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自扰(理查德·耶茨文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4 18:3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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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理查德·耶茨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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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人自扰(理查德·耶茨文集)

庸人自扰(理查德·耶茨文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庸人自扰作者:【美】理查德·耶茨译者:姜向明责任编辑:李玉瑶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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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的夏末,詹妮丝·怀尔德的生活开始变得一团糟。其中最糟糕的部分,之后她常常这么说,最恶劣的部分,就是在它发生前几乎没有任何预兆。

她当时三十四岁,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她对青春的消逝并不在意——反正她的青春也不算无忧无虑的或精彩刺激的——即便她的婚姻与其说是出于浪漫,还不如说是出于人为的安排,那也没什么关系。完美的人生根本不存在。她享受着有规律的生活;她喜欢看书,也有很多藏书;她喜欢她那套明亮的高层公寓,那里可以俯瞰曼哈顿中城的高楼大厦。这套公寓既不奢华也不优雅,但是舒适——而“舒适”恰恰是詹妮丝·怀尔德偏爱的词语之一。她喜欢的词还有“文明”、“合理”、“调节”及“关系”。几乎没有什么会使她烦恼,会教她恐惧:唯一能达到该种效果的——有时甚至会达到令她毛骨悚然的地步——就是那些她不理解的事物。“我不明白。”她在电话里对老公说,“你说‘不能’回家,你什么意思?”她一边打电话一边不安地看着儿子,他坐在地毯上啃苹果,同时全神贯注地看着CBS晚间新闻。“什么?”她说,“我听不清楚。你说啥?……等一下,我到卧室里去接。”

现在她一个人对着子机,在两道关闭的门后。她说:“可以了,约翰。我们从头说起。你在哪儿?在拉瓜迪亚吗?”“不是,感谢上帝,我终于离开了那个狗娘养的地方。我在那边兜兜转转了至少两个小时,才终于搞明白如何叫出租。然后呢,我碰到了一个该死的啰嗦鬼司机,他——”“你喝醉了,对吗?”“你听我讲完好吗?不,我没喝醉。我刚才是在喝酒,但我没喝醉。听我说,你知道我在芝加哥有多少睡眠时间吗?整整一个礼拜,几乎没有睡过觉。每晚睡一到两个小时,昨晚我根本没睡。你不相信,对吧?我对你说的是实话,可你从不相信。”“你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打电话。”“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个竖起来的电话亭,我正打算去——中央车站。我在比尔莫饭店。不对,等等,是科莫多尔饭店。我在科莫多尔饭店里喝酒。”“噢,亲爱的,那不就在家门口吗?你只要——”“见鬼,你没听见我说的吗?我刚告诉你我不能回家。”

她在双人床的床沿上拱身向前,双肘搁在宽松裤上,两只手紧紧地握住电话机。“为什么?”她问。“天哪。有上千条理由。比我可以……比我可以一一列举的理由还要多。比如,我忘记给汤米买礼物了。”“哦,约翰,别说疯话了。他已经十岁了,不会你每次出门他都期待礼物的——”“好吧,还有别的理由呢。我在芝加哥认识了一个姑娘,她是一家酒厂的公关小姐。我在帕尔默旅馆里干了她五次。你觉得这条理由怎么样?”

她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新闻——他有过不少风流韵事——但他这样当面对她甩出这句话还是第一次,就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为了使母亲感到震惊而大吹牛皮。她想说“你想让我怎么想呢?”但她对自己的语气没有信心:听上去也许会有点伤心,那会造成误解;抑或会显得干巴巴的,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那样的话就更糟了。好在他没有长时间等待她的回答。“在回来的飞机上我一直盯着我那张小小的、可爱的航空信用卡看。对此你做何感想?你知道只要我想,我就能随时用这张卡做什么吗?我可以说句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然后就骑上一只银色的大鸟,飞到某个像里约那样的地方;躺在海滩上,晒晒太阳,喝喝老酒,啥也不干,彻底地啥也不干,直到——”“约翰,我不要再听你这种疯话。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能回家。”“你真的想知道吗,甜心?因为我担心我也许会杀了你,这就是理由。杀了你们两个。”

保尔·博格在看CBS新闻,就像怀尔德家的小子。电话铃响时他骂了句“该死”,因为埃里克·塞瓦赖德正在总结肯尼迪议员击败尼克松副总统的概率有多大。“我来接,”他老婆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喊道。“不用,不用,没事。我来接好了。”有时,他的法律事务委托人会把电话打到他家里来,他们想立即听到他的声音,不想被人忽悠。但这通电话并不是他的客户打来的。“哦,”他说,“嗨,詹妮丝。”“保尔,我很抱歉在晚饭时间打搅你,但我真的为约翰担心死了……”

他听着,不时用一些问题打断她,他的问题令他老婆慢吞吞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关掉了电视,尽可能挨近在电话机旁的他,她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当他说“……担心他会杀了你吗?”,她脸红了,一只手哆嗦了起来,手指在不经意间溜进了她的嘴巴。“……好吧,我当然会竭尽所能地帮你,詹妮丝。我现在就去那里——你知道——和他谈一谈,看看问题出在哪儿。你别急,别担心,好吗?我一完事就回你电话……好的,詹妮丝。”“我的天!”他挂掉电话时,他老婆惊叹道。“我的领带在哪里?”

她找到了他的领带,又急匆匆地把他的大衣从客厅壁橱里抽出来,结果把金属衣架都摔在了地上。“他真的威胁说要杀了她吗?”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哦,看在老天的分上,娜塔莉。没有,他当然没有‘威胁’她;他这么说显然是出于紧张或激动——我回来后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的。”

他反手甩上了门,但她又把门打开,跟在他后面,向电梯间走去。“保尔,晚饭怎么办呢?”“你一个人吃好了,我会在上城随便吃点的。还有,你不要给詹妮丝打电话。我希望她的电话保持畅通,这样我随时都能给她电话。好吗?”

他们住在西北村里一幢新建的高楼里。博格估摸着顶多十分钟他就可以赶到科莫多尔,他轻轻松松地把车开出了停车场,开在哈德逊路上,向着上城而去。他为有车带来的便捷及自己熟练的驾驶技术感到高兴。他也为詹妮丝的声音从开始的绝望变成恢复了勇气和信心而感到高兴,还为她首先给自己打电话而感到高兴。在等一个闹市区的红绿灯时,他俯身向前,匆匆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确认一下自己的头发和领带是否整齐,同时也欣赏一下自己那张清醒的、男子汉的脸。直到后面的一辆车朝他按喇叭,他才发现已经转绿灯了。

