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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19:3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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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梦枕貘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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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第一卷)

阴阳师(第一卷)试读:

阴阳师

(第一卷)

作者:(日)梦枕貘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14-04-01

ISBN:9787544269650

本书由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阴阳师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这是一个奇男子的故事。

打个比方说,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像夜空中随风飘动的云朵般的男子。在昏暗中飘动的云朵,看不出它在一瞬之间形状有何改变,但若一直注视着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形状改变了。本是同一片云,形状却无从把握。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为安倍晴明,是一位阴阳师,生于延喜二十一年,应在醍醐天皇之世。但这个人物的生辰死忌,却与本故事没有直接关系。也许不弄清这类数字,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这些问题吧。那不妨信笔写来好了。这种写法说不定正适合安倍晴明这个人物。

平安时代仍然是民智未开的时代,有好几成人仍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并没有藏身于边远的深山老林。

阴阳师,说白了,叫占卜师也不妨。称为幻术师、神汉似乎也可以,但都不够准确。

阴阳师观星相、人相。既测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术。

他们拥有呼唤鬼怪的技术,那种力量肉眼无法看见,与命运、灵魂、鬼怪之类的东西进行沟通也不难。朝中甚至也设有此种职位,朝廷设有阴阳寮。

晴明被朝廷授予“从四位下”的官阶。一位是太政大臣。二位是左、右大臣和内大臣。三位是大纳言、中纳言。朝中议事,晴明有相当的发言权。

在《今昔物语集》里面,记载着这位安倍晴明的好几件趣事。

据书上说,晴明自幼师从阴阳师贺茂忠行修行。自那时起,晴明便显示了某些阴阳师独具的特殊才能,可归入天才之列。《今昔物语集》记载,晴明年纪尚小,某个夜晚随师父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带。

下京位于京城南面。从大内穿过朱雀门,沿朱雀大路走到尽头,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罗城门附近。大内到罗城门之间约八里有余。

晴明一行乘车外出。《今昔物语集》没有载明是何种车。应该是牛车吧。何故连夜前往下京,书中也同样没有写清楚。不妨假设是偷偷摸摸去那里会相好的女人。

忠行自己乘车,随行人员徒步。随行者包括晴明在内仅二三人。除了牵牛引路和提灯照明的,余下的一人就是晴明。他这时的年龄,书中没有提及。试着推测的话,应该只有十岁出头。

其他随行人员都穿一身精干的直垂,晴明却穿着显旧的窄袖便服配裙裤,赤脚。他穿的应该是别人的旧衣服。

按常理来说,他身上的旧衣服难掩才华,脸上该透着凛然之气才是。其实不然。他那端正的脸庞,肯定是这个年龄常见的娃娃脸。

在某个重大关头,却表现出颇为老成的言行——他应是这种类型的少年。

可能在老师忠行眼里,年轻的晴明瞳仁深处,时时闪现着他人没有的才华的火花。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忠行察觉晴明内蕴的灵气,其实是始于这个晚上发生的事。

还是言归正传。

牛车平稳地走着,来到京城边上。忠行在车里睡得很踏实。走在车旁的晴明,无意中往前方一望,发现有种怪异的东西。

从对面走来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吗?

随行的其他人似乎丝毫没有察觉。

晴明马上打开车窗。“忠行大人……”

他唤醒睡梦中的忠行,急急报告所见的情况。

忠行醒来,把头探出车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见一群鬼魅远远走来。“停车。”忠行对随行人员下令,“躲到牛车的阴影里,屏息不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忠行运用方术,让鬼魅看不见牛车和这些人,便走了过去。

自此以后,忠行常让晴明跟在身边。据说他将自己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晴明。《今昔物语集》有云:“如灌水入瓮。”意谓贺茂忠行将自己的瓮中之水——阴阳之法,毫无保留地倒入安倍晴明这瓮里。

忠行死后,据说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门大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东的方位。若从处于大内中心的紫宸殿来看,则为东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也就是鬼门。

平安京的东北方有比叡山延历寺,而大内的东北方位又设置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住处,这样的双重安排并非偶然。

平安京这座都城的形状和结构如此设计,是因为发生藤原种继被暗杀的事件之后,要保护桓武天皇免受废太子早良亲王的怨灵侵害,所以仅十年就放弃了长冈京,转而建都平安京。

不过,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与这里要讲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回到《今昔物语集》。

且说晴明住在鬼门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师前来拜会。老法师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童子。“法师因何事来访?”晴明问道。“我居住在播磨国。”法师答道。

报上自己的名号智德之后,老法师旋即说明来意。

自己一直想修习阴阳道,就听到的传闻而言,最精于此道的阴阳师就是您。请无论如何也要教我阴阳之法,一点点也好……

智德老法师将这番意思告诉了晴明。

听了老法师的话,晴明心想,这位法师正是精于此道的人,这番安排正为试探我。

晴明察觉到了老法师真正的目的:他阴阳之道颇高,一定是来试探自己的。带来的两个童子也许是式神。

唔,也好。晴明心中暗笑。

所谓式神,也可写成识神,就是一种平时肉眼看不见的精灵。

它不算上等的灵,是杂灵。阴阳师用方术将杂灵作为式神,用以驱使。但根据阴阳师的功力,所操纵的杂灵的档次或为上等,或为下等。“原来如此。”

晴明边点头边在心里赞叹:并非等闲之辈啊。因为自称智德的老法师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难以控制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还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晴明对老法师解释,请他暂且回去,稍后择过吉日,再烦请移步见教,是否可以?

说着,晴明把双手伸到袖内,悄悄结了印,默念一咒。“那就等择过吉日……”老法师搓搓手,用手抵住额头,回去了。

可是晴明没有动。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不久,他估计老法师已走出一两个街区,却见老法师穿过敞开的大门返回,边走边四下张望,不放过可能藏人的地方,诸如门口、上下车处。

老法师再次来到晴明跟前,说道:“本该跟在我身边的两个童子,忽然不见了。是否可请赐还?”“还给您?”晴明佯作不解地对老法师说,“我没干什么呀。您刚才也在场,很清楚的。我就站在这里,怎么能把两位童子藏匿起来呢?”

听了这话,老法师向晴明低头致歉:“对不起。其实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来试探您的功力的,可实在望尘莫及。请原谅我吧。”

老法师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您要试探我不妨,但草草行事可骗不了我。”

晴明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得意地笑了。

一种不算粗俗也不那么高雅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那唇悄然解除了咒文。

很快就有两名童子从外面跑进来,手中各自托着酒肴。“让他们在外面买的。难得让我高兴,这些酒菜你们就带回去吧。”

如果此时晴明真的调侃一句,倒是适时而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语集》上并没有记载,只写了两名童子飞跑进来。

老法师心悦诚服,说道:“自古驱使式神并非难事,但将他人操纵的式神收藏起来,可不是一般阴阳师做得到的啊。”

老法师激动得脸都涨红了,定要拜晴明为师,并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晴明。

一般说来,亲手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对方,在练方术的人中间是绝少有的事。这样一来,就等于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今昔物语集》的记载还有这样一段。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居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的住处。年轻的贵公子和僧人都挤过来要跟他说话。大家都听过关于晴明的传闻,要说的话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你是惯使式神的,那么,你可以用这个方法杀人吗?”有人直截了当地问。“这行当里的秘事,也好这样贸然打听吗?”

说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种骇人的眼神,直视这名提问的贵公子。

等这位贵公子露出胆怯的神色,晴明才掠过一丝自得的微笑,说道:“哪能轻而易举就杀人呢。”

他让贵公子们放心,也许还加上了一句:“哈,不过方法可是太多啦。”“那杀死小虫子之类的,肯定轻而易举吧?”又有一位贵公子问。“哦,没错。”

晴明应答之时,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过。“你能杀死其中一只吗?”这位贵公子继续追问。“可以。不过……”“有什么妨碍吗?”“杀未尝不可,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生。无益的杀生是罪过。”“试一下身手吧。”“我很想见识一下。”“我也是。”“我也是。”

贵公子和僧人们都聚拢过来。

对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闻,都想亲眼见识那番光景。这番好奇心让众人眼睛发亮。

从这种情势来看,若此时晴明借辞推托、不当场出手,就会成为众人的话题,被说成“这家伙也不过如此,有名无实”。

晴明瞥一眼众人,说:“你们真要让我做罪过之事吗?”

他随即念念有词,伸出右手,用白皙的手指从垂落屋檐的柳条上随手摘取一片嫩叶,将叶子往空中一抛,念咒。

叶片飞舞在空中,轻轻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一刹那间,青蛙被压烂了,当场死掉。恐怕是蛙肉与内脏涂地。

僧等见此,皆大惊失色。《今昔物语集》如是说。

晴明似乎还在家中无人时使用式神。家中明明没有人在,板窗却能自动打开、关闭;即使没有人去开门关门,房门也能自行开关。

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晴明周围。

翻翻其他资料,看样子这位安倍晴明偶尔好使方术吓人,从智德法师和杀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晴明好像颇以此为乐。一方面正正经经,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其实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象:安倍晴明这家伙,恐怕在为朝廷服务的同时,也有不少与凡人相同的地方,尤其对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他是一位身材修长、肤色白净、目光如水的飘逸美男子。

当衣着典雅的他漫步走过,宫中的女人们目睹其风采,一定会窃窃私语。想必也收到过一些血统高贵的女人送出的、写有含情脉脉的和歌的书信。

晴明凭借自己的聪明,处世几乎万无一失,但似乎也有无意中出言莽撞的时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对天皇脱口而出:“哎,哎!”

浮现出典雅微笑的双唇,有时也会浮现出卑劣的笑。

由于阴阳师这一职业的性质,他既须通晓人性的黑暗面,在宫中又须具备相当高的修养。汉诗要熟记于心,吟咏和歌的能力要有,乐器方面也须有一两种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之类。

我想,平安时代是个风流典雅却又黑暗的时代。

此时,我就要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像风中浮云一样,飘然隐身于多姿多彩、风流文雅却阴森可怖的黑暗之中。二

朝臣源博雅登门拜访安倍晴明,是在水无月之初。

水无月即阴历六月,以现在的阳历而言,大约是刚过七月十日。这期间,梅雨尚未结束。

连续下了好几天雨,这天难得地放晴了,但也不算阳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层薄纸般白茫茫的。

时值清晨。树叶和草叶湿漉漉的,空气清凉。

源博雅边走边望着晴明宅邸的围墙。这是大唐建筑式样的围墙,齐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饰,顶上覆以山檐式装饰瓦顶,令人联想到寺庙。

博雅身披水干,足蹬鹿皮靴。

空气中悬浮着无数比雾还细小的水滴。在这样的空气中步行,水干的布料就会吸附这种小水滴,变得沉重起来。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左边腰际挂着长刀。看样子年过三十五,但没到四十。走路的样子和言谈间透着习武之人的阳刚气质,相貌倒显得平和,神色中有一种较真的劲儿。

此刻,他一副劲头不足的样子,看来心中有事牵挂。

博雅站在门口。院门大开,往里面探望,看得见院子里的情景。满院的草经昨夜雨水滋润,青翠欲滴。

这岂非一座破庙?

