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水湾(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2 17:31:37

点击下载

作者:寒江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漩水湾

漩水湾试读:

活灵活现地写出了那个年代

——评寒江的小说创作

认识寒江已近十年。

大约2006年,有朋友给我拿来一部长篇小说《断云依水》,作者就是寒江。朋友告诉我,寒江是医学院的退休教授,写了一部小说,由于他大半生都从事医学,所以对自己写的小说缺点儿自信,想请人看看。一方面为他提些修改意见,另一方面也使他对自己的作品有个比较客观的定位和判断。

我答应了。

公正地说,我没有抱多大希望。原因是平素我接到这一类需要阅读的书稿很多,根据规律,凡请求帮助阅稿的作者,基本上都属于正在写作道路上苦苦探索的业余作者。由于他们一般都没有经历过长期的、甚至是严酷的写作锻炼,所以书稿质量通常都很一般。

再下来,我抽出专门的时间阅读了这部小说。阅读前心里先做好了准备,如果读三十页还品咂不出滋味,就变细读为粗读。如果粗读三十页后仍然品不出滋味,就干脆放弃。带着这样一种随时准备撤退的心理,我翻开了书稿。起初两页,不见滋味。耐着性子继续读,有了些感觉。再往下读,滋味更浓了些,却又总觉得还欠缺些什么。就这样若即若离地阅读着,终于住手时,才发现已经阅读了全书的近五分之一。

这让我大吃一惊。《断云依水》总长约五十万字,我已经不知不觉地读了近十万字!

如果说我对这部小说很满意,那不是事实,但如果说我对它不满意,我为什么又舍不得放下它?为什么下意识中,我竟埋着头一口气儿读了近十万字呢?

细细地想,终于归纳出原因。等书稿全部读完,这些原因愈发凸显也愈发明确,于是我把它梳理成文字,作为阅读意见郑重地呈送作者。《断云依水》读后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小说,但是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我更多地认为它是一部自传,或者至少是含有相当自传意味的一部长篇小说。

它有着非常突出的优点。

第一,作者记忆力太好了。几十年中发生的事情能够如此清晰地记忆着,甚至包括许多细节。某年某月某日中央发出了什么指示,当时人们政治学习都是些什么内容,人们的谈话都是些什么语调和方式,包括学习会上对某人进行批判时带有鲜明时代特点的语言和对话,等等,十分真实也十分详尽。作者对当年生活,尤其是对政治斗争疯狂地进入到普通人们生活中的一切,留下了至为深刻的印象,读来令人仿佛回到当年那些荒唐的岁月中去了。这非常难得。

第二,作者从本篇男主角周伊波的父亲解放前逃到陕西来谋生开始,详尽而周密地为我们展示了其后几十年生活中的一切。它写道南铁路工人的生活,写河南语言,都非常生活化。以后周伊波考上学校,考入医学院。这中间还有黄山芸的生活,包括黄山芸的姨夫闫泰岭被打成“右派”,以后又被判刑的遭遇;还有姨妈葛茹芝几十年来含辛茹苦的艰难生活,以及许许多多其他人的生活,都写得非常鲜活。对“文化大革命”的波澜也是如实写来。所有人在政治思潮的起伏中,不停地变换着角色。忽而人上人,忽而阶下囚……作者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文化大革命”甚至更早时期中国政治气候和政治生活极端不正常,以及给广大人民造成的巨大苦难的场景。让人读后陷入深深的思索。

总的说来,这是一部非常有意义也非常有价值的书,也是一段中国历史的非常难得的真实记载。应当谢谢作者。

从纯粹艺术的角度来说说这部书的缺点。

最大的缺点是作者不善于剪裁。全篇写得过于琐碎,事无巨细的流水账式的写法极大地损害了这部长篇的可读性。

单纯从字面上看,作者的文笔基本无可挑剔,但严格地说,却不能算是文学语言,尤其是作者不善于写对话,对矛盾冲突产生后也不善于继续深入地进行展开性描写。这就使不少地方令读者失去阅读的愉悦了。全篇有很多政治学习及政治氛围中的对话,完全符合当时的真实,但无论如何,这是一部小说,它需要提取、剪裁、归纳和梳理,小说中许多极空洞极不着边际的人物对话,我们过来人完全清楚,确实是当初生活的真实状态,彼时整个社会环境和社会氛围确实就是这样的,但完全如实地照录,反而显得拖赘和冗长,反而形成不了艺术。所以整部作品存在着如何把握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问题。

……

意见送呈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我却时常想起这部小说。

为什么会时常想起它?

因为这部小说唤醒了我很多的回忆,也引发了我很多的感慨:生活的脚步迈动得多么迅捷,不过短短二十多年,人们就几乎全部忘记了极“左”路线带给人民的巨大痛苦,忘记了极“左”思潮带给中国的巨大灾难,甚至连可怕又可悲的“文革”都忘记了。如果不是读到这本书,那些我亲身经历过,而且给我留下过非常深刻印象的贫穷、愚昧、野蛮、混乱、恐怖、悲惨,都已经被我忘得光光的了!

而忘记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将不会再去批评和警惕极“左”,将不会再惧怕和抵制“文革”,进一步忘记的结果,是历史上的大是大非将完全混淆,生活中的阴晴黑白会完全颠倒!

这多么可怕!

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寒江完全不是刻意,而只是真诚地在回忆并书写着自己的青春生活,但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就是在这种不知不觉的无意中,他格外真实地为我们描绘和还原了当初的一切。不仅如此,他是以一种朴素的、浅淡的、不加任何修饰的方式在还原。这就尤为难得,尤为可贵,尤其有力量!

确实值得钦佩他,也确实应当感谢他!

只是,书稿还不成熟。他能够改好它吗?

以我个人的经验,写作水平是长期形成的,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因此,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克服掉自身的写作弱点,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让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寒江硬是把书稿改好了!当再次捧读寒江修改完成的书稿时,无论是事件的剪裁、情节的构造,还是人物的塑造和语言的洗练,他都明显地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这让我太惊讶了!

再后来,小说很快付印,顺利出版。

如果说对这部小说的出版我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么遗憾有两点:一是出版时书名由《断云依水》改成了《古城驼铃》。《断云依水》未必好,改掉它我内心赞同,但是《古城驼铃》似乎更缺少了耐人咀嚼的韵意。而更大的遗憾在于:当今这个时代,出版的书籍过多过滥,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是没有精力也没有可能去分辨优劣的。他的这部作品在狂轰滥炸的喧嚣氛围中,很难不被淹没。

我为作者不平,也为这部小说不平!

