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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4 0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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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科尔森·怀特黑德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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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铁道

地下铁道试读:

好评如潮

,实至名归。——《卫报》翻开《地下铁道》,你能感受到一个老到的作家娴熟驾驭自己的才能和野心。小说则是一个闪耀着寓言光辉但却有着严谨笔法的故事,冷酷的叙事风格既保留了小说的文学性也增强了情节的悬念,而我们也在阅读科拉逃亡的旅程中感受到了作者被笔下主人公所激发的史观与情感。在这场备受磨难的逃亡之旅中,地下铁道也在拷问美国民主最核心的部分,衡量了理想的愿景与赤裸的史实之间存在的鸿沟。——《华尔街日报》怀特黑德以巧妙精练的笔法写出了一个人间炼狱,小说的风格与其说是在炼狱中咆哮,不如说是冷静地描绘地狱图景。他不时以几行字的妙笔写下了一个人所能经历的所有悲惨。——《波士顿环球》这部小说的力量在于它的表达——多变且冷静,《地下铁道》有强烈的暴力色彩,却不像托尼·莫里森,怀特黑德常常避而不宣。在那些悲怆至极的时刻,叙述者礼貌地回避了他的叙述。怀特黑德形容道:“那样可怖的行为真的很难被现代人所理解。”但在他的沉默中,这样的行为变得越发恐怖……叙述的空白推动读者自己填补。我们想象中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恐怖,也成了构建这些恐怖想象的参与者。——《新共和》《地下铁道》瓦解了我们对于过去的特定观念,同时也将历史的连接延展至我们身处的时代。—《华盛顿邮报》与其他经典之作一样,怀特黑德的小说摆出一副优美的姿态,由此提出不仅是对历史,还是对当今,同时也是小说本身的疑问。这是一本伟大的书。——《每日新闻》一本引人入胜和撕心裂肺的小说。——《星期日时报》这是一部极富自信、内涵丰富的好作品,不论是从文学素养的角度抑或是道义原则的角度上来说,它都傲立于当下的书市中。这部作品之所以伟大,主要体现在还原历史情境、诉说人类情感以及一位作家表达真理的决心上。不仅仅是美国读者应该读它,世界范围内的读者也应该拿起这本书。我相信它会被世界范围内的读者所喜爱。——《爱尔兰时报》算得上是今年读过作品中最好的一本,怀特黑德并未借用这段历史来刻意煽情,反倒是小说质朴冷静的笔法让它得以实现会心一击的效果。——萨拉·沙菲有关逃亡、奉献、拯救的绝佳故事。——斯蒂芬·金Ajarry阿贾里

西泽第一次去找科拉谈北逃的事,她说不。

这是她外婆在发声。科拉的外婆以前从未见过海洋,直到那个明亮的下午,在维达港1,从要塞的地牢一出来,只觉得水光炫目。他们此前关在地牢里,等着轮船抵岸。达荷美人的突袭队先绑走了男人,又在下一个月明之夜返回她的村庄,掳去妇女小孩,两个两个地上了镣子,一路步行,押往海边。当阿贾里凝视着黑色的门道,还以为下到那黑黢黢的地方,就能和父亲重聚。同村活下来的人告诉她,她父亲跟不上长途跋涉的步伐,奴隶贩子便拿大棒敲他脑壳,又把他的尸首丢在路旁。她母亲好几年前就死了。

在前往要塞的长路上,科拉的外婆几次易主,由一个奴隶贩子卖给另一个奴隶贩子,换取货贝和玻璃珠。不好说他们在维达为她付了多少,因为她是批发来的,八十八口人,换了六十箱朗姆酒和火药,这个价格是用海岸英语,经过一番标准的讨价还价才告达成。比起小孩,健全的男子和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往往卖得更高的价钱,因此单价很难计算。

南尼号是从利物浦出发的,之前两次经停黄金海岸。船长把买来的东西打散,就是不想让自己跟一船同文同种的货物同行。要是他的俘虏都说同一种语言,谁知道他们会酿成怎样的暴动?横渡大西洋之前,利物浦是这条船最后一个停靠港。两个黄头发的水手划着小艇,把阿贾里送上大船。白皮肤像白骨头。

底舱有毒的空气,幽闭的昏暗,还有那些和她拴在一起的奴隶发出的尖叫,都在图谋着把阿贾里逼向疯狂。因为她还年幼,掳掠者们没有马上在她身上发泄欲望,但到底还是有些更老练的伙计,把她从关了六个星期的底舱拖进了走廊。她在前往美国途中两次试图自杀,一次是拒绝进食,接着又投海。两次都遭到水手的阻拦,这些人对奴隶的打算和意图了如指掌。阿贾里想纵身跃出船外,却连船舷都没够着。她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凄凄惨惨的神态,暴露了她的意图,她之前的奴隶成千上万,看穿她易如反掌。从头到脚上了镣子,从头到脚,受着成倍增加的苦难。

在维达港拍卖时,尽管他们努力不让人家把他们分开,但她其余的亲属还是让维维利亚号快帆船上的葡萄牙商人买走了,再次有人看见那条船已是四个月后,它在离百慕大十英里的海上漂流。瘟疫吞噬了船上的一切。政府放火烧船,望着它爆裂,沉没。科拉的外婆对那条船的命运一无所知。终其余生,她都在想象表亲们去了北方,为慷慨而仁慈的主子做工,从事着比她自己多些慈悲的生计,织啊,纺啊,不用下地干活。在她的故事里,伊赛、西多和其他人反正都赎了身,脱离奴役,在宾夕法尼亚城过上了自由男女的生活,她有一次偶然听到两个白人谈论那个地方。阿贾里背负得太重,压得她要裂成一千块碎片时,这些幻想给她带来了安慰。

科拉的外婆又一次被卖,是在沙利文岛的传染病院待满一个月后,医生证明她和南尼号的其他货物没有疾病。交易所又迎来了一个忙碌的日子。大型拍卖总能招来光鲜亮丽的人群。来自海岸各地的商人和掮客聚集在查尔斯顿,检查货物的眼睛、关节和脊柱,对性病和其他让人苦恼的东西严加防范。拍卖师高声叫嚷,而成群的看客在咀嚼新鲜的牡蛎和热乎乎的玉米。奴隶们赤身裸体,站在平台上。竞价大战围绕着一群阿散蒂族2的青年展开,这些非洲货的勤劳和肌肉组织扬名在外,一个石灰石采矿场的工头做成了一笔令人震惊的交易,买下了一堆黑娃子。科拉的外婆在看客中间瞧见一个小男孩在吃冰糖,弄不清他把什么东西往嘴里放。

就在日落之前,有位中间商花两百二十六美元买下了她。她理当卖出更高的价钱,但这段时间少女供过于求。他那身衣服是用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白的布料做成的。好几个镶有彩色石头的戒指,在他的指头上闪闪发光。他捏她的乳房,查验她是不是已经进入花季,金属碰触到她的皮肤,她感觉冰凉。她被烫上了火印,这既不是头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然后人家把她和当天其余采购所得拴在一起。这一队奴隶连夜启程,踏上前往南方的长路,跟随商人的单座轻马车,蹒跚前行。此时南尼号正在返回利物浦的途中,满载着糖和烟草。甲板下面没有那么多的尖叫了。

