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插图本·下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5 11: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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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威廉·毛姆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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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插图本·下册)

人生的枷锁(插图本·下册)试读:

第六十四章

凌晨三点光景,菲利普就醒了,且再也不能入睡。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他试图不去想她,但无奈情思缠绵,不能自已,就这样,时作时辍,反反复复,直弄得自己头昏脑涨。米尔德丽德要嫁人,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对一位要自谋生计的姑娘来说,生活是艰难的;倘若她发现有人能够给她提供一个舒适的家并接受之,那也是无可指摘的。菲利普意识到,在米尔德丽德看来,让她同自己结婚才是个愚蠢的行动呢,因为只有爱情才能使眼下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得以忍受。然而,她却并不爱他。这绝不是米尔德丽德的过错,这不过是他不得不接受的又一个事实罢了。他试图说服自己。他深知他那被刺伤的自负深深地埋在心底,此时他的情欲却从被损害的虚荣中勃然而起。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变得颓唐消沉。菲利普像鄙视米尔德丽德那样鄙视自己。他为未来作出种种打算,翻来覆去地考虑着那些同样的计划。在这当儿,他又回想起自己在她那娇嫩、苍白的脸颊上亲吻的情景,耳际又响起她那回荡不绝的嗓音。在医学院里,他同朋友们断绝来往,而眼下他却希望有人做伴。事情真凑巧,半个月前,海沃德来信说他要路过伦敦,邀请菲利普一同进餐,但那时菲利普因不愿受人打扰而婉言谢绝了。海沃德快要返回伦敦,在此度过社交季节,于是,菲利普决定写封信给海沃德。

钟敲八点。他还能爬起来,对此他感到欣慰。他脸色苍白,倦容满面。但是,在洗了把澡,穿上了衣服,用过早餐之后,他感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尘世,病痛也显得较易忍受了。这天上午,他不想去听课,而来到陆海军商场,为米尔德丽德买件结婚礼物。菲利普犹豫了半晌,最后决定买个化妆手提包。它花去了二十镑,大大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不过,这只包既艳丽夺目又俗不可耐。他知道米尔德丽德一定会十分精确地估计出这只包的价钱来的。这件礼物既能使她感到快乐,又能表达自己对她的鄙视。他为自己挑中了这件礼物而内心感到一种隐隐扎痛的满足。

菲利普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期待着米尔德丽德成亲的日子,他这是在期待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感到宽慰的是,星期六早晨他接到海沃德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就在当天早些时候来伦敦,并请菲利普替他事先找好住处。菲利普急于摆脱眼下的心境,便去查阅时刻表,找出海沃德可能搭乘的那趟车。他赶往车站迎接海沃德。朋友聚首,兴奋之至。他俩将行李寄存在车站,随后便欢天喜地地走了。海沃德还同往常一样,提议他俩首先花一个小时去游览国立美术馆。海沃德已经好些时候没有观赏图画了,说是一定得去瞧上一眼,使自己跟生活的旋律合拍协调起来。数月来,菲利普找不到一个人能同自己谈论艺术和书籍。自从去巴黎以来,海沃德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法国的现代诗人。而在法国,这类诗人繁若群星,数不胜数。眼下,海沃德就有好几位新跃文坛的天才诗人的事儿要告诉菲利普听。他们俩漫步在美术馆,各自给对方指点着自己心爱的图画,情绪激昂地交谈着,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此时,阳光普照,微风和煦。“走,咱俩上公园去坐一会儿,”海沃德提议说,“吃过中饭再去找房间不迟。”

公园里,春意盎然,沁人心脾。这种日子叫人感到,人只要活着就是幸福。在天空的映衬下,青翠欲滴的树林,分外妖娆。淡蓝色的天幕上,嵌镶着朵朵白云。玉带般的河流的尽头,是一群身穿灰色制服的皇家禁卫骑兵队。这种层次分明的优美景色,带有一种十八世纪图画的风采。眼前的景色,使人想起的是约翰—巴普蒂斯特·佩特的[1]那种平凡质朴的图画,而不是沃特画的画。沃特的风景画富有诗意,画中只有在梦幻虚境中才能看到的那种森林幽谷的景致。菲利普心里不觉一阵轻松。他从过去读过的书本中领悟到,艺术(因为艺术的存在正如他认为自然界的存在一样)还可以将人的心灵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他们俩来到一家意大利餐馆吃中饭,还要了一瓶香提酒。两人慢啜细嚼,边吃边谈,一起回忆着他俩在海德堡的熟人,谈论菲利普在巴黎的朋友,议论书籍、图画、道德和人生。猛然间,菲利普听到一只钟接连敲了三下,只觉得声声撞击着他那颗心。有那么一两分钟,海沃德说的话他啥也没听见。但是,他还一个劲儿地往自己杯子里斟酒。他喝不惯酒,并已经感到酒力直冲脑门。不管怎么说,他眼下是无忧无虑的了。多少个月来,他那敏捷的脑子闲着不思想,这时却完全陶醉在谈话中间。他为有个同自己情趣相投的人在一起交谈而感到无比欣慰。“我说呀,咱们可别把这良辰浪费在寻找房间上头。今晚我来安顿你。你可以在明天或者下星期一再去找房间嘛!”“好的。那眼下咱俩干什么呢?”海沃德应声说道。“咱俩花上一个便士,乘汽船到格林威治去。”

这个主意正中海沃德的下怀。于是,他同菲利普一起跳上一辆出租马车,来到威斯敏斯特大桥,接着又乘上一艘刚要离岸的汽船。此时,菲利普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说:“我还记得当初去巴黎那会儿,克拉顿,对,就是他,还发了一通长篇宏论呢。他说是画家和诗人把美赋予事物中去的,是他们创造[2]了美。在他们看来,乔托的钟楼和一家工厂的烟囱没有两样。然而,美丽的事物随着它们勾起一代代人们的情感而变得越来越绚丽多彩。古老的事物要比现代的事物更加美丽,其道理也就在于此。那篇《希[3]腊古瓶颂》现在就比刚问世那会儿要更加隽永妩媚,这是因为上百年来,情侣们不断地吟诵它,那些悲观失望者也从诗句中求得安慰的缘故。”