这种不平的感觉寒江本人有没有,我不知道。能够知道的是,不管有没有,它都没有影响寒江在文学的道路上继续行走。《古城驼铃》出版五年之后,他又拿出了一部新的著作,这就是《漩水湾》。

和《古城驼铃》一样,《漩水湾》仍然是寒江在写自己的同代人,在写自己的青春岁月。不同在于:《古城驼铃》主要是写大学和大学之前的生活,而《漩水湾》则写的是大学毕业之后的生活。两部小说加在一起,八十余万字,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作长篇大作。更重要的是:两部小说一前一后,筋脉相连;既相互映衬,又相得益彰;更加全面地描绘了“老五届”(20世纪60年代入学、1966年至1970年毕业并分配)大学生的生活,也更加深刻和更加精彩地刻画出了他们磕磕绊绊走过来的那个时代。如果说改革开放以来,许多“老三届”知青纷纷以文学的形式将他们当初的生活表现出来,那么相比之下,“老五届”大学生们的生活却鲜有表现。而寒江用自己笔耕不辍的辛劳,也用自己含而不露的才气和厚积薄发的生活,终于为我们填补了中国文学在这个角落和位置里的空白。

要感谢寒江的是,当《漩水湾》书稿写成以后,我又一次成为这部书稿的首批读者。只是这一次我是抱着期待的心情在渴望着阅读它。值得一说的是,书稿拿到家后,我的妻子首先抢读了它。她已经读过了《古城驼铃》,非常喜欢。她读书的习惯是读得很慢,很认真,是一种真正的、一字一句的阅读。读《漩水湾》时,她中断了正在看的一部电视连续剧,每天晚上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伏案就是几个小时。这期间我到铜川出差,给她打电话,问她看完了没有?感觉怎么样?她赞叹说:“太真实了,活灵活现地写出了那个年代!”

当我全部阅读了《漩水湾》后,我认同了她的赞叹,也发出了和她一样的赞叹。

认真细想,《漩水湾》究竟写了些什么呢?

几位大学生,被分配到陕南贫困的山区就业。按理说,县城医院的设备是那样的简陋,医生更是出奇的稀缺,但是这批学医的大学生却没有被分配进医院,去为焦渴地等着就医的病人看病,而是被分配到远距县城七十里外的农场去劳动锻炼和接受考验。他们不解、无奈,面对着诸多现实的生活难题无法解决,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朝农场走。就从这一天开始,他们流淌着汗水也夹杂着泪水,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基层,走近了百姓,开始了酸甜苦辣的生活,也开始了五味杂陈的工作……

掩卷长思,整部小说中没有任何刻意的构思,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事件,连那些活生生的、原本真实的事件和人物,作者也都是淡淡地写,朴素地写。但了不起的就在于:就是这样一种近乎散漫的散淡,却不仅吸引着我往下读,而且一边读一边感慨。

这种艺术力量从哪里来?

来自于真实!

来自于生活!

生活之树常青!生活是艺术之母!当我读完这本书时,脑子里本能地涌出的是这两句话。

寒江是那样一种人:心地善良,性格纯朴,为人忠厚,做事低调,具有知识分子所应当具有的优秀品质。至少我亲眼看到,无论是在《古城驼铃》的创作中,还是在《漩水湾》的创作中,他从来都是谦虚地听取,勤奋地思考,淡泊宁静地坚持笔耕。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最终为我们捧出了《漩水湾》这样的好作品!《漩水湾》写的是“老五届”的一段生活,也写的是中国20世纪70年代的一段历史。他从一个作家的视点出发,不仅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撷取,而且在亲历的沟沟坎坎中发掘。那些我们曾经多么熟悉却又早已被遗忘的环境、氛围和生活,经过他的勾勒和渲染,被表现得那么细琐又那么真实,那么平俗又那么鲜丽。细想想,这当然和他长期锻炼所形成的文学素养分不开,但是更应当归功的,恐怕还在于他确实拥有这样一段扎实的生活,应当归功于他对这段生活不弃不离的思索和记忆。

岁月悠悠,往事难追。寒江却始终执着地在写,也始终执着地在追。作为比我年长几岁的兄长,我对他这种悠然自得却又锲而不舍的精神感触颇深。他是在追忆和书写往事,也是在追求和充实今天。我始终认为:对生活保持记忆和对历史坚持思索太重要了!一个人、一个民族如果不能正确地看清自己所走过的历史,也就不可能正确地认识和理解自己的今天,更不会充满自觉和自信地走向明天。在这个意义上,我给寒江“点赞”,并热情地向读者推荐《漩水湾》!莫伸2015年6月3日

引言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那年月,骄阳炙烤大地,久旱无雨,土地龟裂,草木枯萎,江河断流干涸,池塘湖淖见底,地上的动物四处逃生;离水的鱼儿或在淤泥中挣扎,或在岸边唏嘘;一些挨在一起的,费力地你一口我一口地把自己的唾沫吐在邻伴身上,相互滋润……

第一章

盛夏的烈日穿过破损的窗帘洒落在乘客身上。车厢里闷热,汗臭夹杂着腋臭,与旱烟味混合在一起,直往周伊波鼻腔里钻。他阵阵干咳,随手把月白衬衣的扣子解开,蹬掉解放鞋,又摘下眼镜在脸上抹了一把汗。这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两鬓下长着一圈黑胡子,额头上深深的几条皱纹,一副老相。他在六年制的医学院里,苦熬苦等了七年,从小学到大学在校园里度过漫长的十九年,终于走出了校门,都说“铁树开了花”,可他还像条蔫黄瓜。近几年间,父亲周三铸被批斗和隔离审查了五六次,最后这次,在审讯中发生中风,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刚能说话,就又被隔离起来。专案组的人仍然认为他脑子里藏有秘密,猜测他脑子里有一种东西一直没有暴露,那就是“密码”。有人揭发他和台湾特务机关有联系,儿媳妇黄山芸的父亲从台湾派人和他联系过,靠的就是“密码”。还有人说,火车站广场上那个雕塑——“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在修建时有敌特偷偷地把发射天线架到了毛主席手指头上,周三铸就是用的这个天线与台湾敌特联系。可是,这么重要的秘密怎么就从他嘴里掏不出来?

家里人不知他又被押往何处,是死是活。解放门饭店早已停发了他的工资,家里老小几乎要把嘴吊起来了。周伊波跟着母亲到父亲单位跑了几次问情况、领工资,均无济于事。他盼着能早日走出校门,自食其力。大学第六年年末,毕业年限到了,同学中的情侣们为了在分配工作时能提出个分到一起的“正当理由”,都纷纷领了结婚证。周伊波和黄山芸也随大流领了证,筑起爱巢。未曾料,教育部一直发不出红头文件,毕业分配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被推迟。

一年后,这一天终于盼到了。毕业分配办公室里熟悉他们的工宣队师傅和老师,考虑到黄山芸已经怀孕七个多月的特殊情况,对他俩说:“把你们分到康安市了,派遣证过几天发!”他们听说康安地处秦巴山区、汉江岸边,虽路途遥远,却通公路有机场,两人已经知足了,急忙回家准备行装。可是,临到办离校手续时,派遣证上写的目的地不是康安市,而是江阳县,他们被人调了包。他们拿出地图找来找去,发现江阳县位于康安市和石涧县之间,是绿色线条边上一个小黑点。听说这个县不通铁路也没有公路,要去那里得先到康安或石涧,然后再在汉江上乘船走一两天水路。毕业分配办公室的人说:“派遣证上写的字,字字如板上钉钉,不可改变。”

这年月,每当危难临头,周伊波和黄山芸都只能先是叹息,继而说一句“既来之则安之,天无绝人之路”,互相宽慰着寻求对策。山芸执意要和伊波一起先赶到工作单位报到、领工资,边工作边待产。周伊波清楚妻子不可能留在古城待产,又担心她乘车颠簸。最后商定,他先乘汽车到石涧,再乘下水船到江阳打前站,她随后乘飞机到康安,再逆水到江阳会合。