你一定以为科拉的外婆受了诅咒,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有那么多次她被卖掉,换出去,再卖掉。一个个主人以令人吃惊的频率走向破产。她的第一个主人受了骗,有人兜售一种设备,清花的速度两倍于惠特尼轧花机3。图表很有说服力,可是到了最后,根据治安法官的一纸判令,阿贾里成了又一份变卖的资产。交易草草完成,她好不容易换得了两百一十八美元。而这次价格下跌,实系当地市场的现实状况使然。另一位主人因水肿而归西,于是他的寡妇办了一场家产甩卖,以募集盘缠,返回欧洲老家,老家是干净的。有三个月的时间,阿贾里成了一个威尔士人的财产,但是到了最后,此人因为一局惠斯特牌戏,把她和另外三个奴隶,还有两头猪统统输掉了。这些事不一而足。

她的价格上下波动。当你那么多次被卖,这世界就在教你多加注意了。她学会了迅速适应新的种植园,分得清哪些人是往死里揍黑鬼的,哪些人只是心狠,也知道谁懒惰、谁勤快、谁是告密的、谁守口如瓶。那些邪恶程度不等的男主人和女主人,那些财力和志向天差地别的种植园。有时园主一无所求,只想借以维持生计,但也有志在拥有世界的男男女女,好像这种事只关乎种植面积的大小。两百四十八美元、两百六十美元、两百七十美元。不管她去哪儿,都是糖和靛蓝,只有一次,她在又被卖掉之前,叠过一个星期的烟叶。有商人造访烟草种植园,寻找育龄奴隶,最好牙齿不缺,性格柔顺。她现在是个女人了。她卖出去了。

她知道白人科学家能够看穿事物的表面,借以了解它们怎样运行。群星贯穿整夜的移动,体液在血液里的相互配合。气温合适,才能收获健康的棉花。阿贾里拿自己黑色的身体搞起了科学,累积观察所得。每件东西都是有价钱的,而一旦价钱起了变化,其他的一切也都随之改变。破葫芦就不如装水的葫芦值钱;钩子上留着鲶鱼,比脱落了钓饵的鱼钩更加珍贵。美国怪就怪在人是东西。手里有个经不起跨洋旅行的老头,那你最好赶快割肉止损。一个来自良种部落的青壮男子,会让买家争得头破血流。能下崽的奴隶少女好比铸币的工厂,是能生钱的钱。如果你是一件东西,不管是大车、马,还是奴隶,你的价值便决定了你的前途。她知道自己的位置。

最终,佐治亚州。一位兰德尔种植园的代理人用两百九十二美元将她买下,哪怕她眼底新添了木然,看上去头脑简单。终其余生,她在兰德尔的地里再没松过一口气。她到家了,在这座四顾茫然的孤岛之上。

科拉的外婆有过三个丈夫。她偏爱宽肩大手,老兰德尔也是如此,不过主人和奴隶对劳力的见解并不相同。两座种植园备奴充足,北半区有九十头黑鬼,南半区有八十五头。阿贾里通常能挑来上品。如果无从选择,她便耐心等候。

她第一个丈夫养成了对玉米烧酒的强烈渴望,又开始把一双大手变成大号的拳头。他们把他卖到佛罗里达的甘蔗园去了,阿贾里看着他在路上渐渐消失,并不伤心。她接着跟南半区一个甜美的男孩交往。他后来染上霍乱死了,但活着时很喜欢给她讲《圣经》里的故事。他从前的主人在碰到奴隶和宗教的关系问题时,显然更为开明。她喜欢那些故事和寓言,认为白人蛮有道理:谈论灵魂得救能让一个非洲人得到思想。可怜的含的儿子。4她最后一个丈夫因为偷蜂蜜,两只耳朵被钻了洞。伤口流脓不止,流到最后,他一命呜呼。

阿贾里跟这些男人生了五个孩子,五个都生在木屋里,在木板子上的同一个位置呱呱落地,他们要是犯了错,她就指着那个地方:你们就是打那儿来的,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们塞回去。如果学会了对她服从,那等到将来,也许他们就能对所有的主人服从,这样才能活命。两个孩子害了热病,悲惨地死了。一个男孩踩在生锈的犁头上玩,结果割伤了脚丫,败坏了血液。她最小的孩子叫工头拿木块打了脑袋,再也没有苏醒。一个接着一个。有个老婆子告诉阿贾里,最起码他们没被卖掉。这倒是真的——那时候兰德尔很少卖小崽儿。你知道你孩子会死在什么地方,也知道他们怎么个死法。只有一个小孩活过了十岁,那就是科拉的妈妈,名叫梅布尔。

阿贾里死在了棉花堆里,一团团棉铃在她周围飘忽游荡,宛如怒海之上翻卷的白浪。她是老家村子里活到最后的一个,现在因为脑袋里的一个肿块,昏倒在成排的棉株当中,血从鼻子喷涌而出,嘴唇糊满了白沫。除了这儿,好像她本来能死在任何地方。自由是留给别人的,留给往北一千英里、熙熙攘攘的宾夕法尼亚城的公民。从遭到绑架的那天夜里开始,她一直被人估价了再估价,每天都在更多的责骂下醒来。知道自己的价值,你就知道自己在等级次序中的位置。逃离种植园的地界,就是逃离基本的生存原则:毫无可能。

那个礼拜天的晚上,西泽来找科拉,谈起地下铁道的时候,外婆的这些话声声入耳,于是她说了不。

过了三个星期,她同意了。

这一次发声的是她母亲。Georgia佐治亚|赏格三十美元|黑种少女,名叫莉齐,本月五日从家住索尔兹伯里之具名人处脱逃。据信该少女现在藏身于斯蒂尔夫人种植园附近。有擒献该少女,或提供线索,报告她在本州容身之监狱,本人定将支付上件赏格。特此告诫一切人等,窝藏该名少女,当依法治罪。W. M.狄克逊一八二〇年七月十八日

乔基的生日每年只有一两次。他们想搞一回适当的庆祝。这历来是在星期天的下午,他们的半天工作日。三点钟到了,工头发出收工的信号,北种植园赶紧投入准备,手忙脚乱地做起杂务。修修补补,清除苔藓,堵住屋顶的裂缝。一切以宴会为重,除非你获准外出,进城卖手工艺品,或多打一份零工。就算你不想赚外快——不会有人真心不想——但身为奴隶,也不可能放肆到告诉一位白人你不能工作。别说什么这是某个奴隶的生日。人人都知道黑鬼没有生日。

科拉坐在自家地块边沿的一块槭木上,从指甲缝里抠着泥土。只要有可能,她会带着芜菁和青菜去生日宴会,但今天毫无收获。有人在小路那边喊叫,大概是个新来的男孩,还没有完全被康奈利驯服。叫声打断了争吵。这声音更像撒泼而不是出于气恼,但十分响亮。如果大伙已经憋了一肚子气,这个生日就有的瞧了。“要是你能选择自己的生日,你选啥?”小可爱问道。

