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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17: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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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圣埃克絮佩里

出版社:哈尔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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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中的飞行员

战争中的飞行员试读:

第一章

我一定是在做梦。15岁的我正在学校耐着性子解着几何题,手肘撑在黑色课桌上,精准地使用着圆规、直尺和量角器。我安静又勤恳。朋友们在我周围低声交谈,其中一个在黑板上写下一列数字,而其他贪玩的人在玩着桥牌。我时而潜入更深层的幻想,凝视着窗外,一根树枝在阳光下轻轻摇摆,继续望向远方,再远一点……现在的我成了不专注的学子。沐浴着的阳光,还有课桌、粉笔和黑板蕴藏着的童年的气味,给我带来愉悦的心情,陷在备受宠爱的童年里是多么欢快呀!我十分清楚未来的走向:先是童年,然后上学,交朋友,接受考试直到考取某种文凭,我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穿过一个特定的门廊,下一个瞬间,长大成人。我们的脚步将更有力地踏在这片土地上,即刻起,我们将用自己的方式生活。我们会对着真正的敌人小试身手,用直尺、量角器和圆规建设真实的世界,或击败对手。欢乐时光结束了!

通常来说,男孩是不畏惧直面人生的,他们往往跃跃欲试。大人世界中的试炼、危险和怨怼丝毫不能吓退他们。

不过我是属于比较特别的那一类男孩,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快乐,知道此时此刻还不用着急去面对人生……

约赛特路过时,我把他叫住了:“来这边坐坐,我给你耍一个扑克牌把戏……”

当我找出他的黑桃A时,我高兴坏了。

约赛特坐在我对面,脚从同样的黑色课桌上荡下来,他笑了,我也微笑起来。佩尼科特走过来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最近好吗,老伙计?”

上帝啊,这一切是多么的温馨啊!

班长(是班长吗?)打开门,叫了两位同学出去。他们放下尺子和圆规,从课桌后站起来,我们目送他们离开。学校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结束,真实的人生向他们敞开了大门。他们的知识将学有所用。作为男人,他们必须在与对手的交锋中实践已经计算过的公式。这是个奇怪的学校,我们必须依次前进,没有最后的道别。即便未来的人生之路会把他们带到比中国还遥远的地方,那两个刚毕业的家伙还是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远得很哪!当人生把刚毕业的人们带向天涯海角的时候,他们能够发誓此生一定重逢吗?

我们低下了头,依旧生活在暖和且宁静的温室之中……“约赛特,我们今晚……”

但是同一扇门又打开了,像是某种判决的宣布,我听到:“圣埃克絮佩里上尉,约赛特中尉,向少校报到。”

学校时光结束了。生活取而代之。“你知道轮到我们了吗?”“嗯,佩尼科特今天早上试飞了。”

我们必须进行一个上级交代的任务。现在是5月下旬,法国正全面溃退、一败涂地,灾难气势汹汹,席卷而来,士兵像是猛然浇进森林大火中的几杯水一样牺牲,但是当所有的一切都坍塌破碎的时候,有谁会去考虑个人的安危呢?整个法国只有50组侦察机士兵,三人一组,其中23个组隶属于2/33侦察中队,而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我们就失去了其中的17个组。我们好像石蜡一样慢慢融化在残酷的火焰中。昨天我还和盖瓦拉中尉谈起:“等战争结束我有些话想说。”

盖瓦拉中尉答道:“上尉,你不是真的幻想在这场战争结束后还能活下来吧?”

盖瓦拉没有开玩笑,我们都十分明白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扔进这场无法控制的大火里,不管这样的举动是多么徒劳。对于整个法兰西,军队的全部战略制定都指望着我们50个机组!烈火炙烤着的广袤森林只靠几杯水去扑灭,他们的下场只有牺牲。

这一切理所当然,有谁曾有一丝抱怨的念头?在这里,没有人听到过除了“非常好,长官;是,长官;谢谢,长官;明白,长官”之外的回答。不过有一个念头仍旧在这场战争快要结束的日子里主宰了所有人——荒诞。身边的万事万物都破碎了,坍塌了,在这样的整体中就连死亡都显得荒诞,你无法在一片狼藉的局势下认真地对待它……

我们走进艾利斯少校(至今仍在2/33侦察中队服役,派驻在突尼斯)的办公室。“早上好,圣埃克。早上好,约赛特,进来坐。”

我们坐下后他在桌上铺开一张地图,对勤务兵说道:“把天气报告拿过来。”

他用铅笔敲着桌面,我打量了一下。他至今还没睡过,频繁地乘车往返,寻找幽灵般的司令部工作人员——师部工作人员和军分区工作人员……长时间和不输送多余零件的军需库斗争,往往还会在路上遇到无法避免的交通堵塞。他组织了我们最近的进攻和撤退,我们就好像是穷苦的人一样,被残酷无情的法警追着,且不断地转移阵地。每一次艾利斯都能成功地转移飞机、货车还有十余吨军备。我们能够感觉到这是个把自己拴在生死末端的男人,这是个站在引爆点的男人。“接下来……”

他还在不停敲击着桌面,并没有看我们。“会相当棘手……”

他耸了耸肩。“真是相当棘手,但是司令部希望能够完成它,他们真的非常需要它……我试过和他们争辩,但他们还是不改初衷……事情就是这样。”

透过窗户,约赛特和我能看见温和平静的天空。我能听到母鸡咯咯地叫唤,因为办公室正好设在农场里面,而情报部都在教室里。我不会用夏天、成熟的水果、羽翼未丰的小鸡和拔节的玉米去对比即将到来的死亡。为什么静谧的夏日或是温柔的大自然要被用来与死亡做对比以示讽刺呢?不过此刻一个念头飘进我的脑海:“夏天出故障了,这是个引擎发动失败的夏天……”我看到了废弃的脱粒机、废弃的收割打捆机、废弃的小车陷进路边的沟渠里,还有废弃的村庄。水泵在村子里源源不断地涌出纯净的水,这是人类呕心沥血才换来的纯净。忽然一幅荒唐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钟停了。所有的钟都停止了,教堂的钟、车站的钟、空房子里的挂钟,钟表匠不知逃到了哪里。从他的店铺的橱窗看进去,俨然是一个钟表的藏骨盒。战火依旧……没有人给钟上发条,没有人收集甜菜根,也没有人修理货运马车。而那水,曾被用来解渴或者润洗姑娘们礼拜日闪闪发亮的蕾丝的水,在教堂外淌成了一个水塘。我们会在这样的夏天逝去……

这感觉就像我生病了,医生告诉我:“这相当棘手……”我们本来是应该被送往公证人那儿的,而不是在这儿胡思乱想,但约赛特和我都抓住了要点:我们接到的是需要牺牲的使命。“根据目前的形势来看,”少校下了结论,“过多考虑我们的个人安危是没有意义的……”