这样的表情浮现在博雅脸上。

虽说还不至于到荒野的程度,院子也的确未加修整。

正在此时,芬芳的花香钻进了博雅的鼻腔。原因一望而知。草丛中长着一棵经年的大紫藤,枝节上仍有一簇盛开的紫藤花。“他真的已经回家了?”博雅嘴里咕哝。

早就知道晴明是个喜欢任由草木随意生长的人,但眼前所见似乎又太过分了。就在他叹气的时候,正屋那边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虽说是女子,却身着狩衣和直贯。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说道:“恭候多时了。”

这是个年方二十、瓜子脸的美丽女子。“在等我?”“主人说,博雅大人马上就到了,他要我出迎。”

博雅跟在女子身后,心里琢磨为何晴明知道他要来。

女子带他来到屋里。木板地上放着榻榻米,晴明盘腿坐在上面,两眼盯着博雅看。“来啦……”“你知道我要来嘛。”

博雅说着在同一张榻榻米上坐下来。“我派去买酒的人告诉我,你正向这边走来。”“酒?”“我出门有一段时间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的?”“有人告诉我,昨夜晴明家的灯亮了……”“原来如此。”“这个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高野。”“怎么忽然就……”“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是说,忽然想到了某件事,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谈谈。”“什么事?”“这个嘛……”晴明挠挠头,望着博雅。

这两个人的年龄都不易猜。从外表看,晴明显得年轻,相貌也更端正,鼻梁挺直,双唇如薄施粉黛般红润。“是什么事呢?”“你是个好人,不过对这方面的事可能没多少兴趣吧。”“你得先说是什么事呀。”“咒。”晴明说道。“咒?!”“就是去谈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谈了些什么?”“比如,到底何谓‘咒’之类的问题。”“‘咒’难道不就是‘咒’吗?”“这倒也是。只是关于咒究竟为何,我忽然想到了一种答案。”“你想到了什么?”博雅追问。“这个嘛,比如所谓咒,可能就是名。”“什么名?”“哎,别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晴明微笑着说。“虽然不是为酒而来,酒却是来者不拒。”“好,上酒!”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随即传来裙裾窸窣声,一位女子手托食案出现了。食案上是装酒的细口瓶和杯子。她先将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来一个食案摆在晴明面前,然后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满酒。

博雅举杯让她斟酒,眼睛则一直盯着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贯的打扮,却不是刚才那名女子。同样年约二十,嘴唇丰满,脖颈白净,有一种诱人的风情。“怎么啦?”晴明问注视着女子的博雅。“她不是刚才那个女人。”

那女子微笑着行了个礼,又给晴明的杯子斟满酒。“是人吗?”博雅直率地问道。

他是问,这女人是不是晴明驱使的式神或其他东西。“要试一下?”晴明说道。“试?”“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娇吧……”“别取笑我啦,无聊!”博雅回道。“那就喝酒吧。”“喝!”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女子再往空杯里斟酒。

博雅望着她,喃喃自语:“永远都弄不清楚。”又叹了一口气。“什么事弄不清楚?”“我还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个真正的人。每次来看见的都是新面孔。”“咳,你算了吧。”

晴明边答话边向碟子里的烤鱼伸出筷子。“是香鱼吗?”“早上有人来卖的时候买的。是鸭川的香鱼。”

香鱼长得很好,个头颇大。用筷子夹取鼓起的鱼身,扯开的鱼身中间升腾起一股热气。

侧面的门开着,看得见院子。

女子退出。仿佛专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旧话。“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关于咒的问题。”“你是说……”晴明边喝酒边说话。“你就直截了当说好啦。”“这么说吧,你认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样的?”“最短的咒?”博雅略一思索,说道,“别让我想来想去的了,告诉我吧。”“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名?”“对。”晴明点点头。“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我不明白。”“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

“……”“你知道,名字正是一种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东西。”

“……”“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不妨说是不存在吧。”“你的话很难懂。”“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来说吧,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束缚的人……”

博雅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岂不是我也消失了?”

晴明轻轻摇摇头,不置可否。“有些东西肉眼看不见。但即便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可用名字来束缚。”“噢?”“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个名字,下咒的话,就叫作‘相恋’……”“哦。”

博雅点点头,但依然是一脸困惑的神色。“可是,即使没有‘相恋’这个名字,男人还是觉得女人可爱,女人还是觉得男人可爱吧……”

博雅又加了一句:“本来就是这样嘛。”

晴明随即答道:“二者又有所不同。”又呷一口酒。“还是不明白。”“那就换个说法吧。请看院子。”晴明指指侧门外长着紫藤的庭院,“有棵紫藤对吧?”“没错。”“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蜜虫’。”“取名字?”“就是给它下了咒。”“下了咒又怎样?”“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来。”“你说什么?”“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花在等着。”“这家伙说话莫名其妙。”

博雅仍是无法理解。“看来还非得用男人女人来说明不可了。”

晴明说着,看看博雅。“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博雅有点急了。“假定有女人迷恋上你,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怎么给她?”“你只需手指着月亮说:‘可爱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给你。’”“什么?!”“如果那姑娘答‘好’,那么月亮就是她的了。”“那就是咒吗?”“是咒最根本的东西。”“一点也不明白。”“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认为,就当有那么一句真言,把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

博雅一副绝望地放弃的样子。“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个月,就跟和尚谈这些?”“哦,是的。实际上也就二十天吧。”“我是弄不懂咒的了。”

博雅举杯欲饮。“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晴明问道。“算不上是趣事——忠见在十天前去世了。”“那个咏‘恋情’的壬生忠见?”“正是。他是气息衰竭而死的。”“还是不吃不喝?”“可以算是饿死的。”博雅叹息。“是今年的三月?”“嗯。”

两人连连点头叹惋不止的,是三月在大内清凉殿举行宫内歌会的事。

歌人们分列左右,定题目后吟咏和歌,左右两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评比优劣,就是这样一种宫内歌会。

晴明所说的“恋情”,是当时壬生忠见所作和歌的起首句。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这是忠见所作的和歌。

当时,平兼盛欲与忠见一较高下。以下是兼盛所作的和歌。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认为两首和歌难分高下,一时难住。见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词,回味着诗句,他低吟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实赖宣布兼盛胜的一刻,忠见低低喊叫一声“惨也”,脸色变得煞白。此事宫中议论了好一阵子。

从那一天起,忠见没有了食欲,回家后一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据说最后是咬断舌头而死的。”

似乎无论多么想吃东西,食物也无从入口。“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骨子里却是极执着的家伙。”晴明嘟哝道。“真是难以置信。赛诗输了,竟然食不下咽。”

博雅由衷地叹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两人都是自斟自饮了。

博雅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时,看着晴明说:“哎,据说出来了。”“出来?”“忠见的怨灵跑到清凉殿上去了!”“噢。”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说是已有好几个值夜的人看见了。脸色煞白的忠见嘴里念着‘恋情’,在织丝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绝地由清凉殿踱回紫宸殿方向……”“很有意思呀。”“你就别当有趣了,晴明。这事有十来天了。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迁居。”

晴明也少有地严肃起来,频频点头,嘴里连连说“对呀对呀”。“好,你说吧。博雅……”晴明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说什么?”“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也该说出来了吧。”“你知道了?”“写在你脸上啦。因为你是个好人。”晴明带几分取笑,说道。

博雅却认真起来了。“是这样,晴明——”他的腔调为之一变,“五天前的晚上,圣上心爱的玄象失窃了……”“呵呵。”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谓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虽说是乐器,但若是名贵的宝物,就会为它取一个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是从大唐传来的。《胡琴教录下》有记载:“紫檀直甲,琴腹以盐地三合。”“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如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的确伤脑筋。”

晴明嘴上是这么说,却看不出有什么为难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线索。“前天晚上,我听到了那玄象弹奏的声音。”三

听见玄象声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凉殿值班。

此时的情况,《今昔物语集》有记载。其人深通管弦,常为玄象失窃之事叹息。当日万籁俱寂,博雅于清凉殿上,遥听南面方位传来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倾听,发现的确是玄象那熟悉的声音。

起初,博雅心想,难道是壬生忠见的怨灵因宫内歌会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边的朱雀门一带弹奏?

又想,这是否幻听?再侧耳倾听,果然是琵琶的声音,绝对是玄象。他深通管弦,没有理由听错。

博雅深感诧异,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带着一个小童,身穿直衣,套上沓靴就往外走。从卫门府的武士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向南面走,来到朱雀门。

但琵琶声听来仍在前方。于是,博雅从朱雀大路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门,该是前面的物见楼一带?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怨灵,而是盗窃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见楼,在那里弹奏琵琶。

可是,当抵达物见楼时,琵琶声依旧从南方传来,声音和在清凉殿上听见的一样大小,实在是不可思议。难以想象是世间之人在弹奏。童子脸色变得煞白。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博雅来到了罗城门前。

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门。有九间七尺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

不知何时起,四周飘起纷纷如雾的细雨。

琵琶声从城门上传来。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门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灯光隐隐约约映出城门的轮廓。自二层起,昏暗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这昏暗之中,琵琶声不绝如缕。“回去吧。”童子恳求道。

但博雅却是个耿直的汉子,既然已来到此地,就没有扭头逃走的道理。而且,那琵琶声多么美妙啊。

是迄今没有听过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博雅。

铮铮——

琵琶悄吟。

铮铮——铮铮——

哀艳的音色,如泣如诉。“世上真的有隐没未闻的秘曲……”

博雅心中深深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亲耳听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听一位名叫蝉丸、年事已高的盲法师弹奏的。与蝉丸交往三年,才终于听到曲子。

那时,在逢坂关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师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宫的杂役。

这位老法师就是蝉丸。据说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连如今已无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通晓。

在吹笛子弹琵琶方面,博雅被公认为无所不晓。听了这种说法,博雅按捺不住地想听这位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关,对蝉丸说:“此处如此不堪,莫如进京。”

意思就是说: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呢?上京城来住如何?然而,蝉丸幽幽地弹起琵琶,以吟唱代答。世上走一遭,宫蒿何须分“这世上好歹是能够活下去的,美丽的宫殿、简陋的茅屋又有什么区别?最终不都得消失无踪吗?”

法师随着琵琶声吟哦的,大体就是这样的意思。

听了这些,博雅更加不能自拔。“真是位风雅之人啊。”

他热切盼望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并非长生不老之人,连自己也不知哪天就要死去。若老法师一死,秘曲《流泉》与《啄木》恐怕从此湮没无闻了。太想听这两首曲子了。无论如何都要听。想尽办法也要听。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见蝉丸,直接要求他“请弹给我听”,会令人不快。纵使弹奏了,也难说用了几分心思。

可能的话,最好能听到老法师自然而然、真心实意的弹奏。

这个耿直的人拿定主意,从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师那边跑。躲在蝉丸的草庵附近,每个晚上都充满期待地等: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一等就是三年。

宫中值班之时脱不开身,除此之外,博雅的热情在三年里丝毫未减。

如此美丽动人的月夜该弹了吧?虫鸣之夜不正适合弹奏《流泉》吗?这样的夜晚总令人遐想,充满期待。

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个月色朦胧、微风吹拂的夜晚。

袅袅的琴声终于传来了,是隐隐约约的、只听过片段的《流泉》。

这回真是听了个够。

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老法师兴之所至,边弹边唱:逢坂关上风势急,长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闻之泪下,哀思绵绵——《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过了一会儿,老法师自言自语道:“唉,今晚实在好兴致。莫非这世上已无知情识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来访就好了。正可以聊个通宵达旦……”

听了这话,博雅不由得迈步上前。“这样的人正在这里啊。”

这位耿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一定是被欢喜和紧张弄得脸颊发红,但仍然彬彬有礼。“您是哪一位?”“您可能不记得了。我曾让人来请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哦,是那时候的……”

蝉丸还记得博雅。“刚才您弹的是《流泉》吧?”博雅问道。“您很懂音乐啊。”

听见蝉丸既惊且喜的声音,博雅简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师应博雅所愿,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弹奏了秘曲《啄木》……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此刻听见的,是更胜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那奇妙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极。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他久久地倾听着头顶的昏暗中传来的琵琶声。过了好一会儿,开口道:“请问在罗城门上弹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来自前天晚上宫中失窃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凉殿上听见这声音,为它吸引,来到这里。这琵琶是皇上的心爱之物……”

刚说到这里,琵琶声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灯火忽然熄灭了。四“于是,只好回去了。”博雅对晴明说道。

