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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19: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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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济群法师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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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误解了这个世界

我们误解了这个世界试读:

本来空,本来满

周国平

济群法师是我特别敬重和欣赏的当代僧人,他于我真正是亦师亦友,我受教良多,默契也良多。他人品正,悟性高,所以心态好。在佛门中,他是——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自由主义者,超脱具体佛事,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在人世间,他却又是——用我的话说——一个理想主义者,然而是关注现实、惦念众生的理想主义者,孜孜不倦地传播人生的真理。他善于用日常的话语说透精妙的佛理,有拨云见日之效。我本人认为,在今天的时代,他的声音值得每一个被欲念和烦恼所困的人倾听。

我和法师神交已久。最早是在2002年6月,他给我发电子邮件,为他主编的杂志《人世间》约稿,从此建立了联系。我们之间时有书信往来,但未尝谋面,直至十年后的2012年6月,才在北京第一次见面。随着交往变得具体,彼此更加了解,我们产生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做一个比较系统的对话。

佛教讲因缘,一个僧人和一个哲学工作者相遇在这个时代,想必也隐含着某种因缘吧。中国社会正处在转型时期,新旧交替,万象并呈,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在激烈的竞争中,人们急切地向外寻求成功,但不论成功与否,却普遍地不感到幸福,因此迷茫。其中相当一些人,已发觉问题出在心灵层面的缺失,对宗教和哲学产生了兴趣,又苦于不能深入。这使得我相信,作为“专业的”僧人和哲学工作者,我们的合作对人们或许会有所助益。

人生在世,向外寻求成功无可非议,但倘若只有这一个目标,未免格局太小,境界太低。目标小而低,其结果必定是达到了没有大欢喜,达不到则有无穷的低级烦恼。人生不可缺少大而高的目标,最大最高的目标就是向内寻求觉醒。关于这一点,哲学和宗教早有共识。中国哲学的始祖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西方哲学的始祖苏格拉底说:“未经思考的人生不值得一过。”佛教的始祖释迦牟尼说:“不知正确的教法而活百年,不如听闻正确的教法而活一日。”这些教导都把觉醒视为人生的主要目标,而且在语言表述上竟也高度相似,绝不是偶然的。如果要给古今中外的哲学和宗教确定一个共同主题,便是觉醒。如果要给本书确定一个主题,也便是觉醒。读者还会看到,以觉醒为人生的主题,这一点在佛教中体现得比其他一切宗教和哲学更为鲜明。

我和法师共进行了六次对话,时间和地点先后为:2012年6月18日我的家里;2012年10月17日北京法源寺;2013年1月22日我的工作室;2013年12月16日北京国宾宾馆;2014年7月20日北京华贸中心字里行间书店;2015年4月21日我的工作室。近三年里,我一直在为我们的系统对话做准备,而把这些对话视为一种预热,不曾想到,六次对话下来,发现提纲所列的问题已谈得相当充分。那么,既然柳已成行,就不必在乎插柳是有心还是无心的了。于是,以六次对话的录音记录为基础,我按照话题做了梳理,整理出初稿,法师再对初稿做认真的修改和补充,遂成本书。

和法师谈话是极愉快之事。我对佛法素有兴趣,但所知甚少,疑惑颇多。一半凭着无知者无畏的胆量,一半凭着追根究底的认真,我常常几乎放肆地向法师发起“挑战”。偏偏法师乃真性情人,喜欢有人向他“挑战”,在传播佛法智慧的同时,也很享受哲学爱智的乐趣。在很大程度上,我是有意立足于西方哲学的立场,像辩论赛中的乙方那样,向甲方抛出难题。我相信,这是比一味顺从更好的方式,有助于法师更活泼地启动智慧,阐明佛理。不用说,在这种方式背后,动机仍是虚心求教,而事实上我亦大有收获。

本书的主角是法师,我只是一个配角,全部对话是围绕佛法这个中心进行的。我还乐于承认,即使扩大来看,在生命觉悟的领域里,哲学给佛学当配角是一点儿也不冤枉的。和法师对话坚定了我的一个信念,即人生问题的究竟解决是在佛法之中。2015年8月22日于北京

编者注:序言题目《本来空,本来满》由本书互联网征名活动的参与者周捷提供。

问心寻路

济群法师

在多数人的印象中,似乎觉得佛法离生活很遥远。其实,佛法是人生的大智慧。人生存在的各种问题,佛法都可以帮助我们建立正确认识,并提供究竟的解决途径。因为世界的所有问题,无非是人的问题。很多时候,事情对我们产生多大影响,并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我们具备什么认识,以什么心态来处理。

佛法自古被称为心学,是引导我们认识并改善心性的一种智慧。过去的许多文人士大夫,往往既是儒者,也是虔诚的佛教徒,依此安身立命,修心养性。而对普通百姓来说,佛教则承担着心理抚慰和指点迷津的作用。当他们不知何去何从,就会到寺院烧香礼佛,祈求佛菩萨加持,或直接请求法师开示。所以,出家众的职责就是内修外弘,一方面精进修行,令自己明心见性;另一方面要传播佛法,为信众排忧解难。相比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西方心理学,佛教对心性的认识更为透彻。所以近几十年来,西方心理学界也在不断吸收佛法的理论和禅修方法,用于心理学的学科建设及临床治疗。相关书籍正在陆续介绍到国内。

从文化传统来说,西方哲学早期关注对世界本体的认识,其后才重视认识论及人的问题。因为我们能认识什么样的世界,是取决于我们的认识能力。就像一面镜子,如果它是哈哈镜,或破碎而布满污垢的,就不可能反映事物的本来面目。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的认识能力极大提高,对浩瀚太空有了越来越多的发现,对微观世界也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这就说明,你的认识达到什么程度,世界就在你面前展现相应的广度和深度。

那么,人有没有能力认识无限的宇宙?佛法认为,人的认识有两个层面。一是来自经验积累,即通过教育和生活学到的。在这个层面,再多的有限还是有限,不可能认识无限。但佛法也告诉我们,我们的心和宇宙是相通的,所以生命内在还蕴含无限的智慧。在没有开发无限性之前,生命是渺小而短暂的。不必说人生短短几十年,即使我们生存的地球,在宇宙中也是微不足道的。唯有开发无限的智慧,我们才有能力认识无限的世界。这种对无限性的认识,需要通过禅修向内开发,而不是向外寻求。

此外,佛教关于轮回和心性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中国文化的不足。儒家关注的重点在于现世,不太关心死后的问题。但不关心,是不是死后就没问题?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回避“死”,从来不愿正视它,一旦死到临头,就被巨大的恐惧所淹没,死得痛苦、挣扎、毫无尊严。生从何来,死往何去?始终是人类永恒的困惑。只有解决这个问题,才能找到生命的真正价值所在。