一点儿没错。没有丝毫意义,而且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们感到沮丧没有错,少校的不自在也没有错,更加不是司令部下命令的错。我们的指挥官为这个荒谬的命令踟蹰不定。对,我们知道这个命令很荒谬,司令部的人也知道,但是给出这样的命令是因为必须下达命令,战争不停,命令不止。战争命令他们骑上战马,现在是驾驶机车。哪里有混乱和绝望,英姿飒爽的骑士就在哪里翻身从那尘土飞扬的坐骑上下来,伸手遥遥指向未来,好像那东方智者(即《马太福音》中的三位“东方智者”,能解读星象,按照星象的预言行事。)之星。他带来真理,而他下达的命令重建了整个世界。

这就是战争的蓝图,被描摹成彩色的图画书,每个人都以一种崇敬的姿态最大限度地使战争更像它本身,极力按照规则来行事,这样战争大概就会乐意成为人们想象的那个样子吧。

既然像一场战争,战士们就理应莫名奇妙地牺牲,因为没有人会承认这战争什么都不是,这战争一点儿意义也没有,这战争是一幅不会被实施的蓝图,这战争是我们正儿八经扯动消失的木偶残留下的提线。现在看来,司令部也只是转达毫无希望的命令罢了,他们要求我们搜集不可能的情报。飞机没有办法向司令部的人解释清楚这场战争,它可以在观察实践中测试已有的假设,可惜现在连假设也没有。如今的现状是50组空军士兵需要模拟出一个没有面容的战争的样貌,好像我们是一群预言家似的。昨天我听到我们的少校在和一个师部的少校理论:“我怎么可能从30英尺高的地方以每小时330英里的速度给你们确定敌方的阵地?”“这很容易。这取决于他们是否射击你!开枪的就是德国人。”“真是个笑话。”约赛特事后说道。

事实上法国军队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架法国飞机,因为那1000支队伍散落在敦刻尔克和阿尔萨斯之间,你也可以说它们被稀释在无穷无尽的空间里。所以如果有飞机在前线轰鸣,那一定是德国人的,最好在它开始轰炸之前把它搞下来。仅仅是飞机的声音就足以让法军架设机关枪和能快速开火的加农炮了。“我们能带得回来这些珍贵的情报……”约赛特加了一句。

而这些情报将会适时地被注意到,因为战争蓝图说明了情报对于战争至关重要。

没错,可是现实中的战争机器早已分崩离析。

幸运的是我们都无比清楚地知道我们不用把报告写得太认真,因为不会有人看到。路途堵塞,电话占线,传递报告也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司令部很快就要大举进攻了,届时敌人真实的位置信息将由敌人自己提供。就在几天前,靠近拉昂,我们还在讨论到底哪里才是前线。之前一个中尉离开去联络将军,半路上遇到一辆蒸汽轧路机,后面跟着两辆全副武装的军车穿过马路。他转身的时候被机枪射杀身亡,他的司机也受了伤,那是德国人的军车。

事已至此,好比司令部的人是桥牌好手,隔壁房间的人问他:“我的黑桃皇后该怎么用?”他只能耸耸肩。他什么都没看到又怎么回答呢?

但是司令部没有耸肩的权利,它只要还有一点可以控制的因素,它就必须调动起来灵活操纵,寻求各种可能,一直到战争结束。不管这些操纵是否盲目,它都必须积极应对。

然而随便给黑桃皇后分配任务可不是这么简单的,我们发现——刚开始还有点惊讶,后来我们就明显能预知到——这一切的崩溃从一开始,大家就无事可做了。试想当战败方耗尽他们所有的资源:步兵、炮兵、坦克、飞机……源源不断的问题像湍流一样立即淹没了我们,只不过挫败用一缕硝烟掩盖了这些问题。游戏变得不再受人控制,人们不知道怎么用他们的飞机、坦克或是黑桃皇后了……

人们绞尽脑汁给它们找出各自有用的角色,然后随意把它们摊在桌上来完善它们的意义。这里没有兴奋,只有普遍的不安,因为只有胜利才会被兴奋所包裹。胜利是一个组织者,胜利也是一个建造师,每个人都为其添砖加瓦直到只剩一口气为止。

失败却把人们浸泡在思维混乱、烦躁不安,甚至毫无目标的氛围里面。

这些他们坚持的任务真的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一天比一天更没有意义,只能造成更多的牺牲。那些下达命令的人,面对山崩却没有任何可用的资源时,只能把最后的王牌扔在桌上。

约赛特和我就是王牌,我们在听指挥官制订那天下午的安排。他要送我们去以2500英尺的高度侦察阿拉斯的坦克驻地,之前有一段很长的高度为33000英尺的飞行,他语气稀松平常得就好像在说:“你排第二走在右边,一直走,直到抵达广场,给我从角落的烟草铺子带一些火柴回来……”“好的,长官。”

我们的任务不会比这个更有意义,所以语言也不会比这个更加抒情。“一次自杀式的任务。”我对自己说,我想……我在想的事情非常非常多,可以等到今天晚上再仔细思考,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活着……在简单的任务中,三个空军士兵能回来一个,如果变得稍微复杂一点,回来的概率就会明显降低。坐在少校的办公室里,死亡看起来既不崇高威严,也不英勇或是令人心碎。它仅仅是荒诞的一个标志。中队将会失去我们,就像人们在换乘火车的混乱中遗失行李箱一样。

这并不代表我对战争、死亡、牺牲,甚至法国或者其他事没有一点儿看法,我只是没有主导的思想,没有清晰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思考陷入了悖论,我的真理被砸成片段,而我只能思考这些片段。可以等到今天晚上再仔细思考,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钟情的夜晚啊,当理智都睡着了,万事也就归于单纯。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会在理性分析的破坏中幸存下来,然后在夜晚回归原样。人类重新组装他的片段,又变回去做一棵淡远安静的大树。

白天是用来在家里吵架的,但一到晚上暴躁的男人会重拾对家人的爱,因为爱比争吵的力量更强大。星空下,男人靠在自己的窗台边,再一次对熟睡的孩子,对需要赚来的面包,对虚弱的妻子充满短暂细腻的责任感。世上没有词语可以用来议论爱,除了爱本身。让夜晚降临吧,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双眼看看究竟什么值得去爱!我可能会想到人类文明和命运,想到令人回味的乡邻的友谊,我可能会渴求那些盛气凌人的真理,在它们还没变得妙不可言之前……

有那么一瞬间我像是被上帝恩典抛弃的基督教徒。我应该和约赛特一起,真诚地完成自己的部分,这没错,但是即将复兴的古老仪式却没有任何实质,神明早已离它们而去。如果我被容许活下来的话,我应当等到晚上,独享着我最爱的清静,在穿过我们村庄的马路上走一走,然后我才能想明白为什么我必须牺牲。

第二章

我从梦里醒来。少校的暗示既怪异又令人惊讶:“如果这个任务困扰到你们了……如果你们不太愿意去……”“没有,长官!”

