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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01:5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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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兰平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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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山中

那年山中试读:

序言

暮色炊烟人家,

青涧山风野花,

天远山高长坝,

赵遗城下,

凄凉怎听胡笳?

夜间梦醒,在母亲的家里深睡,在故乡的冬夜中醒来,看着闪烁的手机,无意中翻看到后三三先生的作品:暮色炊烟,灯火人家。在延山而上的风景中铺就了一场人间烟火。

再无睡意。

醒在所有人都睡去的深夜,窗外是塞北深寒的风声。还有夜色,在浓重中被酷寒紧迫。漆黑中的我,被手机一点微光牵引,不觉走入二十四岁的年华。

那时已经工作的我,心智还停留在才出校园的青春里,而上世纪80年代的校园,也许是一座传说中的象牙塔,而80年代末期的岁月,或许也真的是一场青春的盛宴。从我们那几届的学生开始,在取得处方权独立工作的第一年,每个年轻的医生,都要去最基层进行为期一年的工作、生活以及思想的改造和锻炼。我模糊记得,那时候我们去的地方,包括铁路列车医院、各处偏远的卫生院,甚至还有戒毒所等等。而我,被分配的地方是,一个坐落于阴山深处的铁路小站。你没有听错,真的是阴山,那个敕勒川,阴山下的阴山,那个不叫胡马渡阴山的阴山。阴山不是一座山,阴山是无数山。它的蒙古族语意应该是“达蓝喀喇”,译成汉语是七十个黑山头的意思,看,我说它是无数山,真真切切的,没有说错吧!

坐落于中国北疆的神秘的阴山山脉,是多少代汉家儿郎铁马冰河的噩梦或荣耀,虽有汉大将军勒马碑记胭脂山,但更有世代“不叫胡马渡阴山”背后的累累白骨和血腥杀戮。于是在一个明媚的夏日清晨,我随初阳登上了唯一一班来往于城市和这个深山小站之间的客运列车。在二十年后无意邂逅,还能立即叫出我名字的卫生院老院长的带领下,张望着一双清澈透明中难掩好奇的眼睛,来到了这个只有六间房子的卫生院。

从此开启了我寒来暑往的山中岁月。

卫生院坐落于阴山山脉深处的一处南山麓,背靠向极北之地边境线绵延而去的莽莽大山,眼前是兵家必争的缠绕走远的盘山公路,东西两边都诡异地缠绕入山深云远处不见,与苍莽无际的山、山、山比起来,若一线二月的江南弱柳,怎么也不像经得住兵家必争的样子。进山途中经过的赵长城遗迹,那弱弱的一坝,在山腰山顶山断处它也断头,真的不敢相信我们彪悍的赵国先民,就是凭借着这么一点高不过人头的低矮土坝,和更加彪悍的匈奴游牧民族的铁骑弯刀对抗了千年。日出中看着那一处千年烽烟里破败残落的古长城,我一点生不出豪迈和厚重的史诗感来,更多的是仿佛看穿千年后,眼前那些在这道弱城前被马踏刀劈的人们,鲜血与骨肉飞扬……

而卫生院,被这一线山路阻隔,山下路外,便是一溪清浅山涧,在高原深山特有的天文地质中,泛着青蓝,于是一眼爱上。对着四十多岁的老卫生院院长,一个憨厚的怪叔叔说,可不可以让我去山涧里看看。他看着眼前的大姑娘期待的小眼神,犹豫了一下,说,那今天上午就不要你上班了,给你半天时间熟悉下环境吧。多好的老爷爷呀(心里话哦)!然后喜上眉梢的姑娘就对着山下的青涧飞奔而去,装出来的淑女气质几秒抖离。老爷爷的惊讶表情还没有上演完全就被飞出了视野,身后处只好传来焦急的叮咛:不要跑,小心山路摔了……了……了……余音随风,飞快地变成了耳旁风,随我跑进山涧。

两山之间,一溪流水。

人们看山望水,总觉不过一水相隔的短浅,其实在我大北方辽阔天边长大的人们,都知道一句俗话:望山跑死马。这是中原江南没山没马或有山没马的朋友们理解不了的波澜壮阔。所以我,欢乐地跑下山谷,水却在远边,于是只好耐心地踩着乱石,跳跃腾挪,动作潇洒,意态飞扬……虽然作为非体育专业国家二级运动员,经常想江湖豪侠气概一番,无奈长就蛾眉细腰袅娜身,跑得再协调飞快,也绝无霸气,只有妖气,让人今日想起都不觉泄气。

涧河之水,青蓝如玉。

涧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涧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屈原大夫原谅我,我没有浩然沧浪水,我只有眼前一水明溪,轻快浅亮,在二十年前女孩的足下,闪耀清光,流向远方。

于是在这一水柔缠间,开始了我古老阴山深处的一场四季年华。

一 八月——女孩之殇

阴山莽苍,千年以降,

卧羊台畔草青,锦绣小江南。

岁月风烟静,无声日昏黄。

我在二十二年前这个八月的早晨,来到山中。

八月的炎夏在当时我记忆中的不远处,仍然会在我学习过的古老南京城肆虐,然而在遥远的蒙古高原,所谓的骄阳如火如荼,在伴着我时时要踏上的这趟客车,穿越林山,经过山里人家檐头屋角的拉扯,不过是给深浅山脉穿了一件温暖的衣裳。一路随我衣袂轻扬,走入深山。

从依山而建的小小站台走下,穿越几户人家,还有两处铁路相关部门的独立院落,就会在人家屋后找到我们的卫生院。算我们两个下放锻炼的姑娘在内,外加一个狡诈大叔面貌的男医生,共三个医生,一个像卖假药的药师,还有一个老院长,这个几分怪异的五人组,就是这个卫生院的人事结构了。以前的同事看到我写的那篇文后,特意向我指出那个不是老院长,人家只有不到四十岁嘛。可是为什么在我当年青春的小眼睛里他会是个老爷爷样的怪叔叔,一直流传于我经年累月的回忆中?看来气质,真的很重要咯。我只好对朋友耍赖说,那他也是叔叔啦,难道叔叔不是老爷爷的胚胎前期?

于是,我在这座小站的一隅角落,安顿下来。

三个医生,一个就生活居住在当地的老头(原住民,老院长介绍说也是医生,还是主治医师,是我们的上级医师),常常一脸高深,鹰目深耸,脸泛潮红,模糊记得他有一个邈一目的丰美婆娘?据后来他对我们两个一同去的女医师说,他的老婆是他天天守着她做工的作坊门口,坏了她的名声后娶过来的。我不由得很是不安错愕了一番,原来娶老婆还可以这样?又惊诧于他对一目老婆的厚爱,心里悄悄把一目医娘唤作了“一目西施”。

沿山麓而下,公路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国营粮站,院长告诉我们可以去那里买粮。于是邻居人家的新媳妇,穿着她的红衣裳,热情地带着我们去看看。在粮站沿街的门市里看到了一个黄黄头发的年轻妇人。唇色鲜红,杏眼含春。一烟在手,傲视众人。三分天姿,在妆容里成功搅拌成七分。确实还是有理由高冷的。邻家媳妇在妇人微昂的脸下亲热地介绍着我们,在我们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夸奖着妇人,盛赞她家的玉米茬子,煮粥如何新鲜香糯温软。于是我悄悄在心里又补充了一下:哦,玉米西施咯。

回来的路上,新媳妇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神秘地告诉我这个妇人是粮站主任的姘妇,所以有钱。说到有钱时眉眼尚有三分不甘。哦,我心里悄悄地觉得,有点对不起西施娘娘哎。

眼前大山,身后大山,左手大山,右手大山。无数个大山。记得有个十万大山吧?如果那个桂西南的大山可十万,我觉得我们的大阴山,最少是一百万。

于是,一百万大山中的我,开始了给各种原住民和铁路员工看病的职业医师生涯。

卫生院小到除了一间诊室、一间处置室、一间药房外,再无可以用作医疗的地方,连给病人进行静脉输液治疗都做不到,最大的治疗就是清创缝合和肌肉注射。老院长不放心地问我,你会打针吗?本姑娘实习第一天就跟着护士婶婶打针挂水啦,可以同时两个针一起打!小瞧人。什么?清创?本姑娘大四就跟着外科男朋友在铁轨下拎着飞了八丈远的断腿,淡定地抬人救人啦。缝人?小菜咯!又小瞧本姑娘!