科拉看不见小可爱的脸,因为大太阳就在她身后,但她知道朋友现在什么表情。小可爱并不复杂,晚上还有一场庆祝。这些难得的娱乐活动总是让小可爱喜不自胜,不管是乔基的生日还是圣诞节,又或者是某个收获之夜,只要两手不残,人人都要彻夜采摘,兰德尔也会叫工头分发玉米烧酒,保持大伙的心气儿。这是劳动,但月光下没问题。头一个告诉小提琴手拉琴的就是这姑娘,头一个跳舞的也是她。她老想把科拉从围观的那一堆里拽出来,科拉不愿意她也不管。好像她们要手拉手,一圈圈地旋转,好像每转一圈,小可爱都能捕获一个男孩的目光,好像科拉也要跟着她做。但是科拉照例挣脱开了,从来不肯加入。她只是看。“跟你说过我是什么时候生的了。”科拉说。她生在冬天。她母亲梅布尔成天抱怨生下她多么艰难。当天早晨罕见地下了霜冻,狂风凄厉地号叫,吹进木屋的每个缝隙。妈妈好多天流血不止,康奈利懒得去请大夫,直到她变成半奴半鬼的模样。科拉偶尔心神恍惚,把这故事幻化成了记忆,鬼魂的面孔出没其中,所有死掉的奴隶都在,俯视着她,表情里满是爱和娇纵。即便那些让她恨的人,那些在她母亲走了以后踢过她的人,或是偷过她食物的人。“要是你能选呢?”小可爱问。“没的选。”科拉说,“又不是你能决定的。”“你最好改改脾气。”小可爱说。她一跺脚走了。

科拉揉着小腿肚,谢天谢地,这两只脚得了空闲。不管有宴会还是没宴会,每个星期日,他们的半天劳动结束之后,科拉都会到这儿来,在自己的座位上歇个脚,找些小修小补的事来做。每个星期,她有几个小时属于自己,可以用来扯扯杂草,捉捉毛虫,给青果间间苗,再对有意入侵自己领地的一切人怒目而视。照看地块既是必要的护养工作,也是一个信号,表明在那天动过斧子之后,她这一腔热血还没有失掉。

她脚边的沙土是有故事的,这是科拉知道的最古老的一个故事。当年阿贾里经过长途跋涉,来到种植园,不久便在此耕种,那时这块地还满是沙土和矮树,就在她小屋的背后,一溜儿奴隶营区的尽头。远处是田野,再往远便是沼泽。后来有天夜里,兰德尔做了个梦,目光所及,一片白色的海洋,于是他把庄稼从稳定可靠的靛蓝换成了海岛棉。他在新奥尔良签下新的合同,跟投机商握了手,这些人背后有英格兰银行鼎力相助。钱来了,数量空前。欧洲求棉若渴,需要大量供应,五百磅的大棉包,一包又一包。小伙子们有一天把树都伐掉了,晚上从地里回来,又劈净树干,准备盖一排新的木屋。

科拉现在看着木屋,大伙进进出出,忙着做准备。她很难想象这十四间小房落成之前的情形。凭着每一处显出破旧的地方,凭着每踏一步便从木头深处发出的怨诉,这些木屋带着一种怎么也去不掉的特质,一如西边那些小山,一如把种植园一分为二的小河。木屋散发出经久不衰的气息,又反过来,进入那些在屋里活、在屋里死的住户心中,唤起一种永无止境的情感,那是嫉妒和怨恨。要是在老木屋和新木屋之间,他们留出了更大的空地,这些年来的种种不幸想必会减少很多。

白人和白人在法官面前争执,为的是几百英里之外一块块已经在地图上瓜分完成的大宗地产。奴隶和奴隶带着同等的热情争斗,为的是他们脚下巴掌大的地块。木屋之间窄窄的一条空地,可以拴一只羊,盖个鸡窝,种点儿吃的,在每天早晨伙房分发的糊糊之外填一填肚子。糊糊也得先去的人才领得到。如果兰德尔,后来是他的两个儿子,动了卖掉你的念头,那么不等合同干透,某个奴隶就会把你的地块抢走。如果邻居看见你在那儿享受夜晚的宁静,面带微笑,甚或哼起小曲,或许会让他心生歹意,使出各种恐吓的招数,百般挑衅,把你从自己的地上逼走。谁会听你的申诉呢?这儿又没有法官。“我妈可不会让人家动她的产业。”梅布尔告诉女儿。说是产业,简直是开玩笑,因为阿贾里的领地最多三码见方5。“她说只要他们多看一眼,就拿锤子凿烂他们的脑壳。”

外婆对另一个奴隶动武的画面,与科拉记忆里那个女人的形象可不相符,可是一旦由自己来照看地块,她就理解了那幅画面的真意。阿贾里看守着自己的园子,经历了繁荣的转变。兰德尔家决定不再固守西边,而是到外面试试运气时,便买下斯潘塞家的农场,扩张到了北边。他们接着买下南边的种植园,将庄稼从稻米换成棉花,每一排都增加了两座木屋,但阿贾里的地仍然留在中心位置,纹丝不动,像个树桩子一样,深深地扎下了根。阿贾里死后,梅布尔接手,不管自己喜欢什么,她还是打理番薯和秋葵。科拉一接手就出了乱子。

梅布尔消失之后,科拉便举目无亲了。十一岁,十岁,大概吧——现在没人说得清。在科拉的震惊当中,世界褪化成了灰色的印象。去而复返的第一种颜色,是在她家的地上,泥土的红褐色喷薄而出。这唤醒了她对人、对物的知觉,她决定牢牢守住自己的地界,哪怕她还年幼,瘦小,也不再有人照料。梅布尔寡言少语,性格倔强,因此吃不开,但大伙尊敬阿贾里。她的幽灵提供了保护。兰德尔家最早的一批奴隶当中,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被卖掉了,有些各想各的法子,跑了。对外婆忠诚的人还有没有留下来的?科拉把村里人挨个儿数了一遍。一个也没有。他们全死了。

她为土而战。有些小害虫,太小,还不足以真正为害。科拉喝跑那些正在践踏嫩苗的小孩,为他们挖了她的番薯枝而冲他们叫喊,口气跟她在乔基的宴会上发号施令,组织他们赛跑和做游戏时一样。对待他们,她有一副好脾气。

但是觊觎者环伺左右,比如阿娃。科拉的母亲和阿娃从小在种植园里一块长大。兰德尔用同样的殷勤作践她俩,滑稽表演成了再熟悉不过的家常便饭,简直像天气一样司空见惯,其怪异和丑陋都超乎想象,以至于穷尽脑力也无法理解。这样一种经历,有时把两个人的命运拴在一起,有时又因为一个人的软弱无力而遭受的耻辱,让所有的目击者变成了敌人。阿娃和梅布尔合不来。

