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要碎掉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4 13:01:16

点击下载

作者:走走

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我快要碎掉了

我快要碎掉了试读:

坏坏的故事一:专栏作家坏坏,溜达着要维权

1

这是四月下旬。天空亮蓝。用一个泛滥但挺符合实际情况的词儿来形容,这可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坏坏在自己的溜冰鞋上。街道一会狭窄、阴暗,一会宽阔、明亮。你真打算为了一万两千元稿费和他们耗上?是啊,我有很大的耐心。这句自问自答过后,他加速,拐上一条繁华大街。

这条绿树成荫的大街上有不少写字楼,写字楼里整天开着惨白的日光灯,无论黑夜,还是白天。上星期坏坏已经来过这里,走进其中一幢,坐电梯上到倒数第二层,推开一扇大玻璃门,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双手搁在桌子上,睁大眼睛打量他。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坏坏也忍不住问了自己一句:为什么我在这里呢?然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找编辑1。

在饮水机和前台之间的沙发上,坏坏独自一人,仿佛一个随时待命的快递员。一直等到自己肚子饿了,他终于弄明白,编辑1正在大会议室里开选题会。选题会,就是大家做出思考的样子,老板选择、抛弃,并做出决定。这样的选题会,可以一开一个下午。坏坏想象编辑1坐在那张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大会议桌边上,面色晦暗。在他的想象里,编辑1是个年轻的女孩,两颊上还洒了那么点小雀斑。他还想象她身材苗条,身上散发着时尚杂志女编辑特有的名牌香水味,举止优雅,面带笑容。

在又等了一个小时后,坏坏忍不住问前台小姑娘:编辑1,她知道我就在这里吗?她知道我等着和她见面,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吗?!他知道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狰狞,因为小姑娘害怕地站了起来,她又打量了一下他身上打着LOGO的翠绿阿迪达斯运动服,脏了的匡威,终于迈开了步,向第二道玻璃门走去。那门看起来是翡翠绿色的,坏坏敢断言那是一种镀膜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从里面却能看到外面。于是他站起来,走到那扇玻璃门前做起了鬼脸。谁会在玻璃后面观察他、审视他?谁知道他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但是玻璃门突然被从里向外用力推开了,前台小姑娘捧着三张A4纸和一支圆珠笔严肃地出现在了坏坏面前,并立刻随手关上了门,只听轻轻的“咔哒”一声,门再次严丝合缝了。先生,麻烦你填一下这些问卷好吗?这里的规矩,见任何一位编辑都需要填“入门事由单”。2

第一题:请用不少于五百字简单描述一下您目前的生活状态。

我的工作是新建WORD文档,打字,保存,发送给MSN上的编辑。重复以上步骤。重复重复重复……检查银行账户。有了网络,稿子可以发到任何地方。对工作我尽职尽责,从来没有拖过一天稿子。我的道德准则是不故意抄袭,严格遵守字数限制和交稿时间,不把字故意写错。我很少用MSN聊天,想挣稿费就不能去聊天。对那些不给我工作任务却还想和我说说今天阳光真好哈哈哈的家伙,我仅仅报之一个黄色微笑图释。

一天工作量完成,我就去方圆一公里之内找餐馆。吃完,会去附近的一座公园坐坐。那公园有个湖,白天看起来乏善可陈,夜晚倒很值得眺望一番。暗黑色的人工蓄水池。凝视这片水面,人会慢慢虚无起来。这是我平衡工作压力的方法之一。半小时的虚无,能让人不焦虑,让人若有所思又不致失眠。收入不错的时期,我还会去酒吧坐坐。算是生活得不错。白天有时我会去邮局领取汇款单,固定窗口的那位女士会向我点头致意,她知道我是个著名专栏作家,因为我的稿费有时多到让她忍不住惊叹。这还不包括打到银行卡里的那些呢。我不缺钱花。我在市中心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每到周末总能泡到女孩。没有活干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平静地看碟,听音乐,喝酒喝得醺醺。我对出现在小区的野猫也很不错,每天喂食,它们看见我,不怕我,也不亲近,毕竟不能指望它们像狗。

第二题:请用不多于五百字详细描述一下您因何事拜访我杂志社?

欠费。欠了整整一年的稿费。以事先讲定的专栏每期千字千元计算,共计一万二千元。我并不认为少了或多了这笔钱,生活会有很大改变。但这笔钱是我的。就像我在网上付钱订了一只披萨,那只披萨就应该送到我家一样。但是,已经过去十四个月了。我在做任何事情时,都可能会想到,这笔钱,原本应该待在我的账户里。在我吃饭时,散步时,在我封闭的小房间打字时,我会想到这笔钱,它们能让我去一次海边,或者好好让一位姑娘开心开心。这样一想,我的注意力就开始涣散。我给当初的约稿编辑写了一封E-mail。用非常平常的语气提醒她注意这件事。回复只有主题框里的两个字:待查。一封没有正文的邮件,没有其他的解释、说明或歉意,什么都没有。

我又等了一个月。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我想有必要见见杂志社的各位。我的责任编辑、责任编辑的责任编辑、财务人员。

第三题:今天,没有更有意义的事等着您去做吗(字数不限)?

有一个情色专栏,一本难以读懂却必须为之写篇好评的书。它们都比我现在正在做的事——等待——更有意义。

而我现在很不舒服,我的嗓子疼,胃也不舒服。我已经多久没有用过圆珠笔了?它在我的拇指食指中指之间一圈接着一圈旋转,我注意到它的头部被咬过了。

等待有人把我应得的稿费付给我,没多大意义,但至少,让我自己舒服。

终于,坏坏见到了自己的编辑。

她劝他放弃。说是已经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作者尝试过了。她建议他去看看《城堡》,你会明白的,会明白的。他记得她重复了两次。3

那你今天为什么还要来呢?坏坏问自己。

情况不会更糟糕了,但有可能,会有更好的结果。

好吧坏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过《秘密》那本书吗?你只要不断对自己重复“那钱已经是我的了”这句话,那钱就会是你的。

所以,现在坏坏已经信心满满来到那幢写字楼门口,他把溜冰鞋脱下,拎在手上。对了,忘了告诉大家,胆敢欠坏坏稿费的那本杂志叫《循环》。

在等电梯的时候坏坏注意到,这幢楼里来来去去的人长得都像疲劳的呆木头,灯光明亮,照得那些木头苍白忧郁、沉默如谜。已经有一群人聚集在电梯门前,个个抬起头望着数字的变化。

顺利抵达《循环》杂志社办公室。房间暖得不像话,配上舒服的座椅,真让人懒洋洋的。这次他在前台这里居然一举看到了两位姑娘。前台小姑娘还是坐在她的老位置上,忙着填写快递单。另一个姑娘瘦得像根永远碰不到地面的气根,正在抱怨自己头痛欲裂。她一只手拿了一杯咖啡,一只手拿了根香烟。看看他,举起手中的烟说,不好意思,这是最后一根了。

你是这里的编辑吗?坏坏问她。

不,她是负责纸张循环使用的多功能一体机小姐。

这不说明什么问题,一个人既可以打印、复印、传真和扫描,但同时又是个编辑。

我只是站在机器边上的杂务1,顶多下班后看看杂志。

对不起,坏坏转头问前台小姑娘,今天我能见到编辑1和编辑1的顶头上司吗?

谁知道呢。姑娘看了看手边一本台历,笑了起来,今天,轮到讲故事,你,讲个好玩的事吧,注意,得是你自己的事。

不知为什么,坏坏想起了早上出门前注意到的一件事:

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住的小区里,有很多高楼,但你见不到一棵树。你能看到草地,那种不起眼的小草,还经常被一些保护栏圈起来,告诉你,这片区域不能进去。但你看不到一棵树。只有钢筋水泥,路边还停满了私家车。但是今天早上,我却听到了鸟叫,很多很多鸟叫。这些鸟都是从哪里来的呢?它们又会在哪里落脚呢?

但很显然,这样的故事可没法拿来哄小姑娘。前台小姑娘的眼光正落在电脑屏幕上,他敢打赌她在看“淘宝”,给我讲个好玩的事吧,她重复道。但是坏坏显然想不出什么可以供她开心的。他求助地看了看杂务1,杂务1看上去很迷惘,很像一块石头。这会儿自己的灵感不应该正在大脑里撞击得砰砰砰砰嘛?!他只好再去看前台小姑娘,她的眼睛冲他眨了眨,把一双漂亮的手搁到了台面上,手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4“我快要碎掉了”,这是坏坏说出的故事的第一句话。“不好意思,能问一下,您出了什么事?”“这说起来话就长了,我是在外地念的大学,那学校前门一百米开外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片橘子树,我还经常去那里偷橘子吃。树林旁边是一大块坟地,后来学校把那座小山铲平了,在上面盖了几栋宿舍楼。想想看,也许某个人晚上睡觉的位置,和以前躺在地下的那位,处在同一个位置的纵轴上……不过我觉得,和你讲这些,不太合适吧。”“说吧,求你了,快说吧。”前台小姑娘突然站了起来。“不行,我渴了,我现在需要喝点东西。”