于是穿着淡青色白色领口连衣裙的瘦小女子,在穿上她雪白工作服的一瞬间,就和这些陌生又从未接触过的人群开始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相识。社会在这个才出象牙塔,生就玲珑心,阳春白雪的女孩面前,开始展露真容。

牙疼头疼肚子疼,胸痛腰痛腿脚痛?脸痒脚痒皮也痒,失眠健忘饭后瘟?口歪眼斜手也抖,多尿狂吃还很瘦?心悸气促路难走,半夜三更还咳嗽?便血呕血还咯血,头晕目眩还晕厥?小儿夜哭孕妇吐,无缘无故还抽搐?……

各种各样的人穿梭,各种各样的病不同。一个才出医学院校门的年轻女医生,就在这里开始了她内外妇儿的职业生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突然有一天她无意中在药房发现,怎么每逢她上的那个二十四小时班的处方,是别人的几倍?一同前去的另一个女医生嫌环境艰苦,很快干脆利落地请了两年事假,而接替她的那个三十岁的男大夫,猥琐地笑着说,人家都是挑你值班的那天来看病喽!

这是什么意思呢?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都不太懂。

山居,岁月静好。

日子在踏踏实实的工作和如歌如诗的美景中静静流淌。大阴山张开壮阔的胸怀,以她万古的豪情和千百年来的神秘传奇,滋养着我的秀丽情怀,让我在每个迎接朝阳勃发的早晨,踏露而行的月夜,都恍若行走在一场泼墨山水的梦中,美轮美奂。眼前美好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切的美好。

陶然于山水的日子安宁欢欣,每一个绽露的初晨,从静谧破旧的小站传来的汽笛声,撕裂山岚,在恍若实质的云雾拉扯下踽踽而行,粗嘎的声音挣扎不远便得消停,仿佛一个爬山累到不行的老人,害怕峥嵘。

一个黎明,我被一群人的聚集吸引,看着人们从附近向小站和卫生院之间的一处涵洞小桥靠拢,不免好奇和惴惴。一丝不安让我守着只有我一个人在的卫生院,没有太过靠近,静静地注视着人们的反应。十几个人在靠拢后并保持距离地疏散站立着,铁路工人特有的棕黑粗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三两个附近的女人好像嘀咕着什么。涵洞处只有三五个男人,也看不出他们在做什么,感觉和不远处观望的那些工人或原住民也没啥不同,后来知道他们是连夜赶来的刑警,也没有电视里用作警戒的拉起来的黄色带子,也没有警车停在附近。旁边人群错落随意站着,只观不围,也没有看到故事里的那种亲人号啕痛不欲生。一切都在一场宁静中进行,桥下山涧依旧水流无声,水色动人。桥后延山而上的人家也是炊烟渐起,炊烟散入晨曦山雾,晨曦山雾炊烟便会在朝阳下很快融散无踪。没有多久,邻家的女人因为惦记着灶上的粥饭回转,告诉我涵洞里有一个死去的姑娘,头被石头砸碎了被拖入涵洞的,“不用你救了,早就死了,没你什么事,吃早饭没,要不来我家吃吧……”

后来在我上第二个二十四小时班时,几家之隔的铁路派出所的年轻刑警阿索,一个从部队进入警校学习两年后毕业的酷帅男神,特地来卫生院告诉他的女神姐姐,那个女孩十八岁,住在小河对岸的自然村,没有父母,有一个二十二岁的出嫁了的姐姐。两人都在我们旁边的小作坊做工,那天做完工是夜晚了,在这条穿越山涧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被奸杀。就是我飞奔扑去的那处山涧那处流水那处山径。记得当时我是欢快地吟唱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现在涧水清涧水蓝只是涧水已染血腥……

他说,你不要怕,有我呢,记住这个派出所的内部号码,记住晚上你一个人在这里值班,看清了来的人像病人后再开门,记住尤其是后半夜的急诊更要小心……为什么他说了那么多的不要怕,我还是越听他的叮咛越怕……

随后的日子我才发现山里的夜是如此的黑,没有明月的深夜几乎不见五指不闻人声。只有我一个人的卫生院每到静夜,除了一间诊室里的一处微光,和一处微光照亮的年轻脸庞,其余,几乎完全被暗黑吞没,在远山的魅影重重下显得孤苦伶仃。每当不得不去百米外的公厕,我都是心虚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又看,绝不肯把自己的背影丢给未知的黑暗。后来男神兄弟知道了,说下次等我过来再去吧,这不是要本姑娘丢人现眼嘛,怎么可以让男神把门……哎,救救姐姐我可怜的自尊心吧。我本是医学院不多见的女解剖课代表,如今却过上了不怕死人怕活人的日子。

战战兢兢地过了半月,然而抵挡不住山川河流的美色诱惑,我看山看水看人的眼睛,又再次温软欢欣。现在想来原来我是有颗真文艺的心呐。以此为证。男神看这个姑娘这么快就打鸡血般复活成功,不知该喜该悲该忧心,只是陪着我下山涧玩耍的时候突然多了,默默看着我很傻地坐在溪边濯我缨濯我足的自哼自唱,一米八的英武制服男神,一米六的秀丽姑娘,又开始在夕阳下黄昏旁,在涧溪的浅浅清清淡蓝深蓝中,谈笑自若,看晚霞绝尘,叠山而去,看日月在深山里,从容穿行。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人们早已被接二连三发生的新事物重新吸引了眼球。已是来年一个四月风暖的午后,我在卫生院的门口拖了一条小板凳静坐,眼前大山,身后大山。大山和我各自默默无语,也无人可语。老院长可能在上午就搭着那唯一的一班通勤火车,回到包克图了。至于原住民主治老头和伪药师,更是回家午饭后要接着午睡养生造娃种菜等各路繁忙。于是经过了八个月锻炼,已经由九十二斤被锻炼到八十二斤的我,一手拿着大红章,一手拿着药房钥匙,搬着小板凳,守着我的医院我的山,在山风里继续醉风梦诗。风吹鬓边发,飞飞扬扬,仿佛在心中吹就了一段苍凉。

恍惚迷离间有人到来,已懒得警惕的我头也不抬地继续迷离,眼角余光看着是我的男神走近,制服合体合身,倒三角的身影让人安稳安心。稔熟已不需要捏花假笑的两人,一个托腮傻傻看春,一个静立默默听风。立影在我的深浅回忆中,至今。

他来告诉我,那个姑娘的案子破了。我很惊讶,在这个刑事案件破案率估计一小半也达不到的深山,难道发生了什么奇迹?