菲利普让海沃德去推断,面对两岸摇曳而过的景色,听了他的话会作何联想。他发现自己有意作出暗示而未被对方觉察,不觉窃窃自喜。长期来他过着的那种生活,突然间在他心灵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应,使得他思绪万千,感慨系之。伦敦缥缈的大气,晕光闪烁,给建筑物的灰石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轻淡优美的色彩;那一个个码头、一座座仓库透出丝丝类似日本版画式的纯朴、庄重的气息。他们俩继续向前泛舟荡漾。那雄伟壮丽的水道,是大英帝国的标志,越往前越开阔。河面上千帆竞发,穿梭不息。菲利普想起那些画家和诗人把所有这一些描绘得如此婀娜多姿,心头充满了感激之情。他们随船来到伦敦地区的泰晤士河面上。有谁能够描绘出它的庄严仪容呢?顿时,他思绪驰骋,激动不已。天晓得是什么使得人们把这浩瀚的河面变得平静如镜,[4][5][6]使得鲍士威尔老是跟随在约翰逊的左右,使得老佩皮斯跨上军舰的。啊,原来是壮丽的英国历史,是离奇的际遇和充满惊险的冒险!菲利普笑容可掬地转向海沃德。“亲爱的狄更斯,”他喃喃地说。当觉察到自己的感情激昂起来,他不觉莞尔。“你放弃学画,就不感到后悔吗?”海沃德问道。“不后悔!”“看来你是喜欢行医的?”“不,恰恰相反,我很不喜欢当医生。不过也没有旁的事情可做呀。头两年的功课重得快把人压垮了,再说,遗憾的是,我可没一点儿科学家的气质。”“哦,你可不能再见异思迁了。”“嗯,不会的。我要坚持学医。我想,到了病房,我会更加喜欢上这一职业的。我有个想法,我对人比对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更有兴趣。照我看,只有当医生,才能享有充分的自由。你把知识装在脑子里,拎着医疗器械箱,外加几味药,你就可以到处混饭吃。”“这么说,你是不想当一名开业医师的?”“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想当开业医师,”菲利普回答说。“我一取得医院的职位,便去搭乘海轮。我想到东方去——到马来群[7]岛、暹罗、中国等等地方去——然后,我将找些零星的活儿干干。事情总是有得做的,比如说,印度闹霍乱病啦,诸如此类。我还想去周游列国。一个经济拮据的人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行医。”[8]

接着他们来到了格林威治。英尼戈·琼斯设计的宏伟的大厦,仪态雍容地正视着河面。“嘿,快瞧,那儿准是可怜的杰克跳下去捞钱的地方,”菲利普说。

他们俩在公园里信步闲逛。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嬉耍,他们的吆喝声响遍整个公园。年迈的海员们这儿一群那儿一帮地坐着晒太阳。这儿弥漫着一种百年前的那种古朴的气息。“你在巴黎白白浪费了两年,有些可惜,”海沃德感叹了一声。“白白浪费?瞧那个孩子的动作,瞧那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地上的图案,再瞧瞧头顶上那块天——啊,要是我不到巴黎去,我就看不到那儿的天空。”

海沃德发觉菲利普语塞哽咽,不禁诧异地凝视着他。“你怎么啦?”“没什么。对不起,我太伤感了。不过,这半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来观赏一下大自然的美。”“你过去一直很讲究实际。真有趣,还能从你嘴里说出那种话来。”“去你的,我可不想变得有趣,”菲利普哈哈笑着说。“走,咱们喝杯浓茶去!”[1] 约翰·安托万·沃特(1684—1721),法国风俗画家。[2] 乔托(1266?—1337),佛罗伦廷派画家和建筑师。[3] 《希腊古瓶颂》,为英国著名诗人约翰·济慈(1795—1821)所作。[4] 詹姆斯·鲍士威尔(1740—1795),苏格兰律师兼作家。著有《约翰逊传》一书。[5] 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英国著名的词典编纂家、作家和评论家。[6] 塞缪尔·佩皮斯(1633—1703),曾为英国海军大臣,以其日记闻名。[7] 暹罗,泰国的旧称。[8] 英尼戈·琼斯(1573—1652),英国著名建筑师、舞台设计师。

第六十五章

海沃德的来访,给菲利普带来了莫大的好处,冲淡了他对米尔德丽德的思念。回首往事,菲利普不胜厌恶之至。他自己也闹不清,过去怎么会堕入那种不体面的爱情中去的。每当想起米尔德丽德,菲利普心中不免忿恨交加,全是米尔德丽德使他蒙受这奇耻大辱。此时,呈现在他想象中的是被夸大了的她人身、仪态方面的瑕疵。他一想到自己竟同米尔德丽德这种女人有过一段暧情昧意的纠葛,不禁不寒而栗。“这一切都表明我的意志是多么脆弱啊,”菲利普喃喃地说。先前那段经历,犹如一个人在社交场合犯下的过错,过错之严重,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宽宥,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把它从记忆中抹去。他对自己先前的堕落十分憎恶。这倒帮了他的忙。他像一条蜕了皮的蛇,怀着厌恶的心情,鄙夷地望着自己过去的躯壳。他为自己恢复了自制力而感到欣喜若狂。菲利普意识到,在他沉湎于人们称之为爱情的痴情之中的时候,他失去了世界上多少别的乐趣啊。那种滋味他可尝够了。要是那就叫爱情,那他从此再也不会堕入那张情网中去了。菲利普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告诉了海沃德。[1]“索夫克勒不就祈求有朝一日能挣脱吞噬他最诚挚爱情的情欲这头野兽吗?”他问道。

菲利普俨然一副获得了新生的样子。他贪婪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仿佛从来没有呼吸过似的。他像稚童般惊喜地打量着世间万物。他把那段痴狂时期看作是服了半年的劳役。

海沃德来伦敦后没几天,菲利普接到一张寄自布莱克斯泰勃的请柬,邀请他去参观在一家美术馆举办的画展。他带上海沃德一同前往。在浏览画展目录册时,他们发现劳森也有一张画参加了这次预展。“我想请柬就是他寄的,”菲利普说,“我们找他去,他肯定站在自己那幅画的前面。”

那张露思·查利斯的肖像画被摆在一个角落里,劳森就站在这张画的附近。他头戴一顶轻便的大帽子,身着宽大的浅色服装。置身在蜂拥而来观赏预展的时髦人物中间,他显出一副迷离惝恍的神色。他热情地同菲利普打招呼,随即同往常一样,又口若悬河地给菲利普诉说起他搬来伦敦住下了,露思·查利斯是个轻佻的女子,他租到了一间画室,并因代销一张肖像而得到一笔佣金等等。他提议他俩在一起用餐,借此机会好好叙谈叙谈。菲利普使他想起了他的相识海沃德。菲利普饶有兴趣地看着劳森面对海沃德的风雅的服饰和堂皇的气派有点儿肃然起敬的样子。

他俩奚落挖苦劳森,比在劳森和菲利普合用的那间寒伧的小画室里还要厉害。

吃饭的时候,劳森继续讲他的新闻。弗拉纳根业已返回美国。克拉顿不见了。克拉顿得出个结论,说一个人一旦同艺术和艺术家搭上关系,就不可能有所作为,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即脱离。为使出走顺利,弗拉纳根同他在巴黎的朋友们一个不落地都吵翻了。他培养了一种给他们诉说令人难堪的事实的才能,迫使他们以极大的耐心听他宣布说,他在巴黎已经呆够了,准备去赫罗纳定居。这座位于西班牙北部、深深吸引着他的小城镇,还是在他乘车去巴塞罗那的路上偶然发现的呐。他现在就独自一人住在那儿。“我怀疑他能有什么出息,”菲利普说。

克拉顿就好作出人为的努力,来表达人们头脑里混沌不清的问题,因此,变态、易怒同他这个人就完全相称。菲利普朦胧觉得自己也是这样,不过,对他来说,是他的道德行为使他陷入了困窘。那就是他的自我表现的方式,至于对此怎么办,他可心中无数。但是,他没有时间来继续他的思索,因为劳森坦率地把同露思·查利斯的风流韵事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她遗弃了他,转而同一位刚从英国来的青年学生打得火热,闹得乌烟瘴气。劳森认为应该有人出来干预并拯救那个年轻人,要不她将毁了他。菲利普暗自忖度着,劳森最感伤心的还是他画画的中途突然闯进了那个关系破裂的插曲。“女人们对艺术缺乏真正的感受力,”他说。“她们只是佯装她们有罢了。”不过,他末了几句话倒是相当旷达:“话得说回来,我毕竟还给她画了四张画儿,至于正在画的这最后一张画儿,不能肯定是否还能画成功呢。”

