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清秋,风流常在:辛弃疾的词与情(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4 03:3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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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晓影

出版社:石油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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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清秋,风流常在:辛弃疾的词与情

千里清秋,风流常在:辛弃疾的词与情试读:

时光温不尽英雄泪

到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竟也觉得他仍只是一团影影直绰绰的墨迹。若说命运对他吝啬,一生所遇皆是一场场阴差阳错,可他凭着厚厚的《稼轩词》,冠上了“词坛飞将军”的名号;若说命运对他慷慨,清风吹开的史卷留下了他的赫赫大名,但他始终做着战场的观众,“挑灯看剑”只在醉里,“吹角连营”只在梦中,岁月永远欠他一场酣畅淋漓的战争。

时时在想,如若人生可以推倒重来,稼轩是否还会独自演一场无人来赏的独角戏,是否还会把生命的甘霖,许给荒芜的时代与流离的黑夜。顺着时光的隧道,溯洄从之,在微醺的灯光下,在历史的碎片中,拼凑他千年之前的风尘,也猛然了悟,这个悲情与豪情交织的失意英雄,本就甘愿做一个梦想的拾荒者,做一个贫瘠时代的流浪者,就算兜兜转转,一无所获也无妨。

曾经以为,他的一生至为简单,不过是想让金戈铁马的梦想走出自己心的领地,从而典当了岁岁年年。然而年龄渐长,阅历日深,尤其是在字里行间窥知了他所依附的时代,以及生命的历程,才恍然知晓,他的笔端,说尽了他欲进不能,欲退不甘的两难选择。

在时光一寸寸泯灭他的梦想时,他也曾愿做一个晋代的陶渊明。驼红色的流云,黛青色的山川,碧橙色的江河与湖泊,由眼入了他的心,又由心沁出他的笔尖,汩汩地淌在纸上。然而,以“将种”自命的他,早已让激情万丈的血液流遍全身,自然界的“小我”终究要服从家国的“大我”。归去,而舍不得归隐,只因他的心,始终在南宋那片热土中怦怦跳动。

有人作词,笔笔皆是闲情,而他却以毛笔为戟,以方纸为战场,将他的毕生心意,蘸着血泪与豪情,一点点摁进词中。翻开《稼轩词》,扑面而来的是挡不住的豪气,犹如千丈瀑布,一落九天。当然,这其中也不乏细腻之处。女儿家的柔情,他也懂。英雄的风流,向来值得玩味与赞赏,他也不例外。然而,他的风流水彩画,却不似柳永那般斑斓,而是以专情为基调,多了一丝清明泠澈,褪了一丝脂粉缛腻;捧出的是一掬真心,得到的亦是一份诚意。“

众里寻他千百度

”,相聚本是不可多得的缘,觅到了便懂得珍惜。

他其实也是嗜酒之人。李白酒入豪肠,秀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稼轩吐出的却是半生的心酸。想醉在战场中,却被三尺高堂抛却;想醉在山明水秀的桃花源中,却又心有不甘。进退两难间,时光已然惶惶老去。他的欢愉、悲伤、哀愁,甚至愤怒,终成了乱世浮影,在水中欲明欲暗。

翻到《稼轩词》的最后一页,一切那么澄明,又那么混沌。懂与不懂间,千年哗然走过。朦胧也好,清晰也罢,至少陪他颠沛流离的旅程,已是人生至美的风景。众里寻他千百度代,是温床亦是牢笼,无论愿或不愿,任凭做怎样的挣时扎,都无法行走在时代框架之外。它繁华也好,荒蛮也罢,平庸之人或不凡之材,都须得把一生毫无保留地交付于它。

辛弃疾的时代,正是在临安偏安一隅的南宋。人人皆知北宋时的临安犹如人间至境,柳永的《望海潮》是秀色江南最为耀眼的名片。湖光美好,都市富庶,实在让人沉醉。但今日已不同往日,靖康之变犹如晴天一场来势汹涌的暴雨,管弦歌舞、风花雪月、市井富足俨然成了一地落红。

十三圈年轮,终究无法淡化靖康之变的狼狈。时光越是走得急促,身后的污点愈是清晰。北宋灭国的疼痛、宋徽宗与宋钦宗被俘的耻辱、大好河山被金国践踏的尴尬,统统压在了辛弃疾的肩上。然而,这三座大山的重量,竟抵不上祖父的一声叹息。

祖父带他辗转过许多地方。启程与离别,是他少年最熟悉的画面。他不懂为何祖父总是在路上,却也不问。“流离”与生俱来,“安稳”二字,却自他出生之日,便被时代抹去。无奈是有的,但更多的是顺遂祖父的意愿,在颠沛的路程中,专为恢复中原煅烧出一把利剑。

人的贪欲,从未得到过满足,完颜亮坐在曾经北宋的龙椅上,却仍对南宋西湖的风光、杭州的精致、钱塘的繁华垂涎欲滴。这深深激怒了中原的黎民,亦激怒了辛弃疾。

当金兵的铁蹄撕破淮河两岸的宁静时,辛弃疾的利剑终于有了出鞘的机会。他“挑衅而起”,凭着忠肝义胆聚集两千多人马,揭起了反金起义的大旗,加入耿京领导的声势最大的队伍。自此,以功业自负,以气节自许的辛弃疾,迎来了人生第一场战役。

许是因为祖父在天之灵的指引,又许是因为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辛弃疾带着大军一路向南,受到南宋高官的接待,这分明如人生的分水岭,此前积蓄的力量,终于在此时让他像雄鹰一样,展开了双翅。

带着拥抱天空的幻想,憧憬着转角处的柳暗花明,他做出了把一生托付给南宋的决定。他笃定,在建康这片陌生的土壤里撒下的种子,必会开出不一样的花朵。起义的峥嵘岁月,就这般画上完满的句号,日后风平浪静也好,跌宕起伏也罢,这段时光总会出现在梦里,成为走下去的勇气。

有志之人,最怕寂寞,却也受得了寂寞,犹如山涧中自开自落的花一般,繁华与落寞属于自己,也属于千年如斯的自然。南归十年,辛弃疾尝尽了孤愁滋味。文韬武略本该付给恢复中原,却只得被忧愁风雨吹落。虽说谨慎是一国之君该有的素质,但他的忠心耿耿与仗义执言却被一疑再疑。

抗金的热血还未冷却,却也只得在江阴守着无关紧要的签判职务,留下徘徊的足迹;“符离之战”的耻辱还未抹去,他的《美芹十论》、《九议》却被生生驳回。无力从战和派手中夺得旌旗,他只好把视野放于安民之上。“练民兵,议屯田”,滁州因他繁华;征讨茶商、平定战乱,南方因他而安。

然而,板荡的时代从不按功论赏,偌大的世间,他只得一再辗转。他是客,是路人,以为一直行走便能找到归宿,殊不知离梦想越来越远。故而登上建康赏心亭时,积蓄的情感排山倒海喷涌而出,他说:“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他是压抑得太久了,无奈、忧愁、愤怒像是飓风扬起的波涛,淹没了他,也淹没了前方的道路。何去何从,命运从未给过他明确的答案。