前台小姑娘轻盈地走到了咖啡机跟前,一会就为他端上了一杯咖啡,坏坏往杯子里拼命放奶精,还放了许多糖,用小勺子不出声地飞速搅拌。“我很高兴能有人同我分享那几栋宿舍楼。在我住在那里的三年里,第一年死掉的是一个大四的男生,一天下午打篮球后突然脑溢血,第二天就没了,前后不到24小时。接下来是一个年轻的单身讲师,晚上喝多了,出门给车撞上,死了。第二年,学校打算再建一栋宿舍楼,结果有两个民工摔了下来,死了。第三年的事件比较诡异,是一个中文系的女生,离奇失踪。那女孩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学校的湖心亭看书。我们学校的湖心亭可是一大美景,早上可以看到很多人在那里读英语,白天晚上是情侣密度最高的地方,拣石头随便一扔就可以砸到一对鸳鸯。听说这女孩是个超级良家少女,平时也不太和人交往,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学习成绩很好。后来听说在湖边的草丛深处找到了她的包,但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段时间学校附近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她的寻人启事……”“你吓死我了,那你为什么说,你快要碎掉了?”“如果你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在这里推三阻四,我就要从你背后的窗口那儿,跳下去。”“你不要激动,我会去申请的。但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啊,要稿费,那可是件常见的事。作家是不是多少都有些神经质?你有正式工作么?”“我最近什么也不干,因为我没有什么事必须做。”“是啊,是这座城市造成的,越大的城市越是如此,没工作的人想工作,有工作的人又没什么事必须要做。”“那你今天能让我进去吗?”坏坏指指那扇翡翠绿色的玻璃门。“现在不能,今天的入门手续,还没完成呢。我要和你们讲讲,那个湖。我们那所大学,是一所很大的学校,一个新生,可能会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一次接一次迷失方向。但你只要沿着主干道向前直走,就能走到湖边。湖里有很多水,水里的水草,荷花,还有岸上的那些柳树,使那座湖心亭显得很美。可惜现在是在办公室,我没法向你们展示照片,说明那里是多么漂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说起那个跳楼事件,它就发生在中文系女生离奇失踪前一个月。是个数学系的男生,据说是和女朋友分手想不开,几天来一直意志消沉,他们班的辅导员还特意安排同学形影不离跟着他。那男孩,也太不争气了,我们学校的男女比例是4:6,再找一个就是了,你们看,他就这么自己跳楼了,让他爸妈怎么办,又让那个把他甩了的女孩怎么做人,真是没出息的家伙!“事件发生以后,那个女孩只想在一个恰当的时候离开那所学校。她去了中国最大的城市,那里有很多朝气蓬勃、以为到处都有希望的人。大街小巷,满是这样的人。他们有的穿着自以为最体面的衣服,有的系着自己最贵的一条领带,有的兜里只揣着几十元钱,有的肩上还背着旅行包。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将前途无量。他们不会朝彼此看,他们没有好奇,不会相互打听。所以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女孩是谁,从哪里来。她进了一间大厦上班。她喜欢那些玻璃幕墙,它们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但是太阳一消失,它们很快回复冰冷。男生忌日那天,她上网写了个帖子,写了些那所学校发生过的事。她惟独隐去了发生在那个中文系女生身上的真相……渐渐的,她忘了曾经在学校里的狼狈处境。她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去回忆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了。“但是今天,壳破了。”5“你真的看了她的帖子?”杂务1问坏坏。坏坏真希望自己永远也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是,”坏坏回答道,“这很正常。我得为我的专栏搜集大量信息。”“你就是这样写专栏的?”前台小姑娘问道。“是啊,我想很多写手都那么干。”

杂务1一会面对前台,一会又绕到坏坏的后面。“那样也算是你的创作吗?”杂务1突然开口了,“你来要稿费,不觉得心里不安吗?”“不会啊。那么多文字,我所打出的,别人打出的,都是没意义的,这就像你投身于一道历史洪流之中。”“好吧,你进去吧。”前台小姑娘似乎失去了兴致。

杂务1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脚蜷缩到自己的屁股下面,像是一只暂时无事可做的小猫。

翡翠绿色玻璃门被推开后,坏坏知道,自己这才算是进了编辑部。走道两边全是门,门是用木头做成的,每个门上面都有一个小小的黄铜把手,一个可视对讲器,上面有十个按键。门上没有门牌号码,也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坏坏一开始不打算按那些金属按键,他认为这只是门的噱头,门本身还是普普通通的房门,敲一敲,就会有人应声。

他敲了其中一扇,什么回应也没有。只好试着按按键,先是随便按,然后一个接一个按,全部按一遍,一次按两个,一次按三个,把手掌打开按住所有键。毫无动静。坏坏转身,他习惯性打算挂上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再摇摇头,好解释这一受挫行为。但是走道漫长,一样毫无动静。可就在这时,在他的头顶,突然传来一个纤细的女声,女人说得很慢,就好像一边说一边还在思考着什么其他问题。“您是谁?”“我是坏坏,专栏作家,为你们《循环》杂志写了一年稿,我来这里是为了要回稿费。”“坏坏先生,我得先给您讲个笑话:一个苏格兰人去伦敦,想顺便探望一位老朋友,但却忘了他的住址,于是给父亲发了一份电报:‘您知道托马的住址吗?速告!’当天,他就收到一份加急回电:‘知道。’您觉得这笑话说明什么问题?”“最正确的答案往往是最无用的?”“您归纳得没错。但在这里,在《循环》杂志社,我们只要求最正确的答案。现在请您重新回答我,您是谁?”“坏坏。”“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为什么?”坏坏没有想到那女声会提出这个问题,得找一句恰当的话来回答,“我想影响别人,我在很多报纸、杂志上都有专栏,你知道,现在的印刷媒体是市场主导经营,我能占有专栏地盘,表明我受读者欢迎,他们喜欢看我写的,我就能潜移默化影响他们。”“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我喜欢宅在家里,不喜欢坐班,不喜欢过朝九晚五的生活。”“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我这人容易喜新厌旧,写专栏就得每天主动接受新鲜事物。”“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我自己也喜欢看专栏啊,你不喜欢看吗?喜欢看,继而喜欢写给别人看,这很符合逻辑吧?”“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钱来得快啊,现在的媒体行价,最低千字三百,高的一字一元,我一小时至少能写上一千字。”“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这问题还有完没完了?!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你们要为难我,要拖欠我的,而不是其他人的稿费?!”“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为什么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血是红色的夜是黑色的?”“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为什么没有头的蟑螂,可以存活几个星期之久。而没了脑袋的人,立刻会死于失血过多?”“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别问了,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曾经是个文学青年,我想成为小说家,在我看来,那才是真正的作家。但事实却是,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小说家的,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我做专栏作家的起点很低,千字八十元,我写了整整三年。但那三年的东西,却是好东西,那都是我要说的。现在别人出我一字一元,他们要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我承认,我没思想。我也经常整合网上的,网上不缺知识,缺的只是有趣的整合。但我不认为我在抄袭。同样是整合,科技整合就可能成为实用新型专利,为什么思想一整合就变成抄袭了?整合就是我付出的劳动!”“看来我们得先帮您重新学习写作。”6

女声消失了,走道又重新沉默下来。坏坏走回翡翠绿色玻璃门那儿,使劲拍打了一会,可这门就跟所有门一样,仍然紧紧关着。他站在那里,不知对这围在他四周的、紧闭的沉默如何是好,现在得想办法出去,总不能困在这里吧,他看了看表,还好,只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努力想保持冷静,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他总觉得,这鬼地方不知隐藏了多少个摄像头呢)。

他感到腿酸,因为沮丧、被忽视又让他小腹发胀,总之浑身不舒服。他甚至掠过这样一个念头,每扇门背后的每个房间里都囚禁着一个前来要稿费的作者,他们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抛弃在了这里,这荒凉的走道上,直到他们彻底打消了要钱的念头。自己为什么要找上门呢?本来这会儿,他应该在电脑前打那些千篇一律的稿子,对这种生活他很心满意足。要债可不是他的强项,但他却指望能有个说法……他突然想起了帕斯卡尔的一句名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世上一切的灾难都起源于人不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么就是,人类不快乐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呆在他的房间里。我放弃了,这笔稿费我不要啦,他先是小声说出了口,后来开始大喊大叫起来,但在大脑深处,却有另一个更小的声音在对自己一遍遍重复:等着看吧,看看会发生什么。也许发生的一切就是一篇好专栏。

突然,他感到背后似乎有个人在从鼻子里哼哼。他回过头,一个染了一头金黄色长发的女孩正盯着他看,她一边用鼻子喷烟,一边朝他微笑。“我是走走,我来帮您重新学习写作。现在请您告诉我,您写过的,最满意的一篇文章是什么?您不用故意编个好听的故事哄我。”

最好老老实实,否则这一天,恐怕还长得很呢。于是坏坏点点头,“好吧,走走,你想听,我就讲吧。“我读书时,语文成绩不错,我写的作文,就好像是专门为老师们定做的。那些《好词好句好段应用词典》上面,全都是些‘天空万里无云’之类的蠢话,但我把它们记得牢牢的。我的作文结构严格,第一段设置悬念,第二段讲述故事,最后一段立意点题。我乐于在众人面前朗读,甚至是那些女生嘴里的吃吃笑声也不会改变我的音调。有一天,一个‘五一’假期,我偶尔拿起镜子,我把镜子端平,看着一动不动的自己的脸,就好像是别人的脸。这张脸随着双手的颤抖而细微地抖动,就好像一个悬空的靶子,一个活靶子,我自己的障碍物,等着我控制住它。这个细节本身毫无意义,仅此而已。但我突然想写出一种文字,一种仿佛处在真空中、绝对静止的文字。这个目标剥夺了我对文字的自信。描述得越多,细微的抖动就更多了。老师们不再表扬我的文章。我花大量时间描述一个手势,一个念头。我自己觉得是在顺着文字的节奏,服从一种不可思议的律动,服从某种即使我屏住呼吸也无法掌控的东西。到后来,我能写出任何一个对象身上,肉眼可见的最细小的特征。我写过一次做爱,那是我第一次做爱,开始时我连她的胸罩也不会解,但我学得很快。勃起,进入,调节快慢,你不知道调节快慢有多么复杂。我描述了这个过程,描述如何使自己的手指适应温暖潮湿里的最细小的突起。我喜欢那篇文章,因为它让我睡过的女人不再和其他女人一样。我尽可能使她显得如此不同。我喜欢自己写那篇文章时的那种聚精会神的心劲儿。我还记得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每天晚上她都到我这里来,穿戴得像公主一样,我用和她跳贴面舞的姿势抱住她,屋子里有音乐,有小床。我们原地转着圈,衣服就一件件掉到了地上。我觉得手臂里的是温暖的月亮,她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注视着我。然后我们躺到了床上,床架子像单摆一样发出有规律的嘎吱嘎吱的响声。一切都在有节律地前进后退,我感觉自己整个变成了一只节拍器。做完后我们静静地躺着,房间里全是声音但我心里就是出奇地静,甚至连我是爱她的这样的杂念都没有。’”

坏坏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夜晚,那临射前的加速用力,既像是为了尽快抵达幸福又像是在急于摆脱幸福,及早超越幸福射空后的空虚瞬间,得到宁静。

走走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盯着他看,而是盯着他的头发。“有天晚上,她在学校里有事耽搁了,宿舍就要关门的时候才出来,她骑了她那辆破旧小自行车,那车的刹车闸不太好,然后急匆匆地上了路。我租的房子离她宿舍区不远,几站路。她被一辆卡车撞上了,车子和人都被贴在了电线杆上。“那以后我觉得,在写作时再放入感情,像对她那样的感情,是对她的一种亵渎。”“这个故事太伤心了。”走走说。“现在我写东西只动脑子,一些编辑很喜欢,我也觉得那样写不错。我可以玩文本嫁接、拼贴、戏仿。对了,你知道吗,那女孩死后我再也没写过小说。”“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时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要帮助你。”“帮助?”“对,我会告诉你如何写作,就像我要教你如何生活一样。你要学习,要写小说,这样你才能走进自己的内心,同你自己谈话。”“这事没意义,我只想要回自己的稿费。”“你只能这样。”7

坏坏跟走走进了倒数第一个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屋子中间悬着一个挂在电线上的小灯泡,隔壁小间是个盥洗室。“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吧。午餐和晚餐都有人送进来。你现在就可以去找回你的心了,你知道,是那种能让你迫不及待想写下,想重新讲述,充满句子的心。”

走走关门时坏坏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听话了。

他先在床上躺了会,很奇怪,他想到了自己活过的这些日子,认为自己算是一个失败者。

这件事刚想明白,门上就响起两下敲门声,然后一个塑料餐盘被送了进来:一份肉酱面,一份蔬菜,一碗汤。

吃完以后,坏坏打算好好“逛一逛”这个房间。没错,他想起了那本《在自己的房间里旅行》,那个年轻的法国贵族军官萨米耶·德梅斯特,因为一场决斗被判禁足四十二天。于是在被囚禁的斗室里进行了一场轻快愉悦的旅行。眼下这个房间,会有些什么呢?