这位画家处理他的爱情纠葛那样的漫不经心,菲利普着实羡慕。劳森相当愉快地度过了一年半,并未花分文就得到了一个漂亮的模特儿,最后同她分手时,心灵上没留太深的伤痕。“克朗肖现在怎么样?”菲利普问道。“噢,他算是完了,”劳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他不出半年就要死了。去年冬天,他得了肺炎,在一家英国医院里住了七个星期。出院时,他们对他说,他康复的唯一机会就是戒酒。”“可怜的人儿,”菲利普微微一笑。他一向是饮食有度的。“有一阵子他是滴酒不进。他还常常到利拉斯店里去,他可熬不住不去呀。不过,他经常只是喝杯热牛奶,或者橘子汁。也太没趣了。”“我想你没有把事实瞒了他吧?”“哦,他自己也知道。不久前他又喝起威士忌酒来了。他说他已经老了,来不及革面洗心了。他要快快活活地过上半年,到那时,就是死也比苟延残喘活上五年要强。我想他手头拮据,简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瞧,他生病期间,连一项进账都没有,而且跟他同居的那个荡妇使他吃尽了苦头。”“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菲利普说。“我那时认为他简直了不起。庸俗的中产阶级的德行居然得此报应,真叫人作呕。”“当然啰,他是个不中用的家伙。他迟早会在那贫民窟里了却残生,”劳森说。

菲利普感到伤心,因为劳森一点也没有怜悯之情。当然,这件事是因果报应,既有前因,必有后报,而生活的全部悲剧就寓于这一支配人类生活和行为的自然规律之中。“啊,我忘了一件事,”劳森说。“你刚走不久,克朗肖叫人送你一件礼物。我当时想你会回来,因此我也就没有托人带给你,何况当时我认为根本不值得这么做。不过,那件礼物将跟我的其余几件行李一道运来伦敦,要是你想要的话,可以到我的画室来取。”“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是个什么东西呢。”“哦,那是条破烂不堪的地毯。我想它值不了几个钱。有一天我问他,他怎么想得起来送这种破烂货。他告诉我他在鲁德雷恩大街上一家商店里看到这条地毯,便花了十五个法郎把它买了下来。看上去还是条波斯地毯。他说你曾问过他什么是生活的意义,那条地毯就是个回答。不过,那时他烂醉如泥了。”

菲利普哈哈笑了起来。“喔,是的,我知道了。我要来取这条地毯。这是他的绝妙的主意。他说我必须自己去找出这个答案,否则就毫无意义。”[1] 索夫克勒(公元前496?—前406),希腊悲剧作家。

第六十六章

菲利普心情愉快地埋头学习。他有许多事情要做,因为七月里他要参加第一次统考的三个科目的考试,其中两项是他上次未获通过的。尽管这样,他还是觉得生活充满了欢乐。他交上了一位新朋友。劳森在物色模特儿的时候,发现了一位在一家剧院练习当替角的姑娘。为了诱使那位姑娘坐着让他画像,劳森于一个星期天安排了一次午餐聚会。同那位姑娘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女伴。菲利普也应邀出席。这样凑足了四个人。他的任务是专门陪伴那位姑娘的伴娘。他发觉这件事并不难,因为这位伴娘是个讨人喜欢的健谈者,有着逗人发笑的口才。她邀请菲利普到她住处去看她,并告诉他她在文森特广场有几个房间,一般于下午五点在家吃茶点。他真的去了,看到自己受到欢迎而感到高兴,以后又去登门造访。内斯比特太太不过二十五岁,身材矮小,面貌虽不美丽,但是丰采却是很温柔可爱的。她有对晶莹闪亮的眸子,高隆的颧骨和一张宽宽的嘴。她脸面各部的色调过分悬殊,使人想起了一位法国现代画家创作的一张人物肖像画。她的皮肤白皙,面颊绯红,眉毛浓密,头发乌黑发亮,其效果有些古怪,还有点不自然,但决不使人感到不适。她同丈夫分居,靠撰写稿酬微薄的中篇小说维持她和孩子的生活。有一两家出版商专门出这种小说,所以她能写多少就可以写多少。这种小说的稿酬很低,写一篇三万字的小说才给十五个英镑,不过,她也满足了。“这样的小说,读者毕竟只要花两个便士,”她说,“而且同样的故事,他们百看不厌,我只要换换名字就行了。有时我感到腻烦,但一想起我得付洗衣费和房租,还得给孩子添置衣服,我就又硬着头皮写下去。”

除此之外,她还到几家需用配角的剧院去寻找工作,借此挣几个钱。一旦受雇,她一星期可以赚得十六个先令到一个畿尼。可一天下来,却累得筋疲力尽,她倒头便睡,活像个死人。她生活道路坎坷,但能好自为之;她那强烈的幽默感使得她能够身处困厄之中,依然自得其乐。有时时运不济,她发觉身上分文不名,这时候,她那些不值钱的家什就被送进沃克斯霍尔大桥路上的那爿当铺。在境况有所好转之前,她就一直啃着涂黄油的面包。但是,她可从来没有失去她那乐呵呵的本色。

菲利普对她过着那种得过且过的生活颇感兴趣。她絮聒不休地叙述她那怪诞的个人奋斗的经历来逗他发笑。他问她为什么不试着写些质量好些的文学作品。然而,她知道自己没有这种天赋,况且她那些粗制滥造的低劣作品按千字计算的稿酬,也还说得过去,同时,这种作品也是她倾尽全力写出来的。她除了希望眼下这种日子得以延续之外,别无他求。她看上去没什么亲戚,几位朋友也同她一样一贫如洗。“将来会怎么样,我根本不去考虑,”她说。“只要手头有钱付三个星期的房租,有一两个英镑买食品,我就什么也不想。要是成天想着今天,愁着明天,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就是事情糟到无可再糟的地步,我想总还是有路可走的。”

没多久,菲利普形成了每天都去同内斯比特太太共用茶点的习惯。这样,他带着一块糕或者一磅黄油或者些许茶点去拜访她时,她不至于感到难堪。他俩开始互唤对方的教名。他对女性的柔情还不熟悉,然而对有人乐意倾听自己的苦恼,心里头倒是乐滋滋的。时光一小时一小时地飞逝。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欣羡之情。她是一位令人感到愉快的伴侣。他不禁将她同米尔德丽德比较起来:一个是愚昧无知且固执己见,凡是她不知道的东西,她一概不感兴趣;另一个是思维敏捷,才智洋溢。想到他险乎终身同米尔德丽德这样的女人缠在一起,不觉精神为之沮丧。一天黄昏,菲利普把他同米尔德丽德之间的爱情纠葛原原本本地讲给诺拉听。他这么做倒不是因为这件事给他脸上增添什么光彩,而是因为他为能得到诺拉的媚人的同情而感到乐不可支。“我想,你现在已经彻底摆脱了这种困境了,”他讲完后,她接着说了这么一句。

有时,她像阿伯丁木偶似的,滑稽地把头侧向一边。她坐在一张竖式椅子里,做着针线活儿。她可没有时间闲着不做事哟。菲利普舒适地依在她的脚旁。“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这种心情实在难以形容。”“可怜的人儿,在那段时间里,你一定很不愉快吧,”她喃喃低语,同时把只手搁在他的肩膀上,以示同情。

菲利普猛地抓起那只搁在自己肩头的手吻了起来。诺拉急忙把手抽了回来。“你干吗要这样?”她红着脸问道。“你不高兴了?”

