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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1 20: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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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蕾娜·丹菲尔德 著,吴超 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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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找到我

请你找到我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请你找到我作者:(美)蕾娜·丹菲尔德 著;吴超 译设计:李洪达排版:李洪达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8-01ISBN:9787201132877本书由果麦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本书献给阿里尔第1章找寻孩子的人

当事人的家是一栋毫不起眼的黄色平房,所在的街道也冷冷清清。房子给人一种颓废的感觉,但娜奥米早已见怪不怪。为她开门的年轻妈妈身材娇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脸庞上更是写满了疲惫和焦虑。“我是寻童侦探。”娜奥米自报家门说。

客厅里空荡荡的,她们在一张长沙发上落座。娜奥米注意到摇椅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堆童书。她确信,孩子的房间一定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很遗憾我们没有早一点听说你,”坐在窗前扶手椅中的爸爸搓着双手说,“我们试过所有的方法,一直以来……”“连通灵师都找过。”年轻妈妈苦笑着补充说。“他们说你在寻找失踪儿童方面是最专业的,”男子继续说道,“我甚至不知道还有人专门干这个行当。”“叫我娜奥米。”她说。

夫妻二人打量了她一番:强健的身躯,黝黑灵巧的双手,棕色长发,亲和的微笑。她比他们预想的要年轻些——还不到30岁。“你怎么知道如何找到他们呢?”妈妈问。

她粲然一笑,答道:“因为我知道自由的意义。”

孩子的爸爸眨了眨眼,他了解过她的背景。“我想看看她的房间。”片刻之后,娜奥米放下咖啡说。

妈妈领着她穿过走廊,爸爸则留在了客厅。他们的厨房看起来毫无生气,里面有个老式的饼干罐,边沿上落满灰尘,圆溜溜的罐肚子上写着“奶奶做的饼干”几个字。娜奥米有点好奇,不知道奶奶最后一次来看孩子是怎样的情景。“我丈夫认为我应该回去工作。”妈妈说。“工作是好事。”娜奥米温和地表示赞同。“可我做不到。”她说。娜奥米理解她的心情,如果孩子随时都可能回来,她若不在家守着,怎么会放心呢?

门开了,这是一个弥漫着忧伤的房间。单人床上铺着迪士尼被单。墙上挂着一幅幅画,画的是飞翔的鸭子。床头上写着“麦迪逊的房间”几个贴花大字。此外,房间里还有个小小的书架,以及一张稍大点的丢满了钢笔和马克笔的书桌。

书桌上方有张阅读表,它来自幼儿园的老师,上面写着“超级小读者”五个字。表格中每一颗金色的小星星都代表麦迪逊在她失踪前的那个秋天读过的书。

房间里充斥着尘土和发霉的气息,这是长期无人居住的房间所特有的味道。娜奥米走到书桌旁。麦迪逊最后一次出门之前大概在画画,娜奥米能想象出她在爸爸不耐烦的催促下匆匆起身跑向车子的情景。

她画的是一棵圣诞树,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小红球,旁边有几个人物:爸爸、妈妈、小女孩和小狗。标题写着“我的一家”。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手笔:大大的脑袋,简单的线条。娜奥米在类似的房间里见过几十次这样的画。她每看见一次,心便被刺痛一回。

她从桌上拿起一个活页宽行日记本,翻看着里面稚嫩但又生气勃勃的文字,以及用蜡笔画的插图。“她的写作能力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娜奥米称赞说。大多数五岁的孩子甚至连字都不会写。“她很聪明。”妈妈说。

娜奥米走到敞开的衣柜前,那里面挂着一排五颜六色的毛衣和洗得干干净净的棉服。看得出来,麦迪逊喜欢活泼鲜亮的颜色。娜奥米用指尖摸了摸一件毛衣的袖口,然后是另一件。她不由蹙起了眉。“袖口怎么都破了?”她不解地问。“全是她干的,她喜欢扯毛衣上的线头,”妈妈说,“我说过她很多次。”“为什么?”

麦迪逊的妈妈沉默了。“我也记不清了。如果能找到她,我……”“你应该知道她极有可能已经死了。”娜奥米轻声说。经验告诉她,直截了当比讳莫如深要好得多,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妈妈僵住了。“我不相信。”

两个女人面对面站着。她们年纪相仿,但娜奥米脸上洋溢着健康的光彩,可这位妈妈却因为忧思过度而形容枯槁。“她是被人拐走的。”妈妈坚决地说。“如果真是被拐走了,即使我们找到她,她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这一点你必须要清楚。”娜奥米说。

女人的嘴唇哆嗦了几下,问道:“她还会回来吗?”

娜奥米走到她跟前站住,两人近得几乎挨到彼此。她凝视着这位年轻的妈妈,神情庄严。“她会回来的,因为她需要你。”

起初,娜奥米对能否找到那个地方并无信心,尽管孩子的父母为她指明了方向和坐标。被扫雪机清扫过的黑色公路湿漉漉的,道路两旁堆满泥状的积雪。两侧的车窗外尽是一望无垠的风景:黛绿色的冷杉郁郁苍苍,树顶盖着积雪,还有那乌沉沉的峭壁,白茫茫的山峰。她已经连续开了几个小时,车子早已远离小镇,深入斯库科姆国家森林公园。这里地势复杂险要,冰川和裂缝处处可见,是名副其实的荒野之地。

眼前闪过一抹黄色,那是依然挂在树上的破旧的黄带子。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停车呢?

娜奥米小心翼翼地钻出车子。清冷的空气沁人心脾,她惬意地深吸一口。走进树林,她仿佛一头扎进了黑暗。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想象着这一家人,他们花一整天时间开车到这荒山野岭砍圣诞树。他们会在脚趾溪村停下来吃新鲜出锅的甜甜圈,而后在众多崎岖不平的盘山路中选择一条,爬上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大山,寻找那棵属于他们的特别的花旗松。

当时的这里,必定处处冰雪。她能想到妈妈在汽车加热器上暖手的情景,坐在后排的小女孩裹着粉色的大衣。爸爸决定——也许他已经厌倦了决定——就在这一带碰碰运气。于是他靠边停车,打开后备箱去拿手锯。他背对着妻子和女儿,他的妻子正踌躇着走进林子,而兴高采烈的女儿已经一马当先冲到了前头……

据他们说,事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前一分钟麦迪逊·卡尔弗还在视野中,下一分钟却不见了踪影。他们曾沿着她的脚印全力寻找,但天上下起了大雪,甚至在两人手足无措之时,脚印便已经被雪盖住了。

搜索队赶来时,山里又刮起了大风,两天后演变成猛烈的暴风雪,进山公路不得不封闭。直到几周后公路清理完毕,搜索行动才重新开始。从当地人那里他们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没有人看到或听到什么。第二年春天,寻尸犬加入到搜索行列,结果仍一无所获。麦迪逊·卡尔弗凭空消失了,人们推断她的尸体可能被埋在大雪中,或者已经被动物吃掉。在这样的荒野,任何人都不可能幸存,更别提一个穿着粉色大衣的五岁小女孩。

希望是美丽的东西,娜奥米想。她仰望着那些沉寂的大树,肺里充满干净冰冷的空气。她所从事的职业,最美的部分莫过于寻获生命,而最令人痛心的则是只能带回噩耗。

回到车上,她找出新的雪地靴和行李包。她已经穿了暖和的大衣和厚厚的靴子,还戴了帽子。她的后备箱里塞满了应付各种地形环境的衣物和装备,从沙漠到山地,再到城市,凡是有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她都会提前备好。