汽车朝着秦岭一路长嘶,把路边成片的苞谷地、黄泥巴封顶的麦草垛和一个个村庄都甩在身后。未待周伊波细细回味逝去的大学时光,汽车就已从大峪口钻进了崇山峻岭之中,沿着峡谷从一个山弯盘旋到另一个山弯,再从半山腰的豁口穿出,如同被驱赶发狂的老牛,不住地发出嘶鸣,警告着从急弯背后可能撞过来的同类或者人畜。乘车的人都知道在这条路上因刹车不及或司机疲劳驾驶,曾经发生过难以计数的车祸。特别是到了冬季,汽车挂着铁链颤抖地在冰雪覆盖着的坡道上爬行,稍有不慎就可能坠入谷底。周伊波望着窗外,坡上丝带般曲曲弯弯的小路刹那间在林边消失,山坳里的农舍顶上炊烟袅袅,院落里牲畜依稀可见,溪涧、石桥一晃而过,远方的嶂峦云遮雾罩。

长途车里,有的乘客光着膀子、肩上搭着毛巾闲聊,有的把脚搁在行李上打盹。周伊波不知什么时候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他醒来时已到了晚饭时分,汽车在一个河边的镇点停下,司机喊叫着:“现在到了宁县,到石涧、康安的旅客在这里过夜。明早七点开车。”

岔路边停满了军车,大山沟里的这个县城,就是沿着河谷的一条小街。县城虽不大,却是交通要道,汽车要在这里中转加油,司机和旅客要在这里停歇。汽车的喇叭声、人群的喧闹声,让桥下的河水沸腾起来,发出“哗哗”的湍鸣。周伊波随人流过桥,来到不远处一个小旅店。服务员把他领进一间宽大的四壁木板房里。六张硬板床贴边放着,床上散乱地放置着厚棉被褥,被头上露出黑乎乎的被里。周伊波被告知:这里三伏天夜里都要盖被子,每张床铺八毛钱,国家统一定价,最低价位。他在此前没有住过旅店,不知道应该是什么价,只知道他带在身边的一套“红宝书”(注:精装《毛泽东选集》)国家统一定价才三块钱。他拿出派遣证先交查验登记,接着交了店钱,提着帆布袋出门,在街上的一个小食堂里花了一毛五分钱买了碗汤面条,把从家里带来的馍泡上吃了。在回旅社的路上,几个身着白汗衫黄军裤的年轻人骂骂咧咧地与他擦肩而过。

回到旅店,天已经黑严了。伴随着大卡车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轰鸣声,不时有光柱射进木窗。透过窗户他看见街道上稀寥的路灯和在狭小天空中眨巴眼睛的星辰。周伊波把帆布袋压在枕头下,将被里外翻,拉着一个被角盖到肚子上,倒头睡了。半夜时分,新入住旅客的吵嚷声把他惊醒。他伸手摸摸枕下的小包,就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房内闷雷般的鼾声此起彼伏。他到溪涧边洗漱完毕,接了一缸子水,把剩下的馍嚼碎冲咽了。当他赶到停车场时,司机正在招呼旅客往车顶装行李、系网绳。

汽车继续在大山里盘旋前行。中午时分,窗外的山势变得平缓,稻田和苞谷地越来越多,前方不远处出现一条宽阔川道,密集的房屋群落沿着山谷排开。再远处,崇山峻岭横亘在天际。邻座的老乡提高嗓门赞叹:“好大的坝子!”周伊波向老乡打听后才知道,这崇山峻岭就是近来挂在嘴边的大巴山,汉江日夜奔流在大巴山下,流进长江,再流进大海。周伊波不解:“这么狭小的川道能算‘好大的坝子’?”然而,回想一天半的行程,确如豫剧里的一句唱词“走过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他的心被群山紧紧地裹着,不由得凑了几句顺口溜聊发感慨:

五百里路峰挨峰,九百沟壑纵连横。

荆棘树丛石头上长,茅屋门前盆大的坪。

汽车长吼追星星,炊烟扑面雾伴行。

盘盘绕绕越秦岭,七拐八弯上云层……

客车路过石涧县城,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街道两边木楼瓦屋一个连着一个,但极少有三层以上的高楼。周伊波想象自己的目的地江阳县,至少会比这里热闹,会有比这里更大更平的坝子。

他按照路人的指点径直走向汉江码头,赶上了一个即将起锚的带有篷舱和桅杆的大木船。他踩着踏板上了甲板,一个年轻船工帮他把脊背上的红木箱放下来搁在船舱边,船舱里已经坐了十多个人。他坐下来擦汗,感受着江风带来的凉爽。

站在船艉舵位旁的船工,有五六十岁,手里拿着竹篙,当他看见舱前一个伙计把踏板收到船上,另一个伙计在船头也拿起了篙,就吆喝一声:“驾势(注:启程、开始)!”使劲地把竹篙顶在水里,船轻悠悠地离开江岸。当船头掉转,缓缓进入江心的航道后,老船工放下竹篙抓起舵柄,高高坐在船艉,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两个年轻船工分前后站在前舱,有节奏地摇着左右两桨,水面荡起清漪,木船顺流而下。

青翠的山林中,不时传来鸟鸣,江面似镜,映出大山倒影,闪动粼粼波光,远处船上有人在撒网。此情此景让周伊波忘记了烦闷和疲劳,脑海里浮现出电影《刘三姐》里的漓江风光。那还是在高中毕业前,虽然高考临近,可是一听见同学传唱动人心弦的“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他就坐不住了。他曾梦想着,什么时候也能像刘三姐那样在小船上荡漾,陶醉在如诗如画的山水中。未承想,这样的幻境,竟然出现在眼前了。周伊波从跨着弓箭步摇桨的船工身后挪到船头,转身坐下,和善地赞美道:“你们在这里生活,多美啊,有山有水!”“美啥子?山水能当饭吃?”站在前排右舷的船工脊背黝黑,稍显年轻,他对周伊波的赞美不以为然,扯起嗓门回了他一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还能亏着?”周伊波心想,“恁一定比俺强!”

前排船工瞥了一眼这个城里人,看他确实不是装傻取笑山里人,便无奈地告诉他:“这地方原本是鱼米之乡,吃喝不愁。可现在光景不好,地里庄稼歉收,江河里凡能存住鱼的地方,撒了网捞不到几条大的,就是有漏网的小鱼,也经不住人们隔三岔五用雷管炸、用鱼藤精闹。如今,大鱼小鱼都没有了。”

后排左舷船工年龄稍长,个头稍矮,他似乎觉得他的兄弟没有尽意,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就连原先满山转的狼虫虎豹、熊鹿狸麂,都和土匪恶霸地富反坏一样,早就打得没有了踪影。”

周伊波小时候曾经拿着钓竿在家门口的城河里钓过鱼,前几年“长征”串联时见到过渔船撒网,但从来没有听说过炸鱼、闹鱼,确实不知道深山老林里竟然把生灵赶得这么绝。他生气地问两个船工:“咋没人管?”

前排船工已经确认城里来的饱汉不知山里的饿汉饥,就耐着性子讲给他听:“前两年两派打得死去活来,把政府搞瘫了,现今管事儿的不是叫‘造反司令部’,就是叫‘筹委会’‘革委会’,当司令、当主任的,都是只管革命,管不了老百姓饿不饿饭。天不下雨,庄稼旱死完了。以前种茶树果树,年景好也罢、坏也罢,还有得收、有得卖。现在树都砍了,拿啥换粮食?”

