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密码合集(1-3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3 01:5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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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冶文彪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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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合集(1-3册)

清明上河图密码合集(1-3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清明上河图密码合集(1-3册)作者:冶文彪排版:清茉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6-08-01ISBN:9787550272675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北宋宣和三年,清明。

一只船,如一枚重重的棋子,落向大宋的棋盘。

天下局势随之而变……引 子客船消失……

欲问大宋兴衰,先数汴河船帆。

大宋货运主要靠水路,若说汴京是天下的头脑,汴河便是喉管。它斜贯京城,西接黄河,东连淮泗,向南直通长江,天下财货十之五六都由汴河输送至汴京。大宋定都于汴梁,正是为此。汴河上客货船常年不绝,白帆如翼,船桨翔舞,每天输送财货数以亿计。尤其是开春以后,河水初涨,东风借力,往来船只时常挤满河面,腾让不开。但自从去年底方腊在东南造反,来汴京的船只大减,今天水面上空出不少。

不过,片云难掩晴空,东南再乱,也止不住汴京人的赏春兴头,何况今天是清明,城里大半人家都出城扫墓踏青,汴河两岸仍旧人头如蚁,声喧如蜂。加之一河春水漾漾东流,两岸新柳淡淡笼烟,景致仍旧鲜明活暖。

汴河北岸有家章七郎酒栈,临河栏边坐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名叫古德信,他是枢密院南面房令史,在这里等人。由于心里有事,他无心观赏这河景,手指不住叩着木栏。

这时太阳升至正头顶,已到正午,古德信扭头向外望去,见自己的亲随甘亮正在和店主攀谈,便问道:“如何?”甘亮二十来岁,身穿青缎长袍,细眉细眼,简练干净。他虽在说话,却不时望着西边虹桥方向,听到问话,忙答道:“仍不见人。要不要卑职过去看看?”古德信答道:“不必。”

甘亮仍继续望着,却见斜对岸人群中隐约一个矮胖身影,提着件东西正要上虹桥,再一看,是古德信老友顾震的亲随万福,他忙道:“万福倒是来了。”

古德信正要答言,虹桥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叫嚷,声气似乎很紧急,他不由得站起身,探出半截身子向虹桥那边望去,见桥上许多人都趴在桥栏上,全都望着桥下一只客船,纷纷挥臂叫嚷。再看那只客船,正要穿过虹桥,桅杆却高过桥梁大半截,眼看就要撞到桥梁。古德信心里一惊,忍不住说了声:“不好!”

对岸一只小篷船上,有一对船家夫妻。男的叫鲁膀子,女的叫阿葱。阿葱正在淘米,听到叫嚷,怕漏了米,并不理睬,自顾自继续小心倾倒米盆里的水。鲁膀子却天生好事,一抬头,看到那船的桅杆还不放下,甩开腿就往虹桥那边奔去,前面岸边泊着只长篷客船,鲁膀子纵身跳上了船篷,挥着臂膀,大声朝那只客船喊道:“桅杆!放倒桅杆!”

听到四周叫喊,那只客船上的人才发觉,几个船工先后跳上顶篷。那船的桅杆根部有轴,嵌套于桅座上,用插销固定,可以拉起放倒,称为“眠桅”。一个船夫慌忙拔开插销,其他几个抓住牵绳,一起拉倒桅杆。但春天水涨,水流很急,其他船工又慌了神,稍一耽搁,船头便被水流冲偏,船身也跟着横了过来。

鲁膀子又在这边继续叫喊:“稳住舵!快划桨!”

其实四处人都在叫喊,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自己在喊什么。鲁膀子却顾不得这些,常日小心伺候船客,难得大声说话,这种时候,热心出出力,喊喊很痛快。

他见那船上有个身穿褐色锦衣的人也爬上了顶篷,应该是船主,那船主挥臂大声呼喝起来,下面船工这才随着他一齐喊起号子,拼力划桨,“呼嗨呼嗨!呼嗨呼嗨!”船身渐渐稳住,但船头却难以回转。鲁膀子又叫道:“纤夫!纤夫!”

那船上的人似乎听到他的喊声,有两个汉子急忙跳下船,飞快奔上桥头,从桥面抛下绳子,下面船夫接住拽紧,桥上几个路人也出手相助,上下一起用力,死命拉拽,船头才终于调正。

虹桥上,万福提着一壶酒,刚走到桥顶就听见叫嚷,他忙趴到右边桥栏去看,见下面一只客船遇险,也不由得替它忧急起来。船上二三十个人全都在拼力喊号子划桨。万福见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童,竟也爬到顶篷上。妇人慌得失了张致,不停望着四周叫喊,又不时摇着身边孩童的手,后来竟将孩子抱起来,不住向桥上的人指着自己孩子,似乎是在求救,但船篷顶距桥梁至少有两人高,根本无法将那孩子接上来。万福有些着恼:这个做娘的,这种时候带孩子到顶篷上做什么,万一跌倒摔进水里可怎么是好?就算那船被冲得倒转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好好留在舱里,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

幸而那船终于掉回船头,缓缓驶进桥洞,万福才松了口气,继续向对岸走去。才走了几步,却听见岸边又有人嚷起来:“盐!盐!”再看岸边的人,都指着桥底下惊喊。

他正在纳闷,鼻子里嗅到一股香气,像是木樨之香。听人们又在喊“着火啦!”随后便看到桥东边升起一阵烟雾,他这才明白人们喊的是“烟”。桥上的人又都奔到另一边桥栏,他也挤进去向下望,那只客船半截已经驶出桥洞,船上竟然烟雾腾腾,渐渐将船身罩住,只能依稀看到顶篷有人影晃动。烟雾中并不见有火苗,再细看,那烟雾也似乎并不是船板着火的烟气,更像是水蒸的雾气,而且并不是一处冒烟,船头、船侧、船顶、船尾,处处气雾蒸腾,整艘船像是一只沸水上的大蒸笼。

气雾漫上桥梁,香气也越来越浓,直冲鼻窦,馥郁透脑。万福觉着有些心神迷眩。他身边两个人更是如同被酒熏醉,竟然闭起眼,咧嘴傻笑,一个甚至挥起臂膀,像是要舞蹈一般。

气雾迎面飘过,万福眼睛有些酸刺,泪水随即涌出,迷蒙中,只见那船已驶过虹桥,气雾越蒸越多,船上人与物全都隐迹不见。水面上,唯见一大团白雾,滚滚向前。

虹桥上游不远处,北岸泊着两只船。前面一只是新船,漆着鲜亮红漆,船檐一圈挂着彩帘,下了锚停在水中,离岸有一段距离。后面一只则是客货两用的旧船,紧靠岸泊着。三个船工正躺坐在船顶凉棚下闲聊午休,听到叫嚷,都向虹桥那边望去,见一只船烟雾腾腾穿过桥洞,向自己这边驶过来,三人惊得都坐直了身子。

那船通体都被烟雾罩住,看不到船上人影,只闻到一股浓郁香气。那船一路疾驰,不多久就驶到近前,却仍不减速,竟直直冲向前边那只新船!

三人全都爬起身,朝前面那只新客船大声叫嚷:“喂!要撞船啦!”