暗夜无眠时,遥望着被长江隔开的北方,他也会忆起那场浩荡的起义,想念家乡的热土。英雄从不流泪,只因未到伤心处,当他的双翅被折断时,当他写下“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后,亦会留下滚烫的两行泪。

他以为生命已对他足够残忍,但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公元1181年,奸佞之臣以“奸贪凶暴,帅湖南日虐田里”的罪名,将他弹劾。他把二十年的锦瑟年华付给梦想,却被梦想辜负。流年不利,战场实则是一片废墟,时光逼得他在中年时就垂垂老去。拧不过时代,也拗不过命运,他收拾行李,带着不甘,带着怨怒,开始了闲居岁月。

带湖的青山绿水、花草虫鱼、莺啭鸟啼,将他疲惫的心收留。沉沉地睡去吧,再不要管外面的风雨,他曾这般对自己说。像是迷路的孩子看到了傍晚的炊烟,像是迷航的帆船看到了远处的灯火,他终于不再流浪世间。

在带湖的臂弯中,他是曾醉倒过的。山水为伴,白鸥为盟,煮酒品茶,挥洒墨香,平静却不死寂。行走在夜间,有明月相伴,有鸣蝉解闷,有稻香扑鼻,有蛙声和曲;行走在村舍,吴侬软语,悦耳动听,日子清苦却其乐融融。

这般美景,如若与志同道合之人共赏,算是人间至幸了。红尘之路,对辛弃疾也并非都是吝啬,与陈亮的相合,实在算得上一盏明灯,再漆黑的子夜也被照明。男人的友情,不同于女人的绵密黏稠,更多的是心意的相通。无须多言,对方已然听懂。一次相聚,一杯浓酒,一曲歌词,便成一桩幸事。

原来舍弃了功名,生活才是本来的素朴之形。

他原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陶渊明,然而这功名好似酒瘾,他从未彻底戒掉。身在桃源,却也时时关注外面的世界。梦想抛却了他,他却不愿舍弃梦想。这痴痴不醒的一厢情愿,在朝廷的召唤中,又死灰复燃。

带湖用十年的时间为他疗伤,还未痊愈时他便再次出山。谁想到,这又是命运对他的一次戏弄。起废为用原是一场空,失望比绝望更让人难以下咽。叶公并非好真龙,攻打金国也只是宦官巩固权力的一项计策罢了。他的每一番兴建,皆因统治者的横加阻拦半途而废,意兴阑珊的为民之心、恢复中原之愿,渐渐成了阳光下的肥皂泡沫,虽五彩斑斓,但一触即破。

在时光的罅隙中,他终于满面风霜。回望一生,好似做了一场梦,梦境之内是战马冰刀扬起的万丈风尘,梦境之外是一次又一次被罢黜串起的一生。再次遭到弹劾时,带湖已被一场火灾烧为灰烬,他拖着耆老之躯,移居瓢泉。此时,他老了,梦也凉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无妨,就让他在不起一丝涟漪的瓢泉,拿起无底的酒杯,回味这一生的琼浆吧。齐鲁之地的阴阳昏晓、祖父沉重的叹息与殷切的指点,少年路上的辗转与别离、起义之时一路向南的华丽与勇气,南归之后的流离与落寞,闲居岁月两难的归隐与出仕,像胶片显影般渐次清晰起来。他说,“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这一次就让他与瓢泉相依为命吧。

公元1207年,当南宋朝廷真的想让他穿上盔甲时,他生命的蜡烛却在千军万马的征战声中,渐渐熄灭。世人无从想象,他在生命的尽头喊出“杀贼、杀贼”,是怎样的心态,只知晓他的梦,依旧是断壁残垣。

天空不留一丝痕迹,而他已然走过。他无从选择所在的朝代,却用弥足宝贵的光阴,塑造了自己的人生。纵然辛弃疾一生都在荒蛮的南宋中挣扎,百转千回,不得靠岸,但谁又能否认他的残缺正是一种刚劲的美,他的遗憾更让人着迷呢?他的人生从来不是无疾而终的逗号,那衔着理想盘旋而飞的执着,那旷迈与细腻并存的稼轩词》,已然成为惊艳了尘世的感叹号。

历史的风,飒飒地吹了千年,书页上的南宋已是一片昏黄的时光,而辛弃疾却在那片热土中,愈来愈清晰。

意气风发,齐鲁少年郎

青涩的年少时光

都说最无忧的时光,是少年时候。然而对于辛弃疾来说,并非如此。

尚在幼时,他便听惯了祖父辛赞悠长的叹息。虽然揣摩不透“北宋旧臣”这顶帽子有多沉重,但当祖父充满期许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时,他便知晓他的路,定然会循着祖父的希冀,一步步向前,无论前方是荆棘遍布,或是鲜花铺路,他都得走下去,不愿停,也不能停。

辛氏一族的故乡,是风光秀丽的齐鲁大地,先世多出明贤,据《济南辛氏宗图》所载,于北宋年间出生的辛维叶为辛氏始祖,二世为辛师古,三世为辛寂,后为影响辛弃疾一生的人物辛赞,皆在朝中为官,且忠心耿耿。正如宋人罗愿在诗中点道,“辛氏世多贤,一姓古所夸”,实为中肯之言。

后人如若记得震慑长安的“安史之乱”,便不会忽略惊诧汴京的“靖康之变”。前者使唐代情势急转直下,从天朝帝国的龙椅上摔了下来。而后者更甚,不仅仅是多了一抹耻辱的灰色,更是一把刺死北宋的匕首,时代陡然出现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缺口。半数的人跌落深洞,殒了性命;而另一半人站于裂口的崖上,摇摇欲坠。

待金国的旌旗插遍了北方的领土,俘虏了宋徽宗、宋钦宗父子,北宋国破君亡。此时有骨气的文人本该沉河投缳,誓死不仕新朝,仿若如此方才不会辜负忠君报国的天命。如若得万世敬仰,就算以生命为代偿又何妨。

然而,或是为了流连尘世时光,或是为了日后雪耻,辛赞接受了金国授予的职位,虽官位不高,但至少免去了四处流离所受的苦。可是金臣小心翼翼的防备,周遭人的嫌隙与冷眼,让他这顶乌纱帽戴得并不舒坦。这也难怪,一臣不事两君自古是儒士坚守的节操,况且金国刚刚立足,如若容他大摇大摆穿堂入室,也未免太过草率。

辛赞此时已年过五十,见惯了人世沉浮,这个道理他自然懂得。这荒凉世间给予他的这一星半点的苦难,他还承受得起。而他苟且于世,也并非世人想的那样简单。如同当年越国的勾践一般,夫差让他喂马也好,让他看墓也罢,他都默默忍受,最终勾践一举灭吴、血洗耻辱。而今辛赞也是如此,虽然此时已至暮年,但他笃定终有一日,金人出境,山河归还。

而他所有信心源自:家门昌盛,后继有人。

宋高宗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辛弃疾出生,此时靖康之变已过了十三年。靖康一役好似一场地震,虽然辛弃疾并未处于震中,却终其一生消受着余震。