船工的话让周伊波很吃惊。尽管城里也在搞革命,但凭粮本还能按月定量买口粮,自己家里就是缺钱。他从来没有想过地里长不出庄稼,乡下人没粮吃。“哐嗵!”“哐嗵!”有节奏的划桨声和哗哗水声,一直伴随着他们的谈话和叹息。“要过滩了!注意了,不要乱动。前面是九龙滩,是十里长滩!”船艉掌舵的老船工向旅客们喊叫着。周伊波赶忙坐回船舱边,他注意到远处的江面变窄,山势陡峭,山体直插水中,已经没有能行走的江岸了。

木船很快进入了陡壁构筑的“山门”,天空一线,幽暗的峡谷充斥着渗透肌肤的冷湿气雾,与外部世界的炎夏酷暑成两重天地。

木船被翻滚的江涛拥抱着冲向下游,两岸披着青绿的山体一个个被甩在身后。乘客如同骑在奔腾跳跃的骏马背上起起伏伏,左右两舷的木桨在船工手上加快了摇动频率。周伊波想起了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句。在学校里,对立两派的笔手在大字报上经常引用它,把本派比作轻舟,把对方比作猿猴。而现在,虽没有听到猿声,却是真正进入了诗的意境。

他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在不远处的陡壁上前后散列着一群人,如壁虎般趴伏在山石上。待木船近前,只见他们头上裹着白毛巾,赤裸着上身,迟缓地向上游匍匐前进,传出单调齐整的“嘿哟—嘿哟”声。这是周伊波第一次看到纤夫,这一幕让他脑海里响起俄罗斯民歌《伏尔加船夫曲》深沉优美的曲调和旋律:“哎嘿哟嘿,一把一把啊把纤拉,哎嘿哟嘿,拉完一把再拉一把,踏开世界的不平路,齐心合力把纤拉……”这是他在高中时跟着好友董国峻学的,而如今他听到的号子是那么高亢和单调,像是吼叫,既不优美也不浪漫,还撕扯得他心疼。立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幅幻影,他仿佛又看见了冬季的冰雪,看见在古城长乐坡上赶车人使劲地甩着鞭子,马蹄使劲地快速向前扒着,雪片冰碴儿和着泥水四溅。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穿着破衣烂衫,在马车旁使劲地前倾着身子帮爸爸把架子车往坡上拉。这些童年的印记,在周伊波脑海里死死地不肯退去。后来又有几个险滩迎面而来,每当瞥见那些趴伏在地的纤夫时,他就鼻子发酸两眼湿润。

渐渐地,江面又显现粼粼波光,山远水阔,船工划桨的节奏变缓,情绪也变得自在轻松,前排的那个船工忽然唱起了悠扬的号子:

大山大浪大木船,路窄水急九龙滩。

纤绳连在桅杆上,爬上绝壁拜神龛。

他刚唱了几句,就引逗得后排船工也唱了起来:

船工的号子纤夫的绳,蹚河爬坡比蠕虫。

汉江水急呀险滩多,扳船的人儿缺美梦。

前排的那个又应道:

饥食蕨根饮江水啊,草鞋踏着山影影。

年年岁岁崖头上走,何日雁来大路通?

号子在河谷中回荡。周伊波悟到,这些能连成串的号子,在过险滩时是顾不上唱的。等他们唱完,他又从船工的身后挪到船头,转身坐下对着他们,一连提了几个问题:“当船工多少年了?”“每月能挣多少钱?”“拉不拉纤?”

他们都很乐意回答他的问题,告诉他:“自小就跟着老辈人走水道!”“好歹每月还挣二三十块,比在家种地强多了!”“返回时走上水,也得蹚水爬坡拉纤。有时滩太大,还得请纤夫帮忙。在江河上行船和走旱路一样,少一步都到不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船临近了中途歇息地——汉王镇。

船艉平稳地朝下水方向摆动,掉转船头。老船工先抛了锚,右舷那个年轻船工,松开手中的桨,一步跳上船头,把绳索甩到河滩,又猴跃般地从船头跳下。船老大在舱外踩着船舷走到前舱,当伙计把绳索在石头上套好,便把踏板搭在舷上滑落下去。船客们叫喊着:“拢了!拢了!”

在汉王镇歇息一夜,第二天早上周伊波在街道上买了点吃的,又登上木船。

下午三四点时分,木船经过一个叫“肚脐窝”的地方,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木船仿佛行走在一个硕长的恶魔腹壁上,河床上的石条黑乎乎的,像是恶魔的腹直肌,神秘莫测。船头左右摆动几次突然旋转,几乎要碰上陡壁,只见前排船工拿起竹篙,配合着船艉舵手,神情自若地往石壁上轻轻一点,船头就又调整过来。木船绕过一个山弯前行不远,右侧出现一个比汉江略窄的河口,河口以上的支流叫竹河,如小家碧玉拖着一身绿衣,扭摆着身躯缓缓汇进汉江这个浩浩荡荡、带着粗犷和豪迈的英雄怀中。从竹河口向下数百米,两条河水交汇一起,形成了一条黄绿伴行的水带,船工们称它为鸳鸯水,在下游不远处又浑然一体,消失在大山背后。他们介绍说,船行这里就拢了江阳。县城在竹河口对面、汉江阳侧的佛爷山上,是一个地无三尺平的山城。周伊波从船舱边四处张望,只见江中停泊着几十只大大小小的木船;佛爷山脚边一长排高低错落的木板楼,半边悬空伸向河滩;层层叠叠的灰顶房屋,匍匐在山坡上;与佛爷山相对的山坡上,除过散在的平房和水田荒地外,只有一些稀拉低矮的树丛。眼前的景象和周伊波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的心似乎沉到了河底,神情显得沮丧,待船客快下完时才慢腾腾地从甲板上提起红木箱,将双臂套进绳套。船老大走过去,从背后扶了他一把,叹着气说:“唉,外乡人,不容易!”

这话说到周伊波心里,他紧握着帆布包,小心翼翼地踩着踏板下了船,站在沙石滩上,呆滞地再次向远处张望。沙滩很宽,他在船上已经问过,从江边到河街,要斜着走一二里路,从河街再上五百多个台阶才能到县革委会,招待所在革委会侧边坎下。

夕阳在西边山顶闪烁,船客从河滩地如溪水般朝着河街的路道口流淌。几个背着背篓的老年船客,从周伊波身旁走过时,都是不管不顾地踏进水洼,溅起的水花弄了他一身,与他衣裤上的汗渍和在一起,顷刻间变化成灰白色的污斑。他用手抹了把脸,准备上路。突然,有一群十多岁的孩子,从旁边扑了过来。他们手中拿着绳索、背篓、背夹,竞相争抢他脊背上的红木箱和手中的帆布袋。其中一个大个头的男孩子,已经把箱子一侧绳套从他的臂上拉下来,试图往自己臂上套。周伊波慌忙拉紧箱子,厉声喊道:“干啥?要抢人?”