他也知道自己的话很不合理,但是当一名战士一去不返的时候,他记得那些起飞前肃穆的面容,并将这样的肃穆理解为一种预知,因为忽略它们而产生的内疚感占据了他的心。

他此时此刻出于道德感的顾虑让我想起了希伯来。两天前,我在情报室的窗户边抽烟时,看到希伯来步履匆匆地路过。他的鼻子是红色的,又大又红,典型的犹太鼻子,没什么比希伯来的红鼻子更让人印象深刻了。

那鼻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感到一种深沉的友谊在我和希伯来之间产生。他不仅是整个中队中最勇敢的飞行员之一,也是最谦虚的人之一。他听过许多关于犹太人精明的说法,以至于他可能把自己的勇敢想成是一种精明。当然所有胜利都要靠精打细算。

于是我开始观察那个红色的鼻子,但它只闪现了一会儿就随着希伯来的脚步声消失了。没有一点嘲笑的意味,我问盖瓦拉:“他怎么长了那样一个鼻子?”“他妈妈给他的,”盖瓦拉说,然后他补充道,“那个荒唐的低海拔出击行动,他马上要去执行了。”“噢。”

于是当晚我们理所当然地放弃了等待希伯来归队,我想起他的鼻子,总在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中间,却以它特别的天赋表达了最沉重的思绪。如果我是那个派出希伯来的长官,那鼻子的影像会充满责备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很多很多年。当然希伯来只会回答:“是,长官。好的,长官。明白,长官。”他的面部肌肉不会闪现一丝情绪,然而非常轻柔地、隐秘地甚至有点背叛意味地,他的鼻子开始烧红起来。希伯来可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但对鼻子的颜色无可奈何,他的鼻子就这样利用了它自己来表达沉默中的观点。尽管希伯来浑然不知,他那鼻子却清清楚楚地向少校传递着主人的抵触情绪。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指挥官会对派出那些他认为受到不祥预感困扰的人感到勉强。预感往往都是错误的,但它们会让军事命令听起来像是人生的宣判,而艾利斯只是领导,不是法官。

另一天,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T准尉身上。

如果说希伯来一身英勇,那T完完全全就是恐惧的受害者。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真正经历过恐惧的人。当他收到这个命令时,一阵奇怪的头晕目眩的感觉在他体内被触发了,简单、缓慢而持续。T慢慢绷紧了身体,从头到脚都僵硬起来,他的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表情,眼睛里面有什么在闪烁。

和希伯来极其沮丧的鼻子不同,对可能到来的死亡和愤怒感到沮丧,T并没有什么内心的波动展现出来,有的只是一场质变。当你跟他说完话你就会发觉你只是在他心中点燃了一场痛苦的大火,那痛苦给他脸上铺上一层均匀的暗淡的光。从那时起,T仿佛变得遥不可及,你可以感觉到他和真实的世界之间隔着沙漠般广阔的距离。我从来没在任何地方的任何人身上见过这种与世隔绝的态度。“我那天不该让他去出任务。”少校后来说道。

那一天,艾利斯给他下达了飞行命令,T的脸色并没有预期中的苍白,他笑了,只是单纯地笑了。也许这就是那些饱受折磨的人在施刑者太过分的时候所做的事情吧。“你看起来并不好,要不我让别人去……”“不,长官。如果轮到我了就让我去。”

T集中精力笔直地站着,眼睛直视指挥官,一丝颤抖也没有。“但你要是对自己没信心……”“该我了,长官。让我去。”“听着,T……”“长官……”

那个男人固执得像是一块石头。“所以,”艾利斯事后说,“我就让他去执行任务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永远也没办法说清楚了。T作为飞机上的炮兵,发现了一架敌方战斗机正在冲向他们,但它因为机枪卡住就掉头了。T和机长一直聊着天返回基地,没有发现任何反常情况。但就在离家五分钟的地方,我们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音。

当晚T被找到了,他的颅骨被机尾撞得粉碎。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他曾在全速行驶的飞机上,在友方的领空跳伞,当时应该没有任何危险可以再使他担惊受怕了。那辆路过的敌方战斗机成为这场无法抵御的战争的警铃。“快去做准备,”少校说道,“五点半起飞。”“再见,长官。”

他含糊地做了个手势回应。这是迷信?烟已经熄了,我徒劳地在口袋里摸索。“为什么你从来不带火柴?”

他是对的。带着那个道别我走出门,问自己:“为什么我从来不带火柴?”“这任务让他很沮丧。”约赛特观察到。

他沮丧个屁!但是我心底这个唐突的、不公正的看法并不是针对艾利斯的。我被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真相震撼了:精神的生命是断续的,而智慧的生命绵延不绝,至少近似如此,以我的分析力来看几乎没有例外。但是精神不注重客观物质,它只在乎客观物质之间关键的联系,它可以看透事物的表面,也因此在大局在握和坐井观天的状态之间不断转换。一个热衷财富的男人,当时光匆匆流去,他会发现那不过是一堆分崩离析的身外之物;一个热爱妻子的男人,当岁月悄悄溜走,他会发现爱里只剩下了焦虑、烦躁和抱怨;一个追求音乐的男人,当年华渐渐老去,他会发现音乐其实什么也给不了他。而现在,我失去了所有对国家的理解,国家不再是区域、风俗、建筑材料,这些我的智商能够把握住的物质的总和,它是一种精神本质。我发觉自己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精神本质是盲目的。

艾利斯少校曾花过一整晚时间在将军的办公室里和将军讨论纯逻辑。纯逻辑会损伤精神的生命力。然后他耗尽全身精力穿过无尽堵塞的路途回到中队,成百上千个现实中的困难在等着他。那些慢慢侵蚀着你的困难,仿佛是无法防止大山崩倒带来的数不尽的影响一样。最终他找到了我们,送我们去完成那个不可能的任务。我们只是浩瀚宇宙和谐统一的几个元素而已,对他来说,我们不再是圣埃克絮佩里和约赛特,不再有着个人独特的看世界方式,不再有权利选择忽视,不再是能思考、走路、畅饮和大笑的我们了。我们是宏伟建筑里的一粒灰尘,要看清它的结构需要更多的时间、更深的沉默和更远的距离。如果我脸上一阵抽搐,艾利斯注意到了,那他只会记得送了一阵抽搐去阿拉斯。在这混乱的局势中,这场全面的瓦解中,我们自己也支离破碎。一缕声音,一个鼻子,一阵抽搐。这些碎片不带任何情感地搅和在一起。

不仅仅是艾利斯,所有人都一样。在埋葬我们心爱的人时,我们感觉到的不是死亡,死亡很宏大,我们感觉到一种新的关系,网住我们和逝去的人们,网住他们的思想、财富和习惯。世界在重塑,表面上看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实际却已天翻地覆。书的每一页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它的意义再也不是原来的意义了。当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想起那些我们需要已逝之人的日子,于是我们充满怀念;想起那些他们也需要我们的日子,但是现在他们不再需要我们了;想起那些充实着他们的身影的日子,然后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我们应当全面客观地看待生命,但真正到了入殓那天,全面客观连同空间都不复存在了,死去的人依然支离破碎。入殓那天,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四散开来,和真真假假的朋友握手,使得死者第二天才能在沉默中真正地死去。他会向我们展示他的完整,并把他的这份完整从我们的物质世界中剥离开来,我们哭泣他的离去,却再也没办法把他留住。