她在镇上一位好友家中借用了一个房间作为自己的据点,她的文件、档案、其他衣物和纪念品全都存放在那里。但对娜奥米来说,真正的生活永远都在为了案子四处奔波的路上。而且她也发现了,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眼前这种荒山野岭中度过。她参加过野外生存及搜救方面的培训,但真正指引她的却是直觉。在娜奥米看来,就算最危险的荒野,也比从外面锁着的房间更让她感觉安全。

她从麦迪逊失踪的确切位置开始研究这片区域。她没有采取常规的搜索方法,相反,她把这里看成一只她即将认知的动物:去感受它的躯体,理解它的行为。这是一只冷酷且难以捉摸的动物,它有着格外神秘且危险的一面。

朝林子里没走几步,公路便在身后消失了。倘若不是口袋里装着指南针,身后的足迹还依旧清晰,娜奥米说不定登时便迷了路。高大挺拔的冷杉在她头顶撑起巨大的华盖,几乎遮挡住天空。阳光透过树木的缝隙,在地上投射出明亮的斑点。在这样的地方,转个身的工夫都可能迷路。她看过一篇报道说,曾经有人在这片荒野中走失,最后竟死在离山路不足半英里的地方。

这里生长的多是些年代久远的参天古木,地上倒光秃秃的,并没有什么灌木矮树。积雪附着在泛红的树干上,形成各种各样的图案。周围的地面高低起伏,孩子跑向任何一个方向的可能性都有,她矮小的身影眨眼间便能消失不见。

每一个案子,娜奥米首先要做的就是学着爱上孩子失踪的地方。这就像小心翼翼地解开一个杂乱缠绕的纱线球。由公共汽车站联系到司机,继而联系到某个装了隔音材料的地下室。由注满水的沟渠联系到河流,继而联系到悲伤肆虐的海滨。或者,比如她经手的最有名的案子,八年前有个小男孩在他学校的餐厅里失踪,而最终他被找到的地方同样是餐厅,只不过位于地下二十英尺的地方。原来绑架他的是学校的守夜人。那人在一个废弃锅炉后面的库房里秘密地挖了个地窖。学校里没人知道那个库房的存在,直到娜奥米找来学校的原始蓝图,才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每一个失踪地点都是通往某个神秘所在的入口。

继续深入林间,前面忽然开阔起来,娜奥米发现她来到了一处陡峭的白色峡谷边。谷底是茫茫白雪,远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群山,对面挂着一串冰瀑,远看犹如奔跑的狮子。棵棵树木银装素裹,一派多姿多彩的天堂景象。

已经到了三月,她想,可这里依旧粉琢玉砌。

娜奥米想象着一个迷路的五岁小女孩在雪地中瑟瑟发抖的情景,她的四面八方几乎全是无尽的森林。

麦迪逊·卡尔弗已经失踪三年,倘若她还活着,如今应该八岁了。

下山的路上有一家孤零零的杂货店,积雪和苔藓使它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娜奥米差点与它失之交臂。杂货店和普通的小木屋差不多,门廊摇摇欲坠,门上已经褪色的手工做的招牌上写着:斯特赖克斯杂货店。

空空的停车场上覆盖着一层新雪,娜奥米把车子开了进去。她以为杂货店已经废弃,实则不然,只是看上去有些破旧而已。走进店内,门在身后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所有的窗户都肮脏不堪,挡住了光线,不管什么时候进去都有种黄昏的感觉。

柜台后的老者一脸青筋,脏兮兮的帽子仿佛和稀疏的花白头发粘在了一起。

娜奥米注意到了他身后的兽头标本和摆在积满油垢的玻璃柜台下的子弹。过道很宽,方便穿雪地靴走来走去。角落里堆着汽车零件,铁架子上琳琅满目地摆满各种商品,从廉价的玩具、干通心粉到捕兽器,应有尽有。

她的目光被通心粉吸引住了。凭娜奥米的阅历,她断定这不是一家普通的路边杂货店,而更像是一个补给站。她拿起一包不怎么新鲜的坚果和一瓶汽水。“这附近还有人住吗?”她好奇地问。

老人狐疑地皱了皱眉。娜奥米忽然想到这里是森林保护区,应该会有很多限制。“嗯。”老人冷淡地回答。“他们怎么生存啊?”

他像发现白痴一样看着她说:“打猎,设陷阱。”“那一定很冷吧。”她说。“在这里干什么都冷。”

他注视着她离开,直到门关上。

她在森林最下沿找了一家小型汽车旅馆落脚,虽然条件很差,但还是比在野外搭帐篷或挖冰窟窿要好一点。

旅馆死气沉沉,破旧不堪,但她早就习以为常。大堂里塞满了破家具,小小的房间被一群脸庞红润的登山者挤得满满当当。到处是装备,空气里尽是汗味儿。

娜奥米对圈子之外的世界总是感到惊奇。每一桩案子似乎都能把她带进一个崭新的天地,去体验不同的文化、传统和人。她在印第安人保留区吃过油炸面包;在南方的旧奴隶种植园逗留过几个星期;在新奥尔良受过骗,但她最喜欢的州是这里,俄勒冈,因为在这里似乎每一个转弯都能看到完全不同的风景。

柜台上有个塞满地图的塑料支架,她拿起一份,登记入住的时候顺便付了钱。在长达八年多的调查生涯中,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住过多少次旅馆。

她二十岁便开始干这一行,作为调查员,她的职业生涯开始得比大多数人都早。但正如她偶尔不无感伤地说,她是感受到了召唤才投入这项事业中去的。刚开始的时候,收入勉强仅够糊口。许多聘请她的家庭生活贫困,无力承担她住旅馆的费用,因此她便时常在雇主家的沙发上过夜。后来她终于学会了根据案子收费,并鼓励那些家庭在必要时采用众筹的方式支援她的工作。如此一来,她至少有钱住旅馆了。

她住旅馆并不是为了睡觉——她在哪里都可以睡,就算窝在车里也能凑合。她要的是独处的机会,是思考的空间。

美国每年接到报告的儿童失踪案多达上千例——这代表着上千种失踪的方式。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亲属绑架,其他则多为不幸的意外事件,比如捉迷藏的时候藏进废弃的冰箱导致死亡,在采石场的废水池中溺亡,或者像麦迪逊一样在森林中迷路。很多失踪儿童最终都没有找到。每年被陌生人诱拐的儿童大约有一百例,虽然娜奥米相信真实的数字一定要高得多。她最为关注的是诱拐儿童案,但实际操作中任何形式的儿童失踪案她都愿意接手。

娜奥米在床上摊开地图——摊开,再摊开。

她找到麦迪逊失踪的位置,画上一个圆圈——这小小的标记活似漂浮在一片绿色海洋上的救生圈。她的手指像蜘蛛一样查探着附近的道路,发现那些路之间的距离远得超乎想象。

你在哪儿呢,麦迪逊·卡尔弗?难道你已化作天使翅膀上的银色斑点,与他们一起在天空飞舞?或者你被深埋在雪下,正做着奇异的梦?又或者有没有这种可能,尽管失踪三年,你依然还活着?

