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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4 06:5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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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威廉·吉布森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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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伯爵

零伯爵试读:

01 溜号的枪

他们派爆袭猎犬在新德里追踪特纳,以费洛蒙和头发颜色为标记。猎犬在月光集市发现了他,穿过赤裸的棕色腿脚和人力车车轮的森林,扑向他租用的宝马轿车。猎犬的核心是一公斤黑索金与片状TNT的重结晶体。

他没有看见猎犬向他扑来。他最后一眼看见的印度是库什迪尔饭店的粉色灰泥外墙。

因为他有个好代理人,所以有一份好合同。因为他有一份好合同,所以爆炸后一小时他就出现在了新加坡。好吧,大部分的他。荷兰外科医生喜欢拿这件事开玩笑,说有难以衡量比例的一部分特纳没能赶上第一个航班离开巴勒姆国际机场,只好在一个棚子里的一张行军床上过夜。

荷兰佬和他的团队花了三个月重新拼凑起特纳。他们在胶原蛋白板和鲨鱼软骨多聚糖上为他克隆了一平方米的皮肤。他们在公开市场上购买眼睛和生殖器。眼睛是绿色的。

这三个月里的大部分时间,他待在只读存储器建构的拟感环境里,在概念化的上世纪新英格兰重温孩提时代。荷兰佬的拜访犹如灰色的黎明之梦,随着二楼卧室窗外的天空渐渐亮起而消散的噩梦。深夜时分,你能闻到紫丁香的芬芳。印着飞剪式帆船的羊皮纸蒙着一个六十瓦的灯泡,他借着光线读柯南·道尔。干净的棉布被单的气味包裹着他,他想着拉拉队长手淫。荷兰佬打开他后脑的一扇门,溜达进来向他提问,但每到早晨他母亲就叫他下楼吃麦片、炒蛋和培根,咖啡里加了牛奶和砂糖。

一天早晨他在陌生的床上醒来,荷兰佬站在一扇窗旁,照进窗口的热带绿色与阳光让他眼睛发痛。“你可以回家了,特纳,我们完事了,你和新的一样好。”

和新的一样好。那是多好?他不知道。他拿上荷兰佬给他的东西,飞离新加坡。所谓的家是下一家机场凯悦酒店。

还有再下一家。永远如此。

他继续飞行。他的信用芯片是个四周镶金的方形黑色镜面。柜台后的人看见它就点头微笑。门徐徐打开,在他身后关闭。车辆离开混凝土建筑,美酒端来,饭菜上桌。

希斯罗机场,好大一块记忆从机场空白的拱形天篷上自行脱落,砸在他的头上。他对着蓝色塑料罐呕吐,脚下连一步也没有停。他到走廊尽头的柜台换票。

他飞往墨西哥。

醒来,他听见铁桶叮当碰撞瓷砖,听见湿拖布擦地,女人温暖的身体贴着他。

房间犹如高旷的洞穴。光秃秃的白色石膏反射的声音过于透彻;除了女仆在早晨的庭院里弄出的响动之外,还远远地传来了隆隆浪涛声。手指间打褶的被单是粗糙的钱布雷布,经过了无数次的洗涤,已经变软。

他记起阳光照进一大扇有色玻璃窗。机场的酒吧,巴亚尔塔港。下了飞机,他不得不蹒跚而行二十米,紧闭双眼抵御阳光。他记起一只死蝙蝠,像枯叶似的贴在水泥跑道上。

他记起乘公共汽车走山路,记起内燃引擎的难闻气味,挡风玻璃的边缘贴满蓝色与粉色的圣徒全息明信片。他没有看险峻的风景,而是盯着一个粉色的树脂圆球和圆球核心一团水银的颤抖舞蹈。圆球是弯曲的金属变速杆顶端的把手,比棒球稍微大一点。它围绕一只透明的玻璃蜘蛛而浇铸,中空的蜘蛛装了一半水银。公共汽车沿之字坡道行驶,水银时而跳跃时而滑动,上了直道则摇摆颤抖。这个把手很可笑,是手工制作的,怀着恶意;它的出现是为了欢迎他回到墨西哥。

荷兰佬给他的十几个微件里有一个能让他说还算流利的西班牙语,但来到巴亚尔塔港,他却在左耳后摆弄片刻,插上防尘塞,堵住肉色微孔下的方形插座与插孔。公共汽车后排的一名乘客在听收音机。一个声音周期性地打断铜管乐队演奏的流行乐,念经似的唱诵一组十个数字,那是当天全国彩票的中奖号码。

身旁的女人在睡梦中动了动。

他用一侧手肘撑起身体打量她。陌生的面容,但不是饭店生活让他期待的那种面容。他本以为会看见千篇一律的美貌——廉价整容手术和时尚无休止的进化产物,脱胎于过去五年间在媒体上最常见的几张脸。

下颚骨有中西部的味道,过时而充满美国气息。起皱的蓝色床单遮住大腿,阳光从硬木窗格之间照进房间,给她修长的大腿涂上几道金色。他在世界各地饭店里醒来时见到的面孔仿佛上帝的车标。女人的沉睡面孔,雷同而孤独,赤裸裸地直面虚无。但这张脸不一样。已经有什么意义与其联系。意义,还有名字。

他坐起身,将双腿放下床,脚跟感觉到海滩的沙粒和凉丝丝的瓷砖。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杀虫剂气味。他站起来,赤身裸体,脑袋抽痛。他强迫双腿挪动。他向前走,打开两扇门里的第一扇,见到的是白色瓷砖、白色石膏墙、锈迹斑斑的铁管连着的镀铬莲蓬头。水槽的两个龙头流出的都是鲜血般温暖的涓涓水流。塑料平底杯旁是一只古董手表,机械式劳力士,浅色皮带。

浴室的木百叶窗没有上釉,用绿色塑料绳串在一起。他从硬木板条之间向外看,在炽烈的阳光下皱起眉头,看见干涸的喷泉、花朵样式的瓷砖和一辆大众小兔的锈蚀残躯。

艾莉森。她的名字,艾莉森。

她身穿磨出线头的卡其布短裤和他的白色T恤,两条腿是耀眼的棕色。左手腕戴着猪皮系带的哑光不锈钢劳力士。他们出去散步,沿着沙滩的弧度走向圣诞沙洲镇。他们脚下是浪花尽头那一道坚实而湿润的狭窄沙地。

他们已经有了共同的过往;他记得那天早晨她在小镇铁皮屋顶下的市场小摊上,双手捧起一个巨大的陶土咖啡壶。用玉米饼抹着有裂纹的白色碟子里的炒蛋和辣酱吃。缕缕阳光从棕榈叶和波纹铁皮之间照下来,他看着苍蝇绕着阳光乱飞。聊了聊她在洛杉矶某家法律事务所的工作,她独自住在雷东多海滩外一个摇摇欲坠的浮码市镇里。他说他做的是人事工作——好吧,曾经是。“也许我在寻找新的工作方向……”

但交谈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中是第二位的,一只军舰鸟借着迎面而来的微风悬浮于头顶上空,然后向侧面滑翔,盘旋半圈飞走了。鸟儿的自由自在和漫无目的让他们感动。她握紧了他的手。

一个蓝色人影从海滩大踏步朝他们而来,这名军警走向小镇,擦得锃亮的皮靴在散发柔和光彩的沙滩上显得很不真实。男人经过他们,反光墨镜下的那张脸阴沉而凝固,特纳注意到斯坦纳光学卡宾式激光枪和国营赫斯塔尔瞄准镜。蓝色制服一尘不染,折缝犹如刀锋。