他一走进底层的酒吧,就看见了那个他要找的人。约翰·怀尔德独自坐在远处靠墙边的一张桌子前,凝视着面前的一杯酒,一只手撑住前额。不过,要让这次会面看上去像是一场偶遇,这一点很重要,而且做起来也不难:因为他们俩都在附近的写字楼里上班;他们下班回家的路上会到这里来喝一杯,常在这里见面。为了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怀疑,他的半瓣屁股坐到了吧台凳上,点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酒调得淡一点”——在心里默默地数到一百,然后再次把目光扫向了怀尔德。没有任何变化。因为紧张,他的头发被撩得乱蓬蓬的(就这一点显得不同寻常,因为他平时对头发的在意甚至都达到了爱慕虚荣的地步),他的脸藏在暗处,看不出他是喝醉了酒还是疲惫不堪,或者是——算了,不说也罢。不过,从头到脚,他还是和平时一样:一个矮小的、冷静的、身材匀称的人,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商务西服,里面是一件新衬衫,打着黑色的领带,在他腿边的地上放着一只高级的手提箱。

博格转头看着吧台,希望怀尔德能先看见他;他再次数到一百,然后拿起酒杯向着酒吧那头走去,他希望自己的步态显得轻松自然。他说道:“嘿,约翰。我还以为你在芝加哥呢。”

怀尔德抬起头来,他看上去惨不忍睹: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眼神显得有些涣散。“刚回来吗?”博格问道,一边拉出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刚到不久。你这么晚出来干吗呀?”看来他至少知道现在的时间。“一直忙到七点钟才离开办公室的。七荤八素的一天。开会,接电话;有时候各种事情会集中一起来。你知道的。”

但怀尔德没有在听。他大口喝完了杯中酒,说道:“你今年几岁了,保尔?四十?”“马上就四十一了。”“狗娘养的。我还不到三十六,感觉却像上帝一样老了。服务员!那个该死的服务员跑哪儿去了?”他的眼睛转了回来,目光清澈而热切。“说点别的吧。我们俩都娶了一个相貌平平的老婆,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呢?”

博格感觉到一股怒气从头颈涌上了头皮。“得了,”他说,“你知道自己在说蠢话。”“但这是实话。见鬼,我这边的情况还可以理解,因为我本来就(1)是个侏儒。小时候,人人都说我长得像米基·鲁尼,我的意思是像我这样先天不足的人要找个漂亮老婆可不是桩容易的事。我估计,我看上了詹妮丝是因为她年轻时有一对又大又好看的奶子;我觉得为此可以忽略掉其余的一切,短腿,粗脖子,丑脸:我想让自己一辈子都埋在那对奶子里,把其余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上帝啊。不过,那是我的情况;你的情况呢?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个高大的男人。你怎么会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拴在一个像娜塔莉这样的鳄鱼身上呢?”“得了,你住嘴吧,约翰。你喝高了。”“放屁。你咋知道我喝了多少老酒?我需要睡觉,仅此而已。我这一个礼拜在芝加哥,几乎没睡过什么觉。在帕尔默旅馆的床上辗转反侧,头痛得想要喊救命,脑子里不停地打转,像个发疯的——我不知道怎么说。有几天我还找了个漂亮的小妞陪我一起辗转反侧,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睡不着。不过,你知道吗,我对自己有了不少认识。有时候,在你睡不着的时候,你会想明白一些事;我不知道别人会怎样,反正我是这样的。我他妈的想明白了很多事。然后在机场回来的路上,我碰到了一个该死的废话连篇的出租车司机,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哦,天哪,你在生我的气,对吗,保尔?你在生气,因为我管娜塔莉叫鳄鱼。”“我没生气,我在为你担心。你看上去脸色很差,话也说得语无伦次的。老实说,我觉得你今晚无论如何还是不要回家为好。”

怀尔德用力地舒了一口气。“我也这么觉得,老朋友。你说得太对了。我想把这个意思告诉詹妮丝,但她就是不理解。听我说,你给她打个电话,好吗?你向她解释一下。”“没问题,约翰。我过会给她打。”“因为我觉得,只要是你对她解释的她都会理解。她觉得你就是他妈的亚伯拉罕·林肯。”“行了,约翰。”“你是个幸运的混蛋,你知道吗,保尔?我的意思是律师是专业人士,就像医生和神甫:不管你们说什么,大家都会听。不像我,是一块被人人踩在脚下的烂泥。出租车司机,服务员,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些混账东西的牺牲品。这些王八蛋都欺负我。”“出租车司机说什么了,约翰?”“哼,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开车像疯子,我一直在叫他开慢点,你知道,我坐在后座上前仰后颠的,而他说‘老兄,你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你太神经过敏了’。“还有一点你也很幸运:你没有小孩。我对天发誓,如果不是为了汤米,我就会带上那张小小的、可爱的航空信用卡,骑上一只银色的大鸟,飞到某个像里约那样的地方;躺在海滩上,晒着大太阳,直到把钱全部用光,然后就开枪打碎自己的脑壳。我是说真的。”“不,你不是认真的。我们理智一点好吗,约翰。一个礼拜不睡觉,任谁都受不了。我觉得你需要去看医生;你需要镇静剂,然后好好休息。我开车送你去圣文森特医院吧。”“听着,博格。你是个好人,你在办公室里辛苦了一天,我很抱歉我管你老婆叫鳄鱼,因为她也是个好人,她多半已经煮好了一大锅美味的鸡汤面在家里等着你呢,但是如果你打算把我关进某家医院的话,我会翻脸不认人的。”“没人要把你关起来。你疲劳过度了,应该去圣文森特医院检查一下。他们会设法让你入睡,等到你明天或者后天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你会觉得焕然一新的。或者说是回到了以前的你。这是现在唯一该做的事。”

短暂的停顿。“让我考虑一下。”这个考虑一下意味着再点一杯酒,然后他一口吞下了半杯。“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接着他说,“送我去瓦里克街吧。”

博格做了个苦脸,因为他一开始就担心怀尔德会提出这个建议。几年前,他们俩在瓦里克街合租了一间又脏又便宜的地下室公寓(真的是一间地下室公寓,就是市政府主张取缔的那种),目的是为了有一个可以从婚姻生活中解脱出来的藏身之地。他们把那间公寓打扫干净,刷上白漆,放置了一张双人床和一个酒柜,柜子里摆满了老酒,一台二手的电炉和冰箱,以及别的零零碎碎,这些东西足以使这间公寓变得“舒适”,再加一台未登记在册的电话:在他们俩碰到怀尔德所谓的“飞来横财”时——一个单身的风骚姑娘——他们可以躲在那里享受一个下午或者甚至是几个晚上,对家里人就说是去外地出差,然后做回一个快乐的、即便还有点紧张的单身汉。不过,这个主意实际上并不像听上去那么美好:因为他们俩从来没有截获多少真正的“飞来横财”。“你不是真的想去瓦里克街,约翰。”“谁说我不想的?怎么回事,你想一个人去那里吗?”“不是,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去那里了。而且,如果芝加哥的那个姑娘不能帮助你入睡,那你凭什么觉得别的姑娘能帮到你呢?”“也许值得一试。你认识丽塔吗?在《时间与生命》杂志做市场调查的那位?当然,现在给她打电话可能太晚了点。或者找那个人高马大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嫁给了医生的那位?不,等等,她搬去了波士顿。”“得了,约翰,现实一点吧。”

怀尔德终于认输了。“现实一点,是啊,那就是我的问题。我这一辈子都活在不切实际中。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多么想拍电影吗?老天爷啊。”他喝掉了杯中酒。“好吧,博格,我听你的。再让我喝一杯,我就会变得无比现实。服务员!”他尽量伸长手臂,把酒杯举到了过道里,要不是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台子,他可能会从椅子上摔下来。“你不需要这么大喊大叫,先生。”服务员说。“你也不需要这么摆架子。”“听着,先生,我不是必须为你服务的。”“是吗?那好,你愿意舔我的屁股吗,老油条?”“好了,”博格说着把几张钞票放在了桌子上。“好了,我们这就走。来吧,约翰,我帮你提手提箱。”“你啥意思,我自己的箱子我不能拿吗?你以为我是个瘸子吗?”