童子吓得直哭,浑身发抖,加上没有灯火,可想而知主仆二人都够狼狈的。“那是前天晚上的事?”“嗯。”“昨晚呢?”“说实话,昨晚也听见了琵琶声。”“去了吗?”“去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罗城门?”“嗯,自己去的。听了好一阵子琵琶,能弹到那种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我一说话,琵琶声又停了,灯火也灭了。但是这次我有所准备,马上点燃灯火,登上城门……”“你上去了?上罗城门?”“对啦。”

好一个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门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团。假定对方是人,在你拾级而上时,忽然从上面给你一刀,那可受不了。“结果,我还是放弃了。”博雅又说道。“没上楼?”“对。上到一半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人语声。”“人的声音?”“类似人的声音。像人或者动物的哭声,很恐怖。”博雅接着说道,“我仰头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忽然有样东西从上面掉到我脸上。”“什么东西?”“下楼之后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已经腐烂了。大概是从哪个墓地弄来的。”

博雅说,于是没有心思再上去了。“勉强上楼,导致玄象被毁就没有意义了……”“那么,你要求我干什么呢?”晴明饶有兴趣地问道。

酒已喝光,香鱼也吃光了。“今天晚上陪着我。”“还去?”“去。”“圣上知道吗?”“不知道。这一切目前都闷在我肚子里,还嘱咐童子绝不能向外说。”“噢。”“罗城门上的,应该不是人吧。”“不是人的话,会是什么?”“不知道。大概是鬼。总之,如果不是人,就是你的事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虽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但我实在很想再次听到那琵琶演奏啊。”“我陪你去。”“好。”“得有一个条件,不知你……”“是什么?”“带上酒去。”“带酒?”“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听那琵琶演奏。”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略一沉吟,看着晴明喃喃道:“行吧。”“走吧!”“走。”五

这天晚上,有三个人聚齐了。

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

晴明是稍迟才现身的。他一身白色狩衣,足蹬黑色短靴,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燃。

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他一副要投入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腰挂着长刀,右手握弓,身后背着箭矢。“哎。”

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嗯。”

博雅身边站着一位法师打扮的小个子男人,背上绑了一把琵琶。“这位是蝉丸法师。”

博雅将法师介绍给晴明。蝉丸略一屈膝,行了个礼。“是晴明大人吗?”“在下正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

晴明语气恭谨,举止稳重。“有关蝉丸法师您的种种,已经从博雅那里听说过了。”

他的言辞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高雅得多。“有关晴明大人的事,我也听博雅大人说过。”

小个子法师躬身致意。他的脖颈显得瘦削,像是鹤颈。“我跟蝉丸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说一定要听听。”博雅向晴明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看博雅,问他:“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打扮出门的吗?”“哪里哪里。今晚是因为有客人在场。要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哪至于这么郑重。”

博雅说到这里,从清凉殿那边传来低低的男声:“恋情未露……”

一个苦恼的低语声渐近,夜色下,一个灰白的身影绕过紫宸殿的西角,朦朦胧胧出现了。

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的雨像雾水般弥漫一片。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凝结而成。“人已知……”

人影从橘树下款款而来。

他脸色苍白,对一切视而不见。身上穿着白色的文官服,头戴有髻套的冠,腰挂仪仗用的宝刀,衣裾拖在地上。“是忠见大人吗?”晴明低声问。“晴明!”博雅望着晴明说道,“他这么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拦他吧……”

晴明并没有打算用阴阳之法做些什么。“本欲独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仿佛慢慢溶入大气般,和那吟哦之声一起消失了。“好凄凉的声音啊。”蝉丸悄声自语。“那也算是一种鬼啦。”晴明说道。

不久,有琵琶声传来。

啪!晴明轻轻击一下掌。

这时候,从昏暗的对面,静静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位美丽的女子身穿层叠的丽裳,即所谓的十二单衣。她拖曳着轻柔的紫藤色华服,走进了博雅手中提灯的光线之内。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白皙娇小的眼帘低垂着。“请这位蜜虫带我们走吧。”

女子白净的手接过晴明的灯。灯火噗地点亮了。“蜜虫?”博雅不解。“怎么……你不是给经年的紫藤取了这个名字吗?”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唯一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是式神吗?”

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是咒。”“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博雅边说边叹气。他看看把灯交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就我一个需要灯吗?”“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蝉丸轻声说道。

蜜虫转过穿着紫藤色华衣的身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

铮铮——铮铮——

琵琶声响起。“走吧。”晴明说道。六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饮几口酒,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你也喝吗?”晴明问博雅。“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一边默默地走路。“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蝉丸小声说。“胸口好憋闷!”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晴明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铮铮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什么?!”博雅望着蝉丸。“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

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

铮铮——

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

铮铮——

铮铮——

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但也许是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铮铮,美得令人战栗。

蝉丸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内心升腾起的某种东西。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铮铮——

铮铮——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野兽似的低沉声音,一开始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原来是弹琵琶者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是外国的语言。“这不是大唐的语言。”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是天竺的语言……”

天竺即印度。“你听得懂吗?”博雅问道。“一点点吧。”

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说的是什么?”

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中国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当时日本也有天竺人。“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说是悉尼亚。”“悉尼亚?”“或者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

晴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罗城门。

灯光可及之处极其有限,稍高一点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团。

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轻声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哭泣声戛然而止。“你说了什么?”“我说:‘琵琶弹得真好。’”

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你们弹奏我的国家的音乐,说我的国家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日语。“我们是侍奉宫廷的在朝人。”博雅答道。“姓名呢?”那声音又问。“源博雅。”博雅说道。“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那声音问道。“正是。”博雅答道。“我是蝉丸。”蝉丸说道。“蝉丸……刚才是你在弹琵琶吗?”

当那声音问时,蝉丸拨动琴弦,“铮——”的一声代替了回答。“我是正成。”

晴明这么说时,博雅一脸困惑地望向他。为何不用真实姓名呢?

晴明满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还有一位……”那声音欲言又止,似是喃喃自语,“……似乎不是人吧?”“没错。”晴明说道。“是精灵吗?”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晴明点点头。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晴明问道。“汉多太——”回答的声音很小。“是外国名字吗?”“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为天竺的地方。”“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对。”汉多太答道。“你的身份是什么?”“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国家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演奏五弦月琴……”

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我抱着一把月琴浪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最久的一段日子。我来到你们的国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噢。”“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的确如此。”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说道,“不过,汉多太啊……”“请讲。”那声音回答。“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

声调低沉而平静。

晴明长叹一声:“原来如此。”“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

那声音说道,叫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但是,晴明没有回答。“正成先生……”那声音又说话了。

博雅看着晴明。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忽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他瞪着上方说道:“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我们呢?”“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什么事?”“说来惭愧,我潜入宫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竟有这种事?”“我十六岁上娶妻,这名女官与我那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说来我是为那女官夜夜潜入宫中,因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

“……”“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之力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妻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那么……”“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一夜情缘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宫,我则悄然离开这里……”

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明白了。”博雅答道,“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在下不胜感激。”“那位女子有何特征?”“是一名肤色白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过来。若圣上不准,则射的是涂黑的箭……”“有劳大人代奏。”那声音答道。“对了。你——”

忽然向城门上搭话的人,是刚才一直没有作声的晴明。“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弹琵琶?”“对。”“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那声音这样说着。

铮铮——

琵琶声响起,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比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蜜虫轻轻一弯腰,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荡漾的夜色之中,蜜虫白净的手臂轻轻抬起,和着琵琶的旋律翩然起舞。

博雅不禁发出惊叹。

曼舞和琴声结束。上面传来了说话声。“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为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万一?”“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干出傻事。”

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一道绿光,照在蜜虫身上。

蜜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唇开启。就在要露齿的瞬间,光和蜜虫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拜托诸位了。”

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唇上,唇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七

第二天晚上。

罗城门下站着四个人。

细密如针的雨从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细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岛贵次的武士。他腰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几支箭。他本领高强,大约两年前,曾用这把弓射杀了宫中出现的猫怪。

女子就是玉草,年约十八九岁。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称美人。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没有再带酒来。博雅的装束也没有改变,只是没有带弓箭。

琴声在四人的头顶上悠扬地奏响。四人默默地倾听。

不一会儿,琵琶声止住了。“已恭候多时了。”说话声从头顶上传下来。

是昨天的那个声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我们如约前来。”博雅对城门上说道。“换了一个男人嘛。”“蝉丸没有来。我们是守约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约,所以请了另一位同来。”“是这样吗?”“那么,女子可以给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吗?”“女子先过来。”那声音说着,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条带子,“让女子抓住带子。我拉她上来,确认没错之后,就把琵琶放下来。”“好。”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让女子抓住带子。

女子刚抓住,带子便摇摇晃晃地往上升,转眼已升上了罗城门。她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声传来。“悉尼亚啊!”欢喜若狂的颤音,“就是她!”

不一会儿,带子绑着一件黑乎乎的东西再度从上面垂下。“是玄象!”

博雅解开带子,拿着紫檀琵琶回到两人身边,将玄象给晴明看。

就在此时——

罗城门上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是那种咬牙切齿、充满痛苦的野兽的吼声。“你们骗我啊!”

隐约听见一声钝响。紧接着,是女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叫声忽然中断,从地上传来一股血腥味。“玉草!”

晴明、博雅和贵次一起大叫起来,向城门下跑去。

只见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渍液。移灯细看,原来是鲜红的血迹。

咯吱,咯吱……

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咚的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是一只连着手腕的女人小臂。“糟糕!”贵次大声叫道。“怎么了?”博雅扳过贵次的肩膀。“玉草失败了!”“什么失败了?!”“我让她用带有比叡山和尚灵气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级。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弯弓搭箭。“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对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投怀送抱,是家门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是这样!”

博雅说话的时候,一道幽幽的绿光自罗城门射向昏暗的空中。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嗷!”随着一声类似犬吠的喊声,绿光落在地上。

只见一名全身赤裸、面貌怪异的男子站在那里。

那人肤色浅黑,鼻梁高挺。瘦高个子,精瘦的胸脯上肋骨清晰可见。额上生出两个尖突,像角一样,闪烁的眼睛睨视着三人。他嘴角向两边开裂,牙齿暴露,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围染成猩红。身体自腰以下长着兽毛,下身是兽腿。

确实是一只鬼。

鲜血和着泪水,在鬼的脸上流淌。那充满憎恶和哀怨的双眼望着三人。

贵次射出一箭,箭头插入鬼的额头。“不要这样!”