后来我才知道,一个背负命案的亡命之徒,在途经小站向南徒步逃窜的时候,就在不足我百米的涧沟无意看到了她,因为那是一个满月之夜,月光将她的身影暴露,于是歹徒临时起意将她杀害。作案时间是晚上八点半左右,那时的我,可能正在不远处写一篇诗文,或看一个病人。而她,在我门前挣扎求生。或许她临死前最后看见的,就是我门窗里漏出的一线光明。

作案后此人将她拖行塞入离我五十米的涵洞,然后继续从容南行。我初来时问过一个猎人,如果我徒步向南回城,要走多久?他上下打量我一眼,说,两天。那时候我惊叹于我们入山,原来这么深。猎人说,如果向北……哎,我知道了,大叔,更深,不要说了,我走不出去得饿死在山中,对吧?而此人,第二天就向南走出深山,进入人群,一路而去,无影无踪。

半年后,他在南京玄武区落网,供罪时顺便供出了这起案件。哦,玄武区,我的大学我的区,没想到在我离开后,你还能如此慰安我心灵。于是在无数年后因为彭宇案因为砍梧桐而让我越来越不喜南京时,却绝不厌倦容纳我们青春的城,还有因这件事而起的感激之情。真是应了那句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好孩子你沉冤得雪,不是奇迹,是神迹。

于是在这个黄昏,我悄悄一个人走上了那个涵洞。自从出事后,这是我第一次又走到这里,那以后,也没有再去走过了。这半年多来,即便是每次下车后从车站走到卫生院的途中,无论我的脚步还是我的眼睛,都不愿去碰触那一处土地那一片天际。那处山径流水大山星空,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在我的记忆里经年累月地继续狰狞。

站在四月的风中,不知它是否吹来我遗落在南国的青春,我的青春,已经残破在古城,锈成一处布满霜白的青瓷了吗?女孩,你的红颜,也已被那一夜的清月染成离殇,你恨那一夜的满月吗?它漫天光华照风烟,成就了千年的闲愁歌吟,风月佳人,为什么要在那天,却照引罪徒的眼睛?女孩,你那一夜恨吗?恨我在百米外茫茫然无知无觉,或许正是惆怅天凉,强说秋风与轻愁。你在生命的最后,看到的可是我无动于衷的灯下身影?女孩,你在十八岁的满月凋零成一粒尘,就是在这里,你的姐姐,仍然每日还要走过的山径。你灵魂荒落的地方,她可是每过心伤,最后却会不得不输给时光?而我,终于在这个黄昏来了,我的脚下是你遇害的地方,我的眼前是你回家的方向,我的身后是你曾离得最近的灯光,那一夜后,这处天空与星月堕入暗黑,在我心中将终生不再有光能够照亮。从今后,你流年已逝,我岁月成伤,我用一生记住你,记住我曾和你,共过你生命中最后的月光。

今夜除夕,万家灯火,我在许多年后,异乡归来。此刻于寒月案头,写下你我的大山青春与过往。

新春的喜乐若花开,夹裹着春意漫漶北上,会在不久后的天暖,融软我们的大阴山深处的枯寒,融软我们记忆中的深痛浅伤。我此刻一人一身,一己一心,一路一程,行走在岁月悠悠的孤独与盛开中。

佛说,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我们行走世间,一叶一花观照了一个春天。我们纵深岁月,一语一言道尽了悲喜人生。

离世觅菩提,宛如寻兔角。于是,笔意走过今夜后,我会将你我曾经,从此散入流年。

二 九月——山秋之殇

九月是秋的盛宴。

一场山美,随我入山。

焜黄橙绿里,叶叶随风翻卷,翻卷出一路阴山深处的大秋天。

那年阴山深处的秋美,是我至今未再相遇的无数盛大和无数华美。然而奇怪的却是,无论我如何回忆,却无法记起,那一年秋天的许多细节。

我只记得一路入山,一路看过青霜冷冽的庄稼,在高原上寂寞成海。一路看过远近高低的飞红落黄,在秋阳指引下,铺天盖地地扑染林山。看过一二山里人家的炊烟,揉碎山岚,漫入深蔚深蓝的浩瀚。还有一路几处荒岗,落日斜长。几处孤茔,霜叶飘零。旧长城在秋色中清静安宁,让我每过情怀激越,恻然心生。西风残阳下,古老的达蓝喀喇,与世隔绝的人间烟火,不知岁月的浅涧深谷,飘忽轻灵的飞鸟走兽,在我今生的记忆里,一路漫卷秋风,一直呼啸至今。

在一场浩大的野秋里,所有笔墨丹青的文字,都可能是语言羸弱的告白。

无法言语的恍惚间,我孤影走入你的深秋。

也许我前世就是你深山里的一溪碎流。涓涓潺潺走下高山,寒意在心头清泠,浣漫在沟壑轻缠,一路飞流一路浅唱,经过处有岁月风烟,在季节里泛起苍黄,记录天凉。我穿山越涧而来,只为这一世,与你相伴的流韵飞长。

也许我只是你的一枚秋叶,在夕阳下孤伶,枯老在你这一季的风中。你沟壑万千,叠岭无穷,沧海桑田你屹立不动。而我暗绿轻红,一抹金黄,在你无数山中,无数次地伴你四季飘扬。只为和你走过,一世又一世的春暖秋凉。

也许我是你一场清秋的长风,在这一世辗转在你的红尘,吹过你千山万壑的荒岭,看一枚种子在等待它的萌发,看一朵山丹在结它的花芽,看一眼流泉,在青苔石汐里妙韵轻音,看飞越长山的孤鹰,在寂寞里坚守长空。我漫卷你山峦而去,夕阳下茅草流香,花落寒塘,秋叶也飘飘荡荡。我们错过在各自的光阴流转,一世又一世的彼此走散。

也许我只是你大山深处的一缕炊烟,有幸在这一世陪伴你人间烟火。你寂寥广阔,无论长风漫漫阳光浩荡,都难以将你全然看穿。于是我辗转十世间的凡尘幻化,或许能将你一点一滴,铭记在心。那么无论黄昏或秋晨,又见炊烟升起,便是我送给你的,一场纯真的温暖。

也许我也是你大山里的一尾山狐,就在眼前刚刚被列车惊走沟谷。我在深山里孤独,秋林翻起锦瑟,轻风唤响鸣泉。叶落在一地琉璃碎金的光影里。我转世为狐,是来寻找我三生三世的情人。他这一世可在你的深山幽谷之中,修行为人?和我陌路陌生?

我路过深山,看到秋叶飘落孤茔,在夕阳下剪乱光影。我可是你孤苦荒冢里的一缕离魂,住在你的来世今生?你在深岗上寂寥无声,我在人世间孤独穿行,你风过无痕,日夜安稳,我日夜兼程,在红尘深处修行?你看尽高山无数花落秋离,我阅尽人间多少聚散悲辛。我们一世又一世相伴,走过岁月的沧桑古今。

一场大阴山的壮美秋意,在那年山中,在我眼前,翻涌季节的天凉与曾经。

卫生院的邻家,有一个不太老的大娘和一株比较大的沙果树,果树在阳光里天天清美,大娘在阳光里时而晒被,我在大娘的阳光果树花被里,常常眯着眼少少吃多多睡。澄净的秋阳将每一颗果子都照射得发红发亮。果树叶影在我的花布裙上,摇曳它的清风,被秋阳的笔线体贴地阴刻阳雕,成就了一幅午后流动的剪纸画。画外是秋风和时光的伴行,秋色人群各自缤纷。我却依然安卧于达蓝喀喇秋天的一隅,听院外风声讲述那流年过往,嗅光阴深处暗藏的岁月沉香。

秋阳一天天在缓缓加深和润色着季节的铺张,躲开高原晌午的烈日,午后初凉,大娘拖着最近一直没精打采的我,和她一起去涧西的小村打月饼。就是叫打月饼,我没有写错,我问大娘为啥月饼要打一顿才能吃?大娘看着我装无辜的小眼神,讷讷无语。(估计大娘很想把我打一顿哦。)然而某个吃饱了大娘红果子撑着了的妞,不死心地继续挑战着大娘的底线:您也不知道了吧?告诉你哦,书上说了,因为月饼它小时候不听话哦!