阿娃长得结实,强壮,两只手快得像棉口蛇。速度快有利于采摘,有利于噼里啪啦地抽她家几个小崽子的嘴巴,惩罚他们的懒惰和别的过错。她心疼自己的小鸡胜过那些小孩,又对科拉的领土垂涎,一心扩大自家的鸡笼。“真是浪费。”阿娃边说边用舌头轻点牙床,啧啧有声,“统统归了她。”阿娃和科拉每晚相挨着睡在阁楼,虽然她俩和另外八个人在上面挤着睡,但阿娃的每一种沮丧,科拉都能透过木头辨得清清楚楚。这女人的呼吸湿漉漉的,带着怒气,酸臭。不管她什么时候起来撒尿,都必定要跟科拉找找碴儿。“现在你到伶仃屋去吧。”摩西有天下午告诉科拉,当时她上工,打完棉包才回来。摩西和阿娃做了一笔交易,使用了某种类似于钱的物品。自从康奈利由雇工升任工头,做了监工的打手,摩西便自告奋勇,当上了木屋内外种种阴谋行为的中间人。诚然,田间地头的秩序需要维护,而有些事情白人无从下手。摩西劲头十足地接受了新的角色。科拉认为他有一张卑鄙的脸,活像汗津津的短粗树干上长出的一坨树瘤。摩西暴露出了本性,她并不吃惊,日久见人心。就像天光放亮,一切昭然。科拉慢吞吞地走向伶仃屋,那是他们放逐苦命人的地方。没有地方讨还公道,没有法律,就算有,这法律也是每天都在重写着。有人已经把她的东西搬过去了。

没人记得到底是哪个不幸的人,把自己的名字借给了这幢木屋。他想必活得足够长久,才能赶在被自身的特色吞噬之前,把它们体现得淋漓尽致。落难伶仃屋,与那些被监工的惩罚弄成跛子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那些被你能看到和不能看到的各种方式累断了脊梁骨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那些错乱了神志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无家可归者为伍。

那些已经毁掉的男人,只剩下一半的男人,首先住进了伶仃屋。然后女人们也住进来了。白色的男人和棕色的男人狂暴地利用这些女人的身体,她们的小孩生下来就发育不良,皱巴成一团。不断的殴打,打得她们脑子里没了理智。她们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叫着死去小孩的名字,伊娃呀、伊丽莎白呀、纳撒内尔呀、汤姆呀。科拉蜷缩在大屋的地板上,害怕得不能入眠,身边就是他们,那些凄惨的活物。她责怪自己是个死脑筋,哪怕她对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凝视着一个个黑暗的影子。火炉,加固阁楼的横梁,挂在墙钉上的工具。这是她头一次离开出生的木屋,到外面过夜。一百步等同一百里路。

阿娃实施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还要跟老亚伯拉罕竞争。老亚伯拉罕其实一点儿也不老,但自打他第一次学会坐着,就表现出了看谁都不顺眼的长者风范。他没什么计划,他一门心思要让那块地消失。为什么他和所有人都要尊重这小丫头的主张,就因为她外婆曾经在这儿踢过沙子翻过土?老亚伯拉罕可不是个拘泥传统的人。他已经因为搞阴谋诡计被卖了太多次,因此他的话没什么分量。在很多个场合,科拉因为杂七杂八的事从旁边经过时,都不小心听到老亚伯拉罕正在为她那块地游说呢。“统统归了她。”三码见方的地,全都归了她。

然后布莱克来了。那年夏天,年轻的特伦斯·兰德尔开始履职,为将来他和哥哥接管种植园的那一天做准备。他从南北卡罗来纳买来一群黑鬼。如果中间商没诓他,那么其中有六个是芳蒂族和曼丁戈族的,6他们的身体和禀性生来就对干活充满了渴望。布莱克、泡特、爱德华和其他人一起,在兰德尔的地界上组成了自己的部落,互相帮衬,非我族类,不得染指。特伦斯·兰德尔公开表明他们是他的新宠,康奈利则确保每个人把这一点牢牢记住。你得明白,在这些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或是星期六晚上他们喝光苹果酒之后,你最好远远地躲开。

布莱克是棵大橡树,一个吃双份口粮的壮汉。他很快证明了特伦斯·兰德尔的投资多么明智。这样一头大种马,光他的崽子就能卖出好价钱。布莱克跟弟兄们和任何敢叫板的人摔跤,已经成了频繁上演的一景,脚步锵锵,尘土漫天,当仁不让的征服者从中浮现。劳动时,他的声音在田间地头轰鸣,这时候,就连最瞧不上他的那些人也禁不住跟他一道唱起来了。这男人生性卑劣,可他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倒让劳动省了不少的力气。

经过对北半区几个星期的嗅探和评估,布莱克认定科拉的农场最适合拴他的狗。有阳光,通风,近便。布莱克是在一次进城途中,把这条杂种狗诱哄到手的。狗留下来了,布莱克上工时,它就在熏肉房周围转悠,在忙碌的佐治亚的夜里,但凡有点儿响动,都会惹来它一通狂吠。布莱克懂点儿木匠活儿,跟通常的情形不同,这倒不是贩子们为了抬高他的卖价而说的谎。他给自己的杂种狗造了一座小房,成心招引别人的恭维。赞扬出自真心实意,因为这狗舍是件漂亮的手艺活儿,比例适中,角度端正。还有一扇装了合页的门,后墙上有剪贴,是太阳和月亮。“这宅子不错吧?”布莱克问老亚伯拉罕。自从来到这儿,布莱克对他有时让人受用不尽的大实话已经颇为看重。“巧夺开工!那里面是小床吗?”

布莱克确实缝了一个枕套,里面塞了干苔藓。他已经认准木屋前的菜地最适合狗屋。他对科拉一直是视而不见的,现在却在她走近的时候主动寻找她的目光,以此发出警告,她不再是隐身的了。

科拉想讨回别人欠母亲的几笔债务,她知道的那几笔。他们一口回绝。比如那个叫博的女裁缝,有一次发烧,是梅布尔照料她恢复了健康。梅布尔把自己那份晚饭给了她,还用青菜根混着青菜汁,一勺勺喂进她不停打战的嘴巴,直到她再一次睁开眼睛。博说,债她已经还过了,而且还多还了呢。她还告诉科拉滚,滚回伶仃屋去。科拉记得,那次有些农具不见了,是梅布尔为卡尔文打掩护,提供了不在场的证明。康奈利在用九尾鞭抽人方面颇有心得,倘若不是梅布尔为卡尔文捏造说辞,他脊背上的肉非得叫康奈利一条条地打飞不可。如果康奈利发现梅布尔撒谎,她的下场肯定也一样。晚饭后,科拉悄悄找到卡尔文:我需要帮助。他叫她走开。梅布尔说过,她从来没发现他拿那些工具要派什么用场。

没过多久,布莱克的意图便人人周知了。有天早上,科拉一醒来,侵犯的事便临了头。她离开伶仃屋去察看菜园。那是个凉飕飕的清晨。一缕缕白色的雾气在地表盘旋。她在那儿看到了——那是她第一拨卷心菜的遗骸。藤蔓纠结,已经枯干,堆积在布莱克木屋的台阶旁边。地已经叫人翻过了,踏平了,变成了为杂种狗的房子修造的上佳的场院,狗屋坐落在她那块地的中央,仿佛种植园心脏地带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