当晴明大叫时,鬼猛冲上前。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贵次身上,利齿咬入贵次的咽喉。

贵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余两人。博雅拔出腰间的长刀。“不要动,博雅!”鬼大叫。“不要动,正成!”鬼又对晴明说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姿势,没有动。“太伤心了。”鬼沙哑的声音喃喃道。呼的一下,幽幽的绿焰自鬼的口中飘出。“伤心啊,伤心……”

每次说话,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绿焰荡到黑夜里。博雅的额头渗出冷汗。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动也动不了。“啖汝等之肉,与我玄象同归……”

在鬼这样说的时候,晴明开口了:“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啊。”

晴明的脸上浮现出恬淡的微笑。他迈步上前,从博雅手中夺过长刀。“你这是欺骗我,正成!”鬼又惊又怒地说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被叫到名字时又答应了,所以被下了咒。晴明说的是假名字。

鬼顿时毛发倒竖。“不要动,汉多太!”晴明说道。

毛发倒竖的鬼——汉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捅入汉多太腹部,鲜血涌出。他从汉多太腹中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个活着的狗头。

狗头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原来是狗啊。”晴明自言自语,“这是鬼的真身。汉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

话音刚落,汉多太僵立不动的肉身开始发生变化。

脸孔变形,全身长出长毛。原先是脸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屁股上插着两支箭。

忽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动了。“晴明!”他发出一声高叫,声音在颤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样子的无头狗倒在刚才汉多太站的地方。只有晴明手中带血的狗头还在动。“把玄象……”

晴明一开口,博雅马上抱着琵琶过来了。“就让它附体在这把没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头,左手伸到狗头前面。狗头咬住了他的手,牙齿发出声响。就在那一瞬间,他松开右手,蒙住狗的两只眼睛。但是,啃咬着左手的狗头没有掉下来。“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了地上。晴明蹲下身子,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头放在玄象上面。被咬着的手冒出鲜血。他自上而下仔细打量那狗头。“哎,听我说……”晴明和颜悦色地对狗头说道,“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了。”

他蒙住狗眼的手轻轻移开,狗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晴明从狗嘴里抽回手,血还在流。“晴明——”博雅呼唤。“汉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你施咒了?”“嗯。”晴明低声回答。“就是用刚才那句话吗?”“知道吗,博雅?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晴明说着,唇边浮着一丝笑意。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喃喃地叹息:“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玄象上的狗头,不知不觉间已变成白骨,是一具残旧发黄的狗的头骨。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其胆色如是。某次遇火灾,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胜枚举。众说纷纭,相传至今。《今昔物语集》第二十四卷《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第二十四》

栀子女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家,是阴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朝臣源博雅,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一块现成的荒地。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围住了宅子,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院中芳草萋萋,随风起伏。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他穿着叫水干的公卿常礼服,裤裙下摆唰唰地擦过野草叶尖。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往年的这时候已进入梅雨季节,但现在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栀子花香。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

房门大开着。“在家吗,晴明?”博雅扬声问道。

没有回音。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迈步走进厅堂。“靴子要脱掉啦,博雅。”

忽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转动着,仰望着他。和博雅四目相对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在里头吗?”

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晴明眺望着庭院。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两只酒杯,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你这是在干什么?”博雅问道。“恭候多时啦,博雅。”

晴明答道。还是照样躺着,似乎早就知道博雅要来。“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来的时候,过了一条桥,对不对?”“噢,是从那儿经过的。”“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盘腿而坐。“说起来,我听说你在桥下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晴明回应。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可是你的声音啊。”

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吱地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我这是奖励它呢。”晴明说道。“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根本摸不着头脑。”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微风送来刚才闻过的香气。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咦,栀子花开得好香。”

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好新鲜嘛。”“新鲜?什么事好新鲜?”“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当然。你是个好人。”

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你真会说。”“这酒更好。”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来吧。”“喝。”

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忠见大人可好?”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

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宫内歌会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官中传言,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

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对了,博雅。”“什么事?”“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你扯到哪里去啦!”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不是挺好的事吗?”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哦?”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没有。”“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觐见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路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哦?”“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然后呢?”“但是门关着,进不去。瓶子开始向钥匙孔跳。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了进去……”“真有意思。”晴明喃喃道。“回家之后,实次难以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结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么的?”“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原来如此。”“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会有吧。”“哎,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即使没有生命,灵也会附在上面。”“真的?”“什么真的假的!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油瓶上也行?”“对啦。”“难以置信。”“不仅仅是油瓶,就连搁在那里的石头也有灵。”“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动物有灵,我能理解。可是,灵为什么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呵呵。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那倒是顺理成章。”“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那是……”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了,“用不着问为什么。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要问你:这是为什么?”“因为……”博雅又张口结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却忽然不明白了。”

博雅说得倒是坦率。“听我说,博雅,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油瓶或石头有灵也毫不奇怪。”“哦。”“假如油瓶或石头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嗯。”“好吧,博雅。所谓灵,原本是什么?”“别难为我,晴明。”“灵和咒是同样的。”“又是咒?”“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哎呀,噢……”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噢。”“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噢。”“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砸死了某个人。”“噢。”“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嗯……”博雅嘀咕一下,然后说道,“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对呀,你很清楚嘛。”“清楚?”博雅苦着脸点点头。“我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是吗?”“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噢。”“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外形也是一种咒。”“噢……”博雅又糊涂了。“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噢。”“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相似越强。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起作用,但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原来如此啊!”“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原来是这样。”“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功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一吗?”“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这就放心了。”“为什么?”“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别人也太没劲了……”“呵呵。”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他咕嘟喝了口酒,看着博雅,颇有感慨地叹了口气。“你这是什么意思?”“实在是不可思议啊。”“什么事不可思议?”“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又来了!晴明……”“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哈哈。”“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很复杂吗?”“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我可不开心了。”“那可就抱歉了。”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哼。”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轻声问道:“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噢?”“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阴阳博士,隶属大内的阴阳寮。人们这样称呼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而是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例行公事,他也能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他不仅对民情事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令人捉摸不定。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奇妙地投缘,一直保持着把酒言欢的友谊。“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二“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嗯。”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他为什么要做和尚?”“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噢……”“下面我要说的事情是,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那么……”“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抄写《心经》。”“哦。”“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好厉害。”“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却为一件怪事烦扰。”“怪事?”“对。”“什么怪事?”“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女人?”“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你见过了?”“不,没有见过。”“那你怎么知道的?”“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这个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一天夜晚……”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寿水在戌时过后才去睡。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每晚总是独处。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只有八个。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已有一定地位的人,比如公卿和武士因故退休后,想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这里就很合适。实际上,它就是被用于这样的目的。

无须像修密宗的僧人那样严格地修行,家里人只要适时地向寺里捐点钱就行;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戒律,不时还可以到吟风咏月的雅集上露露面;还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单独的僧房。

那天晚上,寿水忽然醒了。

起初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以为仍在睡眠之中,却发现自己睁着眼睛,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他侧过脸,只见屋子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映在上面。

拉门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看来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是微微摇动。糊纸拉门上的月辉几乎有点炫目,将房间内的昏暗变为澄澈的青蓝之色。

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

今夜月亮怎样呢?

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枫树微微随风摇曳。

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他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黑乎乎的木板走廊,与外面无法分辨开来。木纹凸现、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简直像一块打磨光滑的青黑石砖。

夜气中充满了院中草木的气息。寿水光着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中,终于注意到了“那个东西”。

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前方的外廊内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那是何时出现的?

记得自己刚走出屋门时,那里应该没有那个东西。不,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对,可能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寿水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月光映照在她弯曲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女子用右边的袖口掩着嘴角,伸出白皙的手指。她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一双黑眸正瞄着寿水。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哀痛的眼神似在倾诉什么。“你是谁?”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只有枫树叶子沙沙地微响。“你是谁?”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有什么事吗?”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是阴魂吗?”

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掩住嘴巴的手。

寿水大喊一声。三“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样?”博雅问晴明。“你直接说出来好啦。”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压低声音说:“那女子呀……”“噢?”“她没有嘴巴!”

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没想到吧?“然后呢?”晴明随即问道。“你不吃惊?”“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这就完了?”“不,还没完,还有下文。”“哦。”“又出现了。”“那女子吗?”“是第二天晚上……”

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张望。“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怎么办呢?”“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有意思。”“每晚都这样啊。”“哦?”

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

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也会坐在他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昨天白天。”“噢。”“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咳,去看看吧。”“你肯去呀?太感谢啦。”“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对啦,我想起来了……”“什么事?”“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怎么不同?”“哎,等等……”

博雅将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请看这个。”

说着,他把纸片递给晴明。纸片上有字。“咦,这不是和歌吗?”

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无耳山得无口花,心事初来无人识“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晴明微带醉意地说。“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我之前可不知道。”“你这样子就挺好。”“你是在嘲笑我吧?”

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睡,挺不过才睡,就不会半夜醒了。”“哈哈。”“但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噢。”“说是那女子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然后……”“然后就没有了。寿水望向和歌时,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有意思。”晴明饶有兴趣地喃喃。“光是有趣倒好,这还挺危险吧?”“我不是说过,危险不危险还不知道吗?总之,先得读懂这首和歌,因为那女子指着它。”“唉,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纸片。和歌大意如此: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无口花(栀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则无耳无口,自己的恋情不会被人听见,也不会生出流言蜚语……

这首和歌,作者不详。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但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指着它呢?“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应该有关联。”

博雅说道,但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哦?”“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好。什么时候动身?”“今晚就行。”“今晚?”“嗯。”晴明点点头。“行啊。”“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四

夜间寒气侵人。

庭院的花木丛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静静地等待。

夜半三更,该是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了。

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满月的光辉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内,即两人藏身的花木丛的正对面。“是时候了吧?”“嗯。”

晴明只是低声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扫视一遍月晖下的庭院。

潮湿的风,唰啦唰啦吹动庭院的树木。“噢……”晴明探头去嗅吹过的风,叫出声来。“怎么啦?”“这风……”晴明小声说。“风怎么了?”“马上要进入梅雨季节了啊。”晴明轻声回答。

此时,一直注视着僧房的博雅忽然紧张起来。“门开了。”“嗯。”晴明点点头。

僧房的房门开了,寿水从里面走出来。“看那女人!”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影子。晴明说得没错,那正是他们听说的身上穿着纱罗单衣的女子。

寿水和她相对无言。“出去吧。”晴明低声对博雅说道,然后从花木丛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紧随其后。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

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

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她移开袖子,脸上没有嘴巴。

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你想要什么?”

听晴明问道,女子平静地向后转过脸去,倏地消失无踪了。“她不见了,晴明!”

博雅声音里透出兴奋。“我知道。”“给她看的纸上有什么?”

博雅窥探晴明手里的纸片。

纸上只有一个字——如。“她不见啦。”寿水说道。

晴明用手示意刚才女子脸朝着的方位,问寿水:“那边有什么?”“那是我白天写经的房间……”寿水答道。五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寿水三人站在写经室里。房间正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册《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可以看看吗?”晴明问道。“当然可以。”寿水点头。

晴明持经在手,翻阅起来。手上的动作与目光同时停在一页上。他盯着书页上的某一处,说:“就是这里了……”“是什么?”博雅隔着晴明的肩头望向那经书。书页上有字,其中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晴明喃喃地读道: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接下来的句子里有个“女”字:受想行识 亦复女是

正确的句子本应是“亦复如是”。“它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寿水上前问道。“就是这里啦。她是从《心经》里的一个字变身出来的。”晴明对他说道,又指着“女”字一旁的涂污之处问,“这是你涂污的吗?”“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这样就好办了。可以替我准备笔、墨、纸和糨糊吗?”