在床底下,坏坏翻出了一堆《循环》杂志,封面漂亮,标题稀奇古怪,纸张挺括,色彩鲜艳夺目,但却被轻易丢弃。此外还有几十种杂志报纸,只消看看目录,坏坏就忍不住微笑了,每一份上面都有他的名字。从人类学(“上海人VS北京人”)、语言学(“管窥之地还是管窥之见”)再到装饰学(“我新买的三十四平方米小屋”),那些点评或艰深或夸张、幽默风趣。坏坏忍不住想象起自己的读者来,他们会通过这样的文字勾勒出怎样一幅作者肖像呢?

曾经有读者在坏坏的博客上留言:你是不是很自以为是?你的文字是很聪明,但是太刻薄太冷漠了。他记得自己当时带着嘲笑的口吻回复:人生如每一件事都尊重,就会变成傻瓜。

除了这些报纸杂志,其他的有形物质几乎一无所获。

他想到杂务1,想到前台小姑娘,再想到这屋子以外,在大街上,在商店里,那些像他一样,“逛着”的人们,有的空着手,有的背着包,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但他们不会像他一样,在同一个地方一直逛下去,逛到天黑,也许还得逛到明天?他倒也没有过多担心,总感觉不会有什么阴谋。但是待在这房间里能干什么?!

他只能看那些报纸杂志。现在的报纸杂志,文字可真是多,新的专栏作家面孔也不少。下午晚些时候,他有些头疼,那些文字让他隐隐不安。也许因为是堆放久了的旧物,他觉得嗓子因为看不见的微尘而发痒。坏坏第一次发现,过时的文字是一座巨大的废墟,他客观地审视了自己的那些,它们在其中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散落,傻乎乎地,哪儿哪儿都有。他想起来,它们从他脑子里产生时就像巴普洛夫的狗亚得洛克的口水一样,只要发出击打电脑键盘的声音,就自动流淌下来,总是一流一页WORD文档。那些纸张在他手里沙沙作响,看得他双眼发胀。

晚餐和中午的大同小异,只不过蔬菜换成了豆制品。

那天晚上坏坏睡得很早,在黑暗里,他慢慢地做着眼保健操,他感到自己眼球后面鼓着一大团,它涌动着,一条条黑黑的,全是各种标题,各种字号、字体,出现、消失,再冒出新的一条。然后又重新组合,变成其他的标题,新的刊名,甚至也许是等待他写出来的文章。8

一大早,走走就叫醒了坏坏。

她坐在床尾,用一种严肃的眼光注视着地板上的那些刊物。“你现在想起来了,你都写了些什么?”

坏坏闭上双眼,一边用拇指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叹了口气说道:“我想回家,好吗?稿费我不想要了。”“你想起来了,你重新阅读了它们,告诉我,你都写了些什么?”“没什么,一堆废话,我承认,它们会消亡,会被回收,再打成纸浆,只存在一段时间。没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新闻,观点综述,然后是嬉笑怒骂。”“那你为什么要写这些?”走走突然来了精神。“谁知道,有编辑约稿,就说明有人要看吧,这钱很好挣,不多但是不辛苦。”“你相信文曲星的存在吗?北斗七星中心的天权宫文曲星,主管文运的,据说文章千古,好的全是他一个人写的。据说,真正喜欢写东西的人,会有一晚梦见他,虽然不知道他是用古汉语还是用现代汉语,但当他在睡梦中对你讲起话来,你会听得很清楚,你会全部听懂。突然之间,你被那些词语开了窍。”“不,我不相信,我只相信勤奋。我也不相信灵感,灵感就像戈多一样,你只要去等,就不会来。”“那你相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不信。我是宅男,我不相信去潮湿的海边走走,看一些发黑的老建筑、一些圣人塑像、废墟、石柱、那些类似的环形广场或者高高低低的大街小巷,我就能写出好东西。你在所有的旅游胜地都能看到一群人,他们煞有介事观景,迎风眺望,摆出姿势拍照,然后转头就忘。”“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你觉得在酒吧喝喝酒,在咖啡馆喝喝咖啡,顺便听听音乐,能领教‘悟’这玩意吗?我只领教过灯光和黑暗,歌声和嘈杂……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些?”“我觉得你一直宅在家里,几乎从来也没真正生活过,所以你的写作能力就像你在家里的时光一样,似乎停止了。所以,你需要待在这里,冥想,清空,抛弃那些混乱的陈词滥调,把自己重新放回文字中去。”9

坏坏冥想的第一个小时

三千五百个常用字,就像小白鼠爪子下的转笼,只要写作者不死,文字就会永不停息地出现。离家不远的那个公园里的大理石、喷泉。楼下的车水马龙。前女友的身体(我为她盖上的那条毯子上的图案怎么看起来有点超现实)。她的轮廓。台灯光线。她走后那个堆满东西却一无所有的房间。

坏坏冥想的第二个小时

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让我想想,我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有段时间,是人民广场,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里。我常常坐在看得见喷泉的长条椅上。我总是希望,没有其他屁股坐下来。有人往垃圾箱里扔东西,有人从垃圾箱里拣东西。有人背靠着树干,不停地抖动着上半身。有人用面包屑瞄准远处的鸽子。鸽子就像是最蠢的蠢货,点着它们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搜寻。

坏坏冥想的第三个小时

我要学的是什么东西?就那黄毛小姑娘来教我?为什么我应该学习写作?我为什么要开始写作?是对虚无的恐惧吗?因为一切看上去都像是稍纵即逝的虚无。我没法成为虚无本身所以我试图对抗?我得写点什么才算真正的写作呢?生活到底是美好的,还是不美好的?我是谁?我现在是谁?我还得在这里待上多长时间?……

总之思绪千变万化,一个接一个闪现,走开。就这样一小时又一小时。

那天晚上坏坏的身体自然骚动起来,他依次想了想走走,杂务1,前台小姑娘,最后还是为自己已经失去三个月的前女友烦恼了一小会儿。很快他就进入了深层睡眠,所有活动的念头都消失了。就在他快要从浅层睡眠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似乎正在街上随意漫步,不时看看商店的橱窗,突然马路上聒噪起来,不知什么东西从柏油马路下面、从下水道里、从墙壁里、从不知是树上还是天上冒了出来。它们越来越多。原来是一个个汉字,它们用它们的棱角冲撞着他。没完没了,眼看就要变成《后天》里狂卷而来的飓风、洪水。他开始拼命奔跑,想躲藏到一条空旷的小巷里去。然后,仿佛是一个场景转换,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办公室里,布帘从四周的墙上落下,中间是一张书桌,头顶是两根明晃晃的日光灯管,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他在书桌上坐了下来,手里于是多了一张牛皮纸:寻找尖锐派。10

坏坏醒来时的感觉很不舒服,胃在抽绞,嘴发干发苦。但那五个字仍在他脑袋里嗡嗡嗡嗡。他想象把它们倒进搅拌机里,好还自己一个清净。但那些伸胳膊伸腿的字在机器里跳来跳去,最终还是漂漂亮亮的五个字。

稍晚些时候,走走走了进来。坏坏这次仔细看了看她。她个子不高,金黄色的长发像阳光一样覆盖着她的整个背部。皮肤苍白,脸部轮廓堪称漂亮。“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指示:寻找尖锐派。”“尖锐派?到处都是一心以为自己够尖锐够酷的家伙。”“你不是觉得我是宅男吗?我打算出去,到处转转,看看,看看城市,看看人。”“勇气可嘉啊,先生。现在,我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我曾经和你一样,也是个专栏作家。你别看我年纪比你小一截儿,十三岁我就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还在香港台湾出了繁体版。从十四岁开始我就是N家报刊的专栏作家。二十五岁的某一天,我也来这里讨稿费,一个秃头男人接待了我,他不断地问我,我的头脑里还有什么?时间是什么?生死是什么?自由又是什么?灵感会去哪里?“他说,留下来吧,他认为我需要积聚能量,只有懂得生活是能量的人才可能成为优秀的写作者。“我后来明白了这点。如今我脑海里已经酝酿了好几个长篇,但是我想报答他,报答这里,我和自己打赌,我得帮到一个作者,帮他找到只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故事,我才离开这里。”

她走近坏坏,把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你的稿费,现在,你走吧。你可以随时回来看我,我想分享你的寻找。”她把手放到坏坏的肩上,凝视着他。他看清她眼睛下方已经有一些细小的皱纹。“现在,你的脑袋里充满了嘈杂声,相信我,一旦开始,它就会变得安静、驯服。”坏坏从床边站起来,紧紧地拥抱住她。

坏坏的故事二:那些专栏

在一九七一年出生的著名专栏作家坏坏这个笔名的背后,李小方本人是一个眼睛大,额头高,皮肤红润的男人,他从一所著名大学的对外汉语专业毕业后,再没回过自己的山东老家。由于“坏坏”完全成了他的公众形象,所以只需要叫他,坏坏。

感谢网络的飞速发展(完全可以替代图书馆),坏坏每天只需要上网搜集一些资料,这些资料涉及民间传说,格言,经济等各个领域,为他的一周13个专栏服务。他只接13个,因为13是他喜欢的幸运素数。在維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中,幸运素数被定义为:既是素数,又是幸运数。开始的几个幸运素数是:3、7、13、31……(“幸运素数”是一个关于数学还没写完的小作品,希望您能继续编辑或者是修订这个条目)。实际上坏坏没有其他任何工作,他需要靠写专栏养活自己,13是个合适的数字。他称13为“我亲爱的”。

坏坏写的每一篇专栏都不超过一千字,报纸不需要长篇大论。每天他都在屋子外面晃悠两三个小时,出门之前一定会用剃须刀仔细刮刮胡子茬。不管在什么季节什么场合出现他的胸前总是挂着一个兜,兜里装着卡式录音机(索尼公司中国制造)。他配了一副耳机,耳机线在他的胸前兵分两路,钻进两边耳朵。他曾经想过当医生,因为他喜欢听诊器,现在这样,有那么点小意思。当然,坏坏也不是一出门就按下红色录音键的,他先在车站边等着,人们有时张嘴,有时不张嘴。有的张嘴只是为了打个哈欠。当他觉得听不到任何好故事时,他就点根烟,先吸一口,再转身慢慢离开。每次录音开始,磁带转动出轻微的嗞嗞声,坏坏就觉得自己像个间谍。在坏坏电脑桌的抽屉里,已经有几十盒MC-60了。人们闲聊的内容通过他的耳朵变成了文字,因此他的文章读起来,就跟听人们聊天一样。

1.名人大讲堂我事先就知道,在今天我也许会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沟通不是为了寻找共同点)。因此,请原谅,要是我来致辞,我读的并不是我认为自己必须说的话,难道有人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他必须说什么吗?(这句写得很好嘛,应该试着写小说,如果以上两句你真写得出的话)而完全只是为了不要让沉默摧垮别的一切——我读的只是我能够从沉默中撕扯下来的一些碎片,此时此刻,在这沉默的深处,我和你们一样,无疑会身不由己地把自己封闭起来。(还需要全文吗?)