然而那新船的窗户全都关着,方才还听到里面男男女女在说笑唱歌,现在却听不到任何声响,也不见有人出来。三人继续大叫,新船上却仍然毫无回应。这时,那只烟雾船已驶过三人面前,相距只有几尺之遥,一阵烟雾扑面而来,浓香贯脑,眼泪顿时被激出,想咳嗽又咳不出,只觉得胸闷神眩。泪水混着烟雾,再看不清东西,只听到木板挤撞的吱吱咯咯声。

岸上有家老乐清茶坊,临河的桌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年轻店主乐致和,另一个中年儒士叫简庄,两人听到吵嚷,一齐向外望去,见河面上横着一大团烟柱向这边冲过来,滚滚烟雾中,只隐约露出一些船影。两人眼睁睁看着它撞向新船,都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然而——当两船相撞,前面那只新船剧烈晃动,后面那只客船虽然停住,却仍旧雾气蒸腾,那雾气将新船尾也一起罩住。而且,雾气竟像是被新船吸食了一般,不断收缩,雾中那客船却始终未露出身影。

雾气渐渐越缩越短,不多时,只剩新船尾部一团。

而雾中那只客船,竟凭空消失!

河面上只剩那只新船,仍在不住晃动,船尾仍罩着一团烟雾……

两人睁大了眼睛,哑了一样。正在吃惊,那团雾中忽然飘出一个身影!

很快,那身影飘离白雾,在水面顺流滑行,漂向虹桥。两人这才看清,那身影似乎是位道士,白色道袍,白色道冠,一领白色大氅,迎风翻飞。他身后,竟有两个小童并肩而立,也是小白冠,小白袍。

万福一直挤在虹桥上惊望着,看到那只客船竟凭空消失,做梦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等看到雾气中飘出人影,更是惊得张大了嘴。

桥上、两岸的人纷纷叫起来:“神仙!神仙降世啦!”

半晌,万福才发觉,那“神仙”并不是漂在水上,他脚底下有一大张白毡布,毡布似是铺在一张木筏上。“神仙”很快漂到虹桥下,万福睁大眼睛细看,只见那人身形丰腴,银发银髯,面色红润,头戴银莲华冠,身穿素锦道袍,腰围镶银玉带,肩披雪白道氅,足蹬一双绣银云履。他挺身而立,大袖迎风鼓荡,白氅飘舞翻飞,仙风绝俗,飒然出尘。

他身后那两个小童,都穿银白小道服,玉琢一样,玲珑可爱。每人提着一只银丝花篮,篮里盛满了花,红如胭脂,异常醒目。两个小童不停伸手抓起篮中花朵,随行随撒,水面上,红瓣不断飘飞。

万福如同跌入梦境,恍恍惚惚,嘴角竟流下口涎。

很快,白毡漂过虹桥桥洞,顺流向东而下。身边众人闹嚷着又纷纷追到东边桥栏,万福这也才回过神,忙擦掉嘴角口水,转身也赶了过去。但人太多,他身形矮胖,行动又慢,还得护着手里的酒坛,费力扒拉踮脚,才勉强看到一点影子,过了片刻,靠里面的人喊起来:“天书!天书!”他却什么都看不到,更是急得不得了。

甘亮刚才就急急赶到虹桥边,但桥上已经挤满了人,他只能在桥根踮着脚张望,烟雾中飘出人影后,人们嚷成一团,有的竟跪倒在地上,叩拜祈祷起来。甘亮虽然不信神仙,也惊得眉毛直跳。

那白衣道士顺流漂过虹桥,甘亮腿快,忙沿岸追了下去。见那白衣道人在水面上张开双臂,上下挥动,如一只白鹤凌风而舞。白毡后忽然展开一匹银帛,银帛在水上越展越长,足有一丈多长,两尺多宽,帛上似乎有几个泥金大篆字。但甘亮离得远,银帛又在水面漂翻不定,只看到第一个字似乎是“天”字。

白衣道士越飘越远,只留下那幅银帛在水面上漂浮……木篇 八子案第一章羽客、天书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

汴河从汴京城南斜穿而过,沿河一条长街叫汴河大街,横贯全城。进东水门不远,一条南北纵向小街,是香染街。两街交会的东北街角有一家小食店,是查老儿杂燠店,店头坐着一个浓髯、鼓眼的说书人,正在讲史,店外围了十几个人。

其中有个年轻男子,叫赵墨儿,刚刚年满二十,目光清润,性情温善,略有些腼腆。站在人群里,如一卷细韧竹纸,静待笔墨。

他刚刚送嫂嫂去近旁赵太丞医铺,给小侄儿看病。他先回转来,见旁边在说书,认得那说书人是彭嘴儿,便也凑过去听了几句。彭嘴儿向来喜欢信嘴海说,现在又开始编扯东汉末年张角黄巾的故事,又造出些神魔鬼怪的事迹来:“那天公将军张角,生下来时,狂风大作,雷声滚滚,头顶生了一根三寸肉瘤,刚巧有个异人路过,认得那是龙角……”

旁边一人忽然插了句:“现今东南闹事的方腊,和这张角倒有些像呢。”

另一人道:“果然有些像,张角当年闹得天下大乱,覆灭了汉朝。如今方腊才起事几个月,就已经攻下了江浙二十几个州郡。童贯率大军去剿,至今还奈何不了。对了,那张角后来怎么样了?”

彭嘴儿笑道:“被曹操灭了,诸位听我慢慢道来……”

第一个人又插话:“童贯和曹操也像!”

又有个人道:“这两位可不像,曹操能生出曹丕、曹植,那童贯这辈子都是童子身。”

众人一起哄笑起来,纷纷评点调笑起朝中那些大臣阴私丑事,继而又争执起东南局势、辽金战事,早忘了听彭嘴儿说黄巾军。看彭嘴儿坐在那里哭不是、笑不是,墨儿忍不住笑起来。京城便是这样,似乎人人都是皇城密使,朝野上下,京城内外,无事不知,无理不通。又似人人都是说书人,一张嘴,就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没有个穷尽,把正经说书人挤得没地儿站脚。

墨儿回头望向街对角凉棚下自家的书讼摊,哥哥赵不尤已坐了下来,来了两位客人。他忙摸了几个铜钱,投到彭嘴儿身边的粗瓷碗里,转身回去了。

赵不尤年方而立,身形魁梧,眉如墨刀,似黄庭坚《松风阁》诗帖中的雄健两撇。从左额到右颊,斜斜一道伤疤,让他的脸乍看起来,十分猛厉。

此刻,赵不尤端坐在桌边,正在听对面一个青年男子说话。墨儿认得,那人姓梁,是个刀镊手,专门替人理发修眉,因鼻梁生得有些歪,人都叫他“梁歪七”。另有个男子陪坐在他身边,姓胡,扁胖脸,常日出入宅院,替人跑腿帮闲,说合交易,这一行当的人当时被称为“涉儿”。两人常在一处。

只要赵不尤接待讼客,总有人围过来旁听,甚而比彭嘴儿更讨人气。这时已有好几个人凑了过来。

梁歪七用右手捂着左臂,苦着脸,正在述说原委:“我上那人家里给他修完了面,他不给钱,我争了两句,他抓起我的剃刀,就朝我脖颈割过来,我想躲,没躲赢,被他一刀割在了臂膀上……”

胡涉儿在旁边重重点头:“对!幸而我正好进去,全被我看见了,看得真真的!那厮好不凶恶,不给钱,还连骂带踢,要杀人,现在人证、物证都在,赵判官好好帮阿七写张讼状,得狠狠惩治惩治这恶徒!”