他紧张地向周边张望,先前身边的船客都已经消失在远处的人流中。近处还有几个,也都被同样装束的孩子们团团围住,被撕扯着。他愤怒地用眼睛瞪着这群不速之客,手紧紧抓着帆布包,生怕里边放着的证件和几十块钱派遣费被抢走。“我替你背!”“让我背!”“你是派来的大学生吧?”“最近来了不少,和你一样都戴眼镜!”“到招待所还是旅社?路都难走,你背不动!”孩子们嚷嚷着,争抢着。周伊波已经听懂了他们在说些什么,紧张情绪在消退。“叔叔,我替你背到招待所,大件四毛,小件一毛!”高个头孩子向吊脚楼方向指指,以恳求的口气说。

周伊波明白了这是一群靠背脚挣点小钱的孩子,并没有任何恶意,紧张的情绪完全消散。如同观察周围的山水一样,他端详着这几个满头大汗、面黄肌瘦的孩子,心想,这么小就在外挣钱,可真不容易!对他们的粗鲁和殷勤,除了诧异外还有了些感动。可是,这些孩子都比自己矮一头多,怎么好意思让他们为自己背行李?更何况自己从来没有吝惜过气力,在中学时代,也多次在假期里当小工、卖劳力,从来没有雇过别人给自己当劳力。“还是自己来吧,自己来,你们去找别人吧!”周伊波喊着,劝孩子们走开。

僵持了一会儿,几个小些的孩子陆续散去,而那个高个头仍然紧紧抓住绳套不放。周伊波把箱子放到地上,看着他那发黄的、带着一块伤疤的脸问:“这么大的箱子你能背动?”“叔叔,你是外乡人,不一定比我力气大,我天天背脚,你这个不算大。”“十几了?”“十四!”“上几年级?”“小学毕业。”

大男孩有问必答,周伊波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社会调查,又似乎在审查这个孩子给自己当劳力的资格,这不是他平日处事的风格。他一阵不安,转而微笑着答应了:“好吧,你背累了,我换你。”

大男孩听到大学生说了“好吧”,就忙向远处的几个孩子喊叫。少时,一个低他一头的小女孩拿着一个木背夹小跑过来。她帮大男孩子把箱子捆好,和周伊波一起从后边把背夹往上托。大男孩从地上起身,手里扶着丁字形打杵(一种木质支撑用具),问了周伊波一句:“到招待所吧?”他看见周伊波很随和地点点头,就径直朝河街的路道口走去。“哥,你过细哟!”小女孩喊着,提着大男孩留下的背篓走开。

周伊波跟在男孩后边,解放鞋的胶皮底踩在沙石上,脚板心灼热、垫痛。他刚过了河滩走上河街,就已经气喘吁吁了。男孩停下来,把打杵放在背夹下支撑着歇息,汗珠从他头上滴到脖颈。周伊波本想换换他,却已两腿发软力不从心了。

河街在佛爷山的脚背上,起起伏伏、弯弯曲曲,丈把宽的石板路上行人不多,街的两面多是二层木板阁楼,少有的几家商铺大都关门闭户。他跟着男孩拐过门前摊放着药材的中药店,瞥见斜对面墙壁上一条剥脱了几个字的红漆标语——“伟×的无×××文化大革×万岁!”墙根有几个穿着白汗衫黄军裤、操着关中口音的青年,互相推搡着大声喊叫:“把襄渝铁路修好,让毛主席睡个好觉!”“别乱喊,该回了!”他们的穿着和说话的神气,与周伊波在宁县街道上见到的几个年轻人没有两样。他判断,他们很可能是从古城来修铁路的中学生。

周伊波脚下的青石板,有的已经断裂、边角缺损,有的仍然规整光亮。他刚停下脚,就有几滴水珠落在额头,凉丝丝的。他不由得抬头观看,只见一条条粗细不同的橡皮管、毛竹管被棍棒支着从空中横过,穿入路边的木楼土屋。此时,背木箱的男孩已经一步一个台阶走到岔路口了。周伊波的脚底在石板上不住打滑,双腿肌肉酸软,两膝关节酸痛。他生怕被小男孩落下,鼓起劲紧追慢赶了一阵。男孩终于停在了招待所门前,用打杵抵住背夹大声长吼了一声“哎咳”。周伊波喘着粗气跟上来,帮小男孩放下行李,付了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石坎下,才又放眼回望爬过的台阶和对面的高山,心里直念叨:“这么狭小的天地,能生根开花吗?”

在招待所登记处办完手续,服务员带他来到一个四人房间。房门开着,房内烟雾缭绕,门边有一张空床,门后和里边的三张床上都坐着人。周伊波把帆布包扔到空床上,卸下木箱。对面床上的人见状,起身把烟头往床头柜上按了一下熄灭,上前帮他把箱子塞到床底,关切地招呼道:“刚到?”

周伊波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问话的年轻人头发稀疏却梳得溜光,额头几条皱纹很深,颜面皮肤细嫩却红白不匀,身体显得单薄。他看着周伊波试问道:“你叫周伊波,对吧?”他看周伊波点点头,确认自己没有叫错,接着说,“咱一个学校,你从石涧下来?你那一口子呢?”

周伊波初来乍到心神不定,当眼前有人打招呼,还是校友,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还知道分来的还有他“那一口子”,让他在诧异中感到一种亲切,忙抬头看看对方,并认真地回答:“兵分两路,我走石涧,她走康安。”“她坐飞机到康安吧?”他又问。

周伊波仔细打量着对面这个并不熟悉的校友,没再言传。“我叫杨槐,老婆叫任佳,都是六五级的。她本来也想飞到康安,后来听说飞机太小,安-2型的,很颠,票也难买,就算了。”杨槐见周伊波没再回话,为表示对周伊波的好感,就又提高嗓门传送不久前打听到的相关消息,“都说你人很嫽;你那口子很灵,可惜出身不好。对不对?”他显出一副百事通的样子。

周伊波觉得有点尴尬和难为情,略显不悦地说:“老兄,你该不是专案组的吧?”

杨槐笑道:“专案组的倒不是,可你叫我老兄没错,论年级你是学长,论年龄我肯定比你大,咱农村娃上学迟。”他比周伊波低两级,但中央下发的红头文件要求把所有“文革”前入学的大学生“一刀切”,全部分配。

周伊波停顿片刻,从帆布袋里掏出在家时买好的一盒“黄金叶”,笨拙地撕开烟盒,抽出一支先递给“老兄”,又走向里侧,再抽出一支递给坐在同侧床上脑袋滚圆、肩宽体胖的中年人:“来一支!贵姓?”

中年人接过烟捏在鼻前,边闻边说:“姓罗,古城知青办的!”他说话鼻音很重,音调低沉。

老罗刚说完,杨槐就接过话茬向周伊波介绍:“古城知青办罗主任,送知青来修‘三线’(注:毛泽东按战略地位把前线划为一线,中间地带以内划为二线,内陆依山为屏的腹地划为三线)!”紧接着又询问周伊波,“哎——老周,从咱们学校分来江阳的,有个叫罗紫丰的你认识吧?”

周伊波摇摇头说:“三届一千多人,一起扫地出门,哪能都认识?”“你们六三级都拖成七年制了,在学校那么长时间,还不都是活字典?”“人笨,记性差!”周伊波边自嘲边把脸转向老罗对面的年轻人,向他递烟。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年龄和身架似乎和自己相仿,但显得结实。他接过周伊波递的烟后,马上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划着了一根伸出去。

周伊波摇摇手说:“不会!”