每篇文章里,坏坏摘选下名人说过的几段话(使用Office2000,用复制和选择性粘贴中的无格式文本方式重新组装),这就足以给年轻的孩子们好好上一课了(议论倒是费点脑筋)。人们花上一元两元买报,就是想让自己多掌握一点符号:德里达?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胰腺癌。啊那会疼死。你怎么知道?我的父亲就是……

2.懒美眉的懒招显然,年纪上去后,给皮肤吃任何东西都无济于事。所有彩妆本身就是艺术。以化妆上瘾症为题就足以写一篇论文,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讲,就是所谓的“心理补偿”。她们已经很美貌,身材苗条,眼睛迷人,却总是怀疑自己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为一点点不如意可以没完没了地打扮自己。经修饰的脸都是对想象的脸的真实描绘,用真实的手法把她们所想的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所以,要漂亮,就这么做。

3.星星知你心坏坏:你可以先回答我一个小问题吗?你的食指长还是无名指长?好奇的gia:我看看。很奇怪,左手食指略长,右手是无名指长些。我的两只手,手指长度是很不一样的。坏坏:答案公布,但是有两种说法。一是说明你在三十五岁以前理智战胜感情,之后是感情战胜理智;二是说明你比较强势于你的另一半。好奇的gia:为什么有两种?坏坏:那你觉得怎么样?对吗?好奇的gia:我现在只有二十五岁,还不知道。我觉得要是三十五岁以后感情大于理智,真是很悲哀的事。我不要死于心伤。我宁可冷酷地死去。但至少二是正确的,从来没有男人强于我,至少我认为我身边的男人是这样的。坏坏:其实很简单,食指代表的是自己,理智和权力欲。无名指代表的是配偶和感情。

疯子!坏坏的时任女友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说。

怎么了?

只有疯子才三十五岁以后感情大于理智。

疯子倒是和天才一步之遥。

你这些东西都是杜撰的?

你觉得呢?

4.幸福的黄手帕试试角色替换,这是另一个创造自我的方法。69,逆向,就是头和脚在一起。做爱的顺序也可以反一反,前戏变后戏,就像读香港人的书一样,从我们的最后一页读到他们的最后一页。不要把脏话隐去,尽管那些词确实很脏,但对性爱来说就像给火刮点风一样,因此要除去君子淑女的面具,尽量做到除了脏话以外,在整个过程中没有其他不自然的成分,新月派,OUT!这会受到语言纯净学会的批评,所以务必关紧门窗,只须对他(她)说。请事前准备好纸,最好是可再生纸,谢谢您的环保意识。

5.私家地理黑龙江境内:[林海—碧州—翠岗—塔尔根]242km—塔河—[瓦拉杆—盘古—劲涛—图强]183km—漠河<西林吉>—[金沟林场]61km北极村—[河湾林场—二根河—二十四站—二十二站林场—二十站—十八站—白银纳—兴华—三间房—金山林场]435km—呼玛—[新店—老道店—三卡—大新地—张地营子—上马场]187km—黑河—[爱辉—红色边疆农场—沿江—干岔子]142km—逊克—[车陆—新兴—雪水温村—稻田地]174km—嘉荫—[保兴—马连林场—嘉荫河口—太平沟—兴东]174km—萝北—50km—鹤岗—12km—兴安—(高速公路)51km—佳木斯—81km—集贤—97km—富锦—[二龙山]85km—同江—[临江—银川—浓桥]—174km—扶远—乌苏镇—扶远—[浓桥—银川—临江]174km—同江(高速公路)—[二龙山]85km—富锦—97km集贤—81km—佳木斯—90km—桦南—64km—七台河—32km—勃利—70km—林口—97km—牡丹江—海林—宁安—81km—镜泊湖—(未完待续,网上才有)

想纵贯神州吗?行驶里程约为22,509km(地球赤道长度的50%),预计历时三十九天。

6.时尚找碴时尚的发展不是从过去到未来,就是从未来到过去,当然,经过特殊的加减处理。生活的发展却没有这种往返性。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电视,黑白电视上升到彩色电视后,彩色电视不会再被黑白电视替代。此外我们须对自己的身材保持清醒的认识,总之,得仔细想想那些模特与我们的差距,将我们的身体放到那些漂亮的画面当中去吧,看看在身体的转换当中那些衣服是不是还和原来一样美,试试看这对钱包的保护有无作用。当然这样做是为了花更多的钱,而不是为了省钱……

7.诗生活好像又要说到光光在丛林里闪阴影与明亮这样的画面背后女人的脸浮现这是光的药剂房她昏睡不管给她吃什么药她都将如此经过田野与农庄好,巫婆站在了铁路边但姑娘继续经过不多一秒不少一秒光像下雨你会说这是个俗套比喻一根电线升到雷声开始响起的地方水潭水潭之后童年晃过转盘我看见呼喊的动作平静地经过像鱼一样没有痛感经过颜色的漩涡成长在分开的色块与色块之间好像世界是圆的在昏眩后才知道

8.收藏天地对有钱人来说,没什么可做的,古玩就是他们的兴奋剂。要是我们想把一只破碗卖给他们,我们就该用古代的语言描绘它。还得找找专家,每一道裂痕都有含义。如果是一幅画,我们得成立研究小组,人物的衣服需要重新考证,风景地理得重新还原,还有树上的小鸟,也许属于绝种的一类。这样做很无聊,但很有用。别忘了在小数点前多加几个零。

9.闲话万象铁匠该隐对他的牧羊人弟弟亚伯说:“我们到田野去走走吧!”在田野,该隐杀了亚伯。大地之母莉莉斯张口吞下了亚伯的血。上帝不杀该隐,只给他一个与众不同的记号——永生不死,备受折磨。但是莉莉斯来了。既然我接受了你的供奉,她告诉他,我将教导你,从血中获得力量。该隐从此有了另外的名字,吸血鬼。不过,莉莉斯并不生来嗜血,她是在亚当要求之下由上帝创造而成。亚当腻了和自己的牲口性交,上帝本不知情,于是后来特别强调,“跟动物性交的,要受上帝诅咒”,上帝在补充完这点后就用同样的材料尘土制出了莉莉斯。很快这两人开始争吵和打架。妻子说,我不要屈居你之下。丈夫回答,我也不要在下面,我要做主,你服从我是应当的。妻子认为他们应该平等,她跑去问上帝:我的父,为何我与亚当有所不同?因为他是你的配偶。为何他为男人,而我为女人?我却又比他柔弱?他能以男人的力量保护柔弱的你。我不愿为柔弱,我要拥有力量,超越亚当!孩子!你的能力是被安排的,只要在这园里,你便是柔弱。我将离开这里,以追求我要的力量!(史上第一个女权主义者就此诞生)《以赛亚书》第三十四章这样描写她独立后的生活——“四处出没,寻找她的栖身之所。”上帝受不过亚当哭诉,派遣三位六翼天使前去寻找,在红海边他们找到了她,她已经成了撒旦的女人。很好,如果乖乖回来,既往不咎,上帝说,否则。可怜的莉莉斯,天使威胁她,每天都将杀掉她一百个孩子。显然,撒旦至少比亚当更有魅力,莉莉斯再也没有回过伊甸园。她要为自己的孩子复仇,亚当子孙的鲜血成了她的美餐。她继续生儿育女,她的女儿们在男人的梦中出现,和他们性交,诱使他们献上自己灵魂的精髓,供她们制造出新的女妖(需要拒绝梦遗的男性朋友们,可定制基督受难之圣十字架一枚,紧握于右手并覆于作碗状轻掩下体之左手上。平卧,并足)。

10.极端语言学在中国960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上,人们用不同的语词表达着相似的意思,用以指责对方的母亲及其他女性祖先(“母亲”这一称谓是人类感情最集中的对象,侮辱对方的母亲能最大程度伤害对方感情)。汉高祖刘邦使用过“乃母”,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痛快地“把你妈——”,如今潮州方言中仍有“扑乃母”一词,和粤语中的“丢你老母”大致同意。总之人们不“日”即“操”,“丢”来“干”去着对方血亲,毫不顾及自己家谱上的七零八落。他们铿锵有力,只想着自己的性器官侵略进对方血亲身体,完全无视自己有无侵略性性器官的事实(如骂街之泼妇),或对象是否存在。值得注意的是,最好在对方母系血亲前加上第三人称指示代词,如流行层面最广的“三字经”即为典型例子。扬州土话中“辣块妈妈”一词中的“辣块”,意指那里或哪里,更加转移目标。如在北方直接使用第二人称,是相当危险的,可以明显感到对方肾上腺素的增大。不过无论第二人称或第三人称,都能明显感受到中国民族性格中的委婉含蓄,即行为客体不明确——被骂的人自始至终没有成为对方性器官的直接承受者。英美有“fuck you”,却无“fuck your mother”;日本人会说“八嘎牙路”,但不会让这种对对方能力的蔑视发展到其祖宗身上(虽然这并无违背遗传学的基本原理)。这些语词的祖先在地球上与咒语同根,其目的是召唤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对施咒对象造成肉体或精神的伤害(伤害力取决于被咒骂对象对这种超自然力量的信仰程度以及当时的语境)。在运用过程中,语词会因文化背景的不同产生分化。如“操”一词,与形象的“肏”同音,却比“肏”好写,兼具“提手旁”,富有主观能动性,因此成为性行为动词,单独使用在民间生活中。此外还有许多委婉说法,语气要缓和一些,发音要圆润一些,比如“靠”。可以想见,这些在学术上边缘,在生活中入流的语词将向更为抽象的声音表现方式靠拢。

11.我是鸡汤坏坏:

你好。

相恋三年的男友突然抛弃了我,理由是他和别的女人上了床并因此爱上了她。诺言不是一经出口就不能更改的吗?我不想再爱了,我不想再重复一次失败。我恨他和她。曾经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没想到,没能笑到最后。雨中哭泣的女孩雨中哭泣的女孩,你好!实际上,男人的性行为并非一定由于爱情的澎湃所至而产生(问问那些已婚男人吧,也许从来都不是),甚至有可能,真正充满情欲时却无为可作。从某种角度来说,人类的爱情是一种具有强占性,却又无法持续更长时间的虚幻物。这是人类与其他动物的不同之处,却又并不比动物固定的发情期来得更高明些。想要确切地知道他因何背叛你,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去搞到他的性荷尔蒙分泌状况图表,结合当时他所处的环境,我们才能判断,他背叛的动机何在,他在渴望什么,最终他又得到了什么。可以给他做些心理测试题,告诉他,要完完全全凭借第一直觉。如果可能的话,使自己成为一个“场”,把他带入你痛苦的“场”,然后让他一个人留下,置身于你的痛苦之中。使自己的生活陷入困境,这样,你将没有时间烦恼、悲伤、嫉妒,愤怒,你将是无罪之人。在痛恨他之前,找一个能带给你高潮体验的男人,或是好好地,自己安慰自己。坏坏2010年3月10日(有任何问题,请邮至ask4huaihuai@126.com)

12.讣文X教授,小疾而终,享年若干(大于七十,小于七十一),惜未能寿终正寝(家中主卧室距Z医院1,820米),留下“家训”百条、日记十本。他一生勤奋,工作习惯众所周知:每天凌晨六时即入书房。身为著名诗人长子,他将创作天赋转向一年一度之《告新生家长书》,是文才斐然的教育家。在他担任文学院院长期间(九年零五个月),主动担起大半枯燥冗长工作(对外接待访客,对内主持仪式,每学期发表一次演讲,每三年著书一本)。直到去世前三天,他仍在复制和粘贴即将出版的新书。X教授外表朴素,内心同样谦虚谨慎。他从不以任何方式向人夸耀:他做过什么、学过什么、有什么比别人知道得更多,致使人们一再犯下孤陋寡闻的错误,直到今天,人们仍然未能得悉:他做过什么,学过什么,有什么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他有一子,曾荣获年度风尚网络作家称号,自此之后,他总是谦称自己为“作家的父亲”。其实,正是他“拿来主义”的治学精神和广泛的社会人际知识造就出一位将来的、伟大的网络作家。正如他儿子自己所言,“没有父亲的熏陶和支持,荣誉与金钱绝不会以如此迅捷的步伐坚定地向我走来。”

13.接龙问答

好了,关于坏坏的专栏就先介绍到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哦那个,那个很没劲。别卖关子了,把第13个简单跟我们说说嘛。其实没什么,就是真心话接龙。呵呵,大家郁闷吧,那我们来做个好玩的游戏吧!我是楼主,由我来提出第一个问题,给我楼下的人,也就是第一个回帖的人回答(必须回答我的问题)呵呵,回答完我的问题然后再提出新的问题给他下面看帖的朋友。就这样往下接,不要打乱次序哦,不然就不好玩了(如果回答要说真话,随便提什么问题都可以)。大家记住了吗?必须说真话哦。那我开始问了:楼下的?你今天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今天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耶,如果说最开心的话,就是我很平安~新问题:你今天最不开心的事情是什么呢?

坏坏的故事三:遇见女性主义者、软化的角质层、崇拜坏坏的电台女DJ

1

这么多年以来,坏坏一直用坏坏这个笔名(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作为坏坏,他靠写专栏挣钱,但是从今天开始,确切地说,是从2011年5月25日星期三上午9:36分开始,他穿上了一双溜冰鞋,上面是蓝灰色牛仔裤,再上面是黑色长袖T恤,再再上面是一顶灰色鸭舌帽,溜溜着出了家门。溜冰鞋是一年前买下的,他认为是时候穿上它们出去转转了,并且做好了思想准备,那就是:在车道,斜坡,有油渍、积水的地面,甚至任何一个地方,迟早他会摔上一跤。

早晨他很早就醒了。天花板灰黑。他转了个身,床单一角进了他的嘴巴。在床上一直呆着,想着他在梦里见过的那张牛皮纸,想着那上面写的五个字:寻找尖锐派。它给了他一种奇怪的信念,让他觉得,必须身在彼处,才有一种意义。

他坐了起来,抽了一根“中南海”,然后下了地,穿上溜冰鞋,揣上银行卡。在门前的空地上溜了一圈后他向小区大门滑去。门口的保安,一个嗓门响亮听起来总像在大吵大闹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几排自行车前面,油绿的塑料天棚下面揉搓着自己的鼻子。他怎么没戴上那双白手套?这时铁栅栏门外响起“嘀嘀”两声,保安抬起头,不慌不忙地来到门边。门被用力拉开了,坏坏闪到墙边。一辆搬家公司的轻型卡车。从驾驶室窗子里探出张姑娘的脸,脸色红润,冲着保安说了谢谢,那位没有任何反应,回到屋里坐下了。几秒钟后这一情景就消失了:坏坏拐了个弯,来到人行道上。

他开始顺着马路往前跑。一溜小跑。一个胖乎乎的男生背着一只书包跑着,坏坏忍不住在经过他的时候拉起他一只胳膊,他想帮他跑得更快一些。就在前面有所中学,因为已经是上课时间,正面的大铁门关着,旁边是一条可以允许一个大人大摇大摆通过的过道。男生站住了,那只胳膊仍旧任坏坏拽着。跟我走,去我家,男生喘着粗气。像是在命令他。坏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他们转了个身,朝向来时的路,这会儿换成了缓缓往前。

男生家不远,事实上,继续滑行了七分钟,就进了一幢居民楼。用塞在兜里的钥匙打开门锁后,男生把坏坏拖进了浴室,没有锁门,瓷砖地一半黑一半白,浴缸里躺着一个女人。她的脸上蒙着一片白色的面膜,整个脑袋都用一块白毛巾包住,身体赤裸裸地浸泡在水里。听见有人进来,她点了点头,没吭声。

我妈妈不愿意穿衣服,即使穿上也会把它们弄湿。男生告诉坏坏。那你愿不愿意穿上我给你买的衣服?摇头。商店里有许多漂亮衣服。几千套都不止,你不用为我的钱包担心(当然,坏坏并没有提出,他想看看她的脸)。摇头。水会冷,你不会一直想呆在这儿吧?点头。她在和我们开玩笑,对不对?他得到两个摇头。把她扔进河里就行了,坏坏想。女人就在这时打了个喷嚏。男生立刻把手伸到墙上,按下了浴霸开关。对坏坏来说,在室外温度已经超过二十五摄氏度的空间里仍然使用浴霸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是太热了。他退进了过道厅。过道厅的一头连着厨房,男生正把水壶往火上放,另一头连着卧室,坏坏在那里翻出一块宽大的浴巾。他把女人抱到了床上,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吸,但他的喘息声其实更重。浴巾把她的脚趾都遮住了。他出去倒了开水,又兑成温水拿给她喝,她揭开面膜纸鼻孔以下的部分,将水全喝完了,接着又打了两个喷嚏。我不想呆在床上。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随后她掀开浴巾,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到枕头上,又跟刚才一样,躺进了浴缸。坏坏只好脱了外套,坐在马桶盖上,看着她露出的两只眼睛。2

单看那两只眼睛(眼白泛蓝),看不出丑也看不出美,于是坏坏提议,让我看看你的脸吧。那你让我看到什么?我叫坏坏,坏坏觉得这样回答比较得体。我不叫坏坏,说着她把面膜纸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她的脸同样看不出丑也看不出美,坏坏只注意到她的嘴唇两边有一些黑色的汗毛。你有小胡子了。是的,得剃剃。她坐起来,伸手从洗面台上拿下一把紫色剃须刀。

在她来回仔细清理时他出去倒了一杯水(他只喝下小半杯,剩下的大半杯被他倒进了水槽)。他回来坐下后发现她把双腿拱起了,它们八字形地展示了她的下体,准确地说,他看见了一些黑色的毛发在水面上漂浮。这说明浮力和重力相等。

我想和你谈谈体液:我们都知道,水是人体中含量最大的一种组成成分,像我这样接近中年的女人,她一下松开了包着头发的毛巾,体液占到身体重量的65%。她的头发深褐色,已经超过脖子的长度,这样看起来她大概还不到四十岁。首先我要从印度教说起,有个名叫Tantrism派的古代宗派认为,“宇宙能力”储存在女性体液中,包括力量、能力、才能、勇气、王权,也就是生殖力、创造力、语言能力等等。既然她打算向他详细解释一番,他就打算一直听下去,直到她口干舌燥为止,他把后背靠在了马桶水箱上。这个宗派因此鼓吹保留性交,maithuna。这个从未听闻的单词被她的舌头磨了几磨后钻了出来。意思就是男性不泄漏体液的性交,这样他们可以得到女性体液并把它们储存在脊柱内,人体的脊柱共有二十四节,颈椎七节,胸椎十二节,腰椎五节。就像一根甘蔗一样?是的,男人们一旦像甘蔗那样充满体液,就能向上打通各个中心轮,chakra。她神气十足地又吐出一个难以听懂的词儿,那女人自己为什么不保管好她们分泌出的体液呢?它们在体内生成,也在体内储存,坏坏一边在心里质疑一边遏制不住地想象,他想象她的体液经过他的管道,也许会分散到两旁的腹股沟去,这样他的肚子会不会鼓起来?不过这只是虚惊一场,最终它们还是会,会怎样?他忍不住问。一直提升到头部,绽开“神灵知惠之花”。

这算是另一种解释吗,男人的一切由女人孕育而生?怎么,不相信吗?我再给你举两个中国的例子吧,首先是古代传说中的西王母,她其实是个长着豹尾虎牙,面目可憎,披头散发的女人,这种相貌对于一个掌管灾害和刑罚,可以使人类死于非命的神袛来说,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她的独特性主要在于她果园里种植的“生命之树”,三千年一次,长出代表长生不老的桃子。在故事范畴,中国的桃子是不是和西方的苹果类似?这个问题我还没研究过,她向他瞥了一眼,不过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打算进一步研究,不管怎么说,桃子恰恰是令众神得以长生的所谓“神的食物”和“不死神肴”。她低下头,声音小些了,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它的本质就是女性经血,这一点,我可以从道教的说法中得到证明:在道教中,桃子象征处女,也代表成熟女性的体液,吸取这种体液能使男人延年益寿,比如我们经常看到的寿星捧桃图,一个前额硕大的老年男人骄傲地向人们展示他手里的桃子,那是一只身上有一处凹陷的桃子,他用一根手指指着它,道士们认为,寿星的前额是因为储存了丰厚的女性体液而隆起。