在他出生那一日,举家欢庆,其父辛文郁自然合不拢嘴,但最为高兴的莫过于辛赞了。此时辛赞已在金国出仕,曾经自家的领地强行被邻居侵犯,这也罢了,更为荒唐的是还要为他国作嫁衣裳,鉴于此,辛赞梦中都是攻城略地之事。而今家中添丁,他难免喜极而泣,便为其取名“辛弃疾”。“弃疾”,幼子健康成长,百病不侵,是所有长辈最朴实最殷切的愿望。而辛赞并非平庸之人,所想也非平庸之事。孙子茁壮成人再好不过,但绝不止于此。“弃疾”二字当与“去病”相称相对,即汉代名将“霍去病”。霍去病多次与匈奴交战,汉军节节胜利,匈奴时时败退,故而留下“封狼居胥”的千古佳话。

辛赞给孙子取了这样一个寓意极深、背负沉重的名字,是望他日后能像霍去病收复失地,能有一番作为。且不说这是命运使然,家族的使命已为他设计好了蓝图,而他只管风雨兼程地走下去就好。

在时光的罅隙中,在家人的教诲中,辛弃疾在阳光下疾速拔节。上天从不担忧这坚毅的少年,他也渐渐知晓了人世冷暖。白昼与黑夜交替,他的生命也有了节奏,缓缓地通向岁月最为幽深的地方。

铁凝曾说:破碎,是一种完整。因为伤过,哭过,经历过别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感知的痛楚,苦难只属于自己,所以就连时间也无力泯灭。在辛弃疾两岁时,一代名臣岳飞被杀害,彼时他虽未曾懂事,但想必他心中的某一根弦也为之颤了一下。命运多舛,人在生死面前常常苍白如纸,在他六岁之时,父亲也永远离他而去。命运不管这个少年是否背得动接二连三的离散,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他本是出身官宦之家,生活起居自然优于别家孩子,然而这个尴尬的时代,却从未给过他安全感。况且祖父每日若有所思,郁郁寡欢的神情,犹如长笛吹响的一首悲伤曲子,跌宕起伏,吹得辛弃疾心里一阵紧过一阵。于是,他总是盼望着长大,盼望着配上刺刀,杀上战场,熨平祖父额间愈来愈深的纹路。

他的启蒙教育,是祖父手把手教给的。除却读书识字,更重要的是舞刀练剑。祖父要求得严格,他也学得认真。琅琅读书声与霍霍舞剑声相得益彰,祖父终仰天长叹一声,心想辛家后继有人,收复河山不再是触不到的月亮星星。

辛文郁去世后,抚养辛弃疾的担子便压在了辛赞肩上。辛家世代为官,肚中墨水自然不少,但这不足以将辛弃疾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此时辛赞于亳州为官,恰好刘瞻亦居于此地。

在祖父的陪同下,辛弃疾前往柳湖书院拜见刘瞻。聪颖的少年潜心求学,在名师的点拨下,进步极快。再加上祖父的细心督促,很快读完四书且熟读了六经、训释、经解等。其后作词常常引经据典,即源于此。更为重要的是,刘瞻作诗工于野逸,有意教授辛弃疾田园诗歌的精深之处。故而,辛弃疾壮岁退居上饶之时,吟出了朴素纯粹的田间词作,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辛弃疾却早早地背起祖辈的希冀、时代的创伤。在皇统八年(公元1148年),祖父在亳州任县令期满,便带辛弃疾来到汴京任行台尚书省。

自出生至现今,已过了七八载,而他也随祖父辗转了诸多地方。千山万水的路途,披星戴月的烦忧,自有祖父替他承担,而他只管前行便是了。不懂离别的痛,也算得上一桩幸事。然而这一次的别离,他心中委实有说不出的心酸与委屈。

博学可亲的老师刘瞻、意气相投的同学党怀英与青山绿水萦绕的亳州风景,都成了他年少时光的一抹亮色。然而转眼间,他又随祖父踏上了新的途程,旋即将熟识的人和物甩在了身后。这一切固然使人悲伤,他也从未过问祖父为何总是行走在路上,但他懵懂地知晓,祖父心中藏匿着千万把锁,而每一把都需他打开。

一路向北,经过十里春风碧荷摇曳的江南,经过阳明昏晓青嶂红日的齐鲁,旖旎风光醉了少年心。然而,大好景致从靖康之变后就划给了入侵者。这好比心爱的玩具被旁人强行抢走,自己只得站在角落默默看着他取乐。而曾经给予自己无限欢乐的,却不再属于自己。

辛赞这一次的目的地是汴京。这曾是北宋最为繁华的地方。在柳永词中,汴京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绝美之人与绝美之景都有着无穷的魔力。然而在辛弃疾的眼中,这份魔力却逊色了许多。毕竟这已不是自家的园地,愈是芳草萋萋,百花争艳,才愈是让人生气。想必世人都曾尝过拥有再失去的滋味,酸是次要的,疼才是关键。

翻开辛弃疾的词卷,便会发现他中年时回忆汴京的笔墨。开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十里芬芳,一枝金粟

玲珑。管弦凝碧池上,记当时、风月愁侬。翠华远,但江南草木,

烟锁深宫。只为天姿冷澹,被西风酝酿,彻骨香浓。枉学丹蕉,

叶底偷染娇红。道人取次装束,是自家、香底家风。又怕是,为

凄凉、长在醉中。——《声声慢》

因心态不同,辛弃疾笔下的汴京与柳永相比,少了些许绮丽与繁华,多了些许苍茫与愁侬,而与王维“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的诗句相似。当年种植的桂花依旧在如冰似水的月华下,秀出惹人的清影。金粟香彻十里,管弦奏响碧池。一切一如当初,然而这不过是表象罢了,深宫中早已是另一代的君王,故土已然易主。

虽然这首词是他中年所作,但儿时的记忆久久未曾如烟般散去。汴京仿若是一剂速增的药膏,使他瞬间便长大了。

如果把时光当成一座冰山,而在此时他窥到的也只是一角,那未曾浮出水面的秘密,需要他用一生去探寻。

豪气初显,两赴燕京

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前三件幸事,在有生之年,或许人人皆可实现。而金榜题名则如一座独木桥,桥的这一端是一无所有、秉烛夜读的学子,而另一端是黄金铺地、玉石为阶的仕途,中间则是流势湍急、有去无回的江水。为了自己日后活得光鲜,也为家族增添荣耀,无数学子用十年的沉寂,换来一次过独木桥的机遇。

有的人站在独木桥上,每每行到半路,便摇摇欲坠,稍有不慎便掉入水中,被呛得大气不喘后,就为仕途画上一个不甘不愿的句号,余下的人生或以酒为伴,今朝欢乐今朝醉;或是以山林为伴,虫鱼花草皆是相知;最令人瞠目结舌的做法,莫过于柳永“且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

有少许坚强的人,被打了几个浪头以后,默默地爬上岸,如同树叶一般,积蓄一生的力量,只为换一次绝美的翱翔。东山再起有何惧,身前受苦,身后名,人生的天平总不偏不倚,公平得很。

