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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16: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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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维·洛奇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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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工作

好工作试读:

作者按语

为了让从未来过这里的读者明白,我也许应当做点说明:卢密奇是一座虚构的城市,有若干虚构的大学和虚构的工厂,居住着虚构的居民。为了小说的需要,它占的正好是伯明翰在所谓的真实世界里所处的地理位置。

我向几位企业经理深表谢忱,尤其是其中一位,因为在这部小说的构思过程中,他们领我参观了他们的工厂和办公室,并耐心地回答了我的一些往往十分天真的问题。戴·洛

而今勤奋的缪斯在中部地区从天而降,那些郡我们很可以称之为英格兰的心脏。德雷顿《福地》(乔治·爱略特《费利克斯·霍尔特》卷首语)“两个国家;两者之间没有交流,没有同情,他们对彼此的习俗、思想和感情一无所知,仿佛他们不在一个地区居住,不在一个星球生活;他们受的不是一种教养,吃的不是一种食物,守的不是一种规矩……”“你说的是——”埃格雷蒙特犹豫地说。本杰明·迪斯累里《西比尔;或,两个国家》

第一部

诸位,如果认为……我献上的是传奇之类的东西,那就大错而特错了。等的可是柔情、诗意和梦幻?盼的可是激情、刺激和传奇戏剧?那就别异想天开了,还是脚踏实地吧。摆在面前的是实实在在、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像星期

早晨那样没有一丝浪漫,因为那时候凡是有工作的人一醒来就意识到,他们必须起床去干活。夏洛蒂·勃朗特《谢莉》引言一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三日,星期一。维克多·威尔科克斯醒来以后在黑沉沉的卧室里躺着,等着他的石英闹钟呼叫。闹铃设定在六点三刻。得等多久,他不得而知。弄清楚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只消把钟摸过来,往上举到视线范围内,按一下照亮数字显示的按钮就行了。但他宁肯不知道。要是现在才六点呢?甚至五点?可能是五点。不管是几点,他再也睡不成

茬觉了。近来这种情况已经成了定规:醒来以后,在黑暗中躺着,一边等闹钟呼叫,一边想着烦心的事。

烦心事像加里的电子游戏上敌人的宇宙飞船向他闪冲过来。他缩头缩脑,躲躲闪闪,最后突然铁下心来,把它们统统干掉。然而冲击是没完没了的:阿韦科的生意,罗林森的生意,生铁的价格,英镑的价位,“铸造轴心”的竞争,他的销售部主任的无能,吹芯机故障连连,清砂车间厕所屡遭破坏,他的部门老板不断施压,上个月的账目,季度预测,年度审核……

为了逃避这种狂轰滥炸,也许甚至为了打一会儿盹,他把身子一扭,侧过来,偎到他老婆暖融融、胖乎乎的身体上,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腰上。玛乔丽惊动了一下,但由于服过安定,所以依然没有醒来,只是转过来面朝着他。两人的鼻子和脑门撞到了一起;于是突然之间又甩胳膊又蹬腿,荒唐可笑地踢打起来。玛乔丽举起双拳,活像一名拳击手,呻吟了两声,一把将他推开。一件东西从她那面的床边上滑了下去,砰的一声掉到地上。维克知道那是什么,一本名叫《欢度绝经期》的书,那是玛乔丽在减肥俱乐部的一个朋友借给她的。在过去一两个星期,她一直在临睡前躺在床上看,看样子并不太信服,所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上床歇息的时候,维克的最后一项活动总是把一本书从玛乔丽没有感觉的手指间拿下来,再把她的胳膊塞到被子下面,然后把她的床头灯关掉,但他昨天夜里准是忽略了头一项任务,要么就是《欢度绝经期》压在床单下面了。