但那只箱子确实给他造成了麻烦:它夹在了一扇玻璃门中间,他骂了句“狗娘养的”,人们纷纷扭头看着他;他们走在通往列克星敦大街的路上时,他好几次停下脚步,把箱子放下来,有一次还险些撞倒一位女士,因为他说他提得手疼死了,他的腿都他妈的要断了。

博格在穿越市区的车流中闪转腾挪,怀尔德默默地坐在车上。但是,当他们开上了第七大道那条长长的车道时,他开始在后座的门边扭来扭去,一只手在空中乱舞,像是要遮住自己的脸。“看在上帝的分上,保尔,你开车小心一点好吗?你开得慢一点好吗?”“你放松一点,约翰。我开得足够慢了。”

这是个繁忙的夜晚,在圣文森特医院急诊入口处——一副副担架抬进来,值班护士或见习医生蹲下身围在担架旁,一个脸上流血的中年妇女在检查台上呻吟——不过,博格看见了一个用屏风隔开的隔间,里面有一个穿白大褂的青年坐在桌子前,显然这是个管事的。“医生,我们的情况并不是很紧急,但我这个朋友真的疲劳过度了。他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没睡觉了,他需要镇静剂。老实说,我觉得他也许是得了某种神经衰弱或——”

事后,博格想不起来他是怎么把这句话说完的:他只记得医生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忽闪忽闪的,一会看看怀尔德,一会又瞅瞅博格。怀尔德早就把他的衣领和领带都松开了,可他此时仍在把领子拽得更开,他的动作非常狂暴,把一粒衬衫纽扣都扯掉了,在地上打转。医生让他坐下来,他把箱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坐进了这里唯一空着的一把椅子——一把老式的大轮椅,用上了清漆的黄桑木做的。坐进了轮椅的怀尔德显得十分矮小、可怜兮兮的,尤其是在它向后倒去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位护工赶紧撑住了轮椅。“您出去一下好吗,先生?”医生说,博格立即服从了。他的两条腿隐隐作痛。他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只想快点回家。这一切马上就能结束了。“哦,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保尔。”詹妮丝会这么说。“我无法想象要是没有你我们该怎么办。”

屏风很薄。他听不见医生的问话和怀尔德的回答,但他估计肯定是常规的登记手续——姓名,年龄,职业,家属,病史,以前的失眠情况——然后,突然间一切都乱了套。“……你他妈的说对了,我经常喝酒。睡不着觉的时候你他妈的会做什么呢,小崽子?嚼奶糖?看‘午夜剧场’?打飞机?听着!听着,你这个受教育过度的自大狂,你这个娘娘腔的小——听着:这个礼拜我弄明白了自己身上的许多事。这些事再过一百年你也理解不了……”

在博格回到隔间那里时,只听见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那是怀尔德用一只脚猛踩轮椅前面的搁脚,把它给踩断了。护工急忙说道:“别激动,先生,别激动。”

医生从他那杂乱的文件堆里站起身来,怀尔德还在说着:“我这辈子一直是一块被人人踩在脚下的烂泥,但我现在琢磨出来了,在我身上也有伟大之处。我身上也有伟大之处。还有,如果你不马上停止用那种眼神看我,如果你不让我住进这家该死的医院,我就要摘掉你的眼镜,把它塞到你那该死的喉咙里去。你听懂了吗?”

接着,那位护工把他的轮椅转了个方向,推着他沿着大厅走了出去,而医生则在向博格解释他们这里没有治疗怀尔德的设施,因此他建议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立即把他转送贝尔维尤医院,而且可以立即为他叫一辆救护车。“我现在先给那边打个电话,”他说,“他们会为他做好准备的。”

紧接着,博格就挤坐在一辆救护车的狭窄长凳上,那只手提箱就夹在他的两腿间。博格一直以为躺在担架上的病人都是脸朝上的,但怀尔德却是俯卧的,车上的三四个随车人员还七手八脚地按住了他,而他仍在自说自话地嚷嚷,他喊得语无伦次,只能听出“他妈的”、“畜生”和“伟大”这么几个词。在昏暗的粉灰色灯光下,博格看见怀尔德的大衣和衬衫在肩膀那里都起皱了,他把衣服拉拉整齐,然后揉了揉怀尔德汗涔涔的、哆嗦的后背,他希望这样能够让怀尔德定下心来。“约翰,”他说道,不管怀尔德是否能听见他的话。“你需要好好休息,接下来你就能好好休息了。现在你只要放松下来,你会没事的。”正说着,救护车突然提速,警笛也拉响了,开始是低沉的哼哼,在车子拐出市区的时候变成了刺耳的嘶鸣。“嗷!”怀尔德不停地叫唤,就好像平稳的行驶途中满是让人浑身淤青的颠簸和坑洞。“嗷!……嗷!……嗷!……”

贝尔维尤医院——或者说他们来到的贝尔维尤医院里那个像迷宫一般的部分——让人完全找不到北,就连博格的脑子也在一时间糊涂起来。他站在一边,像个傻瓜一般张着嘴,提着怀尔德的手提箱,直到某人塞给他一张打印表格,抬头是纽约市卫生局,告诉他把名字签在哪里,把家庭电话和办公电话填在哪里,告诉他在“关系”一栏里填上“朋友”二字。他飞快地填好了表格,因为在他填完前他们不让他看怀尔德。然后,他发现自己其实已经看不见怀尔德了,因为他的两条胳膊被牢牢地吊在两个高大的护工的脖子上,他们拽着他往前走,他仍在对着一个关上的电梯间大喊大叫,第三个护工在电梯口推着一辆轮椅等着他。他们不仅硬生生地把他按进了轮椅,而且把他绑在了轮椅上。电梯门开了,他们把他推进去,博格看见轮椅背后刻着钢印的字样“精神病”。“喂,”博格对着一个离他最近的穿白大褂的男子说道,“请问你们这儿的流程是怎样的?”

那男子笑着耸了耸肩,然后用不知是西班牙语还是意大利语飞快地说了起来。“你是医生吗?”“我?不是。医生在那边。”“这是您的箱子吗,先生?”另一个人问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是的——在这里——等一下,我这就拿走。”

然后他说:“医生,不好意思,但我有点——您能告诉我这里确切的流程是怎样的吗?”