然而,世间有多少人,便有多少种活法。那座千人争,万人抢的独木桥,对辛弃疾而言,并没有多大的诱惑力。虽然他亦参加了科举考试,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关羽当年身在曹营心在汉,纵然曹操以豪华宅院、佳人美酒、战袍宝马伺候,也未曾让他心中的大旗倾斜毫厘。向曹操投降只是寻求刘备的利器而已。辛弃疾也是如此。

在十四岁那年,按祖父的指示,他背上不重的行囊,只身一人来到了金国的心脏——燕京。美其名曰北上应试,实则勘探燕京地形。此时功名于他,并无甚关系。祖父已官至五品,辛弃疾完全可以通过荫补入仕,不必为过独木桥而穷尽心血,可他偏偏要过一把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的瘾。

男人自出生之日起,便比女子多了一份占有欲与征服欲。旁人皆有的东西,他们必须有;旁人不曾拥有的,他们为了与众不同,使尽浑身解数也要获得。如若把这顶帽子扣在辛弃疾头上,委实是冤枉了他。正值少年时,他也想与邻家孩子一起放风筝、堆城堡,恢复中原的事在他心中还如蒙着盖头的女子,他只知女子美得诱人,却看不清她清晰的模样。但祖父之命重于山,他不敢不从。况且每日餐后祖父指点江山的情形,早已成为印在他心上的胎记,无法磨灭。

与往日的分离不同,这一回没有似凌迟般的苦痛,也没有漂泊无依的惆怅,就连不舍都无从说起。辛弃疾挥手告别祖父时,第一次从祖父眼眸中看到了光亮,像是有一只萤火虫飞进了子夜。当年岳飞之母在岳飞出征时,于他背上刻下“精忠报国”四个大字。而今辛赞那闪着盈盈之光的眼神,分明就是一条快鞭,驱赶着他向正义的大道上前进。

这一切看来,都是辛赞的安排,并无辛弃疾的意志在里面。然而,祖父“裔不谋夏,夷不乱华”的思想已深深植入他的左心房,虽然汴京风华无限,却被金人强行把持,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因此,是到了心里种子发芽开花的时候了。而这一次燕京应试之行,恰如一场春雨,一缕春风,将他的稚嫩褪去。

事物本身的价值,往往会随人的需求而动。如若世人并不需要,任凭它是金银玉珠也是一文不值。一朝及第仿若一步登天,而对辛弃疾来说,这也不过是天边偶然飘过的一朵绮丽之云,风一吹便散了。故而,当他知晓此次应试以失败而告终时,并且没有像与他一样落水的人那样痛哭流涕、一蹶不振。因为他从未想过拥有,所以失去时也从未觉得可惜。

重要的是,在旁人挑灯夜读、巧妙布阵,欲要抢先度过独木桥时,他正穿过大街小巷,打探他们的人文与风俗;穿过山林河流,勘察他们攻占与防守的地形。想必辛弃疾做这件事时,心中是怀着无限自豪的。这恰恰与男子的冒险天性相契合,打着为敌人效劳的幌子,深入敌人的领地,骗取敌人的信任后,通过自身的奔走以及不知情的人的点拨,一点点掌握情报,只待有朝一日,旌旗一挥,城楼便归于自身名下。

硬币有两面之别,常人往往只看到其中一面,而忽略了另外一面。当辛弃疾以落第之身回到家中时,路人带刺的眼神难免会伤害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这也难怪,在那个时代,科举是才能与智慧的试金石,如今铩羽而归,庸才的结果再明显不过。

辛弃疾是悲伤过的,毕竟他还未能练就我行我素的本领。旁人的指摘与苛责,也会给他的心情带来些许潮湿与晦暗。然而,在这荒凉的时刻,只要有一人懂得便足以捂热他受寒的心。这般说来,世间并非吝啬得令人无法消受,或许有千万人阻挡你去追求,然而一旦有人点头,便会给你义无反顾的力量。辛弃疾就是在这种境遇中,熨平了凸起来的疼痛。

当他将画满密密麻麻的路线的图纸,递给耆老之年的祖父时,祖父颤颤巍巍,像是捧着一个珍贵却易碎的青花器。这在外人看来犹如废纸的东西,竟惹得祖父老泪纵横。而辛弃疾落第的失望也即刻被狂风卷了去。

青春是肆意张扬而不必计较后果的岁月,那时所谓的理想也只是随着旭日东升,随着夕阳落下的懵懂之景,来得绚丽,走得也潇洒。多数人会在锦瑟年华中闹够了后,选一条最稳妥的路,安安生生走下去,而少年时代说过的要当侠义英雄的话,也好似从未出口过一般。毕竟人生是条单行线,选择只有一次,行走于条条框框之外,难免会一不小心掉下悬崖。

辛弃疾则是特殊的存在,他属于家族,属于国家,更属于时代。青春于他而言,只是意味着探险、征服;理想对他来说,便是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前方是坦途或是悬崖,他都得去闯。外人看来轰轰烈烈,只有他知晓一切都尚处在岑寂之时。朋友或许也曾问过他,这样的坚持到底累不累,而他心里的天平自会告诉他们值不值。

有怎样的追求便会有怎样的境界,执着的人生大多没有随波逐流来得顺遂,但绝唱往往是用流血的手指奏出。

正隆二年(公元1157年),又逢金朝省试。此时辛弃疾十八岁,目光坚毅、炯炯有神。虽然十四岁那年,获悉了诸多金国地形,但若要形成一个体系完善的网络,做出严密的计划,以便日后起义,这还远远不够。于是,带上祖父的嘱托,他又一次启程。

途中,他路过真定府、定州、保州,最终至涿州。青山、绿水、佳人,他都顾不得欣赏。美的风景于他而言,只是此地鲜妍的保护膜而已,他不得不亲手将其撕下,而直取他想要的东西。不同于游山玩水的旅人,他是带着使命来的。

与前一次一样,应试只是伪装,他的真正身份则是“间谍”。刺探情报的事,对他而言已是轻车熟路,而极具挑战性的则是如何做到一箭双雕,既取得功名,以证实自己并非平庸之材,同时又圆满完成祖父交代的任务,以图大业。

选择,便是舍弃。一举两得从来不是容易之事,况且辛弃疾也不是幸运之人。那一年揭榜之时,他又一次名落孙山。幸然这苦痛犹如夏日的一场暴雨,虽来势凶猛,但去得也急。回到家中,当他再次双手奉上绝密的线路图,告知祖父金国详尽的政治、经济状况时,祖父殷切的眼神,恰似正午的阳光,顷刻间便将他照得璀璨而斑斓。

纷乱的世间,有志之士都愿如勇士一般驰骋千里,扬起万丈风尘,削平人间动荡事,在史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然而,这也只是一卷尘封的理想罢了,能真正踏上战场,挥斥方遒的人,方圆千百里,又能找到几个。

不知是他选择了寂寞,还是寂寞选择了他。在这条看不清前方又无法回头的路上,他注定要独自漂泊。

一路向南,再无归程

天水氤氲的秀色江南,仿若心上的诗篇,舌尖的美味。这片能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把英雄气概都化了儿女情长的土地,被柳永写进《望海潮》中,恰恰成为金朝统治者完颜亮起兵的导火索。一首词竟有这般魔力,不禁令人咂舌。但字里行间尽是杭州的柔媚风致,城市的物阜民丰使得这座城市的气质更为饱满。完颜亮醉倒在了这片好似画出来的江山中。