狗从门里探出头,好像知道这原本是科拉的地盘,所以刻意表现得无动于衷。

布莱克走出木屋,抱起双臂。他一口啐在地上。

人们聚集到科拉视野里的各个角落: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影子,满嘴的流言和责骂。瞧她,她妈跑了,她被赶进了贱人屋,谁也不上前帮帮她。现在这男人,一个身量三倍于她的彪形大汉,把她的地夺走了。

科拉一直在琢磨对策。要是再过些年,她可能会求助于伶仃屋那些女人或小可爱,可这是当时呀。外婆曾经警告,谁敢在她的地盘上胡来,她一准给那家伙开瓢儿。这种做法似乎超出了科拉的能力。过了一阵儿,她走回伶仃屋,从墙上摘了一把斧头,她睡不着觉的时候老盯着看的那把斧头。从前的住户留下来的,那些人一个个走到了悲惨的结局,要么是肺痨,要么被鞭子活活地剥了皮,要么就是五脏六腑拉了一地。

此时消息已不胫而走,看热闹的在木屋外徘徊,歪着脑袋,充满期待。科拉从他们身边大步走过,弓着背,好像逆风而行。没人出手阻拦,因为这一幕实在过于离奇。她第一斧砸掉了狗舍的屋顶,狗儿发出一声尖叫,尾巴差一点被劈成两截。它哧溜一下躲进了主人的木屋。她第二斧重创了狗舍的左墙,最后一击终结了小房的苦难。

她站在那儿,喘息不停。双手握着斧头。斧在空中舞动,置身于和幽灵的决战,但这小丫头没有退缩。

布莱克攥起双拳,一步步逼近科拉。小厮们跟在身后,个个绷得紧紧的。然后他停住了。此时此刻,在这二位——壮硕的大小伙子和纤细的小女孩之间发生的事,就成了谁能占得上风的问题。据木屋周围第一排观众所见,布莱克的脸因为惊讶和焦虑而扭曲了,活像某个一头撞进了大黄蜂领地的人的脸。那些站在新木屋旁边的人看到,科拉的目光左奔右突,仿佛在掂量一彪来犯的人马,而不只是一个男人。一支她无论如何也要迎战的大军。不管场面如何,重要的是一个人通过体态和表情传达给另一个人,并且被另一个人解读的信息:你可以打败我,但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他们对峙了一会儿,直到艾丽斯摇响早饭的铃铛。谁也不想放弃自己那口糊糊。趁着大伙从地里进屋的当儿,科拉清理了地块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把槭木块翻过来,这原本是某个建筑活儿丢弃的废料,现在成了她空闲时的栖木。

如果说在阿娃暗地里使坏之前,科拉跟伶仃屋还不般配的话,现在她般配了。它最声名狼藉的住户,也是年头最长的一个。劳作终于毁灭了跛脚的——历来如此——那些神志处在失常状态的不是被便宜卖掉,就是拿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空缺是短暂的。科拉依旧。伶仃屋是她的家了。

她拿狗屋当了柴火。这让她和伶仃屋其他的人暖和了一夜,但狗屋的传奇从此给她打上了烙印,在她留在兰德尔种植园的日子里一直与她相随。布莱克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开始搬弄是非。布莱克声称他在马厩后面小睡醒来,发现科拉拿着斧头站在那儿,冲他哭个没完。他是个天生的模仿者,用手舞足蹈给这故事增添了不少卖相。一旦科拉胸前开始萌芽,布莱克那一伙里最不要脸的爱德华便开始吹牛,说科拉冲他撩裙子,做出淫荡的暗示,他拒绝之后,她便威胁剥掉他的头皮。年轻的女人们窃窃私语,说瞅见她趁着满月,悄悄从木屋一带溜走,跑到树林子里,跟驴子和公羊通奸。有人发现后面这个故事不太可信,但还是认可了它的用途,它把那个怪异的女孩挡在了受人尊敬的圈子之外。

科拉初潮而花开的事为人所知后没过多久,爱德华、泡特和南半区的两个工人便把她拖到了熏肉房后。要是有谁看见或听见,他们也没干涉。伶仃屋的女人们给她做了缝合。此时布莱克已经跑掉了。也许是因为那一天见识过她的面孔,他早就告诫自己的弟兄小心遭到报复: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可是他跑了。在她砸烂狗屋三年后,他跑掉了,在沼泽里藏了好几个星期。是他那条杂种狗的吠叫,给巡逻队指明了方位。如果不是因为他受的惩罚让科拉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她一定会说,狗对他可真孝顺啊。

他们已经从伙房抬出了大饭桌,摆上了为乔基的寿宴准备的食物。这一头,有个下套捕猎的把他捉来的浣熊挨个剥皮;另一头,弗洛伦丝刮掉一堆番薯上面的泥土。火在大锅底下噼啪作响,呼啸有声。汤在黑锅里翻腾,小块的卷心菜围着忽上忽下的猪头互相追逐,一只猪眼在灰白的浮沫里游走不定。小切斯特跑过来,想抓一把豇豆,但艾丽斯拿长柄勺把他打跑了。“今天什么都没有,科拉?”艾丽斯问。“太早了。”科拉说。

艾丽斯简单地表示了一下失望,便接着去弄晚饭了。

谎话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科拉想,然后把它暗暗记下。只是她的菜园不肯就范罢了。上一次乔基过生日,她贡献了两颗卷心菜,艾丽斯予以笑纳。但科拉犯了个错误,她离开伙房后又转身回去,正好瞅见艾丽斯把她的菜丢进泔水桶。她脚步蹒跚,走到阳光底下。难道这女人认为她的食物很脏吗?难道艾丽斯就是这样,把科拉五年来贡献的每样东西统统扔掉,就是这样对待每一颗芜菁疙瘩、每一串青果的吗?这是从科拉开始的,还是梅布尔或外婆?和这女人对抗无济于事。艾丽斯过去是老兰德尔的宠儿,现在受宠于詹姆斯·兰德尔,他是吃着她的百果馅饼长大的。苦难也有次序,苦难里填塞着苦难,你得随时留神。

再说兰德尔兄弟。打从詹姆斯还是小孩的时候起,艾丽斯厨房的款待就能让他得到抚慰,番荔枝可以缩短发作的时间,还能败火。他弟弟特伦斯有着不同的性格。厨娘一只耳朵旁边仍然有个节,那是特伦斯少爷对她的肉汤表达不悦时留下的印记。他那年十岁。从他刚学会走路时起,就有了这种征兆,等他猛然间长大成人并开始履职,他性格里种种更加令人反感的部分便结出了累累的果实。詹姆斯有着鹦鹉螺般的性情,埋首于个人嗜好;特伦斯却把每一种转瞬即逝的和根深蒂固的幻想都强行灌注到他的权力中去了。他有权如此。

在科拉周围,盆盆罐罐叮当作响,小黑崽子们吱哇乱叫,眼瞅着桩桩乐事就要登场。南半区那边呢?什么都没有。兰德尔兄弟几年前通过掷硬币,决定了两片种植园管理权的归属,如此一来,这一天才成为可能。在特伦斯的领地,这样的宴会就不会发生,因为弟弟在奴隶的娱乐活动上颇为吝啬。兰德尔家的两个儿子按照各自的性情管理所属的遗产。詹姆斯满足于当前时髦的作物提供的安全保障,以及缓慢而必然的财产积累。土地和侍弄土地的黑鬼提供了任何一家银行力所不及的担保。特伦斯更积极地寻找机会,总是千万百计增加发往新奥尔良的运量。他要榨干每一块钱的潜力。当黑色的血就是金钱,这个精明的商人知道怎样把血管切开。