千百年来,中国社会向往的成功,是通过寒窗苦读,求取功名,由此光宗耀祖,扬名后世,都是在现实层面的。而印度文明关注的核心,是轮回与解脱。当我们立足于现实,所见永远是局部的,是没有来龙去脉的片段。就像人生,哪怕盖棺定论时,也只能看到今生的起点和终点。而在无尽的生命长河中,这个起点和终点不过是一片浪花的生灭。只有成就无限的智慧,才能真正看清,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轮回的思想,重点是帮助我们了解生命的长度。如果不认识轮回,生命只是一个短暂的片段,是没有长度的,对生命的认识也是不完整的。除了轮回,佛教也很关注心性,这是帮助我们了解生命的深度。生命的存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古希腊哲人在三千多年前就警醒世人:“认识你自己!”那么,什么代表你自己?如果不了解心性,我们又何以认识自己?而认识世界真相乃至成贤成圣,同样离不开对心性的了悟。

我曾在北大参加“佛学与心理学”的对话,也涉及到这个话题。为什么佛教如此关注心性,而西方宗教却不太关注这一点?因为西方宗教属于他力信仰,不需要对生命有太多了解,只要信仰、听话、多做善事就行了。至于能不能升到天堂,那是上帝的事,不需要你关注。而佛教偏重自力,要靠自我拯救。这就必须向内探究,了解心性的真相和运作规律,才能知道我们到底有没有自我拯救的能力,以及如何开发这种能力。

此外还有价值观的问题。人生究竟蕴含多少价值?如果不了解心性,所谓的价值观,必然局限于现实生活,以现前的利益和感受为导向,注定是肤浅而渺小的。就像在孩子眼中,最有价值的往往是一粒糖或一个玩具,为此,他愿意拿自己的全部去交换。如果不能找到人生的最大价值,我们未必比一个孩子看得更远,也难免做出荒唐的选择。所以说,价值观绝不是形而上的抽象问题,而是直接关系到我们的人生选择,关系到今生的幸福与否。

我们能认识什么样的世界,是取决于自身的认识能力。就像望远镜,每一次改进,都使人类的观察范围扩大一步。但不论怎么发现,相对无限的宇宙,仍是沧海一粟。而佛法对心性的认识是向内开发,一旦打开我们本来具足的无限智慧,就天上天下,无所不知了。因为心的本质就是宇宙的本质,两者是一体的,没有能知和所知的分别,也没有已知和未知的界限。正如《大般若经》所说:“一切世界一切有情色相差别,及余物类种种不同,如来皆见,如观掌中阿摩洛果。”

佛法讲缘起性空,讲诸法唯识,既说明事物本质是空,没有固定不变的特质;也说明在认识世界时,心并不是单纯的观察者,同时也在影响物质世界,决定它以什么方式存在,所以说,不论对自然还是人类社会的认识,关键在于我们具备什么样的心性。这是开发认识能力的根本所在。儒家文化立足社会现实,西方哲学重视探究世界真相,而佛教心性论和轮回说恰恰可以弥补两者的不足。《我们误解了这个世界》根据我和周国平老师的多次对话整理而成。周老师富有求真精神,对哲学、社会都有深入的思考。我自己在修学过程中,也致力于探究生命真相、解决人生问题。我们研究的领域虽然不同,关注的问题却极其相似,有谈不完的话题。自2012年第一次见面以来,我多次在北京和周老师相约见面,或在法源寺的走廊下,或在周老师的茶室中。我们在放松的状态下,随着思维的自由流淌,交流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和周老师对话,让我开阔视野,激发灵感,增长见识,可谓畅快!

这本书,可以说是西方哲学与东方佛学的一次碰撞。我们谈话的内容,既是哲学关注的,也是佛法要解决的,更是现实人生回避不了的问题,如信仰、本体、自我、命运、生死、苦乐、道德等。周老师阐发西方哲学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我则从佛法角度分享我的认识。每一次,我们都在意犹未尽的享受中结束交流。

人类创造了文明,文明也改变着人类命运。今天,人们有了梦寐以求的舒适生活,可很多人过得并不幸福,社会、生态等问题日益尖锐。问题到底在哪里?我想,还是要回归到人类自身来思考。佛法提供的角度,是充分认识心性,造就健康的心态、人格及生命品质,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相信这样的对话,既能增进东西方文化的相互了解,也能为解决社会人生的问题提供思路。2015年9月18日于五老峰阿兰若处

编者注:序言题目《问心寻路》由本书互联网征名活动的参与者穆如清风提供。

时代与责任

真理属于人类,谬误属于时代。——歌德

今诸世间,皆悉空旷。常处黑暗,怖畏中行。邪见炽盛,不善增长。——《善见论》

两个“自由主义者”

周:我和法师神交已久,今天终于见面。最早应该是在2002年6月,你给我发电子邮件,为你主编的《人世间》向我约稿,从此建立了联系,至今已经十多年。当时我略感惊讶,一个僧人发电子邮件,很与时俱进啊。我知道你现在还开博客和微博,有几十万粉丝,是你自己打理的?

济:博客是一位居士在帮忙打理,主要从我以往的文章里摘录编辑,包括我的各种演讲和上课内容。微博是我自己每天写的。

周:那也是贴旧的段落吧?

济:没有,微博是随时想到随时写的。

周:天天都写吗?

济:正常一天会写一条,多一点就两条,也有时候不写。

周:比我强多了。我是一个星期更新一次,多半是从旧文里摘取。看你的简历,你是中国佛学院的第一批学生,是上佛学院后出家吗?

济:在上学之前,我已经出家了。我的父母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在他们的影响下,全家都信佛。我14岁就以行者身份住过寺院,17岁正式剃度,在佛教界算是童真入道。

周:这么早就出家,人生的许多滋味还没有尝试过,不觉得遗憾吗?

济:我觉得,我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出家的。现在回头再看,在没有进入世俗生活之前就能出家,也算是很好的开端吧!随着佛法修学的深入,我越来越觉得,对我来说,没有比追求真理、弘扬佛法更有意义的人生了。

周:从中国佛学院毕业之后,你到过不同的寺院?