她两眼熠熠闪光,对着他凝视了片刻,接着又嫣然一笑。“不是的,”她说。

菲利普倏地跪立起来,面对着她。诺拉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那张宽宽的嘴微笑地牵动着。“怎么啦?”诺拉问。“啊,你是个极好的人儿。你待我这么好,我感激不尽。我太喜欢你了。”“尽说些傻里傻气的话,”她说。

菲利普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她未作抵抗,而是微微向前倾过身子。他吻着她那红润的嘴唇。“你干吗要这样?”她又问道。“因为这样舒服呗!”

她默默不语,但她那对眸子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她用手怜爱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你知道,你这样做太蠢了。咱俩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我们一直像朋友一样相处不是很好吗!”“要是你真正想要合我的心意的话,”菲利普回答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像你眼下正在做的那样抚弄我的脸颊。”

她格格一笑,但她并没有停止抚摸他的面颊。“我这样子错了,是吗?”她说。

菲利普惊喜交集,窥视着她的眼睛。在这当儿,他发觉她那双眼睛渐渐发亮,含情脉脉,蕴藏在那对眸子里的神情使得他心荡神驰。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激动,热泪涌进了他的眼眶。“诺拉,你不喜欢我,是不?”他问道,一脸疑惑的神情。“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亏你问得出这样愚笨的问题。”

他猛然搂抱着她。

不一会儿,菲利普松开了她,向后蹲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好奇地打量着她。“嗯,我简直发狂了!”他说。“为什么?”“我觉得太惊讶了!”“不感到愉快吗?”“太高兴了,”他叫喊着,声音犹如从心底迸发出来似的,“太骄傲了,太幸福了,太感激了!”

他拿起她的手,不住地吻着。这对菲利普来说,一种既坚如磐石又永不泯灭的幸福开始了。他俩变成了情侣,但仍然是朋友。在诺拉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因把自己的爱倾注在菲利普身上而得到满足的做母亲的本能。她需要有个人受她爱抚、叱责和喋喋不休的称道;她有一种一心追求家庭情趣的气质,以照顾他的健康和替他缝补浆洗为人生快事。她深切同情他的残疾,而他本人对这一点异常敏感,因此,她本能地以柔情脉脉的方式来表达她对他的怜爱之情。她还是个刚过豆蔻年华的少妇,健康、丰腴。对她说来,奉献自己的爱是顺理成章十分自然的。她心境快乐,内心充满了欢笑。她喜欢菲利普,是因为他凡是听到生活中合她意的趣事儿,都同她一起畅怀欢笑;她之所以喜欢他,最重要的还是他就是他。

她把这一点告诉菲利普时,他欢欣地说:“胡说八道。你喜欢我,因为我是个不多话的人,从不插嘴。”

菲利普压根儿就不爱诺拉。但是,他却非常喜欢她,乐意同她呆在一起,兴趣盎然地谛听她那妙趣横生的谈吐。诺拉帮助他对自己树立起信心,宛如替他在心灵的创伤上涂搽愈合的药膏。他钦佩她有勇气,充满了乐观,大胆地向命运挑战。她自己没什么人生哲学,但讲究实际,不矫揉造作。“你知道,什么教堂、牧师,诸如此类的东西,我统统不信,”她说。“但是,我信奉上帝。不过,只要你还能勉强维持生活,只要你有时还能够仗义勇为,拯人于危难之中,我就不信上帝还会想着你。我认为,人总的来说还是正派的,而对那些不正派的人,我感到遗憾。”“那以后怎么办呢?”菲利普问道。“喔,我自己也心中无数,你是知道的,”她莞尔一笑。“不过,我抱着乐观的希望。无论如何,我将不用付房租,也不用写小说。”

她有着女性所特有的那种在奉承别人时善于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的天才。她认为,菲利普自量无望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便毅然离开巴黎,这是件果断的举动。当她热烈地称颂他时,他听得如痴如狂。这一举动究竟是说明自己勇敢呢,还是说明自己生活的目的摇摆不定,他一直心存疑惑。想到她认为那是英勇的表现,他感到欣慰。她大胆地跟他谈论起那个他朋友们本能地回避的问题。“你真傻,竟对你那条跛脚如此敏感,”她说。看到他神情阴郁,脸涨得通红,她接着说:“你知道,人们并没有像你这样想得那么多。他们第一次见着你时才注意一下,以后就忘了。”

菲利普不愿搭腔。“你不生我的气,是不?”“不生气。”“你知道,我这样讲是因为我爱你。我决不想使你感到不愉快。”“我想,你对我讲什么都可以,”菲利普微笑着答道。“我希望我能做些什么,以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

诺拉用别的办法把他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让他粗暴得像个狗熊。每逢他发脾气,她就嘲笑他。她使得菲利普变得更加温文尔雅。“你可以叫我做你想要我做的任何事,”有一次他对她这样说。“你介意吗?”“不,我想做你要我做的事。”

他感到有一种要实现自己幸福的欲望。在他看来,诺拉把一个妻子所能给予其丈夫的一切都给了自己,然而他依旧可以自由活动。她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一位最娇媚的朋友,从她那儿得到的同情,是他从未在一个男子身上找到过的。两性关系不过是他俩之间的友谊的最坚牢的纽带。有了它,他俩之间的友谊就完美无缺,但它决不是须臾不可离开的。况且他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他变得更加平静,更容易与人相处。他感到自己完全能够控制自己。有时,他想起在那逝去的冬天日子里,他一直为十分可怕的欲念所困扰,内心里充满了对米尔德丽德的厌恶和对自己的憎恶。

他的考试日渐临近。诺拉对考试的关心程度不亚于他。她那急切的心情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使他感到非常愉快。她叫他答应立即返回,并把考试结果告诉她。他顺利地通过了三个科目的考试,当他告诉她时,她两眼热泪盈眶。“喔,我太高兴了,那时我是多么的紧张和不安哪!”“你这个愚蠢的小妮子,”菲利普喉咙哽咽得笑不出声来。

谁看到她这副表情会不感到激动呢?“现在你打算做些什么?”她问道。“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过个假期。在十月份冬季学期开学之前,我没事可做。”“我想你将去布莱克斯泰勃你大伯那儿?”“你完全想错了。我准备呆在伦敦,同你在一起玩。”“我倒希望你走。”“为什么?你讨厌我了?”