他把划着的火柴缩回,点着周伊波给的那支,笑答:“其实,我也和你一样。”还要往下说,就被老罗的话打断了。“这烟不错!你们都太客气,有啥会不会?抽吧,一学就会!”老罗坐直了,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精装金丝猴烟向周伊波晃晃,“社会上应酬少不了,你来我往才合规矩!”他在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面前,显得很有社会经验,一副尊长模样。

周伊波坐回自己的床铺,没有再去想罗紫丰是谁,他在学校里不是一个善于交往的人。

而杨槐不同,他在学校里被人戏称为“消息灵通人士”,也有人说他是“包打听”。无论褒义还是贬义,他自己都觉得名副其实。“怎么能不知道分到同一个县上的罗紫丰呢?”杨槐已经遗憾了一天,对周伊波说,“罗主任是罗紫丰的哥哥,罗主任昨天说起他,我急忙想不起来。”

老罗对杨槐给他“罗主任”的称呼内心自在,而表面却假作谦虚,对别人是否认识他弟弟并不以为然:“我带知青娃娃来修铁路,做点婆婆妈妈的事儿。科级,就是个勤务员,不要叫主任。哈哈!”“很大的官啦,科级在县上就是局长、部长级!”杨槐很在行地和老罗耍贫嘴。

杨槐将床头柜上碗里的馒头递给周伊波,让他先凑合吃点,告诉他招待所一天两顿饭,晚上不开灶。街上只有一两家小饭馆,早关门了,就是开门,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买,连饼干白糖都没有。听说卖的白皮点心,咬不动、泡不开、摔不烂,具“全钢防震加防水”特征!

周伊波接过馒头朝着杨槐说:“我也真是饿了,那就不客气了!”

老罗对面的年轻人忙给周伊波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周伊波向他点头致谢。

杨槐向周伊波介绍:“这位老弟叫魏军定,古城工业大学毕业,这两天都谝熟了。”接着他又忽而高声、忽而神秘兮兮地向周伊波述说他来后的见闻。他听人说全国有三个县不通铁路也没有公路,江阳县是其中之一。这个县连年闹饥荒,年年饿死人;深山里有黑店,黑店里有“孙二娘”,和《水浒传》里的那个差不多,也卖人肉包子。他还说,前两年这地方两派搞武斗,把人和石头捆在一起往汉江里撂,把人和炸药包捆在一起点燃,叫“坐飞机”,还搞“吊半边猪”。“这么凶残!把人整了,还要整猪?把猪吊起来干吗?”周伊波吃惊地问。“瓜(傻)娃!就是把人的半边手脚绑在长竹竿上抬着游街!”杨槐觉得周伊波太孤陋寡闻了。

周伊波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不仅觉得自己少见多怪,而且也觉得自己和黄山芸都太幸运了,就连学校里被剃半边光头的老师,甚至被关押挨打的父亲都太幸运了。“老杨,你说得太夸张、太黑暗了!武斗那些事,哪个地方没有?古城还出动坦克呢!都是阶级敌人煽起来的,都过去了。我昨天和铁道兵师部首长、县革委会领导一起吃饭,他们说,这个县不算最穷,也不算最落后。你们来这儿,一定要发扬愚公移山精神,改天换地!样板戏里不是说‘火车一叫,粮食就到’吗?要先苦后甜,想吃土豆烧牛肉,就得先吃糠咽菜,不能一来就抱怨,一开口就渲染阴暗面!现在国际形势有些问题,背后有苏修前面有老美,直接威胁我国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毛主席说,要准备打仗,要不怕牺牲,团结起来争取更大胜利。你们在这里不能鼠目寸光。要站在江阳望北京,站在巴山看星空。”老罗晃动着渗着汗珠的光脑袋,揉揉肿起来的眼泡,以一个政工干部充满忧国忧民的声调,矫正杨槐的错误思想,论述政治形势。

杨槐讲的江阳这些事儿,魏军定也听过,有的更稀奇古怪。他瞟了老罗一眼,厌烦他不着边际的空话,站在老杨一边分辩道:“老罗,你和老杨说的是两码事儿。我们和你带来的那些学生娃不一样,铁路一修通他们就走了。我们是来当干部的,要在这里落户,担心以后干不成啥。”“好我的儿呀,你还没睡醒!你臭老九还想当干部?老罗不是说了,咱是来改天换地的,要脱上几层皮,咱是愚公,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杨槐加重语气对魏军定飘着凉话,魏军定一时无话可说。

老罗弹弹烟灰,从床上站起来,很严肃地指着杨槐说:“老杨,你这人真差劲!你已经把小魏征服了,这位周同志行李还没打开,你就又东一锤西一棒。现在学生连有人偷跑,铁道兵师部正在追查。你可别在这里瞎鼓捣,你们大学生里若有人当逃兵,可得追究你的责任!”他又朝周伊波说,“小周同志,不要听他的!毛主席说:‘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你少来这一套!这么大的人了,能把谁吓住?说空话不牙疼!”杨槐板着脸,把烟头摔在地上。

这几个临时聚在一起的人,不再在意原先谁是保皇派谁是造反派,归属哪一个“司令部”,说话都没有遮拦。周伊波一直沉默不语,杨槐说的这些破事儿让他心烦,馍没有吃完就放下了。当老罗把争论的话题引到他身上,逼得他不得不开口:“‘好同志’咱不敢当!‘好同志’、红透了的,分不到这儿来。”

杨槐觉得老罗的话很腻歪,心里仍在别扭,而周伊波的话虽然淡淡的,却像是一杯去油腻的江阳大叶茶,随即对老罗反唇相讥道:“老罗,别看你是专搞人思想的,还当个主任,我看你是瞎搞,说大话吓人顶啥用?学兵要是有人跑了,先得追查你的责任!”杨槐停顿片刻,又挖苦了老罗一句,“就你这水平,我还真看不上,我看老魏、老周,刚出校门都比你强!”

老罗带着鼻音生硬地回应道:“是啊,你们墨水喝得多嘛!毛主席送你们上大学,人民的血肉喂养了你们,现在有资本了,不考虑回报了,是吧?”“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父母都是农民,省吃俭用供我,图啥?我来这儿回报,谁回报我爹娘?”杨槐走到老罗跟前,梗着脖子瞪着眼睛继续顶撞这个专搞人思想的主任。

老罗抬起光脑袋,眼睛使劲盯着杨槐,他熟练操持着政治术语,提高了嗓门说:“干革命,就得舍小家顾大家,不能老是我我我,你太自私!”他想把眼前这个愣娃的气焰压下去。

周伊波初来乍到,眼前的环境确实让他始料不及。尽管心里烦闷,却根本没有去想另有什么去处,从未产生过类似杨槐那样的念头。他确实认为是党和人民培养了自己,离开父母和古城到外地为人民服务是天经地义的。可老罗说话的口气实在让他不爱听,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些喜欢唱高调的人都是手电筒朝外的,他从感情上和老罗拉开了距离:“老罗,坐下说,先别扣帽子!”他拿起馍又啃了一口,边吃边说,“民以食为天呀,雷锋说过,‘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吃饭是为了活着’,如果我今晚连这个馍都吃不上,还咋睡觉?”

老罗刚坐到床边,就又站起来带着鼻音反驳道:“我就不信少吃几口饭是多大的事儿!‘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革命前辈吃草根树皮走到延安,靠的什么?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是粮食,是精神原子弹。有了革命精神,啥困难不能战胜?还怕饿肚子?”