这根手指是不是象征男性的性器官?那么相对应的,那处凹陷,坏坏这次没再追问下去。他不想假装不懂。事实是,他的性器官就跟每天大清早的表现一样,已经自动勃起了。这正是道教中产生腐败和纵欲的原因之一,另外还有一个例子,与嫦娥抛弃后羿有关。类似莉莉斯抛弃亚当?坏坏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研究过的那一小部分。她也是那个拥有“不死神肴”的女人,后羿发现了这一点,毫无疑问,这个丈夫与这些神肴没有任何关系,这使他非常嫉妒,嫦娥被他烦怕了,只好抛弃他独自一人居住在月亮上,需要强调的是,她并没有独享“不死神肴”,而是和其他女人分享,因此只有女人才有月经。那当然,否则她的阴道就成了女黑人、女白人,还有像她一样的黄种女人共用的阴道,鲜血终日流淌不止,她就只能坐在便盆上看着兔子跑来跑去,那时应该还没有卫生巾吧?她瞪了他一眼,这副白眼体现了她性格上较为活泼的一面,坏坏眯了眯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大。

要了解女人的体液,还应该知道,它们包括羊水,母乳,月经,尿液,白带,汗,她把双腿平放进了水里,迟疑了一会,然后问坏坏,你说,男人留在女人阴道里的精液算不算?对她提出的这个问题坏坏很难说些什么,他等着她自己说下去。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觉得,算是?不过我们还是谈谈尿液吧,据说日本流传古老的“自尿疗法”,尿液中有各种女性激素,可以抗癌,也可以消除皮肤病。一个趾高气扬的女人在男人的身体上走来走去,尿液滴滴嗒嗒,这样的图像在坏坏的大脑里产生。典型的SM,他想。

我还听说有一种香水,它由白带中一种类似挥发性脂肪酸的物质制成,这种香水用于治疗男人的早泄、阴痿,一般由他们的妻子睡前喷洒在乳房上,应该鼓励妇女们将这种香水带到户外,整个城市将成为一个秘密的诊所。

她真的觉得种类繁多的女性体液能治好男人们的全部问题?果真这样,这个城市将比地球上最潮湿的哥伦比亚LIORO区还要潮湿个三五倍,前者的年平均雨量达到十三米,事实也许将证明,人能胜天,不过她得先发表一篇关于女性体液的论文,将来可以收录在人体器官丛书抽象卷中。又是一连串联想从不知什么地方跑进了坏坏的脑袋,不过这篇口头论文听起来快要结束了,最后她提出:想看看自己的体液究竟是什么颜色。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你必须帮助我,慢慢将盐撒到我的身体表面,就像对待那些学名叫蛞蝓的鼻涕虫,看它扭曲着化出水来一样。

他闭起眼睛想象了一会儿。可以试试,也许是个不错的减肥办法?坏坏的前女友是个一眼看上去相当苗条的女人,但她有两条肥硕的水肿的大腿,不知她是不是肯通过撒盐进行缩水?不过她是不大可能允许的,只要他再在她面前出现,她就会无休止地谩骂他,直到他耳朵里所有的文字都开始混乱。3

你今年多大?她告诉他今年四十二岁。但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她从浴缸里飞快地爬了出来,几分钟后她晃着一个小硬卡片回来了。那张小硬卡片被遮掉上面两行后伸到了坏坏的下巴下面,喏,你看。她的指甲剪成平圆,没有涂上任何颜色。出生1968年3月21日。

他替她拔去了堵住下水道的塞子,他们一起等着水流完。她为自己准备了一块白得耀眼的浴巾。用了很多漂白粉,她告诉他,这样很好闻,但它们比它还贵。然后她指给他看盐的位置。装在一只行李箱里,行李箱搁在厨房墙边,他试着拖了拖,发现拉杆坏了,只好抱着它跟她一起进了浴室,用屁股把身后的门“嘭”地关上。

她已经躺在漂白了的白色上等着他。他向下俯视她。Ready?Action!喊完这一句后她闭上了眼。一刻钟后他从浴室里开门出来,手里拎着那只行李箱,拉链拉上了,但是边缘处布满了细小的白色颗粒,他把它放回先前的位置。男生正背对着他,在煤气灶前忙着,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他放进两块方便面饼,把调料挤下,最后放下青菜,大概三分钟后,他先把青菜基本分成两份,捞到一旁的两只空碗里。另一碗是给我的吗?坏坏想了想。果然,两分钟后,他们面对面地在餐桌前坐下了。

所有专栏都是垃圾,我特别爱看专栏。坏坏注意到,墙角地上,报纸确实一份挨着一份。为了保持精神和肉体的一致性,我只吃垃圾食品。你还是个小孩子。我们班主任只叫我简平,因此你也必须叫我简平。男孩说着话,突然歪过眼神向坏坏的身后看去。它们在我的表面堆积,只能去掉一些角质层,这就跟洗海水浴一个道理,这会使我的皮肤更光滑,一般来说,每周应该做一次,她说着,抓住坏坏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肘。那里一点儿褶皱感都没有。4男人在与极具诱惑力的女人见面之前应该先自行解决一次,这样不至于因为太过兴奋而被对方草率地判断为早泄。——2009年2月22日《上海朝九晚五》C15“幸福的黄手帕”

对于坏坏来说,今天要见面的崇拜者十分漂亮,至少从照片看来。他一个人在洗手间里足足呆上了四十五分钟!他对着大镜子检查鼻毛的时候又想起了前女友。她是他同居时间最长的一位,那会儿的自己可真不自由,总得、必须得,在她的眼皮底下活动。刚才出门前,他在衣柜镜里似乎还看到了她暧昧的微笑。那时,但凡他晚上要出门,她就会穿上她的暗红真丝睡衣,两只脚塞在黑色皮拖鞋里,她会陪他一起走到客厅,靠在门上等着他。她会给他一个吻(嘴唇互相擦一擦而已)。早点回来,说着她就把他身后的房门关上了,让他一个人对着银灰色锁好铁门。一分钟后他下楼,在他后脑勺斜上方的窗口,她一定会看着他,一下把睡衣全部打开。在他转身离开后,她才会重新掖好衣襟,把腰里的带子系得紧紧的。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的腰不到一尺九。

坏坏约定的地点在“糖果”(又是去“糖果”!),之前坏坏一共见过十八个自己的崇拜者,这些崇拜者都欣赏了“糖果”的背景音乐。他从没去过一个更新鲜一点的地方。要是前女友在他身旁,一定会逼着他重新考虑一下。门开了,进来一位一身黑的黑小姐,比炭还黑的紧身裙子,浅一些的黑头发,黑得发亮的高帮皮凉靴,踝骨处装饰着铆钉,垂下几条细细的银链。

等她坐到他面前后他发现她没那么黑了,她化了淡妆,头发也是很随便地披下来。锁骨从连衣裙敞开的领口露出来,至少从看得见的上半身判断,是个苗条的女孩。方型脸,但有个尖下巴(也许是颧骨高的缘故?),粉粉的皮肤,淡蓝色的眼白,涂了淡紫色的眼影,嘴型很好,珠光粉的唇彩,浅红的面颊。他看清楚了,她的十根手指上没有一只戒指。也没佩带穿了戒指的项链。她在他对面坐下了,膝盖紧挨着他的,他好像听到自己骨头发出啪啪两声脆响(真不悦耳),是在同她的敬礼?她转向服务生,今天接待他们的是棍子,从她粉红色的嘴唇中间露出了米白色的牙齿,她的第一个微笑没有给坏坏。棍子则用弯下腰的方式亲热地为她服务,他肯定是在趁机嗅她的头发。但愿他的鼻子患上鼻炎。

你就是——坏坏?你肯定吗?

我肯定。

我崇拜作家!

专栏作家和作家是两回事。

是吗?

是,专栏作家是在报纸上行骗的家伙,登着他们口水的报纸一天以后就被扫进了垃圾筒。

哦坏坏,显然你歧视自己的工作。

我只是告诉你真相,专栏就是金钱,我尊重金钱,你呢,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唯一干的事就是梦见你(一年前坏坏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在专栏旁附上了照片),我总会梦见自己赤裸裸地躺在你的书桌上,但你始终不出现。没有什么捆着我,可我没有勇气离开。从我看你的专栏第二天起我就老做这样的梦。我醒来,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我羡慕你的女友,甚至有点嫉妒她。显然你这样的名人肯定有一个女友。你有一个女友是为了让别的女孩不再烦你,夜晚她会把你带走,就像我想做的那样。我为我在你的书桌上无法睡着而担心,黑色的眼袋将像被横长的智齿挤得外匏的牙那样突起,我为我梦里的皮肤不能良好地新陈代谢感到沮丧,我知道自己不敢呼唤你,在你关在屋里和女友看着电视或和她一起磕着一袋瓜子的时候在你的书桌上呼唤你。不,问题不在于我是否呼唤了,而在于我的声音在梦里受到了钳制,所以我不得不在清醒时见你。

你叫什么名字?坏坏问。我喜欢自己的脸看起来胖乎乎的,可是它瘦了。黑小姐,漂亮的黑小姐,为了表示对她梦境的重视,他答应陪她过一夜,不,不是开玩笑,坏坏强调,接下来他开始漫不经心地吃起了爆米花,而且将没有爆开的金黄玉米粒儿用力嘎嘣嘎嘣地嚼开。黑小姐盯着他的手指看。他把完完整整爆出的玉米花儿都留给了她。对不起,是他向读者们推荐了那个先行释放自己以保持清醒的方法,现在他决定自己试试了,他向她微笑,我去去就来。5

专栏作家也开始骗女孩子了?身体里的坏坏问大脑里的坏坏。

我可从来都没想过。

可外面就有一个现成的,你敢说你不想把她骗到手吗?按照我的观点,人性本恶,人人都有隐藏起来的坏念头,要是你对她无动于衷的话,你的水压机就有些问题了。

它很快勃起了,他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想想谁,伙计,将要有新的任务了,他摩挲着它,所以,给你来个小检查,不错,神经反射通路健全,内分泌功能正常,血液循环系统运转良好(充分的动脉血输入有力阻断静脉血液流出),这里有点脏东西,我看见了。几分钟后他把双手伸到了冷水龙头下,我这可真是不惜代价啊,他想,洗手液在他的手心里滑来滑去。

果然起了效果。一点都不紧张,完全不像刚开始见到她那样,胸口一瞬间就被抽紧了,好了,现在松弛下来了,可以安安静静地听她说下去了。

她在问坏坏为什么要叫坏坏。

可能是我的另一半性格?我不认为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谁,“坏坏”也许就是深藏在我心底里的坏念头的总和,也许就是一些旁门左类的知识大串烧,星座、传说、爱情、宗教,每个字每个想法都有根源,我的父母叫我的真名,但它更像随随便便打个结就剪断的脐带,你呢,黑小姐?