他骨碌一下从玛乔丽身边滚开,玛乔丽这会儿却仰面躺着,轻轻地打起了呼噜。他羡慕她那不省人事的状态,但又无法与她共享。有一回,由于极想睡个通夜觉,他接受了她给的一粒安定,用他平素喝的消夜酒冲下肚去,次日一早,他走路时飘飘忽忽的,活像一个在海底行走的潜水员。脑子迷迷糊糊的,他把英国利兰变速箱的报价弄错了两个百分点。你不该用它就威士忌喝,玛乔丽说。你不可双管齐下。那我就坚持喝威士忌好了,他说。安定效应长一点,她说。我看他妈的也忒长了,他说。多亏了你,我今日一早损失了公司五千镑。啊,是我的不是,对吧?她说,她的下嘴唇开始哆嗦起来。后来,为了哄她不要哭鼻子——只要她不哭,怎么都行——他不得不给她买一套古色古香的黄铜炉具,那是她一心要给起居室配备的,为的是要给那乡野风味的石头壁炉和模仿烧木柴实际燃煤气的壁炉增添一丝真实感。

玛乔丽的鼾声更响了。维克气急败坏地推了她一把。鼾声停了,但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醒。在另外几间屋子里,他的几个孩子也在呼呼大睡。外面,寒风怒号,冲击着屋侧,把树枝刮得东摇西晃,飒飒作响。他觉得自己像一艘沉睡的轮船的船长,独自一人在掌舵,引导他的鼾睡中的船员驶过凶险的大海。他有一种世人皆睡他独醒的感觉。

闹钟唧唧地叫起来。

一时间,由于他身体上的或者神经系统方面的某种意外变化作祟,他感到疲倦,瞌睡,不想离开这暖烘烘的被窝。他用一根指头熟练地把闹钟的催醒按钮一摁,便毫不费事地睡着了。过了五分钟,闹钟又把他叫醒了,它像只机器鸟儿一样,唧唧吱吱叫个没完。维克叹了口气,把钟上的“关闭”键一碰,旋即把他的床头灯拧开(为了不影响玛乔丽,把光线调得很暗),下床走过厚厚的卧室地毯,走进跟卧室连接的浴室,把连接门关上以后,才把里面的灯打开。

维克小便这项工作需要小心翼翼、准确无误地完成,因为马桶低矮,形状是后头圆前头尖。他倒不怎么喜欢这种偏紫色的连接浴室(“李子色”,房产代理的简介是这么称其色调的),但在两年前他们买这幢房子的时候,那是吸引玛乔丽的几大要素之一——那间浴室,里面有肾脏形的洗手盆、镀金的水龙头和塘坳式浴缸,还有流线型的马桶。而至关重要的是“en suite”。我一直想要一间配套齐全的浴室,她每每对登门的客人说,给打电话的朋友讲,给门口的推销商谈(他并不感到吃惊),或者对她在街上搭讪的生人说。玛乔丽这样不遗余力地把“配套齐全”一词引入她的谈话中,你会以为它是所有语言中最美的词汇。要是有人制造一种名叫配套齐全的香水,她也会洒到身上的。

维克从阴茎上把最后一滴尿水甩掉,留着神儿不要洒到铺得很服帖的粉红色尼龙粗毛地毯上,然后把马桶冲了。这幢房子有四个厕所,全是为维克的老爸着想。四个厕所?第一次看房的时候他说。我没有数错吧?怎么啦,爸?维克打趣说。恐怕我们把四个一起冲时地下水位也会下降吧?不会的。不过要是他们算起用水量来会怎么样,嗯?那你就麻烦了。维克辩解说问题不在于有多少厕所,而在于冲厕所的次数。然而他父亲仍然确信这么多的马桶势必引诱人想多小便,因此冲洗过多也就在所难免。

他这话并非没有道理。在伊斯顿的外婆家的房子与邻居背靠背,厕所设在户外。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除非迫不得已,你是不会去上厕所的,尤其在冬天。那时候,他们的房子比起外婆家来,是上了一个台阶,有自己的户内厕所。那是一间逼仄的暗屋,在楼梯平台旁边,总有股难闻的气味,他妈妈给便池里倒多少除垢剂和消毒粉也是白搭。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印有“挑战者”商标的黄不拉唧的陶瓷马桶,那个上过漆的木制大座圈,屁股坐上去总是暖烘烘的。还有一条长长的链子从高高的水箱上吊下来,端部拴着一个海绵橡皮球,都有点老化了。他上小学时经常便秘,常常坐在那儿练习顶球击球,让那橡皮球在墙上碰来碰去。他妈妈抱怨刷过涂料的墙壁上怎么总有印子。现在他感到自豪的是,他有了四个卫生间——李子色的、鳄梨色的、葵花色的、白色的,统统集中供热。大概也算是一种成功的标志吧。