这人也很年轻,就像圣文森特的那位,不过非常英俊,要在一部描写大都市医院的电影里扮演个风流倜傥的男主角也绰绰有余。“您说流程?谢谢你,亲爱的。”一个护士或助理护士把一个汉堡包和一杯咖啡递给了他,他说道。“不用谢。”“我的意思是,”博格说,“您能告诉我他们会对怀尔德先生做些什么吗?”“怀尔德。”他放下咖啡,拿起了一个纸板夹,眯起眼睛看着。“哦,有了。你就是那个把他送进来的人,对吗?贝格先生?”“博格。我是一名律师。”他整了整大衣,以此进一步证明自己是个上等人。汉堡包温热的香味让他更加觉得饥肠辘辘。“嗯,他会像所有的病人一样得到治疗,博格先生。”医生嘴巴里塞满食物说道,“首先,他们会让他睡上一觉。”“你估计他要过多久才能出院呢?”“难说。现在是礼拜五晚上,而且是劳动节的周末。心理医生要到下周二才会回来上班。多数要等到礼拜三或礼拜四,他们才会来评估他的病情。评估好后,就完全由他们说了算了。”“我的天。我忘记劳动节这茬儿了。这真是——如果我没忘,我就说什么也不会签那张纸了——我的意思是这实在是——太倒霉了。”“我觉得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医生边嚼边说,肉屑和面包屑不断从他的嘴角飞出来。“我认为您做的没错。您瞧,您是位律师,就是说您是个和警察打交道的人啰?”“不是,我的客户是——不是,我不和警察打交道。”“哦,好吧;就算这样,您也看到了他的那副样子。”他用白色的袖管擦了擦嘴,袖管上留下了一抹番茄酱。“您觉得哪样更好呢?是让他安安全全地在这里住一阵子好呢,还是让他在大街上瞎晃悠,然后警察把他抓起来,以扰乱治安罪把他关起来好呢?”(1) Mickey Rooney(1920—2014),美国著名喜剧演员,身高只有一百五十七厘米,常在电影里扮演侏儒的角色。第二章

他在大汗淋漓中醒来,鼻子里闻到一股腐烂、恶浊的气味。一只光秃秃的电灯泡在他的眼前闪耀,他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钢架床上,床用铁链绑定在墙壁上,就像战船或监狱里的床铺一样。“……全部出去,”一个声音嚷道。还有别的声音:嘟囔、谩骂,难听的咳嗽和吐痰声,响亮的放屁声,床被折起来推向墙壁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和丁零当啷。“动起来,动起来。全部出去。”

他坐起来,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从床上拽了下来。他穿着一套灰色的棉布睡衣,睡衣于他太大了:睡裤绊住了他那双哆哆嗦嗦的光脚,衣袖完全遮住他的双手。他站在灯光下,眯缝着眼睛,摇晃着身体。他先是卷起了衣袖,发现手上戴着一个松垮垮的塑料手环,上面写着“怀尔德·约翰. C.”,然后弯下腰去卷裤脚管,但有人从后面踢了他一脚,他摔倒在地上。他抬起头来,惊恐地看见了一个黑人的愤怒的脸,那个黑人和他穿着一模一样的睡衣。“当心屁股,伙计。这里是走道。你不可以趴在那里搞你自己。站起来,走起来。”

他服从了。一张张的金属网板被拉出来罩住了折叠床,这样就没人能用它们了:这里确实是走道,供人走路的地方。走道上涂着黄色、绿色,棕色和黑色;这条道既不很长也不很宽,却挤满了各种年龄的人,从少年到老人,有白人、黑人,还有波多黎各人,这些人分成两组,以相反方向在这条走道上散步。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各色各样。他们一会走到灯光下,一会又走进阴暗里,然后再次走到灯光下。有些人在互相交谈,有些人在自言自语,但大多数都沉默无语。他感到脚底下有温热的沙砾,接着踩上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然后他看见前面黑色的地上散落着一摊又一摊的痰液。有些人穿着脏兮兮的纸质拖鞋在散步,他很羡慕他们;有些人在抽烟,他们的睡衣口袋里放着香烟盒,看见这个他噘起了嘴唇。接着,他看见有些人穿的不是睡衣,而是拘束衣,他想要像个小孩子一般大哭一场。

走道两端的窗户都关着,外面罩着金属网:室外的光线暗淡——不是一个灰暗的早晨,就是一个灰暗的黄昏——这里没有任何风景可看,只有通风井和不设窗户的墙壁。

在走道中间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绿色工作服的黑人护工,怀尔德赶紧朝他跑过去,他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比如:我的衣服在哪里?我的钱在哪里?哪里可以打电话?我们在这里干吗?——可是,当他走到那人面前时,他又胆怯了,他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此时他唯一知道的事就是他的膀胱快要爆炸了。“对不起,”他说,“卫生间在哪里?”“就在那儿。”

他按照那人手指的方向走进了一间亮堂堂、臭烘烘的厕所,有人蹲在马桶上,有人站在长长的小便池前,琢磨着朝哪儿撒尿比较好。“摆在这里的,”另一名护工对他解释说,“是你的牙刷。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所以不会搞错的。看见这条胶带了吗?上面写着怀尔德。完事后把它放回到这块搁板上。别人不可以用你这把牙刷,你也不可以用别人的牙刷,懂了吗?这样就没人会染上牙龈炎之类的。懂了吗?”

但是没人有自己专用的剃刀。在医务人员监督的目光下,男人在一面白花花的镜子前排成四到五排,等着刮胡子。“……你刮好胡子后,用水冲一下剃须刀,然后把它放在架子上。别对剃须刀动歪脑筋,里面的刀刃是拿不出来的。这种剃须刀是锁死的……”“……只有新来的才可以洗淋浴。只有新来的才可以洗淋浴。不是你,冈萨雷茨,你给我从那里滚出来……”

公用淋浴房里没有肥皂,水量也无法调节:新来的病人站在滑溜溜的铺板上,尽力把自己洗干净,直到护工给他一只手一条毛巾,另一只手一套他专用的棉睡衣。“可以给我一双拖鞋吗?”“没有多余的拖鞋,全发掉了。”

然后就是回到走道上,除了散散步没别的事可干。他经过一扇锁着的门,门上有一扇小小的网格玻璃窗,透过窗户他看见里面是一间软壁病房。墙壁上铺着摔跤运动员或体操运动员用的那种帆布垫,地上也铺着垫子。里面没有人,但隔壁一间有人:一个穿着拘束衣的男子脸朝下躺在垫子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大腿上有一条黑乎乎的尿渍。“……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两排散步者都退到了一边,给一个年轻的白人男子让路,那人挥舞着双拳冲到了大厅中央。他赤裸着上半身,睡裤已被他整齐地撕到了拳击手短裤的长度。他在一团淡黄的尘埃里左扑右突、闪转腾挪,左一记勾拳右一记直拳,忙得不亦乐乎。“……你们这些白痴理解不了吗?我不在乎!我想让爸爸看见我的这副样子!”“好了,亨利;现在,放松。”一名护工说着从后面跑上来,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但那个处在幻想中的拳击手转过身来,双手捏拳对着他。“别叫我亨利,你这头愚蠢的黑驴……叫我医生,不然我就打断你身上的他妈的每一根骨头……”“你不会打断任何人的骨头,医生,”另一个护工说。他们俩抓住了他的胳膊。这两个护工都比他高大,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迫使他转了个向,押着他走过了过道。在他们的控制下,他没有抵抗,但他的叫声却越来越尖,最后听上去竟像要哭出来似的。“……去你妈的,如果我想让我爸爸看见我这副样子,这关你这个又傻又黑又蠢的狗杂种屁事——”“你爸爸不会看见你这副样子的,医生;现在你安静下来,除非你想让罗斯科来给你打一针。”“对,对,给我打一针,你们就知道这个。多了不起啊!哼,你们这些可怜的、愚蠢的——你们会怎么做呢?回家去告诉你们的老婆,‘嘿,宝贝,我今天摆平了一个医生’?‘我今天真的操了一个白人医生的屁眼’?还有,别忘了我说的就是你们两个,还有你们的小(1)兄弟罗斯科,想把我送到温代尔去。我要去告这家医院,说你们滥用——滥用——滥用职权。等到真相——等到真相大白,你们全都要……”