这算是你的自由发挥?不过,就叫这个名字吧,叫什么我都无所谓。我拒绝像我父母给的那个安静的名字那样生活,就像我拒绝像一个电台DJ应该做的那样去做。她说着歪了歪头,嘴咧了一下。

你是电台DJ?从坏坏的牙齿缝里蹦出这几个字。她看了一会儿杯子里的冰块,因为液体已经被喝光的缘故,它们全在底下堆着,她拿起吸管,低下眼睛开始戳她的冰块。

把前奏、主歌、过门、结尾什么的统统去掉,就跟一大清早排完毒后的感觉一样,不用再在有限的空间里周旋好一段时间后,才在括约肌的挤压下缓缓释放出一早想说的话,她直视着坏坏,这才是效率,单刀直入的效率,轻轻松松完成,而且收入也不低,说完她抬起头招呼服务生,他正站在另一张桌子旁边,还要一杯西柚汁,不要冰块。

这感觉不怎么样,就跟衣着光鲜地在路上走,却被人打了劫似的。不,坏坏想了想又补充道,偏偏只打劫掉你一根银皮带。所以,对这个人,不,对这首歌来说,是不公平的。

她死死地盯着他看,并把搁在桌上的右手握成了拳头,一个小拳头,这是一个幽默的动作,但她的目光是严肃的,还带了点气愤。从某个角度来看,我是在帮助它们。流行歌曲是一种具有支配性、能在最短时间内覆盖其他记忆的旋律,这是它不得不肤浅的主要原因。我使它们不再受到任何限制。刚开始,听着“全日爱全日爱离合每天接力赛”“谈及爱炫耀爱谁又了解怎么爱”“凭着爱全为爱”“都会过去都会散去”……也许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情绪刚产生就付出大半,这确实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因为还没有准备好去完成被煽情这一潜在的任务,但你们都知道,听歌的目的就是为了被打动。

我从男性的纯生理角度看,觉得不妥,坏坏一边说一边偷偷按下了录音机上的录音键,他清晰地听到了磁带在他的口袋里发出轻微的嗞嗞声,我们都知道,满足,或者说快感,确实由性高潮带来,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但倘若只给我们高潮,恐怕我们反而不再会对性本身,抱有关注的兴趣。比方讲,我的面前坐着你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也许一开始,就有一些信号,从我的两腿中间释放出来,通过我的脊椎爬进我的大脑,再从我的眼睛里哧哧放出来,如果我有幸得到你同样的回应,火花会慢慢往下,到手指、膝盖,当然,还得回到老地方,再接下来,也许高潮将会出现,这个过程是长了点,迂回,在你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但它能使人最大限度体会到高潮,要是不那样,不那样你就能对你眼前的道路更专注一些了,你知道,许多人都爱听着音乐开车,或是在路上走。

我同意你的观点,当然了,流行无非就是被传唱,很多人都能扯起嗓子喊上两句副歌,但恰恰是因为副歌的存在主歌被取消了,这是没办法避免的,正因为这样,如果我是DJ,我就只放主歌部分,任何旋律简单、琅琅上口、具有高记忆度与认同感的,总之让人一下就喜欢,耳朵最敏感的那一部分,统统都不要。

现在让我们丢掉主歌副歌,喝完这一杯,去我家吧。“去我家吧”,多么热情的邀请,可她说出的表情多么冷漠,这种态度又说明了什么?尽管坏坏随意地举起了杯子,可他并不认为他的嘴唇能顺利地碰到她的脖子,前女友第一次把他带回家时也是这样的,结果他在她家听她主动承认了之前一次又一次的爱情,其中包括她的第一个男人(严格的身体意义上)。与一个表情冷漠的女孩一起过一晚,将会发生些什么是很难想象的,走着瞧吧。

两个人依次走出了“糖果”,坏坏有些紧张,于是他还是穿上了溜冰鞋,在她后面溜来溜去,影子忽左忽右。一个温暖的初夏夜晚,酒吧对面烤鸡翅的小贩看见他们出来,脸上堆起笑。他穿着洗得发灰的蓝色T恤,个子小小的,鸡翅膀、鸡心、玉米棒、羊肉,什么都有,他一边敲打着小铁棍一边喊。黑小姐在炉子边上停下了。火星开始频闪。坏坏往远处滑行了几大步,除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其余的店铺都拉上了铁栅栏门,好像一个个长方型的甲壳虫,在它们前面,黑乎乎光秃秃的树干像是它们举起的一把把武器。

他站在远处看着她,黑色,这样的穿着标志不了任何身份。他向她滑去,她站在人行道上,抽出一串鸡翅膀递给他,自己用牙齿嘶咬起另一串,他注意到骨头干净地没有任何牵连地摊在她另一只手掌上。一只小野兽,他想。

小贩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男人,你不会从新疆来吧,黑小姐问。他来自河南,在这个城市的很多段人行道上都做过买卖。喝点酒就想来几串烧烤,他总结。

你喜欢看报纸?坏坏的微笑有点腼腆。

不,除了你的专栏,还有运程,每一期我都买,它们被我放在床前地板上,我不是在晚上看,就是在中午醒来以后看,我从来没有从头到尾看完一份报纸。

平常,平常你喜欢干点什么?

在路上和那些西藏女人们讨价还价,即使夏天她们也穿着颜色浓烈却暗淡的袍子,肯定有红色和黑色,她们有长长的黑辫子,起毛了,年轻女人的背上也许还有个婴儿,她们卖牦牛骨做的“天珠”,藏银首饰,刀具,脸上连微笑都没有,我喜欢蹲下来,看她们的背包里还有什么。你呢?她碰了碰坏坏的胳膊,这一碰好像就把他一下送了出去。他沿着马路牙子溜,整个人都藏在楼房投下的阴影里,很快又转回到她面前。

我看小说,侦探的,无聊的时候上网,读读色情故事,我无聊的时候不多。我喜欢去人民广场,别笑啊,我就喜欢看鸽子飞起落下。黑小姐莞尔一笑。

在一幢外立墙上画着大型小动物的大楼前黑小姐停下了,坏坏注意到这样的小动物一字排开,共有五个。这时一辆出租车在他们背后刹住,坏坏很想钻进车去,他想他不打算和她有什么身体接触,既然如此。但是黑小姐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几乎有点恳求,同时流露出信任,于是他提起溜冰鞋跟着她上了台阶。出租车愣了愣,向前开走了。

十二个小时后坏坏重新听他的录音带,它清晰地录下了黑小姐的喃喃自语(四十七分钟):……刚才我没法告诉你,我讨厌人民广场。我曾经爱一个男人,爱了整整三年,后来我发现他更喜欢男人,他就喜欢带上一本书去人民广场。我在他旁边坐着,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向我提出分手时他看起来挺内疚,生日时我能收到他的小贺卡,去年开始变成了短信,没有来过一个电话。那时我就发誓,谁向我提到喜欢人民广场,他就不会成为我的男朋友。这就是我冲着你笑的原因,不过,你不会知道啦。……啊,坏坏,你是我崇拜的作家,将来还是。一方给予,另一方索求;一方索求,另一方给予,这是成熟的男人女人之间爱玩的游戏。不过,我永远不会向你索求什么了。……你睡着了,和你在一起我才发现自己有失眠的毛病。就这一点我得感谢你,小病不治大病不愈,我这就去看医生。

这是她留在录音带上的最后一段话。

走走也想写小说了……

那天晚上坏坏就躺在他躺过两个晚上的那张单人床上,走走坐在床沿那里。走走不愿去坏坏家,也不愿回自己家。她说,故事会像人一样,在夜晚时开始躁动。天一黑,好句子就会从大脑的黑暗里爬出来。坏坏躺在床上,只把鞋脱了。他发现,待在这里很好。他说着故事,而她则一言不发。走走:有没有发现,故事是不可以随便讲述的?它不像生活,随随便便就能享受一下。坏坏:它还不成形。不过你听我讲故事,让我觉得拥有一种小小的幸福。这里也好像更有安全感一些?你为什么在乎我的故事?走走:因为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在乎什么东西,因此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就是要我帮你弄明白,你自己在乎什么东西。故事仅仅是一种拥有,写作才是空白本身;故事不能容下世界,写作能。坏坏:嗯,我相信。你善于倾听,并能很好地理解。走走:既然你现在在寻找尖锐派,那么对你来说,寻找的反义词是什么?坏坏:等待,或者躲藏。比如一个侦探寻找凶手,凶手就是躲避。也可以是固守,不过固守更像一个生造的词。还是得看用在什么语境里吧?走走:难道不是失去吗?坏坏:失去的反义词是得到。我觉得和寻找的主体有关,如果你寻找的是一个人,那么等待是合适的。如果你寻找的是一根火柴,那么,失去会合适些。失去和寻找是一个线性的行为关系,不是对立的。用禅宗的哲学来说,寻找的反义词就是不寻找。佛学上讲,明的反义词是无明,而不是暗。走走:嗯,有道理。坏坏:最最反义词的,可能是找不到。比如,寻找一个真情恋人,那么可以是找不到一个真情恋人。当然也可以是等待一个真情恋人。还可以是邂逅,寻找是个积极的态度和行动,邂逅或等待,都比较被动。或者,驱赶或驱逐?寻找是要一个对象,驱赶或驱逐是不要一个对象。还有一个词也可以,期盼、盼望。寻找是一种正向的行动,期盼是一种正向的意愿。行动和意愿可以构成反义词,跟等待类似,但等待本身是行为,等待不一定是意愿。还可以是厌弃、厌离、厌倦、厌烦、厌恶,那也是不寻找的一种……她把头转向他,他发现她的嘴唇因为干燥有了小裂口。她那有小裂口的嘴唇在靠近他的嘴唇,近得都能感到那种令人紧张、尴尬的呼吸的热气了。再近一点,她的整张脸就会变得模糊不清,失去边缘了。“睡吧,”她说,“明天你还要继续寻找呢。”她临走时没有忘记把屋里的灯关上。走走已经离开了至少一个小时,但坏坏仍然没有睡着。刚才她先是坐在床边,后来就靠上了床头,最后索性在他身边躺了一会儿,大腿紧贴着他的。虽然隔了两层薄裤子布,他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她的热乎乎。热气从下往上推进,一直热到胸口,热得就像,你在焦灼的太阳下,偏偏穿了件紧身化纤衫一样,你感到刺痒,难受,想把什么都脱光。像进入阴凉之地一样进入她。用湿润为两个人降温。让她不再那么冷静理性。让她在自己的湿润中游离失所。让她在两个人的湿润里暂时沉没。他还是会跟她讲故事,轻言细语,说些会让她亢奋的话儿?但他却尽量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用非常安详的语气问她:你的小说呢?你想写什么?(聊文学有时能让人热血沸腾,有时又能让人萎然平和。)“我想从寻找的反义词开始写起。”