晴明对寿水说道。寿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备就绪。

晴明裁下一片小纸条,贴在“女”字旁边的脏污之处,然后拿笔饱蘸墨汁,在刚贴的纸条上写了个“口”。于是成了一个“如”字。“真是这么回事,晴明!”博雅拍起手来,心悦诚服地望着晴明,“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有嘴巴!”“这下子,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啦。”晴明说道。“这正是你说过的,万物有灵啊。”

博雅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晴明转脸向着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嗯嗯。”“梅雨开始啦。”晴明又说。

博雅向外望去,绿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着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绿叶。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黑川主

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的夜。

虫儿在鸣。邯郸。金钟儿。瘠螽。这些虫儿在草丛中,已经叫了好一阵子。

大大的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此时,月光正好在岚山顶上吧。

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云在夜空中向东流动。看着月亮,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样的速度向西移动。

天空中有无数星星。夜露降临在庭院的草叶上,星星点点地泛着光。天上的星星,又仿佛是凝在叶端的颗颗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净。“多好的夜晚呀,晴明……”开口的人是博雅。

朝臣源博雅,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样,神情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他那种可爱,倒不是女孩子的温柔。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连他的可爱也是粗线条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实在又直率。

这并非捧场或附庸风雅的说辞。正因为是有感而言,所以听者心中明白。如果那边有一条狗,就直说“有条狗呀”。便是近乎这般的说法。

晴明只是哦了一声,仰望着月亮。博雅的话,他似听非听。

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他肤色白净,鼻梁挺直,黑眼睛带着浅褐色。身穿白色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右膝屈起,右肘搁在膝头,手中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对面,是盘腿而坐的博雅。两人之间放着半瓶酒和碟子,碟中是撒盐的烤香鱼。碟子旁有一盏灯,一朵火焰在摇曳。

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时分。

与往常一样,他连随从也不带,在门口说声“在家吗,晴明”,便走进大开的宅门,右手还拎着一个有水的提桶。

这碟子里的鱼,刚才还在桶里游动呢。

博雅特地亲自带香鱼上门。

宫中武士不带随从,手拎装着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极罕见的。这位博雅看来颇有点不羁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你是真晴明吗?”博雅对走出来的晴明说。“如假包换。”

尽管晴明说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

因为到晴明家来,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诸如精灵、老鼠之类的东西。“好鱼好鱼。”晴明探看着博雅手中的提桶,连声说道。

桶里的大香鱼游动着,不时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六尾香鱼,都成了盘中餐。

此刻,碟子里还剩有两尾。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两条。

说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鱼上面,迟疑起来。“真奇妙啊,晴明……”博雅把酒杯端到唇边,说道。“什么事奇妙?”晴明问道。“哦,是说你的屋子。”“我的屋子有什么奇妙?”“看不出有其他活人在的痕迹呀。”“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没有人在,却把鱼烤好了。”

博雅认为奇妙,自有他的道理。

就在刚才,晴明把他带到外廊,说:“那就把香鱼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鱼的提桶拿进屋里便消失了。当他返回时,手里没了装鱼的提桶,而是端着放有酒瓶和两只杯子的托盘。“鱼呢?”

听博雅问,晴明只是不经意地说:“拿去烤啦。”

两人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时,晴明说声“该烤好了吧”,站了起来,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现时,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

就因为有过这么回事。

当时,晴明隐身于房子何处,博雅并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没有传出烧烤香鱼的动静。烤香鱼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总之这个家里除了晴明,完全没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迹象。

来访时,也曾见过其他人。人数每次不同,有时几个,有时只有一个。别无他人的情况也有过。虽不至于让人联想到这么一所大房子里仅仅住着晴明,但要说究竟有几个人,实在是无从猜测。

可能只是根据需要驱使式神,其实并没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确有一两个真人,而博雅无从判断。

即使问晴明,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于是,博雅便借着香鱼的由头,问起屋子里的事。“香鱼嘛,并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晴明说道。“什么?”“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用了式神吗?”“啊——哈哈。”“告诉我吧,晴明!”“刚才说的‘不必是人也行’,当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究竟是不是呢?”“所以说,是不是都可以呀。”“不可以。”博雅耿直地说道。

晴明第一次将视线由天空移到博雅的脸上,那仿佛薄施胭红的唇边带着微笑,说:“那就谈一谈咒?”“又是咒?晴明……”“对。”“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见博雅这么说,晴明微笑起来。

晴明谈咒的话题,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什么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么路边石头也被施了咒之类。但越听越不明白。

听晴明说的时候,感觉好像明白了,但当他解释完,反问一句“如何”的瞬间,立刻又糊涂了。“驱使式神当然是通过咒,不过,指使人也得通过咒。”

“……”“用钱驱使或者用咒驱使,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而且和‘名’一样,咒的本质在于那个人。也就是说,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哦。”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绷紧。“哎,晴明,求你了,我们说刚才的话题吧。”“说刚才的话题?”“嗯。我刚才提到,没有别人的动静,香鱼却烤好了,实在奇妙。”“哦。”“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是不是都可以嘛。”“不可以。”“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式神,都是咒让烤的嘛。”“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博雅直率得可爱。“我说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样。”“什么一样?”“这么说吧,博雅,如果是我让人烤了香鱼,就不难理解吧?”“当然。”“那么,我让式神烤了香鱼,也完全不难理解吧?”“没错……”“真正费解的不是这里。如果没下命令,也就是说,假如没施咒也没做别的,香鱼却烤好了,那才是真正奇妙的事。”“哦……”博雅抱着胳膊点头,又说,“不不,我不上当,晴明……”“我没骗你。”“不,你想蒙我。”“真拿你没办法。”“一点不用为难,晴明。我想知道看火烤鱼的是人还是式神。你说出这个就行。”博雅直截了当地问。“回答这个就行了?”“对。”“式神。”晴明答得很干脆。“是式神啊……”博雅仿佛如释重负。“能接受了吗?”“噢,接受了,不过……”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遗憾的样子。“怎么啦?”“很没劲似的。”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里灌。“没劲?不好玩?”“嗯。”博雅说着,放下了空杯子。“博雅,你这老实的家伙。”

晴明的目光转向庭院。他右手捏着烤香鱼,雪白的牙齿嚼着烤鱼。

杂草丛生的庭院,几乎从不修整。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围墙,围起一块荒地而已。

鸭跖草、丝柏、鱼腥草,山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生长得蓬勃茂盛。

高大的山毛榉下面,紫阳花开着暗紫色的花,粗壮的樟树上缠绕着藤萝。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银线草。

芒草已长得很高了。野草静默于夜色之中。

对博雅而言,这里只是夜晚时分的庭院,杂草疯长。而对晴明来说,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对这里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现的星光,也并非无动于衷。草木的叶子,和着吹拂庭院的柔风,在昏暗中唰唰作响,让博雅觉得好舒坦。

文月以阴历而言,是七月初三的夜晚。按现在的阳历,是将到八月或刚入八月的时候。

时节正是夏天。白天即便待在树荫里不做事,也会流汗。但在有风的晚上,坐在铺木板的外廊,倒很凉爽。

整个庭院因为树叶和草尖的露水降了温,使空气变凉了。

喝着酒,草尖的露珠似乎变得越发饱满。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颗颗降落在庭院里的草叶上。

晴明把吃剩的鱼头鱼骨抛到草丛中,发出哗啦一声响,杂草晃动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昏暗的远方。

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草丛中有一双绿莹莹的光点注视着博雅。

是野兽的眼睛。好像是什么动物衔着晴明扔的鱼骨,跑进了草丛中。“作为烤鱼的回报吧……”

发觉博雅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晴明便解释道。“噢。”博雅坦诚地点着头。

一阵沉默。

微风吹过,杂草晃动,黑暗中有点点星光摇曳。

忽然,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点泛青的黄光幽幽地画出一道弧线,浮现出来。

这黄光像呼吸着黑暗似的,时强时弱,重复了好几次,忽然消失了。“是萤火虫吧?”“应该是萤火虫。”

晴明和博雅不约而同地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萤火虫又飞过两次。“该是时候了吧,博雅?”晴明忽然小声说道。他依旧望着庭院。“什么是时候了?”“你不是来请我办事的吗?”

晴明这么一逼,博雅便挠着头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嗯。”“因为我这人藏不住事情吧?”

博雅在晴明说出这句话之前,先自说了出来。“是什么要紧事?”晴明问,他依旧背靠着柱子,望着博雅。

灯盏里的灯火摇晃着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脸上。“那件事嘛,晴明……”博雅的脑袋向前探过来。“怎么回事?”“刚才那香鱼,味道怎么样?”“哦,确是好鱼。”“就是这香鱼。”“香鱼怎么了?”“其实这些鱼是别人送的。”“哦。”“是饲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送的……”“是千手忠辅吗?”“对,就是那个忠辅。”“应该是住在法成寺前吧。”“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鸭川的地方,他在那里靠养鱼鹰过日子。”“他碰到了什么问题?”“出了怪事。”博雅压低声音说。“怪事?”“嗯。”博雅探向前方的脑袋又缩了回去,点点头继续说,“忠辅是我母亲那边的远亲……”“嗬,他身上流着武士的血啊。”“不,准确说来不是。有武士血脉的是养鱼鹰的忠辅的外孙女……”“哈哈。”“也就是说,与我母亲血脉相关的男人生了个女儿,正是那位忠辅的外孙女。”“噢。”“那个男人是个好色之徒。有一阵子,他往忠辅女儿处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辅的外孙女,名叫绫子。”“原来如此。”“忠辅的女儿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几年前都因病辞世了。但生下的这个女儿倒还平安无事,今年有十九岁了……”“哦?”“出怪事的,就是这个绫子。”“怎么个怪法?”“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我也不大清楚。”“噢。”晴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看着博雅。“昨晚忠辅来央求我。听他说的情况,应该和你有关,就带上香鱼过来了。”“说说具体情况。”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叙述起来。二

忠辅一家世代以养鱼鹰为业。忠辅是第四代,论岁数已六十有二。

他在距法成寺不远的鸭川西边修建了一所房子,和外孙女绫子相依为命。他的妻子于八年前过世,只有一个独生女。有男子找上门来,忠辅的女儿为这男子生下一个孩子,就是外孙女绫子。

忠辅的女儿——即绫子的母亲,在五年前绫子十四岁上,患传染病去世,年仅三十六岁。

那相好的男子说要带绫子走,但这事正在商谈中,他也得传染病死了。于是忠辅和绫子一起过日子,已经五年了。

忠辅是养鱼鹰的能手。他能一次指挥二十多只鱼鹰,因其高超的技巧,有人称他为“千手忠辅”。

他获允进出宫中,在公卿们泛舟游湖的时候,经常表演捕鱼。

迄今也有公卿之家提出,想收忠辅为属下的养鱼鹰人,但被他拒绝了,继续独来独往地养他的鱼鹰。

忠辅的外孙女绫子好像有恋人了。约两个月前,忠辅发觉了此事。似乎有男子经常上门。

忠辅和绫子分别睡在不同的房间。

绫子十四岁之前,一直和忠辅同睡在一个房间。但母亲去世后约半年,绫子就单独睡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一个月前的某个晚上,忠辅察觉绫子的房间里没有人。

那天晚上,忠辅忽然半夜醒来。

外面下着雨。柔细的雨丝落在屋顶,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入睡前并没有下雨,应该是下半夜才开始的。大约刚过子时吧。

为什么忽然醒过来了呢?

忠辅这么想时,外面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溅水声。“就是因为它!”

忠辅想起睡眠中听见过完全一样的声音。这水声打扰了他的睡眠,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庭院的沟渠里跳跃。

忠辅从鸭川引水到庭院里,挖沟蓄水,在里面放养香鱼、鲫鱼和鲤鱼等。所以,他以为是鲤鱼之类的在蹦跳。

想着想着,他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浅睡,这时又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说不定是水獭之类来打鱼的主意了。如果不是水獭,就是有只鱼鹰逃出来,跳进了沟里。

他打算出去看看,便点起了灯火。

穿上简单的衣服,就要出门而去。忽然,他想起外孙女绫子,因为家里实在太静了。“绫子……”他呼唤着,拉开门。

屋里却没有本应在那里睡觉的绫子。晦暗狭窄的房间里,只有忠辅手中的灯火在晃动。

心想她也许是去小解了,却莫名地升起不安的感觉。

他打开门走出去,在门外和绫子打了个照面。

绫子用濡湿般的眸子看看忠辅,不作一声,进了家门。

可能是淋雨的原因,她的头发和身上穿的小袖湿漉漉的,仿佛掉进了水里似的。“绫子……”

忠辅喊她,但她没有回答。“你上哪儿去了?”

绫子听见忠辅问她,却没有转身,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那天晚上的事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忠辅追问昨晚的事,绫子也只是摇头,似乎全无记忆。绫子的神态一如往常,甚至让忠辅怀疑自己是否睡糊涂了,是在做梦。后来也忘掉了这件事。

忠辅又一次经历类似的事,是十天之后的晚上。

和最初那个晚上一样,夜半忽然醒来,听见水声,仍是来自外面的沟渠。

哗啦哗啦!