特纳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算是一名士兵,但没穿过制服。雇佣兵,雇主是为了控制整个经济体系而秘密开战的大型企业。他是营救高级经理和研究人员的专家。跨国公司雇主绝对不会承认特纳这种人的存在。“昨晚你一个人差不多喝完了一瓶马蹄铁龙舌兰。”她说。他点点头。她的手握在他手里,温暖而干燥。他望着她每迈出一步,脚趾下就有一片沙滩渗出海水,趾甲上的粉色釉彩已经剥落。

碎浪滚滚而来,边缘透明,仿佛绿色的玻璃。

水花溅在她晒黑的肌肤上。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过后,生活落入了简单的模式。他们在市场吃早饭,小摊的水泥台子磨得光滑如抛过光的大理石。他们上午游泳,直到阳光将他们赶回旅馆与外界隔绝的凉爽房间,他们在缓缓旋转的木质吊扇下做爱,然后睡觉。下午他们探索大道后无数狭窄小街构成的迷宫,或者去山上远足。他们在面对沙滩的餐馆吃晚饭,在白墙旅馆的庭院喝酒。月光缠绕浪花的边缘。

她慢慢教他享受另一种类型的激情,没有使用言辞。他早就习惯了被侍奉,被技巧高超的无名职业人士侍奉。但在这个白色的洞窟里,他跪在瓷砖地面上。他垂下他的头,舔舐她,太平洋的咸味混合了她的体液,她的大腿内侧凉丝丝地贴着他的面颊。他的手掌按着她的臀部,抱紧她,举起她,仿佛她是圣餐杯,四唇交缠,他的舌头寻找能带她去往极乐世界的那个核心、那个位置、那个频率。然后,他会微笑着骑上她,进入她,去往同一个地方。

事后,有时候他会开口,没有主题的长篇大论,盘旋着混入大海的声音。她说得很少,但他已经学会珍视她说出的寥寥字句,她总是抱着他,听他说话。

一个星期过去了,然后又一个星期。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他在同一个凉爽的房间醒来,发现她躺在自己身旁。吃早饭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感觉到她有所不同,变得紧张。

他们晒太阳,游泳,在那张熟悉的床上,他忘记了那种模糊的焦虑。

下午,她建议两人沿着沙滩走去沙洲镇,就像第一天早晨那样。

特纳从耳后的插孔拔出防尘塞,插入一个银色的微件。西班牙语的结构在他大脑内成形,仿佛一座琉璃宝塔,不可见的大门挂在过去式与未来式、条件式与过去完成式上。

他把她留在房间里,穿过大道走进市场。他买了个草编篮,装上冰啤酒、三明治和水果。回去的路上,他在大道的小贩手上买了一副新墨镜。

他晒得黝黑而均匀。荷兰佬的移植手术留下的修补接缝已经消失,她教他领悟躯体的整体性。早晨,他在浴室镜子里看见的那双绿眼睛,它们属于他,荷兰佬的无聊笑话和干咳不再烦扰他的美梦。然而,有时候他还是会梦到印度的片段,那个他几乎陌生的国度,炫目的弹片,月光集市,灰尘与炸面包的气味……

沿着峡湾走到四分之一的地方,是一家荒弃旅馆的残垣断壁。这儿的海浪比较强劲,每一波都是一次爆炸。

她拖着他走向那里,她的眼角有了新的表情:紧张。他们手拉手走上海滩,海鸥四散飞远,他们望着空荡荡的门洞里的阴影。沙地的沉降使得建筑物立面向内凹陷,墙壁倒塌,三层楼的楼板像是三片硕大无朋的木瓦,支撑的钢筋有手指粗细,弯曲而生锈,每一层外露的颜色和瓷砖图案都不一样。

一个混凝土拱门上用贝壳拼出孩童般笔迹的几个大写单词:HOTEL PLAYA DEL M。“MAR。”他补上最后一个单词,虽说他已经取下了微件。“结束了。”她说,走进拱门,走进阴影。“什么结束了?”他跟上去,草编篮摩擦他的大腿。这儿的沙地冰冷而干燥,从他的脚趾之间流过。“结束了。完了。这个地方。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未来。”

他盯着她,视线落向她背后,生锈的床垫弹簧在两面崩裂墙壁的交汇处纠结成团。“一股尿味,”他说,“咱们去游泳吧。”

大海驱散了凉意,但距离悬在两人之间。他们坐在特纳从房间里带来的毯子上,默默吃东西。废墟的影子渐渐拉长。海风拂动她被阳光漂白的头发。“你让我想起马。”他最后说。“唔,”她说,像是从最疲惫的深渊发出声音,“它们灭绝了才三十年。”“不,”他说,“我说的是毛发。它们奔跑时颈部毛发的样子。”“那叫鬃毛。”她说,她的眼睛里有泪水,“去他妈的。”她的肩膀开始起伏。她深吸一口气。她把空啤酒罐扔在沙滩上,“它,我,有什么重要的?”她又搂住他,“天哪,来吧,特纳,来吧。”

她向后躺,拉着他倒下,他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一艘船,出现在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因为距离而只是一抹白色。

他坐起来,穿上牛仔半截裤,看清了那艘游艇。它已经驶近,优雅的白色弧线船身驭浪而行。深水区。从浪头的强度看,海滩到那里多半突然垂直向下。所以成排的旅馆到一定位置就不再修建,所以这家旅馆才会倒塌荒弃。海浪侵蚀了它的地基。“把篮子给我。”

她在系衬衫的纽扣。衬衫是他在大道上一家破旧小店里为她买的。铁蓝色的墨西哥棉布,手艺很差。他们在这些小店里买的衣物很少能穿过一两天。“我说把篮子给我。”

她把篮子递给他。他的手伸到下午吃剩的东西底下,在一袋泡酸橙水洒辣椒粉的菠萝切片下摸到望远镜。他取出望远镜,6×30便携军用望远镜。他打开物镜和带软垫的目镜的防尘盖,看见了保坂公司的流线型文标。黄色充气艇绕过船尾,向海滩而来。“特纳,我——”“起来。”他把毯子和她的毛巾塞进篮子,取出最后一听已经温热的卡塔布兰卡啤酒,放在望远镜旁边。他站起身,拉起她,把篮子塞进她手里,“也许我弄错了,”他说,“要是我没弄错,你必须立刻朝第二丛棕榈树跑,”他指着说,“别回旅馆。搭公共汽车去曼萨尼约,巴亚尔塔也行。回家。”他听见了舷外发动机的噗噗声。

他看见她开始流泪,但她没有任何声音,只是转身就跑,经过旅馆的废墟,抱着那个篮子,被一堆细沙绊了一下。她没有回头看。

特纳转过身,望着游艇。充气艇弹跳着驶过海浪。游艇名叫对马岛,上次见到它是在广岛湾。他在甲板上眺望严岛神社的红色鸟居。

他不需要望远镜就知道充气艇的乘客是康洛伊,驾驶员是保坂的一名忍者。他盘着腿在渐凉的沙地上坐下,打开最后一罐墨西哥啤酒。

他回望成排的白色旅馆,双手懒洋洋地抓着对马岛号的柚木栏杆。旅馆背后,小镇的三个全息展示屏闪闪发亮:墨西哥国家银行、墨西哥航空和教堂六米高的圣母像。

康洛伊站在他身旁。“闯入的活儿,”康洛伊说,“你知道是什么。”康洛伊的声音平淡而没有感情,像是在模仿廉价语音芯片。他的宽脸很白,尸体般的白。他的眼睛有黑眼圈,眼窝深陷,漂白的乱发向后梳,露出宽阔的额头。他穿黑色马球衫和黑色宽松裤。“进去。”他转过身。特纳跟着他走进船舱门。白色屏风,无瑕疵的淡色松木——一丝不苟的东京大企业风范。

康洛伊在石板色的方形仿麂皮坐垫上落座。特纳站在那儿,双手垂在身侧。两人之间的亮光漆矮桌上有一个滚花银质吸入器,康洛伊拿起来,“胆碱增强剂,来点?”“不了。”

康洛伊把吸入器插进鼻孔,用力吸气。“吃寿司吗?”他放下吸入器,“我们一小时前抓了两条红鳍笛鲷。”

特纳站在原处,盯着康洛伊。“克里斯托弗·米切尔,”康洛伊说,“玛斯生化实验室。他们的杂交瘤研究领头人。他要来保坂。”“没听说过他。”“狗屁。喝一杯?”