贪婪,从来都是世人固有的本性,而且向来认为未曾得到的皆是弥足珍贵的。如若对旁人手中之物,生了喜好与艳羡,则会挖空心思夺过来。完颜亮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无限向往,使他动了占领之心。堂堂北宋在他的手中已化为一抔尘土,区区南宋又何足挂齿,况且自燕京建都以来,政权已渐趋稳定。

故而,完颜亮势必要把入了他的眼,更入了他的心的南宋江山,揽到自己怀中。修战舰、造兵器、招民兵、征马匹,样样提上日程。正隆六年(公元1161年),他亲率军队南侵。人被骄傲填满之后,难免狂妄。当他许下百日灭南宋的号令后,中原的各路起义,无疑给他甩了重重的耳光。

此时的辛弃疾,失去了给他启蒙与教诲的祖父,在苍茫大海中无处靠岸的他,势必是要抓住“投衅而起”这根救命稻草的。世间就是这般吝啬与慷慨,得到与失去在天平的两端,时刻保持着平衡。人们无从参透这其中的奥妙,却只得遵守。

渴望与现实,多半会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但当两者奇迹般重合时,世人反倒会变得手足无措。辛弃疾面对这憧憬多时的反金起义,竟觉得像是一场倏然而来的不真实的梦境。在梦中,是进是退,他一时分辨不清。因他并非鲁莽之人,更不会为了逞一时英雄,而断送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

人在犹豫之时,内心实则已然偏向了其中一方,询问旁人的意见,只是在寻求支持罢了。虽揭竿起义在辛弃疾心中占了七八成,但他还是拱手将决定权交给了上苍。他与好友党怀英各自用蓍草占卜,说来也巧,他得到的是“离”卦,据《周易》解释,“离”即火,冥冥之中南方之路,隐隐向他招手。这是天意,更是心意。

一旦决定,便是义无反顾,再无归程。褪去青涩,投身于血与火的熔炉中,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懂得。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

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

貂裘。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

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

民侯。——《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

此是辛弃疾中年时辗转湖北时所作之词,上阕即是回忆这场酣畅淋漓的征战。

金人南下的马蹄声,声声似梦魇,却也让有心杀敌的人更为兴奋。塞边掀起的万丈风尘,在落日下显得苍白而惨淡。正是清秋时节,气候适宜、粮食充沛,金人在此时宣战,想必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而宋朝亦不逊色,“十万”军队操刀挥戈,跃跃欲试,“列舰”待发,“层楼”耸立,没有咄咄逼人之势,却有镇定自若之态,必胜的信心与绝不低头的气势让初次披上战袍的辛弃疾激动不已。“季子正年少”,世间最好的事,莫过于有梦可追时,正值年少之时。辛弃疾独自一人召集两千多人马,结成了抗金的自卫武装。

一个人如果仅凭着蛮力前进,多半走不了多远便会败下阵来。但蛮力如若和智慧结合,胜利往往会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此时肚中稍有墨水之人,便有士大夫的清高与傲慢,耻于与黎民合作的固有观念,无疑成了小溪汇成大江的绊脚石。幸然,辛弃疾知晓身段与敌人孰重孰轻。深思熟虑之后,他坚决加入了耿京所领导的农民队伍。

用“蓬荜生辉”四字来形容耿京此时的心情,再恰当不过。鲁莽之夫与匹夫之勇在最恰当的临界点交汇,果然如磁石的两端,相吸是其次,互补才是重点。在时机转瞬即逝之际,他在中原点起星星之火,借着东风,以燎原之势,南取兖州,西取东平,后又亲冒矢石,攻占济南与淄州。

最美的时光,总是具有最柔软最强大的力量,敢于在沧桑的尘世中一如既往,不变当初的模样。这仿若一坛陈酒,年轮愈是猖狂地递增,它愈是迷醉人心。如果每个人都是一幅画的话,凡·高无疑在为向日葵的黄代言,而对辛弃疾来说,两赴燕京是一抹氤氲的橘色,这次起义则是朝霞的殷红,它驱走了黎明前最黑的不安与彷徨,为梦镶上了一颗永不迷失的北极星。尽管日后午夜梦回时,未曾预料到的黛褐色会无情地朝他袭来,至少他曾在梦想中醉过,也酣睡过。

历史的每一次转折,都好似一场潜伏已久的地震,在动荡中,有多少人被掩埋,又有多少人浮出水面,没有人能说得清。完颜亮在战争中频频失利,时时溃败,已然如被拔去了刺的刺猬,急欲找一个洞口舔舐自己的伤口。然而,风雨何时乍起,无人能预料,就在他的伤势还未痊愈之时,偏偏自己后院又起了火。公元1161年,完颜雍发动政变,自立为皇帝,是为金世宗。他即位之后,改元大定,且下诏暴扬完颜亮数十件罪名。前后夹攻,终使完颜亮落得丧势殒身的下场。所谓落井下石,果真是世上最锋利最有效的匕首。

金兵连连失利,难免士气低落,故而完颜雍上台后削掉骨子里的锐气,采取停战、求和的低调姿态。这对想在临安的旖旎风光中坐稳龙椅的宋高宗而言,仿若甘霖蜿蜒淌进了他久旱的心田,几乎是在欣喜若狂的情态中宣布大赦令:“在山者为盗贼,下山者为良民。”

小市民生来便无甚大理想,毕生的愿望也无非是安安稳稳从清晨走过日暮。当初起义实为生计所迫,恢复中原的念想,从未在他们的脑海中闪过哪怕萤火虫般的微光。既然诏令已为他们指明良民的道路,他们又何必与朝廷对抗呢?一时间,义军各奔东西,辛弃疾所在的队伍自然也逃脱不了作鸟兽散的噩运。

此时的辛弃疾亦是有过动摇的,身前是金戈铁马的险境,身后是平稳度日的安然,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的他,像是陷入了一场纠缠不清的恋爱,欲舍难弃,欲走又留。选择即是舍去,且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选择向左或是向右走,即使走到天黑,亦要走下去。回头,从来都是奢望。

人生的瓶颈,除却折磨,更有眼下看不到的深意。成长正隐匿在将瓶颈渐渐消除的罅隙间。辛弃疾的广阔视野与远见卓识,让他生了投奔南宋的念想,这也博得了耿京的赞同。是年年底辛弃疾与诸军都提领贾瑞,向临安进发。第二年年初,抵达建康。

有的地方,看似遥远却即日可达;而有的地方,明明伸手可及,然而翻过一座山,再渡一条河,却仍是触不到。从北方到南方,辛弃疾耗费时日不到半月,但梦想的丰满与现实的骨感,他终其一生,都未能用脚步将二者完满嫁接起来。

少年的青涩,两赴燕京的积淀,都被这一路向南的风尘掩埋,渐渐失去了朱颜,如同一张笔力遒劲的临帖,掉入水中,笔墨渐渐氤氲散开,只剩下朦胧的轮廓。这一首《水调歌头》,好似他人生的伏笔,上阕是匹马横戈的少年英雄,下阕年华将逝,空有怀抱,却是无力回天。