济:1984年毕业后,我在福建广化寺比较安静地住了几年。每天主要是自学,以戒律为主,兼看俱舍、唯识,随后在福建佛学院开始担任一些课程。八十年代末,我到了南普陀,就是我现在常住的地方。此后,一直在佛学院从事教学,指导研究生修学。同时也在苏州主持戒幢佛学研究所的工作,定期去讲课。总之,几十年都在修学和教学,一以贯之。

周:我看到你的访谈说,你是个自由主义者,是个山野之人,在教学之外,谢绝一切社会头衔和行政职务。我很欣赏。我也是个自由主义者,受不了杂务的束缚。

济:我觉得人只有在自由开放的状态下,才会有智慧的火花。每天都在机械、忙碌的生活常态中,会扼杀灵性的东西。我不喜欢管人管事,也不愿意被别人管,害怕介入复杂的行政事务中,更讨厌无谓的应酬。

周:对,人就应该顺应自己的性情,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不意味着对社会不负责任,事实上,用适合于自己性情的方式来做事情,不但自己舒服,而且所产生的社会效果也是最好的。如果你当住持,为行政事务操劳,就会浪费了你的长处。我也一样,此生无官运也不想有,像现在这样是最好的。我们在这一点上是相似的,一方面独立地从事佛学或哲学的研究,另一方面关注社会精神层面的问题,把二者结合起来,为改善时代的精神状况尽一点力。

什么卡住了你?

周:你觉得现在中国的佛教界怎么样,有什么问题?

济:说到这个问题,我们先要把佛法和佛教分开。我们要学的是佛法,法是“法尔如是”,不会因为时代或地域出现什么问题。但佛教是一个缘起的现象,是社会的一部分。也因此,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同样会在佛教界有不同程度的折射。在古代,一道黄墙就能围出红尘不到的方外之地,但现在,各种媒介早已突破围墙的屏障,这就使得今天的修行变得格外困难。修行上不去,问题自然接踵而至。尤其是佛教经历了“文革”的摧残,又在百废待兴的环境中恢复起来,说起来比较复杂。

周:没关系,你是自由主义者,可以说一说。

济:近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当今教界存在的问题,希望提出解决之道。我觉得,根本问题就在于修学。出家人修学得力了,都能如法如律,具足僧格,教界即使有什么问题,也是微不足道的。但如果出家人的修学上不去,结果无非是两种,或者要名利,或者混日子,和社会上的人不会有本质区别。在加强僧教育的同时,还要让大众了解佛教对当代社会的价值,对个体生命的意义。如果能出现一批高素质的正信佛子,既可以为教界提供优秀僧才,又可以通过他们的身体力行,消除民众对佛教的误解。佛法为我们提供的,是一种普世性的智慧。这种智慧蕴藏在深奥的佛典中,很少有人能够了解,也没有适当的渠道去了解。之所以说它是普世性的,是因为每个生命都有迷惑和烦恼。佛法就是帮助我们看清生命中存在的问题,并提供究竟的解决之道。当然,也有些人活得懵懵懂懂,吃饱睡足就万事大吉,可能不觉得人生有什么问题。

周:这样的人好像挺幸福啊。

济:这种幸福只是需求和所得暂时达到平衡时的一种假象,但很不稳定。一旦条件发生改变,所谓的幸福随时可能破灭。更何况,人还有更深层次的精神需求,他现在意识不到,不等于始终意识不到。当这种需求出现在他生命中,他又如何面对,如何安顿身心?多数人的生命现状,无非是一大堆错误想法再加上一大堆混乱情绪。而物质的过度和信息的泛滥,又加剧了这种混乱。所以现代人普遍心态不好,焦虑,躁动,茫然,连吃饭睡觉都要不停地刷着手机,真可谓寝食难安。因为心态不好,就使得生命品质趋向堕落。在今天,虽然我们的物质生活有了大幅度提升,但生命品质不升反降。古人崇尚的是道德,是圣贤;而今人崇尚的是声色,是明星。从这种选择的变化中,就可以看到这个社会的价值取向。

周:总结得好,一大堆错误想法加上一大堆混乱情绪,真的是这样。

济:更严重的是,人在这一大堆错误想法和混乱情绪中,根本就是不知不觉,身不由己。

周:观念和情绪具有巨大的力量,人们往往被这两样东西支配着,很少去想一想自己所接受的那些观念到底有没有道理,让自己陷入强烈情绪的那些事情是否真的重要。

济:所以这个时代需要启蒙,启发大家对人生的思考。每个人终究要面对那些终极困惑,包括“我是谁”“生从何来,死往何去”“人为什么活着”等等。对于这些问题,佛法给了我们究竟的答案。但作为一个出家人,光自己理解还不行,还需要把它说得大家都能听懂。只有把个中原理理解透彻之后,才能自由表达,一切才能变得简单。你对哲学也做了很多普及工作。

周:其实我更多地是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后来我发现,这些问题是很多人都面临的,所以会有比较大的反响。

济:佛法本身就有哲学的层面。哲学关注的问题,佛法也在关注。不同只是在于,两者有各自的认识和解决方式。佛法非常重视正见,将之作为“八正道”之首。换言之,首先是对每个问题建立正确认识,这是走向觉醒、解脱的前提。反之,当你产生错误认识并执著于自己的想法时,就会被卡在其中,不得解脱。

周:“卡”这个词用得好,很通俗,但生动而准确,和解脱还是对应的。

济:佛教中,和解脱相对的是一种束缚,一种捆绑,也就是被“卡”住了。

周:对,还是“卡”更形象,好像能看到一样,而且状态更悲惨一点,还有点卡通,能够联想到漫画的形象。

严重的问题是教育

济:在你看来,中国人是不是天生缺少哲学潜质?或者说,它的整个文化环境比较重视实用,这就影响到很多人的观念,天生不喜欢去想那些形而上的东西。

周:从本性来说,一个稍微有点慧根的人,就不会甘心像动物一样生活,一定会有追求,我称之为精神本能。人都有这种精神本能,中国人也不例外,但我们的文化是不鼓励的。

济:这种文化的鼓励很重要。每个孩子都有思考人生问题的潜质,很多人小时候会好奇:人为什么会死啊?死了到哪里啊?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但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老师和父母会不断告诉你,不需要去关心这些,只应该关心考试和升学。他的这些思考非但得不到支持,还会被直接扼杀。所以在长大后,关心的只是眼前的柴米油盐,升官发财。

周:很小就被扼杀了,这是当代中国很严重的一个情况。现在比以前更严重。

济:因为社会更功利了,做什么都要马上看到回报,要有现前的结果和利益。

周:实际上把幸福的源头给掐死了。幸福的源头是精神的健康,从小就被掐死了,只好向外界乞求,一辈子受苦受难,还以为是在追求幸福,太可怜了。教育的问题特别大,信仰的缺失也是特别大的问题。对于有信仰传统的民族来说,没有信仰会心慌的,但我们这里没有信仰才是正常的,大家都无所谓,不认为信仰是生活的必需品。

济:还是教育的问题。整个教育让人们形成了这样一种观念,或者说,一种按部就班的惯性。一旦进入这个轨道,虽然生活内容有所不同,但生命品质就几乎没有提升的可能了,接下来往往是被社会磨砺得更世俗,更势利,更斤斤计较。

周:文化传统也是一个原因。

济:如何才能启发更多的人去关注这些问题?