那天晚上,她在旅馆旁边的餐厅里吃了晚饭。她见到了许多当地人:身穿伐木服的壮汉,浓妆艳抹的妇女,还有一群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猎人。服务员又给她倒了一杯咖啡,还叫她宝贝。

娜奥米查看了手机,现在既然回到了俄勒冈,她觉得有必要到朋友黛安家去一趟,毕竟那里是她的“据点”。而更重要的,她该给杰罗姆打个电话,抽时间去看看他和科特尔太太——她仅存的两个亲人。他们已经好久没见。

一如既往,怀着恐惧与渴望并存的复杂心情,她想到杰罗姆站在农舍外面的情景。他们上一次的对话并不愉快,很多问题她还没有做好坦然面对的心理准备。她放下手机,决定待会儿再打。

她开始专心吃饭——炸鸡排、玉米、土豆——并优雅地接受了女服务员赠送的馅儿饼。

当天夜里,她梦见那些被自己找到的孩子排起整齐的队列,组成了一支大军。醒来时她还听到自己的呓语:“接管全世界。”第2章最初的最初

雪姑娘还记得自己诞生的那一天。

她来自明亮的雪地,被创造之时两只疲倦的臂膀张开着,像天使一样。她还记得创造她的人,他的脸是一个灿烂的光环。

他轻松把她举上了肩头。他身上有种浓郁而又温暖舒适的味道,犹如大地深处。她能看到自己的双手,指尖是奇妙的蓝色,像石头一样永恒不变。她的头发垂在脸庞周围,发梢上挂着晶莹的冰珠。

男人的腰带上胡乱挂着几只毛皮动物,她看见它们的小爪子在雪花飞舞的半空中徒劳地抓来抓去。

她闭上眼睛,再度睡去。

等她醒来时,天色已经变得像洞穴内一样暗淡。外面下着雪,她看不见,却感觉得到。人能听到落雪那样柔软的声音实在妙不可言。

男人坐在她面前。她因为发烧而迷糊的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昏暗的光线。毕竟洞穴里有盏灯,只是不知道眼睛怎么了,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一片红色。

她躺在一张小床上——说白了是张搁板,上面铺着动物的皮毛和毯子。周围是泥糊的墙壁,不少枝杈棍头戳在外面。男子坐的椅子是用枝条编成的,很像我们在书上看到的那种。看到它,你或许更期望坐在上面的是一位慈祥的爷爷,或时间老人。

她意识到自己病得很重。她浑身不舒服,脸颊滚烫,而且滑溜溜的。发烧使她不住地哆嗦,她感觉脚趾、手指、脸和鼻子都疼得厉害。

男人把更多动物的毛皮盖在她身上,他的脸上充满关切和忧虑。他喂她喝冷水,检查她的手时,发现她的手指被冻粗了一圈,看上去就像新长了一层肥厚的皮肤。他把它们含在口中,不停地用哈气温暖它们。

她想吐,可肚子里像冰一样冷。她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再度醒来时,男人又在喂她喝水。那水冰凉彻骨,她又昏沉睡去。

她迫切需要一个人在身边,发烧中她不断呼唤着她,然而从她口中吐出的字眼并没有引起男人的任何反应。他看着她的嘴唇,怒火中烧,不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惊恐极了,张嘴咬了他一口。男人缩回手,重重给了她一个耳光。她昏了过去,男人见状起身离开了。

发烧在持续,她在没完没了的梦境中翻来覆去。她的手指肿得像卡通片里的人物一样滑稽,只是对她来说一点都不好玩。水泡破裂,流出的液体沾到了毯子上。痛苦加上恐惧,她忍不住哭起来。

男人回来时,她试着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她为自己咬他的事道歉。他的眼睛盯着她翕动的嘴唇,忽然又发起火来。

她不停地喊叫,喊的是:“妈妈,爸爸。”

他又转身走开了。

男人在一块黑板上潦草地写下一个字母B。他把灯取下来,灯光在四面八方都投射出影子,洞穴沐浴在一片朦胧的黄光里。

她终于又醒了,毛皮和毯子上湿漉漉的全是汗。她能感觉到外面洋洋洒洒的雪花。此刻,她睁大双眼盯着那个男人。

男人又看了看她的手指,满意地打了个响指。她把指头举在光里,仿佛第一次看到似的仔细端详。肿已经消了,但皮肤变成奇怪的青紫色,真担心它们会像蜥蜴蜕皮一样脱落下去。

也许她也会脱胎换骨,变成了别的新的东西。

男人看了看她缩在毯子下面的脚趾——他已经脱掉了她的鞋和袜;而她也终于发现自己的脚趾同样红肿得厉害。小巧的脚趾甲仿佛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拔下。

他拿起黑板。B?她虚弱地点点头,他脸上露出开心的神色。“B是你的名字吗?”她问,声音微弱而沙哑。

他只是盯着她的嘴唇,一声不吭。“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的爸爸和妈妈呢?”

B先生摇摇头。

雪姑娘开始慌了。发烧使她浑身无力,但她挣扎着想要起身,绕过眼前这个古怪的男人,去寻找等在洞穴外面的爸爸妈妈。他生气了,一把将她按下去。她不知所措,又踢又打地挣扎起来。

B先生又对她动了手,而且再次着落在脸上。他狠狠抓住她的两条胳膊。她疼得哇哇大哭,不由自主地用毛皮和毯子裹紧自己,蜷缩在泥墙边,睁大双眼惊恐地注视着他。

他站起来,怒不可遏,随后却转身出去了。

雪姑娘不知道自己发烧烧了多久,总之她感觉身体仿佛蜕了一层皮,手指的颜色终于从青紫变为红润,直到最后可以自由地活动,尽管指尖上还留着银色的伤疤。她的脚趾甲全都完整无缺,收缩成一枚枚漂亮的粉色硬币。

她用双手捧住脸颊时已不再有粗糙的感觉,睡觉也更加安稳,不会动不动就惊醒。

洞穴里异常昏暗,但头顶粗糙的木板缝里多少能透进点光,让她知道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夜晚。

她醒了以后,B先生带了些吃的过来,同时还拿来一个破铁桶让她方便用。可在桶里方便之后她不免战战兢兢,生怕会惹怒B先生。他却似乎毫不介意,走的时候顺手便把铁桶捎了出去。

B先生每次来都会先从地窖口放下一架梯子。有时候他穿一件浑身是兜的背心。

雪姑娘不管说话、恳求或哭喊,他全然置之不理。她的声音就那样消散在空气里,落在地上,毫无意义。

有时候她会冲向他,踢打,哭闹,想象门的外面藏着她想见的人。这样做并不费力,她只需起身走过去。但她很快就学聪明了,因为每每这样一闹,B先生就会大发雷霆,动手打她一顿。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拼命叫喊。她感觉自己叫了几个小时,声音都哑了,却无济于事,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终于,她相信爸爸妈妈也许并不在墙的另一边。他们走了,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也许是因为她不够乖,他们才把她丢在这里的?