赵不尤像往常一样,注视着两人,只听,不说话。他的目光沉黑,很多人都怕和他对视。这时,墨儿见哥哥眼中隐隐射出一阵寒意,有些纳闷。而梁歪七和胡涉儿两人一碰到赵不尤目光,都很快闪开,一个斜望着桌角,一个眼珠转个不停。

赵不尤听完后,略一沉思,望向梁歪七的左臂:“我看看伤处。”

梁歪七用右手费力解开衣带,胡涉儿忙站起来,帮他脱掉里外两层衣袖,露出臂膀来,左臂上扎了一圈白布,布上浸着血。赵不尤起身凑近,轻轻揭开白布边缘。墨儿也忙过去一起查看,臂膀上果然有一道斜长伤口,虽然敷了药,但仍看得出来伤口情状,从臂膀外侧,一直延到内侧,由深而浅,划破了臂围的小半圈。

看过伤口,墨儿不由得望向哥哥,赵不尤也正望向他,两人目光相遇,会心一笑。

胡涉儿在旁边又大声补充道:“是斜对面梅大夫替他医的伤。我陪阿七去的,梅大夫也是个证人。”

赵不尤问道:“割伤后立即去医治的?”

梁歪七才点了点头,胡涉儿便抢着道:“一条膀子看着就要废了,怎么敢耽搁?”

赵不尤神色忽变,直视梁歪七,目光威严,沉声道:“回去!莫生事。”“嗯?”梁歪七和胡涉儿都一愣。

胡涉儿大声问道:“赵判官,你这话是怎么说?”

赵不尤并不答言,转头望向墨儿:“你来告诉他们。”“我?”墨儿知道哥哥想考较自己,对此事他心里已经大致明白,只是生性腼腆,当着这么多人有些难为情。“不怕,尽管说。”赵不尤鼓励道。

墨儿轻声清了下嗓子,才对梁歪七道:“这伤口是你自己割出来的。”“你胡说什么?”梁歪七没答言,胡涉儿已经跳起身大声嚷道。

墨儿惊了一跳,忙望向哥哥。赵不尤沉声喝道:“坐下,听他讲!”

胡涉儿眼珠翻了两下,悻悻坐了回去。

墨儿在心里默默梳理了一下,又清了下嗓子,才开口对梁歪七道:“有三条证据可证明你说谎。第一,你要告人,却声音低弱,不敢抬头直视我哥哥,定是由于心虚……”

胡涉儿嚷起来:“他生来就这个胆小样儿,不成吗?”

赵不尤又喝道:“莫嚷!好生听!”

胡涉儿只得闭嘴。

墨儿接着道:“第二,若是对面的人手执剃刀,误割到你的臂膀,一般只是一划而过。但你臂上的刀伤,起刀处深,收刀处浅,定是自己去割,下手时咬牙狠心用力,所以深,刀划下去后,受不了痛,所以收刀时浅……”“割道口子哪有这么些说法?”胡涉儿嘴里咕哝着,声气明显弱了许多。梁歪七更是面色灰白。赵不尤则笑着点了点头。

墨儿继续道:“第三,还有个最大的漏洞——衣袖。你上门去给人修面,必定是穿着衣裳,这季节不会光着臂膀。那人用剃刀割你,自然会先割破衣袖。你说被割伤后立即去医治了,自然没工夫去换衣服,然而你的衣袖——”

梁歪七刚将袖子套好,左臂衣袖虽渗出血迹,却没有破口。胡涉儿猛地跳起身,一脚将梁歪七踢翻在地,恨恨骂道:“贼歪七!平白让俺受一场霉气,呸!”说罢转身就走了。梁歪七费力爬起来,头也不抬,也拔腿快步逃开了。

旁边围观的,全都笑起来。其中一人笑得格外洪亮:“哈哈,赵大判官又帮我省了一桩麻烦!”

墨儿回头一看,是哥哥的老友顾震。现任开封府左军巡使,主掌京城争斗、纠察之事。顾震四十来岁,鹰眼鹰鼻,斜插一对眉毛,长相有些凶鸷,平日行事也和猛禽一般。今天他身着便服,看来是出城闲逛。

墨儿忙躬身作揖,顾震笑着在墨儿肩上拍了一把,赞道:“京城又多了个后生讼师,好!”

墨儿忙笑着谦道:“顾大哥过奖。”

赵不尤也已站起身,笑着叉手:“老顾。”

顾震笑道:“古德信在章七郎酒栈订了一桌酒菜,走,今天清明,去痛快喝两杯!老古应该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不巧,简庄先生已先约了我。”“那竹竿夫子?哈哈,那你就去谈经论道吧,我和古德信大酒大肉去——”

顾震话未说完,一个矮胖的人从东边急急跑过来,是顾震的亲随万福,他一眼看到顾震,几步奔到跟前,气喘吁吁道:“大人,虹桥那边出大事了!”“什么大事?”“有只客船凭空不见了,有个仙人降凡了,还有一大幅天书……”“什么乌糟糟的?”顾震皱起眉头,向东边望去,隐约能听到叫嚷声,“嗐!看来这假又休不成了,不尤,到时候恐怕又得劳烦你了。”“若有用处,尽管说。”“那我先去看看。”顾震一叉手,带着万福一齐向城外走去。“爹!”

墨儿正和哥哥赵不尤望着城外疑惑,忽然听到一个幼儿叫唤。

是嫂嫂温悦,抱着琥儿,和瓣儿一起缓步走过街来。墨儿忙迎过去,从嫂嫂怀里接过小侄子,琥儿刚过三岁,半耷着眼皮,没了精神。

温悦身穿月白窄袖对襟长褙子,浅青襦裙,人如其名,温婉和悦,如同夏夜清风淡云间的月。墨儿从未见她冷过脸、恼过谁。嫂嫂和哥哥站在一起时,两人看着既悬殊,又异样相衬,似一幅墨石幽兰图。

瓣儿和墨儿是一对孪生兄妹,瓣儿眼波清亮,娇小面庞上娇翘的小鼻头,穿着深绿锦边的浅绿无袖褙子,粉白衫儿,鲜绿罗旋裙,如绿叶衬着一朵白茉莉。

赵不尤伸手摸了摸琥儿的额头:“还有些烫。是我不好,不该忙着赶路。”

寒食清明,宗室子弟都去祭祀祖陵,赵不尤是太宗皇帝六世孙,前天带着琥儿赶到太宗永熙陵,祭祀罢后,他不喜和众人一起慢腾腾坐车舆,自己抱着琥儿,骑马先赶了回来。琥儿第一次骑马,一路欢叫,回来却嚷头痛。

温悦道:“赵太丞说不打紧,只是受了点小风寒,吃几丸药就好了。”

琥儿撅起小嘴:“我不吃药。”

瓣儿逗道:“琥儿又有什么高见了?”

琥儿病怏怏地说:“药是偷的。”

众人都一愣,瓣儿笑道:“刚才我明明付了药钱呀。”

琥儿奶声奶气道:“姑姑不是常念——‘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家一听,全都笑起来。

说笑了一阵,赵不尤让墨儿去对街梁家鞍马店雇了顶轿子,送温悦、瓣儿和琥儿回去。

轿子走后,两人又坐回到书讼摊,不到一个时辰,又接了三桩案子。

两桩仍是无理兴讼,当即说破劝回,一桩关涉到宅界纷争,须得交官府裁断,要写讼状。墨儿虽不爱说话,写讼状却已是熟手,仍由他执笔。他照规矩,先用朱笔蘸了朱砂汁,在卷首写下所讼事目,而后换墨笔,写明所讼因由,不到一盏茶工夫,便挥笔而就。

赵不尤浏览一遍,简练清晰,有理有据。官府明定,诉状正文不得超过二百字,墨儿只用了一百六十字便将事由说清,自己来写,也不过如此。赵不尤不由得赞了声好,从袋中取出官授木印,在年月日前盖了印,印文是:“文庄坊居住写状钞人赵不尤官押”。

那人拿了讼状,连声道谢,虽然不甚富裕,却也取出一整吊钱来答谢。墨儿忙告诉他,官府还在休假,得过两三天才能去申报立案。等赢了官司,再一起付钱不迟,况且这案子不大,要不了这许多钱。那人这才收好钱,连口称谢,拜别而去。

看时候差不多了,赵不尤让墨儿收拾笔墨,一起出城去赴简庄之约。

今天一气办妥了四桩讼案,墨儿看起来很是畅怀,走起路来脚步都轻快很多。迎面走来几个身穿白色襕衫的太学生,赵不尤想起明天是殿试日,便问墨儿:“你还是不打算去应考科举?”