周:所以需要弘法。弘法的实质就是教育,不一定是要让你成为佛教徒,是要让你活得明白一点,要有人生的觉悟。

济:现代教育偏向于生存技能和知识的传授,其实这只是文化的一部分,甚至不是主要部分。教育应该是全方位的,包括如何做事,做学问,更包括如何做人。每个人需要健康地活着,就得处理好与自己、与他人乃至与世界的关系,这就离不开哲学和宗教。目前,整个社会特别缺乏关于心性和生命的教育。

周:不光是缺乏,我觉得基本是在对着干。

济:这样一种教育也是任重道远,需要整个社会的重视和参与。希望政府能把这样的教育落实到民众教育中去。

周:政府能做的是给你提供一个自由的空间,让民间来做这些教育就行了。

济:从社会发展来说,物质基础形成之后,精神问题就会显现。在今天,人们已经真切感受到,物质无法解决一切问题,也未必能带来幸福。所以,一部分人开始关注心灵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缺乏健康的文化和信仰作为心灵引导,是非常可怕的。当人有了精神或信仰的需求,却不能通过正当途径得到满足时,邪教就可能乘虚而入。因为人们从来没接受过相关教育,没有标准,缺乏比较,但内心又有需求亟待满足,在这种供需不匹配的情况下,就很容易被似是而非的东西迷惑。

周:现在这种东西很有市场。有些人就是骗子,打出某种信仰的旗号,宣称能在根本上改变你的人生,很多富裕人士反而容易信仰这些。

济:这确实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总体上,整个社会教育是个大问题。对一个国家来说,体制和教育方式是关系到国民素质的重要因素,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国人的人格和心态。

周:不管狭义还是广义的教育都很成问题。核心是价值观的问题,到底追求什么,要有什么样的价值观?这是现代中国最大的问题。

济:没有核心价值观,大家都活在自我的欲望中,跟着感觉走,是很可怕的。因为这种感觉是混乱的,如果再缺乏道德或信仰的约束,失控是必然的。现在整个社会充满戾气,连师生和医患的关系都变得剑拔弩张。要知道,老师是“灵魂工程师”,而医生是“白衣天使”,当这样的职业都让人失去信任,甚至产生对立时,这个社会还能相信什么?

周:教育培育心灵,医学救治生命,本来应该是两个最干净的领域,现在却成了民怨最沸腾的领域,突出反映了这个时代的问题。在匡正世风人心的事业上,佛教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从各种宗教比较来说,佛教在中国还是有基础的。

学佛要有次第和方法

济:佛法博大精深,经典浩瀚,今天的人学起来确实有一定难度。这个难度不在于我们接触佛法的机会太少,正相反,是在于资讯过于发达,以致让人无所适从。很多人虽然对佛教有兴趣,但并不清楚应该通过学佛来解决什么问题。有病急乱投医的,也有附庸风雅、当作文化修养的,不一而足。而那些有心学佛者,因为对佛教缺乏基本正见,所以在面对各个宗派的各种说法时,不知道这个经典和那个经典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先学什么后学什么。因为不同经典代表不同的修学体系,如果没有次第,缺乏对佛法的宏观认识,在学习过程中,往往会陷入选择上的困难。

周:是的,面对佛学的浩瀚典籍,我也是望而生畏,不知从何入手。

济:佛法太博大了,每一部经论,每一个宗派,都包括从教理到修证的完整体系。虽然条条道路归长安,指向的终点是一样的,但起点不同,路径不同,有的看起来完全是两码事,甚至彼此矛盾。如果没有一个清晰的次第,往往学了几十年还是不得要领。

周:这不光是方法问题,还有慧根的问题。

济:学佛需要有良好的氛围和有效的引导。这种引导,主要是明确先后次第,掌握方式方法。学佛不能单纯作为理论去学,那就和做学术没什么区别了;但也不能什么理论都不学就盲修瞎炼,那只会在自己的感觉中闭门造车。不少人看起来很精进,但见地跟不上,修来修去都不得力。如果观念有问题,就意味着他还会不断制造烦恼。他修的那点法往往还挡不住制造的烦恼,就会修得很痛苦,很怪异,所以见地很重要。

周:其实,学哲学也是这样,首先必须知道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然后对哲学经典的脉络要有一个基本的了解,这样才能找到二者的对接点。

济:学佛是学习佛法的智慧。在修学过程中,需要把佛法见地转化成自己的观念。我们在没有学佛前,也会有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学佛之后,就要发自内心地接受佛法,以此代替原有观念。当然,这种接受不是盲目的,而是在闻法、思维、理解基础上的接受,并且经过现实人生的检验,确认佛法所言不虚。只有这样,学佛才能落到实处。特别要注意的是,替换观念不是知道概念。仅仅知道概念,就像得到一张药方但不去服药,或是得到产品说明书而不去使用产品,是没有真实力用的。唯有将佛法落实到心行,以佛法智慧看问题,才能消除错误观念,进而消除由此产生的痛苦烦恼。

周:按照我的理解,接受佛法,代替自己原有的观念,不是一个单纯代替的过程。任何一种接受,都是在自己已有积累的基础上进行的。因此,实际发生的是对已有积累的一种清理,去除谬见,而让优良的种子发芽生长。用宋明新儒家的话说,这叫明心见性。

济:明心见性也是佛法修行的重点,禅宗尤其重视,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当然,这是对上根利智设定的捷径。对一般人来说,还是要经历戒定慧、闻思修的常道,需要从树立正见、改变观念入手。所以,我提倡的学习方法是“理解,接受、应用”。首先是从法义上理解,比如佛教说“诸行无常”,告诉我们,世间一切都是无常变化的。我们不仅要“理解”无常的道理,还要把这个道理拿到现实中去检验,看看哪样东西不是无常的。当你通过自己的观察,发现事物的确是无常的,就能发自内心地“接受”这个观念。具备这一认识,就要用来替换过去对“永恒”的幻想,学会用无常的眼光看待一切,这就是“运用”。当你对佛法真正地理解、接受并应用后,自然会达到观念、心态乃至生命品质的改变。因为观念会影响心态,心态会造就生命品质,这是由此及彼的。

周:佛教界本身是否也存在这个学习方法的问题?

