喃,只有将这永世不变的语言说给鼓楼,控诉、抗议这么大个城市里,再没有了它们的去处吗?!

啊,燕子,我不禁悲伤起来了:时至今日,还这么固执,这么偏见,不肯落脚在新的建筑,硬要向腐朽欲倾的鼓楼飞去,那么,城市将永远不会是你的天地了,现代建筑愈来愈多,你不是便要真的消亡了吗?咳,我该怎么说呢,我可怜的燕子,我可悲的燕子!1981年8月3日夜草静虚村

观沙砾记

正是中午,我在岸边的柳荫下乘凉,一抬头,看见河滩的沙地里,腾腾的有着一层雾气,一丝一缕的,曲线儿的模样。看得久了,又似若有若无,灿灿的却在那雾气之中,有了什么在闪光,有的如火苗,那么一小朵,里圈是红的,外圈是白的,飘忽不可捉摸;有的如珍珠,跳跃着无数光环,目不能细辨,似乎其中有红、黄、绿、紫的色彩;有的如星星,三角形的,五角形的,光芒乍长乍短。我一时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叫小女儿去寻看,只是一片河滩,满地沙砾,漠漠视而不识,而升腾的雾气灼灼,使人不能久站。回到柳荫下又看,那光亮又在那里闪耀。女儿照着一点光走去,双手捡起,捂在掌内走过来,看时,乃是一块小小的沙石片儿。

石片极平凡,三角形状,边角已成光滑,上边隐隐有几道石纹,并不算美;放在手中,不见有彩,拿近眼前,黯然无光。女儿很是纳闷,问:它在沙滩灿烂,在这里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得其解。反复揣摩石片,想起“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古语,猜这是地方不同所致,这石片或是从山上来的,风吹雨打,裂成碎片,随水走川过峡,万里浪淘,停在这河滩里了;这水,这气,这日,才使其显了本色,互相辉映,有了灿灿之光。如今拿在手中,没了那些就得不到其天然色泽了。由此看来,天上的星星,也是这样:它在天上,便有光亮,成其为星,落在地上了,纯乎一块陨石,有人幻想上天摘星,以此炫耀,恐怕摘下来,也是一块冰冷顽石吧!再去推想,我们居住的地球,我们看来,是土,是石,可从别的星球看去,也一定会有光有色。那么,鱼在水里,游动有神,来来去去,可谓悠然,若坠上岸来,便会翅不如毛,尾亦无力了。鸟在云际,有容有声,高高低低,可谓自若,若坠入水去,便要有翅不能飞,有爪不能划了。世上什么东西生存,只有到了它生存的自然之中,才见其活力,见其本色,见其生命,见其价值。人往往有其好心,忽视自然规律,欲以己之意,加于他物,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沙砾本是无情,也有如此属性,而万千世界,人为第一,百人百貌,百貌百性,不能定然,不可固一。应是让其在充分发挥自己的条件下,不拘一格,各逞其才。那么,人便更是活的,就有生气,就有创造,这个人世就有了最伟大的,最光辉的色彩。

女儿还在哀叹沙砾,说是死了,是不是还能再活?我让女儿把那石片儿抛到河滩去,站在柳荫下静观,便见又灿灿然,烁烁然了。女儿笑之,我亦笑之,沙砾似乎也在笑,一闪一闪的,绽闪着金色的微笑。

池塘

那时候,我很幼小,正是天真烂漫的孩子,父亲在一次运动中死了,母亲却撇下我,出门走了别家。孤零零的我,就被祖母接到了乡下的老家。祖母已经年迈,眼花得不能挑针,终日忙着为人洗衣,小棒槌就在捶布石上咣当咣当地捶打。我先是守在一旁,那声响太是单调,再不能忍,就一个人到门前的池塘寻乐去了。

池塘里有着生命,也有着颜色,那红莲,那白鹅,那绿荷……它们生活它们的,各有各的乐趣;我却不能下水去,只是看那露水,在荷叶上滚成碎珠,又滚成大颗,末了,阳光下一丝一缕地净了,那鱼群,散开一片,又聚起一堆,倏然全然逝去,只有一个空白了。它们认不得我,我却牢牢记住了它们,摇着岸边的一株梧桐,落一片叶儿到它们身边,我觉得那便是我了,在它们之中了,千声万声地唤它们是朋友呢。

到了冬天,这是我很悲伤的事,塘里结了冰,白花花的,我的朋友再不见了。我沿池塘沿儿去找,却只有几根枯苇,在风里飘着芦絮,捉到一朵了,托在手心,倏忽却又飞了,又去捉回,又再飞去……祖母知道我的烦恼,一边捶着棒槌,一边抹泪,村里人却都说我是怪孩子,在寻找什么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池塘里起了风,冰一块块融了。终有一日,我正看着,就在那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了一个嫩黄黄的卷儿,蓦地,在好多地方,也都有了那样的卷儿。那是什么呢?我一直守了半晌,卷儿终未展开。祖母说:“啊,荷叶要出来了!”我听了,却悲伤了起来,想池水这么绿,绿得发了墨,却染不了荷叶的嫩黄,它是患了什么病吗?一个冬天里是在水里病着吗?我只知道草儿从石板下长上来,是这般颜色,这般委屈,这水也有石板一样的压迫吗?