墨儿点点头,微微一笑:“我就跟着哥哥,替人写讼状,这样很好。”

赵不尤略想了想,才开口道:“人固然不能利欲熏心,但也不必刻意清高。前日我读《韩非子》,见他论‘势’,有段话说得很有道理,‘有才而无势,虽贤,不能制不肖’。我大宋,其他不敢夸口,但这科举取士之法,却是远胜前代。真正做到了取士不问家世,哪怕寒门小户、农家之子,只要用心向学,都有望博得一第,施展抱负才干。我想,孔子若生在当今,恐怕也会全力应考——”

不能参加科举,无法为国效力,曾是赵不尤心头一大憾。

宋代开国以来,鉴于历代皇亲国戚篡权夺位之乱,故而不许宗室子弟参科举、任官职,只能在宗室学校就学,学成也只授予虚衔,不任实职。赵不尤自幼好武,曾中过宗学武举魁首,却也只得了个“武功郎”的虚衔。近年来,宗室限令松了一些,有个别宗室子弟文行优异,被任了官职。赵不尤也转而习文,不过,当初武举比试兵器时,他脸上受了伤,留下道疤,形貌不雅,即便能参加科举,也触了“废疾者”禁考之限。

最近几年,他才对此渐渐释怀。墨儿并非他亲弟弟,只是义弟,并没有这科举限制。

墨儿却微笑着说:“我不是要清高。哥哥不是也说,如今世道不正,朝廷被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等人把持,公门变作了私门,忠直之人,在朝廷难以立足。哥哥虽然做不了官,但这些年平息过多少纷争冤仇,还不是一样在行善济世?”

赵不尤微微一笑,心想,墨儿不善争竞,若在仁宗朝,或许能有番作为,当今之世,不去仕途也好。何况朝廷现今官职冗滥,上届进士选出已经三年了,大半却都还在待缺,就算考中,也未必能得一个实职。

两人说着话,才出东水门,就见万福挪着胖身躯,气喘吁吁奔了过来:“赵将军,我家大人请你过去帮忙查看。”

当年,赵不尤参加宗学武试,按例马上射八斗力弓即为一等,赵不尤却能骑射一石硬弓,当时箭靶挂在一株粗柳上,赵不尤一箭射出,不但中的,而且射穿了牛皮箭靶,箭杆贯透树身,箭尖钻出树背。那日天子也来观试,见后大喜,赞道:“昔日汉家有飞将军李广,能射箭入石;今日不尤神射,不亚李广,乃我大宋赵家飞将军。”并当即封他为宁远将军,虽然只是虚衔,但宗族及朝中人从此都尊称赵不尤为“赵将军”。“老顾现在哪里?”赵不尤问道。“汴河北岸,虹桥西头,老乐清茶坊那边。”“我正巧要去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说出来您一定不信,一只客船,两岸数百人盯着,凭空就没了!”“老顾去那里初查过了?”“查过了。顾大人说那样一只大船岂能凭空消失,若不是被烧掉,便是沉船了。那船消失前,我正巧在桥上,亲眼瞧见那船被雾气罩住,并不是着火的烟气,而是雾气,还散着木樨香气。那船消失后,水上也不见烧焦的木块残片,所以不是烧毁;顾大人又找了几个船工,潜到水里去找,也没有发现沉船……”

赵不尤听后并不言语,墨儿则有些吃惊。

万福继续讲道:“客船消失后,又有个白衣道士在水上飘,人都说是神仙。还有一幅银帛,写着八个大字……”“什么字?”“天地清明,道君神圣。”“哦……”赵不尤听后仍不言语,默默沉思。“赵将军,您先过去,我家大人命我去城里找人手——”

赵不尤和墨儿一路来到虹桥边,沿途街边人们纷乱无比。有的大呼小叫,有的交头接耳,乱哄哄中,断续听到一些言语:“我眼睁睁瞧着,那船就没了!”“神仙降世,天降祥瑞!”“天地清明,道君神圣。说的不就是当今赵官家?”“如今这世道哪里清明了?分明是反话!”“都三月天了,哪里有鲜梅花?”

两人一路听着,刚要上桥,赵不尤无意间一扭头,看见桥东头茶棚下坐着个人,圆脸、大眼、厚嘴唇,认得是枢密院北面房的令史李俨。李俨正闪着大眼,微弯着腰,赔笑说着什么。再一看,他对面上首坐着个中年浓须男子,身穿便服,不认得。那浓须男子听李俨说完,点头笑着高声说了句“不亦乐乎!”虽然隔了段距离,旁边又人声混杂,赵不尤仍听到那四个字说得语调有些怪,不像汉地声调,似乎是高丽人学说汉话。再一想,高丽使者如今由枢密院北面房接引款待。那短髯男子应是高丽使者,李俨恐怕是陪他来游赏清明河景。

赵不尤没有多想,举步上桥。桥上仍有不少人,三五聚在一起,也在指点谈论,都兴致高涨,眼睛放光。只有一人,身穿灰袍,背着个木箱,独立在右手桥栏边,低着头,扳着指头,像是在算什么。赵不尤认出来,是故友张择端,翰林图画院的画待诏。

此刻,张择端站在桥栏边,一时闭眼,嘴中碎念不已,一时又睁眼,左望右望,忽而又急转过身,朝左边跑过来,距赵不尤只有几步远,却视而不见,跑到左桥栏边,又指指点点,念念叨叨:“货船五只、一大四小、客船三只……不对,还有一只货船,方才在桥这边,已经穿过桥到了下游……”赵不尤顿时明白,他是在打腹稿,恐怕是想把方才一场大乱画下来。

他知道这位画痴一旦入迷,雷也打不醒他,便没有打招呼,径直走了过去。

上到桥顶,赵不尤向西边望去,北岸不远处泊着两只客船,前面那只新船边有几个士兵执械守着,应该便是那里。简庄所约的老乐清茶坊就在岸边,正对着那只新客船。

两人下了桥向西,快步走近那只船。赵不尤先望了一眼老乐清茶坊,见檐下立着两个人,一个清瘦挺直,正是简庄。另一个年轻温雅,是这茶坊的店主乐致和。简庄是汴京名儒,同乐致和等七人志趣相合、师友相称,常在这城东汴河湾相聚,谈文论道,诗酒唱和,人称“东水八子”。

看来其他六子都还没到,赵不尤走过去向两人叉手致意:“简兄、乐老弟,今日之会我恐怕要缺席了,这边出了件大事,我得去料理一下,还望见谅!”