我不喜欢把战争做漫画式处理,硬朗的战士强忍着泪,用暴躁乖戾来掩饰自己的情绪。这都是无稽之谈,硬朗的战士掩饰不了什么,暴躁的外露只能是暴躁内心的产物。

人类的品质在这里不再受到质疑。艾利斯少校是个十分敏感的人,如果我们回不来他一定会黯然神伤,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难受。只要他还把我们看作我们,而不是一堆弥散的灰尘,只要沉默应允他重现我们的身影。然而如果那不停追赶我们的法警迫使中队今晚再次转移驻地,问题像雪崩一样爆发,卡车上的一个破车轮就会推迟我们的死亡。那时艾利斯就会忘记黯然神伤了。

所以呢,在我即将出发开始我的任务的时刻,我脑海中并没有西方国家对于纳粹的挣扎反抗,有的只是更直观的细节,在2500英尺高度飞往阿拉斯的荒唐,搜集我们预期的情报的徒劳,缓慢地穿上那仿佛是奔向绞刑架的衣服,然后是我的手套。我去哪儿找手套?我的手套不见了。

我再也看不见我们驻地里的大教堂了。

我正为了侍奉一位已逝的神整装待发。

第三章

“快点……我的手套去哪儿了?……不,不是这双……在我背包里面找找……”“找不到,上尉。”“蠢货。”

他们全都是蠢货,找不到我手套的那个人,还有司令部里对低空出击异常狂热的那个人。“我让你给我拿支笔,十分钟之前让你去拿的……你拿来了吗?”“这里,长官。”

至少有一个聪明点儿的。“在上面绑根绳子,然后穿过这个孔打个结。嘿,炮兵,你做事挺麻利的嘛……”“准备完毕,长官。”“哦,好。”

我转向观测员:“你好了吗,约赛特?没漏掉什么吧?航线都算好了?”“都好了,上尉……”

好吧,都好了,一次注定牺牲的任务……为了一条没人需要以及就算我们活着也没办法送回司令部的情报而牺牲一名士兵有什么意义?“他们应该在司令部聘请一些招魂术士……”“为什么?”“为了我们今晚能够报告搜集到的情报,他们可以开个降神会。”

这不是个值得骄傲的嘲讽,但我依旧在抱怨:“司令部的人,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去执行这个自杀式任务?”

这任务让人如此绝望,我小心翼翼地收拾自己的护具,以至于套上全身的装备花了很长时间,也只是为了承受那活生生的炙烤而已。我劳神费力地穿上三层军衣,给自己配上一舱的配件,看起来就像是收荒匠一样,然后整理好氧气管道、加热管道和士兵电话线路。这根管子是用来呼吸的,跟脐带一样重要的一根橡胶管,把我和飞机连为一体。我的血液温度由此和飞机联结,飞机也接入了我的内循环,多余的“器官”加在我身上,夹在我和我的心脏之间,每分每秒让我变得更沉重,更笨拙,更加不利落。我必须把自己变成一个整体,如果我弯腰去系紧袋子或者拉扯那个顽固的夹子,我的全身关节都会号啕大哭,曾经骨折的地方还会让我疼痛不已。“给我换个面罩,这已经是第25次告诉你我的面罩不行了,它太紧了。”

只有那神秘的上帝自己知道为什么人的脑袋会在高海拔地区膨胀,在地面上戴着合适的面罩,到了33000英尺高空,就会像老虎钳一样挤压骨头。“但这已经是换过的了,上尉。我早就换过了……”“哦,是吗……”

我还是不停地嘟嚷着抱怨着,一点自责都没有。管它的呢,什么都不重要了。这是一个男人在内心荒漠的正中心跋涉的时刻,目之所及,只有残垣断壁。我甚至不为自己期盼奇迹的心态感到羞耻,最好有个能够改变今天下午行动的奇迹,比如说,一个坏掉的内部通话系统,总是坏掉的那个电话线路!廉价的垃圾!一个坏掉的内部通话系统,就可以阻止这一切……

维正上尉一脸忧郁地走向我。他也曾这样一脸忧郁地走向每一个将要起飞的人。他的工作是联络探子,向我们通报敌机的行动。维正是我的朋友,我像对兄长一样爱戴他,但他是厄运的先知,我现在不想见到他。“看起来很棘手啊,老朋友,”维正说道,“麻烦,难搞!”

他把文件从口袋里拿出来,怀疑地看着我。“你走哪条航线?”“通过阿尔伯特。”“那就是了,就是这条了。哦,这真的相当棘手。”“别拿我开涮了,它怎么了?”“你不能去那边。”

我不能去!太好了,维正!让天父给我一台坏掉的内部通话系统!“你不能从那条路走。”“为什么不能?”“因为阿尔伯特那边有三队德国战斗机轮流巡视,一队在19000英尺,一队在24000英尺,还有一队在33000英尺。它们就待在空中直到下一班巡逻机过来替换。完全没有缺口,就是这个意思。你会直接飞进它们的包围圈,看这里……”

他把一张匆匆写下各种看不懂的证据的纸递给我看。

他最好快点走开,让我清静清静。“完全没有缺口”这句话简直直捣老巢,让我想起了红灯和停车罚单,只不过在这里罚单就是死亡。我讨厌“完全”那两个字,感觉好像是专门针对我一样。

我在努力地运用我的情报,是军人总会完全地防御己方领地的,“完全”只不过是屁话而已……而这跟战斗机有什么必然联系?重要的是在我降到2500英尺之后把我击中的高射炮,它们绝对不会打空!我转向他,带着突然腾升的怒意说道:“简而言之,你这么着急过来找我说的不就是德国的空防力量太强,不建议我去飞这次任务嘛!好啊,你去跟总司令讲啊……”

维正善意地安抚我说:“是有一些战斗机在阿尔伯特上空盘旋……”这样说又不会让他损失什么。

虽然这其实是同一个意思。

第四章

我们登机了,万事俱备,只差测试内部通话系统了……“你能听到吗,约赛特?”“非常清楚,上尉。”“你呢,炮兵?”“我……呃,是的,长官……能听到。”“约赛特,你能听到炮兵吗?”“非常清楚,上尉。”“炮兵,你能听到约赛特中尉吗?”“我……呃,是的,长官……能听到。”“为什么你老是说,我……呃,是的,长官……能听到?”“我在找我的笔,上尉。”

内部通话系统没有失灵。“炮兵,气缸里面的气压正常吗?”“我,呃……是的……正常。”“三个全部正常?”“三个全部正常。”“都准备好了吗,约赛特?”“准备好了。”“都准备好了吗,炮兵?”“准备好了。”“那我们出发吧。”

然后我就起飞了。

第五章

痛苦源于真实感觉的失去。假如我的幸福和绝望均由我期盼的某项信息所决定,那我很有可能身处空虚之中,只要对未知的怀疑不止,我的所有感想和态度不过是暂时的伪装。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它逐渐停止搭建真实的我,就像搭建一棵树一样,现在起真实的我只会在我的身体里栖息一小时,而未知的我幽灵般寻踪而来,与我碰面。于是我感觉到了痛苦。坏消息带来的并不是痛苦,而是折磨:它们本质不同。

不过既然眼下时间已经停止奔向虚空,至少我在恪尽职守地完成我的职责,不会再飘向模糊不清的未来,不会再在大火中飘荡,不会再让奇怪的未来萦绕在心间。从现在起,我的每个动作都会创造未来,我要检查指南针确保我们在313度,控制螺旋桨的速度和油温,这些才是最需要关心的事情。就像做家务活,每一天的日常任务让人忘记了岁月老去的滋味。这一天变成了一座闪亮的屋子,有打好蜡的地板和小心消耗着的氧气。氧气确实需要检查了,因为我们爬升得很快,已经到22000英尺了。“氧气正常吗,约赛特?你感觉还好吗?”“还好,上尉。”“炮兵!你的氧气呢?”“我,呃……是的……还好,上尉。”“你还没找到你的笔?”