特纳摇摇头。“硅芯片正在过时,特纳。米切尔能让生化芯片走上舞台,玛斯占据了许多重要专利。你知道的。他是单克隆的专家。他想离开。你和我,特纳,咱们送他一程。”“我认为我退休了,康洛伊。我刚才还在那儿过得很开心。”“东京的心理学团队也这么说。明白吗?这不是你第一次钻出棺材了,对吧?她是外勤心理学家,保坂公司的雇员。”

特纳大腿上的一条肌肉开始抽搐。“他们说你准备好了,特纳。新德里之后他们有点担心,所以想看看你的状况。顺便做点小治疗。没坏处,对吧?”

02 玛丽

她为面试穿了最好的衣物,但布鲁塞尔在下雨,她没钱乘出租车,只能从欧运车站一路走来。

她的手插在她最好的一件上衣的口袋里,这是一件莎莉·斯坦利,但差不多是一年前的款式了,那份电传被攥在指节发白的手心里。她并不需要这张纸,因为她早就记住了地址,但觉得要是一松手,就会打破让自己身处此地的恍惚状态,她盯着男性奢侈品商店的橱窗,视线在沉稳的法兰绒正装衬衫和自己黑眼睛的倒影之间跳跃。

光是这双眼睛就够她花完这个活儿的钱了。都不需要加上此刻她后悔没有让安德莉亚剪的头发。眼睛透出的痛苦和惰性谁都看得清,这些东西很快就要展示在约瑟夫·维瑞克阁下面前了,他恐怕不太可能雇佣她。

刚收到电传的时候,她坚持认为这是个残酷的恶作剧,又是什么人在跟她开玩笑。拜媒体所赐,她受够了这种待遇,来电多得让安德莉亚为公寓电话订购了一个特别程序,滤掉永久性联系名录没有列出的所有号码。安德莉亚认为这就是对方使用电传的原因。否则还能怎么联系她?

但玛丽只是摇头,深深缩进安德莉亚的旧浴袍。维瑞克这么一位富豪、收藏家与赞助人,怎么可能有兴趣雇佣令巴黎一家小画廊蒙羞的前管理员呢?

接下来就轮到安德莉亚摇头了,她不耐烦地看着最近蒙羞的玛丽·克鲁什霍娃,后者如今每天待在公寓里,有时候甚至懒得穿衣服。按照她的说法,在巴黎企图兜售区区一件伪造品,恐怕没有玛丽想象中那么有创意。她还说,要不是格纳斯那么招人讨厌,媒体迫不及待想羞辱他的愚蠢——他毫无疑问确实很蠢——这次交易根本上不了新闻。格纳斯足够富有也足够讨人嫌,所以能上周末版的丑闻栏。安德莉亚微笑道:“你要是没这么好看,估计也得不到多少关注。”

玛丽继续摇头。“再说赝品是阿兰的。你完全清白。你难道忘了这一点?”

玛丽走进卫生间,还是捂着那件脱线的睡袍,不接安德莉亚的话。

在朋友想安慰和帮助她的愿望底下,玛丽几乎能感觉到她的不耐烦,因为她被迫和一个很不开心且不付房租的客人分享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

安德莉亚还不得不借钱让她去欧洲。

她使劲一挣,痛苦地摆脱了这些念头的包围,融入比利时密集却沉静严肃的购物者人群。

一个姑娘与她擦肩而过,她精神抖擞,面带微笑,穿亮色紧身裤和男朋友的罗登呢上衣——上衣对她来说有点大。到了下一个路口,玛丽看见她念书时喜欢的时装品牌的打折店。那些衣服年轻得不可思议。

她藏在口袋中、攥得发白的拳头里,那份电传。

布鲁塞尔,黄油街14号,杜普雷画廊。

约瑟夫·维瑞克。

杜普雷画廊凉爽的灰色前厅,接待员像是从座位上长出来的,仿佛一株可爱但多半有毒的植物,扎根于镶嵌了搪瓷键盘的抛光大理石板背后。她抬起光亮的眼睛,迎接走近的玛丽。玛丽想象着快门的咔嚓和呜呜声,她狼狈的照片被飞速送往约瑟夫·维瑞克帝国的某个偏僻角落。“玛丽·克鲁什霍娃,”她说,按捺住冲动,没有掏出被揉成一团的电传,可怜巴巴地在毫无瑕疵的冰凉大理石上抚平,“找维瑞克阁下。”“克鲁什霍娃小姐,”接待员说,“维瑞克阁下今天无法返回布鲁塞尔。”

玛丽盯着她完美的嘴唇,同时感觉到两种情绪,一是这句话带来的痛苦,一是她逐渐学会在失望时享受的剧烈快感,“我明白了。”“但是,他决定通过感官链接进行这场面试。请您走进您左手边的第三扇门……”

这个房间是白色的,陈设简单。两面墙上挂着没有裱框的作品:看似被雨水浸泡变色的硬纸板,经过多种器具的反复穿刺。紧张症艺术。守旧主义。这种作品专门卖给财产代管人,在德国各家商业银行的董事会手上传阅。

她在一张皮革矮凳上坐下,终于允许自己松开了电传。她独自一人,但肯定通过某种方式受到监视。“克鲁什霍娃小姐,”她走进来的那扇门对面还有一扇门,一个年轻男人出现在那扇门的门口,身穿技术人员的墨绿色工作服,“请稍等片刻,您将穿过房间,走进这扇门。请慢慢抓住门把手,要用力,让手掌皮肤尽可能多地接触门把手。进门的时候请当心。这样能尽量减少空间定向障碍的影响。”

她讶异道:“请您——”“感官链接。”他说完便后退,关上那扇门。

她站起身,尽量把湿漉漉的衣领捏出个形状,摸摸头发,心想就这样吧,她深吸一口气,走向那扇门。听过接待员刚才的话,她准备迎接她知道的唯一一种链接:经由贝尔欧洲公司接通的拟感信号。她以为自己要戴上布满皮层电极的头盔,而维瑞克用一名静默接受者担当人体镜头。

但维瑞克的财富完全处于另外一个量级。

她的手指包住凉丝丝的黄铜门把手,门把手似乎开始蠕动,在接触的第一秒内就在材质与温度的连续谱之内迅速滑变。

门把手重新变成金属物——涂着绿漆的铸铁——向外向下沿着透视线展开,此刻她握在手里的是一道古老的栏杆,她大吃一惊。

风吹来的几滴雨点落在脸上。

雨水和湿润泥土的气味。

许多小细节冲突带来的混乱:一方面是在艺术学校时一场喝得烂醉的野餐会的记忆,另一方面是维瑞克的完美幻境,两者争斗不休。

她脚下是巴塞罗那的独特风景,烟雾笼罩了圣家堂造型怪异的尖顶。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栏杆,抵抗眩晕的感觉。她认识这个地方。这是桂尔公园,安东尼·高迪破败的童话王国,位于市中心背后的一片贫瘠高地上。她的左手边,配色疯狂的马赛克拼贴蜥蜴沿着坡道向下滑到一半,凝固在那里。嘴部的喷泉浇灌着花床上没精打采的植物。“您失去方向感了。请原谅我。”