于是一个不老的老娘子,牵着一个不小的小娘子,手提柳条小蓝,挽着青布包裹,扭着圆圆的腰和扁扁的腰,袅袅娜娜地出发了。

山涧流水潺潺。几块木呆呆的大石,圆头圆脑地站在溪流中,就像西天取经里说的那样,是唯一可以过河的路径。老娘子回头正要叮咛几句,只见眼前一花,小娘子已经嗖嗖嗖像美猴王一样飞了过去,拎着她最关心的那篮子鸡蛋。本来老娘子坚决要求自己来拿,只是姑娘我渴望体会下提着柳条篮、扭着水蛇腰的感觉,强抢了过去的。

待大娘也踩着大石熟练地扭过涧流,就一把夺过了篮子,只肯让妞拎着青布包裹了。

吃多大娘红果子和各种恶作剧的后果就是,姑娘我上个厕所顺带做的专业咨询,都有人奉为经典的相信,可是大娘却连家里的羊都不肯给我看了,更别说人。虽然我在羊腿上找足三里,给羊打针治疗它豆子吃多呃逆这事,确实有点不靠谱,但是我一再认真地和大娘解释了,羊可以不信我哦,人却还是能信一些的……可大娘仍是认定了,眼前这个算是大山里唯一正宗的女医生,其实是个真正的不靠谱大夫。哎,太打击人了,此话再也不提。

山村小小的,躲在涧西的山脚下,几处人家,没有落花。一条故道,没有瘦马。几只山羊,也没有昏鸦。午后西风清冽,吹散暑天也不多的暑意,于是只剩下秋意。秋意微凉。

小村的道路是几不可察的攀山麓而上的,在秋阳近黄昏的温软中,时光仿佛被晒成了一段暖香。混杂着几处新垛的草青味,人家的烟火气,以及风中凌乱的晒衣和花被气息,感觉着中秋佳节,真的是给人过的节气。不像惊蛰什么,是给虫子过的,闪电打雷下雨,下雨打雷闪电,然后虫子们欢欣地出洞出动,开始寻找爱情。

大娘寻到了做月饼的人家,我满心好奇地看过去,原本以为会遇到一个穿着印花蓝布袄、梳着水滑发髻的心中美妇,十指纤秀,唇颊轻红,软语细言,面容爽利,可以让我睁着花痴的小眼睛很看细瞧一番。哎,结果不是这样的。结果是一个抠脚大叔,居然真的是一个抠脚大叔!实在委屈了我这几天的期许了!

失望之后,妞只好去听风看山。

山还在那里,秋岚与烟火绵缠,很美。阳光在多年后,撕裂我记忆深处的灰暗尘烟,照进山村的午后,照暖回忆,仿佛是照醒了一场人生客梦。来时,我知道这是那个在八月里死去的小女孩从小生活过的村庄,大山里,十里几十里内,不会有第二个村庄可以相续相连。

我走在村巷小道,走在茶色黄昏,我走过的每一个转角,都一定有过那个孩子的喜悦或欢笑,十八岁的人生,哪里有多少的愁嗟。她死去如今还不足月余,如果人有灵魂,此刻该是她最后的凡尘眷恋了。女孩,你的离魂还在这里徘徊吗?就在我眼前的秋林还是高崖,和我一起听风,抬头看村舍,人家,夕阳西下。

我知道,今生是你衰落于秋天的命运,你红颜初绽便化为流沙,然而季节折叠岁月,人生无法重来,一切风物年华,不过是场光阴的盛宴。我们虽有不甘,却终是沧海难为,不是所有的无奈都能得到慰安,不是所有的恨意都能得到清算。也不是所有的眷恋,都能带入轮回。那么,女孩,就让一切的不甘和眷恋,都放下吧,用一颗平静的心去拥抱那可怕的宁静,只要你无畏,一切就将是平常。请容许自己的不甘尘埃落定吧,在这一世这一季的晚秋,我在你和我的大山中,再陪你最后静静地听风。此后,我们就此别过,你仓促走完年华,我还有今生山高路远水长,我们终将在生命的尽头还是会相逢。一切,不过是些短浅的暂离。岁月从来不会真正地逝去,逝去的,只能是我们各自的人生。

于是归去,天色向晚。

我走出日落后的山村。远处,几点光明,身后,风烟俱净。

三 十月——父亲之殇

千年一梦长,云深古战场。

阴山之麓,岁月殇。

马头琴声唱响,一曲长调起苍凉。

十月的山中已是一场肃杀。

八月入山后,这里的风土人情,已不再陌生。当列车带着黎明穿山越涧而来,在小小站台的峭寒中抛下面朝初霞的我,漫山炊烟和四周日渐熟悉的笑脸,温暖我身。小站闭锁深山,鲜有生人,于是我一个年轻温善的女子,轻易地被人群记住,认清。一肩风尘一路问候,纤弱背影伴这眼前山岭,几处长轨,山上人家漫天飞霞,多了许多妥帖与和美的融入,在记忆深处埋藏下几幅秋风萧瑟中的暖画。

小站安卧于山谷,四面八方坡岭纵横。当年的汉子们搬山掘岭断壑,硬生生地在南山南,铺下刚冷的铁轨,建下这处小站。如今小站依旧笑秋风,冷轨却继续绝情孤独东去。如果那是东。自从入山,迷惑于千岭万壑波澜壮阔的妍媚壮丽,我,已不太找得到东。站北坡上人家,晨起几许喧嚣,暮归几处欢笑。平凡的人们守着安宁的日子,自在美好。沿山麓而上的石阶高低有致,缓峭随形就势,在铁轨的背后隐入山高云远,眼见着就比这耿直的硬轨多了些灵活通透。也是,大道不正,必有灾亡,山路太直,不可以行。天地为幕,世事做笔,描就了这一幅大道至简的烟火哲学,生生在尘俗里得了几分明慧的禅意。

两个月来,吃过西家的软饼,品过东家的果香。虽然最后没有给羊成功打针,但也足够让它见我惊恐记恨。屋后人家的新婚男子常常一晌马头琴曲,飞韵流殇,弹乱漫天烟霞,一首长调,唱断衰草枯杨。门外万重关山,险峻,眼前黄叶连天,无穷,舞动朔北秋风。于是不由自主地想着还在不久前的江南岁月,此时不过暑热才败退,玄武湖畔该是初露新凉,正是经暑历夏的人们的自如时光。而我,在人们近中秋的暖意和诗意里,体会无比寒意。不由怅然上心头,仿佛已是“读倦了诗书,看厌了风物”的沧桑女子了。

所有情绪里的红尘喧哗,都在这一场秋杀里,宁静下来。

这一年的中秋在十月一日国庆节。好巧,巧巧的妈妈正好生了巧巧,你说巧不巧?还有就是我也好巧不巧的值这一天的二十四小时班。

我所在的医院除了总部还有无数个保健所,几处类似的卫生院,一两处稍大一点的分院。总之就是铁轨戳到哪里,它的触须就探到哪里。计划经济时代的大铁路威风八面。福利,在大铁路更是招摇可见。于是我和外科男朋友往家里搬了半个月的各路鸡鸭鱼肉瓜果鲜蔬……后来我娘撇嘴说,你们发不发那个尿盆啊?

于是我去求证男朋友科室里的大姐,得到考证后的精准回复是,发过。不过我们暂时没有赶上。不知下次见面,等我把这条消息告诉我那高冷娘亲,她会不会再次哼哼地讥笑我三声?