济:佛教有自身的修学传统,但对多数人来说,还是存在文字、理解和选择等方面的障碍。我们目前做的,是针对现代人对佛法存在的误解和修学困惑提出解决之道,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是建立正信。很多人对佛教有误解,这就需要帮助他们一一扫除,认识到佛法对人生的重大意义,知道为什么需要学佛。其次是让佛法和现实人生建立联系。一般人会觉得,佛法离生活非常遥远,这就需要让佛法落地,让大家了解,如何运用佛法来认识并解决人生存在的各种问题。第三是对修学的引导。学佛不仅是为了解决现实问题,让我们心态平和一点,快乐一点,而是要引导学人从迷惑走向觉醒,走上自觉觉他的菩提大道。

向古希腊学园看齐

济:过去的哲学家搞一个学园,自己带一班学生在那里,修身养性,探讨人生问题,这种状态很有意思。

周:对,柏拉图的学园,延续了几百年。亚里士多德是廊下学派,古希腊的建筑都是大殿和大走廊,哲学家就带着学生一边散步一边聊天。

济:不是一本正经地坐在教室里。

周:估计那时候都没有教室。

济:我们现在也在廊下(按:当天谈话是在北京法源寺悯忠阁廊下进行的)。

周:这是一种最自然的状态。

济:真正的哲学思考,来自放松的状态。只有在最放松的状态下,才会出现灵感的火花。

周:尼采说过,哲学是不能在课堂上讲的,因为哲学需要一种思考状态,你不能保证自己在课堂上出现这种思考状态。

济:佛教界的传统教学,也是一个法师或禅师,带领一帮弟子,在水边林下,或研究经论,或参禅悟道。可惜,目前整个佛教教育都偏向学院式,已经偏离佛教自身的教育传统。学院教育着重知识性和综合性,一学期要学五六部经论,如果文化基础不是特别好,听懂都不容易,更谈不上深入理解和运用。而佛教教育有自身的目标导向和方式方法,是有次第地修学一部经论,专研一个宗派,不仅要深入理解,还要实修实证。这样的学习比较扎实。

周:你自己采取什么方式教学?

济:我有几种方式。一种是在研究所上大课,有六十多个学生,大家席地而坐,像古代的书院,我也盘腿坐在上面。我没有PPT和板书,从头讲到尾,还会留一定时间和大家交流。此外,研究所有四个方向的研究生,他们平时都有带着学习的老师。我会不定期把他们找来,在庭院里,让他们每人谈谈近期的学习情况,汇报一下心得。我再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和他们讲一讲,比如认识有什么问题,或方法上还要注意些什么。我会根据研究生的不同专业做些指导,平时主要靠他们自己学习。

周:你讲课有备课提纲吗?

济:我讲课会有一本原著,做笔记,画重点,就这一本。

周:每一课讲哪一段,这有计划吗?

济:我有大概的课时评估,但没有很具体的计划。讲解经论主要是对研究所的学生。面向社会举办讲座时,需要特别考虑听众的接受能力,如果他们听不懂,或者觉得没用,可能就坐不住了。研究所学生有一定的学习基础和连贯性,讲起来比较轻松。

周:研究所学生是一块,社会大众是一块,还有没有别的?

济:还有就是菩提书院,这是特别为在家居士学佛量身定制的,也是我最重要的弘法项目。这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心灵学院,修学内容包括初、中、高三级,修学方式分为个人自修和班级共修。对于怎么自修,怎么讨论,有一套详细的操作流程。现在学校的学习往往是被动的、单向的,缺乏交流,而且偏向知识性。我们提倡的是一种主动的、交流互动式的学习。学员平时根据课程设置自学、看书或观听音像,然后每周聚在一起交流对法义的理解,以及佛法在生活中的运用和心得。我们还会把学得好的学员培训成辅导员,带领新加入的学员一起修学。学院式的佛教教学,一是内容庞杂,缺乏次第;二是面面俱到,不易深入;三是被动听讲,缺乏交流。菩提书院的修学设置恰好纠正了这几个问题。首先是内容明确,次第清楚;其次是深入学习,反复听闻;第三是主动学习,坦诚交流。这样的方式,效果比学院式的教育好得多。

周:现在大学教学基本也是灌输式的。

济:书院的修学内容是我精心规划的。如果把生命理解为一个产品的话,它的成长也需要经过设计。这个产品有哪些潜能?如何去开发它?此外还要评估,这个产品目前的状态如何,离我们希望的品质差多远?如果它已经形成不良品质,又该如何改造?对多数人来说,现在的观念和状态,往往是被动而非主动的选择,是迷妄而非智慧的选择。换言之,是在不知不觉中铸造了这个生命产品。在这种情况下,要成就一个优秀的生命品质真的很难。

周:这就要看造化、看运气了。你只能是针对一般情况设计,很难个别化地设计吧。

济:佛教强调应机设教,如果有条件做到,当然是最理想的。但在教界目前的状况下,有能力进行引导的师长奇缺,这就需要建立一套大众化且可复制的模式,才能满足社会日益增长的需求。我们目前的重点,就是建立三级修学模式。这种模式不仅要让有限的教育资源发挥更大作用,还要保障它的纯度,不致因为大量复制而出现偏差。每个生命都有共同的核心,修学也不例外,掌握这个特质,就可以从共性入手。

周:这个共性应该是更本质的东西。

回归佛陀的本怀

济:从传统佛教到面向社会的传播,教界还需要做很多努力。首先要认识到,什么才是佛教的优良传统,而不是流传过程中形成的陈规陋习。这就需要拨乱反正,回归到佛陀出世的本怀,回归到佛法应有的定位。

周:有哪些属于陈规陋习?还有一些应该是现代商业社会产生的问题吧?

济:有些是在经济浪潮下出现的,比如寺院的商业化。寺院是一个道场,其作用是成就僧人用功办道,同时作为民众的精神家园,起到化世导俗的作用。但在不少地区,寺院已经背离修道和弘法的功能,只能起到旅游景点的作用,甚至被某些地方作为敛财机构。至于传统的问题,比如来世化、鬼神化的倾向,使佛教脱离“此时、此地、此人”,失去在现实中的教化作用。还有明清以来的寺院建筑,也和佛教本身的职能不相吻合。寺院应该是传播佛法的教育机构,但现在的佛寺建筑偏向崇拜,重点用于礼佛和参观,教育和弘法的功能反而比较薄弱。不少寺院虽然殿堂巍峨,金碧辉煌,却缺乏供人静修和举办讲座弘法的场所。关于出家人的修行,往往也只关注两堂功课。虽然早晚都在念,但多半只是念念、拜拜而已,形式大于实质,修行效果不尽如人意。

周:历史上汉传佛教的建筑都是这样的吗?