接下来我要按下机枪按钮。让我们来试试吧,等到合适的时机……“炮兵,你的火力范围内没有可见的村镇吧?”“呃……没有,上尉。”“好,试下你的枪。”

我听到开火的声音。“它们能工作吗?”“能工作。”“每支枪都能?”“每支枪都能。”

我试发了我的枪,想着这些被我们发射在郊外因而不用有着良心上的顾虑的子弹会去往哪里。它们绝不会伤到谁,这片土地如此的广袤。

现在流逝的每一分钟都让我觉得充实,我像一枚正在成熟的果实,不再感觉到痛苦。这次飞行中周围的状况会改变,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管是状况还是问题,而我已经和建设未来融为一体。时间在一点一滴地塑造着我,好比小孩子不会为了慢慢长大变成老头子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恐惧,因为他只是个玩着玩具的小屁孩。我也一样,掌管着我的王国里面的仪表盘、操纵杆、不同的按键和旋钮,这里有103件事情需要检查和操作(关于机枪控制的两件事情有点勉强,因为机枪有安全锁扣)。今天晚上我要让临时驻地的农夫大吃一惊,我要问他:“你知道一名飞行员要同时关注多少仪器吗?”“我怎么会知道?”“没事,你就猜一个数。”“什么数?”

不知变通的农夫。“随便一个你脑子里想到的数!”“7。”

“103! ”

然后我就满足了。

所有繁重的仪器都就位了,而且找到了各自的意义,这也让我感到内心的平静。所有像肠子一样缠绕着的管子和电线成为一个网状的通路,而我是这架飞机外延的器官。当我打开开关,我的衣服和氧气都变得暖和起来,让我整个人看起来很好,如果有什么不好,那就是氧气太暖和以至于烫到了我的鼻子。一种复杂的系统以海拔变化在分配氧气。飞机在给我提供营养,它在地面上看起来并不通晓人性,但现在,在它的哺育之中,我产生了一种为人子女的感情,一种婴儿的感情。

我的身体被均匀地支撑着,三层军衣和沉重的降落伞靠在椅背上,肥大柔软的靴子搁在舵杆上,我的双手,戴着厚实僵硬的手套,虽然在地面上看起来那么笨拙,但现在轻松地握着方向舵。轻松地握着方向舵……轻松地握着方向舵……“约赛特!”“……尉?”“马上检查内部通话系统。我听你说话是断断续续的,你能听到我吗?”“我……嗯你……”“使劲晃一下这堆垃圾!现在能听到吗?”“很清楚,上尉!”“好的,听着,控制板又被冻住了,转向装置很僵硬,方向舵完全动不了了!”“好吧!我们现在多高了?”“31000英尺。”“外面多冷?”“零下48摄氏度。你的氧气还正常吗?”“正常,上尉。”“炮兵,你的氧气正常吗?”

没有回复。“喂,炮兵!”

没有回复。“约赛特,你能听见炮兵说话吗?”“什么都听不到,上尉……”“呼叫他!”“炮兵!喂!炮兵!”

还是没有回复。

在下降之前我让飞机狠狠摇晃了一下,如果炮兵睡着了就可以把他晃醒。“上尉?”“炮兵,是你吗?”“我……呃,是的。”“你看起来并不确定。”“是我,长官。”“刚刚你为什么没有回复?”“我拔掉了电源,我在调试无线电!”“你这个笨蛋!不要没有警告就做这种事!我都准备下降了,我以为你死了!”“我……呃,没有……长官。”“我记着你的话了,但是再也不要给我搞这种鬼。你下次拔电源之前先告诉我!”“对不起,上尉。我明白了,上尉。”

当你失去氧气供应的时候你是感觉不到的,一开始会有模糊的愉悦感,几秒钟之后你会昏厥,再过几分钟你就不在人世了。不断地检查氧气供应是至关重要的,和机长必须要不断监管他的乘员的状况是一回事。

我轻轻捏了捏导入我面具的管子,享用着进入我鼻孔里的温暖的、维系生命的气体。

当事情已经变成现在这样,我只是在做我的活计而已。我正在经历的不过是许许多多充满各种意义的动作本身带来的物理压力而已。我既没有感觉到很大的危险(这和我穿上军衣时的焦虑截然不同),也没有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任务。纳粹和西方国家之间的冲突被浓缩在了我的这些动作里面,浓缩在我对操作柄、控制杆和阀门的动作里,而且本就应该这样,教堂司事对上帝的爱也转变成了对点蜡烛的爱。司事以稳健的步伐穿过他极少观察的教堂,直到看到一支支蜡烛在眼前点燃才感到心满意足。当它们都亮起来了,他搓着手,为自己感到骄傲。

至于我,我已经优秀地完成了调节螺旋桨速度的工作,并且维持我的航向在一度的偏差之内。约赛特肯定会感到很惊奇,如果他有空看看指南针的话……“约赛特,我……指南针航向还好吗?”“不,上尉,你偏移得太多了,朝右飞一点。”

哦,好吧。“上尉,我们快到前线了。我正在打开照相机。我们现在的高度是多少?”“33000英尺。”

第六章

“上尉,注意航向!”