现在看不见他了,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因为他一走身后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和嘘声。另一个穿绿制服的黑人匆匆穿过走道,手里拿着一支皮下注射针筒;他停下脚步,在灯光下眯着眼看着针筒,把它举得高高的,用拇指推动针管,使针尖上刚好冒出一滴药水,然后又向着那个大呼小叫的家伙奔去。“抓住他,罗斯科,”某人喊道,“好好修理他。”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然后两排队伍又走了起来。

怀尔德觉得自己的手肘被人轻轻地捅了一下,然后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说:“你想吻我吗?”“什么?”

一个分外英俊的黑人小伙子站在那儿朝他微笑,头上缠着用睡衣做成的头巾,轻轻地摇晃着肩膀,展示着他的裸体美,一只手里还握着微微勃起的阳具。“你想吻我吗?”“不想。”“噢,没关系,没关系。如果你想,你可以吻我,但你必须先说‘我爱你’。”

到了吃早饭的时间。走道一端的双开门打开了,两排队伍迅速汇成一股你推我搡的人流。“……听着,别挤,立定。两个两个往里进。两个两个往里进。要不然就谁都没有饭吃……”

饭堂里的逼仄感甚至比外面更严重:一旦你被别人挤得弯下了腰,侧着身体走在一张长桌和固定死的高背的长木凳之间的狭窄空间里,你就无路可退了。怀尔德被挤在一个满嘴没有一颗牙的老头和满身都是赘肉的男孩之间坐了下来,男孩的嘴巴大张着,淌着口水,就好像桌子把他那凸出的大肚子给顶疼了。每人一塑料碗麦片粥、一听牛奶、一大杯温咖啡。直到他用一把军用的铁皮大调羹舀起了麦片粥,怀尔德才发觉自己是真饿了。如果他吃得下这碗粥,如果他喝得下这杯咖啡,如果他能抽一支烟,如果他能打一通电话,那他就还有机会回到一个正常人的世界。但是,那个老头颤颤巍巍地勺起粥来,在送入嘴里前总要洒掉一些,而那个胖小子则干脆双手捧起碗来,直接把脑袋埋了进去,像一条狗似的口水长流,漏下来的粥淌到了他的胸口。接着,另一张桌上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终于可以从饭堂里解放出来了,怀尔德发现那些看上去还比较正常的人开始在走道口聚拢来,那里有个小拐角,面对着上了锁的前门。门旁边有一张财务用的高凳子,上面坐着一个警察——不是穿制服的医院警卫,是真正的纽约市警察,有全套行头,警徽、警棍、装在皮套子里的手枪。他悠闲地嚼着口香糖,不和别人说话,甚至也不和护工说话,他戴着一副墨镜,镜片外侧是亮银色的:如果你想看他的眼睛,你能看见的就只是自己伸长脖子注视着他的镜像。即使如此,这里看上去仍然是最佳之地:在这里发生的事最有可能是合理的。“嘿,你好呀,小矮子。小矮子今天过得好吗?”说这句话的男人并不比怀尔德高多少,而且长得很丑——菜色的脸,两只眼睛挨得太近,笑起来一本正经,还露出里面的满口烂牙——但他的睡衣口袋鼓鼓囊囊的,放着一包香烟。“他们昨晚把你送进来时我就看见你了。好小子,你可真够轰轰烈烈的。”“是吗?”他只记得昨晚自己躺进了救护车,保尔·博格抚摸着他的后背,之后发生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大喊大叫,一分钟里说出来的话有一英里长;他们给你打了一针,可你还是不闭嘴。我就想,天哪,这次来的客人可是个厉害的角色;他肯定是个高大的狗杂种。然后我看见你甚至比我还矮,这不是搞笑吗?我差一点就笑晕过去了。”“是吗,好吧。我说,能给我一支烟吗?”“我会救你的,”那人说着转身走开了。“救我?”“他不会救你的,”另一个人说,“他从来没救过任何人。他是个混蛋。”

接着,门开了,一股冷空气涌进来——不是新鲜空气,但凉爽、好闻,那只是因为它来自一条更宽敞也更干净的过道——传来一阵响亮的、欢乐的大合唱:“查理!……嘿,查理!……你好吗,查理?”(2)

他的身高有六英尺多,体格像个重量级拳击手。他是个黑人,像别人一样穿着绿色的制服,但他是所有绿制服的头头,这里的每个人都归他管。他把钥匙圈放进口袋,推着一辆送药车,慢吞吞地走进了病房。“早上好……早上好。”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就连那个警察在确保门锁好了后,也和他打了声招呼:“早,查理。”“嘿,查理,你能过来一会吗?”“查理,听我说,你还记得我昨天问你要的东西吗?”

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围在他周围。他推着小车,在走道的正中央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对大家讲话。“营养品,先生们!”他朝走道的一头喊。接着,又朝另一头喊:“营养品,先生们!”送药车上的托盘里摆着许多小酒杯,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像波旁威士忌或枫叶糖浆:当然都不是的,但味道确实和这两者有点相似。“你给我带报纸了吗,查理?”一个腋下夹着一捆脏兮兮的报纸的人说。“哦,得了,舒尔茨先生,你的报纸够多了。等你用光手头上的报纸,或许我会给你带一份新的进来。”他转向一名护工。“昨晚收了几个?”“八个。现在病房里总共有一百一十七个人。”

查理眉头一皱,摇了摇他的大头。“人满为患了。今天还有更多人要进来,明天也有,还有下个礼拜一。这么多人,我们没有那么多设施啊。”钥匙圈叮当一响,他打开了一扇上面写着“非请莫入”的门,里面瞄上去像是一个舒适的小房间,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放着杯子的架子,一只电炉子,一套咖啡壶。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包波迈牌香烟。“好了,一个一个来,先生们。”他对着挤在他四周的一双双渴望的眼睛说道,“请你们往右排成一列。一个一个上来,每人只有一根。你没有,杰弗逊先生,你的口袋里有一包了。你知道规矩:这是病房香烟……”