男孩切斯特和朋友们捉住科拉,吓她一跳。但这只不过是孩子。赛跑的时间到了。科拉总是把小孩安排在起跑线上,让他们的脚对齐,让好动的保持安静,视乎需要挑一些出来,放进大孩子的比赛。今年她就把切斯特往上提了一个级别。和她一样,切斯特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他的父母在他没学会走路时就被卖掉了。科拉照看他。毛刺脑袋,红眼睛。过去半年他噌噌地往高里长,棉田在他轻盈的身体内部唤醒了某些东西。康奈利说,他有条件成为一流的采摘工,而他是很少夸人的。“你得往快里跑。”科拉说。

他抱起双臂,脑袋一翘:用不着你告诉我。切斯特已经成了半大男人,虽然他自己还不知道。科拉看到,明年他就没法子参加比赛了,只能懒洋洋地斜靠在场外,跟朋友开开玩笑,搞搞恶作剧。

年轻的奴隶和年老的奴隶聚集到了马道两旁。没了孩子的女人们一点一点移开,用种种的可能和种种的绝不可能克制着自己。男人们挤作一团,交换着装苹果酒的罐子,感觉自己的耻辱慢慢消散。伶仃屋的女人很少参加宴会,但奈格能帮上忙,她跑前跑后,把溜号的小家伙们赶到一起。

小可爱站在终点当裁判。除了小孩子,人人都知道,只要能上手,她总是要对获胜者示爱。乔基也在终点坐镇,屁股底下的槭木扶手椅已经快要散架,大凡夜晚,他都会坐在这把椅子上看星星。一到生日,他就在小路上把椅子拖过来,拉过去,对以他的名义举办的各种娱乐活动给予适度的关切。赛跑者完成比赛就去找乔基,他拿一块姜饼放到他们掌心,而完全不看名次。

切斯特双手撑住膝盖,喘着粗气。他在快到终点的时候被人超过了。“差一点儿就赢了。”科拉说。

男孩回答:“差一点儿。”说完,他便去拿自己那份姜饼了。

比赛全部结束以后,科拉拍了拍老头的胳膊。你根本说不清他那双混浊的眼睛到底看见了多少。“您高寿了,乔基?”“噢,我得想想。”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记得很清楚,乔基上次做寿时说他一百零一岁。他其实只有这个数字的一半,但这依然意味着在兰德尔家的两处种植园里,他是所有人见过的最老的奴隶。一旦你活到这个岁数,跟九十八或一百零八还有什么两样?没有什么能拿给这世界看的,只是残虐恶行的最后一块活化石罢了。

十六七岁。这就是科拉对自己年龄的估算。康奈利命令她找个丈夫已有一年。泡特一伙让她开始成熟也已两年。他们没有再次施暴,那天以后,便没有体面的男人拿正眼瞧过她,因为她称之为家的那座木屋,还因为关于她神志错乱的那些故事。她母亲离开已经六年了。

乔基有个很好的生日计划,科拉想。指不定哪个出其不意的星期天,乔基一醒,便宣布他要庆祝,事就这样成了。有时这日子正逢连绵的春雨,其他时间则在秋收以后。有些年他跳过去了,或忘记了,或是心里怀着些个人的愤懑,认为这种植园不配庆祝。没有人介意他的反复无常。有这两样就够了:他是大伙平生所见最老的有色人;他熬过了大大小小的白人策划和施加的一切折磨。他两只眼睛雾蒙蒙的,他一条腿是瘸的,他一只废掉的手永久地蜷缩着,仿佛仍然紧握着铁锹,但他是个活人。

白人现在不管他了。兰德尔老爷子对他的生日什么都没说,詹姆斯接手以后也没过问。监工康奈利每逢星期天都难得一见,因为这时候他肯定召了哪个奴隶姑娘,指定她做当月的老婆呢。白人默不作声。他们好像已经放弃,或认定一点小小的自由是最毒的惩罚,可以将真正自由的丰盛表现为饮鸩止渴的慰藉。

总有一天,乔基能选中自己正确的生日。只要他活得足够长久。如果这是真的,如果科拉也间或给自己选个生日,那么她兴许也能碰对自己的那一天。其实呢,说不定今天就是她的生日。可是知道你生在白人世界的日子又能怎么样呢?这好像不是什么有必要记住的事。最好还是忘掉。“科拉。”

北半区的大部分人到伙房来是找吃的,但西泽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眼前就是他。自从这男人来到种植园,她一直没机会跟他讲话。新来的奴隶很快就会得到警告,别招惹伶仃屋的女人。省事儿。“我能和你谈谈吗?”他问。

一年半前的热病造成多人死亡以后,詹姆斯·兰德尔从一个游商手里买下了西泽和另外三个奴隶。两个女人在洗衣房干活,西泽和普林斯下地帮工。科拉见过他削木头,用一套弯曲的刻刀在松木块上挖弄。他没有和种植园里更让人讨厌的那伙人厮混,但她知道,他有时跟一个名叫弗朗西丝的女仆搞在一起。他们还在同寝吗?小可爱肯定知道。别看她还是女孩,却对男女之事和行将发生的配对保持着密切关注。

科拉感觉要端庄一些。“你有什么事吗,西泽?”

他不担心隔墙有耳。他知道没人,因为他都计划好了。“我要回北方去。”他说,“很快。逃跑。我想要你也来。”

科拉很想知道是谁打发他来搞这种恶作剧的。“你去你的北边,我要顾着我的嘴边。”她说。

西泽抓住她一条胳膊,温和而急切。像他这个年纪所有下地干活的工人一样,他的身体瘦长而强壮,但他只是轻微地用了些力。他的脸圆圆的,鼻子扁平——她马上想起来他笑的时候有酒窝。她脑子里为什么保留着这样的记忆?“我不想让你告发我。”他说,“非信任你不可。但我很快就走,我想要你一起。为好运气。”

这时她明白了。这不是对她搞的恶作剧。这是他对他自己搞的恶作剧。这孩子太单纯了。浣熊肉的味道把她拉回寿宴,她抽出胳膊。“我不想叫康奈利杀掉,也不想死在巡逻队手里,或是让蛇咬死。”

科拉端起自己的第一碗汤时,还是以斜眼看待他的蠢行。白人每天都在慢慢杀死你,有时杀得快一些。为什么要给他们行方便?这种差事你是可以说不的。

她找到小可爱,但是没问她女孩子们对西泽和弗朗西丝的事都说些什么。如果他对自己的计划是认真的,那弗朗西丝就是寡妇了。

这是她搬到伶仃屋以后,男青年和她说话最多的一次。

他们为摔跤比赛点起火把。有人发现了存放玉米烧酒和苹果酒的地方,酒在人们手里依次传递,观众得以保持高昂的兴致。此时,住在其他种植园的丈夫们也赶到了,他们是来赴星期日的探亲之夜的约会的。步行了很多里路,有充足的时间用来幻想。所以有些妻子展望起婚姻关系的前景,可要比另外一些做妻子的觉得更幸福吧。