她绞尽脑汁回想自己做错过什么。是因为她在学校弄断了沙鼠的尾巴吗?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把切克斯提起来,没承想扯断了它的尾巴,就是这样。她害怕被人知道,就把断掉的尾巴藏在笼子中沙鼠的窝里。后来老师问是谁弄伤了切克斯时,她始终没敢承认。如今那段被埋在雪松刨花下的灰色尾巴不停地在她脑海中闪现。

过了一阵,她也不再多费力气了。B先生给她带来油腻难喝的肉汤,还一声不吭地替她盖好毯子。显然,他接受了她的沉默。

离开时,他会把梯子收上去,而且每次都不会忘记锁上地窖门。

护林员戴夫是个面容憔悴的瘦高个儿。他的管理站位于麋鹿河地区的最高处,从麦迪逊失踪的位置向南还有大约四十英里。

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两旁是哨兵一样的雪堆,娜奥米经过一栋看似废弃的狩猎者小屋。小屋的屋顶已经坍塌,窗户也只剩下几个窟窿。一只肥大的猫头鹰站在屋顶上一动不动,她定神看了几眼才确定它是真的。

管理站看上去挺酷,屋里充满柔和的光,窗户上倒映着云朵,地板上留下移动的影子。这里真像一座大教堂,娜奥米心想。

护林员戴夫站在窗前,眺望着广袤的森林王国。“我收到你的消息了,”他说,“还打了几个电话,查了些你的资料。塞勒姆的一个朋友说你已经找到了超过三十个孩子。”

她点头默认。“你觉得这次有可能找到吗?”他问。“为什么不可能呢?”她笑着反问。

他指指窗外说:“这里有上百万英亩的森林、冰川、湖泊与河流。每年至少发生两例人口失踪案。实际上,我刚刚才去救援几个菜鸟攀岩爱好者。”

娜奥米注意到他桌子旁边的墙上贴了好几排海报,它们在电暖器的嗡嗡声中微微颤动。“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吩咐,我任凭差遣。”

娜奥米比谁都清楚。并非她不愿接受帮助,而是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否与案子有牵连。这是她从惨痛的经验中总结出的教训。她曾办过一个涉及地下色情产业的案子,其幕后黑手竟是一名腐败的警察。“我想看看你的搜救报告。”她礼貌地说。“没问题。”他爽快地答应,转身拉开了一个抽屉。

他递给她一份档案,上面工工整整贴着一张标签:麦迪逊·卡尔弗。档案第一页上用曲别针别着一张照片:一个笑容无比灿烂的金发小姑娘,穿着漂亮的运动衫。照片摄于她入学的第一天。“如果你找到尸骨,麻烦告诉我。”他说。

娜奥米点头答应,但泪水瞬间溢满眼眶。她眼前忽然浮现出许多形象。她找到了三十多个孩子?没错。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活着。

她转身面对墙上那些寻人启事。第一个便是麦迪逊,她咧嘴笑着,露出齿缝很大的门牙。她的后面跟着其他众多的失踪者,有在暴风雪中失踪的背包客,有突发雪盲症的攀岩者,有采蘑菇迷路的,或因判断失误,或因天气突变,不一而足。娜奥米稍觉放心,这许多失踪的案例中似乎并不存在特定的模式。因为有的时候,一个失踪案会牵出别的失踪案——在某些案例中,甚至出现多个孩子连环失踪的情况。

中间有张启事是十年前的,失踪者是一个有着明亮双眸和黑色长发的年轻姑娘。萨拉,一位经验丰富的登山者,失踪于一场罕见的风暴。

贴在最后面的是一张已经褪色的黑白启事,寻找的对象是一个四十多年前在森林中失踪的小男孩儿。娜奥米禁不住在它前面停了下来。

护林员戴夫看着她,目光沿着她柔美的侧脸转了一个圈。“对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失踪者,他们的寻人启事我会一直留在墙上。”他平静地说。

娜奥米扭过头:“我对那些生活在附近的人很好奇。”

他似乎很惊讶:“我们这里倒是有些历史遗留的特权宅地,在下游的几个小村庄。不过对大部分人来说,那里太冷,太偏远,根本住不下去,”他笑了笑,“除了一些古怪的老家伙。”“我遇到一个。他在离麦迪逊失踪位置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杂货店。”“你说的是厄尔·斯特赖克斯吧?那是个老好人了。”

她把视线转到别处。撕下面具之前,每个人都是好人。

娜奥米冲窗外点点头,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大雪给上百万棵树木同时戴上了白色的帽子。“你能告诉我他们都住在哪儿吗?”她问。“全部?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里没做过人口普查。”

他站得太近,娜奥米不动声色地朝旁边挪了挪。

她扫了一眼戴在他手指上的戒指,这是一个明显的警告动作。她永远都不会理解悲剧能给人带来怎样的影响。痛苦中,他们似乎都想探查对方,丝毫不顾由此产生的距离。

但戴夫只是想把桌子上的某个东西递给她。

那是可以固定在皮带上的一个定位器。“如果你打算进山搜索,我希望你能带上这个,”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不希望你也迷路。”

她接过来,狐疑地端详了一番。

娜奥米知道,她的人生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她多疑又轻信,恐惧又无畏——最重要的,大多情况下,矛盾的情绪总是同时存在。

护林员戴夫叹了口气说:“只有打开它我才能知道你的下落。但我希望你不到紧急情况不要打开,因为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

当晚,娜奥米躺在汽车旅馆的床上,身旁的加热器在工作,房间里温暖舒适。她开始看戴夫给她的那份麦迪逊的档案。这位护林员显然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档案中列满了各种各样的图表,有地形分析,有现场测绘,还有很多其他方面的资料。娜奥米在她的职业生涯中见识过很多类似的报告,但它们通常出自侦探和救援队负责人之手。她有时候会想,这究竟是他们的工作格外出色呢,还只是因为他们特别擅长写报告?

然而通过档案的字里行间,她感受到了戴夫的悲痛。麦迪逊·卡尔弗是个聪明的五岁小女孩。她的父母说她喜欢读书、写字,还喜欢到大自然中漫步。听说家里要去砍圣诞树时,她特别兴奋。野外记录:旅行障碍——西部有深沟,积雪深,气温在冰点以下,保暖不足(网球鞋)。旅行助手:无。失踪者行为描述:麦迪逊不会走得太远。她会出现思维混乱和体温过低的症状,很可能还会出现反常脱衣现象。最终她可能会出现极端的穴居行为,被冻死并埋于雪下。

娜奥米知道,在低体温症的最后阶段,受害者通常会出现燥热难耐的错觉,因而会自己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地死在冰天雪地里。有时候,出于难以解释的原因——或许是受大脑中最原始意识的驱使——他们会开始挖洞,最后死在雪中。

娜奥米读到最后一页的总结部分:麦迪逊极有可能在去年十二月失踪之后不久便已死亡。寻尸犬搜索无果,推断尸体已被野兽分食,我们已将结果通知其父母,并寄去慰问卡片。具体情况可联系州警察局的温菲尔德探长,查阅他们的调查报告。

娜奥米翻回去看前面的照片:麦迪逊是个整洁优雅的小女孩,她有着心形的脸庞,淡黄色的头发,两只可爱的长耳朵有那么一点不协调,看着倒像是从某个老人那里偷来的。她的笑容有着极强的感染力,透过照片也能让人感觉到神奇和欢乐。

世界怎么能失去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呢?