声音响起。不是鱼在水中跳跃,是一件不小的东西叩击水面的声音。侧耳细听,又是一声“哗啦”。

忠辅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

他轻轻起床,没有穿戴整齐,也没有点灯,就悄然来到绫子的房间。

门开着。从窗户照进来幽幽的月光,房间里朦胧可辨,空无一人。

一股异臭扑鼻而来,那是野兽的臭味。

用手摸摸褥子,湿漉漉的。

哗啦!

外面传来响声。

忠辅蹑足悄悄来到门口,手放在拉门上。他想拉开门,但随即又打消了念头。

他担心弄出声音的话,会让在水沟里作响的家伙察觉,于是从屋后悄悄绕出去,猫着腰绕到水沟那边,从房子的阴暗处探头窥视。

明月朗照。月光下,有东西在水沟里游动。

那白色的东西,是一个裸体的女人。

女人把身体沉到齐腰深的水里,神情严肃地俯视水中。“绫子……”忠辅惊愕地喃喃道。

那女人正是外孙女绫子。

绫子全身赤裸,腰以下浸泡在水里,炯炯有神的双眼注视着水中。

月光满地,清辉洒在绫子濡湿的白净肌肤上,亮晃晃的。

那是美丽却不同寻常的境况。

绫子嘴里竟然衔着一条大香鱼。眼看着她从鱼头开始,活活吞食那条香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一幕令人惊骇。

吃毕,绫子用舌头舔去唇边的血迹。那舌头比平时长一倍以上。

哗啦!

水花溅起,绫子的头沉入水中。

当绫子的脸重新露出水面时,嘴里这回叼着一条鲤鱼。

忽然,从另一个方向响起了“啪啪”的声音,是拍手声。

忠辅转眼望着那边的人影。

水沟边上站着一名男子。他中等个头,脸庞清秀,身穿黑色狩衣,配黑色的裙裤。

因为他的这身打扮,忠辅刚才没有发觉那里还有一个人。“精彩,精彩……”

男子微笑着,看着水中的绫子。

他除了鼻子大而尖,外貌上并无特别之处。脸给人扁平的感觉,眼睛特别大。

男子嘴巴一咧,不出声地微笑着,低声说道:“吃吧。”

绫子便连鱼鳞也不去,就从鱼脑袋啃起,开始大嚼衔在嘴里的大鲤鱼。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绫子就在忠辅的注视下,将整条鲤鱼吞食了,然后又潜入水里。

哗啦一声,她的头又露出水面,口中衔着一条很大的香鱼。“绫子!”忠辅喊了一声,从房子的暗处走出来。

绫子看见了忠辅。就在那一瞬间,被抓住的香鱼猛地一挣扎,从她嘴里挣脱了。

在水沟的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有竹编的板子挡着。这是为了让水流走,而水中的鱼逃脱不了。

挣脱的香鱼越过竹编的挡板,向前面的小水流蹦跳过去。“真可惜!”绫子龇牙咧嘴地嘟囔着,嘶地呼出一口气,根本不像人的呼吸声。她扬起头,看着忠辅。“你在干什么?”

忠辅这么一问,绫子嘎吱嘎吱地磨着牙,神情凄楚。“原来是外祖父大人光临了……”沟边的黑衣男子说话了,“那就下次再来吧!”

他纵身一跃,随即消失在黑暗中。三“呵呵。”晴明不由得感叹起来,他愉快地眯缝着眼,看着博雅说,“很有意思呀。”“别闹啦,晴明,人家为难着呢。”

博雅郑重其事地望望笑意盈盈的晴明。“接着说呀,博雅。”“好。”博雅回答一声,上身又向前探出,“到了第二天早上,绫子又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了。”“那……”“现在才说到要紧的事。到这时,忠辅才发现问题。”“他发现了什么?”“绫子已经怀孕了。”“哦?”“看上去腹部已经突出,行动有些不便了。”“哦。”“绫子的母亲也曾经是这样。如果绫子也学她母亲,与找上门来的男子幽期密会,因而怀孕,忠辅实在很伤心。他都六十二岁了,不知能照料绫子多久。是一段良缘的话,就尽可能嫁到那男子家里好了;实在不行,做妾也罢。他甚至都考虑到这一步了。”“噢。”“可是,晴明啊……”“嗯。”“那个对象似乎并不寻常。”“看来也是。”“甚至让人觉得是个妖怪。”“嗯。”“于是,忠辅就想了个法子。”“他想了个什么法子?”“因为问绫子也得不出个所以然,忠辅便想,干脆直接揭开他的真面目。”“有意思。”“得了吧,晴明。结果忠辅决定打伏击。”“噢。”“好像那上门的男子是先到绫子的寝室,再带她外出,让她吃鱼。”“噢。”“忠辅通宵守候,打算那男子来时趁势抓住他。即使抓不住,也要问清楚他究竟打算怎么办。”“噢。”“他就守候着。可是那天晚上没等着,第二天晚上也没见那男子来。”“不过,总会等到的吧。”“等到了。”博雅答道。四

忠辅一到晚上,便通宵守候。

绫子一入睡,他立即爬起来,在寝室里屏息静候。他怀里藏了一把柴刀。

但是,在他守候的时候,那男子却总不出现。

第一个晚上平安无事,不知不觉就到了黎明时分。

第二晚、第三晚也是如此。

忠辅每天只能在黎明到天亮的时间里打个盹儿。

直到第四晚,又到黎明时分,忠辅已开始怀疑,是否因为那天晚上事情被自己撞破,那男子不会再来了。

就这样,到了第五天晚上。忠辅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寝室里盘腿而坐,抱着胳膊静候。

四周漆黑一片。他眼前浮现出绫子近来迅速变大的腹部,不禁升起一股怜意。

黑暗中隐约传来绫子睡眠中的呼吸声。听着听着,一阵倦意袭向忠辅。他迷糊起来。

室外饲养的鱼鹰发出的嘈杂声惊醒了忠辅。他睁开眼睛。

这时候,黑暗中有人笃笃地叩门。

他起身去点灯。门外有人说话。“忠辅先生……”

忠辅持灯开门,眼前站着那天晚上见过的男子。他身着黑衣、黑裙裤,脸庞清秀。一名十来岁的女童跟在他身边。“您是哪一位?”忠辅问对方。“人们叫我‘黑川主’。”男子答道。

忠辅举灯照着,再三打量这男子和女童。

男子虽然模样清秀,但总有一股贪鄙的气息。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直呛鼻孔的兽类的臭味。

被灯光一照,他就像感到目眩似的把头扭向一边。

女童的嘴巴怎么看都显得太大。

有点不妙。应该不是人类,是妖怪吧。忠辅心想。“黑川主大人,有何要事光临敝宅?”忠辅问道。“绫子姑娘太美了,我要娶她。”

真是厚颜无耻。

他一张嘴,一股鱼腥味就扑面而来。他和女童是走夜路来的,手上却没有灯火,肯定不是人。

忠辅且让两人进屋,然后绕到他们背后。他伸手入怀,握紧柴刀。“绫子姑娘在家吗?”

忠辅照着正在说话的黑川主背部猛劈一刀,却没有砍中的感觉。刀刃只砍中黑川主一直穿着的狩衣,狩衣一下子掉到地上。

定神一看,绫子房间的门开着,赤裸的黑川主站在屋里。他背对着忠辅,屁股处正好露出一条黑乎乎的粗尾巴。

混账!

忠辅想迈步上前,脚下却动弹不得。不仅是腿脚,他竟保持着握柴刀的姿势僵立在那里。

绫子带着欢喜的笑容站起来。忠辅就站在旁边,但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

绫子脱去身上的衣物。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映照着她洁白的身体。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绫子松开手,先躺下了。两人就在忠辅的眼前颠鸾倒凤,花样百出。

之后,两人光着身子走出房间。

听见了水声。他们似乎在抓鱼。

回来时,两人手上各拿着一条活的大鲤鱼,接着就从鱼头起,嘎吱嘎吱地大啃大吃。

鱼骨、鱼尾、鱼鳞一点不剩。“我再来哦。”

黑川主说完,离去了。这时忠辅的身体终于能动了,他冲到绫子身边。

绫子微微打着鼾,睡得正香。

第二天早上,绫子醒了,但她仍旧没有任何记忆。

之后,那男子每天晚上都出现。

无论忠辅想什么办法,到那男子即将出现时,他总会打起瞌睡来。等他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那男子已在屋内。

男子和绫子在那边屋里颠鸾倒凤一番,然后走到外面,拿着鱼走回来,生生地啃吃。

等男子离开,第二天早上绫子醒来,她还是不记得昨夜的事,只是腹部一日大似一日……

每晚如是。忠辅忍无可忍,只得去找住在八条大道西的智应方士商量。

智应是约两年前从关东来此居住的方士,以能驱除附体邪魔著称。他年约五十,双目炯炯,是个魁梧的长须男子。“哦哦。”听了忠辅的要求,智应点头应允,抚须说道,“三天后的晚上,我会过来。”

三天后的傍晚,智应果然来到忠辅家。

因为事前商定了有关的安排,忠辅故意让绫子到外面办事,这时还没有回家。

屋子的一角扣着一个竹编的大笼子,智应钻了进去。之前,笼子四周撒了香鱼烧成的灰,智应亲自出马做好了这一切。

到了夜晚子时,黑川主果然又来了。

刚一进门,黑川主便耸耸鼻子说:“奇怪。”

他想了一想,环顾屋内,喃喃自语道:“有别人在吗?”

视线本已扫过笼子,却视若无睹地一瞥而过。“哦,是香鱼嘛。”黑川主放心似的嘟囔。“绫子,你在家吗?”他惯熟无拘地走到绫子的房间。

在两人将要开始云雨的时候,智应才从笼子里出来。与往常一样,忠辅动弹不得,智应倒是能活动。

忠辅眼看着智应潜入绫子的房间,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黑川主看来全然不知,黑尾巴吧嗒吧嗒地拍打着木地板。智应手中的短刀刀尖朝下,猛然将那尾巴扎穿在地板上。“嗷!”一声野兽的嚎叫,黑川主疼得直跳。但是尾巴被扎在地上,他也跳不起来。

智应从怀里掏出绳子,利索地将黑川主捆绑起来。

现在,忠辅也能动弹了。他冲了过去。“绫子!”

但是,绫子一动不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目闭合,鼻子发出微微的鼾声。原来她仍在睡梦之中。“绫子!”

忠辅一再呼唤,可绫子却依然没有醒来,一直仰面熟睡。“逮住怪物啦!”智应开口道。“哎哟,你设计害我啊,忠辅……”

黑川主呻吟着,恨得咬牙切齿。“绫子还没有醒来!”忠辅对智应说。“怎么?”

智应先把黑川主绑在柱子上,然后走到绫子跟前。他伸手摸摸,又念起种种咒语,但绫子还是仰面熟睡,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黑川主见此情景,放声大笑。“她怎么可能醒呢?能让绫子姑娘睁开眼睛的,只有我一个。”“把解法说出来!”智应喝道。“我就不说。”黑川主答道。“快说!”“你解开绳子我就说。”“我一解开绳子,你就想溜了吧?”“嘿嘿。”“你应该是妖怪而不是人,好歹该现现原形吧……”“我是人啊。”黑川主说道。“那你的尾巴是怎么回事?”“我本来就是那样的。要不是疏忽大意,我才不会让你们这种人得手呢。”“可我们抓住你了。”“哼!”“把叫醒这姑娘的方法说出来!”“解开绳子……”

这样的对话持续到早晨。“再不说,挖你的眼珠子!”“哼!”

黑川主的话音刚落,智应的短刀猛地插入他的左眼。他又发出野兽的嚎叫,但仍不开口。

天亮了。太阳升起,阳光透过窗户射入屋子的瞬间,黑川主的声音变小了。

看出他怕阳光,于是智应把黑川主牵到屋外,绳子的一头捆在树干上。因为绳子长度有限,黑川主便像系着的小狗一样,只能在绳长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在阳光下只待了一会儿,眼看着黑川主就已经失掉元气,蔫了。“好吧。”黑川主终于开口了,“我说出叫醒姑娘的方法。先给我喝一口水好吗?”