他踩到浴室的磅秤上。十英石二盎司。对一个只有五英尺五英寸半高的男人来说,蛮可以了。有人说——维克无意之中听人说——他是要用咄咄逼人的气势来弥补个头的矮小。嘿,随他们说去吧。要是没有一点咄咄逼人之势,他也不会达到现在这种地位。不过他到底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那是根本说不准的。维克对着洗手盆上方的镜子皱着眉头,又想起了上个月的账目、季度预测、年度审核……他把热水放到深紫色的盆里,把从喷雾剂瓶里喷出的剃须沫涂到脸上,然后用一把装着“威尔金森之剑”牌刀片的安全剃刀刮起下巴来。维克热衷于买英国货,经常与他的大儿子雷蒙德发生口角,因为儿子更偏爱法国造的一次性塑料剃刀。这并不是他们争论的惟一起因,不是,绝对不是。其实他们难得见面,这就大大减少了他们争执的次数。维克出门上班时雷蒙德总在睡觉,等他下班回家时,雷蒙德又常不在家。

维克把面颊上的泡沫印子擦掉,用指头摸着那刮光的肌肉,大有自我欣赏的味道。镜子里深棕色的眼睛往回凝视着他。我是谁?

他紧紧抓着洗手盆,身子前倾,靠在交叉支着盆子的双臂上,仔细端详那张方脸——在平直的夹杂着白发的棕色额发下面显得苍白,额上两道垂直的沟纹像一只夹子,把那楞直的鼻子夹住,位置恰到好处;嘴巴像划了一条直线,下巴方方正正。你知道你是谁:全在部门档案上。

威尔科克斯:维克多·尤金。出生日期:一九四○年十月十九日。出生地点:英格兰卢密奇的伊斯顿。学历:伊斯顿恩德威尔路小学;伊斯顿男子中学;卢密奇高级技术学院。机械工程师协会会员,一九六四年。婚姻状况:已婚(一九六四年,妻:玛乔丽·弗洛伦斯·科尔曼)。子女:雷蒙德(一九六六年生),桑德拉(一九六九年生),加里(一九七二年生)。工作经历:一九六二至一九六四年,前卫工程学徒;一九六四至一九六六年,前卫工程初级生产工程师;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年,前卫工程高级工程师,一九七○至一九七四年,前卫工程生产经理;一九七四至一九七八年,刘易斯-阿巴克尔有限公司制造经理;一九七八至一九八○年,朗科尔铸造公司制造部经理;一九八○至一九八五年,朗克尔铸造公司总经理。现任职务:J·普林格尔父子铸造与通用工程公司总经理。

这就是我。

维克对他自己的映像做了个鬼脸,仿佛是说,算了吧,请不要搞什么身份危机。在这个家里总得有人养家糊口。

他抬臂耸肩穿上原先挂在浴室门钩上的晨衣,关掉灯,又轻轻地走进灯光朦胧的卧室。然而玛乔丽已经被抽水马桶的冲水声吵醒了。“是你?”她睡眼惺忪地说,随后没等回答又接着说,“我马上下来。”“别急,”维克说。要是他说别打搅就比较老实,因为他更喜欢一大早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在厨房里给自己准备简单的早餐,并享受当天的第一支香烟。不过,玛乔丽觉得他上班以前她得下楼去露个面,尽管只是一种表示。维克认为这有一定意义,也就赞同这种姿态。他自己的妈妈早上总是第一个起床,目送丈夫上班、儿子上学,并把这种习惯一直坚持到去世的那一天。