随着查理的到来,一切都略微好转起来,他带来了“营养品”和病房香烟。室内的光线没那么刺眼了,阴暗处也没那么黑暗了。怀尔德又有了许多新的发现:靠在墙边的一张长木凳,在折叠床之间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的地方,甚至还有一个可以躺下来的地方——在走道尽头的一个角落里,地上铺着四块脏垫子,那里离散步的人流比较远。不过,软壁病房还在那儿,总共六间,其中一间里关着一个形象扭曲的人,就是在早饭前对着空气挥舞拳头、大喊大叫的那位。他躺在那儿,嘴巴依旧张得很大,一副气愤填膺的样子,好像吃完药睡着了也会随时叫嚷起来。他的黑发因出汗而显得亮晶晶的。“是谁给斯皮瓦克医生打针的?”查理用浑厚的声音问道。“是罗斯科,查理。他表现得相当糟糕。”“他的裤子是怎么回事?”“是他自己撕掉的,他想把自己打扮成拳击手。然后他又开始大吵大闹,嚷嚷着要控告这里滥用职权什么的。没有别的处理办法了。”“我搞不懂。我以为他康复得相当好呢。”“他时好时坏的,查理。”“嗯。”查理再次掏出钥匙。“好吧,至少我们可以把门打开。我不希望他醒来时发现门是锁着的。另外,再给他一套新的睡衣。”“好的,查理。”“啊,查理,你是一个王子,”一个虚弱的、颤抖的七十多岁的老头说。“一个凡人中的王子。我对天发誓——我对天发誓你是一个圣人,查理。”“呃,弗雷先生,我谢谢你的夸奖,但我的香烟已经全部发完了。而且,我恰恰知道你已经领过一根了,因为你想再赚一根。”“啊,圣母马利亚,你知道香烟是什么吗?它是我需要的精神支柱,查理,我的精神支柱啊。”“这种事情不归我管。你干吗不去坐一会?我还有其他人要照料。你,先生,你是新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怀尔德,约翰·怀尔德。”“你吃过营养品了吗,怀尔德先生?”“是啊,‘营养品’,”那老头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是甲醛。”“你说够了,弗雷先生;忙你的去吧。”然后,他说:“是乙醛,怀尔德先生。你每天服用三次,它对你有很大的好处。可以镇定你的神经。”“知道了。你是护理主管吗,还是……还是别的什么?”“我是一名男护士。这里每天都有护士值班的。我的上班时间是八点到五点。”“噢。那好,你听我说,我需要立即打一个电话,这很重——”“哦,不,怀尔德先生。你在我们这儿不能打任何电话。”“呃,要过多久——我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医生呢?”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要等到下周二心理医生才会回来,最快下周四他们才会给他做检查,而接下来他在这里还要待多久就取决于他们的诊断。“所以说呢,”查理说,“我建议你尽量让自己在这里过得舒服一些。”

他慢慢地走开了,屁股后面跟着一帮乞求者,怀尔德站在那儿,看着他慢慢走远,耗时之长简直令人难以忍受。“舒服?”他说。突然间,他起步走起来,然后飞奔起来,两脚又踩进了黏液里。他惊呼起来,连他自己都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舒服?在这个他妈的地方?你他妈的脑子进水了吗?”

查理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对着这帮叽叽喳喳的男人竖起一根长长的食指,以示警告。“怀尔德先生,我要你现在马上放低音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不希望对你说第二遍。”

黄色,绿色,棕色,黑色;黑色,棕色,绿色,黄色。想要对这里的声音听而不闻,想要对这里的气味闻而不觉,唯一的方法就是专注于色彩,除此之外就是散步。走过厕所间,来到那个警察坐着的地方;转弯,走过食堂,来到另一端;再转回来。一个个子矮小的人可以这样走在人流里而不被别人发觉,只要他嘴巴闭紧,目视前方,胳膊紧贴身体,不去触碰任何人。他可以在每次呼吸之间默数,也可以在心里打自己的小算盘,甚至可以掉眼泪,只要不发出声音来即可,没人会注意到他。

他没有掉眼泪,而是在走道上唯一空着的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接着,一只蜡黄的手就摸上了他的大腿。“没事的。”“呃?”“没事的。如果你想,你可以吻我。不过要先说一句‘我爱你’。”

他站起来,重新迈步走。他在病房里来回走了三趟,才发现在过道尽头的角落里有一张空垫子。坐着总比走路好,而躺下则比坐着更好,尽管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汗臭和脚臭的混合气味。他彻底崩溃了,脸朝下趴在垫子上,身体蠕动着——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他甚至还小睡了一会,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睡着了。他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有两个人紧挨在他的左右两侧,他们正在打飞机呢。

午饭后,又是新一轮的“营养品,先生们!”,以及新一轮的病房香烟,他不知怎么搞的和斯皮瓦克先生走到了一起。一开始,怀尔德没有认出他来,因为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睡衣,头发也梳整齐了,脸上也没有了歇斯底里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忍辱负重、冷嘲热讽的表情。“你是昨晚进来的?”“是的。”“这里有一半的可怜虫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贝尔维尤。”“你应该说得更具体一些,老兄。贝尔维尤医院是一座很大的公立医疗机构。这里是——”“好吧,精神病病房。”“你真的以为这里只有一间吗?我的天,伙计,贝尔维尤有一整幢精神病大楼。总共七层,楼层越高病情越重,而这里就是最高层。病情最重的。这里是有暴力倾向的男性患者病房。你瞎眼了吗?你没看见那些穿着拘束衣的小丑吗?你没看见那个警察吗?这里每天都有警察值班,因为有些住院病人牵涉刑事案件。是罪犯。没人知道哪些人是罪犯,我觉得就连护工也不知道。恐怕甚至连查理都不知道。”他一直走得很快,怀尔德不得不跌跌撞撞、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但此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一把抓住怀尔德的胳膊,把他扳过身来,用一根僵硬的食指戳到他眼前。“你是吗?嗯?你是不是罪犯?”“不是。你放开我的胳膊好吗?”

斯皮瓦克笑着在他的肩头打了一拳。这一拳的意思应该是表示友好,但怀尔德觉得很疼。“见鬼,我只是开玩笑。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没事。你知道你看上去像什么吗?就像在百货公司里走丢了妈妈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斯皮瓦克先生至少说了一个小时的话,他领着怀尔德走过通道两侧的人群,偶尔停下来也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些小小的忠告——“不到迫不得已,千万别和那边的可怜虫讲话。”他指的是铺着垫子的墙角那边;“那里是手淫之都。”——他说的大部分内容都关于他自己。