其实过去的又何必追忆,未来已一步步为他而来。

哪个少年不风流

世间最大的赏赐,莫过于有大把嘹亮的时光,并且心怀深彻到洞明的梦想。虽然本该属于大人们的担子,过早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但心中笃定这世界本就是无垠的,故而他深深体悟到幸福的味道,且这味道因不拘泥于“小我”,便更有了厚重的质感。

南归之前,辛弃疾有山水相伴,有梦想可追,有墨香可嗅。人间花正红,青春年正少,岁月于他而言无疑是慷慨无私,且浏亮如明镜。如若此时上苍再许他一场缱绻的爱恋,便是人间至幸了。

谈起辛弃疾,多半人会将他已经定格的沙场男儿的剪影,再浓墨重彩地锦上添花一番。心怀天下,热血凝肠,这仿若已成一枚为他量身定做的书签,永远地夹在属于他的人生史书中。殊不知,他是英雄,更是男人,他的字典中,亦存在“爱情”二字。况且英武与文采俱佳,这两个诱人的条件无疑会让他坐稳爱情中完美男主角这把座椅。

英雄与美人的风流韵事,自古以来就仿若一个磁场的中心,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世人踮起脚尖,向此处仰望。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当他醉倒在虞姬香艳软酥的怀中时,血液里的冰冷会渐渐被温暖占领;范蠡为复国踏遍千山万水,但在溪边瞥见浣纱的西施时,俄然间他感觉内心深处有一处松动的柔软,便情不自禁地勒马停留下来。辛弃疾头上顶着“英雄”的高帽,亦是逃不出此般定律的。

大约在他十六岁至十八岁之间,在长辈的主持下,辛弃疾在故乡娶妻。史书中关于词人婚姻的记载如凤毛麟角,对他第一任妻子的记载就更如阴天的晚上,连零落的星光也遍寻不到。

世人只知这个与辛弃疾携手成婚的神秘女人姓赵,字甚名谁虽在卷帙浩繁的辛词中隐隐散着诱人的绮香,却如解不开的谜团,让世人无从去寻找。许是因为这一场恋爱来得太过迅疾,让年少的他彷徨得不知该如何拥抱这种喜悦。又或许是因爱得太深切,深切到自私,自私到不愿分享点滴欢愉,唯恐遭到岁月觊觎。

古人不仅有早婚习俗,亦讲究门当户对。辛弃疾的家族世代为官,名声早已在外。想来他的妻子也定是知书达理的好女儿,即便不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名门望族,也当是个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虽然芳名未露,倒也并非全无踪迹可寻。

彼时,爱情与政治相连是常事,多半人会抱着认命的态度与一个许是内心隔着千山万水的人相守一生,谢道韫、朱淑真莫不如此。如若寻到你情我愿的婚姻,不知要花去几世的修炼与福分。而这桩始于父母之命的婚姻,于他们而言,则是圆满到令人忍不住欢呼雀跃。

在出嫁之前,想必赵氏是听闻过辛弃疾的逸事的,在偷偷听到大人们谈论婚事之后,脸上的羞赧化作喜悦的心跳。在成亲之日,辛弃疾带着微醺的醉意,掀起她的盖头,两人四目交汇之时,也必会对这宽阔的世间充满感恩。在诗词、戏文中看过太多因父母干涉而错失真爱的悲剧,他们的喜结连理,真如燥热夏日里的一阵穿堂风,令人的每根毛发都舒爽到战栗。

相濡以沫,是古时婚姻中最重要的品质。懂得,更是不期而遇的惊喜。辛弃疾是幸运的,成婚之后,无论是再次亲赴燕京,还是聚众起义,抑或是决定南归,她都站在他的身后默默支持,抑或是站在他旁侧,与他一起面对这世间的风风雨雨。她的美不仅仅在于如花的容颜,更是由内而外散出来的清淡甜美的馨香,瞬间便可以抚平他脸上与心上的褶皱。

爱他,便是追随他的脚步,海角天涯也是家。

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辛弃疾奉表南归,赵氏也随之来到南方。男人天生仿若就是功名与事业的俘虏,就在他沉浸于恢复中原、一雪前耻的醉梦中时,南宋却将他安排到了江阴任小小的通判。此地极为偏僻,鲜有人来,公事也是疏疏落落。而他偏偏是只生于深海的海豚,却困在了浅细潺潺的小溪,这似凌迟般的痛苦,爱人想要分担,却也是无力可使,只得静默着去守护。

一年的时光,犹如指缝间握不住的流沙,倏然间便从手掌上滑落。如若细数这当中的铅华,充盈其间更多的则是辛弃疾无端的叹息,妻子柔软却有力量的抚慰。偏僻的小镇,容不下他大于天的心志,却包容了他与妻子的琴瑟和鸣。当春夏秋冬轮番在他们肌肤上划下痕迹后,辛弃疾终于在转身之时,看到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妻子,看到了长出嫩芽的春天。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

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至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

韭堆盘?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

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

来塞雁先还。——《汉宫春·立春日》

含蓄的男人即使爱到蚀骨,也不轻易将爱说出口。然而,当深情蜿蜒淌在纸上时,却禁不住让人失了魂魄,心旌摇曳。写给赵氏的词,在卷帙浩繁的辛词中不及冰山一角,而这南归后第一首词作,也只是在第一句中勾勒出了赵氏朦胧氤氲的影子。然而,这对她来说也已足够,因她的爱并非是索取,他的爱也不止于笔墨。

立春之时,寒意尚未尽消,凛冽的风还是会在午后乍起,和着雪粒的雨也会无常地洇湿大地。去年南来的燕子,再过些时日,也该飞去西园了。西园即汴京,料想词人此时是有些凝重的。泱泱北宋的繁华,如今只在微弱的记忆与灵动的笔尖中存活,想想便让人心酸。黄柑荐酒、青韭堆盘,因心绪烦乱,也懒得去准备。而妻子头上袅袅拂动的小幡,犹如雨后架在空中的彩虹,霎时间便冲淡了冬日残存的黯淡的灰色。

赵氏并非搽脂抹粉之人,也从未做过刻意的打扮,心灵手巧如她,只在闲暇时光中剪彩为小幡,再戴于头上,就已经美得让辛弃疾动情,继而用笔墨捕捉下来。妻子干净清冷的娇容,春幡的袅袅轻盈之态,竟让饱读经传的辛弃疾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赞美之词,只得将她称为“美人”。

美人的美,向来如花园中深红浅白的花,各有各的姿态与味道。辛弃疾笔下的美人,或许不是富贵的牡丹,不是雪中沁香的寒梅,也不是让苏轼痴迷的海棠,她或许就是一株不起眼的水仙,在微微起着波澜的水中浮起摇曳的轻影,她的美是矜持,是素雅,她自己却不知。此是辛弃疾南归之后的第一次立春日,一年的奔波一无所获,疲惫的心情,漂泊的艰辛,都需在“美人”的怀中休憩。

在无涯的时光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好让你怦然心动的人敲响你的门扉,又恰好,你等这敲门声已然许久,在四目交汇之时,心田里的情花绚如朝霞,想必世间再没有比这更顺遂的爱情了吧。