他是对的,我在有意往军港偏移……阿尔伯特小镇在促使我远离,我能感觉到它在我前方存在着,我能体会到它“完全没有缺口”的重量在压迫着我的身体。我们的肢体里面蕴藏着多深的记忆啊!还记得突然的坠毁、头骨的碎片、沉重黏稠的昏迷状态以及在病床上度过的夜晚,我的身体啊,害怕更多的折磨,正在试图避开阿尔伯特。只要我一分神,它就自己偏向军港,像一匹被篱笆吓过的老马一样充满了不信任感,把航向往左边拉。这真的是我的身体做的……不是我想这样……它会抓紧我开小差的瞬间,以这点狡诈的优势偷偷逃离阿尔伯特。

对我来说,我并没有特别的负担。我没有再企盼脱离这个任务,虽然我之前是这样想的,也对自己说过:“内部通话系统就要出现故障了。我太累了,可以去好好睡一觉了。”一张安逸的床的幻象浮现在我的脑海。但是我也深深地知道不能执行这次飞行任务并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除了不安的情绪,就好像顺其自然的年华老去并没有发生。

这让我想到了在学校里的日子……在我非常年轻的时候……“……上尉!”“什么?”“没什么,一切正常……我以为我看到了……”

我不太喜欢他以为他看到的东西。

是的……当你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你需要起得很早去上学,约莫6点钟。外面很冷,你揉揉眼睛,提前忍受着让人悲痛欲绝的语法课带来的折磨。所以你幻想着自己生病了,这样就可以在病床上醒来,戴着白色圆帽的修女会把加了糖的药草茶放在床边,真是天堂般的景象啊。当然,我必须恰好得了一场感冒,然后假装咳嗽几下。我可以在医院听到学校的铃声,如果我装得过了头的话,那铃声就会适时地惩罚我:它会把我变成幽灵。铃声在病房外准确地报上流逝在严苛的教室、喧闹的课间休息和温暖的饭厅里的每一小时。对于外面的生物,它塑造了一个充实着苦难和挫折,也充实着欢乐和渴望的世界。然而我在这里被遗忘了,淡而无味的药草茶、汗湿的病服和无聊的时光都让我觉得恶心。

不执行这次飞行任务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

第七章

有时候的任务也像今天一样无法给人满足感,就是我们都清楚只是玩个游戏的时候,玩个实战模拟的游戏,警察抓小偷似的。我们仅仅是在小心遵守历史课本教给我们的礼数和操作手册上面写好的规定而已。昨天晚上,我开车在营地行驶,还看到一个哨兵按照那些规定拿着刺刀去刺可能是坦克的小车呢!我们就在玩儿拿刺刀刺坦克的游戏。

为什么我们要用这些残忍的装模作样来激发自己的想象?我们自己原本是多余的,只不过在想象里必须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行。死亡过于严肃,不适合装模作样。

有谁能为了这样的角色给自己穿上激情澎湃的伪装?即便是奥赛德这样的圣人,这样已经达到永久的自我牺牲——也许是人存在价值的最高实现状态的人,也投靠了沉默。于是所有的战友都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且这种沉默并不是出于英雄般的谦逊。这种绝对之中并没有掩藏着得意,它表达它自己,我只认它本身。这种绝对就像经理不能理解不存在的雇主给他下达的指令却依旧忠于雇主一样。我们都对各自安静的房间朝思暮想,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选择离开去睡个好觉!

内心的得意不是重点,它不会为胜利带来任何希望。重要的是穿上装备,爬上飞机准备起飞,我们是怎么想的一点儿也不重要。况且一个小孩对着即将到来的语法课感到兴奋不已会显得非常可疑。重要的是组织好自己面对一个没有被直接挑明的目的,一个无关情报只在乎精神的目的。精神知道如何去爱,只是它现在睡着了。我了解诱惑,就跟所有教堂的圣师一样了解。当精神睡着了,它就引诱我们去相信情报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当以什么为目标的时候我才会发誓献上我的生命来抵抗这山崩地裂呢?我不知道。人们上百次让我把自己派往这里或那里驻守:“那儿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比起留在中队里,你会在那儿发挥更多作用,我们可以想训练多少飞行员就训练多少……”他们的逻辑毋庸置疑。所有的逻辑都是毋庸置疑的,我的理智同意,但是我的直觉战胜了我的理智。

可是为什么在我挑不出毛病的时候他们的论证依然这么虚无缥缈呢?我告诉自己:“搞学问的就像保存在宣传局书架上的果酱罐,等战争结束后就会被消灭掉的……”这根本不算理由好嘛!

今天,我再一次面对着所有的理由和证据,起飞了。我终会知道我的理由是否强过论证本身的时刻就要到来。如果我活着,我承诺过自己在夜晚走一次家乡的小路,或许最后我能住回去,把一切看得清晰。

至于我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可能一句也说不出,如果一位美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是无法形容的。我看到了她的笑颜,这便足矣。搞学问的或许会分解她的脸来解释每个部位,但他们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笑颜了。

理解,并不是把每个部分分开或者进行解释,它是一种愿景的实现。不过为了看清,我们首先要能够参与,而参与是一段很困难的学徒期。

今天一天我都对我的村庄视而不见,起飞之前它于我不过是乱涂乱画的墙和沾满尘土的农夫,现在它只是我身下六英里处的一堆瓦砾。这就是我的村庄。

到了晚上,或许一只看家狗会醒来吠叫。我一直都很喜欢让村庄的梦乡变得喧闹的法术,那是孤零零的看家狗在夜幕下清爽的空气里发出的声音。

我不曾希望别人理解这一点,也觉得无所谓。我所要求的只是我的村庄在安定地进入梦乡之前,在关闭它的谷仓、牛舍和古老的风俗时展现给我这一切!

农夫们从田里回到家,他们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他们的孩子已经掖好被窝,他们的灯也熄灭了,他们融入到了村庄的寂静之中。然后一切都不存在了,除了那浆洗过的被单之下缓慢的呼吸节奏,好像风暴之后海滩上静静的潮涌。

当夜晚降临时,上帝就暂停了我们对物质财富的使用。人们张开手掌睡着了,不可阻挡的睡眠使他们手指放松,而伟大的自然遗产因此更为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接下来我可能会凝视着那没有名字的遗产,就像双目失明的人被自己的手牵引,走向温暖的火堆一般,他虽然没有办法描述那景象,但是他能够找到。同样,那些必须要保护的,那些虽然看不到,但是如同村庄苍白的夜色中仍旧燃烧着的木块般活下来的,我应该要觉察到。

不执行这次飞行任务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要理解一个简单的村庄,我们必须首先……“上尉!”“嗯?”“六架战斗机,六架都朝军港飞过去了!”

这句话仿佛一声惊雷在我耳畔炸响。

我们必须……我们必须……我多么想,在一切都太迟了之前,得到爱的权利,知晓我是为了谁而即将死去……

第八章

“炮兵!”“上尉?”“你听到了吗?六架战斗机飞向军港了。六架!”“听到了,上尉!”“约赛特,它们发现我们没?”“发现了,它们正在转向我们这边,我们比它们高1500英尺。”“明白吗,炮兵?1500英尺。约赛特!现在还有多远?”“……几秒钟就能赶上。”“听到了吗,炮兵?几秒钟就能到我们的机尾。”

它们就在那儿,我能看到它们。很小,一群有毒的大黄蜂。“炮兵,它们马上就要赶上我们了,一秒钟之内。在那儿!”“我,呃……我什么也没看见。啊!看见了!”

现在它们离开我的视线了。“它们是在追赶我们吗?”“是在追赶我们。”“上升得很快?”“很难说……我不这样认为……不,它们没有!”“你有什么计划吗,上尉?”

说这话的是约赛特。“你有什么建议吗?

这下没人回答了。

我并没有什么计划,命运都掌握在上帝手中。如果我倾斜飞行,我就能缩短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们朝着太阳飞去,在高海拔处上升1500英尺意味着距离你的猎物又远了好多英里,所以它们可能在到达我们这个高度并且恢复速度之后就失去了我们的踪迹。“还在那儿,炮兵?”“还在那儿。”“我们正在逼近它们?”“呃……不……好吧,是的!”