维克下楼的时候,楼下响起了一种刺耳的电子尖叫声。他的脚踩到楼梯地毯下面的线路垫上触发了防盗报警器;这一定是雷蒙德昨夜在天知道什么时候进来时还记着装上的,真令人惊讶。维克走到前门旁边的控制台前,使劲摁着数字密码,解除警报。他要在十五秒钟做完这件事,否则,那种尖叫就会变成刺耳的惊号,外墙上的警钟就会鸣声大作。这一带的房屋都有这种报警器,维克承认很有必要,因为偷盗的频率越来越高,盗贼的胆子越来越大,不过这套从以前房主手里接过来的系统有磁接触器、红外线扫描仪、压力垫和紧急保险开关,在他看来精密得过了头。他上床休息前要用五分钟左右的时间才能把它设置好,如果要回到楼下取什么东西,就得把它解除,然后全部重新设置。富人穷受罪,有一天维克抱怨这件事时,雷蒙德讥刺道——雷蒙德一面鄙视他父母的富裕,一面继续享受着富裕所带来的舒适和方便,如免费的集中供热的住房,源源不断的热水,免费的洗衣服务,开母亲的车,看电视,看录像,听立体声音响,等等,等等。维克一想起他的大儿子就感到血压陡升,因为儿子四个月前从大学辍学了,从此以后无所事事,这会儿正在楼上,裹在一床羽绒被里蒙头酣睡以消宿酒,浑身上下除了戴一只金耳环外一丝不挂。维克气恼地摇了摇头,以把这种丑态从脑海里甩出去。

他打开通往装有围栏的门廊的内前门,向门垫上瞟了一眼——空无一物。报童要来晚了,要么,兴许由于罢工今天就没有报纸。他走进起居室寻找阅读材料时,一台红外扫描仪向他眨巴着愤怒的眼睛。地板和家具上乱扔着残缺不全的《星期日邮报》和《星期日泰晤士报》。他捡起《泰晤士报》的商业版,拿到厨房里去。趁壶里烧着水的当儿,他把头版扫了一遍,一条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征税渐无望,劳森算代价。

财务大臣奈杰尔·劳森本周末与他的财务班子举行密会,评估上周利率上扬和失业人数陡增对他的经济战略造成的危险。

还有什么新鲜事儿?

水开了。维克泡了一壶浓茶,把两片白面包放进烘烤机里,然后掀开厨房窗户上的软百叶帘的板条向花园里张望。一个灰蒙蒙的早晨,狂风大作,没有霜。松鼠蹦过草坪,像被风吹着滚动的毛球。喜鹊大摇大摆地在花坛间漫步,贪婪地吞食着他昨天整理园子时翻起来的蛆虫。乌鸫、麻雀、旅鸫,以及别的维克叫不出名的鸟儿,东蹦西跳,谨慎地跟喜鹊们保持一定距离。这些动物在维克的花园里似乎非常安闲自得,尽管这里离市中心只有两英里。不久以前的一个早晨,他看见一只狐狸从这个窗前走过。维克敲了敲窗玻璃。狐狸停下来,回过头把维克瞅了片刻,仿佛说,什么事?然后又不慌不忙地继续赶路;它的大尾巴在身后摇来摆去。维克的印象是,英国的野生动物越来越成街油子了,从乡村往城市迁移,因为城里生活容易些——那里没有陷阱,没有农药,没有猎人,没有运动员,却有不少贮藏丰富的垃圾箱,像玛乔丽那样的家庭主妇们——不是心肠软,就是脑子傻,尽把零七碎八的东西往花园里扔,给动物创造了一些饭堂。自然正在向人类靠拢,而且开始吃救济。

维克已经吃了两片土司,正在喝第

杯茶,抽当天的第一根烟。这时玛乔丽拖拖拉拉进了厨房,穿着晨衣和拖鞋,一头的鬈发夹上盖着块围巾,苍白的圆脸由于睡觉显得有些肿。她手里拿着刚刚送来的《每日邮报》。“在抽烟,”她说,那语气既包含着无奈又包含着指责,把他们俩司空见惯的争执浓缩到几个字里去了。维克哼哼了一声,把同样熟悉的驳斥“蒸馏”出来。他瞟了一眼厨房里的钟。“桑德拉和加里该起来了吧?对雷蒙德我就不想说什么了。”“加里今天不上学。教师们在闹罢课。”“什么?”他以非难的口吻说,不知怎么地,把对教师的怒气转移到玛乔丽身上了。“劳工行动,或者他们叫的什么名堂。他星期五带回来一张条子。”“你的意思是劳工不行动吧。你不会看见教师们出去站在纠察线上挨冻、淋雨,你注意过吗?他们只是坐在自己暖烘烘的教员休息室里,嚼舌头,聊闲天,而把孩子打发回家调皮捣蛋。那不是行动。那也算不上是劳工。那是一种专业,他们现在开始做得像专业人士了。”“呃……”玛乔丽抚慰着说。“桑德拉怎么样?六年级学院也在采取‘劳工行动’吗?”“没有,我要带她去看大夫。”“她怎么啦?”