但它终于慢慢舒展开了,一个圆圆的,平和的模样,平浮在水面就不动了。三日,五日,那圆就多起来,先头的呈出深绿,新生的还是浅绿,排列得似铺成的石板路呢。池塘里开始热闹,我的朋友又都出现,融融的,又该是一个乐园了。

没想这晚,起了风雨,哗哗啦啦喧嚣了一夜,天未亮,雨还未住,我便急忙去塘边了。果然池水比往日满了,荷叶狼藉着,有的已破碎,有的浸沉水里,我不禁呜呜啼哭起来了。

就在这时候,有一声尖叫,是那么的凄楚,我抬头看去,是一只什么鸟儿,肥胖胖的,羽毛并未丰满,却一缕一缕湿贴在身上,正站在一片荷叶上鸣叫。那荷叶负不起它的重量,慢慢沉下水去,它惊恐着,扑闪着翅膀,又飞跳上另一片荷叶,那荷叶动荡不安,它几乎要跌倒了,就又跳上一片荷叶,但立即就沉下水去,没了它的腹部,它一声惊叫,溅起一团水花,又落在另一片荷叶,斜了身子,酥酥地抖动……

我不觉可怜起来了,它是从树上的窠里不慎掉下来的呢,还是贪了好奇,忘了妈妈的叮嘱,来欣赏这大千世界了?可怜的小鸟!这个世界怎么容得你去?这风儿雨儿,使你如何受得了呢?我纵然在岸上万般同情,又如何救得你啊?!

突然,池的那边游来了一只白鹅,那样的白,似乎使池塘骤然明亮起来,极快地向小鸟游去了。它是要趁难加害吗?我害怕起来,正要捡一块石子打它,白鹅却游近了小鸟,一动不动地停下了。小鸟立即飞落在它的背上,缩作一团,伏在上面,白鹅叫了一声,像只小船,悠悠地向岸边游去,终于停在岸边一块石头边,小鸟扑棱着翅膀,跳下来,钻进一丛毛柳里不见了。

我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感觉到了雄壮和伟大,立即又内疚起来,惭愧冤枉白鹅了,就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抱起了它,大声呼唤着,奔跑在这风中雨中……1981年5月19日于西安

鸟窠

在我小的时候,村里有了一所磨坊,矮矮的一间草屋,挨着场畔的白杨树儿,孤零零地待着;娘是那里的磨倌,我跟着娘,在那里也泡过了我的童年。

过去了一个冬天,又过去了一个冬天,我们只是待在这磨坊里。娘是经管箩面的,坐在笸篮边上,将箩儿来回筛着,面粉扬起来,雾蒙蒙的,她不说不笑,也不大变换姿势,眉儿眼儿就像个雪人儿一般的。我是专赶着那毛驴:它的眼睛被布蒙住了,套着磨杆,走着一圈,又一圈;我跟着毛驴的屁股,也走着一圈,又一圈。石磨“呼呼噜噜”地响着,像在打雷,先还觉得有趣,慢慢就烦腻了:毛驴耷拉下耳朵,一圈比一圈走得慢了,我也走得慢了下来,歪过头去,无精打采地看那窗外的世界。

窗外五十米的地方,有着一棵白杨,是四周最高的白杨了,端端地往上长,几乎没有什么枝股,通身灰白灰白的,尤其在傍晚的时分,暮色里就白得越发显眼,像是从地里射上去的一道光柱。就在那稀稀的几根细枝的顶端,竟有了一个鸟窠,横七竖八的柴枝儿,筑个笼筐儿形似的;一对鸟夫妻住在那里,叫不上名字,是白的脑门、长的尾巴那一类的。它们一早就起飞走了,晚上才飞回来,常常落到磨坊门口,双脚跳跃着觅食;我撒一把麦粒过去,它们却“忽”地飞去了。

我觉得这些小生命可爱了,想它们一定也很寂寞,那么,来和我待在一起,它们唱歌就有我听,我说话也有它们听了,它们可以一直飞到我的磨盘上,我一定会让它们把麦粒儿吃饱呢。我便从光溜溜的树身爬上去,一直爬到树顶,那里风真大,左右摇晃,使我更觉得这里不安全,就小心翼翼地抱下那个窠来了。用绳儿系着,棍儿架着,我把鸟窠安放在磨坊的门口,想晚上鸟儿回来了,就会歇在里边,赶明日我一到磨坊,就看得见它们了。