约瑟夫·维瑞克坐在底下的一条曲折长椅上,柔软的短大衣裹着他宽阔的肩膀。多年来她一直觉得维瑞克的相貌有几分眼熟。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维瑞克和英国国王的合影。维瑞克对她微笑。硬邦邦的黑灰色头发底下,他硕大的头颅形状优美。他的鼻孔永远张开,像是在嗅闻艺术和商业看不见的气息。他带着无框的圆眼镜——这是他的标志,眼睛很大,呈淡蓝色,出奇的柔和。“请坐,”他抬起瘦削的手,拍了拍碎陶拼贴的长椅,“请原谅我对技术的依赖。我被禁锢在一个大缸里已经十多年了。斯德哥尔摩郊外一片丑陋的工业区。说是地狱也有可能。我不是一个完好的人,玛丽。请坐在我旁边。”

玛丽深吸一口气,走下石头台阶,穿过鹅卵石路面。“维瑞克阁下,”她说,“我看过两年前您在慕尼黑的演讲。评论哈斯勒和他的孤独探索剧院。您当时看上去挺健康……”“哈斯勒?”维瑞克皱起晒得黝黑的眉头,“你看见的是替身。也许是全息投影。玛丽,有很多恶行顶着我的名字。我的财富有许多部分已经自治,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它们有时候甚至彼此开战。财务肢体的反叛。出于复杂得甚至超乎自然的原因,我的病情从未对外公布。”

她在维瑞克身旁坐下,低头看着两只长靴磨损的脚趾部位之间脏兮兮的路面。她看见一片白色的砂石、一枚生锈的回形针、一只蜜蜂或黄蜂的积灰尸体。“细节真实得可怕……”“是啊,”他说,“玛斯公司的新生化芯片。你应该知道,”他继续道,“我对你的个人生活的了解也有这么细致。在某些方面,比你本人了解得还要清楚。”“真的?”她发觉把注意力放在城市风景上最为轻松,寻找学生时代五六个假期见过的各种地标。那儿,对,就是那儿,兰布拉大街,鹦鹉和鲜花,小酒馆出售黑啤和乌贼。“对,我知道是你的情人说服了你,让你相信你找到了遗失的科内尔原作……”

玛丽闭上眼睛。“他托人制作赝品,雇佣了两名有天赋的学生画家和一个有名望但遇到了人生难题的历史学家……他付给他们的钱是从你的画廊骗走的,这一点你肯定也猜到了。你在哭……”

玛丽点点头。一根冰凉的食指扣了扣她的手腕。“我买通了格纳斯,我买通警察放弃案件。媒体不值得买通,他们根本不值得。不过,你稍微受损的名声也许反而是你的优势。”“维瑞克阁下,我——”“稍等一下,谢谢。帕科!孩子,过来。”

玛丽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年约六岁的孩子,盛装打扮,身穿黑色礼服大衣、灯笼裤、白色长筒袜和黑色高帮漆皮靴。柔顺的棕色头发搭在前额上。他用双手捧着一个盒子似的东西。“高迪于1900年开始修建这个公园,”维瑞克说,“帕科穿的是那个年代的衣服。过来,孩子。给我们看看你的宝贝。”“先生。”帕科用稚气的声音说,鞠个躬,上前展示他捧着的东西。

玛丽低头去看。木质的盒子,玻璃盖。物品……“科内尔,”她忘了自己的眼泪,“科内尔?”她扭头看着维瑞克。“当然不是。嵌在那段骨头里的东西是个布劳恩生物监控器。作者是一位在世的艺术家。”“还有其他的吗?其他的盒子?”“我已经找到了七个。在三年时间内。你要明白,维瑞克藏品就像黑洞。非自然的财富密度不可避免地引来了最稀有的人类灵魂的作品。又一个自治的过程,我平时很少有兴趣关注……”

但玛丽已经迷失在了盒子里,迷失在它唤起的难以想象的距离感、失落与渴望之中。这种感觉阴郁、柔和但又不失童真。盒子里有七件物品。

带笛孔的长骨,形状显然是为了飞行而生,显然来自某种大型鸟类的翅膀。三块古老的线路板,表面犹如金色的迷宫。一个光滑的赤陶圆球。一段因为岁月而发黑的缎带。一截手指长度的人类腕骨——她这么认为——白中带灰,光滑镶嵌着某种小型器具的硅晶长杆,那东西曾经与皮肤表面齐平,但表面现已熏得发黑。

盒子是个宇宙,是一首诗,凝固于人类体验的边界之上。“谢谢你,帕科。”

男孩和盒子都消失了。

她瞠目结舌。“哎呀,请原谅。我忘了这种转变对你来说有多么突兀。不过现在我们要谈谈你的任务……”“维瑞克阁下,”她说,“帕科是什么?”“一个子程序。”“我明白了。”“我雇佣你去寻找盒子的制作者。”“可是,维瑞克阁下,有你这样的资源——”“你已经是其中之一了,孩子。你难道不想得到雇佣?我一注意到格纳斯被科内尔赝品骗倒的事情,就看出你在这件事上能发挥作用,”他耸耸肩,“你让我觉得你有天赋,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结果。”“当然,维瑞克阁下!对,我当然想工作!”“那就好。我会付你工资。如果你需要购入……怎么说呢?大量的不动产,还将得到可观的信用贷款。”“不动产?”“或者一家企业,或者太空船。不过太空船就需要我的间接授权了,当然几乎肯定可以得到。除此之外,你将完全自主行事,尺度方面全看你的心意。否则的话,你就有可能失去直觉的指引,而直觉在这种事情上起着决定性作用。”著名的笑容再次对她闪现。

她深吸一口气,“维瑞克阁下,我要是失败了呢?我有多少时间去寻找那位艺术家?”“你的全部余生。”他说。“不好意思,”她不由自主地说,吓了自己一跳,“但就我的理解,你说你生活在一个——一个大缸里?”“对,玛丽。我从临终者的角度劝你一句,你必须珍惜拥有肉身的每一个小时,而不是活在过去,你理解我的意思吗?对你这么说的这个人,他无法继续忍受这种单一的状态,我的身体细胞决定各自踏上堂吉诃德式的旅程,前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假如我的运气更好,或者更贫穷,大概早就被允许死去了,或者成为某种硬件的核心代码。但我显然受困于环境因素织成的巨网,据我所知耗费了我年收入的十分之一,使我成了恐怕是全世界最值钱的病人。玛丽,你内心的感情打动了我。我嫉妒你,嫉妒它们所催动的有序肉体。”

有一个瞬间,她直视着那双柔和的蓝色眼睛,以哺乳动物的本能确凿地了解到:这位巨富已经完全不属于人类。

夜色如翅,扫过巴塞罗那的天空,像是巨大的慢速快门一闪,维瑞克和桂尔公园都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回到了皮革矮凳上,盯着斑驳的破损纸板。

03 波比玩了个威尔森

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死亡。他现在看清了:它就那么发生。你搞砸了一个小细节,然后就等着见死神吧,冰冷而无色无嗅的某种东西,从房间(你老妈在巴瑞城住处的客厅)傻乎乎的四个角落向外膨胀。

妈的,“一天两次”会笑掉大牙的,第一次出来我就玩了个威尔森。

房间里只听得见一种声音——他牙齿振动时发出的呜呜声,微弱而稳定,反馈通过超声波麻颤喂给神经系统。他看着无法动弹的手,手在微不可察地抖动,离红色塑料按钮只差几厘米,但就是无法断开正在杀死他的链接。

妈的。

他回家就上去了,装载了他跟“一天两次”租用的破冰程序,接入网络,扑向他选定为第一个真实目标的数据库。他觉得做事就该这样:想做了就去做。小野-仙台操控台在他手上只能留一个月,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想成为比普通巴瑞城热狗人更厉害的角色。波比·纽马克,别名“零伯爵”,但他已经完蛋了。表演不该这么结束,不该刚开场就落幕。要是在电影里,牛仔主角的女人或搭档会冲进房间,扯掉电极,揿下小小的红色“关闭”按钮。于是你死里逃生,活了下来。