她笑着,并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最近工作太辛苦了,脸色很苍白,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好好休息一下。请走吧。”

他沉默了片刻,带着爱慕的目光凝视着她。“你知道,我相信除了你别人谁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你总是为我着想。我猜不透你究竟看中了我什么。”“我这一个月对你的照顾是否给你留下个好印象呢?”她欢快地笑着说。“我要说你待人厚道,体贴入微,你从不苛求于人,你成天无忧无虑,你不令人讨厌,你还容易满足。”“尽说些混账话,”她说。“我要对你说一句:我一生中碰到一种人,他们能从生活经历中学习些东西,这种人寥寥无几,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第六十七章

菲利普在布莱克斯泰勃呆了两个月之后,急着要返回伦敦。在这两个月里,诺拉频频来信,信都写得很长,而且笔力浑厚遒劲。在信中,她用酣畅和幽默的笔调描述日常琐事、房东太太的家庭纠纷、妙趣横生的笑料、她在排练时遇上的带有喜剧性的烦恼——那时她正在伦敦一家戏院里一场重要的戏里扮演配角——以及她同小说出版商们打交道时的种种奇遇。菲利普博览群书,游泳,打网球,还去驾舟游览。十月初,他回到了伦敦,定下心来读书,准备迎接第二次统考。他急盼通过考试,因为考试及格意味着繁重的课程就此告一段落,此后,他就得上医院门诊部实习,同男男女女各色人以及教科书打交道。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诺拉。

劳森一直在普尔避暑,他画的几张港湾和海滩的写生画参加了画展。他受托画两张肖像画,并打算在光线不便于他作画之前一直呆在伦敦。此时,海沃德也在伦敦,意欲去国外过冬。但是,时间一周周地流逝过去,他却依然滞留伦敦,就是下不了动身的决心。在这两三年间,海沃德发福了——菲利普第一次在海德堡见到他距今已有五个年头了——还过早地秃了顶。他对此非常敏感,故意把头发留得老长老长的,以遮掩那不雅观的光秃秃的脑顶心。他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的眉毛俊秀如前。他那双蓝眼睛却暗淡失神,眼皮委顿地低垂着;那张嘴全无年轻人的勃勃生气,显得凋萎、苍白。海沃德仍旧含混地谈论着他将来准备做的事情,但信心不足。他意识到朋友们再也不相信自己了,因此,三两杯威士忌下了肚,他便变得哀哀戚戚,黯然神伤。“我是个失败者,”他喃喃地说,“我经受不住人生争斗的残酷。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出道儿来,让那些宵小之辈去喧嚣,扰攘,角逐他们的利益吧。”

海沃德给人以这样一个印象:即失败是一件比成功更为微妙、更为高雅的事情。他暗示说他的孤僻高傲来自对一切平凡而又卑贱的事[1]物的厌恶。他对柏拉图却推崇备至。“我早以为你现在已不再研究柏拉图了呢,”菲利普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是吗?”海沃德扬了扬眉毛,问道。“我看不出老是翻来覆去地读同样的东西有什么意义,”菲利普说,“这只不过是一种既无聊又费劲的消遣罢了。”“但是,难道你认为你自己有颗伟大的脑瓜,对一个思想最深邃的作家的作品只要读一遍就能理解了吗?”“我可不想理解他,我也不是个评论家。我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才对他发生兴趣的。”“那你为什么也要读书呢?”“一来是为了寻求乐趣。因为读书是一种习惯,不读书就像我不抽烟那样难过。二来是为了了解我自己。我读起书来,只是用眼睛瞄瞄而已。不过,有时我也碰上一段文字,或许只是一个词组,对我来说还有些意思,这时,它们就变成了我的一个部分。书中凡是对我有用的东西,我都把它们吸收了,因此,即使再读上几十遍,我也不能获得更多的东西。在我看来,一个人仿佛是一个包得紧紧的蓓蕾。一个人所读的书或做的事,在大多数情况下,对他毫无作用。然而,有些事情对一个人来说确实具有一种特殊意义,这些具有特殊意义的事情使得蓓蕾绽开一片花瓣,花瓣一片片接连开放,最后便开成一朵鲜花。”

菲利普对自己打的比方不甚满意,但是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感觉到的但仍不甚了了的情感。“你想有番作为,还想出人头地呐,”海沃德耸耸肩膀说。“这是多么的庸俗。”

直到此时,菲利普算是了解海沃德了。他意志薄弱,虚荣心强。他竟虚荣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得时刻提防着别伤害他的感情。他将理想和无聊混为一谈,不能将两者加以区分。一天,在劳森的画室里,海沃德遇上一位新闻记者。这位记者为他的侃侃谈吐所陶醉。一周以后,一家报纸的编辑来信建议他写些评论文章。在接信后的四十八个小时里面,海沃德一直处于优柔寡断、犹疑不决的痛苦之中。长期以来,他常常谈论要谋取这样的职位,因此眼下无脸断然拒绝,但一想到要去干事,内心又充满了恐惧。最后,他还是谢绝了这一建议,这才感到松了口气。“要不,它会干扰我的工作的,”他告诉菲利普说。“什么工作?”菲利普没好声气地问道。“我的精神生活呗,”海沃德答道。[2]

接着他数说起那位日内瓦教授艾米尔的种种风流韵事。他的聪明睿智使他完全有可能取得成就,但他终究一事无成。直到这位教授寿终正寝时,他为什么会失败以及为什么要为自己开脱这两个疑问,在从他的文件堆里找出的那本记载详尽、语颇隽永的日记里立刻得到了答案。说罢,海沃德脸上泛起了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

但是,海沃德居然还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书籍来了。他的情趣风雅,眼光敏锐。他耽于幻想的豪兴不衰,幻想成了他引以为乐的伙伴。其实,幻想对他毫无意义,因为幻想对他从没发生过什么影响。但是他却像对待拍卖行里的瓷器一样对待幻想,怀着对瓷器的外表及其光泽的浓厚兴趣摆弄着它,在脑海里掂量着它的价格,最后把它收进箱子,从此再不加以理会。

然而,作出重大发现的却正是海沃德。一天黄昏时分,在作了一定的准备之后,他把菲利普和劳森带至一家坐落在比克大街上的酒菜馆。这家馆子享有盛誉,不只是因为店面堂皇及其悠久的历史——它使人怀念那些发人遐思蹁跹的十八世纪的荣耀事迹——而且还因为这里备有全伦敦最佳的鼻烟。这里的混合甜饮料尤为著名。海沃德把他们俩领进一个狭长的大房间。这儿,光线朦胧,装饰华丽,墙上[3]悬挂着巨幅裸体女人像:均是海登派的巨幅寓言画。但是,缭绕的烟雾、弥漫的空气和伦敦特有的气氛,使得画中人个个丰姿秀逸、栩栩如生,仿佛她们历来就是这儿的主人似的。那黝黑的镶板、厚实的光泽黯淡的烫金檐口以及红木桌子,这一切给房间以一种豪华的气派;沿墙排列的一张张皮椅,既柔软又舒适。正对房门的桌上摆着一只公羊头,里面盛有该店遐迩闻名的鼻烟。他们要了混合甜饮料,在一起开怀畅饮。这是种热气腾腾的掺有朗姆酒的甜饮料。要写出这种饮料的妙处,手中的拙笔不禁打颤。这段文字,字眼严肃,词藻平庸,根本不足以表情达意;而浮华的措辞,珠光闪烁而引人入胜的言词一向是用来描绘激动不已的想象力的。这饮料使热血沸腾,使头脑清新,使人感到心旷神怡(它使心灵充满健康舒憩之感),使人情趣横溢,令人乐意领略旁人的机智。它像音乐那样捉摸不定,却又像数学那样精确细密。这种饮料只有其中一个特性还能同其他东西作一比较:即它有一种好心肠的温暖。但是,它的滋味、气味及其给人的感受,却[4]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查尔斯·拉姆用其无穷的机智来写的话,完[5]全可能描绘出一幅当时的令人陶醉的风俗画;要是拜伦伯爵在其《唐璜》的一节诗里来描述这一难以言表的事儿,他会写得字字珠玑,[6][7][8]异常雄伟壮丽;奥斯卡·王尔德把伊斯法罕的珠宝倾注在拜占庭的织锦上的话,兴许可能把它塑造成一个乱人心思的美人。想到这里,[9]眼前不觉疑真疑幻地晃动着伊拉加巴拉的宴会上觥筹交错的情景;[10]耳畔回响起德彪西的一曲曲幽咽的谐调,调中还透出丝丝被遗忘的一代存放旧衣、皱领、长筒袜和紧身衣的衣柜所发出的夹杂着霉味却芬芳的传奇气息;迎面飘来深壑幽谷中的百合花的清香和茄达干酪的芳香。我不禁头晕目眩起来。