娜奥米又做梦了,不过这次是个“大”梦。她所谓的大梦就是噩梦,实际上,是关于她过去的梦——她可怕的最初。就像《圣经》中上帝创造世界的故事,原先所有无形的、荒凉的东西渐渐变得绿意盎然,充满生机。一个“大”字,隐含着她心中最难以形容的苦痛。

在梦里,时间是晚上,她再度变成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奔跑着穿过黑暗的田野。在梦里她没有年龄,也摆脱了名字和虚假自我的束缚。田野很湿,很黑,很黏。她深一脚浅一脚,裸露的膝盖高高抬起。她能感觉到风钻过发丝,拂过脸颊,绕过无助而紧握的双手。

恐惧像夜晚的玫瑰在她身体中绽放,她不停地奔跑、奔跑,只为逃离。

她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停下来。世界在她周围诞生,但她又好像丢了什么。

她转过身——

娜奥米猛然惊醒,气喘吁吁。被子缠着双脚:她又在睡觉的时候蹬腿了。

窗外,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娜奥米喘息未定地躺在床上,感受着梦境像窗外的晨雾一样慢慢消散。自从她被找到之后,她就不时做这样的噩梦。只是最近几周,从她决定来俄勒冈处理这桩案子开始,做梦的频率明显增加了。

仿佛越是靠近她的过去——还有杰罗姆——关于她孜孜以求的种种答案的预示就越是黑暗甚至可怕。

她翻身下床,用旅馆的咖啡壶给自己煮杯茶喝。

她裹着被子坐在窗前,望着缓缓越过山巅的朝阳。与往常一样,做梦之后,她试着解析梦境的真相。哪些部分真实,哪些部分虚幻?我们告诉自己的那些故事,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基于我们梦境的潜意识?

在娜奥米最早的记忆中,她曾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光着身子穿过一片草莓地,跑向树林边缘一处噼啪作响的火堆。空地上聚集着一群移民,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婴儿靠在某人的大腿上。烟雾缭绕的篝火中传出幽灵般的声音:“亲爱的上帝啊,快看。过来,宝贝。”

有人用柔软的毯子裹住她,用温暖舒适的布为她擦脸。“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她吃的,用一条破旧的,虽然有股汗味儿、但却让人倍感舒心的毛毯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睁大眼睛看着火堆的周围。人们在交头接耳,声音很大,且躁动不安。“那就这么定了,我们把她交给警长。过来,小乖乖,你可以躺在我旁边。”

可娜奥米惊魂未定,根本睡不着。她蜷缩在快要熄灭的火堆旁,直到双脚变得麻木。她的两只眼睛始终不安地望着森林。

第二天早上,她被送上一辆卡车。此时她依旧裹着毛毯,但精神已经接近崩溃。从窗户缝隙钻进来的冷风掀起她的头发,带来关于明天的甜蜜承诺:她逃出来了,她自由了。

从那以后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忆犹新,而在那之前的所有事都被她选择性地遗忘。她把它们全部屏蔽,就好像这一刻她才出生,记忆才重新开始工作。她想,也许过去那些事情太过可怕,使她连记忆的勇气都没有。所有经历只给她留下没完没了的噩梦,无情提醒着她过去的遭遇。

她的整个人生都在逃离那些她已经看不到的可怕阴影,而作为逃离的手段,她直接奔向新的生活。这些年来,她发现人生的意义并不在于回忆。就像啜饮朝露的树叶,你不会质疑清晨的日出或口中甘甜的味道。

你只是大口大口地喝。第3章雪姑娘

一天早上,雪姑娘醒来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烧退了,她从一堆毛皮和毯子中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双眼不再恍惚。她爬下床,站在地上。

没有天旋地转,世界是静止不动的。

她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她心慌地哭起来。

也就在这一刻她才反应过来:现在的她已经和从前不同。她依次摸摸自己的肋骨、屁股、双腿,直至依旧酸痛的双脚。她看着自己的手,它们像新生的一样粉嫩可爱。犹如故事书中的女主人公,她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苏醒了过来。

雪姑娘读过很多童话故事。在那些故事中,小孩子吃了有毒的苹果,于是沉睡好多年;他们磨石头,许愿,变成野兽;他们喝茶,变小;他们跌入洞窟,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置身一个由疯帽子或仁慈的国王统治的奇异王国。故事中,有的孩子是用泥土捏成的,有的是用面团捏成的,还有的是用冰雕成的。

也许,雪姑娘心想,她也不小心跌入了某个神奇的洞窟,所以来到了这个地方?说不定她也才刚刚被创造出来,用雪和愿望。

在角落的一面泥墙上,她发现了一些模糊的轮廓,仿佛在她之前这里还来过其他的孩子,所以留下了遗迹。这想法令她不寒而栗。她用手指摸索着墙上的线条,感觉像是数字“8”。

她摸着它,试图还原模糊的部分。这是什么意思呢?

晚上,B先生带了吃的过来。她饱餐一顿,又沉沉睡去。

有时候,森林的触角会在半夜时分造访她。细细的树枝钻进她的身体,不断蔓延,直达最隐秘的部位。她的身体属于森林,如果说森林偶尔进入她的身体,那也是她理当付出的代价。

什么代价?她的心询问。

活着的代价,她的灵魂回答。

很多个早晨当她醒来时,B先生已经不见了。闭上眼,她抚摸着那些被她深深刻在墙上的字;而后停下来,感觉双腿快要裂开。她不得不把腿夹紧,伤心地大哭一阵。

几乎所有的时间雪姑娘都待在洞穴里。也许这里曾经是一个地窖,但如今在她看来就是一个洞穴,一个狭小、完美、昏暗的洞穴。

她渐渐明白,时间已然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雪,它们不声不响地落下。有时雪小,且伴随着轻盈的春雨;有时雪大,铺天盖地;可不管怎样,雪总会出现。

在朦胧的黑暗中,她把手尽力伸向泥墙的高处,感受着湿润树根的节瘤,闻着它们奇怪的充满荒野的气息。她站在睡觉的搁板上,地窖门仿佛近在咫尺,可她怎么都够不着。

她经常感到孤独,大多时候以泪洗面。她蜷缩在搁板上,把膝盖紧紧抱在怀中,前后摇晃——像胎儿缩在妈妈的肚子里。她从搁板上抽掉一根木片,一只手摸索着泥土,一只手在墙上刻字。她把字刻得很深,想着这样更容易记住。她也画画,画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包括一只名叫苏西的小狗和一个高大魁梧、亲切和蔼,叫作父亲的男人。

她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人形,称之为妈妈。她在人形中躺下,假装躺在妈妈的怀里。她缩成一团,像婴儿一样吮起手指。

B先生回来时,她能听到头顶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他每次来都会提着灯笼,即便灯笼的光照在墙上——久而久之,墙上已经遍布充满奇思妙想的象形文字——他也并没有表现出生气。他举起灯笼,很认真地端详刻在墙上的字和画,脸上还会露出笑容,好像那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也许他不识字,她想。这想法让她感到高兴,更平添了一丝优越感。在某些方面也许他确实不如她。

他仍然不说一句话,她说话的时候他似乎也充耳不闻。她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是不存在语言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沉默而寂静的。

她开始期待看到提着灯笼的B先生。有他在的时候,一切都挺好。

B先生每次都会把食物装进一个箔纸容器,晃动的时候她甚至听得见回声。她记得以前人们把这叫作冷冻餐盒,是一次性的。B先生一定是拿来重复利用了,因为盒子上总是粘着同样的结成干皮的肉汤汁。

她很不习惯B先生带来的食物:首先食物是冷的。其中有一种汤,油乎乎的,充满浓郁的刺鼻气味。肉丁很软,但吃起来一股泥土味儿。即便如此,吃饭的时候她仍能感觉到血管在一点一滴地吸收营养,就像外面那些树,把融化的雪水当牛奶喝。

除了吃饭,就是钻在一堆毛皮当中睡大觉。每到这时她便开始做梦——梦到雪和冰,还有探寻的手指。

有天早上她醒来时,B先生就躺在身边。他像做贼被人当场抓住一样跳了起来。她喜欢他的温暖,他的舒适。她梦见了一个叫作妈妈的女人,在某个漫长而又困倦的下午和一个小女孩蜷缩在沙发里,电视机昏昏欲睡地播放着一集又一集《猫和老鼠》。