两人也一起向他叉手,简庄道:“正事要紧,日后再聚不迟。”“不尤!”顾震从岸边那只新客船的一扇窗户中伸出头,大声叫唤。

赵不尤又叉手告别,忙转身走过去,顾震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赵不尤凑近,透过窗户,见船内地板上躺着两个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第二章二十五具死尸

烛天理如向明,万象无所隐。——张载

那只客船应是新造不久,漆色鲜亮,工艺精细讲究。

船头、船尾的甲板都是从船身悬空虚架出去,在船两头各伸出一截,称作“虚艄”。船头用细苇席搭成凉篷,可以观景瞭望;船尾则搭了两层,底下一间客舱,顶上一座小凉篷;船前身一大间客舱,腰部则是两排小客舱。整个船体虽然很长,但外形轻盈秀逸。

四个兵士守在客船边,手执着火杈,都衣衫松垮,打着呵欠。是城外军巡铺屋的铺兵,主管夜间巡警防火,白天无事,故而这样懒散。

赵不尤和墨儿从船头登上那客船,船里残余着一股香气,似乎是木樨香。

顾震立在凉棚下等着,神情有些焦躁。身边还站着一人,是古德信,也拧着眉,没了常日那乐呵呵的笑容。赵不尤向古德信打了声招呼,古德信还没开口,顾震已抢先打断,指着大客舱闷声闷气道:“那只客船凭空就没影了,它消失前撞到了这只船,附近的人都说这船上先有一群男女在唱曲说笑,撞船后,却没了动静,也不见一个人下船。我上来一看……”

赵不尤朝舱里望去,只见船板上躺着几个人,一动不动。都身穿短葛布裤,船夫模样,只有一个穿着褐色绸衫,脸上一圈粗黑短须。另有一个是中年妇人,身穿皂布衫裙。

赵不尤转头问道:“可请了尸检官?”

顾震摇摇头,望了一眼岸上几个铺兵,皱着眉道:“正赶上休假,到处找不到人手,只捉了这几个软脚汉来。”“我先看看。”赵不尤走进舱里,蹲下身,凑近门边躺着的一个船夫,见他仰天空瞪着眼珠,全身僵硬,面色发青,嘴唇发乌破裂,唇缝微张,露出齿龈,渗出乌青色。赵不尤伸指在他鼻端探了探,没有气息,摸摸脉搏,也无脉动,已是死了。再一看,指甲也透出青黑色。

赵不尤又继续查看其他人,这大客舱里总共七具尸首,死状都一样。

顾震也跟了进来:“应该都是中毒身亡,里面还有。”

赵不尤小心避开地上的尸体,走到小客舱入口,顶篷很矮,过道极窄,如果两人对面通过,须得侧身费力避让。各客舱门窗都开着,倒还不暗。他身材魁梧,只能低着头走进去。先看左边一间,里面木板上躺着两人,进去探查,死状和大舱那七人相同。小客舱左右各三,一共六间,他挨个查过去,每间都倒着两人,共十二人,其中一个是妇人,死状都一样。

穿过小客舱,是个小过道,用来上下客。过道通往后面一间大客舱,比船头那间略小。他走进去,里面也躺着几个人,数了一下,一共五人,都是船工模样。他一一细查,状况和前面诸人一样,也都是中毒而亡。“如何?”顾震在身后问道。

赵不尤回头一看,古德信、墨儿也走了进来,顾震紧皱眉头,古德信一脸纳闷,墨儿满眼迷惘,都望着他,期盼着答案。

赵不尤摇摇头:“以目前所见所闻,还得不出任何结论。对了,说是有个白衣道士顺流漂走了,可曾找人去追?”

顾震答道:“这多亏老古。发生这事时,老古正在桥边——”

古德信在一旁接道:“那道士漂下去时,附近都是大船,不好调用。只有对岸有只小船,我让甘亮赶紧去追了,还没回来。”

赵不尤点了点头:“你亲眼见到那船消失了?”

古德信摇摇头:“当时我在章七郎酒栈等你们二位,那是虹桥东边,又在北岸,只看到那船钻过桥洞时,忽然冒出烟雾来。不过那道士漂下来时,我倒是见着了,那道士估计有六十来岁,后面还立着两个小童,虽然隔得有些远,但还是能断定那是凡人,不是什么仙人。”

赵不尤答道:“这是当然。”“还有这个——”古德信走到窗边小桌上,端过一个碗来,“道士身后两个小道童撒的。他们飘走后,我让河上的船夫捞给我的。”

赵不尤低头一看,碗里盛了些水,水上漂着两朵花,是梅花,殷红如血。他拈起一朵,见花蕊细细丛立,花瓣鲜嫩舒展,淡淡有些香气,是鲜梅花,仿佛刚从枝上摘下不久。

顾震也凑了过来:“已经清明了,哪里找的这鲜梅花?”

赵不尤沉思片刻,并不答言,反而问道:“还有那写了八个大字的银帛呢?”

顾震忙道:“忘了给你看了,就卷在船头那里,那东西更扎手——”

众人来到船头,船舷边果然有一卷浸湿的银线镶边白帛。

顾震俯身慢慢扯开,帛上先露出一个泥金篆书大字“天”,接着是“地”,顾震停住手,抬头望着赵不尤,目光有些异样:“你看后面这字——”他继续扯开帛卷,“地”字后面露出一个墨笔写的字“不”。这个字比前两个字尺寸小一些,站远就看不清。笔画粗劣,像是刚学字的人所写。

顾震继续展开帛卷,后面是“清”“明”“道”“君”,四个泥金篆体大字,之后又是一个墨笔字“欺”,最后是“神圣”二字。

连起来,八个泥金篆体大字是:天地清明,道君神圣。

不知何人,又用墨笔添了两个字,如此便成了:天地不清明,道君欺神圣。

赵不尤心里一沉,当今官家自称“道君”,这写金字的人,自然是想造出祥瑞,向天子献宠。而添墨字的人,则是公然嘲骂天子,侮辱朝廷。

古德信低声道:“这是十恶不赦、头等大罪。什么人这么大胆?”

顾震迅速卷起银帛,犯愁道:“叫我怎么处置这东西?比火炭还烫人——”“大人!”客船外忽然传来叫声。

众人向外望去,一只小船停到了客船边,船头站着一个书吏模样的精干男子,是古德信的亲随甘亮。

顾震忙走到窗边问道:“如何?”

甘亮在船上摇了摇头,面带愧色。

古德信道:“上来再细说。”

船尾一对船工夫妇各执着一根船篙,甘亮掏了几十文钱,给了那船夫。赵不尤看那船夫眼熟,却想不起来。墨儿在一旁道:“是鲁膀子,正月间不是租了他的船,请二哥一起看灯喝酒?一坛酒他偷了小半,被咱们发觉……”

鲁膀子似乎也认出赵不尤和墨儿,低着头赶紧划船走了。

甘亮上了船,先拜问过顾震和赵不尤,而后讲起追踪过程:“卑职赶过去时,那船主不在,只有他媳妇,等她找来自己丈夫,那道士已经转过了河湾,卑职催他们夫妻尽力快划,追到河湾那边,一眼望过去,却根本不见踪影。”

赵不尤问道:“前后大概耽搁了多久?”

甘亮略算了算:“最多一盏茶工夫。”

赵不尤想了想:“转过河湾,河道就直了,并没什么遮挡,今天天晴,能望到一二里远。道士乘的应当是木筏,就算你耽搁了些时间,他也不会漂得那么快。当时河上有没有往来的船只?”“没有,河面上空空荡荡。卑职一直追到了汴河下锁税关,问守关的人,他们也并未见到有人来过。”“沿途岸边呢?”“这一路下去,都是田地,只望到远处有几个耕田的。”

顾震气闷道:“又没影了?”