海沃德在街上邂逅他在剑桥大学时的一位名叫马卡利斯特的同窗,通过他,才发现了这家专售这种名贵的混合酒的酒菜馆。马卡利斯特既是交易所经纪人,又是个哲学家。每个星期,他都得光顾一次这家酒菜馆。于是,隔了没多久,菲利普、劳森和海沃德每逢星期二晚上必定聚首一次。生活方式的改变使得他们经常光顾这家酒菜馆。这对喜于交谈的人们来说,倒也不无裨益。马卡利斯特其人,大骨骼,身板宽阔,相比之下,个头却显得太矮了,一张宽大的脸上肉滚滚的,[11]说起话来总是柔声细气的。他是康德的弟子,因而总是从纯理性的观点出发看待一切事物。他就喜欢阐发自己的学说。菲利普怀着浓厚的兴趣谛听着,因为他早就认为世间再也没有别的学说比形而上学更能激起他的兴趣。不过,他对形而上学在解决人生事务方面是否有效还不那么有把握。他在布莱克斯泰勃冥思苦索而得出的那个小小的、巧妙的思想体系,看来在他迷恋米尔德丽德期间,并没有起什么影响。他不能确信理性在处理人生事务方面会有多大的裨益。在他看来,生活毕竟是生活,有其自身的规律。直到现在,他还清晰地记得先前那种左右着他一切言行的情感的威力,以及他对此束手无策,犹如他周身被绳索死死捆在地上一般。他从书中懂得了不少道理,可却只会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对事物作出判断(他不知道自己跟别人是否有所不同)。他采取行动,从不权衡行动的利弊,也从不考虑其利害得失。但是,他始终感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驱使着自己向前。他行动起来不是半心半意,而是全力以赴。那股左右着一切的力量看来与理性根本不搭界:理性的作用不过是向他指出获得他心心念念想获得的东西的途径而已。[12]

此时,马卡利斯特提醒菲利普别忘了“绝对命令”这一著名论点。“你一定要这样行为,使得你的每个行为的格调足以成为一切人行为的普遍规律。”“对我来说,你的话是十足的胡说八道,”菲利普反驳道。“你真是狗胆包天,竟敢冲撞伊曼纽尔·康德,”马卡利斯特随即顶了一句。“为什么不可以呢?对某个人说的话唯命是从,这是愚蠢的品质。当今世上盲目崇拜的气氛简直太盛了。康德考虑事情,并不是因为这些事物确实存在,而只是因为他是康德。”“嗯,那么,你对‘绝对命令’究竟是怎么看的呢?”(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就好像帝国的命运处于千钧一发之际似的。)“它表明一个人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力选择道路。它还告诉人们理性是最最可靠的向导。为什么它的指令一定要比情感的指令强呢?两者是绝然不同的嘛。这就是我对‘绝对命令’的看法。”“看来你是你的情感的心悦诚服的奴隶。”“如果是个奴隶的话,那是因为我无可奈何,不过决不是个心悦诚服的奴隶,”菲利普笑吟吟地答道。

说话的当儿,菲利普回想起自己追求米尔德丽德时那股狂热的劲儿。当初他在那股灼烈的情火的烘烤下是怎样焦躁不安,以及后来又是怎样因之而蒙受奇耻大辱的情景,一一掠过他的脑际。“谢天谢地,现在我终于从那里挣脱出来了!”他心里叹道。

尽管他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拿不准这些话是否是他的肺腑之言。当他处于情欲的影响下,他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奇特的活力,脑子异乎寻常地活跃。他生气勃勃、精神抖擞,体内洋溢着一股激情,心里荡漾着一种急不可耐的热情。这一切无不使眼下的生活显得有点枯燥乏味。他平生所遭受的一切不幸,都从那种意义上的充满激情、极为兴奋的生活中得到了补偿。

但是,菲利普刚才那番语焉不详的议论却把马卡利斯特的注意力转向讨论意志的自由的问题上来了。马卡利斯特凭借其博闻强记的特长,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论点。他还颇喜欢玩弄雄辩术。他把菲利普逼得自相矛盾起来。他动不动就把菲利普逼入窘境,使得菲利普只能作出不利于自己的让步,以摆脱尴尬的局面。马卡利斯特用缜密的逻辑驳得他体无完肤,又以权威的力量打得他一败涂地。

最后,菲利普终于开口说道:“嗯,关于别人的事儿,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只能说我自己。在我的头脑里,对意志的自由的幻想非常强烈,我怎么也摆脱不了。不过,我还是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幻想而已。可这种幻想恰恰又是我的行为的最强烈的动因之一。在采取行动之前,我总认为我可以自由选择,而我就是在这种思想支配下做事的。但当事情做过以后,我才发现那样做是永远无法避免的。”“你从中引出什么结论呢?”海沃德插进来问。“嘿,这不明摆着,懊悔是徒劳的。牛奶既倾,哭也无用,因为世间一切力量都一心一意要把牛奶掀翻嘛!”[1] 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腊著名哲学家。[2] 亨利·弗雷德里克·艾米尔(1821—1881),瑞士作家兼哲学家。[3] 本杰明·罗伯特·海登(1786—1846),英国画家。[4] 查尔斯·拉姆(1775—1834),英国散文家兼评论家。[5] 拜伦(1788—1824),英国诗人。[6] 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生于爱尔兰。英国剧作家、诗人、小说家。[7] 伊斯法罕,伊朗城市。[8] 拜占庭,古罗马城市,后曾名康斯坦丁堡,今名伊斯坦布尔。[9] 伊拉加巴拉(205?—222),罗马帝国统治者,在位期为公元218—222年。[10] 艾基利·克劳德·德彪西(1862—1918),法国作曲家。[11] 伊曼纽尔·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12] “绝对命令”系德国哲学家康德的伦理学用语,意味具有无条件的和普遍约束力的道德义务或要求。

第六十八章

一天早晨,菲利普起床后,直觉得头晕目眩,重新躺下时,蓦地发觉自己病了,四肢疼痛,周身直打冷颤。房东太太来给他送早餐时,他朝着洞开的房门对房东太太说他身体不适,要他送一杯茶和一片烤面包来。过了没几分钟,一声叩门声之后,格里菲思走了进来。他俩同住在一幢公寓里已有一年多了,但除了在过道里互相点头打招呼之外,别无更多的交往。“喂,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格里菲思说,“我想我得来看看你究竟怎么啦?”