辛弃疾与赵氏,大抵就是这般爱慕着对方。她的爱是崇拜,是仰望,更是柔中有刚的避风港;他的爱是呵护,是承担,更是平淡却不平庸的日日夜夜。月影映墙,竹影婆娑,花香弥散时,或许他们也曾执手许下过相守一生的盟誓。来世太远,看不见触不到,今生不离不弃,已是极好。

爱越深,便越笃定她从来不会离开。珍惜与细水长流,也是从未想过的事。然而当梦的镜子被狠狠打碎后,无论日后是晴是雨,她都不会展露笑靥。天上人间,相忆相念,却永不相见,留下人的生命陡然出现一个庞大的缺口,空空落落,任凭怎样费尽心思都无法填满。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翻开史书,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并无大事发生。而对于辛弃疾而来,比山崩地裂更甚。妻子赵氏因病而逝,从此夜空中多了一颗星星,人间少了一对鸳鸯。

痛到极处,是无言,是沉默。无法说出口的情愫,只得在纸上一遍遍诉说。苏轼在原配夫人王弗十年忌日中云:“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贺铸在人生半百,再次来到他与妻子生活的地方——苏州阊门时,情不自禁写下:“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然而寻遍辛弃疾的辞章,也未曾见他对妻子的过世写下只言片语。爱的深度,正是他缄默的程度。他执拗地认为,她从未离去,被衾上的刺绣、梳妆台上的木梳、院落中精心打理的花草,都是她存在的佐证。既然她仍在身边,又何来悼亡呢?念及此,心下不禁怅然。原来,辛弃疾的爱,是宽厚与坚强,是本真与纯良。

每个男人内心都住着一个孩子,第一次堆好城堡的喜悦与被海水冲垮的恸哭,他们都深深记得。在城堡中居住的爱情,他们曾用心经营;牵手的悸动,拥抱的颤抖,已被他们刻在了不动声色的年轮中。就算爱情有一日离家出走了,这段打着独一无二烙印的时光,仍旧在以后的时光中给予他们动人的力量。

赵氏走进了辛弃疾的世界,更走进了他的生命。此时,竟不知该说谁比谁幸运。或许,遇见彼此,便是人间胜景。

治国安民是戒不掉的瘾

江阴知晓他的寂寞

日光倾城而下,时光摆下的记忆,多数已在身后层层腐朽,而被篆体或是楷体记下的事迹,却总是在清风吹开书页时,沁出古木般的气息。或许人们缅怀的并不是数百字乃至于上千字讲述的往昔,更让人着迷的是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的罅隙中,未曾说出的微妙情愫。

历史,无非是时间的线索,简单而清楚是史官的使命。故而,何年何月何日何人做了何事,从来都是史书的格律。而历史背后的春花秋月、清露寒雪,则一概被拒于门外。然而,愈是被故意掩盖,愈是为这些谜一样的故事添了三分旖旎的调子,引得世人浮想联翩。

史书中记载,公元1162年,宋高宗让位于太子赵昚,史称宋孝宗。一句足矣,以此为轴心,辐射的种种事件,却并未归入薄而脆的纸页中。辛弃疾在又一个转角处,是否看到了柳正绿花正明,更是只字未提。顺着历史的轨迹,去寻求词人的悲欢,这大抵是最美丽又最艰辛的旅程了。

日光追逐着明月,夜幕驱赶着黄昏,于是月滚着月,年滚着年,疾驰而过的时光便化作了参天古木的年轮。一日中最易触发愁绪的无非是子夜与黄昏,四季中最惹人伤怀的莫过于秋天以及暮春。站在落红满径的春日的尾端,辛弃疾起了飞絮般的忧愁。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

藉。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

寒无力。庭院静,空相忆。无处说,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

尺素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

碧。——《满江红·暮春》

自然有枯荣,万物有兴衰,江南的四季轮回也从未停止过。然而,人却总是有一双善于发现又善于忽略的眼睛,常常只会看到那些与自己心灵色彩相契合的东西。此时辛弃疾正年轻,理想也正旺,本该像雨后拔节的笋、夏日燃烧的莲,眼中的江南应是刚从染缸中捞出的绸缎,鲜妍至极。

白居易曾作《忆江南》,中有一好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然而,一旦精神的春暮贸然闯入生命,再鲜活的心也会陡然苍老,视线中只剩下落红在凄风苦雨中盘旋。

宋孝宗即位后,以强硬的姿态立下恢复中原之志,将北伐提上日程,随后秦桧党人被赶出朝廷,岳飞得到平反,以张浚为首的主战派得到重用。这仿若是一缕暖意,送走了冰冻九尺的寒冬,吹来了桃李压枝的春日。于辛弃疾而言,这更像是鲤鱼挣开了水草的羁绊,跃龙门又成指日可待的大事。

但偏偏龙门并不为所有鲤鱼而开,就算他剪断了这一丛水草,还有另一簇来纠缠。当他将缜密完善的“分兵杀虏”的北伐计划双手呈给此时已是江淮宣抚使的张浚时,却得到“某只受一方之命,恐不能主之”的冷峻答复。战役打响时,他只得在江阴隔岸观火。一年之后,南宋军在符离之地,旌旗倒戈,血流成河。“符离之败”后,恢复中原的呼声,好似木兰舟驶入浅水,纸鸢邂逅了微风,慢慢搁浅。

辛弃疾在这座充盈着太多故事的城市中,慢慢疗伤。哀莫大于心死,此时辛弃疾的心被这清明时节的雨渐渐洇湿。自他来到南方,已是两年的光景。婉转的鸟鸣、绚丽的晚霞、清幽的环境,从来不曾给他半点安慰。日日也只有用寂寞填充寂寞,用孤单弥补孤单。脚下的每一块青砖,屋檐上的每一块碧瓦,墙角处斑驳的苔藓,都是他萧索的光阴,而他最渴望的战场,却从未见他的身影。

清明时节的雨,不同于夏日的来得匆匆去得也急的暴雨,它细如蚕丝,绵似锦缎,滴滴答答地就润进了人们心窝。窗前的人,并不是看雨,而是听雨,连带听世间与自己有关的心事。经了委婉但并不绵软的小雨之后,通往门外的小径上,便是零零落落的花瓣。物皆着我色彩,在辛弃疾看来,这“一番狼藉”的场景,正是南宋这盘输掉的棋局。

朝花夕拾,捡到的尽是枯萎。散落在地上的残红损粉,已逐流水而去,只剩碧青的枝叶在园中,跳着孤寂的舞蹈。这般感觉想来李清照也是深有体会的,经了一夜风雨的海棠,定然是不堪蹂损而残红狼藉,但她仍是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地“试问”海棠状况,丫鬟虽答“海棠依旧”,而她深知此时已是“绿肥红瘦”。辛弃疾将婉转的“绿肥红瘦”四字,铺衍为十四字联语,去陈言翻新意,婉转未失,又见骨力。所谓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实在是看得远看得深。