走走的故事一:不寻之等待

他还记得他抱着女婴回家的那一天。他一直想要一个男孩。现在我们要拐进我们家的小弄堂了,现在我们到家了,这是门,来,上两级台阶,这是我们上楼时放鞋子的地方,这是我们养的狗,现在我们上楼了,这是你的房间,还有这间,这间是爸爸妈妈的房间,但也是你的房间。他对她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好脾气的,缓慢的,求证一般声调略略上扬的,好像她已经能听懂似的。他对她说的话,用的是规范的汉语,没有用家家狗狗之类单音重复的儿语,不过单词尽量简单,没有特别深的含义。现在妈妈要喂你喝奶了,你大约要喝上九个月。你要是喜欢上喝奶,以后就得喝牛奶了。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哪个牌子的牛奶才靠得住,这到将来再说吧。要是爸爸能为你养一头奶牛就好了。这是爸爸的手,它正摸着你的脑袋。爸爸是个左撇子,所以爸爸喜欢用左手抚摸你。妈妈是右撇子,她会习惯用她的右手。我们还不知道你会是哪一种,最好你可以左右开弓,现在你就乖乖躺在妈妈的怀里吧。来,爸爸要出门了,爸爸会给你一个吻。现在你在吻爸爸,你还不知道什么是亲吻。爸爸只是把你的小脸整个按在了他脸上。

他出门的时候开始思索这整个过程,然后发现它非常奇怪地确定了一件事情:不是因为她是个婴儿(虽然她也确实是),而是因为在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这是他的女儿。他不再需要一个儿子了。

他改掉了很多习惯,甚至包括晚上躺在床上看书的习惯。他怕那些纸页发出的沙拉声惊扰到睡在小床里的女儿。他会在她身边一坐好几个小时,看着她,好像是等着她在他眼前一厘米一厘米,渐渐变大。他看着她,看着婴儿的手指有时握起又放开,看着她的胸腔一起一伏和他的一样,他想,也许她是在做梦吧。她会梦见什么呢?他自己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有时她醒来哭闹,他就把她抱在怀里摇她入睡,一边和她讲些他认为她需要知道的一些事。后来他想,这样做对她来说,有什么重要呢?

在她之后,他又失去过一个宝宝,刚刚成形,还没出生。在那一年,他的一个朋友,也失去了一个宝宝。但她不是宝宝。两岁时她死于疾病。那之后他总是坐在书房里想,每年上天会带走多少个孩子呢?

值得庆幸的是,他不觉得他会失去自己的妻子。除了死亡,没人会带走她的。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即使他会在自己的书房待上一整个晚上。妻子最近迷上了种花,她总是反复挖着那一小块土壤。他待在书房里,假装自己正在看书,或者上网。但他其实只是站在窗边,透过镜片和玻璃窗,俯视着妻子的背部。23时55分,孩子心脏停跳,心脏按压半小时之后,抢救无效。0时25分,医生宣布死亡。那以后,他和妻子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话都说了。而他周围的人,也都刻意地,不再提起那个女儿。仿佛她的消失不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如今事情过去一年多了,他们又开始提起自己的孩子。也许他们根本从没注意到,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所以当他有一天,在路上闲晃掉整个晚上后回到家,发现饭桌上,圆形食物罩下压着一张字条时,他是有些纳闷的。为了我们俩人好,我只能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能当面对他说呢?为什么她不把它压到枕头底下,或者衣柜的某个抽屉里呢?他们家没有留字条这样一个习惯。她有什么事,总是给他发短信,像是叫他下楼来吃饭,或是一起去超市购物等等。这张字条出现在他们的婚姻生活里,是与众不同的。为了我们俩人好,她怎么能替他做决定呢?

他拿着那张字条上楼,他们的房间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她的衣服没有了,但仍然没有改变掉整个房间乏味、死气沉沉的印象。他躺在床上反复研究着那张A5大小的信笺,那信笺很朴实,很干净,没有一点小小的痕迹表明,他妻子曾经一边一笔一划犹犹豫豫地写着,一边落下泪来。

他的妻子。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她唯一的男人。他坚信这点。他们都出身于农村,有些东西,不是微不足道的吗?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但他无法搁置自己的想象,她只是想去旅行吧,她有多少积蓄?她考虑的还是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吗?她现在只想远离这一切,她想去一个更空白的地方,不用回忆,不用被迫接受现实,不,也许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想摆脱他,她想去一个没有他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觉得妻子还在那里。她在厨房里烧他喜欢吃的菜,她站在那里,右脚的脚尖点着地踮着。在那些花花草草前面,她继续拨弄着小泥块儿。她的声音,她总是连名带姓喊他。当他终于明白过来,他应该感到痛苦时,他轻轻推开了女儿的房门。他握着那张字条坐在女儿的床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他把字条留在了女儿的床上。他放了好几次,第一次,放在了枕头下面,它立刻消失不见了。第二次,放到了床单下面,但是隔着一层布,他能很清晰地摩挲到它。第三次,他站了起来,试着漫不经心地让它从手中滑落。

隔上几天,他就会走进女儿的房间。希望自己打开门时,发现那字条已经和女儿一样,真的不见了。但它总在那儿。

在那几年里,他丢过一次工作,还丢过钥匙、笔、书、雨伞、钱包、手机,掉了许多头发,原本健壮的身体也减少了一些重量。但就像他没失去生命一样,那字条,待在女儿的房间里,就在他身旁。

朋友们为他介绍过一些女人,他礼貌地见她们,但却不去认识她们。有时他们当着他的面说起另一些女人,或者说起快乐、舒服、甚至幸福,他微笑。他想到一个比喻:所有这些都像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上下两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即使没有真正读过,也可以谈论它,并向别人推荐。

但在朋友们一再的劝说下,他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每天早晨出门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上三遍:我很好,我很快乐,生活充满希望。十三个字,说出口来很简单。

这个习惯坚持了三个月后,他重新开始做梦了。

第一个梦

妻子像夏天的第一滴雨,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挺进,而她没有退缩。

第二个梦

他看到自己屋子的院墙外搁了一把梯子,他循着梯子爬了上去,梯子开始自动向上生长。

第三个梦(他不确定这是一个梦,还是他半睡半醒时,浮现的一个记忆)女儿的葬礼结束后,妻子跌坐在地上。他跟着小棺材往里走,却看到女儿的脸旁,那朵白菊花的花瓣在颤抖,在抽搐,并渗出了淡淡的血丝。

第四个梦

他回到了当初遇见他妻子的那个校园。他即将毕业时她成了新生。他在湖边告诉她,他爱她,他想和她结婚,生许多孩子。

……

女儿死去的第五年,妻子回来了,带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三岁大。他为她种下一棵无花果树,纪念她的到来,他的婚姻或者其他。女孩渐渐长大,她什么都不记得,而妻子也没有告诉他或她任何。他打算把她夭折的姐姐的故事告诉她。

她死的时候没有痛苦。她的眼睛像妈妈,脸型像爸爸。她的性格像个小男孩,有一次头撞到了墙上,她也没有哭。大人们给她拍过很多照片。(他会拿给小女孩看)看,她长得就像你一样,她会很美,很美,她的眼睛和你一样,是杏仁型的。她也和你一样,有很饱满的额头和长着小雀斑的皮肤。她像你一样喜欢听故事。(什么故事?)当然是小红帽的故事。她的手指很长,(有多长呢?)这么长。她的腿像小鹿的腿。她喜欢亲爸爸妈妈。嗯,就像你喜欢做的一样,来,亲亲爸爸。

眼看他就要说出口了。他把他的女儿的细节,重复了这么多次,以至于几乎不可能再沉默下去了。

为了我们俩人好,我只能这么做。

为了她们,为了她们也许能得到的那简单的十三个字,他可以沉默。坏坏:那个小女孩,三岁……也许你可以设置得更小一点?也许就是两岁,那女儿死去的年纪?走走:那是我来到上海的年纪。那时我们住在郊区。要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才能走到我家。两旁是农田。那房子是他们自己盖的。不像城市的这里,到处都是高楼,看出去只有别人家的阳台、窗户、晾出来的湿衣服。你会闻到邻居熬的中药味、煎的带鱼味。你能听到那些母亲们声嘶力竭训斥小孩的喊叫。在我家,你可以很容易看见蓝天。但我不太喜欢我的房间。因为他们不喜欢我对那房间做任何事。我告诉过你,十三岁我就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写那小说的起因是因为我在墙上用图钉钉了披头士乐队的海报。我父亲用手指关节叩打着那墙,后来他把图钉起了下来,就去睡觉了。他一句话都没说。而我母亲让我把那海报扔掉。在那个长篇里我写了一个嫉妒心很重的房间。每次有新的东西进入它,它都会拼命排斥。一直到我去读大学住校,那房间里就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盏亮起来是橙黄色的台灯。桌上有些书,一个杯子。走走说这些的时候,背冲着坏坏,她的身体绷得很直。

坏坏的故事四:图片小许到著名图像艺术家老许

1

小许,图片小许,摄影师小许,摄影家小许,著名图像艺术家老许,十年如一日地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把双脚伸进拖鞋。拉开窗帘时他看见了几日不见的太阳,于是脸上漾起一丝笑意。躺在靠墙一侧的妻子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子问他,几点开幕?

他一边用手指挑选着西装的颜色一边回答,下午五点。真好,那么高雅的画廊,他的妻子说着,慢慢滑下去,我再睡一会儿。

那真是一个高雅的地方。离新天地不远,在石库门房子和摩天大楼的中间,并排两幢,高级酒店式公寓,来此居住的大半是外国游客,因为比其他大楼都更高些,阳光也显得格外充沛。几套沙发椅的摆放使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高级沙龙。雪茄的气味,咖啡的气味和红酒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填充进这个恒温的空间。女老板,典型的台湾人,上海丈夫很会讨她欢喜。他们认为老许的作品中文名字太长,用英文名字给改了,对此三个人之间没有产生任何争论。的确好记。翻回中文是:作品1号,依次类推至作品45号。整个筹划期,女老板一直在手机上和做画框的小老板较劲,画框与衬纸一改再改,这期间老许一直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直到昨天晚上,他才终于向她挑明了他的想法:他不认为该付给她50%的佣金。然而她的反应只是抬起头盯着他看。她的丈夫在一旁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报纸,半个小时,总是那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