几人都没了言语,各自沉思起来。

这时,日头偏西,天色已近黄昏,漫天云霞如染絮,被夕阳烧灼得渐渐乌黑。两岸人渐稀少,虹桥上归人匆匆,船里也渐渐昏暗起来。赵不尤扭头看岸上老乐清茶坊,门窗幽寂,简庄、乐致和也似已不在。

静默中,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咚咚声,是小客舱那头。

随即,似乎有人在喊叫,闷声闷气,像是从船底发出……

墨儿循声抢先寻了过去,赵不尤、顾震、古德信及甘亮也随着忙钻进过道。“是这里!”墨儿在左边第一间客舱外大声道。

客舱过道本就狭窄,这时天色已暮,过道中越发昏暗。赵不尤弓着身跟过去,客舱右边一张木床占了小半间,勉强可睡两人;左半边虽空着,但窗口摆了张小木桌,两把方凳。地上还躺着两个昏迷的船夫。墨儿进到门里,舱中已无多少余地容足。

墨儿跨过两个船夫,站到木桌那边,给赵不尤腾出一点地方来。

这时,舱里又响起那闷叫声、敲击木板声,是从墨儿脚下发出。

赵不尤忙走进去,顾震也已赶来,扒在门边,伸进头来粗声道:“下面藏了人?”

墨儿把木凳和木桌都搬到床上,趴下来听了听,下面仍在哼叫敲击,他用手掌沿着木板缝隙摸索,摸了两个来回,都没找到撬开木板的下手处。

赵不尤俯身看了看床下,见墙板底缝隐隐透进些微光,便道:“平推试试。”

墨儿用两掌抵住木板,左右使力,木板果然向床那边滑动了一些,他加倍用力,木板横着移动,从床下墙底缝伸了出去,底下露出一个长方深坑。因在窗根下,昏黑如墨池,是个暗舱。

墨儿正低头查看,一个黑影猛地从暗舱里冒了上来,伴着一声刺耳怪叫。墨儿惊得一倒,坐到了脚后那具尸身上。暗舱里冒出的那个黑影大口粗声喘着气,并不断发出怪声。

一团光从过道里亮起,是甘亮,从大舱那边找到盏油灯,点亮端了过来。赵不尤忙接过灯盏,朝里一照,是个年轻男子,也穿着船工短葛,他见到舱里诸人,猛地睁大眼睛惊叫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顾震在门边粗声道:“开封府左军巡使,你是何人?为何在这底下?”

那船工越发惊恐,边喘气边答道:“小人……小人是这船上的船工,名叫谷二十七,小人也不知道……为何在这底下。”“大人!”后面忽然传来叫声,是万福,站在岸上,从对面客舱窗口的暮色中露出一张胖脸,“大人,只找到了七个弓手。”“正好!”顾震走进对面客舱,“叫他们都上来!守住船的各部位,不许任何人上来。”

这时暮色渐浓,河水变得乌青,河上升起一阵春寒凉意。

甘亮将船上挂的十几盏灯笼全都点亮,船顿时变得暖黄透亮,如一弯明月浮于墨云之上。但灯影下,那些船工的尸体却显得越发幽诡,若不是有人走动,简直如同一只鬼船。

赵不尤一直暗暗盯着谷二十七,从暗舱里爬起来后,他一直低着头,又偷偷环窥四周,不停咬着下嘴皮,似乎在探视什么;看到地上两个死去的船工,他眼中惊疑,却没有出声,双手捏弄着,似乎在犹豫什么;带他出去,走进大舱时,见到地上躺的那些人,他脚步一顿,左右乱瞟,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半晌,他才低声喃喃道:“不是……”

古德信在他旁边,忙问:“什么?”

谷二十七抬起头,目光发怯,声音提高了些:“这不是那只船。”

古德信又问:“什么?”

谷二十七望了望船舱四周:“这不是我们那只船。”

古德信有些着恼,第三次问道:“你说什么?”

谷二十七似乎已经清醒确证,目光镇定起来,声音也提得更高:“我家那只船是从应天府来的,船主姓梅,船帆上绣了朵大梅花,叫‘梅船’,那就是我家船主——”他指了指地上那个身穿褐色绸衫的男子。

众人听了都迷惑不解,赵不尤问道:“你们那船上午是否停在虹桥那边?”“是!”谷二十七忙点头。

顾震忙问:“这么说你本该在那只梅船上,现在却到了这只船上?”

谷二十七才点点头,没来得及出声,小舱中传来一声急叫:“顾大哥!哥哥,你们快来看!”

是墨儿的声音,从方才左边那第一间小舱中传出。

赵不尤和顾震又一起躬身钻进小舱过道,到那舱门前,见墨儿趴蹲在地板上,手里端着那盏油灯,灯影下,方才那个暗舱旁边又露出一个方洞。

墨儿回头指着暗舱边缘道:“我见木板缝边似乎有血迹,试着推了一下,果然还有个暗舱,里面也有个人——”他将手中的灯盏朝里照去,里面露出穿着一双黑毡靴的脚,石青色梅纹缎袍,在灯光映照下,泛着幽蓝光泽。由于暗舱的小半截伸到床下,舱底那人的上半身被床板遮盖,看不到面部。

顾震忙唤了两个弓手,将小舱中那两具尸体搬到对面舱室中,腾出空地,又将床板也掀开搬走。墨儿将灯盏照向那人面部,一见之下,猛地惊呼起来。赵不尤等两个弓手出来让开,才走进去,墨儿回头望着他,满脸惊异,杂着悲恐。

赵不尤俯身望去,虽然这几年他经惯了各色奇诡场面,但一看到舱底那张面孔,也不由得一震,发出一声低咤——那人是“东水八子”中的“剑子”郎繁!

郎繁双眼紧闭,面部僵冷,他的眉骨、颧骨、鼻梁本就生得高耸,灯影之下,更显得眼窝黝深。加之灯焰摇动,他嘴角的阴影也随之游移不定,原本面无表情,看起来神情却似乎在变个不停,忽乐忽忧,忽哀忽惧……

赵不尤忙伸手按住郎繁右手腕去探脉息,然而,触手冰硬,脉息全无,已经死去。他刚要松开郎繁的手腕,却见手背上有一圈伤痕,抬起来一看,是一圈牙印,咬得很深,看印痕,应是成年人所咬。再看郎繁左胸口,衣襟上一大摊黑影,如墨迹一般,伸指一蘸,冰凉湿滑。墨儿忙将灯光移过来,暗红湿浸,是血。赵不尤揭开那衣襟,里面是件白绫衫,心口位置一道伤口,应是利器刺伤。

郎繁之所以被称为“剑子”,是因他不但好文,兼爱习武。曾跟一位道士学过一套清风剑法。赵不尤曾与他过招,他这套剑法,艺过于技,足以健身,难于御敌。大宋开国以来,太祖赵匡胤为斩除唐末武人乱政之弊,抑武兴文,重用儒臣。百余年间,文教勃兴,书卷远胜刀剑,使大宋成为读书人之天下。万千文弱士子之中,郎繁武艺纵然不高,却也已经是稀有难得。

他为何在这里?因何死去?

甘亮提了两盏灯笼进来,在小舱室角上各挂起一盏,亮了不少。

那盏油灯则搁在暗舱边的木板上,灯影摇映着郎繁苍白僵冷的脸。

顾震和古德信也走了进来,顾震先俯身望去,随即闷叫了一声:“这不是剑子郎繁?”

古德信听到,忙一把推开顾震,望向尸体,一眼认出来后,身子猛地一颤,喉中发出一声怪异声响,像是心被人猛踩了一脚,惊痛莫名。

赵不尤心中也悲意翻涌,郎繁今年还不满三十,他不但练武习剑,更熟读兵书战策,满怀壮志,盼着能被委以军任,远赴西北边地,守土卫国。这两只船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竟让郎繁也卷入其中,并命殒于此?