济:不都是这样。汉传佛教现在的建筑格局,主要是继承明清以来的传统,而隋唐时期就是以禅修和教育为中心,所以禅宗丛林有“不立佛殿,唯立法堂”之说。

周:建筑形式是很重要的。

济:因为建筑本身就包含一种引导,也决定了寺院的功能,它有哪些用途,又能为大众提供什么。现在各地建了很多寺院,似乎只是供人旅游参观用的。很多人外出旅游,就是“上车睡觉,下车看庙”。他们到寺院转了一圈,除了看到殿堂、佛像,能不能对佛教有一点正确认识?原因是什么?此外,如何把高深的佛理转化为生活智慧,佛教界在这方面也做得远远不够。社会大众对佛教的各种误解,比如消极、出世,及鬼神化、哲理化等,使佛教离生活非常遥远,只是少部分精英在研究,不接地气。

周:各种形式都应该有,有些人可以专门去研究比较高深的佛理。

济:也需要有些人把这些研究转化为实际应用。佛法有哲学的层面,但目的是为了指导修学,成就觉醒、解脱,而不仅仅是为了从中获得思辨之乐,更不是作为谈资卖弄。

周:现在佛教似乎成了一种时髦,很多人热衷于灵修一段时间,但进入佛教之根本的人太少了。

济:这也反映人们有解决心灵问题的需要,但社会普遍缺乏这方面的教育和引导。

周:缺乏的原因何在?是缺乏优秀的老师?

济:长期以来的教育环境,以及文革期间的破坏,使佛教界出现了断层。宗教政策恢复后,教界的教育方式也不理想,虽然出现了一些优秀人才,但他们的成长轨迹往往有很大的偶然性。只有建立真正有效的模式,优秀人才的出现才能具有必然性。否则,培养人才就成了小概率事件,有很大的随机性。

周:没有优秀的人才,教育就很难根本改观,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但愿偶然脱颖而出的人越来越多。

济:从佛法角度来说,这需要众缘和合。缘起最大的特点,就是一切结果都由条件决定。你创造什么样的条件,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教育也是同样。现在的关键是,人们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不到位,更多是外行在指手画脚,抓不到根本。虽然现状如此,但我们还是要去努力。只要努力,总可以为这个社会尽一些力量。总之,做就是了。畏冰 摄

哲学与宗教

宗教就像萤火虫一样,为了发光而需要黑暗。——叔本华

若人信心无有智慧,是人则能增长无明。若有智慧无有信心,是人则能增长邪见。——《大般涅槃经》

智慧与爱智慧

周:我一直觉得,佛法是古今中外最博大精深的哲学。请法师说说佛法和哲学的区别。

济:我觉得,主要区别是哲学会有一定的玄想成分,而佛法来源于实证,目的也是解决实际的生命问题,而不是单纯停留在理论探索。当然,理论是必要基础。但我们由闻思树立正见之后,还要通过禅修,把这种闻思正见落实于心行,体认生命真谛和诸法实相。这必须是自己亲证的,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周:我看到你经常批判把佛教哲学化。

济:我批判的并不是哲学,而是一部分人把佛法仅仅当作哲学来研究,并以此为佛法的全部。从佛法角度来说,掌握理论是为了指导实践。也只有付诸实践,才能真正明了这些理论的内涵。否则,在名相中转来转去,永远只是画饼充饥,不知个中滋味。

周:哲学和佛法的共同点是要寻求智慧,所谓的智慧,就是要弄明白人生的根本道理。二者的区别是不是说,哲学到此为止,没有修行和实证这一块,因此很难把认识到的道理内化为真正的智慧,就像融入了血肉一样。这是一。二是佛教尤其大乘佛教,除了智慧还强调慈悲,而哲学没有特别强调慈悲这个方面的内容。是不是这样的区别?

济:哲学本身属于追求智慧的学问,但每个哲学家对世界和生命自身的认识有深有浅。能否对生命自身和世界真相有正确认识,取决于认识者的认识能力。

周:在这一点上,哲学很谦虚,从来不自称“智慧”,只是自称“爱智慧”,也就是在寻求智慧。

济:有时,人的想象和推理很可能接近真相,但没有通过实证,并不等于亲见真相,还是隔了一层。虽然这一层已经很接近,但它隔开的是两个世界。真相来自实证,而不是想象、思考的产物。比如我们要体认世界的真相——空性,就要有体认空性的智慧。科学家提出的不少观点,包括现在的量子力学、弦论,跟唯识、中观对世界的认识很接近。不过这是通过仪器得来的知识,虽然有助于提升我们的认识,但和以生命来现量实证是两回事。

周:从源头上看,哲学也不是纯思辨,更不是学术,而是生活方式,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包含了修行和实证体验的意思,只是没有特别建立一套方法而已。有一种说法,实际上是一种责难,认为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修行就是让你的身体处于一种特殊状态,然后这种状态支配了你的认识,支配了你的心理活动。比如说对空性的体验,为什么一定要让身体处于一种特殊状态,比如通过戒定这些步骤进入这种状态,才能有所体验?这种状态中的认识,和你平时在一般状态中的认识,两者不同的原因是不是和身体有关?

济:从佛法角度来说,一个真正证得空性的人,可以同时活在相对和超越相对的两个世界,不是必须在特定状态下才能具备某种认识。我们都是活在肉眼所见的、二元对立的世界,并且执著于此,所以生命充满局限。而圣者的内心已经超越这些界限,既能安住在他所证得的空性状态,又能活在相对的世界。凡夫因为内心有设定、执著和牵挂,所以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是不自在的。或者身体让你不自在,或者家庭让你不自在,或者事业让你不自在,或者人际关系让你不自在。即使这些问题都不存在,我们还会自寻烦恼,自己让自己不自在。而圣者虽然和我们处在同一个世界,面对同样的问题,却能自在无碍,游刃有余。所以,体认空性并不是身体处于某种特殊状态下的幻觉,更不是臆想。智慧是来自心灵的体证和觉醒,而不是身体。

周:应该是这样的。所以修行只是手段,到了圣者的境界,就应该是不依赖于这些手段了。

济:至于其他宗教,不管怎么修,关键是对宇宙人生能否做出合理的解读,在理论上足以让大家认识清楚。

周:其实基督教也有苦修,不过,它的信仰决定了它的修行方式。面对全知全能的上帝,修行的重点必定是祈祷和忏悔,求得上帝的启示。

济:佛法是一种内证。佛法认为,人的问题都是无明迷惑造成的,同时也认为,人具有潜在的觉悟本性,能够完成生命的自我拯救。

周:达到这种内证,是不是一定要通过戒律和禅定?