东西发得很开心,不过中秋一早,我还是得四点多起床,背着够吃到回城的饭菜,一书一人,踏霜而去。

如今,已经注定从医一生的我,才知道当年巧只是无数巧中的不值一提。医者,和节日放假旅游休闲美容睡眠探亲等等,通通都算是天敌。

于是在和节日成为天敌的第一天,我用一个上午处理完毕各种病者的冷暖痛患,然后在同事们早早销声匿迹了的卫生院内,一个人满心欢愉地等待着多年后回到故乡的这第一个中秋月圆。

午后阳光在窗外恣意欢畅,荡漾在漫山遍野的枯寒秋色里,给迫人的秋意染上了少许节日的温馨和暖。门前的山路,在最后一班开往城里的长途汽车离去后,彻底安宁起来,仿佛这条路在日本鬼子的装甲车偷袭五原城后,从此沾惹了鬼气,只余树影摇曳秋风了。在节日的黄昏前夕,岑寂得苍冷诡异。

写了这么久,忘了介绍了,名字叫作喜桂图的这片山域是一处煤矿矿区。喜贵图就是密林之地的意思。于是上千年来的密林,彼时在我的眼前上演着它最后的繁盛,无论是地上的山林还是地下的煤矿,在几十年盗采和矿火摧残后的现如今,早已败落得令人痛伤。于是才明白它在我当年的挣扎绽放,是多么的悲壮沧桑,就如冯小刚的神作《老炮儿》,处处充满了体衰力竭后的不甘和凄凉。

一轮山月,终是到来。

初升的月亮圆融红晕,在最近的山岭上大大地悬着,看着让人担心,就怕它不小心跌落,惹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大冲撞。虽然知道这是地平线较厚的大气层折射出的假象,但是在这个喜庆时刻,一轮神秘的巨大红月,让孤独一人在山中的我,不由得充满了奇异的幻想。

吃着比平时丰盛了些的节日晚餐,山月逐渐升起在这古老的阴山之巅,褪去红晕后,终是将千年酿就的一天清晖铺满山谷人家。将寒秋的肃杀遮掩在今夜的星空下,让人暂时忘了夜来的冷冻。我在山的背面前面左面右面,闻着不惧寒凉的秋叶隐约的落香,听秋风横扫黄老枯叶,填沟漫壑,如千军金戈铁马,陷阵厮杀。

忘了时间的我,突然被黑暗惊醒。

院外左右人家,传来停电的喧哗。知道不是一个人面对黑暗时,黑暗的挤迫瞬时失去了九分威压。摸索着在药房的抽屉里找到了半截红烛,奇异那个傻傻的伪药师为啥会用到红烛?难道像传说中的北方女巫一样,配蝙蝠老鼠做药引子的诡秘巫药?还是和哪位曾经的红粉佳人秉烛夜话屋檐下?算了,原谅我的思维吊诡吧,我也不想,奈何秋夜漫长又寒凉。

于是红烛燃起,人面桃花。

邻居唱长调的大哥哥敲开门,说不怕不怕,把门锁好,不怕不怕,把窗锁好,真的是锁窗,有锁有钥匙有厚厚的窗板的窗。

风在夜色深处呼啸而起,这是深山苦秋,无论白日如何光暖日明,夜间照例是一场烈风嘶吼,拍户打牖,撼树摧条,最后翻山越岭卷土而去。月影在如此彪悍的秋风中,继续安坐天心,冷眼看向凡尘,无比的清静洞明。

突然厚重的砸门声砰砰响起,最痛恨的就是这半夜三更的急诊,大过节的,不能大家相安无事吗?我不耐烦地匆匆打开院门,眼见是一条八尺好汉,三十有余,魁梧壮健,肤色如常,没血没伤。他焦急疲倦悲痛地说,他想用一下铁路的内部电话。随后看着孤单一线迷迷瞪瞪的我和我手里的红烛一线,连忙拿出他的铁路工作证,告诉我他是铁路职员自己人,他就住在后面的宿舍区。我接过证件正要细看,他已经焦急地想进来,说,他的女儿不见了,已经报警,已经找了好久,他要和另一个车站的人们联系。我猛然抬头看向他的目光充满震惊,火速让他进来,拉过电话机给他!然后看着他满目强忍的泪水,一时间不知所措。

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一次一次都是令人失望的回答,每一次的问询都让我紧张地盯着话筒,捕捉着他的眼神,眼神在无力摇曳的烛影下却都是一次次的失望和痛伤!我举着可怜的半截红烛站立一旁,尽可能地照亮拨号键盘,感觉老式话机的那十个数字孔洞,每一次回转都像是旋涡猛烈地旋转一样,搅杀着我这点缥缥缈缈星星点点的微弱烛火。

一切都是徒然。

两人相看无言。

隔着两张并排的办公桌,我请他坐了下来,两个人,一秉烛。弱风摇影在暗沉的墙上。隔着二十余年的悠长记忆,远远看过去仿佛是一帖温馨的暖画,其实却是世界上最心碎的时光。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他详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样的话来暖人心肠,也不知道能给他出什么样的主张。他稍有点局促不安,说能不能在这里守着电话,我几乎要跳起来地告诉他可以,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急忙站起来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因为他已经是嘴唇干裂,唇角沫痕隐隐。

终于他在我震惊的目光中讲完了事情的发生。中午,正是秋阳最暖丽的时候,十二岁的独生女儿跨越小站的寥寥几尾冷轨,沿山而上,路过我每日目光流连的那些山路炊烟人家,有小院木篱高低,爬满果蔬山花。果蔬山花在阳光下岁岁开花。山麓人家的最中心处就是矿务小学,她要早早到校,大队长的她要升旗收旗做些事情,然后提前放学回家过节。可是,她没有回来。因为太懂事太守时太规矩,老师不担心她逃课,家长不以为她贪玩,没有上课可能是上午说过生理期肚子痛,下午没有能来;没有提前回家,也许是可能在学校做事耽搁。终于在临近晚饭的时候,才发现了她就在这不足五百米人家左近的山阶,光天化日之下,失踪了。此时,半天,已经过去了。

铁路派出所立即出动,身边的亲戚朋友同事也全部上路,他被电话从正在工作的另一个车站火速召回,一路上不停地想象着到家,就能看到那张小小的脸庞,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然而,一进家门面对的,却是晕倒的妻子,和哆嗦着不能再言语的老父盲母。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从腮边静静滑落的泪水,在这场停电的暗黑中,安全地将我的脆弱隐藏。桌上残烛已是分寸,我们同时看向烛光,我说灭掉它吧,万一一会儿你还需要打电话看不见电话号盘。他非常不安,说他还是回家等吧,可是手底却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话机不放。我知道在这样一个深夜,满室的黑暗,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陌生的男子,他是顾忌着我的不安和名声,那毕竟是古板的20世纪,就是有结婚证都可能被算作非法同居的年代。我坚持让他留在这里等,没有任何的问题,我说我是个医生,你不要有什么顾虑。然后我伸手灭掉了已经仅余半寸的蜡烛,在灭掉的时候,我将火柴放到桌上随手可取的地方,同时打开了厚达一寸的实木窗板。照透天地的月光,立即倾泻而下,满室冷晖。我突然想起这原来是一个中秋之夜,此时月满中天,正是清净界,然而却遥远得仿佛已是经年累月的寒冷过往。

一节残烛,一米月光,一处天涯。有一个年轻的医者,和一个悲伤的父亲,他们曾经在最悲苦的时刻,共过中秋月光。

他絮絮叨叨着说着他的女儿如何漂亮,十二岁一米六五的身材已是美丽逼人。说着懂事的独女如何替体弱多病的母亲管理家事,照顾目盲的祖母,让早出晚难归的他如何安心又抱愧。说着大队长的女儿从小的优秀品质,和师长同学的喜爱……说着他的家庭他的兄弟他的朋友,如今他们全部在各处寻找守候,从喜桂图到包克图,每一处铁路枢纽和站点,除了警察,还有许多的朋友弟兄……最后,他抬起强忍泪水的双眼盯着我,说:你说他们不会害了她吧,她毕竟大了,像大人了,她可以……他们可以卖了她换钱,我不求别的,只求她活着,无论她以后怎么样了,无论她多大了以后能带着她的孩子找回这里来,就行了,不管她吃了多少苦,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只要她活着……你说她不会找不见自己的家吧,我本来装修好了包克图的房子要搬家了,我不搬了,我一辈子都要住在这里,你说,她要是过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她会不会忘记这里怎么走啊?