但是,第二天我来的时候,那鸟窠里却空落落的;从窗口看那白杨树,鸟夫妻在叽叽喳喳叫着,焦躁地飞上飞下。它们是在哭啼呢,还是在咒骂?我大声地说:窠在这儿,窠在这儿!它们却并不理会。飞过一阵了,双双落在一枝树股上,母的偎着头,欲睡未睡,公的却静静地盯着远方,叽叽喳喳了一阵,便又都飞开去;很快,它们分别衔着一根柴枝儿,又在那梢端儿上,筑起新窠了。

我真有些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那么傻呢,它们飞过磨坊,难道没有看见窠在门口吗?但它们还是不停地衔柴枝儿筑窠,一根,两根,横竖交错,慢慢看出有个窠形了。我想,它们一定会疲倦的,疲倦了就会飞进这门口的窠里来的。我再也不去看它们,只是赶我的毛驴,毛驴蒙着眼,走着一圈,又一圈,我跟着毛驴屁股,也走着一圈,又一圈。

一天过去了,那窠编好了底。一天又过去了,那窠编好了顶。鸟夫妻已经十分疲劳了,衔一根柴枝儿,要歇几次,才能衔上梢端;但放好一根柴枝儿,就喳喳地叫着,你一声,它一声的。

我很嫉妒它们,但终于内心惭愧了,觉得我不该移了它们的窠,苦得它们又去创业,便将那门口的鸟窠放到白杨树下,让它们不必远路去寻材料;一放下鸟窠,就立即飞跑回磨坊。害怕它们看见造孽的是我。

新窠又筑起来了,筑得比原先那个更好看呢。它们又在上边过它们的日子了,早晨依然是吵吵闹闹一阵,就双双飞了去。天总是晴朗的,有着微微的风,它们一前一后,斜着翅膀,一会儿飞得很高很高,一会儿又飞得很低很低,末了,就又一呼一应,倏尔在云天里消失了。

似乎又过了十天吧,母的再不去飞行了,它终日静静地躺在窠里,偶尔对着磨坊叫那么一声,公的时常飞回来,嘴里叼着小虫儿。我真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一次,我正赶着毛驴走,就听见那白杨树上一片儿喧嚣,扭头看时,那只公鸟正扑拉着翅膀,在窠边飞来飞去,挨着那窠沿儿,有了四个红红的小嘴儿。啊,它们是有了儿女了呢。

那儿女是什么模样儿,我看不清楚,我几次要爬上白杨树去捉一只下来,又觉得不忍,就这么天天看着它们:它们快活,我也快活;它们鸣叫,我也呼喊。终于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看见那小鸟儿们了,它们和它们的父母一样漂亮,而且全能起飞,啪啪啪地飞到云里去了。

它们飞走了,差不多的白天里,磨坊里外再没有什么好听的了,只是那无止无休的呼呼噜噜的石磨声。毛驴拽着磨杆,走着一圈,又一圈。我跟着毛驴的屁股,也走着一圈,又一圈,我不知道这个时候,鸟儿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毛驴渐渐耷拉下耳朵,慢下来了,我并不去用树条儿打它,只是问娘:“娘,鸟儿为什么不住到地上来呢?”“它们喜欢住得高高的。”“那么高的,经常有风,它们不害怕吗?”“不怕,它们很快活;能飞呢。”

噢,我想,它们是不是以为住在这磨坊门口了,担心被我捉住呢?它们住在那高高的树梢上,是愿意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去,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哎呀,那天空全是它们的了,它们是够多快活呢!“娘,”我又问道,“鸟儿为什么就能飞呢?”“它们有羽毛的翅膀。”“那人为什么没有呢?”“人是要安分的。”

人为什么要安分呢?娘的话,我却听不懂了,想地上有山呀,房呀,湖呀,河呀的阻挡,所以鸟不住在地上吗?天上没有阻挡,空空旷旷的,但人要安分,所以才不能长出羽毛的翅膀吧?!我真想再一次上那白杨树去,住在那窠里,叫那小鸟儿做哥哥、姐姐,叫那老鸟儿做爸爸、娘娘,长一对羽毛的翅膀儿。

娘却骂我说疯话,直催我快赶驴,说再不赶紧,限天黑就不能磨完这些麦子了。我打起毛驴来,毛驴就又一阵紧跑,我也撵着毛驴屁股小不丢溜地跑。但是,毛驴又渐渐耷拉下耳朵,一步一步地慢了,我也收下步来,又去看那窗外的白杨树了。鸟儿一家又飞回来,在那里吵吵叫叫地热闹,很快就又飞去了,有两根羽毛悠悠地飘下来,落在树下。