小可爱咯咯地笑着。“我想跟他摔个跤。”她边说边冲梅杰挤眉弄眼。

梅杰抬起眼睛,好像听到她说话一样。他果然是一等一的壮小伙儿。干活卖力,很少劳烦主子挥动皮鞭。因为小可爱的年龄,他对她礼貌有加,要是哪天康奈利给他俩配个对儿,想必也不会让人吃惊。这小伙子跟对手在草地上扭作一团。如果你肚子里有气,没法发泄到应得的人身上,那就只好互相发泄了。孩子们挤在大人中间偷看,打赌,哪怕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赌。他们现在能拔草,还跟着几伙捡破烂的一起劳动,但有朝一日,下地干活终将把他们锻造成大小伙子,和正在草地上扭打、缠绕的两个男人一样有劲。收拾他,收拾那小子,让他尝尝你的厉害。

当音乐响起,跳舞开始,他们对乔基的感激之情进一步提升。他又一次选对了做寿的日子。除了日复一日的奴役,他每天都能感受到一种人人都有的紧张,一种集体的恐惧。它不断积聚,增压。最后这几个小时却化解了许多愤懑。他们得以面对早晨的苦工,以及往后的一个个清晨、一个个长日,因为有了重新填注过的心气儿,哪怕它还是那么贫瘠,也因为有了一个可以回望的良宵,还有下一个可以期盼的寿宴。他们围成一圈,把人的精神留在里面,与非人的外界隔开。

诺布尔拾起铃鼓,轻轻敲响。他在棉田里是速度最快的采摘工,在棉田外则是让人开心的鼓动者;这两样聪明劲儿他统统带给了这个夜晚。拍手,摆臂,摇胯。有乐器,有演奏的人,但有时候,一把小提琴或一只鼓能把演奏者也变成乐器,一切都屈服于歌曲的奴役。在宴饮的日子,乔治和韦斯利拿起小提琴和班卓琴时正是如此。乔基坐在槭木椅子上,两只赤脚在土里打着节拍。奴隶们向前挪动,开始跳舞。

科拉没动。她担心有时在音乐拉拽之下,你会突然和某个男人相挨,却又不知道他可能要干什么。所有运动中的身体都获得了许可。可以拉过你,牵着你两手,即便这样做的时候带着正派的念头。有一次在乔基的寿宴上,韦斯利给大伙表演了一段他在北方学会的曲子,一种新的音乐,他们以前谁也不曾听过。科拉斗胆迈步向前,站到舞蹈者中间,闭眼,转圈,再睁开眼睛,赫然是爱德华,他眼里像着了火。即使在爱德华和泡特死了以后——爱德华因为往麻包里塞石头,压秤充量,被吊死了;泡特叫一只老鼠咬过,浑身黑紫,然后被埋到了地下——她仍然打消了松开自我束缚的念头。乔治拉着小提琴,音符旋转升腾,直入夜空,仿佛劲风吹起的火星。没人凑到跟前,把她拽进这活生生的疯狂。

音乐停了。众人围成的圆环碎裂了。作为一个奴隶,总有些时候要迷失于短暂自由的旋涡。如在垄沟,当一阵突如其来的幻想引起了波动;或在清晨,当一个梦的神秘慢慢展开。在一个温暖的星期日的夜晚,在一首乐曲的中间。然后它来了,一定会来的,那是监工的叫喊,是要你上工的召唤;那是主人的影子,是一个提醒:在永恒为奴的状态里,只有这微芒般的一刻,你还算是一个人。

兰德尔兄弟俩从大屋那边出现,到他们中间来了。

奴隶们朝两边散开,暗自计算着留出怎样的距离,才能表现出恐惧和尊敬。詹姆斯的男仆戈弗雷举着灯笼。据老亚伯拉罕所说,詹姆斯酷似其母,短粗如桶,而喜怒不形于色;特伦斯则像父亲,高大,天生一张猫头鹰的脸,随时准备着扑向猎物。除了土地,他们还继承了父亲的裁缝,此人每月登门一次,坐着快要散架的马车,带来亚麻和棉布的样品。兄弟俩小时候就是一样的打扮,成年后依旧如此。洗衣姑娘的手能洗到多干净,他们的白裤子、白衬衫就有多干净,橘红色的光映照着这两个男人,看上去就像幽魂,在黑暗里慢慢浮现。“詹姆斯老爷。”乔基说。他用那只好手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好像就要起身一样,可他没动窝。“特伦斯老爷。”“别让我们打扰各位。”特伦斯说,“我哥哥和我正在商量生意上的事,然后听到了音乐。我告诉他,喧闹之甚,莫过于此了。”

兰德尔兄弟俩拿着雕花的高脚玻璃酒杯,还在喝,看上去已经干掉了几瓶。科拉在人群里搜寻西泽的脸。一无所获。上次兄弟俩一起出现在北半区时,西泽就没有露面。你要记往那些场合的各种教训才好。一旦兰德尔兄弟突然进入奴隶的营区,总是要出点儿什么事的。一件新事就要发生了,可你无法预知,直到它落在你头上。

詹姆斯把日常的运营交给了下人康奈利,他很少过来视察。也许他会答应陪人转转,比如某位访客、某位显要的邻人,或是附近地区某位好奇的种植园主,但非常少见。詹姆斯极少对自家的黑鬼训话,他们一直借着挨鞭子抽来受教,好不停歇地工作并忽视他的存在。特伦斯出现在哥哥的种植园时,往往要对奴隶挨个儿做一番评估,记下哪个男奴最能干,哪个女奴最好看。对哥哥的女人,他满足于色迷迷地打量一番,对自己那半边的女人,他可要大快朵颐了。“我喜欢品尝我的黑李子。”他说。他在成排的木屋间悄然巡行,看看有什么能激起他的幻想。他破坏夫妻间的情感纽带,有时在奴隶的新婚之夜登门拜访,给那做丈夫的演示一番履行婚姻义务的恰当方式。他品尝他的黑李子,就手把李子皮儿也弄破,留下自己的痕迹。

据信詹姆斯取向有别。与父亲和弟弟不同,他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偶有本县女人登门吃饭,艾丽斯总要煞费苦心,确保做出最奢侈、最诱人的晚餐。兰德尔夫人多年前便已过世,照艾丽斯的想法,女人是种植园里文雅的存在。每次都有几个月的时间,詹姆斯款待这些苍白的尤物,她们白色的四轮马车穿过泥泞的小径,驶向大屋。厨房的姑娘们一通傻笑,胡乱猜测。然后一个新的女人又将出现。

听从男仆普赖得福的谏言,詹姆斯将自己的性能量限定于新奥尔良一幢住宅的专用房间。鸨母心胸宽广,思想现代,精于人类欲望的发展轨迹。普赖得福讲的故事殊难尽信,哪怕他信誓旦旦,声称自己的情报得自那里的员工,他近年来跟人家走动得颇为热络。可是什么样的白人会欣欣然屈服于皮鞭呢?