花朵向来只开一季便随风而落,自然不若清阴密叶坚韧壮盛。刺桐花也是如此,年年开年年落,欲要抵挡自然的风雨,终究是“寒无力”。可叹满腹兵法、文韬武略的辛弃疾,还未走出冬日,便又被清明时节的雨浇了个透心凉。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在失意或是得意时,往往去与自己境遇相似的古人那里寻求安慰。屈原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之句,将楚王比为在水一方的美人,无论溯洄从之或溯游从之,都不能寻到伊人的踪影。而辛弃疾把渴望得到宋孝宗的赏识,喻为对美人的思念,正与屈原的“美人香草”传统相契合。

闲愁几许,恐怕无人说得清。贺铸在《青玉案》的煞尾,只慌忙说了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且看那一川漫无边际的烟草,还有那将整座城池笼罩着的柳絮,再有江南梅雨时节连绵不绝的斜风细雨,都是他的闲散情绪。或是因了辛弃疾的“闲愁”更深一层,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说不出时也便索性不说,免得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后,又是一场琐碎的流言蜚语。

在交通不便的古时,山长水远,山南海北的距离,实在不像如今一样容易跨越,见不到面容,听不到声音,不论痴情或是恨意,唯有书信才能寄达。人生悲莫悲于别离,当重逢难期,一封书信已足够让人惊喜。然而此时,仅仅可以传情达意的尺素传书,也成了奢望。美人妙曼的身姿,依旧无迹可寻。休去倚高楼,举目遥望,所见定也是漫川的萋萋衰草。

辛弃疾苦苦追寻不到的美人,正是君主的信任与重用。可望而不可即,他的迷惘与惆怅皆来源于此。“符离之败”后,张浚等主战派相继被贬,主张议和的声音再次占了上风。此中政治气候,无疑使辛弃疾的眼眸中布满阴霾。“美人”已然健步如飞向前而去,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锦瑟年华终究无所作为,仿佛一场空梦,只觉时光如水穿梭,倾尽全力的追逐都是幻境,从来不曾博来半分他期待的结果。于是,他的人生大概从最初就注定了遗憾。

世间有一种人,处境愈是艰难,愈能激起他的斗志。所谓愈挫愈勇,也确实是常人所不能做到也未曾体味的境界。正当南宋在“一番风雨,一番狼藉”中垂头叹息时,辛弃疾早已将失望与消沉打包,放在他不轻易看到的地方。

不甘寂寞,实在是辛弃疾的骨骼中特有的属性与品质。几个昼夜,他铺纸、研磨、添笔、手书、封缄,写下一组关于宋金之间军事、政治的论文,名之曰《美芹十论》。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有“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之语,《美芹十论》的命名,则取“野人美芹而限于君”之义。想必辛弃疾是抱着一颗虔诚心与谦逊心,将自己的“拙计”献于国君的。

偏偏愈是满怀希望,愈会让人失望。这指点江山、谈论天下分合大势的奏章,竟然又因种种缘由,被弃在一旁。蝴蝶的翅膀薄如轻纱,飞不过沧海自然无人忍心责怪,然而谁又知晓,它尽力飞翔却最终葬身大海时,那份深深的不甘心不甘愿。

然而不甘愿又如何呢,他只是荒淫政治下的一颗棋子而已,虽有万千期望,终是不能自主。他只得在一圈又一圈年轮中,看凄风苦雨,看这偌大世间何时落幕。

偌大世间,无处安身

兵家之计,向来讲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辛弃疾前两次献计都未果而终,难免郁悒难当。况且自南归以来,词人一直处在无关紧要的职位上,隔靴搔痒无非是朝堂安抚南归军民的一种伎俩罢了。他心中已是鼓声阵阵,然而战役却迟迟没有打响,此时的士气恐怕已是所剩无几。短短七年时间,辛弃疾先是蜗居在无人问津的江阴,后被调任广德军通判,任满之后又被踢到建康府当通判。

建康自古以来便是藏匿太多风流韵事的城市,六朝的兴旺与衰败,繁华与落寞,都是时光抹不掉的铅华。硝烟战火、帝王美人、爱恨情仇,每一座城市都少不了这些元素,让行走在其中的路人也每每滞留了脚步。

辛弃疾置身于这样一个城市中,胸中免不了涌上千头万绪的感慨。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

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

谁喷霜竹?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

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

朝来波浪翻屋。——《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前人、今人、来者,无不盼着朝气蓬勃的景象,盼星河璀璨,盼阳光温暖。然而,星河是缀在夜空上的,阳光也有晒不到的地方,枯荣并存,盛衰相继,暗淡的时光常常与灿烂的年华一样长久,古来如此,人生如此。辛弃疾漫游在历史洪荒中,慨然身世,也悲悯千古。

古人凭吊古迹时,往往登高望远,虽然一再说着休去倚危栏,登高的脚步却未曾停止过。而当站在最高处抬眼远望时,时常被哀愁笼罩而后悔莫及。在爱情中,相思是会呼吸的痛,而在吊古时,登高则是戒不掉的愁。这危楼,并非赏心亭之危,诚然是大好河山之危。这愁也并非是一丁半点,而是“千斛”。双溪蚱蜢舟没有载起李清照女儿家的相思愁,辛弃疾这带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千斛愁绪,便更无从说起。半壁江山陷于敌手,南宋朝廷在偏安一隅中竟也是无限满足。词句中虽无凝重之字,但其蕴含的凝重之情,却如积久之潮,喷薄而出。

历史仿若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往事在转瞬即逝。千年风吹雨打,“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都”的建康,风光已是一抔黄土,只剩满目的零落与衰败。词人的大声疾呼与痛苦欲绝,在旁人看来也只是戏剧中的小丑罢了。

人在凄迷时,总会看到悲凉之景。夕阳的余晖穿过氤氲的暮霭,洒在迷茫的柳枝上;水边觅食的鸟儿,匆匆地飞回窝巢;垄上的乔木,在风的吹打中,落叶满地。秦淮河畔,漂泊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船,恰恰此时,不知是谁吹起了凄怆的笛曲。岁月如歌,伤感是岸,兴亡已随秦淮河而去,把故事和历史都抛诸脑后,独留词人摇曳在荒凉过往的中央,怅惘徘徊。

在不知进亦不知退,彷徨无助之际,辛弃疾想起了东晋的谢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是谢安给天下人最难以忘怀的背影。早年谢安在会稽之地,与王羲之、孙绰等人游山玩水,风流中自带风雅,逍遥中更是自在。此后的人生,他将自己放逐在官场中,来去如鲲鹏,自由高飞。淝水一战中,弟弟谢石与侄儿谢玄领兵八万,大败前秦九十万大军。而谢安听到捷报后,竟仍是不动声色地下棋,谈笑间更是为自己画上了最完美的一笔。

然而宫廷官场中的血雨腥风不是凡人能设想出来的,除了钩心斗角之外,诽谤、阴谋、陷害、暗杀,防不胜防,即便聪明如谢安,晚年时也未能幸免于谗言。一日孝武帝设宴招待大将桓伊,谢安在座。善弹筝的桓伊为孝武帝弹了一曲《怨诗》:“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声节慷慨,竟惹得谢安落泪。

谢安尚有桓伊懂他和忠而见疑的委屈,而辛弃疾在寻梦的路上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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