我终不能忍了,再不听娘的斥责,跑出去,在那白杨树下捡起了那两根羽毛,拿回来,一根别在我的头上,一根别在毛驴的臃脖子上……

一只贝

一只贝,和别的贝一样,长年生活在海里。海水是咸的,又有着风浪的压力;嫩嫩的身子就藏在壳里。壳的样子很体面,涨潮的时候,总是高高地浮在潮的上头。有一次,它们被送到海岸,当海水又哗哗地落潮去了,却被永远地留在沙滩,再没有回去。蚂蚁、虫子立即围拢来,将它们的软肉啮掉,空剩着两个硬硬的壳。这壳上都曾经投影过太阳、月亮、星星,还有海上长虹的颜色,也都曾经显示过浪花、旋涡和潮峰起伏的形状;现在它们生命结束了!这光洁的壳上还留着这色彩和线条。

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发现了好看的壳,捡起来,拿花丝线串着,系在脖颈上。人都在说:这孩子多么漂亮!这漂亮的贝壳!

但是,这只贝没有被孩子们捡起。它不漂亮,它在海里的时候,就是一只丑陋的贝。因为有一颗石子钻进了它的壳内,那是个十分硬的石子,无论如何不能挤碎它;又带着棱角;它只好受着内在的折磨。它的壳上越来越没有了颜色,没有了图案,它失去了做贝的荣誉;但它默默地,它说不出来。

它被埋在沙里。海水又涨潮了;潮又退了;它还在沙滩上,壳已经破烂,很不完全了。

孩子们又来到沙滩上玩耍。他们玩腻了那些贝壳,又来寻找更漂亮的呢。又发现了这一只贝的两片瓦砾似的壳,用脚踢飞了。但是,同时在踢开的地方,发现了一颗闪光的东西,他们拿着去见大人。“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珍珠!嗨,多稀罕一颗大珍珠!”“珍珠?这是哪儿来的呢?”“这是石子钻进贝里,贝用血和肉磨制成的。啊,那贝壳呢?这是一只可怜的贝,也是一只可敬的贝。”

孩子们重新去沙滩寻找它,但没有找到。作于1983年2月21日夜

木耳

堂兄年前来,给我说:

南山,有一个密密的大森林,长着赤松、白桦、黑柏、杉、栎、杨、椿;我们修路进去,有计划地采伐;成批成批的栋梁之材就运出了山外。为了全面地普查这个古老的森林,一日,我们三人出发,一直往南山的深处去,于是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

这是个阴沉的谷沟,时而闪得开阔,时而狭窄得要豁啷啷碰在一起;山山峁峁,似乎全没有了脉势走向,横七竖八地乱了规律。就在最远最高的那个山梁,天幕衬托之下,分明看出两边尖尖地翘起,中间缓缓地落下,活脱脱一个上弦的月亮。我们便叫它月亮坳。到坳里去的路十分难走,一山的松动石,常常就有几块滚落下来,满山满谷响着爆裂的隆鸣。爬上去,那里却长满了清一色的栲树,盆粗的,桶粗的,一搂粗两搂粗的,从那月亮的底部齐楚楚地长得和月亮的两边一样高低了。这里几乎从未有过人的足迹和气息,鸟儿也很少;死寂寂的,一说话,就有了扩音,嗡嗡地回韵不绝,但嗡声太大了,说话反倒又不容易听清。我们惊喜发现了这个奇妙的山坳,惊喜这个山坳里有这么多上好的栲树,这是一批难得的大梁、立柱用材啊!

但是,这里的地势太险恶了,木材无法运出,我们就决定将公路修进来。

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山路却无法开出来。那里三天两头就是一场恶风暴雨,可怕的雷电竟是一个火球一个火球击打在那巨大的黑石上,好多人因此便丧生了;而艰艰难难修出的那一截路面,哗啦啦一声,松动石涌下,什么也就不复存在了。路无法再修了,我们只有天晴的日子,站在沟底看去,那密密的栲树将月亮坳填满,像一个倒放的梳子,常要猜想:是月藏在林中呢,还是树长在月中?只好无可奈何地议论:“那是一批好树啊!”“那真是好树。”“为什么就要生长在那个地方呢?”“那地方太不是地方。”

就在夏天的一个月初,南山里又遭到了一次百年不遇的风雨雷电,月亮坳受到了残酷的劫洗,栲树全然地毁掉了。从此,那个地方又没有人再去,空留一个月亮坳,一个冰冷的坳的月亮。

栲树自生自灭了;这无光无热的坳的月亮,使它们长成了材,却又使它们遭到了毁灭!“多么可惜的栲树!”“多么可惜。”

一年后,我们偶然又赶到了那里,一片倒木,狼藉不堪,像一处古战场一样令人惨不忍睹。但是,出奇地却发现一群一群数不胜数的黑色蝴蝶,一齐落在那开始腐朽的倒木上,似乎都在扇着翅膀作极快的已经用肉眼无法分辨速度的闪颤呢。“啊,蝴蝶!”“啊,蝴蝶!”