但波比只有一个人,离巴瑞城三千公里的地方有个数据库,它的防御系统超驰接管了他的自主神经系统,他知道得很清楚。永夜迫近,某种玄妙的化学作用让他窥见了房间无穷无尽的合意性,地毯色的地毯,窗帘色的窗帘,肮脏的成套泡沫沙发,撑起已有六岁的东芝娱乐模组部件的铬合金框架。

为了准备这次冒险,他仔仔细细地拉好了窗帘,但此刻不知怎的,他似乎能看见外面,巴瑞城的分割公寓犹如混凝土的浪头,即将在更阴沉高耸的安置公寓楼上撞得粉身碎骨。分割公寓的浪头擦过昆虫般密密麻麻的触须天线和铁丝扎的碟形天线,其间还有晾着垂死衣物的长绳。他母亲喜欢唠叨这个,她有一台干衣机。他记得她抓着仿青铜的阳台栏杆,指节发白,手腕弯曲的部位有几道枯干的皱纹。他记得一个死去的男孩被合金担架抬出大操场,包尸体的塑胶袋与警车颜色相同。摔倒,撞到了头部。摔倒。头部。威尔森。

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他的感觉像是心脏倒向一旁,像动画片里动物似的蹬腿。

波比·纽马克的十六秒死亡。他的热狗人生涯的死亡。

有什么东西凑近,巨大得无法形容,来自他所知或能想象的最遥远的边缘之地,那东西触碰他。:::你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对你做那种事?女孩的声音,棕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杀死我杀死我关闭它关闭它黑色的眼睛,沙漠的星辰,棕黄色的衬衫,女孩的头发——:::但其实只是个把戏,明白吗?你只是认为它拿住了你。看。现在我插了进来,你已经脱出了回路。

他的心脏翻了个身,躺在地上,用动画片似的红色小腿踢到他的午餐,他像是被电击的蛙腿,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扯掉额头上的电极。他膀胱一松,脑袋撞到了东芝机器的边角,有人在对着地毯的灰尘气味说操操操。女孩的声音消失了,沙漠的星辰消失了,凉爽清风和水磨石块的印象一闪而过……

他的脑袋爆炸了。他从远处看得很清楚。就像一枚白磷榴弹。

白色。

光芒。

04 打卡上班

黑色本田悬空二十米,浮在废弃钻井平台的八角形甲板上方。时间将近破晓,特纳能辨认出生物危险三叶草标志的褪色边缘,如今标记的是直升机起降台。“康洛伊,你这儿有生物危险物品?”“没什么你没见识过的。”康洛伊说。

身穿红色连体服的人影朝本田的驾驶员挥臂打信号。降落时的气流将包装废料的碎屑吹进大海。康洛伊揿下安全带解除板,探身隔着特纳去开舱门。舱门滑开,引擎的呼啸声扑面而来。康洛伊戳戳他的肩膀,手掌向上托了托,催促他赶快起身。他指指驾驶员。

特纳爬出舱门,落在地上,飞旋的螺旋桨声如雷鸣,康洛伊随即也蹲在了他身旁。两人弯着腿,跑离褪色的三叶草标志,螃蟹似的步态适用于每一处直升机起降台。本田掀起的狂风吹得裤腿裹紧脚踝。特纳拎着一个纯灰色的ABS工程塑料手提箱,这是他全部的行李,是别人替他在旅馆打包整理的,他登上对马岛号的时候已经在等着他了。风向突然改变,他知道本田重新起飞,呼啸着驶向海岸线,没有开任何灯光。螺旋桨的声音渐渐消失,特纳听见了海鸥的鸣叫和太平洋的浪涛。“曾经有人想在这儿建设数据庇护所,”康洛伊说,“这里是国际水域。当时还没有人居住在轨道站,所以有几年这个点子听着很对路……”他走向支撑钻井平台结构的生锈梁桁森林,“保坂向我展示的构想之一是咱们把米切尔弄到这儿来,帮他收拾干净,送他上对马岛号,然后全速驶向旧日本。我跟他们说,少他妈异想天开了。别人能接近这儿,想怎么玩我们怎么玩我们。我跟他们说,他们在联邦区搞的那种化合物,那就是车票,对吧?玛斯在那儿不可能瞎来,不可能在墨西哥城的中心地带他妈的瞎来……”

一个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图像增强器具的鳞茎状目镜让头部显得奇形怪状。人影挥动粗大簇生的兰辛钢矛枪,示意他们继续走。“生物危险,”康洛伊在他们挤过去的时候说,“注意,低头。当心点,楼梯滑溜溜的。”

钻井平台弥漫着灰尘、废弃和咸水的气味。没有窗户。变色的米色墙壁斑斑点点满是还在扩张的锈斑。每隔几米就有一盏电池驱动的荧光灯从钢梁上垂下,投射出绿兮兮的丑陋光线,强烈但不均匀得让人烦心。中央控制室至少有十几个人影在忙碌,举手投足带着优秀技师那种既放松又精准的姿态。职业人士,特纳心想。他们极少对视,偶尔交谈。房间里很冷,非常冷,康洛伊塞给他一件遍布标牌和拉链的大号风雪衣。

有个身穿羊皮飞行员夹克的大胡子男人,他用银色胶带将一捆光纤固定在坑坑洼洼的舱壁上。康洛伊与一个和特纳穿同款风雪衣的黑种女人压低嗓门争吵。大胡子男人抬起头,看见特纳。“我操,”他跪在地上说,“我猜到会是个大块头,但也猜会是条糙汉子。”他站起身,随便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他和其他技师一样,也戴着微孔外科手套,“你是特纳。”他咧嘴笑道,瞥了一眼康洛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酒壶,“能驱寒。还记得我吧?马拉喀什那个活儿。IBM小子想叛逃三菱集团。你和法国佬开着大巴冲进饭店大堂,给车装上炸弹的就是我。”

特纳接过酒壶,打开盖子,仰脖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烈酒刺进身体深处,暖意从胸口升起。“谢谢。”他把酒壶还给大胡子,大胡子装回口袋里。“欧凯,”男人说,“我叫欧凯,还记得?”“当然,”特纳撒谎道,“马拉喀什。”“野火鸡,”欧凯说,“我从史基浦飞过来,免税店买的。你那位搭档,”他又瞥一眼康洛伊,“他可不怎么放松,是吧?我是说,跟马拉喀什不一样,对吧?”

特纳点点头。“需要啥,”欧凯说,“告诉我一声就行。”“比方说?”“要是想喝酒了,我还能搞到秘鲁雪花,非常黄的那种。”欧凯又咧咧嘴。“多谢。”特纳说,看见康洛伊从黑女人面前转身。欧凯也看见了,他连忙跪下,又撕开一截银色胶带。“那是谁?”康洛伊问,领着特纳走进一扇窄门,门边的黑色胶封已经朽烂,康洛伊转动轮盘,关紧那扇门——最近有人给门上过油。“叫欧凯。”特纳说,打量着这个房间。比较小。两盏灯,折叠桌,椅子,都是新的。桌上的黑色塑料防尘罩下是某种仪器。“朋友?”“不,”特纳说,“给我打过下手。”他走向最近的一张桌子,掀开防尘罩,“这是什么?”控制台光秃秃的,只是半成品,像是工厂里的产品原型。“玛斯-新科的赛博空间操控台。”

特纳挑起眉毛,“你的?”“我们搞到了两套。一套在总部。保坂。显然是整个数据网里最快的鬼东西,保坂连反向工程、复制芯片都做不到。完全是另一种技术。”“从米切尔那儿搞到的?”“他们没说。他们肯放出这东西,只是为了给咱们的操控师提个醒,知道他们到底有多想要那个人。”“康洛伊,谁在控制台上?”“杰琳·斯莱德。刚才和我说话的那女人,”他朝房门摆了摆头,“总部那小子来自洛杉矶,叫拉米雷斯。”“厉害吗?”特纳放下防尘罩。“应该吧,最好对得起他们的价钱。杰琳近两年名头很响亮,拉米雷斯是她的替角。妈的,”康洛伊耸耸肩,“你了解那些牛仔。他妈的都是疯子……”“他们是你从哪儿找来的?说起来,欧凯又是从哪儿找来的?”