济:戒律也好,禅定也好,只是开发这些潜能的手段。比如戒律,是帮助我们简单健康地生活。如果一个人生活混乱,内心往往也躁动不安,并发展出种种不良情绪。这就需要通过戒律进行规范,让我们从生活到内心进行简化,避免不必要的干扰。而禅定是培养持续稳定的专注力,弱化并最终摆脱迷惑系统。如果不修禅定,内心会有各种情绪和念头来来去去,使心处于浑浊而非清明的状态,内在的观照力就无法开显出来。所以,戒和定都是帮助我们开发潜能的途径。但潜能是本自具足的,就像矿藏,本来就已经在那里,只是需要通过相应手段才能开启。

周:这样说我觉得就好理解,戒律的目的是物质生活的简化,禅定的目的是心念的简化,这两种简化是通向觉悟的必由之途。

佛学补中国哲学之不足

济:儒释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其中,佛教虽然是外来文化,但在中国已经流传了两千年。如何依循这些文化传承,建设当代中国的主流思想,造就健康的人格和心态,在今天尤为重要。包括西方哲学,也有值得我们学习和吸收的地方。

周:这是一个普世价值的问题。佛教思想中有很多普世价值,这些是可以打通的。

济:西方的很多观念,比如自由、平等、民主、博爱,也是佛教重点提倡的。比如佛教称佛陀为“得大自在”,自在就是最高的自由。除了重视社会环境的自由,尤其重视心灵自由。佛陀入灭后,没有另立一位教主,而是要求弟子们以戒为师、以法为师、僧事僧断,强调法治、民主。此外,佛教认为一切众生都有佛性,在业力面前人人平等。而大乘佛教提倡菩提心,对一切众生都要生起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这些思想和西方哲学有相通之处,但佛法立足缘起无我的智慧,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更为究竟圆满。

周:哲学与佛教论证的途径很不一样,但追求的价值目标有相通之处。

济:社会上受过教育的人,还是接受西方哲学的观点比较多。

周:其实也不多。

济:哲学在中国始终处于不景气的状况。我听到一些学生说,之所以读哲学系,是因为进不了别的系。即使读了哲学系,大多数人也成不了哲学家。你是研究哲学的,对这种状况应该体会更深。

周: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念哲学系的时候,环境就已经是这样。那时候,大部分考哲学系的同学,是因为考理工科没有希望,或是在中学里当学生干部,以为学哲学就是当干部,真正喜欢哲学的很少。整个社会上关心哲学的人就很少,这和我们民族的实用品格有关,也和我们的教育有关。从传统来说,中国文化的主流是儒家文化,过于关注国家、社会、家族的层面,很少关注人的精神层面。它主张的道德,也是为社会的稳定服务的,不太关心人的精神上的提升。

济:儒家关注的是怎么做人和治理国家。

周:佛教传入中国以后,把中国人的精神层次提升了一大截。佛教对中国的儒家和道家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尤其是宋明理学,接受了很多佛教的内容。如果没有佛教,就不会有宋明理学。在中国哲学中,占主要地位的是儒家或道家,但它们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尤其是儒家,不思考那些终极问题,包括生死问题、心性问题。你曾经说,佛教所思考的两大问题,就是心性和生死问题。到了宋明理学,两者都成了主题。所以说,佛教让中国哲学深刻化了,更有形而上学的底蕴,弥补了中国哲学的缺陷。

济:佛教在中国流传两千多年,在此过程中,为了在这片土地生根,必然会经历一个本土化的过程。而中国文化本身非常强大,所以佛教进入中国后,首先经历了冲突期,然后再进入融合期。冲突期的主要矛盾有两点。首先,按中国的传统观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有人看到皇帝都要礼拜。但在印度,反而是国王看到出家人要顶礼。因为出家人是出世的修行者,是追求觉醒、解脱,传播真理和智慧的人。不论你在世间地位多高,哪怕贵为国王,也要对这些人表示恭敬。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印度社会的价值取向。而在中国的传统中,帝王才是九五之尊,是天下最高贵的人。关于这个问题,南北朝起就有不少高僧撰文批驳。最著名的是慧远大师的《沙门不拜王者论》,就出家人为什么不能礼拜帝王的问题,提供了很多理论依据。

周:这真是源头上的不同,一个是崇拜世俗权力,一个是敬仰精神高度。孔子在后世被尊为万世师表,可是在活着时找不到一个肯尊他为师的诸侯。古希腊的情况比我们好一些,政治领袖会把同时代的某一个大哲学家尊为老师,比如阿那克萨戈拉是伯里克利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不过,都比不上印度对圣者的尊敬。

济:其次是关于不孝的问题。儒家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孝之始也”等观念,早已被国人奉为真理。而出家人不仅剃除须发,还独身无后,自然为社会大众所诟病。于是,当时的高僧大德又从佛经中找到各种依据,告诉大家,出家并非不孝,正相反,这是一种令现生乃至往昔父母都能受益的大孝。

周:这仍然是注重世俗价值还是神圣价值的区别。

济:这些理论逐渐说服了社会大众,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领略到佛法智慧的高深。包括很多优秀知识分子,也逐渐接受并信仰佛教。南北朝到隋唐时期的出家人,不少是社会一流的知识分子。当时的文人士大夫,能有一位方外之交,在一起参究佛法,畅谈人生,觉得是非常荣耀的事。在经历冲突到接纳之后,佛教开始影响到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包括哲学、艺术、文学等等。在此过程中,当时的高僧大德为了让佛教顺利发展,让人们知道佛教和儒家文化也有相通之处,会带着佛学思想去注解《论语》《易经》,乃至《老子》《庄子》等。这样一些注解,无形中把孔孟和老庄思想佛化了,他们做的其实是这么一件事。所以,说中国文化对佛教有多大影响,我觉得其实并不多。只不过说,在特定时期,为了便于国人接受,它在一些概念的表达上会有相通之处。

周:这是一个方面,是高僧大德们做的事情。另一方面,儒家的学者们也在主动地接纳佛法思想,把它融入到儒家理论中,宋明理学是这种情况。

济: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缺少完整的建构。诸子百家对某些问题有思考,但不像佛法或西方哲学,形成了完整的理论体系。

周:西方哲学和佛教,相同之处是重视本体论,对世界本体要说清楚,并且重视逻辑,而中国儒家缺少这两样东西。

济:儒家有“未知生,焉知死”之说,又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存”,不太关注现世之外的东西。

周:智慧文化占主流的社会,在中国历史上有过吗?

济:汉魏之后,中国的传统文化主要是儒释道三家,基本可以算是主流文化。儒家比较唯物,也比较功利,对心性、生死和世界本质的思考,总体比较薄弱。关于这些问题,佛教起到了很好的补充作用。在严格意义上,单纯的儒家文化可能算不上是一种哲学。

周:不是哲学,更不是宗教。

济:只能是一种道德,一种治理社会的伦理和规则。

周:最早提出这个问题的是王国维。他曾尖锐地指出:中国没有纯粹的哲学,没有本土的宗教,只有政治学和道德学。孔子和孟子都是政治家、道德家。中国缺乏形而上层面的最高哲学,道家有一些。

济:非常简明,一条一条,并不是很系统。

周:对本体有了一种关注,提出了道的概念。

济:刚才讲到一个问题很有意思,就是诸子百家多半是为政治服务的,缺乏对生命自身的关注。

周:这是个缺陷,佛教传入后打破了这一点。但中国传统的势力还是很强大,打破得还很有限。

禅宗与净土缘何流行?