黑川主强打精神,以乞求的眼光望着智应和忠辅。“给水喝你就说?”智应问道。“我说。”黑川主答道。

见忠辅用碗盛了水端来,黑川主忙说:“不对不对!用更大的东西。”

忠辅这回用提桶装水拎来。“还是不行。”黑川主又摇头说道。“你要捣什么鬼?”智应问道。“我没有捣鬼。我已经落到这个地步,难道喝口水你还害怕吗?”

黑川主用轻蔑的目光望着智应。“不给水的话,那女人就得睡到死为止。”

智应不作声。

忠辅弄来一个直径达一抱的水桶,放在地上,用提桶打水倒进去。

水桶满了。黑川主盯着水,两眼发光,抬起头来。“喝水之前就告诉你。到这边来吧。”

黑川主说道。智应朝黑川主走近几步。

噗!

就在那一瞬间,黑川主猛然一跃而起。“啊!”

智应连忙退到绳子拉到最大限度也够不着的地方。

谁想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在空中,黑川主的脖颈一下子拉长了一倍多,嘎吱一声咬住了智应的头。“哎呀!”

就在忠辅惊叫的同时,鲜血从智应的头上喷涌而出。

黑川主向忠辅回过头来。那是一张野兽的脸,长着细密的兽毛。

他向前跑了数步,一头栽进装满水的大桶。

一片水花溅起,黑川主不见了踪影。

桶里清澈的水微微荡漾,水面上只漂浮着原先捆绑黑川主的绳子。五“算得上惊心动魄啦。”晴明点点头说道。“就是啊。”

博雅答道。听得出他尽量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对了,那位方士怎么样了?”晴明又问。“哦,据说保住了性命,但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出不了门。”“那姑娘呢?”“还昏睡着呢。据说她只在黑川主晚上来的时候才会醒来,恩爱一番之后,又睡过去。”“哦。”“哎,晴明,这事你是不是可以帮帮忙?”“能不能帮上忙,得去看了才知道……”“对对。”“刚才吃了人家的香鱼嘛。”

晴明的目光转向昏暗的庭院。有一两只萤火虫在黑夜里飞来飞去。“你肯去吗?”博雅问晴明。“去。”晴明又接着说,“就效仿那位方士,也来捆上那怪物……”

晴明的目光随着萤火虫移动,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六“这样应该可以了。”

晴明打量着水桶,说道。“这样有什么用?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博雅满脸疑惑。

他所说的“这样做”,是指晴明刚刚才做好的准备。

晴明拔了自己好几根头发,打结接长,绕桶一周,最后打结绑好。

博雅问这样做的目的。晴明笑而不答。

忠辅的房子在鸭川附近。屋前有一道土堤,流水声从堤那边传来。“接下来只需等到晚上了。”晴明淡淡地说道。“真的行了?”博雅显得忧心忡忡,手按着腰间的长刀,说道,“让它进屋,猛地给它一刀,不就了结了吗?”“别急嘛,博雅。你要是把妖怪干掉了,却不能弄醒姑娘,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对对。”博雅嘟囔着,松开了握刀的手。看来他属于那种总是缺根弦的性子。“哎,晴明,我能干点什么吗?”“没你的事。”晴明说得很干脆。“哼!”博雅有点不服气。“马上就天黑了,到时候你就躲在笼子里,当作看一场好戏。”“知道啦!”

晴明和博雅一对一答之际,夕阳已经西下。晚风徐徐吹来,夜幕降临了。

博雅藏身笼中,手里一直紧握刀柄。手心里一直汗津津的。

笼子四周被晴明糊上了香鱼的肠子,腥味直冲博雅的鼻孔。香鱼的味道不算难闻,但老是闻着它的味儿,也真叫人受不了。

而且天气很热。围在身边的只是竹子,没想到就热成这样。博雅浑身汗如雨下。“这样跟那位方士做法一样,能行吗?”

博雅进入笼子前问道。“没问题。人也好动物也好,都会被同一个谎言骗两次的。”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就进了笼子。

到了子时,果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外祖父大人,请开门。”一个声音响起。

忠辅打开门,黑川主进了屋,还是一身黑色狩衣的打扮,左眼仍旧血糊糊的。

黑川主一进门,便翕动鼻子。“哈哈哈——”他的嘴唇向上缩起,唇下露出尖利的牙齿,样子十分恐怖,“外祖父大人,您又请了何方神圣啊?”

听了这句话,博雅握紧了手中的刀。

晴明真浑,还说能骗人家两次!

博雅下定决心,只要黑川主走过来,就狠狠地砍它一刀。他拔刀在手,摆好架势。

借着灯盏里小小的灯光,知道站在门口处的黑川主正望着这边。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小童。

博雅和黑川主目光相遇了。

但是,黑川主并没有打算走过来。

博雅心想,既然如此,我推掉笼子扑上去好了。但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别动啦。等我跟绫子恩爱之后,再慢慢收拾你吧。”黑川主朝着博雅的方向说道。

他原地一转身,走进了绫子的房间。“绫子……”黑川主在寝具旁跪下,但一只白净而有力的手敏捷地从寝具下伸出,抓住了黑川主的手,劲道十足。“怎么回事?”

黑川主想要拨开那只手,寝具此时忽然掀开了。“老实点吧!”

随着一声冷冷的呵斥,从寝具下站起来的人正是晴明。他的右手握紧了黑川主的手。“哎哟!”

未等黑川主逃跑,他的脖颈已经套上了绳子。

这条绳子把黑川主的脑袋紧紧捆扎起来。紧接着,他的手腕也被绑住了。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晴明捆得结结实实。“黑川主大人!黑川主大人!”

女童蹦跳着,叫喊着主人的名字。晴明抓过女童,也捆绑起来。

晴明走近忠辅,右手摸摸忠辅的额头。

仿佛有清凉如水的液体从晴明手心流向忠辅的额头,接下来的瞬间,忠辅就能活动了。“怎么啦,博雅?”

晴明拿开笼子,问道。博雅仍旧保持着单膝跪下、右手握刀的姿势。

晴明的右手一摸到博雅的额头,博雅便能动了。“晴明,你太过分了。你说过没事的……”“我是说过,但那是骗你的。对不起,请多多包涵。”“骗我?”“我打算让黑川主把注意力放在你那边,然后趁机抓住他。多亏你帮忙,事情总算顺利完成。”“一点也不顺利!”“对不起了。”“哼!”“请原谅,博雅……”

晴明脸上挂着毫不介意的微笑。七“给点水喝吧。”

黑川主说这话的时候,正是烈日当空。他依旧被捆在上次那棵树上。

从太阳初升起,他就吐着舌头,开始喘气了。

他依然一身黑衣。头顶夏日阳光明媚。闲待着也觉得热,更何况一身黑衣,还被捆绑着,就更吃不消了。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黑川主的皮肤已经干皱起来。“要水——吗?”晴明说道。“是。给点吧。”“如果给你水,你会说出弄醒绫子的方法吗?”

晴明身穿一件宽松轻薄的白衣,坐在树荫下,美滋滋地喝着沁凉的水,望着黑川主。“当然会说。”黑川主立刻答道。“好吧。”

见晴明这么说,忠辅再度搬来大水桶,放在黑川主跟前。

用小桶从沟里打水,再一一倒进大桶。不一会儿,大桶已经装满水。“好吧,我喝水前就告诉你。请到这边来。”黑川主说道。“这样就行。说吧,我听得见。”“让别人听去是不行的。”“我从来不介意别人听见。”

晴明淡淡地说。他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喉头美妙地咕嘟一声。“你不过来我就不说。”“要说,你就在那里说吧。”

晴明自在得很。

水就在眼前,黑川主眼睛发亮,眼神里甚至带有疯狂的味道。“哎哟哟,水啊水!让我到水里去吧……”他呻吟起来。“不必客气呀。”晴明应道。

黑川主终于屈服了。“我原想咬烂你的喉咙。”

他张开血红的大口,悻悻地说道。接着,他忽然一头栽进水里。

水花四溅。水面上只漂浮着黑川主的黑衣和绳子。“这是怎么回事?”

博雅冲到水桶边,从水里捞起绳子和水淋淋的黑衣。“他不见了。”“他还在。只是改变了形态而已。”说着,晴明来到博雅身旁,“他还在这里面。”“真的?”“我用头发圈定了界限,就是为了不让他变身逃走,所以他还在这里面。”

晴明把目光转向一旁呆呆看着他们的忠辅。“能拿条香鱼来吗?”他问忠辅,然后又简短地说道,“鱼,还有细绳子。”

忠辅按照吩咐送了上来。香鱼还在小桶中游动。

晴明把小绳子绑在大水桶上方的树枝上,一端垂下活的香鱼。香鱼被吊在空中,挣扎着。

香鱼下方就是黑川主跃入其中、不见了踪影的大水桶。“这是要干什么,晴明?”博雅不解地问。“等。”晴明说着,盘腿而坐。“请多预备些香鱼,好吗?”

晴明对忠辅说。忠辅用小桶装了十余尾香鱼送来。

博雅和晴明隔着黑川主隐身的水桶,相对而坐。

水桶上方悬吊的香鱼不动弹了,晒干了。“再来一尾。”

晴明说着,解开小绳捆着的香鱼,换成另一条。这条刚换上的香鱼在水桶的上方扭动挣扎。

晴明用手指破开刚解下来的香鱼的腹部,让一滴滴鱼血滴落在水桶中。血滴落水的瞬间,水面骤起泡沫,随即消逝如旧。“哎,晴明,刚才的情况看到了吗?”博雅问道。“那当然。”晴明微笑着,又咕哝道,“很快就好了。它忍不了多久的。”

时间在流逝,太阳开始斜照。

博雅有些不耐烦了,他探望着桶里。

晴明站起来,垂下第七尾香鱼。香鱼在水面上方扭动,在阳光下鳞光闪闪。

就在此时,桶里的水开始涌动。水面缓缓出现了旋涡。“快看!”博雅喊道。

旋涡中心本应是凹陷状,此时却相反,鼓凸起来。不一会儿,涌起的水变得黑浊。“出来啦。”晴明低声说道。

黑浊的水更显浓重,忽然从中跃出一只黑色的动物。

就在那动物咬住悬吊的香鱼的瞬间,晴明伸出右手,一下捏住兽头。“吱吱!”

那动物咬着香鱼不放,一边尖叫。原来是一条经岁的水獭。“这就是黑川主的真身啦。”晴明轻松地说道。“啊!”忠辅惊叫起来。

水獭看见忠辅,丢下嘴里的香鱼,哭叫道:“吱吱!吱吱!”“你对这家伙有印象吗?”晴明转向忠辅,问道。“我记得它。”忠辅点点头。“是怎么回事?”“很早以前,有一家子水獭来糟蹋我沟里的鱼,让我很伤脑筋。约两个月前,我偶然在河里发现了水獭的窝,就把那里面的一只雌水獭、两只小水獭杀掉了……”“噢。”“这应该是当时幸存的一只吧。”忠辅喃喃道。“还真有这事。”晴明叹息般说道。“好啦,剩下的就是一直沉睡不醒的绫子姑娘了……”晴明拎起水獭,举到和自己对视的高度,问道,“姑娘腹中之子,可是你的?”

水獭的脑袋耷拉下来。“你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吧?”