玛乔丽打了个呵欠,闪烁其词。“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干吗不能自己去呢?十七岁的大姑娘,就是没人牵她的手也应当能够去看大夫了。”“我不会陪她进去的,除非她要我陪。我只是陪她等着。”

维克满腹狐疑地盯着妻子。“你随后该不会跟她一起去购物吧?”

玛乔丽脸红了。“呃,她需要一双新鞋……”“你真傻,玛乔!”维克惊呼道。“你把女孩子宠坏了。她想的尽是衣服、鞋、发型。你认为她的高级考试会考出什么结果?”“我不知道。可万一她不想上大学……”“那她想干什么?最近又有什么打算?”“她想着美发。”“美发!”维克声音里的鄙薄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管怎么说,她是个漂亮女孩,她干吗不该在年轻的时候享受一下服装之类的东西呢?”“你的意思是你干吗不享受一下打扮她的乐趣吧。你要知道你是在把她当一个玩偶,玛乔,你知不知道?”

玛乔丽非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翻起了一笔老账。“她一直月经不调,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她说,认为是维克在追问这种龌龊事情,尽管她心里清楚抖搂这种妇科问题是他最不情愿的,尤其在大清早这个时候。女人身上的病对维克来说是神秘和不安的根源。她们的出血和分泌、肿块和增生、她们的那些让人听了就疼痛难忍得出奇的外科手术——什么刮宫呀,血管剥离呀,乳房切除呀——提起这种事就让他毛骨悚然。而近来的绝经又给这张清单增加了新的条目:什么热潮红呀,血崩呀,还有什么阴森可怕的臃肿呀。“我希望他会让她服避孕药,”玛乔丽说着给自己新泡了一壶茶。“什么?”“调整她的经期。我希望罗伯茨医生让桑德拉服避孕药。”

维克又哼了一声,但这一回的音调显得含糊不定。他有种感觉,他的女眷在搞什么名堂。难道桑德拉看大夫的真正目的是安排她避孕?这得到了玛乔丽的同意?他知道他自己是不同意的。桑德拉有了性经历?在十七岁的时候?跟谁?不是那个穿处理军大衣满脸粉刺的小伙子吧,他叫什么来着,克利夫?看在上帝分上,千万不要是他。不要跟任何人。他女儿做爱的样子不请自来地闪进了他的脑海,白净的两膝分开,一个黑糊糊的身影趴在她上面;这使他义愤填膺,深恶痛绝。

他意识到玛乔丽水汪汪的蓝眼睛从她的茶杯边儿上打量着他,招引他进一步讨论桑德拉,但他无法面对。今早不行,前面还有一整天的工作,不行。说实话,什么时候都不行。对桑德拉的性生活的讨论会不知不觉地影响他和玛乔丽的性生活,或者不如说触动他们的缺少性生活的状况,他宁肯不去碰这种话题。别引火烧身。维克把厨房里的钟和他的表的时间对了对,然后站起来离开了餐桌。“我给你弄一点咸肉好吗?”玛乔丽说。“不了,我已经吃完了。”“这几天早上冷,你应当吃点热的。”“来不及了。”“我们干吗不买个微波炉?有了微波炉,我几秒钟就可以给你把咸肉热好。”“你知道吗,”维克说,“世界上百分之九十六的微波炉都是日本、台湾或韩国制造的?”“我们认识的每一家都有,”玛乔丽说。“那倒是,”维克说。

玛乔丽闷闷不乐地瞅着维克,拿不准他的意向。“我想今儿早上我可以看看价钱,”她说。“给桑德拉买过鞋以后。”“你往哪儿搁?”维克问道,一边巡视着厨房的台面,那里已经挤满许多电器——面包烘烤器、烧水壶、煮咖啡器、食物处理器、电锅、土豆片煎锅、蛋奶烘饼烤模……“我想我们就把电锅拿开。我们从来都不用它。微波炉的用处更大。”“那好吧,先看看价钱,但不要买。我可以通过交易弄个比较便宜一点的。”