B先生站在暗处。粗糙的毯子下面,她一丝不挂。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脱过衣服,她想问问B先生发生了什么,可又怕激怒他,因此她只好把脸藏起来,假装仍在睡觉。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并把梯子也拉了上去。她听到地窖门锁上的声音,但他把变形的箔纸餐盘留在了她旁边的地上。她把餐盘舔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它翻过来。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看到了印在餐盘底部的字:大胃王速食。

她抚摸着那些文字,而后幸福地把它们紧紧贴在脸上。

在这段大觉醒期间,雪姑娘重新思考了自己和这个世界。她认识到世界是一个孤独的所在,因为无论你怎么哭喊都没有人回应。她认识到世界是一个无常的所在,因为这一刻你还是一个正常的人,下一刻却头脑昏沉,莫名其妙地进入了梦境。她还认识到世界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狂野所在,因为面对发生的一切,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她曾想象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但现在她已经意识到了错误。那个女孩并不真实,就像笼罩在山顶上的云烟,实际上是一片朦胧的雨幕;或犹如孩子一样的动物的叫声,但它们不是孩子的。那个女孩在这样的世界永远无法幸存。

可如果她不是那个女孩,又会是谁呢?

她是崭新的东西——诞生于雪地。

她在黑暗中抱紧自己。雪姑娘,她对自己说,我是雪姑娘。

这里没做过人口普查,护林员戴夫曾说,但娜奥米表示怀疑。

无论哪里都有人口普查,只是形式有所不同罢了。它可以存在于纸上,比如农场主的工人登记簿;也可以存在于人的头脑中,比如某个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每个居民三代族谱的老太太。

关键在于能不能找到它。

起床后,娜奥米在房间里做了几组俯卧撑。在健身方面她从不懈怠,一直坚持着她在防身课上学到的锻炼项目。徒步旅行自然有益健康,但保持上肢强壮有力同样重要。运动过后,她容光焕发,浑身暖融融的,从餐厅柜台上拿了一块小松饼便出了门。

土地管理处的办公室位于山间公路尽头的脚趾溪村,也就是几年前卡尔弗一家走过的那条路线。村子看起来十分古老,每家每户都采用了便于积雪滑落的陡屋顶设计。村子附近,一条冰河潺潺流过绿色的石头。

娜奥米把车停在了主街上的一家面包店旁边。她在旅馆见到的那群登山客正好也在那里集合,他们一边喝着热腾腾的咖啡,一边说说笑笑。窗户里飘出令人陶醉的甜甜圈的香气,她看到一个自制软糖的广告牌。

大街远处有家肉店,窗户上几乎贴满了白纸,上面写着各种野物的加工价格——加工是要收费的——顺便还卖自制的麋鹿肉干。光顾肉店的本地人打扮和面包店外的那些登山客截然不同——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穿油布外套,年轻的儿子们虽然背着步枪,却丝毫不会影响身体的行动,那枪仿佛是他们自己的手。肉店前面停着一辆破旧的小卡车,车厢里躺着一头麋鹿,一道血迹从车尾一直延伸到大门口。“我想查一查咱们这里的住宅用地登记信息。”在几乎四面透风的镇公所,娜奥米对坐在一间小办公室里的办事员说。镇公所很大,包含一个微型图书馆和一个看起来很有意思的历史博物馆。办事员是个头发蓬松的中年妇女,她石灰绿色的上衣和裤子把昏暗的房间都照亮了许多。她就是这些年来娜奥米经常碰到的、能够真正提供帮助的那一类人:集民间历史学家、话痨和图书管理员于一身的万事通。娜奥米天性友善,对这些乐于助人之人向来懂得感恩。

对方一共拿出了四十多份产权证明文书。娜奥米把它们摆在一张长桌子上。文书签署的时间跨度有上百年,不少文书纸张已经发黄,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字,语言也比现在花哨讲究。敬启者,致有关人士……个别最为古老的文书上甚至能找到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亲笔签名。其他一些则较为接近现代,只有几十年光景。

娜奥米看了看里面的内容,一头雾水:威拉米特河经线以东5号山脉以南3号镇区2号地区西北之160英亩土地……

她不由摸了摸额头。她会搞清楚的。“有点儿晕,是不是?”办事员在柜台后笑着问。

她走过来,告诉娜奥米如何在地图上确定土地的位置。她温暖的腹部刚好贴在娜奥米的胳膊上,感觉很舒服。“大部分文书中宣示的土地面积都是160英亩,”这位女士解释说,“盖房子可要不了这么多土地,可在这里就这么回事。政府是出于发展农业的考虑,尽管谁都知道这一带不具备发展农业的条件。”

办事员拣起一份文书:德斯蒙德·斯特赖克斯。她很快就在地图上找到了相关区域,并用铅笔头圈出了土地的位置,它就在麦迪逊失踪位置下方的那条公路上。“你瞧,这个就很好找,是斯特赖克斯家的。那儿现在还有个杂货店,目前是斯特赖克斯的孙子在经营。”

娜奥米不说话,只是充满鼓励地微微一笑。

办事员又拿起另一份文书:“这块地所在的位置过去我们叫作恶魔乐园,因为那里从前几乎是狼獾的王国,不过后来经过疯狂捕猎,狼獾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了。”她在地图中的上游地区指了指。

娜奥米想到了美丽但荒凉的冰川森林。“怎么会有人把宅基地买到这里呢?”

办事员笑了笑说:“你大概也知道,俄勒冈州发家靠的是木材和捕猎。俄勒冈小道(译注:俄勒冈小道是美国西进运动中的重要通道,起自密苏里州的独立城至俄勒冈州的哥伦比亚地区)不就是皮货商和猎人们开辟的嘛。《宅地法》颁布时,有些人就想,嘿,弄块自己的地过日子呗。他们没想过在这里生存有多艰难。”“有多少人留下了?”“这个嘛……这里的皮草贸易比大部分地区持续的时间都要长些。我们这附近还有一些猎手,你会见到的——他们全是山地人打扮,”她欢快地笑出了声,“以前这里的地还算值钱,因为树多,可后来政府禁止砍伐了,看上这里的人也就少了。有些人过来找金矿,结果被人当傻瓜。可现如今这些土地该继承的还是要继承,否则就会被政府收回去了。”

娜奥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小女孩,腿被捕兽器夹伤,疼得直哭,找不到走出森林的路。“看来你对这一带很了解啊。”“我爷爷就是个猎手。他在明克河上游有栋小屋。小时候我经常踏雪去那儿。”“现在那里怎么样了?”“天啊,谁知道——都好多年了,小屋大概已经塌了吧。”“有什么办法可以查到有没有人在这些地区露营吗?”