一切都掌握在上帝和太阳手中。

看起来将会有一场恶斗(虽然战斗机很少恶斗,它们通常是暗杀),一想到这个我浑身的肌肉都挣扎着去释放冻僵的操纵杆。一种奇怪的感觉遍布全身,不过我依然死死盯着那些战斗机,然后用全身的力气去操纵僵硬的控制板。

我再一次检视自己,这样的行动将我还原成了那种荒诞的等待时候的状态,却没有了穿上军衣时的情绪化。愤怒盘旋在我心底,排山倒海的愤怒。

这显然不是对牺牲的狂热,不如说是一种想要用牙齿咬些什么的冲动。“炮兵,他们跟丢了吗?”“跟丢了,上尉。”好吧,没事。“约赛特……约赛特……”“上尉?”“我……不……没事。”“出什么事了吗,上尉?”“不,没事……我只是想……算了,没事。”

我不会说出来的,我不能对他们做出这种事。如果我急转弯,他们立马就会察觉。他们会发现,我飞了一个急转弯……

这不正常,我正在零下50摄氏度的环境中不住地滴汗。这不对。哦,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在非常温柔缓慢地失去知觉。

我看得见仪表盘,现在我看不见了,我的手握不住方向舵了,我甚至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放任自流吧。就这样吧……

我捏了捏橡胶管,我的鼻子吸进了带来生机的氧气,看来氧气并没有出状况,我真是太蠢了,竟然没有想到是方向舵的问题。我一直像码头工人或者货车司机一样压着它,在33000英尺高的地方,我表现的就像个露天游乐场的摔跤运动员。氧气的量是刚好满足需求的,我必须谨慎使用。这是放任自己的代价。

我快速地喘着气,心跳得很快,很快,像一只小铃铛。我不会告诉他们的。如果我下降,他们立马就会察觉!我看得见仪表盘……现在我看不见了……浸在汗水里,我心底一阵忧伤。

生命缓慢而又轻柔地回到我体内。“约赛特!”“上尉?”

我有意向他倾诉,想把刚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我……我想……”

不,不,说话消耗太大了,语言会浪费过多的氧气,我说了三个字就喘不上气了。我现在很虚弱,还在逐渐地恢复……“你要说什么,上尉?”“没什么……没事。”“你跟个谜似的!”

是啊,但是我还活着。“它们……没有……追上我们。”“是的,至少现在还没有,上尉。”

是的,至少现在还没有:我们仍旧要飞往阿拉斯。

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自己撑不过去了,那个时候我体内那种催人白头的痛苦却消失了。我想起了萨贡,他在两个月前法国占领区的一次战斗里被击中,事发几天后我们曾去拜访过他。被困在战斗机里犹如被钉在木桩上等待处决一样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的那十秒钟。萨贡究竟经历了什么呢?

第九章

我依旧可以清晰地回想起他的样子,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他的膝盖在他跳伞的时候因降落伞被尾翼缠住导致粉碎性骨折,但萨贡自己感觉不到,他的脸和手都被严重烧伤了,但即便是这样糟糕的情况也没有让他忧虑不安。他用陈述事实的腔调跟我们说话,就像是在汇报无聊的例行工作一样。“我看到我周围到处都是曳光弹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开火了,仪表盘爆炸后机身前面好像冒了些烟,不是很多。那肯定是……你知道的……连接管……那儿通常不会有很大的火焰……”

萨贡噘起了嘴,衡量着有没有必要告诉我们火焰的大小,然后犹豫地接着说:“不管怎样……确实起火了……所以我让大家跳伞……”

火焰,在十秒钟之内,让一架飞机变成燃烧的火炬。“然后我打开了逃生舱门。我不应该那样做的,不应该把空气放进来……大火……我就是个蠢货。”

一个高速移动的锅炉在33000英尺高度朝你的身体喷射熊熊火焰,而你觉得自己是个蠢货!我不该表扬萨贡的英雄事迹或谦逊为人来歪曲他的本意,他不会认同的,他会说:“是的!没错!我就是个蠢货……”确切地说,这对他很重要。

我知道意识的空间是很狭小的,一次只能装下一个问题。假如你正在跟别人打架,这时飞机的战略部署需要你全神贯注,别人一拳打过来你是感觉不到痛楚的。当我想着自己在一次水上飞机事故中溺水了的时候,冰冷的海水对我来说似乎是温暖的,因为我的意识并没有放在水温上,它被其他的担忧吸引了。海水的温度在我的记忆中转瞬即逝,不留痕迹。同样,萨贡的意识也被逃离飞机的方法吸引过去,整个宇宙只剩下操纵舱门滑动的手柄、某根特定的降落伞绑绳的位置和他的乘员状况了。“你出来了吗?”没有回复。“还有人在飞机上吗?”没有回复。“我以为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以为我可以跳伞了……(他的脸和手已经烧伤了。)我站了起来,爬出了座舱,在机翼上面靠了一会儿。当我发现自己安全的时候,我又朝前靠了靠,观测员不在……”

那个观测员,几乎是瞬间被敌方战斗机击中,躺在座舱的地板上。“我又朝后面挪了挪,炮兵也不在……”炮兵也倒在了地板上。“我却以为只剩我自己了……”

萨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如果我早知如此……我可以爬到后面去……那时火势还不算太严重……我在机翼上待了很长时间……我出来之前调整了飞行角度使飞机可以稳定地照直线飞,我感觉很好,呼吸顺畅。哦,我像是在那机翼上待了好几个世纪一样……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他并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只是他独自一人,又或许想着火焰中的飞机正在被不断来去的敌机炮弹吞噬。萨贡想表达给我们的是他没有任何想法,没什么想做的事,他拥有这世上所有的时间,他沐浴在无穷无尽的闲暇中。而我一点点地逐渐认识到眼前的死亡带来的无与伦比的体验:那种出人意料的闲散……现实和理应匆忙无比的场景是多么的矛盾啊!萨贡待在机翼上面,已然与时间脱节。“然后我就跳下去了,但我搞砸了。我不停地打转,要是太早打开降落伞肯定会被缠住,所以我就等自己平衡下来。我一直等啊等啊……”

萨贡能够记得的,就只剩下等待了,自始至终地等待,等待着大火烧得更加猛烈,等待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哪怕朝着大地自由下落,仍是在等待。

这是我熟知的萨贡,也是比他自己更平凡无奇的萨贡,万丈深渊前他用一点点困惑和无聊定格了时间。

第十章

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徜徉在低于正常值三分之二的气压中的两个小时,我们越发显露出焦躁不安的迹象,彼此之间甚少交谈。有那么一两次我非常小心地尝试着移动舵杆,每一次我都满足于那种力量消耗的美妙感觉。

约赛特需要我改变航向以便他拍摄时,总是会给我充分的提示,这时我会玩一玩我驾驶飞机的小把戏,我让飞机倾斜然后拉动方向盘,约赛特就能一节一节到达他想要的角度。“海拔?”