老罗说的这类话,在大学校园里是能压倒任何风向的“东风”,经年累月都是强劲的。昔日一个同学说:“精神变物质是需要条件的,你明天不要吃饭,把‘红宝书’拿出来读,看行不行?”说了这一句话,挨了几个月批。周伊波当时赞同这个观点,却未敢说出来。如今,时过境迁了,他已经不在意说出来挨批不挨批:“你明天不要吃饭,把‘红宝书’拿出来读,看行不行?”他也把脸拉平了和老罗抬杠。

魏军定对老罗本来就没有恭敬,现在看他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幽灵,即带着不屑的口吻说:“老罗,你不要回古城了,陪着学生娃先在铁路上干两年,然后转到地方上来,我们都跟着你干!”“行不行哇,老罗?说话呀!”杨槐紧追了一句。

老罗被将了一军,躺下不再说话。

杨槐不停地把烟抽进去,又一口口吐出来。他想着自己从小在关中农村长大,家乡一马平川,哪像这般天地狭小。大学毕业分来,户口、派遣证犹如无形的钢钉,把身躯牢牢钉死在这大山上,日后就要在这里待到生命终结。他一支烟抽完,刚坐下就又站起来,打破沉默:“我从初中起就背着干粮上学、住校。一上大学,没有上几天课就开始跟着毛主席搞文化,闹革命。这么多年,自己辛苦不说,爹娘为我操了多少心?毕业了,还不能报效一点点,我没有脸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忧伤。

周伊波闭着眼靠在墙上,杨槐的话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父亲去向不明、死活不知,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自己总想早一天挣钱养家糊口,也尽快实现当个好医生的理想。可是,来了才知道这里“如此这般”。妻子要带着一个即将出世的小生命过来,在这地方生孩子安全吗?县城连饼干都没有卖的,更不要说奶粉、奶糕了。孩子生下来,如果妈妈没有奶水,该咋办?两个年轻人,如同蒲公英的小毛毛飘落下来,能在哪里扎根?离校前,听说二班刘明智等人抗分,把户口留在古城另谋出路,大家都讥笑这类人是“逃兵”。自己鄙视“逃兵”,不可能当“逃兵”,可今后的路该咋走?与山芸在古城分别的前夜,俩人还互相打趣说对方有“阿Q精神”。在当下,若没有点“阿Q精神”能活下去吗?多年来,一些人总把“看出身,也看表现,重在政治表现”挂在嘴上绕口令,今天这样解释,明天又那样解释。可是,操弄别人政治生命的这些人,随着政治风云的起伏,自身的政治色彩也在“红”与“黑”之间几经变换。如今山芸已经不太在意有谁再拿她的出身说事儿。她还宽慰丈夫:“少想那些令人郁闷和愤懑的往事。哪里的母鸡都下蛋,即使走到天涯海角,别人能活咱也能活。”周伊波知道,几年来,可以说是从恋爱开始吧,他和山芸俩人的事,在做出抉择时,他都很有主见,山芸也总是心悦诚服地听他的,总是把心交给他揣着。而这半年多以来,在毕业后何去何从的问题上,他总是犹犹豫豫、惴惴不安。此时,他犹如游走在梦境里暗自念叨:“如果自己是光棍一条,咋都好说!”

突然,门外一个女子的咋呼声冲破了寂静:“杨槐!杨槐你出来一下!”任佳中等身材、偏瘦,有一张城里小姐润泽的面孔和白皙的脖颈,虽不漂亮,却也端庄,与杨槐很有夫妻相。“你进来呀,进来!”杨槐在房内生硬地回答她的呼唤。“你出来,出来!屋里又热、又闷,不方便!”任佳坚持她的要求。

杨槐板着脸,慢腾腾地把鞋穿上走出门外,对任佳放缓了口气说:“周伊波来了,昨天不是还说起过?两口子都是六三级的,见不?”“急啥?”任佳似乎对杨槐的话不感兴趣。她站在那里和杨槐个头相差无几,俩人贴近了说话,嘴巴好像挨在了一起:“走吧,外边转转!”“黑灯瞎火的,手电筒拿了吗?”“在这儿!”任佳掂掂手里的提包向杨槐示意,又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先去看姐夫那个战友!”“你姐夫说那人是‘死呆呆’(注:死板),找他有啥用?”杨槐不悦地迈开八字步,和任佳并行着朝招待所大门口走去。

老罗朝门外瞟了一眼,冷笑着骂道:“嘿嘿!别看老杨屁嘴硬,到了媳妇跟前照样尻子松(注:粗话,色厉内荏)。”

周伊波和魏军定都没作声。周伊波感觉很累,尽管没有一点睡意,也不想多说话。这时,从房外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到房中间,对着老罗亲热地叫了一声:“哥哎!下午没出去?”“紫丰,坐,坐!来一根!”老罗客气地递烟,招呼着来客。

周伊波觉得来人说话的声音很熟,睁眼一看,一个前额宽阔、鼻梁高挺、满脸堆笑的年轻人站在老罗床边。周伊波非常惊讶,把老罗叫哥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李紫丰,真蹊跷了!咋能不认识他?原先三班的名人,年级宣传部长,后来又因“隐瞒家庭问题、散播反动言论”在“四清”运动中挨批、休学。周伊波忙起身:“哎,李紫丰,是你!”“啊,真巧!伊波,咱们有好几年没有见了。”李紫丰转过脸,热情中略显紧张,他俯视片刻从床上坐起来的老同学,还是把手伸了过去,“以后请多关照,多关照!”

周伊波也把手伸出来:“都知道你办法大,请你多关照!”“好说,好说!找我哥有点事儿,咱们回头再聊。”李紫丰站在原地朝周伊波客气了几句后对老罗说,“哥,咱们出去走走吧!”

俩人刚走出门,李紫丰就又匆忙折回来,笑容可掬地对周伊波说:“毕业前,我和赵春碧结婚了,你肯定记得,她和你家那口子一样,都让老保整惨了。她对你俩印象可好啦,说了几次让见到你们代她问候。”说罢又贴近周伊波的耳边悄声说,“我妈去年改嫁到罗家,继父是延安时代的。我改姓罗,一定记住,请老同学忘记过去!”他使劲眨了眨眼皮,亲昵地朝周伊波身上轻轻拍打,转身离去。

周伊波陷入了沉思,李紫丰那张题名“血泪控诉”的大字报以及赵春碧被打成“反动学生”挨批斗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房内就剩下周伊波和魏军定了。魏军定看周伊波在床上翻了个身坐起来,就上前搭话:“老周,你爱人从康安坐机动船上来,是吗?”显然他对刚才周伊波与罗紫丰的见面寒暄并不在意。“是啊!”周伊波答。“哪一天?”“算着该是今天到康安,还不知道那边买船票的情况。”

魏军定听罢,告诉周伊波:“从康安上来的机动船一天只有一班,票不好买。我爱人离开古城前就托人在康安买了票,今天中午到康安,下午就能上船;行到天黑,在半路上的镇点歇一夜,明天下午到江阳。要是以前咱们在古城认识,托人多买张票就好了。”他觉得有点遗憾。

周伊波又开始为黄山芸担心起来。他让魏军定去接船时叫上他,先搞清路径和船到的时间。他对魏军定的热情心生感激,振作精神坐起来说:“以后俺到了医院,你身体上有啥事儿,就找俺!”

周伊波的话,让魏军定想起前天看病的事儿。他因扁桃体发炎去县医院,却找不见大夫。听说有的下乡了,有的正挨批斗不准看病。他说:“医院缺人,你们肯定能派上用场。我们工科毕业的在这儿能干啥?‘三线’地区,没有‘三线’厂,就连个汽车修配厂都没有。”他追悔前几年在无奈中度过的时光,“话说回来,我们进大学也没学到啥,只学了应用数学、机械原理、机械制图……没有到工厂见习过,连台机床都没有见过。”

周伊波听罢,安慰他说:“学机械的用途广,容易上手。俺在学校里待的时间虽长,学业仍然荒废,俺现在就是个‘虎’字牌万金油,哪儿痒往哪儿抹。非得跟着老大夫学一阵子,才能独当一面!”