玛乔丽满脸生辉。她莞尔一笑,两个酒窝浮现在油酥面团似的腮颊上;她的两颊由于昨夜敷过面霜,依然亮晶晶的。正是这对酒窝二十五年前初次把维克吸引到玛乔丽身边来;当时她是前卫公司的一名打字员。这些日子,这对酒窝很少出现,不过,有机会可以出去购物是一定能招引它们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几种情况之一。“只是别指望我会吃用它做的什么饭菜,”他说。

玛乔丽的酒窝陡然消失了,宛如太阳隐没到一片乌云后面。“为什么不吃?”“那不是正儿八经的烹饪,对吧?我妈妈在坟墓里也睡不安稳的。”

维克拿起《每日邮报》进了厕所,就是房子后部的那间,紧挨着商贩的入口处,里面有一套素净的白色卫生设备,是准备让打杂女佣、园丁、工人使用的。出于一种默契,维克照例在这里大便,而玛乔丽则使用前厅旁边的客人洗手间,这样连接浴室的空气就可以免遭污染。

维克坐在马桶上抽着第二根香烟,浏览着《每日邮报》。威斯特兰和赫塞尔廷依然占据着标题。辟十号谣。玛吉力促战斗降温。他翻阅里页。默多克面对合并冲突。伊玛目号召祈祷,教区牧师议论骚乱。再婚新娘面临心疼。我国跻身超级国际联盟。且慢。

今日消息,据称英国回归顶尖工业国超级联盟。现在,只有德国、荷兰、日本、瑞士在经济增长、物价稳定、稳固的国际收支平衡方面可与我们相比较。纳特韦斯特银行经济顾问戴卫·洛马克斯博士如是说。“相比较”大概是“胜出”的意思。打什么时候起,荷兰成了工业超级强国?即便如此,这统统是扯淡,从统计数字上篡改来的幻景。你只消驾车穿越西米德兰兹郡,就会看见我们是不是跻身在顶尖工业国家超级联盟里,一定有人在偷梁换柱。维克是全心全意支持英国的,但有时候《每日邮报》瞎吹一气的沙文主义使他大为恼火。他把香烟猛吸了一口,把烟灰从两腿间弹下去,听见它掉到水上时产生轻微的“咝”声。实验显示行驶一百英里耗油一加仑的家庭型轿车性能良好。

英国利兰开始试验他们革命性的轻型铝制引擎,供一种能以每加仑行驶一百英里的天下无敌的家庭型轿车使用。

上一回认为我们有天下无敌的铝制引擎是什么时候来着?希尔曼改进型,对吧?去年的希尔曼改进型现在何处?在废车场——全部,或者几乎全部。林伍德工厂成了一个废旧汽车堆栈,装配线之间野草丛生,屋顶的瓦楞铁皮随风摆动。一款谁也不想买的车,在一处纯粹为了政治不顾商业利益而选定的厂址制造,与它的配件供应厂商相距数百英里。他翻到城市消息版。如何昂起尊贵的头。

被称为工业年的今年迈出了早在预料之中的愚蠢的第一步。制造行业的各个单位照常又在为所谓工程技术人员和工程技术工作不受社会尊重的情况焦躁不安。

维克读着这篇文章,百感交集。工业年肯定是胡扯。另一方面,社会轻视工程技术人员倒真有其事。

维克上罢厕所已是七点四十分了。他的动作开始加速。他大步流星穿过厨房,看见玛乔丽正在萎靡不振地把他用过的早餐器皿往洗碟机里放。他跑上楼去,又回到配套浴室,麻利地刷牙梳头。他走进卧室,穿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衣和一套西服。他有六套普通西服,一天一套轮换着穿。他过去认为五套就够了,但雷蒙德曾取笑他,“要是深灰色精纺毛料的,那准是星期二”,他便又增加了一套。今天轮到海军蓝细条子的了。他选了一条带红、蓝、灰三种颜色斜纹的深色领带。他把脚穿进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牛犊牛津鞋。一根磨损的鞋带经不住狠拉绷断了。他骂了一句。他在衣柜的后面搜寻一只旧的黑皮鞋,想找一根合适的鞋带,打开一个纸盒,里面却是一只崭新的收音机闹钟,是香港造的,用一个透明的塑料封套封着,窝在一个聚苯乙烯模子里。维克叹息一声做了个鬼脸。在一年这个时候发现这类事已成家常便饭。玛乔丽有个习惯,就是提早买圣诞礼物,把它们像松鼠一样藏起来,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再次下楼的时候,她正在门厅里走来走去。“那个收音机闹钟是替谁买的?”“什么?”“我在衣柜后面发现了一个崭新的收音机闹钟。”