我们惊呼着,跑近去,却立即傻眼了,原来那并不是黑色的蝴蝶,而是每一根腐朽木上,都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小拳般大的木耳。

面对着木耳,我们再没有喊出声来,默默地作着长久的思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向我们作着一种生命的显示呢,还是作着一种严肃的提问?古时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生不能美满于世,死而化蝶双飞人间,这木耳,难道就是这栲树不死的精气而凝,生不能成材出坳,死也要物质不灭,化蝶飞出这个远僻的可怕的地方吗?这可怜可尊的木耳,腐朽的躯体里竟有了如此神奇的精灵!

我们面面相觑着,深深地感到了森林开发者的羞愧;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将木耳摘下,背下山去;下定了从未有过的决心:路再难修,也一定要修,让采伐队开进来,让机器开进来,让这闭塞的地方同外边的世界大同;天地自然有了栋梁的生长,就要让栋梁有其价值的用场啊!

路便重新修起来,一尺,一尺,千回百转,爬高伏低,一直向深山老林里延伸而去了。

堂兄留给了我一包木耳,看时,果然肉厚体大,形如黑色的蝴蝶。我舍不得食用,虽然那是明目健脑、补精提神之仙物;时时看着它,说不清对它的感情,是一种崇敬还是伤悲,是一种慰藉还是寄托,恍恍惚惚之际,写出这段文字,录下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写于1983年6月10日夜静虚村

龙柏树

龙是柏树,树长堰塘,塘在成都西的一个山坳里。我去看它的时候已经中午,天小晴不雨,洫洫的小船在长溪摇了一小时,人上岸,溪里的一群鸭子也上岸,竟一直导游到塘边。

塘实在的小,像一口游泳池,塘边的土峁上去就是人家,孤孤的一家,那个红袄绿裤的姑娘站在一堆柴火前望着我,红肥绿瘦般的鲜艳。龙树螺旋形地横卧在塘的上空,让人担心要倒塌下去,亏得这土峁,以及土峁上的孤屋和姑娘压住了树根。我想,龙是从这一家农户出来的,或是龙从天上来,幻变了农人在这里潜藏。

天气已在三月,树梢有了嫩叶,稀稀落落不易见,而由根至梢,凤尾蕨附生茂盛。尾随从溪岸而来的一个汉子,热情解说这凤尾蕨只能在岸畔长的,谁也弄不清怎么就长在树上,长得这般密。“这是龙衣,一年一换的。”四川的口音,第一声特别的用力。“龙换衣不是冬季,而是盛夏!”龙之所以是龙,毕竟有它的神奇。

这棵树原是一对的,左右把持在塘上,塘面就被罩住,养鸭养鱼,放水灌溉坳里的几十亩稻田。那一年屋里的老头死了,夜里一棵树就“嘎啦啦”塌倒。将塌倒的树锯开来,颜色红得像血。剩下的这棵树,从此每到天要下雨,整个树就一团水雾,坳下边的农民一见到树一团雾气了,就知道天要下雨了。周围的农民吃水到塘里担,水清冽甘甜,最能泡茶,每年到土峁的孤屋里去看望那一位鹤首鸡皮的老太太,害怕老太太过世了,这一棵龙树也就要塌倒吗?老太太依然健在,爱说趣话,能咬蚕豆。

树长为龙形的,可能很多,我是到安徽见过龙柘树,在平地扭着往空中冲,那里出了陈胜、吴广;也到陕西灞河源头见过龙松树,沿一山坡逶迤几十米,那里李先念曾住过三年,后来李先念担任了三年国家主席。龙形的树都附着伟人的传说,这柏树却躲在山坳中,土峁上的人家都是农民,这龙该是布衣龙。

但龙就是龙,它是潜龙。

解说的汉子喋喋不休地解说龙柏树的奇妙,末了让我站在一个方位看树根部是不是像个牛头,又让我站在另一方位看树干上的疙瘩像不像个狗,又让我站……说像马像鸡。说毕了,他伸手向我讨解说费,他原来是要挣钱的,我付了他一张纸币,却批评他解说不好:大方处不拘小节,龙就是龙,哪里又有这么多鸡零狗碎的东西呢?龙潜是为了起飞,而不是为猪狗所欺啊?!