悲慨一阵,他定了定神,对舱门外的万福道:“让那谷二十七过来认一认。”

万福忙出去带了进来,谷二十七一眼看到那个暗舱底有人,身子一颤,瞪大了眼。

赵不尤盯着他:“你过来看看这人。”

谷二十七畏畏缩缩走了过来,朝郎繁的脸望了一眼,低声惊呼一下,纳闷道:“他?”

顾震忙问:“你认得他?”“他是搭我们船来汴京的客商,昨天在应天府上的船,住在对面最尾一间小舱里……哦,不!不是这只船,是我们那只梅船。今天晌午船靠岸的时候,他和其他客人都上岸了呀,咋会在这里?”“你看到他上岸了?”“是呀,就是看着客人们都走了,梅船主才让大家收拾客舱,小人进来收拾这间……唉,又错了,不是这间,是我们那只梅船的。正收拾着,不知怎的,后脑一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转过头来。”

谷二十七转过身子,用手摸着后脑:“就是这里——”

赵不尤凑近一看,他的后脑果然有一片新瘀伤,还渗出些血,尚未干。“你们那船穿过虹桥你知不知道?”“不知道。”“你们那船上的小舱室和这船的很像?”

谷二十七环视舱室:“大小差不多,摆设也差不多,小人在水上过活,见过的客船无数,小舱大都是这个样子……”“脚下也有这种暗舱?”“这个?这个倒没有。一般客船都没有,这汴河水不算深,人和货加起来已经很重,再在这暗舱里放满东西,船会吃不住水。”“你们那船上一共多少人?”“我算算看,”谷二十七扳着指头,“梅船主,刘嫂,吴嫂,舵工两个,锚工两个,桅工三个,篙工八个,纤夫六个,杂役两个,总共二十六个人。”

赵不尤心想,除了郎繁,这船上死去的共有二十四人,连谷二十七,则是二十五人,便问道:“你自己算进去了?”“算进去了,小人是杂役。”

顾震吩咐道:“万福,你带他去认一认那些人,看看是不是都认得?”

过了一阵,万福带着谷二十七回来:“那二十四人中,他说二十二个人都是他们船上的,只有前舱两个,他不认得。”

赵不尤听了,心中惊疑。那只梅船凭空消失,船上的人却到了这只新客船上,而且全都死去?

他忙问谷二十七:“梅船上原先总共有二十六人,死去二十二人,除了你,还有三人,哪里去了?”

谷二十七忙道:“小人也不知道。”

万福道:“那船在虹桥下遇险时,两个纤夫跳下船,到桥头抛下纤绳拉船。当时太乱,不知道那两人去了哪里。卑职今早四处查问,附近的人都没留意这两人。至于剩下一人,就不知道了。”

赵不尤问谷二十七:“那三人姓名你该能想起来吧?”

谷二十七道:“两个纤夫应该是胡万和刘七,另一个……也是杂役,名叫汪三十六。”

万福道:“卑职再去查访一下。”第三章醉东风

天下国家无皆非之理,故学至于不尤人,学之至也。——张载

赵不尤比往日起得早,天才微亮,温悦还在安睡,他小心下床,拿了衫子到外间,琥儿在小床上也嘟着嘴睡得正好。他套上衫子,轻轻打开门,来到院中,一阵清寒扑面,昨夜下了些小雨,落了一地的杏花和梨花。

他舒展舒展身子,照例打了一套龙虎散拳。这些年赵不尤虽然潜心读书,却也没有丢掉习武。他以为,不论一人、一家、一国,不但该强其心,也须健其体。这才合乾健之义。本朝开国以来,强干弱枝,重文轻武,一百六十年间,文艺勃兴,国气却越来越文弱柔靡。面对北辽与西夏,只能以岁币换来和局。而如今,东南方腊造反,更有女真崛起于东北。大宋却如同一位娇弱佳人,强盗环伺,却仍描眉梳鬓,顾影自怜。

时时处处,赵不尤都能觉到国势之虚弱危殆,就如这院中的梨杏,昨天还满树繁花,一点小风雨,便落花飘零,遍地凌乱。身处此世,以区区一人之力,难挽颓局,却不能不时常涌起忧世之叹。他心头郁郁,随口填了首《醉东风》:

东风席卷,一夜凋残遍。万里江山春色黯,可叹无人照看。

年年岁岁追欢,朝朝暮暮谁闲?梦里烟花过客,醒来谁理残篇?

吟罢,他转而自诫道:何必做此悲声?太平何须壮士勇?岁寒才见松柏心。徒忧无益,不如尽力做好手边事。对得起己心,便是无负于天命。于是他又想了想,将最末一句改了过来,沉声吟道:以我心灯一盏,照他长夜寒天。“改得好!”门里传来一声赞。

赵不尤回头一看,是妻子温悦,她轻步走了出来,笑着道:“人都说我大宋诗虽不如唐,词却异峰突起。前两天我还和瓣儿聊起来,这一百多年来,除了苏东坡,大半的词,都过于柔弱无力。堂堂男儿,却效仿小女儿情态,很多词,连我们女人家读着都嫌脂粉气太重。反倒是李清照,一介女流,她新近填的《渔家傲》,一句‘九万里风鹏正举’,便胜过大半男人。相公方才这首,有大胸襟、大悲怀。但若一悲到底,丧尽气力,便失了君子气格。所以,末句改得尤其好。哀而不伤,归于仁心正道。”

赵不尤听后大为快慰,自己生平一大幸,便是娶到温悦这样一位知己贤妻。

这时厨娘夏嫂、墨儿和瓣儿也都起了,温悦和瓣儿去帮夏嫂一起整办早饭。墨儿也在院中舞了一套剑法,这也是他每日的早课。等他练完,饭菜已端上了桌,不过是清粥、烙饼和几样小菜,俭淡素洁。

四人吃着饭,聊起昨天那只梅船消失的事来。

昨晚,发现郎繁的尸体后,顾震派万福去接了郎繁的妻子江氏来认尸,江氏见到丈夫尸首,顿时昏了过去。

赵不尤道:“今天我先去探望一下郎繁的妻子。”

温悦轻声叹道:“我也去看看江妹妹。郎繁这一走,那个家可就难了。可怜他一对儿女,一个四岁,一个才两岁……”

赵不尤转头对墨儿道:“今天我事情有些多,你替我在书讼摊子上守一天。”

墨儿点了点头,但似乎有些畏难。

赵不尤笑着鼓励道:“怕什么?凭你的才能见识,就是独自开一家书讼摊也拿得下来。”

墨儿忙道:“还差得远呢。”

瓣儿在一旁嚷道:“你总是这个样子,行就是行,有什么好怕的?”

温悦笑道:“你们两个,一个不行也喊行,事事强出头;另一个行也说不行,又过于谦退。互相匀一点就好了。”

赵不尤也笑起来,对墨儿道:“若有来写讼状的,你若能办就办,若拿不定主意,就先留着,等我回来再看。”“嗯。”墨儿低声应道。

昨天岸边所有人都亲眼见到了梅船,它是如何凭空消失?究竟去了哪里?

赵不尤并不信什么神仙之说,一向认为万事万物皆有其理,所谓“神迹”,不过是不明其理,一旦明白其中道理,异象怪谈便不足为怪,不攻自破。

当年真宗皇帝为树神威,就曾密造过天书降临的事。上有所好,下必风从,那些年,从朝廷到民间,各处都争献祥瑞,以邀宠赏。当今天子,崇信道教,痴迷神仙之说。天下又重现各种“异象”“神迹”,其中大半牵强附会,小半装神弄假。

所以,昨天整件异事中,那白衣道士倒是最好解释,只要躲在船中,适时跳上木筏,再装扮得怪异一些,便能做到。问题在于他这样做,意图何在?