水獭又点点头。“怎么才能让姑娘醒过来?”晴明注视着水獭问道。

水獭在晴明面前不停地动着嘴巴,像在诉说什么。“哦哦,是那女童吗?”晴明又问道。

所谓“女童”,就是昨晚作为黑川主的随从跟来的女孩子。“女童怎么了?”博雅问道。“它说让绫子姑娘服食女童的胆囊就行了。”“啊?”“带女童过来,博雅。”

屋子里还关着昨晚和黑川主一起抓住的女童。博雅把女童带了过来。“让她浸一下水。”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抱起女童,从脚尖开始浸水。水刚过脚腕,女童便悄然溶在水中。水里顿时游动着一条大头鱼。“哎呀,现在要忙得不得了啦!”“有什么不得了,晴明?不是吃下这鱼的胆就可以了吗?”“不是指这个。是孩子的问题。”“什么?!”“怀上水獭的孩子,应该在六十天左右就会生产。”

此时,屋内传出女子的呻吟声。忠辅飞奔入屋,马上又跑回来。“绫子怕是要生产了。”“鱼胆稍后再剖。绫子姑娘睡着时生产更好。”

晴明松开了按着水獭脑袋的手。但是,被放在地上的水獭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晴明边向屋子走,边回头望向博雅,问道:“过来吗,博雅?”“用得着我吗?”“没有没有。想看就过来。”“不看。”博雅答道。“也好。”

晴明独自进了屋。水獭也跟进屋里。

不一会儿,晴明便出来了,只说了一句“行啦”。“结束了?”“生下来后,我就把它们放到屋后的河里去了。运气好的话,应该会长大。”“黑川主呢?”“和它的孩子一起走了。”“可是,人怎么可以生下小水獭?”“也是有可能的吧。”“为什么?”“我们昨晚不是谈论过咒的问题吗?我说过,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人的因果也好,动物的因果也好,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一般说来,人和动物的因果不发生关系,因为加在其上的咒不同。”“噢。”“但是,如果对那因果施以同样的咒,就有可能出现那种情况。”“真是奇妙。”博雅心悦诚服地点着头。“不过,那也好,博雅。”晴明说道。“什么也好?”“你没看那回事。”“哪回事?”“就是人的因果和动物的因果相交生下的孩子嘛。”

晴明说着,皱了一下眉头。“嗯。”博雅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蟾蜍

一“真不得了!”

博雅从刚才起,便呷一口酒叹息一回,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好事一桩啊!”

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博雅粗大的手臂交叉伸进两只袖子里,盘腿而坐,自顾自点着头,正对什么事情赞不绝口。

不久前,朝臣源博雅上门拜访安倍晴明。

他一如既往,腰挂长刀,不带随从,飘然而至。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进了门招呼一声:“喂,晴明,在家吗?”

于是,从寂静无声的里屋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来了!”

房间里走出一名二十三四岁的长发女子,她肤色白净,步态轻盈,穿一件多层重叠的沉重唐衣。衣饰厚重,脚下却轻飘飘的,仿佛一阵轻风也能将她刮起的样子,令人难以置信。“博雅大人——”女子轻启朱唇,呼出博雅的名字。虽是初次见面,她却似早已熟悉来宾的姓名,“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临。”

在女子的引领下,博雅来到外廊上。

这里是房子外侧的窄廊。有顶盖而无套窗,是个任由风吹日晒的地方。晴明随意地盘腿而坐,背靠着壁板,眼望庭院。院中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长。

博雅随女子来到这里后,偶尔回头,本应仍在那里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经意地望一眼身后的房间,却见那里有一架屏风,上面画了一名女子。再细看,与刚才在身边的女子倒有几分相像……“噢。”博雅一时对那幅美人画看得入了迷。

时值长月——阴历的九月七日。以阳历算的话,就是十月的上旬。

博雅脸上略带红潮,两眼放光。这个年轻人似乎有点激动。“怎么啦,博雅?”晴明将望向庭院的视线移向博雅。

博雅回过神来,本想就那幅画说些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决定直奔主题。“哎,晴明,今天在清凉殿上听说了一件趣事,想跟你说说,所以就过来了。”“有趣的事情?”“对呀。”“是什么事?”“是关于蝉丸法师。”“哦,是蝉丸法师的事……”

晴明知道蝉丸其人,昨夜还和博雅一起见过他。

蝉丸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师,也可以说是博雅的琵琶老师。

这位博雅身为粗鲁的武士,却深谙琵琶之道,也会弹奏。他在蝉丸门下风雨无阻地奔走了三年,终于学到了著名的秘曲《流泉》、《啄木》。

因为这个缘故,去年从异国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失窃的琵琶玄象时,晴明和蝉丸见了面。“蝉丸法师怎么了?”“蝉丸法师可真是琵琶高手啊,晴明。”“嗯,你是说去年玄象失窃那件事吗?”“不不,就是一个月前的事。”“哦?”“这位蝉丸法师被请到近江的一处宅子啦。”“是去弹奏琵琶吗?”“不是请蝉丸法师专程去弹琵琶。当然,那天他也弹了一曲。那宅子的主人是他的熟人。那位主人找了个理由,把他请了过去。”“噢。”“但那宅子的主人其实不是为了那件事叫法师去的,他另有目的。”“什么目的?”“那位主人有个熟人,也算琵琶高手。于是,主人便想让蝉丸听听那人的技艺究竟怎么样。”“噢。”“其实是那位熟人请宅子主人安排此事。但你知道,蝉丸法师可不会答应专程去做这样的事。”“于是,就假托有事请蝉丸法师过去?”“正是这样。”“那……”“就在他办完事情的时候,旁边屋里忽然传出琵琶弹奏的声音……”“是来这么一手啊。”“没错。蝉丸法师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开始弹了起来……”“噢。”“那是我很想听的呀,晴明。蝉丸法师当时弹的是秘曲《寒樱》啊。”

粗人博雅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然后怎么样了?”晴明问博雅。“你说呢!当这位蝉丸法师开始演奏没有多久,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琵琶声忽然停止了……”“原来是这样。”“主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派人过去瞧瞧,结果发现本应该在里面的那位弹琵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踪。就在这时,宅邸的看门人来报,说刚才弹琵琶的人出现过,留下‘于愿足矣’的话就出门而去……”“呵呵。”“众人不解其意,便回到房间向蝉丸请教。蝉丸笑而不答。派人追上先前弹琵琶的熟人问个究竟,他也不回答。稍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是什么理由?”“你继续听嘛,晴明。蝉丸法师勾留了几日,到了终于要离去的前一晚……”“噢?”“那天,主人和蝉丸外出,到一位和主人相熟、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家里,在那里也发生了类似的事。”“这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也找了个会弹琵琶的人在旁边的房间里弹琵琶?”“正是。那人听说了数日前的事,就搞了这样的名堂。”“哦……”“一开始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后来到了晚上,又传来了琵琶声。但是,蝉丸法师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对那琵琶声不予置评,也没有要弹琵琶的意思……”“噢。”“于是,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不耐烦了,就向蝉丸法师发问。”“问了些什么?”“他问:‘法师,这琵琶弹得怎么样?’”“哦……”“蝉丸法师答道:‘正如您听到的那样……’”“然后呢?”“据说那人又说:‘要是法师在此弹奏琵琶,该多美妙啊。’”

“……”“‘岂敢,岂敢!’蝉丸法师这样答道。”

“……”“又问:‘那边的琵琶声就会自动停止吧?’法师就答:‘不会吧。’”“呵呵。”晴明的兴头来了,两眼放光。“经再三恳求,蝉丸法师终于弹了琵琶。”“结果怎么样?”“对面的琵琶声没有停止,又弹完三支曲子,才终于停下来。”“原来是这样。”“那位请蝉丸法师去住的宅子主人,想不通这件事,在离开那家人之后,他问蝉丸法师:‘前些时候听的琵琶,和今晚听的琵琶,哪一个更高明些?’”“哦?”“蝉丸法师只是摇头,笑而不答,就这样回去了。晴明,这件事你怎么看?”“嘿,博雅,你要考我?”“哈哈,你总是说那些摸不着头脑的事,什么咒啊之类的。”

博雅露出笑容。“所谓‘怎么看’,就是让我判断前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和后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哪一个水平更高吧?”“就是这个意思。”“问你一个问题,博雅,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能跟蝉丸法师比肩的琵琶师吗?”“应该没有。”博雅毫不迟疑地答道。“那么,哪个更好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倒说是哪一个?”“应该是前一个——中途停止的那个吧。”“正是这样。真吓我一跳啊,晴明。”“不出所料。”“什么‘不出所料’?你是怎么知道的?告诉我!”“前后两人水平都不及蝉丸法师,没错吧?”“没错。”“这样的话,答案不是很简单吗?”“怎么个简单法?”“前面那个人,他听了蝉丸法师弹的琵琶,自己就停下来,是因为他听了高手的演奏,自感汗颜。”“哦。”“也就是说,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水平,听得懂蝉丸法师的琵琶。第二个人连蝉丸的琵琶有多高明也听不出来,只知道没头没脑地弹下去。”“哎呀,真是这么回事哩,晴明。”“博雅,你从何得知此事?”“有人和蝉丸一道去了近江,这人在归途中,听蝉丸法师无意中提及那两人的琵琶。我是在清凉殿上听他说的。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哦。”“唉,”博雅抱着胳膊,望着晴明说,“蝉丸法师真是有涵养的人啊。”

博雅为此一直感叹不已,不时点点头。“特别想跟你说说这事,所以今晚有空就过来了。”“我的酒兴让你勾起来了。”“也好。”博雅已应允喝个痛快,但晴明却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想喝,今晚却不行。”“为什么?”“还有要事。刚刚要出一趟门的,后来知道你今晚会来,就等你了。”“是一条桥的式神通知你的?”“啊,有那么回事。”

盛传这位晴明在桥下安置了式神,必要时可叫出来使唤。“怎么样,和我一起去?”“一起?”“我这就要出门了。”“方便吗?”“是你嘛,应该没有问题。”“那,你这是去干什么呢?”“与蟾蜍有关。”“蟾蜍?”“说来话长,你要是去的话,路上再跟你说。”

虽然是对博雅说的,但晴明的视线不在博雅身上,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庭院,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味道。

晴明肤色白净,双唇微红。他微笑中带着一丝蜜意,将视线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你如果来的话,有一两件事会帮上忙。”“那就走吧。”“好。”“走吧。”“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二

他们乘车前往。

这是牛车,拉车的是一头大黑牛。

长月之夜,弯而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有如猫爪。

经过朱雀院前面,由四条大道折向西这一段,博雅是认识的,但再拐几个弯之后,博雅就不认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转似的。

上弦月的朦胧光线自天而下,月亮太小,四周近乎一片漆黑。只有天空发出混沌的青光。但与地上的黑暗相较而言,天空的颜色简直谈不上有光存在。

空气湿漉漉。皮肤凉浸浸,但身上却汗淋淋的。

既是长月,即使在夜间也不应觉得寒冷才对,但透过帘子吹进来的风却带着寒意。尽管如此,身上的汗还是出个不停。博雅都弄不清哪种感觉更真实一些。

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由臀部传送进体内。

晴明一直抱着胳膊不作声。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博雅心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门前已停着这辆牛车。没有随从,也没有其他人。虽是牛车,却没有牛。

莫非由人来拉这辆牛车?

博雅刚开始这样想,马上就注意到牛车的轭已套上了牛。

那是一头黑色的大牛。

博雅猛然一惊,怎么忽然冒出来那么一头大牛?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牛身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他自己没有看清而已。

旁边还有一名女子。她身披层叠的唐衣,就是出迎的那个人。

博雅和晴明钻进牛车,车子便发出沉重的声音往前走。

自出发到现在,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博雅掀起前面的帘子,向外张望。

夜间的空气融入了树叶清爽、丰熟的气味,钻进车厢里来。

他怔怔地望着黑不溜秋的健硕牛背。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导,他们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轻飘飘地升空而去,像一阵风似的把握不住。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仿佛洒满了磷光,隐隐约约地闪烁,就像一个美丽的幽灵。“哎,晴明。”博雅开了腔。“什么事?”“如果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模样,会怎么想?”“哦,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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