他出身于一个他所谓的医学世家。他所有的男性祖先都曾是德国的名医,直到他父亲在三十年代带着家人逃到了这个国家。他的大哥是个“顶尖人物,康奈尔医疗中心里一流的心脏病专家”,二哥也活得不错,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他是西奈山医院里的放射科医生——“你知道,他很笨,但他的笨是别人看不出来的那种。而且,他还娶了一个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美女,一个金发的威斯康星大美女,两条腿像——两条腿像——两条腿美得无法形容。”然后就说到了他姐姐,她嫁给了一个心理医生——这算不算是一件糟得不能再糟的事呢?他的亲姐姐,看在上帝的分上,真的嫁给了一个弗洛伊德式的怪胎了吗?最后说到最小也是最受宠爱的那个,就是他自己。“……啊,我们刚来的时候我也受了不少罪;我妈妈去世了;在初中时人家管我叫‘讨厌的犹太佬’,我的鼻子常常被同学们打出血来,不过别担心,我并不是在告诉你我的伤心往事。我向来知道我会成功的,而我也确实做到了。在性方面我也没有任何问题,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可能变成同性恋什么的。我十五岁时,在法洛克威的海滩上失去了我的童子身。打那以后,我就沉迷于女阴了。沉迷于此哦。你结婚了吗,怀尔德?”“结了。”“好吧,也许对有些男人来说结婚就解决问题了,但是如果哪个金发女郎在我还没准备好时就把我钓上钩了的话,我会发飙的。你是干什么的?”“销售。”“是吗?太搞笑了。你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么会去干那一行?我一直认为推销员都是黄鱼脑袋。你推销什么?”“位置。”

医生惊讶得打了一个趔趄。“天哪,现在已经没有免费的东西了吗?你推销位置?什么位置?室内的还是室外的?嗯?”“我想你懂我的意思,”怀尔德说,“广告位。在一份杂志上。”“哦,是吗,我明白了。广告位。哪个杂志?”“《美国科学家》。”“没开玩笑吧?哦,那可真了不起。那本杂志上登的都是些很深奥很复杂的东西啊。如果你看得懂那些东西,那你一定相当——”“我看不懂,我只是做推销。”“你怎么能推销掉你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呢?”“那些心理医生不也是这么干的吗?”

这句话又让他赚到了斯皮瓦克的一记重拳以及一阵大笑。“你真行,怀尔德。”他说。“总之,我一直知道我会成功的,而且我也做到了。在大学和医学院里的成绩全部都是A,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做实习医生,两年前来这里做了住院医师。分在内科。考虑到能在贝尔维尤医院工作是一种荣誉,我家里人也为我骄傲。我干得很出色,这可不是吹牛,我就是一个优秀的内科医生,事实如此。然后呢,嘭!这颗老脑袋出卖了我,看看我最后掉到了什么样的地狱里。够讽刺吧,嗯?”

怀尔德想多听一点关于那颗老脑袋出卖了他的事,不过想想最好还是别问了。斯皮瓦克又说了起来,但这次他换了话题。“说到同性恋,”他说,“你注意到这间病房里挤着多少这样的人吗?同性恋,瘾君子,潦倒的酒鬼。还有一件事:你注意到‘救救我’这句说辞了吗?‘救救我,伙计’,诸如此类。这些话应该都是和香烟有关的——他们想让你抽完烟后把香烟屁股留给他们——不过,这真是个十三点的要求:你会听到那些甚至不抽烟的家伙也对你说这句话。他们想要被救赎。这里有许多信教的疯子。有一个家伙认为自己就是基督再临。也许不止一个——这种幻想是一种很常见的精神病症状——不过,这家伙是个危险分子。大多数时间他都默不作声,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次华丽的爆发。在这里多转转,你会遇见他的。嘿,还有一件事:你注意到他们在这里只雇用黑皮吗?你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很‘绅士’,很‘好说话’吗?是啊,是啊,他们还有一种天生的节奏感。他们害怕鬼魂,他们都很喜欢吃西瓜。你他妈的是怎么回事,昨天刚出生吗?因为没有一个白人会为了这点钱而愿意在这里干活的。你知道他们的收入有多少吗?就说那里的查理好了?嗯?”“对不起,怀尔德先生,”查理说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你穿的这套睡衣不太合身,对吧?”“是,我——是,是不合身。”“有时候,那些值夜班的很粗心。我们这里有小号、中号和大号。像你这种体型的人应该穿小号。我会处理的。”“是啊,你处理吧,查理。”斯皮瓦克说。“在你处理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顺便也处理一下你的兄弟罗斯科呢?我希望这个小杂种被记过处分,听明白了吗?如果他再给我打麻醉针,我就要吊销他的护士执照。听明白了吗?”“好的,尽量把声音放低一点吧,医生。”“查理是他们雇来的人中唯一一个还算讲道理的人。”他们又走了起来,斯皮瓦克边走边说,“你知道吗?这个该死的地方建造于十九世纪,后来就一点也没改动过。你看那个。”他指着一张长凳说。“你也见过饭堂里的长凳吧?都是古董!古董!如果去找一个娘娘腔的古董商到这里来,他会每件付一千美元的。听着,我给你一个小小的忠告。当心罗斯科。我到这里的头一天早晨,他让我在自己的尿里坐了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而且我告诉你,在此之前,我跟他说了七遍我要一只便壶。那混蛋一直对我说去厕所,去厕所,去厕所。”“那你干吗不去呢?”

斯皮瓦克用自己的手掌根敲打了一下脑袋以示愤怒。“你没有看见问题的关键,怀尔德!问题的关键是,当病人问护士要便壶时,他就应该得到一只便壶。老天爷啊,我觉得你看上去挺有知识的样子,但你他妈的就像其他所有他妈的傻瓜一样——听着,你走开一会,好吗?我爸爸和姐姐明天要来探望我,而我刚巧想起了一些事。”

于是,他又独自一个了。不过,没过多长时间他就拿到了一套小号睡衣,这真是件令人振奋的事。接着,他加入了聚集在一间开着门的软壁病房里的人群。拿着报纸的那个人也在,他把几张报纸铺在地上做研究。在这些人中有两个少年,一白一黑,他们靠在后墙上热切地交谈着。“……于是,我们都在布雷耶冰淇淋广告牌后面的空地上瞎晃悠,你知道。”白人少年说,“你瞧,别的小孩回家的时候我也应该回家的,我就错在这里。总之,天色暗了下来,我和这个科瓦斯基,我们就坐在那块广告牌后面抽烟、聊天,然后他——”“等一下,拉尔夫,你讲得太快了。这个科瓦斯基是谁呀?”“我刚刚告诉你了。他是我们那一片的孩子王,所有的小孩都怕他。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很高大,说话很凶,而且有前科。私闯民宅。他十九岁。总之,他让我在别的孩子回家后留下来,我说好的。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那样答应他很傻,但我想当时我有点——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我有点——”“受宠若惊,对吧?”黑人少年说。“当然啰,我可以理解。后来又发生什么了呢?”“后来他就给我香烟抽,还对我说关于女孩子的下流话,告诉了我所有和他发生过关系的高年级女生的名字,全是这类话题。你知道。”“是啊,真该死。我知道那种人。你多大了,拉尔夫?”“十五,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十五岁,当时我十四。反正,他突然挨近我身边,拉开裤子,叫我为他——你知道。叫我俯身下去。为他口交。”“天哪。”“我说不,我快速站起来,围着广告牌跑了起来,他一把抓住我,说他要扭断我的胳膊。他的话吓不到我——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做,因为他有前科——可他说:‘好吧,小子,你可以做一个选择:乖乖听话,我就什么也不对别人说。要是你逃回家,我就对天发誓你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件事。’”“哦,天哪。”黑人少年说。“于是我回了家。第二天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开始欺负我。你知道。‘嘿,拉尔夫,干那事感觉怎样?’都是那种话。下流话。或者,他们抓住裤子的前门襟,对我说,‘想到那块布雷耶冰淇淋广告牌的后面去吗,拉尔夫?’后来,在糖果店那里,他们开始叫我‘香(3)唇沃尔普’。沃尔普是我的姓。就连那些高年级的,高二和高三的,也都嘲笑我。就连女孩子都嘲笑我。因为,你知道,这是他干的好事,这个科瓦斯基,这是他干的好事,他对所有人说是我自己想要给他口交的。”