看那银帛上“天地清明,道君神圣”八个篆字,应该是为了造出祥瑞神迹,希求恩赏。但若是只为造祥瑞,断不敢随意杀人,而且是杀死二十五人,不祥之至。

银帛上另添了两个墨字,把吉文变成大逆讽文“天地不清明,道君欺神圣”。看来是有人故意作对,破坏“神迹”。这作乱之人胆大无比,难道船上人都是被他所杀?

除了漂走的白衣道士和两个童子,船上只剩一个活口——谷二十七。

杀人者是他们其中之一?

白衣道士是假造祥瑞者,应该不会杀人。两个小童,更难杀掉二十五人。

那么,凶手是谷二十七?他是装作被打晕躲在暗舱内?但他脑后的确有被钝器重击的伤痕血迹。

梅船撞到新客船之前,船上船工必定还在划船,据旁观者所言,从撞船到消失,并没有多久,以他一人之力,这么短时间内,如何毒杀二十四人?何况其中两个是新客船上的人?还有,梅船上的人为何又会死在新客船上?难道谷二十七在说谎?那些人并不是梅船上的人,而是新客船上的?——应该不会。

当时梅船在虹桥下遇险,船工们都在拼力划船,桥上很多人在围观,距离梅船很近,船上人的模样大致都能看清楚,尤其是梅船主和那妇人,两人当时都站在顶篷上,万福记得很清楚,在新客船上看到两人的尸体,当即就认了出来。这一点,谷二十七应该不敢说谎。

那么,梅船上的二十二人,究竟是跑到新客船上被毒杀,还是死后被搬到新客船上的?前者显然更易行。

另外,顾震附近的人,都说新客船被撞之前,船里有不少男女歌笑的声音,只是窗户一直关着,不知道究竟有几个人。似乎至少有七八个。撞船之后,并没有见人下船。

然而,据那谷二十七辨认,新客船上死去的二十四人中,二十二人都是梅船上的人,只有两人他未曾见过。那两人应该是新客船上的人,那么,新客船上其他那些歌笑的男女去了哪里?

整场异事中,不但消失了一只船,还消失了一群人。

更关键的是,郎繁为何会在那船上?他是死在新客船上,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原先也在梅船上?其他人都是中毒而死,他为何是被刺身亡?

赵不尤租了一匹马、一顶轿子。

温悦乘轿,他骑马,都穿了套素服,一起进城。途中先去纸马铺中,办了一套冥币、明器,因郎繁爱武,特地选了两柄纸剑,又去买了一坛酒,备好一套奠仪,才赶到城南宣泰街的郎繁家。

那是赁的一院小宅,开门的是个仆妇,一脸悲容,她认得赵不尤,低声问安,请他们进院。院子不大,冷冷清清,堂屋门开着,桌椅陈设照旧,江氏昨夜才得知死讯,还没来得及设灵堂。内屋传来小儿啼哭声,那仆妇走了进去。

赵不尤和温悦相顾恻然,郎繁只身来京求学应举,在京中没有什么亲族,他的尸首还需复检,仍留在那客船上。单靠江氏,恐怕连丧事都难办理。

过了一会儿,江氏走了出来,穿着素色衣裙,尚未戴孝,头脸只草草梳洗了一下。她本就体弱,尖瘦的脸儿越发苍白,薄薄的嘴唇看不到一点血色,一双眼哭得微肿。她朝赵不尤夫妇道了个万福,才抬起头,泪水就流了下来。

温悦忙上前挽住她,要开口安慰,自己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赵不尤忙温声劝慰:“弟妹节哀,一对儿女今后全要靠你,你一定要保重身子。”“是啊,”江氏拭去眼泪,勉强笑了笑,“我也这么跟自己说,他在的时候,凡事都有依仗,今后只有靠我自己,得尽快学着要强了。赵兄,温姐姐,请坐。章嫂在哄孩子,我去给你们煮茶。”

温悦忙也擦净眼泪:“江妹妹,不必了……”“这怎么可以?昨晚我尽情哭了一整夜,算是为他送别。日子还得过,从今天起,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不能缺了礼数。”江氏又涩然笑了一下,转身去了厨房。

赵不尤和妻子只得在客椅上坐下,见江氏如此哀痛,却仍能自持,心中暗暗生敬。

半晌,江氏端着茶盘出来,给赵不尤、温悦斟了茶,才坐到他们对面。一个小孩儿从内屋走了出来,是郎繁的长子启儿,才四岁大,模样性情都像父亲,小脸儿瘦窄,不爱说话,小心走到江氏身边,偎在江氏腿边。“启儿。”温悦柔声唤他。启儿却有些怕生,不作声。“见了伯伯、伯母怎么不请安?”江氏责道,启儿才小声叫了声伯伯、伯母。江氏揽住儿子,问道:“赵兄,昨天你就在那船上,今天来,恐怕不单是来吊唁?”“我受顾震之托,来询问缘由,追查凶手。”“启儿,快跪下给赵伯伯磕头,谢谢赵伯伯。”江氏推了推启儿,启儿走到赵不尤面前跪下,认认真真磕起头来,赵不尤忙起身抱起启儿:“弟妹莫要如此多礼,这是我分内之事。”

启儿挣脱跑回到江氏身边,江氏轻抚着儿子,低头寻思了片刻,轻声道:“我想了一整夜,其实他走之前,就已经有些不对了。”“哦?”“赵兄也知道他的性子,看着谨谨慎慎,什么都不愿意多说,但心里一直藏着抱负,想着做些大事,读了那么多圣贤文章、兵书战策,至今却只在礼部膳部司任个闲职,看管藏冰,他说连个门吏都不如。性子又硬,不愿和同僚多亲近,更不会巴附上司,别人什么不做,数着年头也能升迁,他却被锁在了冰窖里一般,只能自己闷闷不乐。回到家中,不是读书,就是练剑,连孩子都难得亲近……”

赵不尤望向启儿,和琥儿完全不同,这孩子一直偎在母亲腿边,神色里始终有些畏怯。

江氏叹了口气,继续言道:“可是……大约是半个多月前,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脸上难得有了笑容,话也多了起来,还买些玩物糖果回来逗逗孩子。他一向不愿意我多嘴,我也就没敢问。不过,心想着一定是好事,也就跟着高兴。不过,才几天,他的神色又有些不一样了,像是遇到一个难题。以往,遇到难题,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就会握成拳,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若在犹豫盘算,拇指会不停搓动;若决定放弃,手指会张开;若是拳头忽然握紧,重重顿一下,那一定是定了心,决意去做。他不是个啰唆的人,一件事最多隔夜,第二天一般就能决定。可是这一次,他的拳头握了十几天,连梦里似乎都在忧烦,睡着觉,拇指还不住地搓……我当时就发觉那一定是件大事,我嫁给他五年来,他从未这样过。但我怕他烦,仍然没敢问。早知道,就算被骂,也该问个明白……”

江氏一边说,纤细的手一边模仿着丈夫的手态,到后来,已分不清是郎繁那十几天的纠葛,还是她自己的伤悲。说到悔处,她略微停了停,深吸一口气,忍住眼里又泛起的泪,才又讲起来:“直到前天,简庄先生约了寒食会,他一早就去赴会,下午才回来。一进门,他就说要出趟远门,大约要三天,我忙问去哪里,要带些什么?他只说去应天府,什么都不需带,只换了套干净便服,包了两本书,又取了几陌铜钱,两锭二两的银饼,对了,还带了家里那柄短剑……”

赵不尤暗想,去应天府水路最便捷,船资要二两银子,郎繁只备了往返路费和少量零用钱,看来要去办的事并不麻烦。书是船上消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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