……

我的泪水已经忍到心痛,忍到无比心痛。于是我用肯定的语气平静平稳地告诉他,她一定会活着的,她这么大了,懂得求生的本能。她也一定会记得自己的家,永远也不会忘记,以后她一定能够找得回来,找到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话音落下,满室光明。

来电了,满室的耀眼光亮瞬间清除了每一个角落的阴暗,仿佛能听到看不见的空气中,百鬼众魅被光明灭杀的叱咄声。

他站起来要回去了,我起身相送,说:你看现在满室光明,我们本以为会是一场暗夜漫漫,然而在我们觉得最不可能最黑暗的时候,它就突然光明一片,所以你不要绝望,无论如何,她一定会活着,一定会回来!

至今,我都奇异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力量,和他几乎一字不差地说了上面的话。我悲愤的语气和声调,在我的记忆里深深埋藏,每次想起,仿佛还在我的耳旁字字回响。字字如刀,刻入记忆,刻的记忆一直是鲜血淋漓。

次日黎明,派出所的阿索警官路过卫生院,一边几口喝完我急急送上的温开水,一边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告诉我,快要二十四小时了,二十四小时后失踪孩子的成活率不足百分之十……已是处处布控,布下天罗地网恐怕也是枉然了,然后他不忍地看着我双眼溅出的湿意,默默无语地开车离去。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十月的黎明暗黑苍冷,远山还在夜色的沉郁中梦回前朝。我在冷和痛中,临风独立冷秋。天边残月晚星,眼前阡陌红尘。万丈天地光,即将破云,何处人间风,荡尽鬼阴?月高华,地广阔,山强凛,难道只有人命轻贱悲辛?云树可相亲,风月尚关情,山水可伴行,天地长安宁。为什么只有人要每每相厌相侵,相害相杀?也许是人太渺小、太丑恶?就如巨象雄狮极少厮打,蜉蝣蝼蚁却时时绞杀。

我有一万个问题想要问这天地古今,然而天地古今不会听到我的伤心。我只有一山冷水,一襟泪痕。斗转星移的时空岁月,必将轻易抹杀我们的风烟流年,我们就是这天地间最羸弱的过客,在无奈里细数苍白的新伤旧痕。风花雪月,诗意人生,不过是躲在角落里的忘却三生。走出这隅自欺的死角,便看清千百年来沧桑的人间正道。只是他人的亡灭,不关你我的苦痛。

于是我们继续转身,没入欢笑人群。

四 十一月——阴山之殇

总有一些家园无法坚守,也总有一些人们再难相见。小站于我,便是那回不去的故园。于是在记忆的转身后,一处岁月深处的薄阳浅照,今日在我搁浅多日的笔尖泼洒轻暖,牵扯着青幽年华里的草蛇灰线,继续来写下那个冬日里的寒凉故事吧。

文字写到今日,才觉得该好好摹画一些这个小站的背景。这个名字叫作喜桂图的阴山深处的丘墟谷地,蒙古语的文意是密林之地,由此可以想象它四季浩荡的盛美。这里是真正的古战场,一线残阳夕照下的赵北古长城,是历史的蟺蜕说不尽的悲楚苍凉。这是大中华最古老沧桑的战线,历史上威名赫赫的赵武灵王亲历所建,这个胡服骑射的伟大君王,在喜桂图建立了北扩西延的古老城垛和烽隧,将御辱攘外的军事要道,牢牢地把控在喜桂图的后坝古城之下。

十一月的塞外高原,已经是寒风吹透老秋的隔障,把深山和人们带入了冬雪的纷飞时节。

许多个冬日最暗黑的黎明,我都要在冻彻天地古今的冰雪寒霜里披星戴月,戴着过去在温暖江南戴过的所有手套加起来,不可比拟的厚,却也不暖的大手套,把我秀美纤巧的十七厘米小手成功裹成猪蹄后,出发了。拎着房东大娘出嫁的女儿给我特意编织的可爱塑条小蓝,里面放着自己的厨艺神作,一个现在都是一个月只做一次一菜一汤一顿饭的我的早期作品,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那个无厘头的彪悍风格。房东姐姐看我每天都用手拎着各种书,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特地把最厚重的外科学借去,然后还回来的时候就带着这个贴心的长方形小篮。温暖的姐姐居然专门比照这本在她眼里巨大的外科学,编织了这个与众不同的特制加宽却整体缩小的温馨提篮,当我把菜饭书本一起放入后,居然是正正好好。

于是一人一篮一书一饭,孤零零地走出家门的小巷,在凌晨五点的寒冬街头,沿着站北大街冰雪覆盖的路面,逐渐汇入奔赶早通勤的铁路职工的队伍中。人们随行随走越聚越多,在被一夜寒风吹得疲倦空洞的路灯昏明中,各个都影影绰绰,默默无声。只有短短五百米路上,成百上千个静默的人齐刷刷履冰踏雪沉甸甸的足音,在黎明前的夜色深沉时分,宛若洪流。

从车站专用的通勤口熟练地穿行进站,在离开大铁路多年后,偶尔间依然会从铁路职工通勤站口出入的我,居然也一次没有被盘查过。那么,问题来了,说明这古老记忆里的通勤岁月,已经给我安上了一张老通勤们的麻木或没有睡醒的标志面孔?于是这张标致面孔,淡定从容地登上了包石线上这班只做通勤用途的蒸汽动力机车!

是的,你没有看错,是蒸汽机车!

这个大工业时代最辉煌的成就,在人类区区二百年的工业文明历史中,它就占据了一百八十年的峥嵘!时间一晃,记忆就是闪回三十年后的河西,今日我们站在岁月的这头隔河观望,再看这个处处彰显着暴力美学的巨大家伙,可能更多的是一种跨越历史的感喟,或者是一怀关于蒸汽朋克的泼墨重彩的遐想。然而,人类就是一种集体钟情于速度进化的神奇物种,任何大发展时期的科技进步,都会被用来赋予动力,然后想方设法地装在行走的轮子上。

却不在意,有些美,欲速则不达。

20世纪90年代左右的大铁路,蒸汽机车已经是末路黄花,然而在特殊的达蓝喀喇麓地,内燃机车根本无法撼动蒸汽机车的霸主地位。于是我们的重铁车头,开动马力,带着这已经比常规列车不得不短了一大半的仅仅五节车厢,冲山而上。现在坐惯高铁动车甚至内燃机车的人们,或许体会不到什么叫作列车冲山,那么就来听听蒸汽机车这悍美的声音吧!每遇越岭闯坡,我们的机车,这头咆哮的巨狮就会弓身抓地,低吼奋起,开足全部的马力,机炉工挥铲如飞,挥汗如雨,一铲铲飞速投入的矿煤将铁骨钢肠的炉膛烧得通红闪亮!这时候全力冲山的机车声低调沉,喷涌着从每一个毛孔里集聚起来的工业文明的原始力量,一柱烟气冲天而起,滚滚如涛,被扑面的强风压远拉直,将一车众人吼声隆隆地推上坡顶风口。远远望去,仿佛一个怒吼狂奔的巨汉。不由想起爱丁堡女王专线的那彪机车——F l y i n gS c o t s m a n——被叫作“飞翔的苏格兰汉子”!那么,我,也是一样,是在蒙古高原更广袤的群山天地间飞翔的女汉子。