特伦斯拿手杖在地上刮了刮。这本来是他父亲的手杖,杖端镶了银制的狼头。很多人记得它怎样撕咬过他们的皮肉。“然后我想起来了,詹姆斯告诉过我,他在这儿有个黑鬼,”特伦斯说,“能背《独立宣言》。我说什么也不相信。我觉得也许就在今天晚上,他能给我展示一下,既然大家都出来了嘛,听这动静就知道。”“我们这就把它摆平。”詹姆斯说,“那小子在哪儿,迈克尔?”

没人说话。戈弗雷可怜巴巴地摇着灯笼。摩西足够不幸,管事的里头,就数他离兰德尔兄弟俩最近。他清了清嗓子,“迈克尔死了,詹姆斯老爷。”

摩西吩咐一个小黑崽子去叫康奈利,即便这会搅了监工大人周日晚间弄妾的好事。詹姆斯脸上的表情告诉摩西开始解释。

正在说到的这位迈克尔,他确有背诵长文的能力。据康奈利所讲,他是从卖黑鬼的贩子那儿听来的这个故事,迈克尔从前的主人对南美鹦鹉十分着迷,因此推断,如果能教一只鸟学会打油诗,那么教一个奴隶记点儿东西,八成也行得通。只消看一眼头骨的尺寸,你就知道黑鬼的脑子毕竟比鸟的大。

迈克尔是主人马车夫的儿子。他有一种牲口特有的聪明劲儿,你有时在猪身上也能看到。主人和他似乎前途无望的学生先从简单的小诗和英国流行诗人的短文开始。碰到黑鬼不懂的词汇,他们便放慢速度,实话实说,其实主人也只懂一半,因为他从前的家庭教师实系二流子,虽曾得到过体面的职位,但回回被人踢出门外,于是他暗下决心,把最后一个岗位当成马戏团,秘密地报复社会。一个是种养烟草的农民,一个是马车夫的儿子,他们创造了奇迹。《独立宣言》就是他们的丰功伟业。“一部反复重演的伤天害理和巧取豪夺的历史。”

迈克尔的能力从未超出客厅戏法的程度,只是在话题像往常那样转到黑鬼的低能时,站出来博来宾一乐。主人渐渐厌烦,便将这奴儿卖到南方去了。等迈克尔落到兰德尔手上,某些酷刑或惩罚已经变乱了他的心智。他是个平庸的工人。他抱怨噪音,抱怨模糊了记忆的黑色符咒。康奈利盛怒之下,把他残留的那点儿小脑子也打出来了。这是一顿压根就没想让迈克尔活下来的鞭子,它的目的达到了。“应该早点儿跟我汇报。”詹姆斯说,他的不悦一目了然。迈克尔的背诵是个新奇的消遣,他曾两次牵出这头黑鬼,供客人赏玩。

特伦斯想戏弄一下哥哥。“詹姆斯,”他说,“你得好好盘点一下财产了。”“别管闲事。”“我知道你让奴隶狂欢,可我不知道他们这么放纵。你想让我当坏人吗?”“别跟我装,特伦斯,好像你很在乎黑鬼怎么看你似的。”詹姆斯的酒杯空了。他转身要走。“再来一曲,詹姆斯。这些声音已经把我迷住了。”

乔治和韦斯利孤零零的了。诺布尔和他的铃鼓已踪影全无。詹姆斯把两片嘴唇抿成一条窄缝。他做了个手势,两个男奴开始演奏。

特伦斯以手杖轻轻点地。看到人群时,他脸一沉。“你们不跳舞吗?你们非跳不可。你,还有你。”

他们没有等候主人的号令。北半区的奴隶们聚集在小路上,脚步犹疑,努力让自己融入原来的节奏,一一投入表演。自从对科拉百般骚扰以来,狡诈的阿娃并未失去佯装的力量,她大呼小叫,顿足捶胸,好像正值圣诞欢庆的顶点。给主人表演,借着伪装讨些小便宜和小油水,是一项熟悉的技能,渐渐入戏了,他们摆脱了恐惧。噢,他们蹦啊,跳啊,喊啊,叫啊!这必定是他们听过的最欢快的乐曲,乐师也必定是有色人种里最具才艺的演奏者了。科拉不情愿地迈进众人组成的圆圈,像所有人那样,每次转身都要看一眼兰德尔兄弟的反应。乔基两只手在腿上翻来覆去,打着拍子。科拉发现了西泽的脸。他站在伙房的暗影里,表情淡漠。后来他不见了。“你!”

这是特伦斯。他把一只手举到面前,好像上面沾染了只有他能看见的永恒的污点。这时科拉也看到了:一滴葡萄酒,就一滴,溅在他漂亮的白衬衫袖口上。切斯特刚刚撞了他一下。

切斯特憨笑两声,赶紧给白人鞠躬。“对不起,老爷!对不起呀,老爷!”手杖狠狠抽到他肩上和头上,一下又一下。男孩尖叫,在地上缩成一团,抽打仍在继续。特伦斯的胳膊起起落落。詹姆斯一脸倦容。

一滴酒。一种感觉涌上科拉的心头。自从拿斧子放倒布莱克的狗屋,把它劈成碎片以后,她已经几年不曾受制于这种恶感的掌控。她见过男人吊在树上,任由秃鹰和乌鸦啄食。女人被九尾鞭打到露出骨头。活的身体,死的尸首,统统在火葬的柴堆上受着烧灼。双脚砍去了,以防止逃跑;双手斩断了,以阻遏偷盗。男孩和女孩遭受毒打,比眼前这个还要年幼,她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在这个夜晚,这种情感又一次涌入她心间,这种情感把她紧紧抓住,在她身上为奴的那部分及时拽住她为人的那部分之前,她已经做了肉盾,扑到男孩身上。她像一个沼地人对付毒蛇一般,一只手抓住主人的手杖,随即看到杖头的装饰。银狼龇着满口的银牙。接着,手杖脱离了她的掌心。它落到女孩头上。它又一次重重地砸下来了,而这一次,银牙撕咬了她的眼睛,血溅了一地。

伶仃屋里的女人那一年有七个。玛丽是最大的一个。她来伶仃屋是因为老抽风。满嘴白沫,像条疯狗,在地上打滚,目光癫狂。她和另一个采摘工伯莎多年不睦,伯莎最后对她下了诅咒。老亚伯拉罕诉称,玛丽这病要往回说,从她还是小黑崽子的时候就有了,但谁也不听老亚伯拉罕的。这些抽风怎么看都不像她小时候发作过的样子。每次猛烈地抽搐过后,她重新醒转,糊涂,倦怠,于是因为工作不力而受到惩罚,惩罚之后的康复期导致进一步的工作不力。一旦工头看你不顺眼,那多半谁也没法子了。玛丽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伶仃屋,以躲避木屋那些人对她的作践。她总是拖着脚走路,好像有人会使绊子一样。

玛丽在牛奶房上工,跟玛格丽特和丽达一起。在卖到詹姆斯·兰德尔手里之前,她们两个的身上缠绕了太多痛苦的经历,怎么也不能跟种植园的节奏合拍。玛格丽特总在不该出声的时候发出可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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