康洛伊微笑道:“从你的代理人那儿,特纳。”

特纳盯着康洛伊,然后点点头。他转过身,掀开旁边一张防尘罩的边缘。箱子,硬塑料的,泡沫塑料的,整整齐齐垒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他摸了摸一个打着银色徽标的蓝色塑料方框:S&W(史密斯&威森)。“你的代理人。”康洛伊说。特纳打开箱子。手枪放在模压成形的淡蓝色泡沫塑料里,超大号的左轮手枪,粗壮的枪管下突出一块丑陋的框架。“S&W战术左轮,点四〇八,带氙气激光器,”康洛伊说,“他说你要这个。”

特纳拿起枪,揿下激光器的电池测试按钮。胡桃木枪柄上的红色LED灯闪了两下。他翻出弹仓。“弹药呢?”“桌上。手填子弹,爆炸弹头。”

特纳找到一个透明琥珀塑料的方盒,用左手打开,取出一筒子弹。“康洛伊,他们为什么选我做这个?”他取出子弹筒,小心翼翼地插进左轮的六个弹仓。“不知道,”康洛伊说,“感觉他们从一开始就选了你,刚听到米切尔的消息……”

特纳旋转弹筒,卡回枪身上。“我问的是:‘康洛伊,他们为什么选我做这个?’”他用双手举起枪,伸展手臂,瞄准康洛伊的面部,“这种枪呢,要是光线对得好,有时候你能从枪口一眼看到底,看到弹仓里有没有子弹。”

康洛伊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也许能看见子弹在另外一个弹仓里。”“不,”康洛伊轻声说,“没门。”“也许是心理医生搞砸了,康洛伊。听起来怎么样?”“不,”康洛伊说,面无表情,“他们没有搞砸,你也不会开枪。”

特纳扣动扳机。撞针咔哒一声落在空弹仓上。康洛伊眨了一下眼睛,张开嘴又闭上,看着特纳放下手枪。一滴汗顺着康洛伊的发际线滚落,消失在一侧的眉毛里。“如何?”特纳说,枪垂在身旁。

康洛伊耸耸肩,“别干这种傻事。”“他们那么想拉我入伙?”

康洛伊点点头,“这是你的演出,特纳。”“米切尔在哪儿?”他再次打开转轮,给剩下的五个弹仓装弹。“亚利桑那。离索诺拉的边境线约五十公里,研究所是一幢生态建筑物,在一片台地的山顶。玛斯生物实验室北美分部。那附近直到边境线的全部土地都归他们所有,台地位于四颗侦察卫星的足迹中心。防守相当严密。”“我们该怎么进去?”“不进去。米切尔自己出来。我们等他,接上他,把他活着送到保坂。”康洛伊用食指从黑衬衫的翻领底下勾出一截黑色尼龙绳,尼龙绳拴着一个带魔术扣的黑色尼龙封套。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套,取出一件物品,放在掌心递给特纳。“拿着,这是他送出来的。”

特纳把枪放在身旁的桌子上,接过那件物品。它像个胀大的灰色微件,一端是普通的神经插头,另一端是个圆滚滚的奇怪结构,他没见过类似的构造。“这是什么?”“生物件。杰琳插上试了试,说她认为这是某个人工智能的输出端。算是米切尔的个人档案,到最后有一封给保坂的信。你还是自己插上吧,能更快搞清状况……”

特纳从灰色物体上抬起头,“杰琳有什么反应?”“她说你最好躺下再插。她似乎不怎么喜欢。”

机器迷梦带有一种特别的眩晕感。特纳来到简易宿舍,躺上一块没用过的绿色记忆棉,插入米切尔的档案。来得比较慢,他有时间闭上眼睛。

十秒钟后,他睁开眼睛,死死抓住绿色记忆棉,抵抗反胃的感觉。他再次闭上眼睛……事件与感官数据的洪流再次逐渐出现,闪烁而非线性,是超现实的跳剪与并列组成的叙事篇章。有点像坐上了过山车,而过山车以快得不可思议的节奏任意浮现和消失,随心所欲地改变高度、俯仰和方向,但这些变化与实体方位无关,却是范例和符号系统的突然切换。这种数据不是给人类接入准备的。

他睁开眼睛,从插孔里扯出那东西攥在手里,他的手指黏糊糊的全是汗水。感觉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不是让人尖叫的噩梦,那种噩梦里的恐惧只有简单而可怕的形状,而是更加令人不安的噩梦,一切都正常得可怕,但又完全不对劲……

这东西的亲密感实在恐怖。他勉强克制住一波波汹涌袭来的移情作用,调动全部意志力,扑灭一种类似于爱的感情,观察者长期监视目标就会产生这种执著的亲切感。他知道,几天或几小时后,米切尔的学术记忆中最细枝末节的部分也许会浮出脑海,或者情妇的名字,她浓密红发的香味,阳光照着她,从——

他立刻坐起来,塑胶鞋底与生锈的甲板摩擦。他还穿着风雪衣,左轮手枪在侧面的口袋里,撞得大腿生疼。

会过去的。米切尔的精神气息会慢慢消逝,就像词典微件里的西班牙语语法,每次使用后都会变得无影无踪。他刚才体验到的是玛斯公司的安全档案,由一台有意识的电脑编撰,就是这样。他把生物件放回康洛伊的黑色小钱包里,用大拇指封好魔术扣,将细绳套在脖子上。

他开始能听见海浪拍打钻井平台侧面了。“喂,头儿。”有人说,一块棕色军用毛毯隔开出入口和简易宿舍区,声音来自毛毯的另一侧。“康洛伊说你该检阅队伍了,然后你和他要出发去其他地方,”大胡子欧凯的脸从毛毯背后钻出来,“否则我肯定不会吵醒你,对吧?”“我没在睡觉。”特纳说,站起身,手指本能地按摩植入式插孔的四周。“那太糟糕了,”欧凯说,“我有能让你睡得人事不省的真皮药贴,揿一下按钮就是一个钟头,然后分泌出一种无副作用的兴奋剂,叫醒你继续工作,不骗人……”

特纳摇摇头,“带我去找康洛伊。”

05 任务

玛丽住进一家小旅馆,沉重的黄铜花盆种着绿色植物,走廊的瓷砖地像是磨旧的大理石棋盘。电梯是个卷帘门的鎏金铁笼,红木镶板散发出柠檬油和小雪茄的香味。

她的房间在五楼。一扇高窗俯瞰整条大道,属于你可以打开的那种窗户。微笑的门童离开后,她躺进一张扶手椅,蓬松的纤维填充物与柔和的比利时地毯形成令人舒适的对比。她终于拉开旧巴黎皮靴的拉链,踢掉皮靴,望着门童摆在床上的十二个亮晶晶的购物袋。明天,她心想,我要去买行李箱。还有牙刷。“我还在震惊之中,”她对床上的购物袋说,“我必须当心。现在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她低头看见两只长筒袜都破得露出了脚趾。她摇摇头。新手包放在床边的白色大理石台子上,是黑色的,鞣制牛皮质地,厚实而柔软,手感仿佛佛兰芒黄油。比她欠安德莉亚的一个月房租还贵,这家旅馆每晚的开销也一样。手包里装着护照和杜普雷画廊发给她的信用芯片,款项来自荷兰通用银行一个轨道分行,账户用她的名字开设。