菲利普莫名其妙地脸露赧颜,对自己的病痛满不在乎,只说过一两个钟头就会好的。“嗯,你最好还是让我给你量量体温,”格里菲思说。“根本没这个必要,”菲利普烦躁地回答。“哎,还是量一下吧!”

菲利普把体温表放进嘴里。格里菲思坐在床沿上,喜气洋洋地聊着天,过了一会儿,他从菲利普嘴里抽出体温表看了一眼。“好了,你瞧瞧体温表,老兄,你得卧床休息,我去叫老迪肯来给你看病。”“尽扯淡,”菲利普说,“根本无关紧要,我希望你别为我操心。”“谈不上什么操心。你在发烧,应该卧床休息。你躺着,好吗?”

他的举止仪态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既庄重又和蔼,简直太迷人了。“你的临床风度简直妙不可言,”菲利普喃喃地说,微笑着合上了眼睛。

格里菲思替他抖松枕头,动作利落地铺平床单,并替他把被子塞紧。他走进菲利普的起居间寻找虹吸瓶,没找着,便从自己房间里拿了一只来。接着,他把百叶窗拉了下来。“好了,你好好睡吧,老迪肯一查完病房,我就把他领到这儿来。”

过了好几个钟头以后才有人来看菲利普。他感到脑袋瓜像是要炸开来似的,极度的疼痛撕裂着他的四肢,他担心自己马上要叫起来。不一会儿,一记敲门声过后,格里菲思走了进来,他是那样的健康、强壮和愉快。“迪肯大夫来了,”他通报了一声。

这位态度和蔼的老医生朝前挪了几步。菲利普跟他只是面熟,并不相识。他问了几个问题,简单地作了检查,然后便开处方。“你看他得的是什么病?”格里菲思笑吟吟地问道。“流行性感冒。”“一点不错。”

迪肯大夫朝这间光线幽暗的公寓房间扫了一眼。“你不愿意住进医院里去吗?他们会把你安置在隔离病房的,那儿要比这儿能得到更多的照顾。”“我宁愿呆在原地不动,”菲利普说。

他不想受人打扰,而且身处陌生环境,他总是疑虑重重。他讨厌护士们大肆张扬地围着他转,不喜欢医院里那种令人沉闷的清洁环境。“先生,我可以来照料他,”格里菲思立刻说道。“喔,那太好了!”

他开了张药方,又关照了几句,便走了。“现在,你一切都得听我的,”格里菲思说,“我一人身兼日夜值班护士之职。”“谢谢你,不过我不会需要什么的,”菲利普说。

格里菲思伸出一只手,搭在菲利普的额头上。那是一只凉丝丝、干巴巴的大手,然而这一摸却给菲利普带来了快意。“我这就把处方送到药房里去,他们把药配好,我就回来。”

不一会儿,他取来了药,在给菲利普服了一剂之后,就噔噔上楼去拿他的书。“今天下午我就在你的房间看书,你不会反对吧?”下楼后,他对菲利普说。“我让房门开着,你需要什么,就叫我一声。”

这天晚些时候,菲利普从心神不宁的瞌睡中醒来,听到他的起居室里有说话声,原来是格里菲思的朋友看他来了。“喂,你今晚最好别来了,”他听到格里菲思说。

过了一两分钟以后,又有一个人走进了房间,对他在这儿找到格里菲思而表示惊讶。“我正在护理一位租赁这套房间的二年级学生,这个可怜的家伙[1]因患流行性感冒病倒了。今晚不能玩惠斯特了,老兄。”

不久,房间里就剩下格里菲思一个人了,菲利普便招呼他。“嘿,你怎么推辞不去参加今晚的晚会啦?”他问道。“这并不是为了你,我得读我的外科教科书。”“你尽管去好了。我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你不必为我操心。”“好的。”

菲利普的病情渐见恶化。夜幕降临时,他的神志有些昏迷不清。次日晨光熹微时分,他才从心神不宁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他发现格里菲思从扶手椅里爬起来,双膝跪在地上,用手指把一块块煤扔进壁炉里。格里菲思身穿宽大的睡衣裤,外面套了件晨衣。“你在干什么?”他问道。“我把你吵醒了吗?我在生火,想尽量不弄出响声来。”“你为什么不躺在床上?现在什么时候了?”“五点左右。我想,今晚我最好还是通宵陪伴着你。我把扶手椅搬了进来,是因为我怕一铺上床垫,我睡得太死,就听不见你要什么东西了。”“我希望你快别这样了,”菲利普呻吟道,“假如把你传染上了,怎么办?”“那你就来护理我,老兄,”格里菲思笑着说。

早晨,格里菲思打开百叶窗。因守了个通宵,他看上去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但神情仍很快乐。“喂,我来给你擦洗一下吧,”他兴高采烈地对菲利普说。“我自己能洗,”菲利普说着,不觉赧然。“胡扯,你要是躺在小病房里,护士也会来帮你洗的,而我可以做得跟护士一般好。”

菲利普身体太虚弱了,精神上也很痛苦,无力拂其美意,只好听凭他给自己洗脸、洗手、洗脚,让他给自己擦胸、擦背。他的动作温柔,给人以快感,在这同时,他嘴里吐出连珠似的亲切友好的话语。然后,正如他们在医院里做的那样,他换下了床单,抖松枕头整理被褥。“我想,阿瑟大婶看到了我,保管叫她惊讶不已。迪肯很早就会来看你的。”“我难以理解你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菲利普说。“这对我是一次很好的实习机会。照料一个病人太有趣了。”

格里菲思把自己的早餐给了菲利普,然后穿上衣服出去吃了点东西。十点前几分钟,他手捧一串葡萄和一束鲜花回来了。“你简直太好了,”菲利普说。

菲利普卧床了五天。

诺拉和格里菲思两人轮流照料他。虽说格里菲思同菲利普年龄相仿,然而他却像一位富有幽默感的母亲一样对待菲利普。他是个体贴人的小伙子,温文尔雅,给人以力量,但是他最大的特点还在于他有一种勃勃的生气,似乎能给每一个与其相处的人带来健康。很多人以他们的母亲或姐妹的爱抚为人生乐趣,而菲利普可不习惯这一套,然而这位体格强壮的年轻人身上洋溢着女性的柔情蜜意,却使他深受感动。菲利普的病情日见好转。于是,格里菲思懒散地坐在菲利普的房间里,讲述些欢快的男女风流逸事,替他解闷消愁。他是个爱调情的家伙,同一个时间里可以跟三四个女人鬼混。他叙述起那些他出于无奈为了摆脱困境而采取的种种办法来,确实娓娓动听。他有这样一种天才,能够使他遭遇的每一件事都蒙上一种富有浪漫色彩的魅力。他因负债累累而手头不活络时,他那些稍许值几个钱的东西都被送进了当铺,即使这样,他还是尽量装得欢天喜地,挥霍无度和落落大方。他生来就是一个冒险家。他就是喜欢那些从事不正当职业以及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人,经常出没于伦敦的酒吧间,地痞流氓中很大一批人都同他相识。放荡的女人把他视作朋友,向他倾诉她们人生的烦恼、艰苦和成功;而那班赌棍们却都能体谅他的寒伧的日子,供他吃喝,还借给他面值五英镑的钞票。他虽屡试不第,但都愉快地忍受了。他用幽雅迷人的举止顺从父母双亲的规劝,使得他那位在利兹当开业医生的父亲不忍正颜厉色地对他发火。“我在读书方面,是个实足的笨伯,”他乐呵呵地说,“我的脑子就是转不起来。”