办事员笑了笑,肚子在石灰绿色的上衣下面颤了几颤:“谁都可以去。”

在地图上标完记号,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办事员看上去累坏了。娜奥米过意不去,从街上的面包店给她买了一杯热腾腾的摩卡咖啡和一小盒包装软糖。办事员高兴地接受了软糖,仿佛那是她祖母亲手做的一样,而在这个村子里,说不定她真有一个会做软糖的老祖母。

娜奥米把一沓文件递给她,问道:“你这里有办法复印吗?”“当然有,”女人回答,“后面有台复印机。”她顿了顿,继而恭敬地问:“你是历史学家吗?”“差不多吧。”她微笑着说。

娜奥米走出镇公所,头顶是洁净的天空,高耸的雪山仿佛在把她召唤。

她开车上山,心想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再搜索一次。

娜奥米开始喜欢上这里的森林了,尽管一想到自己的使命仍不免黯然神伤。她在雪地里能看到红脖子的小鸟,在幽深的林间能听到猫头鹰用力扑扇翅膀的声音。雄鹰在头上盘旋,它们从容优雅,慢得仿佛成了天空的一部分。好几次她看到了白头鹰,它们脖子上的羽毛和地上的雪一样洁白无瑕。

这是一片充满生机的森林。

她在一棵树上发现了熊的毛发。天空像一个倒扣的金色平底锅,洋洋洒洒的雨夹雪在她的头发上留下一颗颗晶莹的小星星。远处飘来一股强烈的麝香味儿:一只臭鼬慌里慌张地窜过去,她看见了它布满黑色条纹的隆起的脊背。白天行将结束,在天空或手表提醒她夜晚即将来临之前,悠长的狼嚎声唤醒了沉睡的黄昏。

杰罗姆肯定会喜欢这里的,她又禁不住触景生情了。她望着一片浑身亮晶晶的雪松,它们就像矗立在荒野中的一个个路标。

杰罗姆在任何东西身上都能看到美的地方,哪怕是她。

这想法令娜奥米感到悲哀,她开始在雪地上奔跑,感觉自己像个傻乎乎的孩子,随即,又像哭泣的孩子。她躺在地上,摆动双臂双腿,在雪中印出一个天使的形象。起身时,看到臀部在雪地中留下一个半圆的坑,她忽然想起自己毕竟还是一个女人。“我把档案带回来了。”娜奥米站在森林管理站门口对护林员戴夫说。身后,夕阳的余晖把雪白的树冠变成了一片金黄。雪映蓝天,匆匆而过的白云像天堂的碎片。

坐在桌前的护林员惊讶地抬起头。他的脸上写满孤独,尽管他迅速用微笑掩饰,但却依然没有逃过娜奥米的眼睛。

她走上前,他也起身接过档案。护林员身后的寻人启事在暖风扇下微微晃动,提醒着她所肩负的使命。“这里就没有暖和的时候吗?”她问。“我们这里也有夏天,但非常短,”他说,“所以基本上没有暖和的时候。”“麦迪逊有什么办法可以保暖吗?”

他皱起了眉头,这一刻娜奥米发现他和杰罗姆截然不同,因为后者会非常乐意讨论这个问题。但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正常反应——他们在自己的思绪周围竖起高墙。“呃……十二月份一个人在树林里?哪有什么保暖的方法,除非你有帐篷,有睡袋,还有各种补给。你得不停地走啊走,一旦你慢下来,然后……就像杰克·伦敦那篇跟火有关的小说。最先总是从四肢开始的,手和脚。如果你懂得野外生存技能,手上又恰好有一把铲,你可以停下来挖个洞。我就干过,有一次我在暴风雪中出去搜寻失踪人员。但我还有零度睡袋,有火,有吃的。”“如果你找到一栋小屋呢?”“你是说以前人住的那些破房子?”他似乎被逗乐了,“它们确实还在,出去找人或探险的时候我就遇到过几次,大部分都废弃了,不过现在我们还有一些老人在山里生活。如果你碰巧发现一个空屋子,倒是可以进去避一避。可那改变不了你迷路的现实。”他的话听起来叫人不敢相信,“你最好还是祈祷自己能被人找到,否则不被冻死也会饿死的。”“这么说,只要被人找到就能活下来。”“可以说这是唯一的可能,”他说,“只要你迷了路。”“而且孤身一人。”娜奥米说。

在金色的余晖中,护林员戴夫看着她。她有着强健的肩膀和优美的腿,唯独那双眼睛包含着更多的故事,表明她就像一头警惕的野兽。

不经意的一个闪念使他开口问道:“你迷过路吗?”“啊,迷过。”她说。戴夫惊讶地看见她在咧着嘴笑。

他原以为娜奥米会说她在寻找失踪儿童的时候曾经迷过路,而那只是不小心拐错了一个弯。可他隐约感觉这答案没那么简单,所以他才会有此一问。“很久以前了,”她说,“那个时候,我甚至还不记事。”

当天晚上在餐厅,娜奥米一边用餐——吃的是烘肉卷和豌豆,后来又吃了份自制大黄奶油派,一边研究地图。麦迪逊失踪的位置已经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圆圈,一大堆标记众星拱月般把它围在了中间。最近的私地是斯特赖克斯家的,那里有个杂货店;第二近的那片土地,主人名叫罗伯特·克莱默,范围覆盖了麦迪逊失踪地南边那座高山的一侧。即便海拔更高的恶魔乐园也并非无主之地,根据办事员在地图上的标注,那里称得上是最荒凉的地方,产权认证于半个世纪前,属于一个名叫沃尔特·豪塞特的人。她注意到那些私有土地全都临近主干公路。这不难理解,公路很可能就是为了那些定居者或木材公司而修建的。

这片广袤的区域现在总算具体起来,就像拖着长长尾巴的纱线球,使她有了按图索骥的条件。她决定先从斯特赖克斯家的那片土地开始。

移民们开车载着她走了一整天。傍晚时分,他们在一间小小的砖墙办公室前停下来,并带她进了屋。一位身穿橄榄绿制服的高个子工作人员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想留住那些移民,可他们只是摇摇头,趁他拿起电话的时候毅然走了出去。

警长打了几个电话,随后让娜奥米上了他的皮卡车。他善良温柔,平易近人,可娜奥米似乎不为所动。她蜷缩在副驾座上,身体紧紧贴着车门,仿佛极力想从锁孔中钻出去。

日落西山时,他把她带到了一座小山上的一栋农舍。她站在整洁明亮的客厅里,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从厨房里走出来,用一块已经褪了色的擦碗布擦干了她的手。厨房里,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躲在门后偷偷向外窥探。“她叫什么名字?”科特尔太太问警长。“我也不知道。”警长如实说。“你叫什么呀,亲爱的?”“娜奥米。”她小声说。“你从哪儿来呀?”科特尔太太问。“我不知道。”

科特尔太太心疼地看着她。“那你在躲什么呢?”她问。“躲怪物。”娜奥米只记得自己这样说。

直到今天,除了梦境中那些反反复复的提示,她能想起的也就这么多了。第4章春雪暴

一天,地板门打开,B先生爬了下来。他抓住雪姑娘的胳膊,粗鲁地把她拉起来,而后拖着她爬上楼梯。外面的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站在一间小屋里。小屋看上去就像用林肯积木搭起来的,只是更加粗糙。你甚至还能看到木头上的树皮。木头与木头之间的缝隙里糊着泥巴,屋顶下是粗大的横梁和椽木,由于年深日久加上烟熏火燎,木头全都黑黢黢的。

小屋里弥漫着刺鼻的汗味儿和动物毛皮味儿,还有纯粹而清新的雪的气息。窗户上钉着毯子,钉子全都锈迹斑斑,仿佛在她诞生之前就已经钉在上面。

B先生双手按住她的两侧肩膀,让她在一张木桌前坐下。她屁股下面有张凳子。

这时雪姑娘才发现B先生干了什么。他找到了野物,并在一个大水槽上将它们开膛破肚。血溢流而出,红得美丽而鲜艳。B先生剥下动物的皮毛,放在一个地方,而后把肉割下来丢进黑色柴火炉上的一口铁锅里。B先生不时停下来在一块石头上磨他那把银光闪闪的长刀。磨刀的声音非常悦耳。