魏军定从周伊波的谈话中,感觉到他是一个既率直又持重的人,不像杨槐那么口无遮拦不分场合,他愿把心扉向周伊波敞开。

周伊波看魏军定说话很诚恳,又没有第三者,就不由得也想把闷在心里的话发泄出来。

俩人从小学到大学的经历几乎相同,从戴上红领巾起就被称为祖国的花朵;入团后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刚上大学时意气风发,准备将来做祖国的栋梁,去解放全人类;而这几年风云变幻,变来变去又都变成了蠢材,变成了臭老九。俩人聊得很投机,互相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周伊波心里清楚,他们之间说的这些话,要是老罗没离开,肯定会被他认为是出格,要是在学校里让某些人听见,很可能已经被密报到上面了。

这时杨槐哼着歌从外边走进来,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笑道:“和老婆在外边亲热完了!”他带着乡土气息的贫嘴,并不令人反感。“说说具体情节!”魏军定就势笑着接了一句。“嗨嗨!”杨槐看着魏军定停顿了片刻,又看了一眼累蔫了的周伊波,把想说的粗话过滤了,“老夫老妻了,哪像你们年轻人那么浪漫。再说到了这鬼地方,哪还有那份闲情!”他乐意以长者自居,在斗嘴中和别人黏糊。他收敛了笑容接着说:“任佳的姐夫有个战友在城关公社当武装干事,想从他那里打听点情况。他告诉我,县革委会管安排咱的那个人,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姓郎,别人都叫他‘狼外婆’,人很不地道。”

魏军定不安地问:“就是在‘分配办’见到的那个郎主任?”“对,就是那个牛皮哄哄的家伙,说话挺冲的!”杨槐反感地骂了一句。“他好像对分来的大学生成见挺大,好像咱要来夺他的饭碗!”魏军定很不理解县革委会门楼那么高,里面的人为什么还那么狭隘。

杨槐继续通报他的信息:“他从兰州复员回来,先在江阳中学搞人事,咋日鬼的,没过半年就调到了县革委会。”杨槐停顿了一下,看周伊波和魏军定都很留心地听他说话,就又开始了另外的话题,“真奇怪,我和任佳回来时,碰见狼外婆和老罗、罗紫丰在邮局门口说话,好像还挺熟。”“哎,老杨!你说的这个罗紫丰我还真认识。刚才他来找老罗,一见面我就对上号了。我俩是同一年入学的,后来他因病休学到了六四级。”周伊波刚知道了李紫丰因母亲改嫁,而改换了门庭从父姓,也知道了他和三班的赵春碧结成夫妻。在周伊波脑子里,现在的罗紫丰和以前的李紫丰对接不上,这个人确实是个“变色龙”,在江阳县,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紫丰了。不过,周伊波想以与人为善的态度让自己不再提李紫丰的从前和这个人的“阴暗面”,从当下开始就按李紫丰的叮咛,改称他罗紫丰。“我就说,还能没有谁认得他?你注意没有,他哥儿俩长得一点都不像。你看老罗那熊样,还当主任,一点派头都没有,可比他弟弟差远了!”杨槐消除了自己不认识罗紫丰的遗憾,又趁机对弟兄俩褒贬一番。

周伊波应付道:“人不可貌相,好人坏人、干大事儿小事儿,从脸上看不出来,有些猪头狗脸的还当大官呢!”

杨槐突然喊道:“只顾说他哥儿俩,差点忘了正事儿,让咱们明天早饭后到分配办开会,布告贴在县革委会门口。谁老往那儿跑?真看不见,也就算了!”

周伊波轻声道:“明天跟着你走就是了!”他十分疲倦,却仍然睡不着,他的心又飞回了古城,飞到了那个熟悉的茅草屋。

苏制安-2小型飞机从古城升空,在高空气流中颠簸了四十多分钟,越过秦岭降落在巴山北麓、汉江岸边的康安机场。这段飞行,虽然时间不长,却让黄山芸的胃肠翻江倒海。从飞机起飞到降落,她一直端着搪瓷痰盂呕吐着汤水,胎儿似乎不甘寂寞,也一直在肚子里翻滚。她庆幸没有按照婆婆的劝告多吃早餐。当机舱门打开、乘务员下达下飞机的指令后,人们按顺序往外走。山芸四周座位上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她提好网兜起身。此时,一双纤细的手从过道边伸过来扶了她一把。她侧身投去感谢的眼神,过道上站着的女同志仪态端庄,个头不高,短发齐脖,略黑的瓜子脸上微微带笑,上身的白衬衣束在扎着皮带的黄军裤里,肩上挎着一个小包。黄山芸端详一阵,惊喜地喊道:“泞泞,怎么是你呀?一副大干部派头,差一点认不出来了!”

文泞泞靠近七年未见的老同学,见她圆脸上有几团色素斑,散乱的头发后边还是俩“短刷刷”,肚子圆鼓鼓的,衣裤宽宽大大,形体怪异,装束比中学时代更不讲究。“我们坐在后边。你一上来,我就觉得眼熟,心想这个女同志怎么像黄山芸?后来你一直吐,又引起我的注意,打量多时才肯定是你。机舱里一直‘嗡嗡嗡’,吵死人,颠得像坐在簸箕上,没法过来。你吐成这样子,是‘反应’还是晕机?”她指指老同学的大肚子问道。她标准的京腔中略带矜持,虽然面带笑容,却没有黄山芸那么惊喜和激动。“早就不反应了!俺这老土,以前没有受过这么高的抬举,颠晕了!”黄山芸自嘲道。她侧身站稳,亲昵地笑骂老同学:“你个死鬼,这几年到哪儿去了,没有一点音讯?”她把头巾紧裹着的搪瓷痰盂牢牢地提在手里,在观望文泞泞时注意到她身后站着个浓眉大眼、长方脸庞、年龄稍长的男同志,也穿着白衬衣黄军裤,下巴几乎挨着泞泞的后脑勺。他一直在那里静静地听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寒暄,当目光和黄山芸碰到一起时,未等文泞泞开口,便礼貌地自我介绍道:“常听泞泞提起你,我叫郑贵,泞泞的丈夫,幸会!”

黄山芸很少听到“丈夫”这样的称谓,新社会称呼夫妻的口头语都是“爱人”;也很少听到陌生人见面说“幸会”,最多说声“你好!”她觉得他的话语中带着官腔,不知道怎么和他搭话,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即又朝着文泞泞问:“你们这是出差?”“说来话长,咱们先下去安顿好再细说。”文泞泞拿起黄山芸放在座位上的钢精锅等物件,扶着她小心地往外走。

他们一起到了行李提取处,郑贵去取行李。黄山芸告诉老同学自己没有托运的行李,缓步先到卫生间把痰盂洗净,出来和文泞泞找了椅子坐下,热切地聊起来。

黄山芸先主动介绍了自己的婚姻状况和现状:爱人是大学同学,他家庭原先属于红五类,这两年变黑了。她和爱人一同被分配到了康安地区的江阳县。自己已怀孕八个月,因古城和秦都两边家里都有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