生活也太有趣了。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即他那情感洋溢的青春期一过,在最后取得了医生的资格之后,他一定能够在医道方面有所成就。就凭他那举止的魅力,也能医治人们的病痛。

菲利普崇拜他,正如在学校里崇拜那些身材高大、品行正直、道德高尚的学生一样。菲利普病愈时,他同格里菲思成了莫逆之交。看到格里菲思似乎喜欢坐在他的房间里,谈论些令人感到快乐的趣事儿以及抽着数不胜数的烟卷儿来消磨他的时间,菲利普内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满足。有时,菲利普带他上里根特大街上的那家酒菜馆。海沃德发觉格里菲思很蠢,但劳森却意识到了他的迷人之处,并急于要给他画画。他的体态生动,长着蓝色的眸子、白皙的皮肤和卷曲的头发。他们讨论的问题,他常常是一无所知,然而他却安静地坐在一旁,俊美的脸上挂着温顺敦厚的微笑,恰如其分地感到他的在场本身足以给同伴们增添欢乐。当发觉马卡利斯特是位证券经纪人时,他热切地想得到些小费。然而,马卡利斯特脸带严肃的笑容告诉他,倘若他有时能购进些股票,他就可以赚进一笔钱财。这使得菲利普也垂涎欲滴,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有些入不敷出,因此借马卡利斯特提及的轻而易举的生财之道赚一点儿钱,这对菲利普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下次我一听到好消息就告诉你,”那位证券经纪人说。“有时真的会有好消息来的,问题在于等待时机。”

菲利普情不自禁地畅想起来,要是能赚个五十英镑,那该多好啊!这样,他就可以给诺拉买件她过冬御寒的皮大衣。他注视着里根特大街上的几家商店,挑选了几件他买得起的东西。诺拉一切都应该享有,因为她使他的生活充满了欢乐。[1] 类似桥牌的一种牌戏。

第六十九章

一天下午,菲利普从医院回到公寓,同往常一样,准备在同诺拉共用茶点之前,梳洗打扮一番。他刚要掏钥匙开门时,房东太太却霍地把门打开了。“有位太太等着要见你,”房东太太说。“找我?”菲利普惊讶地说。

菲利普不由得一怔。来者只可能是诺拉,但他不知道是什么风把她给吹来的。“我本不应该让她进来的,可她接连来了三次,都没见着你,她看上去怪难过的,所以我告诉她可以在此等候你。”

菲利普急急从喋喋不休的房东太太面前奔过去,一头冲进房间。他感到一阵恶心:原来是米尔德丽德。她正准备坐下去,见他进来,便忙不迭地站起来。她既没有走近他,也没有说话。他惊呆了,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茫然不知。“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他问道。

米尔德丽德默不作答,却哇地失声痛哭。她并没有用手蒙住眼睛,而是把手悬在身体的两侧,宛如一位垂手恳求雇佣的女用人,姿态里带有一种令人讨厌的谦卑。菲利普闹不清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样的滋味,真想掉转身子奔出房间去。“我不曾想到还会再见到你,”他终于说了这么一句话。“要是我死了,就好了,”她呜咽着说。

菲利普让她站在原地。此时,他只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的双膝在颤抖。他双眼注视着米尔德丽德,精神颓然地呻吟着。“出什么事啦?”他说。“埃米尔——他遗弃了我。”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此时他意识到自己仍一如既往地狂热地爱恋着她,对她的爱情从来就没有终止过。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是那样的低声下气,那样的百依百顺。他恨不得一把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在她泪水晶莹的脸上狂吻。啊,这一离别是多么的长久!他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熬过来的。“你还是坐下吧。我给你倒杯酒来。”

他把椅子移近壁炉,米尔德丽德一屁股坐了下来。他给她配了杯威士忌苏打水。她一边抽泣,一边啜饮着,那双充满悲哀的大眼睛凝视着他。她比菲利普上次见到她时要憔悴得多,脸色更苍白。“你那时向我求婚时,我就同你结婚该有多好呢,”米尔德丽德哀戚地说。

这句话似乎在他内心激起了感情的波浪。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菲利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强迫自己去冷淡她了。他伸出手来搁在她的肩膀上。“我为你身处困境而感到十分难过。”

米尔德丽德把头偎依在菲利普的怀里,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起来。头上的帽子有些碍事,她便把它脱了下来。他可从来没有料想到她竟会这样悲恸地哭着。他不住地吻着她,这似乎使她平静了些。“你待我一向很好,菲利普,”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我可以来找你的缘故。”“告诉我出什么事啦。”“哦,我不能讲,我不能讲,”她叫喊着,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去。

他蹲下跪在她的身旁,把自己的脸颊紧紧地贴住她的脸颊。“难道你不知道你无事不可对我讲的吗?我决不会怪罪于你的。”

她把事情一点一点地讲给他听,有时哽咽得厉害,他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上星期一,他到伯明翰去,答应星期三返回的,可是,他没有回来,到了星期五,还不见他的人影。于是,我写信去问他出什么事了,可是他连信也不回一封。我又写了封信,并说要是再不给回音,我就要去伯明翰了。然而今天早晨,我接到一位律师的来函,函中说我无权对他提出要求,而且说,倘若我去干扰他,他就要去谋求法律的保护。”“真是荒谬绝伦!”菲利普叫喊道。“一个男人决不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你们俩是否吵架啦?”“哦,是的,星期日那天,我们俩干了一仗。他说他讨厌我,但是这话他从前也说过,后来还是回来的呀。我可没有想到他会当真。他感到惊惶失措,因为我告诉他快要生孩子了。我尽可能地瞒着他。最后我不得不告诉他。他说这是我的过错,还说我应该比他懂得更多一些。你听听他对我尽说些什么呀!但是,我很快就发觉他并不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一分钱也没留下就把我抛弃了。他连房租也没有付,可我又没钱去付,那位管家女人曾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嗯,照她说来我还是个贼哩!“他嘴上说的是一套,可是做的又是一套。我们只是在海伯里租了套房间。他就是如此的吝啬。他说我挥霍无度,可是他没给过我一个子儿呀。”

她有一种把巨细事情胡乱掺杂在一起的特殊本领。菲利普被弄得迷惑不解,整个事情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没有一个男人是像他这样的恶棍。”“你不了解他,现在我不愿回到他那儿去,即使他跑来跪在我面前,我也不回去。我那时真傻,怎么会想到跟他的呢?而且他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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