她走进卫生间,拧动大号白色浴缸光滑的黄铜龙头。带气泡的热水嘶嘶流出日本制造的过滤装置。这家旅馆提供袋装浴盐、管装沐浴乳和香膏。她拿起一管香膏,倒进正在放水的浴缸,开始脱衣服,把莎莉·斯坦利扔在背后,忽然感觉有点失落。仅仅一小时前,这件去年的上衣还是她最喜欢的服装,恐怕也是她拥有过的最昂贵的物品。现在只是等待清洁工拿走的东西,也许它会出现在市里的某个跳蚤市场上,就是她念艺校时找便宜货的那种地方……

镜子蒙上雾气,水珠渐渐凝固,芬芳蒸汽充满了卫生间,她的赤裸身影变得模糊。真有这么简单吗?维瑞克用区区一个信用芯片就救她脱离苦海,住进这家旅馆,毛巾雪白、厚实蓬松?她的心灵感到眩晕,就像是站在悬崖边的那种颤抖。她想着金钱到底能有多大的力量——假如你有足够多、真正足够多的金钱。估计只有世间的维瑞克们才可能知道答案,但他们又不具备了解真相的能力。去问维瑞克就像向鱼儿了解水的情况。对,亲爱的,水是湿的;对,孩子,当然很温暖,香喷喷的,好比蓬松的毛巾。她走进浴缸,躺下去。

明天她要做发型。在巴黎。

安德莉亚的电话响了十六声,玛丽终于想起那个特别程序。肯定还没关掉,布鲁塞尔这家昂贵的小旅馆不可能在她的地址簿上。她探身把耳机放回大理石台面的小桌上,电话忽然轻轻响了一声。“一名信使送来一个包裹,来自杜普雷画廊。”

这次的门童比较年轻,肤色黝黑,多半是西班牙人,他离开后,玛丽把包裹拿到窗口,翻来覆去打量。包装纸是一整张黑灰色的手工纸,用神秘的日式折叠插掖,不需要胶水和绳索,但她知道一旦打开,她就再也叠不回去了。画廊的名字和地址用浮雕术印在一角,她和旅馆的名字用完美的斜体写在正中央。

她拆开包装,发现拿在手里的是台崭新的博朗全息投影仪和一个透明塑料信封。信封里有七枚带编号的全息胶片。熟铁栏杆的小阳台外,太阳正在西沉,旧城被染成金色。她听见车声和孩童的叫喊。她关上窗户,走到写字台前。博朗投影仪是一个光滑的黑色方盒,由太阳能电池驱动。她看看电量,取出信封里的第一枚胶片插了进去。

她在维瑞克的虚拟桂尔公园里见过的盒子浮现在投影仪上方,全息画面的精度达到了博物馆级。骨头、金色线路板、死去的缎带、白色的陶土圆球。玛丽摇摇头。一个人怎么能只是简单排列这些零碎、这些垃圾,用这样的方法就可以抓住你的心灵,像鱼钩似的嵌入你的灵魂?但她随即点点头。可以做到,她知道,因为许多年前一个叫科内尔的人就做到了,他也制作这种盒子。

她望向左边,精致的灰色包装纸放在桌上。这家旅馆是她购物走累了随便挑选的。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住在这儿,尤其是杜普雷画廊的人。

06 巴瑞城

根据母亲的东芝机器显示,他昏迷了大概八个小时。醒来后他望着机器积灰的正面,大腿底下压了个硬东西。小野-仙台操控台。他翻个身。陈旧的呕吐物臭味。

再一眨眼,他在浴室里,不确定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他穿着衣服转动水龙头。他对着自己的脸又是挠又是挖又是抠,感觉像是戴了张橡皮面具。“出什么事了?”什么坏事,什么大事,但他不确定是什么。

湿衣服一件一件扔在浴室的瓷砖地上。他终于走出来,到水槽前撩开遮住眼睛的湿头发,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波比·纽马克,没问题。“不,波比,问题。有问题……”

他用毛巾裹着肩膀,滴着水穿过狭窄的走廊来到卧室,这个楔形的小房间位于公寓的最里面。他走进房间,全息色情单元亮了起来,六个姑娘绽放笑容,欣喜若狂地对他抛媚眼。她们似乎站在房间的墙壁外,位于粉蓝色的视觉空间之中,牙齿雪白的笑容和紧致的年轻肉体亮如霓虹。其中两个走上前,开始抚摸自己的身体。“停。”他说。

听到指令,投影单元自动关闭;梦幻姑娘纷纷消失。这东西原先属于林·华伦的哥哥,姑娘们的发型和服装过时得有点可笑。你可以和她们聊天,让她们对自己和彼此做各种事情。波比记得他十三岁的时候爱上了布兰迪,就是穿着蓝色橡皮紧身裤的那个。如今他留着这些投影主要因为它们能为简陋的卧室提供空间感。“他妈的出事了。”他说,套上黑色牛仔裤和一件还算干净的衬衫。他摇摇头,“什么事?他妈的是什么事?”线路电涌?核裂变管理局搞什么鬼名堂?也许他企图入侵的数据库不知怎么崩溃了,或者遇到了另一个方向的攻击……但他有印象自己遇到了什么人,某个……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恳求地展开手指。“操。”他说。手指攥成拳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刚开始是某个巨物——某个超级巨物——越过赛博空间向他伸出手,然后是那个女孩的印象。棕发,苗条,蹲在什么地方,黑夜明亮得奇怪,充满星辰和风。可是,他的意识一转过去,那个印象就悄然溜走了。

饿了,他穿上凉鞋,走向厨房,用湿毛巾擦着头发。穿过客厅的时候,他看到小野-仙台的“运行”指示灯在地毯上对他眨眼。“哦,该死。”他站在那儿,倒吸一口凉气。机器还连接着。难道还没断开他企图攻占的数据库?他们能判断出他没死吗?他不清楚,但有一点他很确定,那就是他们对他已经知根知底。他懒得麻烦,所以没装能阻止反查的断路器和扰流器。

他们有了他的地址。

他忘了饥饿,转身冲进浴室,从透湿的衣物里找到信用芯片。

他有210新日元藏在多比特螺丝刀的中空塑料手柄里。螺丝刀和信用芯片塞在牛仔裤口袋里,他套上最旧最沉重的一双靴子,从床底下挖出没洗过的衣物。他找到一件有十几个口袋的黑色帆布上衣,其中一个口袋是横贯背包的大口袋,算是个一体式背包。枕头底下有一把橙色手柄的日本重力弹簧刀,他塞进上衣左袖靠近袖口的一个窄口袋。

他离开卧室,梦幻姑娘咔哒一声亮起:“波比,波——比,回来玩呀……”

客厅里,他从东芝机上拔出小野-仙台的插头,卷起光纤塞进衣袋。电极组也一样,他最后把小野-仙台塞进上衣的背包。

窗帘还拉着。他感到一阵新鲜的愉悦感。他要离开了。他必须离开。他已经忘记了他与死神擦肩而过时产生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喜悦。他小心翼翼地分开窗帘,只拉开拇指宽的一条缝,向外张望。