我爬上土峁去拜望那位老太太,红袄绿裤的姑娘却谢绝了,说:“我奶午睡哩!”终未能见。

对月

月,夜愈黑,你愈亮,烟火熏不脏你,灰尘也不能污染你,你是浩浩天地间的一面高悬的镜子吗?

你夜夜出来,夜夜却不尽相同:过几天圆了,过几天亏了;圆的那么丰满,亏的又如此缺陷!我明白了,月,大千世界,有了得意有了悲哀,你就全然会照了出来的。你照出来了,悲哀地盼着你丰满,双眼欲穿;你丰满了,却使得意的大为遗憾,因为你立即又要缺陷去了。你就是如此千年万年,陪伴了多少人啊,不管是帝王,不管是布衣,还是学士,还是村儒,得意者得意,悲哀者悲哀;先得意后悲哀,悲哀了而又得意……于是,便在这无穷无尽的变化之中统统消失了,而你却依然如此,得到了永恒!

你对于人就是那砍不断的桂树,人对于你就是那不能歇息的吴刚?而吴刚是仙,可以长久,而人却要以短暂的生命付之于这种工作吗?!

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谜语!从古至今,多少人万般思想,却如何不得其解,或是执迷,将便为战而死,相便为谏而亡,悲、欢、离、合,归结于天命;或是自以为觉悟,求仙问道,放纵山水,遁入空门;或是勃然而起,将你骂杀起来,说是徒为亮月,虚有朗光,只是得意时锦上添花,悲哀时火上加油,是一个面慈心狠的阴婆,是一泊平平静静而溺死人命的渊潭。

月,我知道这是冤枉了你,是曲解了你。你出现在世界,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你的存在,你的本身就是说明着这个世界,就是在向世人作着启示:万事万物,就是你的形状,一个圆,一个圆的完成啊!

试想,绕太阳而运行的地球是圆的,运行的轨道也是圆的;在小孩手中玩弄的弹球是圆的,弹动起来也是圆的旋转。圆就是运动,所以车轮能跑,浪涡能旋。人何尝不是这样呢?人再小,要长老;人老了,却有和小孩一般的特性。老和少是圆的接榫。冬过去了是春,春种秋收后又是冬。老虎可以吃鸡,鸡可以吃虫,虫可以蚀杠子,杠子又可以打老虎。就是这么不断地否定之否定,周而复始,一次不尽然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归复着一个新的圆。

所以,我再不被失败所惑了,再不被成功所狂了,再不为老死而悲了,再不为生儿而喜了。我能知道我前生是何物所托吗?能知道我死后变成何物吗?活着就是一切,活着就有乐,活着也有苦,苦里却也有乐;犹如一片树叶,我该生的时候,我生气勃勃地来,长我的绿,现我的形,到该落的时候了,我痛痛快快地去,让别的叶子又从我的落疤里新生。我不求生命长寿,我却要深深祝福我美丽的工作,踏踏实实地走完我的半圆,而为完成这个天地万物运动规律的大圆尽我的力量。

月,对着你,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你真是一面浩浩天地间高悬的明镜,让我看见了这个世界,看见了我自己,但愿你在天地间长久,但愿我的事业永存。作于1981年11月29日静虚村

我老家的门前,有棵老槐树,在一个风雨夜里,被雷电击折了。家里来信说:它死得很惨,是拦腰断的,又都裂开四块,只有锯下来,什么也不能做,劈成木柴烧罢了。我听了,很是伤感,想那夜的风雨,是恶,是暴,还是方向不定,竟挟带了如此的雷电?可怜老槐无力抵御外界的侵凌,却怎么忍受得了这重重的摧残和侮辱呢?

后来,我回乡去,不能不去看它了。

这棵老槐,打我记事起,它就在门前站着,似乎一直没见长,便是那么的粗,那么的高。我们做孩子的,是日日夜夜恋着它,在那里荡秋千,抓石头,踢毽子,快活得要死。与我们同乐的便是那鸟儿了,一到天黑,漫空的黑点,陡然间就全落了进去,神妙般的不见了。我们觉得十分有趣,猜想它一定是鸟儿的家,它们惊惧那夜的黑暗,去得到家的安全,去享受家的温暖了呢。或者,它竟是一块站在天地之间的磁石,无所不括地将空中的生灵都吸去了,要留给黑暗的,只是那个漠漠的,天的空白?冬天,世上什么都光秃秃的了,老槐也变得赤裸,鸟儿却来报答了它,落得满枝满梢。立时,一个鸟儿,是一片树叶;一片树叶,是一个鸣叫的音符:寂寞的冬天里,老槐就是竖起的一首歌子了。于是,它们飞来了,我们就听着这冬天的歌,喜欢得跑出屋来,在严寒里大呼大叫;它们飞走了,我们就捡着那树下抖落的几片羽毛,幻想着也要变一只鸟儿,去住在树上,去飞到树顶的上空,看那七斗星座,究竟是谁夜夜把勺儿放在那里,又要舀些什么呢?