玛乔丽用手捂住了嘴。“嘘!我原先是记得我已经为你爸买了件东西。”“那我们没有送他圣诞礼物吗?”“当然送了。你记得,就在圣诞前夜,我们跑出去给他买了那条电热毯……没关系,等明年再派用场吧。”“他不是已经有一个收音机闹钟了吗?几年前我们不是送过他一个吗?”“是吗?”玛乔丽含糊地说。“那么,说不定我们的哪个儿子会喜欢的。”“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带炸弹的钟,不是带收音机的,”维克说着拍了拍口袋,检查钱包、日记、钥匙串、计算器、香烟和打火机是否都带齐了。

玛乔丽帮他穿上驼毛外套,那是她违背他高明的判断硬劝他买下的,因为衣长过膝,他认为不仅使他看上去像个财运亨通的赌注登记经纪人,而且使他的五短身材显得更矮。“你什么时候回家?”她问。“说不上。你给我把晚饭温着。”“别太晚了。”

她闭上眼睛,把脸向他斜过去。他把嘴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一挨,然后把脑袋向楼上一扬。“叫那懒虫起床。”“他们长身体需要睡觉,维克。”“看在基督分上,雷蒙德没有在长,好多年前他就不长了,除非他长出个啤酒肚,那倒不会让我感到惊奇。”“呃,加里还在长呀。”“一定让他今天做些作业。”“好的,亲爱的。”

维克肯定她是无意执行他的指示的。要不是玛乔丽安排了带桑德拉去看大夫,说不定她自己现在又端着一杯茶,拿着《每日邮报》回到床上去了。几个星期前他去上班,过了不久又回到家里,因为他把一些重要文件落下了,结果发现房子里万籁无声,三个孩子和他们的妈妈早晨九点半时都还在呼呼大睡。难怪这个国家江河日下。

维克穿过装有玻璃围墙的门廊走到外面。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一时间使他有点瑟缩,但刚从暖和而有点闷的房子里出来,空气倒清爽宜人。在去车库的途中,他深深地吸了一两口气。当他走近车库时,门弹开了,有如魔力使然——其实,是电的作用,是维克口袋里的遥控装置把门打开的。这项技术总是给他带来一种深深的孩童似的快乐。车库里面,那辆明光闪亮的深蓝色的美洲豹V12,登记牌号VIC100,守候在玛乔丽银色的大都会旁边。他把车倒出来,又摁了一下遥控器把车库门关上。这时玛乔丽已经出现在起居室窗口,一只手把胸口的晨衣抓拢来,另一只手怯生生地招了招。维克取悦地微微一笑,把自动换挡杆推向“开动”,车徐徐驶离。

现在开始了一天最惬意的半个小时——驱车上班。其实还不到半个小时;这一段路程通常只用二十四分钟,但维克希望它长一点。这是家庭烦恼和工作焦虑中间的一段平静的间歇期,一个享受纯感觉、全控制、不费力的优越感的时段。因为美洲豹比马路上别的任何车辆都优越,这一点维克确信无疑。当中兰联合物色他当普林格尔总经理一职时,提出要给他一辆越野3500范登·普拉斯,但是维克坚持要美洲豹,这种车一般是给分公司主席配备的,最后他如愿以偿,尽管车子不算太新。必须要一辆英国车,当然,既然普林格尔与当地汽车工业生意来往很多——并不是因为维克以前开的是外国车:外国车叫他深恶痛绝,按照他的观点,它们在一九七○年代突然入侵英国道路,标志着该区域经济崩溃的开端——而是因为,他得承认,如果说到能跟顶尖级别的梅赛德斯和宝马相抗衡的英国车,你就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事实上,美洲豹大概是惟一能真正叫开外国车的主儿们敛容的英国车,劳斯莱斯或宾利就另当别论了。