周:佛教在中国的流传,似乎遭遇了一个悖论。比如汉传佛教的八个宗派,就净土宗和禅宗比较流行,你也多次讲到这个问题,流行的原因是因为它们简化,但缺少对闻思正见的重视。其他宗派比较哲学化,但缺少修行的部分。那么,修行和哲学之间是不是很难兼顾?佛教本身好像有这个问题。

济:佛教本身没有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宗派或法门来说,应该有从理论到实践的完整体系。汉传佛教八大宗派虽然各有侧重,有的偏重教理,如唯识、华严;有的偏重实修,如禅宗、净宗。但不能说,偏重教理的就没有实修,偏重实修的就不讲教理。它们存在的问题,主要是传承过程中出现的流弊。

周:具体情形是怎样的?

济:佛教在隋唐时期高僧辈出,人才济济,所以一些宗派的修学往往起点过高。宋元以降,佛教一路衰落,也是伴随中国文化的衰落。尤其是明清之后,学佛者的总体素质很难继承如此博大的思想及高深的修法。久而久之,这些宗派就变得难以为继。佛教有句话叫“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因为法尔如是,有没有人修行都是这样,但它在世间的弘扬,必须靠实证和传播才能得以延续。相对来说,禅宗和净土看似比较简单,就逐渐成为学人的首选。但我们要知道,这种简单只是表面上的简单,你真要去领会它并不容易。且不说禅宗是直截了当的“向上一着”,就是净土法门,连玄奘三藏都称之为“极难信之法”。

周:你给学生们讲唯识论,他们中能理解的多不多?

济:唯识宗在唐朝仅仅传了两三代,就开始衰落。到清末民初,早年失传的一些唯识典籍又从海外陆续被发现并请回,刊印流通,开启了唯识宗的复兴之旅。民国高僧太虚大师就称自己是“教学法相唯识,行在瑜伽菩萨戒”。此外,还有支那内学院的欧阳竟无等人研究唯识,北大蔡元培先生也邀请梁漱溟讲授唯识,从南至北,蔚然成风。至今仍有不少佛学院在开设唯识课程,这应该和太虚大师当年的倡导有关。但佛学院的教学方式偏重知识传授,能够深入学习的人才并不多。在今天,特别需要有人把佛法精神真正领会透彻之后,按照当代人能够接受的方式表达出来。这是我们这代人要做的事。

万能的神难以成立

周:我们已经把佛学和哲学做了比较,现在来比较一下佛教与其他宗教的异同。我看过法师在这方面的论述,讲得很清楚。按照我的理解,宗教的根本目的都是要解决人生问题,给人生一个最高的指导。同时,佛教成其为宗教,是因为它和其他宗教一样,也有自己的教义、组织和戒律。那么,它和其他宗教的区别在哪里呢?

济:其他宗教往往建立一个万能的神,世界是神造的,人的命运也是由神决定的。除了神的恩赐,人是没有能力拯救自己的。而佛教否认万能神的存在,认为一切都是由心创造,由因缘因果决定的。人的身体、语言和思想行为,直接决定了生命的未来走向。修行就是为了摆脱迷惑,开发自我觉醒的力量。

周: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修建寺院让大家去拜呢?

济:寺院最初的功能更接近学校,是出家人修行和传播佛法的道场,佛菩萨则是起到榜样、老师的作用。当然从信仰的角度来说,佛菩萨是具有加持力的。我们礼敬佛菩萨,一方面是提醒自己以佛菩萨为榜样,见贤思齐,策励修行;一方面可以通过对佛菩萨的至诚忆念,与之感应道交,获得力量。当然,佛教更强调的是依教奉行,通过学习佛菩萨的智慧和慈悲,完成生命的自我拯救。所以说,佛教是自力而非他力的,这是佛教和其他宗教的主要区别之一。

周:作为一种信仰,基督教同样也起到让人向善弃恶的作用。

济:总体上,基督教是用简单的方式在处理各种问题。只要相信万能的神,其他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如果一个人对生命有更多思考,这些理论显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比如上帝也喜怒无常,还把人造得各种各样,太多的问题不容易说通。但它通过建立外在力量让人心生敬畏,并在道德层面提倡博爱、忏悔、与人为善,对民众心理健康还是有益的。

周:这是《旧约》中的上帝,《新约》不是这样,更强调精神性的信仰。在基督教看来,人的认识能力有限,靠理性不能解决宇宙和人生的终极问题,必须靠信仰来解决。

济:提出一个万能的神,似乎把很多问题解决了——因为神是万能的,那就没什么不可能。但要让万能的神成立,就存在太大的问题了。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所有矛盾都落在一点上,然后回避这个矛盾——貌似采取了这样一种方式。

周:而且它告诉你,神的存在是无需证明的,你要不见而信。不但基督教,从柏拉图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传统,设定宇宙具有一个永恒的精神本质,我们靠理性无法认识,但我们的灵魂可以去寻求它,感应它,柏拉图的基本理论就是灵魂来自理念世界。后来基督教演变成整个欧洲的宗教,柏拉图起了很大的作用。

济:上帝的内涵,根据他们的需要被不断深化了。早期基督教信仰提出的耶和华,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神,一个地方的神,也有喜怒哀乐,甚至有些暴力,会以洪水惩罚世人。通过哲学家和神学家们的努力,逐渐变成一个宇宙级的无所不能的神。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从明星包装为超级巨星的过程。

周:你的这个说法很生动。不过,这可能是西方哲学从柏拉图以来发展的必然结果。古希腊哲学的特点就是追问世界永恒不变的本体是什么,柏拉图把它确定为一种精神性的东西,基督教把上帝的名称赋予了它。在西方传统中,信仰就是相信宇宙有一个精神性的本体。在佛教中,信仰的含义就完全不同了。

济:关于信仰,《大智度论》有两句话,叫作“信为能入,智为能度”。这就告诉我们,信仰只是入门的基础,真正解决问题,要靠生命内在的智慧,而不是仅仅靠信就可以的。对佛法义理的接受,又有“信解行证”四个阶段。从对法义的相信和理解,到通过实践,真正体认空性,才被称为证信,即证得的信仰。也就是说,随着对佛法的理解、认识和体证,你的信仰程度在不断深化,纯度在不断提升。可见,佛教信仰不是简单的相信,而是伴随着整个修行过程。

周:这个意义上的信仰,其实是一种融入血肉的人生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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