女孩起身走到他跟前。他不由皱起了眉。她摸着一条湿漉漉的毛皮,用眼神征求他的许可。他点点头,于是她轻轻摩挲起柔软的毛。B先生笑了。

随后他们一起坐下来吃肉喝汤。外面,雪花轻轻打在蒙着毯子的窗户上,发出好听的沙沙声;而小屋里面,感觉是那么的安全与温暖。

B先生的小屋只有一个房间,中间挂了一条破旧的布帘,挡住摆在角落里的床。床看上去很大,也很温暖舒适,摆放的位置正好在地窖门旁边。他平时进出地窖用的梯子就靠墙放着。地板门上的锁看起来破旧不堪,还有点变形,硕大的钥匙挂在一个钩子上,已经生了锈。雪姑娘在想那把锁会有多结实。

该回洞里去了,雪姑娘决定做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不用被B先生推着走。但她害怕黑夜的触角,怕即便在她睡着时也依然存在的疼痛和恐惧。她不想到地洞里去,这些天来,她每天都把那些生怕会忘掉的字母刻在墙上。在地洞里她会感到恐惧,会怀念为赶跑恐惧而想象出的那些人。

她想留在小屋里,为此她可以做任何事,因为这里有温暖、有光亮,还有B先生。

她知道B先生是不会理解她的,所以也就没必要开口。雪姑娘拥有一种特别的语言。她把手放在B先生的胸口。他愣住了,低头看着她的手,脸上绽放出笑容来。

你是雪的产物,她告诉自己。丽质天生。

屋外,春之雪洋洋洒洒,漫天飞舞。树木纷纷伸出手臂感受雪花的轻盈。太阳挂在无比遥远的地方,像粘在天上的一颗柠檬糖,它的热量不足以温暖任何东西。

在B先生的床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身体靠在一起。她感觉自己被关爱着。不需要黑暗,她可能醒着。夜晚,她倚着他入眠,感觉那便是幸福,是记忆,是感动。

第二天早晨当她返回地窖,她躺在“妈妈”的人形中,泪如雨下。

这件事发生在雪姑娘给自己讲第一个童话故事之后。故事是这样的:* *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没有雪的世界里,生活着一个名叫麦迪逊的小女孩。麦迪逊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半真半假。有一天,她的妈妈说:“我们要到山上去砍一棵圣诞树。”山的巍峨与庞大远远超出了麦迪逊的想象。他们的汽车行驶在山路上就像一只蚂蚁爬上了糖罐子。终于,车停下了。看到雪的麦迪逊兴奋不已,她激动地跑进树林,发现那里竟像傍晚一样昏暗。麦迪逊吓得急忙转身,可她看不到爸爸和妈妈。她的心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她迷路了!麦迪逊一边跑一边喊:“妈妈,爸爸!”可她跑得越远,就越是找不到路。突然,她一脚踏空,失去了平衡,随后滚下一座长长的白色悬崖。地面起伏不平,除了雪她什么都看不到。麦迪逊掉在一片齐腰深的雪地里。她费了好长时间才爬出来,走进另一片森林。她冷得瑟瑟发抖。夜幕降临了。整个夜晚,麦迪逊不停地走啊走,不时用赤裸的小手摸一摸黑色的树身。日出时,麦迪逊不再颤抖,倒开始感觉暖和起来。雪看起来那么柔软舒适。麦迪逊真想躺在上面睡一觉。这时她一个踉跄,身体倒下时,脑袋撞在了一棵树上。随后,一切变成了白色。* * *

店门在娜奥米身后“当啷”一声关上。

柜台后的厄尔·斯特赖克斯抬起头。他正面对一群购买子弹和啤酒的猎手。他们的打扮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时空,几乎每个人都留着枯草一样乱蓬蓬的大胡子,外套脏兮兮、硬邦邦的。屋里还有一位老妇,她手里拎着一加仑廉价红酒,穿着厚靴子,长睡衣,睡衣外还套着一件夹克衫。

娜奥米站在门口,看着那些本地人离开。他们挤进了一辆破皮卡车,轮胎半瘪,上面还长着霉菌。老妇关车门的时候,长睡衣被夹在外面一角,但皮卡车依旧隆隆向山下驶去。“这些都是什么人?”她来到柜台前,问道。“哦,他们?那是墨菲兄弟一家,一群笨蛋。还有他们的妈妈,可怜的老太太。”“他们住哪儿?”娜奥米问。“脚趾溪下游。他们来这儿是因为我还卖啤酒。我也是个笨蛋。怎么了?你怀疑他们拐了那个女孩儿?”“什么?”“护林员说你在找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厄尔干干脆脆地说。

娜奥米大为光火。她在工作中面临的挑战数不胜数,但最令她头疼的就是和执法人员的谈话毫无保密性可言。要是连这个老家伙都知道了,那么这件事在这一带很可能已经家喻户晓——假如麦迪逊还活着,这样一传倒十有八九会害死她。大多数绑架者宁可杀掉孩子,也不会等着被抓。“听说这附近的土地是你们家的?”她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接掏出证明文书复印件,摊开在柜台上。厄尔·斯特赖克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必由你继承了吧?”“没错。”他说着挺直了腰。“你就住在店里?”“我住后面。你可以瞧瞧,那里面可没有什么小女孩。”

娜奥米没有丝毫犹豫。她知道只要她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很多人都不会拒绝。因此这些年来,她已经学会了不去假装客气地征求对方意见,而是堂而皇之地发出指令。“我对你的里屋不感兴趣,不过稍后我会进去瞧瞧的。现在我需要看的是你们家的老屋。”“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是不是?”厄尔说。随后,他领着娜奥米向杂货店后面的森林中走去。

那片土地一副要扑向他们的架势:成片的灌木丛比她之前搜索的地区要茂盛得多,大抵因为海拔较低和大树被砍伐的缘故。他们穿过一大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着的树桩——它们粗大无比,娜奥米甚至可以横躺在上面。次生林木彼此交织,组成厚厚的华盖。巨大的蕨类植物从雪下伸出枝条。“我觉得没必要害怕。”娜奥米说。“为什么?”他活动着僵硬的嘴巴问。“有什么意义呢?”“恐惧让你安全。”

他帽子后沿下裸露的皮肤上结着霜花,其间点缀着明显的老人斑,走起路时他会有力地摆动双臂。娜奥米看得出来,他的指关节依旧灵巧。“恐惧从来不会给人带来安全感。”她反驳说。“你也打算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到地窖里去吗?”“不,我打算请你下去。”“我光明磊落,没什么好隐瞒的。”

最终,娜奥米发现厄尔家的老宅跟他描述的一模一样:屋顶塌了,泥巴糊的烟囱倒了,现在那儿成了十几只鸟儿的家园。一只肥嘟嘟的花栗鼠坐在积雪覆盖的破墙上。小屋几乎与周围的树木融为一体。娜奥米沮丧地发现,如果不是有厄尔当向导,她很可能会从小屋旁边走过去,而浑然不觉它的存在。在森林中搜寻这些小屋显然比她预想的要困难得多。

她趴在墙头朝里面窥探。部分地板也已经塌陷。“那就是你要查看的地窖。”厄尔指着地板下一处昏暗的角落说。娜奥米的视线移过去。地窖很小,很深,但里面空空如也。一架破梯子靠在旁边的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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