于是我这个和机车一起日日飞翔在蓝色高原上的女汉子,在从远山尽处侵掠而来的曙色中,静静睁开困意在这壮阔河山面前节节败退的双眼,澄净而明丽,看向同样澄净而明丽的大北方的浩瀚雪原。“天边啊,一对双星,那是你守望的眼睛。”多年后在温暖异乡的家中,反复播放的这首蒙古长调,常常将我的思绪牵引入已经逝去的凄美岁月。就如眼前静谧的黎明,疏星挂远,天色熹微。大山在千古的隽永沉静中,一如既往地渊停岳峙,无论夏花灿烂还是秋叶静美,还是眼前的冰雪漫裹,都不能动摇它淡然处之的心意。披坡漫谷的落叶森林经秋黄老,在寒劲北风的嘶吼扯拽下落尽了锦绣的华衣,展露出它的强枝硬骨,如大山赤裸裸的雄壮胸膛。株株铁木迎空刺立,一对对一排排漫布在赵北长城的山河表里,如十万玄甲重骑,不动如山,岑寂无声,时时准备着用它们有去无回的铁骨热血去捍卫家园。寒凛的冬季长风裹荡起窗外的霜雪,扑掠群山,仿佛是它们从古老战场席卷而来的浩然杀气。在最古老的赵北长城内外,继续着一场古今不绝的悍然厮杀!让天地之心撼动无言,使小女子我一腔柔情,却也壮怀激烈。

机车飞翔,安静无声的车厢装载着稀落的赶早通勤的人们在天地间奔行。偶尔几个进山的纯旅客少而又少,在一路制服哥制服姐中,我这个便装女便有些惹眼,许多人或许觉得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林妹妹,可能真的是林妹妹来转世轮回,每一个山里山外的汉子们和姐姐们,对这个阴差阳错才会进山的妞呵护有加。然而林妹妹我总是安安静静目不转睛地天天盯着窗外,多年后才知觉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误读姿态。在异乡远走后的每次思及,都会泛起不安和愧疚,不是妞高冷,妞其实有颗最温软的心灵,只是我心思细腻,往往会守着一窗山河思绪飞扬,外表乖巧纤柔,内心澎湃动荡。可是这迟来的了解还是不能弥补我一直以来的歉然和遗憾,只有一个人略微安慰了我一些岁月成殇后的惆怅,就是派出所的阿索警官。日子久了,总有一些机会俩人会在冷清又寒凉的车上不期而遇,这个高大英俊的制服男永远都是身姿挺立,秀拔出群。在和整列老通勤们日渐熟悉的后来,人们就习惯性地只要见到了不常出现的帅哥,就自然而然地巡看一下后面有没有跟着一个貌似温婉的小娘子,由此可以证明小妞我当初有多么的花痴多么的傻。居然就那样傻傻地跟着这个男神无数次,一点没有想过这会引起人们的绮意而给他带来不便。

这个从小是被众位哥哥带大的丫头呐,你们是不是也都像我一样的傻过啊?如果这样,我心甚慰。

于是只要有他上车的时候,我的那排车厢就再也不会只有列车员姐姐的偶尔光顾咯!冷冷清清的初晨也会温暖一些,明媚一些。于是两人常常在语停话落的片刻,静静并排看山,窗外朝阳初升,耀眼的光明,一路铺天盖地而来,一路劈砍黑山暗岭,将壮美山川照耀个万里通澈!不知是赶山而上的原因还是我大北方的朝阳就是不一样,感觉山里的太阳,升起得如此干脆利落,人还未来得及酝酿出多少壮志凌云的豪情,它就已经把山里山外投射得通明透亮了。于是在呼啸山林的大北风硬猛地拉扯下,还藏着几分绿意的山叶万分不甘地堕坠沟谷,冻裂生机,被寒冬封锁了它向暖的心意,只有等着来年的春起,再想着泛起葱碧,绿染山林。

叶离枝殒后的大山,失去了绿绿黄黄的葱茏生机的遮挡,在落叶林的老干枯枝后显露出了大山的真相,岩岭岑岑,冷意悠长。那些曾经遮掩在缤纷绚丽之后的一处处煤厂矿洞,于是赤裸裸地暴露在大阴山的怀抱里,如一个个豺狼虎豹,贪婪地撕咬着大阴山母亲的胸膛。旷世绵延的群山永远是位至善至美的温顺母亲,她无知无觉的胸怀把闯进家门的不速之客当作了至亲至爱的儿女来疼惜,一任她丰美康健的躯体被吮食啃餐!挖山填壑后处处袒露的赤地荒芜是她不知痛楚的伤口。他们粗鄙的心认定她无知无痛,于是就残忍地不管她的苦痛。然而在我和这里安居生活的人们眼里,这千里河川从来都是孕育着鲜活生命力量的大山母亲,这里是我们安美的故园!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因为无意的契机写起了这组山中的漫笔,昔日的友人同事们看到后激动不已,在精准地认出这当年的一个个人物和事件后,却无法给我提供出一张喜桂图今日的秀丽图片!因为此时的喜桂图已是华屋秋墟、家园毁弃!人们结队成群地大量逃离,以前曾经流连驻足的美景和温馨的小城已是一片断壁残垣。国营矿业的大规模低效开采及蜂拥而至的私商盗矿,最原始的露天洗煤排污以及不负责任的矸石弃掷,大量的淋溶液重金属废气废水毒害着曾经震撼灵魂的万里河山!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使美丽的达蓝喀喇深处的这座宝地,在为了利润挣红双眼的各路采矿者手里,破碎了。

然而当时却一无所知的傻姑娘我,坐着让她心悦身欢暖意盎然的古老机车,一路浩荡长天,一路温浅笑意,在每一个风清气正的初晨诗意融融,走入深山。如今在一切真相水落石出的岁月这头,才知道当年大阴山的盛放是多么的不易!原来那一涧涧清溪鸣泉,那一处处秋草留芳,那一树树果叶葳蕤,那一场场秋雨汤汤,那一座座碧玉山岗,那一道道枫林霞光,那一丛丛花落寒塘,那一尾尾灵狐魅影,那一队队雁阵南翔,还有我那一日日的沉醉的美景之乡,都是这百万雄岭最后的眼前斑斓,是它拼尽力气后的生命华章。原来真的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一场关于生态和自然的仇恨!

走笔此刻,心怀激荡。

也许我的感受是一种有失偏颇的意气用事,但是想想那些历代生存在这里的人们今日的背井离乡吧,想想那不能再饮用的水不能再耕种的土地那荒退而去的山林无法放牧的羊群那满布二氧化硫的山谷墟莽纵横的家园!利润这只怪兽一旦越出樊笼,为了最大化地攫取暴利,自然是挣红双眼,一路践踏而去。我们可以说是为了金钱,而金钱是为了摆脱贫困,摆脱贫困是为了从此可以美好人生。然而就如前文所感,有些美好,是欲速则不达。贫困确实是人类最大的敌人,然而我们在摆脱自己贫困的路上,不应把另一些人推入更贫困的境地!也不应以多数人的富裕为借口,于是就冠冕堂皇,摧毁他人的家园,这不是简单的加减法,更何况事实往往是适得其反。

遥知喜桂图今日的苍凉,犹如闷雷惊起记忆城郭下的岁月城乌。我们常常感慨时光沧桑了白发,光阴辜负了过往。其实何必说是光阴负我,也许是我负光阴。我们行色匆匆,追赶着自己短短几十年的人生,不知也许该在生命疲敝的途中驻足片刻,回首凝望一眼旧日华年的风雨兼程,却迫不及待地走下此生的迢遥去路。就如我一别经年,从未曾回望过前行身影后遗落的人生真相。

蒸汽机车暴力十足的怒吼,一声声长鸣在记忆的寒潭漾起微澜。万里江山如画,在我们两个不知前路何方的年轻人眼前,从此埋藏心底。在小站最美丽的初阳下,钟灵逸秀的小城飘隐在温暖的云蒸霞蔚里。虽然近几年来暴增涌入的矿潮大军,使得曾经安详的小城案发连连,然而淳厚的住民却还没有意识到,更大的危机已是暗藏伏笔。于是当我们的蒸汽机车标志性的黑铁红骨在冰原上奔腾而来,安美的小站已向我们张开了友好的臂膀,机车的重齿骄傲地叩响厚轨,提醒着小站的人们来迎接它的兄弟。当年我们的大铁路是最正规的准军事化最大国企,干净而严肃。作业人员制服笔挺,两人成行,三人成列,在凛冽山风中却暖意融融地迎接着朋友的到来,还没有停稳的机车下闪过他们敬礼的挺拔身姿和熟悉微笑。