黑人少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那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呢?”“我说了!我说了!我跟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可他们只是笑我。‘因为那只是我的一面之辞,明白吗?而这个科瓦斯基是个孩子王,谁会相信我呀?”“嗯,伙计,这确实很棘手。”“然后,我爸爸也听说了这件事。”“你爸爸?你爸爸也不相信你吗?”“嗯,你知道,他是从别的孩子的父亲嘴里听到这事的。他对我说,‘拉尔夫,我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在那块广告牌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告诉了他,可他说‘我听到的完全不是那回事’。我就说‘我发誓!我发誓!’他坐在那儿看着我,好像我是某种——某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自打那以后,自打那以后——”拉尔夫说不下去了。他把脸转向墙垫,面无表情,抚摸着脸上的痘痘。他的指甲全被他自己给咬秃了。“伙计,”黑人少年说,“我说,这可真是一个作孽的故事。嘿,听着,不管怎么说,我有个好主意。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我们来玩猜电影。你知道猜电影怎么玩吗,拉尔夫?”拉尔夫一声不吭。“那你怎么样,伙计?你叫啥名字?”“约翰。”“我叫弗朗西斯,约翰。这位叫拉尔夫。你想玩猜电影吗?很简单的,我说一句话,你们就猜它出自哪部电影。我们来练习一下。我说:‘老实说,亲爱的,我一点都不在乎。’它出自哪部电影?”“嗯,我猜不出——”“你不知道?见鬼,伙计,那是《乱世佳人》里克拉克·盖博对费雯丽说的。要不要再试一个?”“好的。”“我再说一个。等一下。”弗朗西斯皱紧眉头苦苦思索。“你来说一个好吗,拉尔夫?”“不好。”“那你来说一个,约翰?”“我也想不出。”“好吧,等一下。我们会想出来的。好电影多的是。”可他低头思考的那张脸却透露出好电影其实并不多。“有些电影我不喜欢,”他说,“我不喜欢《惊魂记》,你知道吗?安东尼·珀金斯演的那个?我觉得那是一部糟糕的电影。你懂我的意思吗?”“嗯。”“是啊。”“好吧,我们再想想。”他又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见鬼,我不想再玩猜电影了。你喜欢听音乐吗,约翰?”“当然。哪种音乐?”“随便哪种。你喜欢这个吗?”他做了一个运动员式的下蹲动作,然后拍打起弯曲的大腿,就像在敲鼓。等到节奏确立起来,他往后甩动脑袋,闭起眼睛,唱了起来,更确切地说是嚎叫、嘶吼起来,听上去像一首快速进行曲风格的爵士乐或非洲部落的土风歌。拉尔夫似乎挺喜欢这首歌:他的目光迷离,显得颇为陶醉,脑袋也随着节奏摇晃起来。“嘿,”那个拿着报纸的男子说道,“看看这个。”那是他从《纽约邮报》的体育栏整齐地撕下来的一条标题:马里斯能超过贝伯吗?(4)“明白了吗?”他说,“嗯,看着。等一下。”他从乱糟糟的一沓报纸里抽出了五六张,他遮住它们,不让别人看见。“等一下。”他嘟囔道,一边小心翼翼地撕开、摊平、调整着,然后他说:“现在可以了,你们看。”

他摊出了一张玛莉莲·梦露的大幅照片。上面的标题是:巴黎能留住这个宝贝吗?底下用各种不同的字体写着这样的标题:热血已然冷却?说说盛夏的价值!如万千城市的热浪一般咆哮着的声音“焦虑”;联邦调查局联合声明,当地警察正全力以赴开动法航飞机。“哦,这个——真了不起。”“呃,这还不算最好的。我来做一个更好的。等一等。”

弗朗西斯的歌声越来越响亮,似乎把他带入了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奋力高歌使他的喉咙里涌起了两口浓痰,但他在不唱错一个节拍的情况下居然接住了这两口痰,分别接在在空中挥舞的左右手的手背上。“怀尔德先生?”查理在走廊上叫着。他紧紧地拽着斯皮瓦克的上臂,不是出于控制就是出于关怀。斯皮瓦克眯着眼睛瞪着他,用鼻子重重地呼吸着,脑袋伴随着呼吸轻轻地晃动。“怀尔德先生,斯皮瓦克医生希望你今天晚上能陪他一起吃晚饭。”“……好的,你可以和我一起吃,怀尔德。”在他们依次走进令人窒息的饭堂时,斯皮瓦克对他如是说,“但是不要再问问题,不要再他妈的说话,听清楚了吗?”

礼拜天早晨,怀尔德被打了镇静剂。

这事是在突然之间发生的,事后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脑子里想明白它的来龙去脉:记忆里缺乏从无助、怨恨、生气发展到愤怒的前后连贯的模式。那天早晨,他吃过了早饭,吃过了营养品,抽完了病房香烟,孤零零地站在一扇灰色的窗户旁,眼睛没在看任何东西。然后,他听见了叫喊声:“该死!……该死!”随之,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他从窗口往后退,抬起一只脏兮兮的脚,猛踢它的铁丝网格,把它踢瘪了。窗格瘪塌塌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太爽了,于是他再次退后,再次抬脚猛踢,连着踢了好几次,使它瘪得越来越厉害。同时,他那火烧火燎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声嚎叫:“该死!该死!该死!……”他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围绕着他的别的声音——“当心,老兄”;“别激动,别激动”——直到两名护工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麻烦。“嘿,查理!”某个人在喊。“查理!”

他来了,慢吞吞地从走廊那边过来了,脸上是一团愁云惨雾。他在一盏灯下停住脚步,眯着眼看高高举起的一支针筒,直到针尖上冒出药水的闪光。然后,护工们把怀尔德的裤子扯了下来,查理把药水推入他的半瓣屁股。“我警告过你的,怀尔德先生,”他说。“我告诉过你要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一间软壁病房的门开了,就开到可以把怀尔德扔进去的程度。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听见了上锁的咔嚓声。他透不过气来,四肢趴在柔软的地上胡乱摸索,好不容易才把裤子拉了上来。然后,药物在他身上起效了——睡眠如沉重的巨浪一般将他淹没——在他扭动、挣扎、沉溺之时,他脑子里最后的意识是在他的生命里从未发生过比这个还惨的事情。这是最惨的事。“……怀尔德?嘿,起来,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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