“33300……”

我还在想着萨贡……人一直都是他自己,我们是我们自己,我在我这个个体里面除了自己谁也遇不到。萨贡只了解他自己。我们死去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然死去,在矿工的死亡中亦存在着一名濒死的普通矿工。而作家们笔下令人眼花缭乱的精神错乱都在哪儿呢?

我曾在西班牙见过一个刚刚被挖出来的人,他被埋在受到炮轰的房子的地下室里好几天。人们静静地围着他,对这个满身灰尘碎石几乎与天堂擦肩而过的人有着突如其来的敬畏。他因为缺少空气和食物而一脸迷茫,站在那儿像个已经灭绝了的怪物。当人们终于鼓起勇气向他提问的时候,他虚弱无力地听着,分散的注意力让人们的羞怯都转化为了尴尬。

没有人能找到最恰当的问题,那把打开他的秘密之锁的钥匙。“你感觉还好吗……”他们说,“你被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在下面做了什么?”沟通的桥梁被随机地扔向了裂缝,像是为了帮助又聋又哑又瘸的人而去寻求相互理解的纽带。

他最后总算能够回答:“是的,那时有爆炸的声音,一直在响……”

或者这样答道:“我非常忧心。轰炸持续了很久……很久……”

或是:“我的背受伤了……伤得很重……”

真是个老实人,说的都是诚实的话。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说他遗失的手表……“我找过它……它对我意义重大……但是到处都是一片漆黑……”

生活自然而然地教给了他对时间流逝的感觉和对熟悉事物的珍爱,而他利用这个理解他的世界中的自己,即便是这个世界只有倒塌的寓所和随之而来的一片漆黑。没有人问得出关键的问题,哪怕它就藏在所有这些笨拙的尝试后面:“你是谁?你的内心表达了谁?”他只能不停地重复:“就我自己……”

没有哪种环境在我们意识不到的情况下能够唤醒我们心中陌生的人格,活着就是缓慢地诞生,假使我们能够借到已经塑造完整的灵魂,那活着岂不是过于容易了?

一个人的命运轨迹可能因为看似突然的启示而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但是启示不过是精神偶然发觉到的一条早已准备好的道路。渐渐地,我学会了语法,练习着句法结构,我的情绪弱化了,突然有一天一首小诗微风般拂过我的心尖。

此时此刻我当然体会不到爱,如果今天晚上有什么启示出现,那一定是因为我一直辛劳地朝着看不见的地方搬运着砖石。我在为一场盛典做准备。我没有权利替我身体里面突然冒出的除了我本人之外的灵魂发言,因为我正在构建它。

除了这漫长的准备过程,我并不期待从战争的冒险中获得什么。就像学习语法,回馈总会在日后降临……

我们的生命仿佛模糊了它的边际,我们的力气逐渐耗尽,瞬间苍老,这个任务也变得陈旧,高海拔作业自有其代价。在33000英尺的高空待一小时等同于什么?是有机生命,是心脏、肺和动脉工作的一个星期、三个星期还是一个月?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的间歇性的头昏眼花已经让我苍老了好几个世纪:我就像老人一样泰然自若。我穿军衣时拥有的情绪现在已经离我无限遥远,消失在过去,而阿拉斯还在无限遥远的未来。

战争的冒险?这战争哪里冒险了?

十分钟之前我就快消失在这个世上了,我没有什么故事要流传后世,除了刚刚进入眼帘三秒钟的一群小胡蜂。真正的冒险只会持续十分之一秒,那些幸免于难的人永远不会将故事流传。“左脚稍微踩一下,上尉。”

约赛特忘记了我那冻僵的舵杆。我的意识却停留在小时候见过的一幅雕刻画上面:背景是北方的黎明,迷失的船舰公墓般停驻在南方的海洋上,在永恒之夜,在余烬的光亮中,它们把结冰的“手臂”伸展开来。死寂的氛围里,它们飘扬的风帆还保留着风的印迹,就像床头总会残留肩膀躺下的柔软痕迹,然而它们都是僵硬残碎的船帆。

我周围所有东西都被冻上了,我的控制板,我的机关枪。“炮兵!你的枪怎么样?”“很好,长官。”“哦,好吧。”

我朝气管里面吐着冰碴,随着时间流逝我要不停地挤压我的软橡胶面具来压碎那些让人窒息的冰霜,它们在我手中咔嚓作响。“氧气还好吗,炮兵?”“还好。”“气缸压力?”“我,呃……70。”“很好。”

时间它自己仿佛也在我们身边冻结了,我们是三个白胡子老头,万物静止,没什么紧急的事,也没什么残酷的现实。

战争的历险?艾利斯少校曾像煞有介事地对我说:“尝试着一直保持警醒。”

对什么保持警醒,长官?敌机会像闪电一样冲向你。一旦他们看到了你,便悬停在你上方5000英尺等待时机。他们操作着,调整着位置,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非常幸运地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像只猛禽阴影下的老鼠,偷偷溜过玉米地,幻想着自己能够活下来,但在猛禽眼中已然是瓮中之鳖,永无逃脱之路。

你何尝不是这样,幻想着自己不停飞行着,巡视着地面,然而已经被那些人看到的黑色小点宣告了死亡。

那九架战斗机会在合适的时间扫荡过来,它们并不着急,它们能够以每小时550英里的速度发射巨大的鱼叉,绝不会使猎物漏网。一个轰炸机中队的火力或许可以留给防御方一些生还机会,然而一架落单的侦察机却敌不过火光弹幕后面的72挺机枪。

当你发觉自己被攻击的时候,敌机已经远远飞到了你的上空,像条喷射着毒液的眼镜蛇在摆动,开火发射枪林弹雨,再有节奏地摆动着再来一次。

敌机群消失了,但没什么因此改变,连那些面孔都似曾相识,然后他们开始变了,蓝天恢复了空旷宁静,猎人已经变成了遥远的目击者,遥远得就像观测员割开的颈动脉喷溅出的第一滴血,抑或是右舷的引擎试探性地吐露出的第一缕火舌。当毒液侵蚀心脏,当面部刚刚开始出现肌肉的扭曲,眼镜蛇回归到它盘旋的姿态。战斗机并不杀人,它播种死亡,一架飞机陨落之时便是种子萌芽之际。

对什么保持警醒,长官?当我们遭遇那些敌机的时候我没法做出决定,我甚至不知道它们在那儿,要是它们飞得高一点,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它们是否在那儿。

对什么保持警醒?蓝天这般空旷。

大地也是空旷的。

当你从33000英尺高度俯视地面的时候,人类都不存在了,他们的行动不再能被看到,我们的长焦照相机此时此刻就像是显微镜,但它们的任务不是去找人——人类已经超出了它们能分辨的范围——它们是去找寻人类存在的痕迹:公路,运河,火车,驳船,就像人类是显微镜下的载玻片上的微生物。我就是凛冽高空中的科学家,他们的战争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次观察实验。“他们朝我们开火了吗,约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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