站台上的弟兄们,亲热地拍打着警官兄弟的臂膀,也不忘和边上的医生姐姐优雅地里短寒暄,然而终是没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般的痛畅,于是在我善意地投之以清波后,报我以微笑。一切的美好都曾经在年轻的生命里,静暖安详,在那个清寂的冬晨漫流而过。走向前方的路上,高原上升起明丽的阳光,将我们的身影拉远拉长,铺展在前行的足下。仿佛是彼此年轻匆促的心意,急着先我们一步去窥探些未来的人生选项。北风吹过站北的冷轨硬木,拂过他人的手指,又掠起我的发香,在不远处的岔路口,随我们的各自走离,也分去了不同的方向。一个走向了警所,一个背影孤独地远去,走在那时候还能相伴相守的故园小道,走在各自人生的必经之路上。我们都借居在这大山一隅,一时的温暖无伤。然而今生的路还山高水远,我们终将还得启程远行,走进各自的命运深浅,最终或许流年暗换,红尘走散。

那么,此时,就让我们彼此温暖。

五 十二月——稚子之殇

变美,

可能是痛苦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马丁·瓦尔泽

变美,可能是痛苦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许多年来,这也许是我遭遇到的最能诠释我内心感悟的话语。那么,就在此刻繁花飘巷的醇美三月,整理洁净我阳光明媚的案头,眼前是昨日填就的海棠新词,耳畔是《三十八年夏至》“半城柳色半城笛”的浅唱轻吟,我温定内心,继续用我柔润的文字,轻轻剥除岁月深处,因为痛楚而有意无意给记忆遮掩上的锦绣深衣,来重续这一场红尘别离。

我此生注定会钟情热爱的喜桂图,坐落于北纬40°37'——40°45',东经110°14'——110°28',是散落在大阴山,也是散落在我红尘行走里的珍宝。这不是为了写文临时百度来的经纬度,也许因为是勘察设计院里长大的孩子,很小就玩着海拔仪,翻看着植物矿物标本,习惯了找寻准确的自然信息,于是许多年前,在父亲随口说了一句它的地理位置后,沉淀下来的印记。

美丽秀雅的喜桂图,从容地倚卧于大青山的南麓坡谷,背脊依恋着连绵而去的千岭万壑,眼前一溪依其芳名的涧河淙淙南去,流经我母亲的美丽故乡沙尔沁,这个素有“山尖水清,人杰地灵”之称的古老小镇,然后汇入镇外的沙尔沁河后,相谐相拥着奔向黄河。雨季里河谷洪涛滚滚,夹泥裹石,轰鸣而下;初秋里涧水沐风流缓,明月倒悬,清浅明快。

涧流岸边就是喜桂图的中心地区,有矿山的地方,肯定有两个重要产业焦孟不离交织互生,就是矿务和铁路。大铁路就是我们啰,全中国曾经最大最正规的准军事化国企。在大铁路大矿山大钢厂大军工工作生活过的人们如果看到这里,一定是会心一笑,懂得我们当年企业办社会这句话的含义,我们建有自己的医院学校法院公安局商场影院等等,甚至有自己的“年历”,每次和人家说到星期几,一定是自己企业的星期几,否则必须刻意点名是社会星期。今日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国家大工业时代的那段岁月,撇开时代洪流里的是非曲直,依然如我这般对它充满亲切和温暖的回忆?沿山向北就是矿务局的地盘,学校医院行政机关列山而上,错落于云霞的或暗或明中,把看不见的触角在烟浅雾重中探入大山的纵深,把控着这一处矿脉里的人间苦辛。

然而那时不谙世事的我,看不清这现实的真境,沉醉于听风赏雪、吟唱古今。只是肤浅地看到了门前粗陋的湿法洗煤厂,把黑黝黝的污水排下山涧,看到了露天堆放的矸石处寸草逐渐不生,听到了逐渐增多的异乡口音,在门前诡异破旧的公路上,随老丑的原始长途客车一路荒腔走板,一路随风飘过。却不知道美丽的喜桂图,你的苦难,就在眼前。

不久后的一场漫天大雪,把天地漫裹,万里雪藏。趁着忠厚无比的老爷爷院长在的时候,我约好了阿索警官上山赏雪,老爷爷鄙视的眼神不解地看着这个兴致勃勃的傻丫头医生,不明白这冻死人的冰天雪地有什么可看?但还是很好心地答应了妞的请求,然后就看着傻妞欢欣而去,还不忘像先知一样幸灾乐祸地在妞身后喊了一嗓,一会儿就把你冻回来咯!

山涧已经彻底冰封,溪水断流,路过的时候阿索突然来了一句,咱们可以在河滩做个冰场,滑冰!天呐,这得有多么大的战天斗地的勇气啊!看着我这兄弟背影,立即让我的小心脏又花痴了几分。

行走在白茫茫的绵长山脉间,眼前的森林和峡谷在这一场泼天泼地的暴雪弥荡后,仿佛连时间都被冻僵了步伐,处处是一片生息湮灭万般皆空的景象,然而年轻的我们却在这人迹罕至的冰原上,觉得大口吸入的空气中都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由和轻松。山路陡滑,阿索几乎是一路把我拖行上山,终于爬上了其中的一座峰顶,我一边喘气一边偷偷尴尬于自己的柔弱负累,阿索警官突然说,你是我见过的身手最矫捷的女孩子!这马屁来得及时来得贴心!温暖舒爽啊!

叠山纵岭的皑皑白雪使人恍如隔世,仿佛山下人间,已是过往千年。然而上到一座山顶后俯瞰喜桂图,一柱炊烟在美丽的山谷迢遥升起,一时间又把我们的心牵系回红尘。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山下冬雪覆盖的矿区,在天地混沌一色的孤独中单薄狭仄,那里就是我们行走人间的道场吗?此刻它苍茫一片,不知岁月沧桑,不知前路何方。

安静地伫立在这风雪连天的旷野山巅,流连在母亲古老家乡的群山环抱之中,只有呼啸而去的苍凉北风,掠过我们尚存青涩的脸庞。不知不觉天色向晚,突然在远远天边出现了两处模糊的黑影,我们立即目不转睛地观望着,逐渐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挟风雪而来,衣衫褴褛,满面黑灰,脖子上缠绕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甚至分不清是不是毛巾的东西,一个小小少年的矿工,一双空洞又好奇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们,成年的矿工看了一眼兄弟的警服后,然后面无表情地走过走远。孩子不时回望着我们的瘦小身影,在走下雪岗后,逐渐被如波似浪的远山无声地卷吞而去。

看着我探寻的目光,阿索警官轻轻告诉我,这大山深处,除了国有企业的大煤矿,还有许多星罗棋布的小煤窑和洗煤厂,或许有不止十万来自川湘等全国各地的矿工,包括童工,沉入这深山地底,长年累月过着不见天日的暗黑生活。你看到壮丽的大山脉绵延千里,四季华美,水静而林深,然而在这冰雪覆没的地底,有数不清的你看不见的矿坑矿洞矿窑,有无数条纵横来去的运煤轨道,有貌似废弃却在偷偷盗采的私人煤窑。还有巨大的地下断层破坏了大山的根基,腐蚀性的酸水在毒害着日渐匮乏的地下水,以及永不熄灭的矿火在燃烧着地下宝贵的黑金,由于无法扑灭于是只好任它烧毁一切。那是一个你不太了解的生态存在。

回去的路上,他叮嘱着我,你以后想上山,我不在,你去找小军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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