临近傍晚。再过几个小时,黑沉沉的庞然安置公寓就将亮起第一盏灯。大操场像水泥大海般卷过,安置楼群在对岸升起,巨大的建筑物覆盖着一层乱糟糟的翻建温室阳台、鲶鱼鱼缸、太阳能热水器和无处不在的铁丝天线,笔直的线条因此变得柔和。“一天两次”会在上面睡觉,那是波比从未见过的一个世界:最低收入的生态建筑世界。“一天两次”下来做生意,交易对象多半是巴瑞城的热狗人,然后爬回楼上。波比始终觉得上头看着挺不赖,夜晚的阳台上有那么多事情在发生,木炭燃烧的红点之间,幼儿身穿内衣像猴子似的扎堆玩耍,小得几乎难以分辨。有时风向变化,饭菜的香味被吹过大操场,有时候你能看见超轻型飞机从巍然高处屋顶的某个秘密国度滑翔起飞。还有一百万个音箱播放的节拍混杂成团,音乐的波浪在风中搏动,时有时无。“一天两次”从不谈论他的生活和他住在哪儿。“一天两次”只谈生意,社交话题仅限女人。听“一天两次”说女人,波比前所未有地想离开巴瑞城,而波比知道他只能靠生意离开。不过现在他需要另一种掮客,因为事态已经完全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一天两次”也许能告诉他发生了什么。那个数据库周围不该有任何致命防御系统。“一天两次”帮他挑了那个地方,然后租给他闯空门所必需的软件。“一天两次”愿意收购他偷到的任何东西。因此“一天两次”肯定知情。至少知道点什么。“我连你的号码都没有啊,哥们。”他对安置楼群说,放下窗帘。要不要给母亲留个信?写张字条?“管他的,”他对背后的房间说,“老子走了。”他出门走向楼梯,“永远。”他踢开一扇防火门。

大操场看上去挺安全,只有孤零零一个扫街人光着上身和上帝吵得火冒三丈。波比远远绕过清洁工,清洁工又是叫又是跳,还对空劈掌。扫街人的头上和光脚上有血迹,看发型搞不好是额叶帮。

大操场是中立区域,至少理论上如此,额叶帮与哥特帮是松散的联盟关系。波比和哥特帮关系相当铁,但身份上保持独立。对独立人士来说,巴瑞城杀机四伏。扫街人愤怒的胡言乱语渐渐消失在背后,他心想:帮派至少能建立一定的结构。如果你是哥特帮的成员,那么被休闲帮砍死就能说得通了。也许背后的逻辑很荒谬,但好歹存在规则。可是,独立人士会死得毫无理由,把身体交给脑干的扫街人可以砍死你,从纽约远道而来的漫游杀人狂也可以砍死你——就像去年夏天那位“阴茎收集者”老兄,他用塑料袋随身携带战利品……

波比从他出生那天起(至少他这么觉得)就想给这片土地绘制地图。这会儿他走在路上,背包里的赛博空间控制台一下一下撞击脊骨,似乎也在催他快逃。“出来啊,‘一天两次’,”他对庞然耸立的安置楼群说,“给我滚出来,等我到利昂那儿的时候你也在,好不好?”“一天两次”不在利昂那儿。

利昂那儿空无一人,除非你愿意把他也算在内,他正忙着用一根拉直的回形针探究壁挂式转换器的内部秘密。“你怎么不去找个榔头他妈的把它砸得听你使唤?”波比问,“跟你这么乱捅一气没啥区别。”

利昂从转换器上抬起头。他估计四十来岁,但也很难说。他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种族,更准确地说,在特定的灯光下,他所属的种族只有他一个人。他的面部骨骼大量增生,不反光的黑色卷发犹如鬃毛。在波比过去两年的生活中,他在地下室的私人俱乐部扮演着一个固定角色。

利昂呆呆地盯着波比,一双眼睛能让你失去勇气,珠光灰的瞳孔叠着一丝透明的橄榄色。利昂的眼睛让波比想起牡蛎和指甲油,这两样都是你不怎么愿意和眼睛联系在一起的东西。那个颜色怎么看都像酒吧高脚凳的坐垫。“我是说你那么戳,修不好东西。”波比不太自在地解释道。利昂缓缓摇头,然后继续研究他的设备。人们花钱来这儿,是因为他能从线路网上盗用影频和拟感信号,运行巴瑞城居民平时花不起钱访问的程序。交易在里屋完成,你还可以“捐钱”买酒水,其实就是纯粹的俄亥俄私酿,但加了点利昂搞到的工业级合成橙汁。“我说,呃,利昂,”波比又开口道,“今儿个见过‘一天两次’没?”

那双可怕的眼睛再次抬起来,打量波比的时间实在有点长,“没。”“昨晚呢?”“没。”“前天晚上呢?”“没。”“哦,好吧,谢谢。”盘问利昂毫无意义。说实话,理由不止一个。波比看了一圈宽敞而昏暗的房间,望着拟感设备和没有点亮的影频显示器。俱乐部位于地下室内,所在的大楼商住两用,住户都是单身人士,商业是琳琅满目的轻工业。隔音很好,在外面很难听见音乐声。很多个夜晚,他离开利昂这儿的时候,脑袋里灌满了噪音和药丸,外面的寂静仿佛有魔力的真空,穿过大操场回家的路上他的耳朵嗡嗡直响。

他有差不多一个小时,然后哥特帮的人就会陆续出现。等哥特帮的数量足够拆家做生意,拆家就会出现,他们大部分是安置区的黑人,也有市区或其他城郊来的白人。没什么比无所事事坐着等生意的拆家更可怜了,因为这意味着你没有参与任何活动,因此真正抢手的拆家来利昂这儿都不是为了纯粹寻欢作乐。利昂这儿全是热狗渣,带着廉价操控台的周末玩家,看日本破冰影频……

但“一天两次”不是这种人,他边爬水泥楼梯边这么对自己说。“一天两次”有他自己的想法:离开安置楼群,离开巴瑞城,离开利昂这儿。他要去城市。也许是巴黎,也许是千叶。小野-仙台撞击他的脊骨。他想起“一天两次”的破冰卡带还在机器里。他不愿意向任何人解释这件事。他路过报亭。《朝日新闻》纽约版的电子传真件滚过镜面侧板上的塑料小窗,非洲某个政府垮台,俄罗斯人在火星如何如何……

每天的这个时刻,你不管看什么都特别清晰,连街道远处的小细节都一清二楚——水泥地上的树坑中长着树木,黑色枝杈上嫩绿色的叶芽刚刚萌发,一个街区外一个姑娘的皮靴上有金属饰物闪闪发亮——就仿佛视线穿过了某种能让你看得更清楚的水,但实际上天都快黑了。他转身仰望安置楼群。许多楼层甚至没点亮一盏灯,或者是已经荒弃,或者是窗户被涂黑。大家都在那儿干什么?应该找个时间问问“一天两次”。

他看看报亭的可乐装饰钟。母亲此刻应该从波士顿回来了,肯定回来了,否则就会错过她最喜欢的肥皂剧之一。脑袋上打了新的窟窿。她反正已经疯了,从他生下来那天起,她的插孔一直挺正常,但她抱怨了许多年说有杂音、不清晰和传感器进血,最后终于不计信用地去波士顿做廉价更换手术。找的是做手术甚至不需要预约的地方。走进去,他们把东西装进你的脑袋……他知道她会夹着包装严实的瓶子走进门,连外衣都懒得脱,径直过去接上东芝机器,沉浸在肥皂剧里整整六个钟头。她会眼神朦胧,有时候剧情实在诱人,甚至还会流口水。每隔二十分钟,她会想起从酒瓶里很淑女地喝上一小口。

从他记事以来,她一直就是这个德性,在五六种合成药物里越陷越深,然后是波比不得不从小听到大的各种拟感幻梦。他时常有那种诡异的感觉:她谈论的某些角色是他的亲戚,比方说美貌的富豪姨妈和叔父,假如他不是这么一个小混球,有朝一日说不定真会出现在面前。他心想,也许从某个方面说确实如此;她的整个孕期都在接入那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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