如今我回来了,离开了老槐十多年的游子回来了。一站在村口,就急切切看那老槐,果然不见了它。进了院门,家里人很吃惊,又都脸色灰黑,勉强和我打着招呼,我立即就看见那老槐了,劈成碎片,乱七八糟地散堆在那里,白花花的刺眼,心里不禁抽搐起来。我大声责问家里人,说它那么高的身架,那么大的气魄,骤然之间,怎么就在这天地空间里消失了呢?!如今,我的幼年过去了,以老槐慰藉的回忆也不能再做了,留给我的,就是那一个刺眼痛心的树桩吗?!我再也硬不起心肠看这一场沧桑的残酷,蕴藏着一腔对老槐的柔情,全然化作泪水流下来了。

夜里,家里人都没有多少话说,悲痛封住了他们的嘴;闷坐了一会儿,就踽踽进屋去睡了。我无论如何不能睡得,走了出来,又不知身要走到何处,就呆呆地坐在了树桩上。树桩筛筐般大,磨盘样圆,在月下泛着白光。可怜它没有被刨了根去,那桩四边的皮层里,又抽出了一圈儿细细的小小的嫩枝,极端地长上来,高的已经盈尺,矮的也有半寸了。我想起当年的夏夜,槐荫铺满院落,我们做孩子的手拉手围着树转的情景,不觉又泪流满面。世界是这般残忍,竟不放过这么一棵老槐,是它长得太高了、目标要向着天上呢,还是它长得太大了,挡住了风雨的肆行?

小儿从屋里出来,摇摇摆摆的,终伏在我的腿上,看着我的眼,说:“爸爸,树没有了。”“没有了。”“爸爸也想槐树吗?”

我突然感到孩子的可怜了。我同情老槐,是它给过我幸福,给过我快乐;我的小儿更是悲伤了,他出生后一直留在老家,在这槐树下爬大,可他的幸福、快乐并没有尽然就霎时消失了。我再不忍心看他,催他去睡,他却说他喜欢每天晚上坐在这里,已经成习惯了。“爸爸,”小儿突然说,“我好像又听到那树叶在响,是水一样的声音呢。”

唉,这孩子,为什么偏偏要这样说呢?是水一样的声音,这我是听过的。可是如今,水在哪儿呢?古人说,抽刀断水水更流,可这叶动而响的水,怎么就被雷电斩断了呢?难道天上可以有银河,地上可以有长江,却不容得这天地之间的绿的水流吗?“爸爸,水还在呢!”小儿又惊呼起来,“你瞧,这树桩不是一口泉吗?”

我转过身来,向那树桩看去,一下子使我惊异不已了:啊,真是一口泉呢!那白白的木质,分明是月光下的水影,一圈儿一圈儿的年轮,不正是泉水绽出的涟漪吗?我的小儿,多么可爱的小儿,他竟发现了泉。我要感谢他,世界要感谢他,他真有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的伟大啊!“泉!生命的泉!”我激动起来了,紧紧抱住了我的小儿,想这大千世界,竟有这么多出奇,原来一棵树便是一条竖起的河,雷电可以击折河身,却毁不了它的泉眼,它日日夜夜生动,永不枯竭,那纵横蔓延在地下的每一根每一行,该是那一条一道的水源了!

我有些不能自已了。月光下,一眼一眼看着那树桩皮层里抽上来的嫩枝,是那么的精神,一片片的小叶绽了开来,绿得鲜鲜的,深深的:这绿的结晶,生命的精灵,莫非就是从泉里溅起的一道道水柱吗?那锯齿一般的叶峰上的露珠,莫非是水溅起时的泡沫吗?哦,一个泡沫里都有了一个小小的月亮,灿灿地,在这夜里摇曳开光辉了。

小儿见我高兴起来,他显得也快活了,从怀里掏出了一撮往日捡起的鸟的羽毛,万般逗弄,问着我:“爸爸,这嫩枝儿能长大吗?”“能的。”我肯定地说。“鸟儿还会来吗?”“会的。”“那还会有雷电击吗?”

小儿突然说出的这句话,却使我惶恐了,怎样回答他呢?说不会有了,可在这茫茫世界里,我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分子,我能说出那话,欺骗孩子,欺骗自己吗?“或许还会吧,”我看着小儿的眼睛,鼓足了劲说,“但是,泉水不会枯竭的,它永远会有树长上来,因为这泉水是活的!”

我说完了,我们就再没有言语,静止地坐在树桩的泉边,在袅袅起动的风里,在万籁沉沉的夜里,尽力地平静心绪,屏住呼吸,谛听着那从地下涌上来的,在泉里翻腾的,在空中溅起的生命的水声。

黄陵柏

从铜川往北数百里,全是赤裸裸的荒山秃岭,到了桥山,出奇地却长满了柏树。一棵树一个绿的波浪,层层叠叠卷上去,像一个立体的湖泊。天放着晴的时候,湖泊纹丝不动,绿得隐隐透蓝;逢着刮风下雨了,满山就温柔地拂动,绿深起来,碧碧的,青青的,末了,似乎欲晶莹了,在这黄褐褐的世界里,像一颗偌大的绿宝石,灿灿地要映照出一切。

山上有一条小路,曲曲折折爬上去,山顶就有丘土堆,活脱是一个山上的山:这便是黄帝陵了。站在陵墓往下看,才知满山没有一眼流泉,也不见飞禽走兽,柏籽在倏忽落地,簌簌地如洒起细雨,满鼻满口都是柏的荃香了。最有趣的,那柏全都枝叶瑟瑟缩缩,如一根一根桩的模样,肉肉的,依山而微微趋身,似乎是向陵墓肃然静默,立即使游客失去了轻狂和浮华,刹那间入了庄重、虔诚的境界,再不敢有了言辞,只提了脚步儿在厚厚的落针上悄悄起落。

我三次上过桥山,每次都在这寒窣和柏林里静观,一待半日,于是看出柏的好多妙事。回来用笔记下,归类十多余种,竟成了一册柏谱。

柏谱这么记载:

山下柏:阴面少枝无叶,阳面枝叶却繁极密极,腰身弓弓的,如负重载。顶端是一丛柏朵的三角形状,似乎是拉长了脖子,向山上仰望着什么;下边的柏枝便垂垂下来,又像在做着无可奈何的手势。它奋命地向上长着,但终没有山上的一棵草高,于是,寄希望于后代,枝头累累的,都是些柏籽。

伞柏:这柏如伞一样,光光的身子上,突然顶一蓬枝叶,圆圆坨坨的。从上看不见干,从下望不着天;树下从不见雨,亦不见光,数丈之地,不长出一棵小草。一早一晚,山风拂来,伞顶嘎嘎作响,如雷电爆裂。

坡坎柏:它处在险恶之中。似乎永远没有安全感,但却正如此十分的安全。根从坎壁上横出,然后突然崛上,形成一个直角,每一条枝,每一根节,都表现着十分的努力,以致全扭歪了。柏叶却很丰腴。临风袅袅浮动。如悠悠的云,日光下泻,倩影便款款落地;如动画一般,显出如狮、如虎、如隼的万般形象。

平地柏:因为得天独厚,身一出地,便肆意横生,杆少而叶多,不为高大,但求雍容,风很少刮过来,雨水却得到满足,每一弱枝,必结柏籽,籽小花大,瓣裂四片五片,但却不能发芽:大半被松鼠拉去,小半被麻雀叼走。

风头柏:分明是一座塔的形象,经营着庄严,建筑着气势。枝叶全相对展开,一朵一朵,呈薄扇状;在四面来风之中,执着八方盾牌,步步为营地向空间进军。

屈柏:如弓一样俯在地上,背上暴露着一个接一个的疙瘩,似人的脊骨,身下却裂开来,是蚂蚁的天国。似仅几朵枝叶,落地时却平面伸来,做求拜状,游客便以其身为椅,男者,女者,全骑上去,一压一摇,做晃板的快乐。

桩柏:枝叶于它是多余的,全然一个赤身,数十丈高,纹沟从上到下,不弯不屈,头顶三丝四丝柏朵,宣布着自己并未死去,安详得却如停驻的云。

朽柏:只剩下半个身子,其实仅仅是半圈空空的皮壳,被护林人用石头砌起,补了缺,毛老鼠便拉来了大量的柏籽,在那石头的穴孔里做起一个仓库。

挤柏:它们存心是来拥挤的,目标就在天空,比试谁第一个到达,狭窄的面积,刺激着它们生存的竞争;生存的竞争,使它们一起成为山上最高最直的代表。

孤柏:太富裕了,使它养成东拐西歪的懒散习气;太自在了,左顾右盼地尽长了岔枝。

石缝柏:实在没地方了,就到石崖上去,只要有一条细根伸进去,便要石崖挤出缝来,再抱住它,把根织成了密网。用力太过度了,根如瘀了血的手指,青而黑,黑如铁。虽然比别人长得慢,浑身却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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