他在艾文代尔路与巴顿路相交的丁字路口停了一下,那里高峰期的车流已经开始密集起来。一辆福特货运车的司机,尽管有权先行,却谦逊地不向前开,让维克向左边的分流车道行驶。维克点头表示感谢,便向左拐,然后又向右转,得心应手地从住宅区宽阔的林阴道上穿过去。他沿着大学的边缘开,大学高耸的红砖钟楼偶尔从树木和屋顶上露出来,清晰可见。虽然维克可以说住在大学的门口,但他从来没有到校园里面去过。他主要把它看成周期性车辆阻塞的根源,对此玛乔丽时有抱怨(大学生上学太晚,放学太早,对维克本人倒没有带来不便);维克还把大学看成是叫人心猿意马的漂亮女孩的大本营,晚上看见她们在宿舍楼和学生会之间穿梭,他为她们的安全提心吊胆。由于有着宏伟壮观的建筑,风景美丽的校园,每个入口都有警觉的门卫站岗,在维克看来,这所大学俨然是一个小城邦,一个学术上的梵蒂冈,他总是敬而远之,一面心生敬畏,一面又并不赞同它对自己所在的俗气繁忙的工业城表现出的那种高傲超然的神气。他自己的alma mater坐落在几英里之外,是一所迥然不同的学院,一座灰暗的塔楼,充塞着机器和实验台,俯视着一个列车编组场和内环路上的环形交通枢纽。在他上学的时候它还只是一所高等技术学院,但自那时起学院扩大了规模,升格到大学的地位,但仍显不出任何神气和优雅。这也有它的道理。如果一所学校太舒适,谁也不想离开它去干适当的工作了。

维克驶离大学周围的住宅区,从分车道驶进沿着伦敦路向市中心迂缓移动着的车流中。这是他早晨行程当中最缓慢的一段,然而有自动变速装置,美洲豹能从容地安静行驶。维克选了一盘磁带插进四喇叭立体声音响系统里。车子里充满着卡莉·西蒙的歌声,维克的音乐趣味相当狭隘,但十分浓烈。他偏爱女歌手,徐缓的节奏,以及用爵士风格作华丽改编的悦耳旋律。卡莉·西蒙、达丝蒂·斯普林菲尔德、罗伯塔·弗拉克、迪奥妮·沃威克、戴安娜·罗斯、瑞蒂·克劳福,还有更近的萨德和珍妮弗·拉什——这些歌喉的微妙变化,甜润如蜜或是略带沙哑,或哀叹或细语着女人的爱,以及这种爱的欢乐与苦闷。这种歌声抚慰着他的神经,松弛着他的肢体。当然,他从不奢望冒孩子们嘲弄的危险在家里的音乐中心放这些磁带。这是一种非常私密的愉快,一种音乐自慰,是驱车上班这个总程序的组成部分。对这个部分他会欣赏得更尽兴,如果他不是在欣赏的时候不能不看到别的车辆后窗上的那些粗鄙地向人们提醒一种更基本的性行为的文字。年轻的农民穿着长筒靴干。滑水者站起来干。要是昨夜你干得痛快,就按喇叭。干,干,干。维克死死地抓着方向盘,指关节显得白刷刷的。为什么正派人得忍受这种屁话?应当出台一条法律。

现在维克到了最后的红绿灯,再过去就有隧道和立交桥系统引导他畅通无阻地穿越城市中心。一辆红色的丰田切利卡驶到他的旁边,然后,它的司机踩着离合器又前进了几英寸,显然想要快速向前冲。交通信号灯变成了琥珀色,丰田向前猛冲,你真想不到在它的后窗上竟露出这样一段文字:悬挂式滑翔机驾驶员在半空中干。维克循规蹈矩,等候绿灯放行,然后狠踩了一下油门踏板。美洲豹向前猛冲过去,不过两秒钟就追上了丰田,毫不费力地疾驶而过——也赶巧了,就在此刻,卡莉·西蒙正令人兴奋地唱到渐强的段落。维克在后视镜里瞄了一眼,淡淡地笑了。教训他不要买日本车。

当然办不到。维克充分意识到他的小小胜利的空虚无聊:他是在拿五点三升大耗油量的引擎去比丰田一点八升节油型引擎。不过,暂且别去想常识问题吧,这是在家庭与工作之间的放纵时段,随心所欲的运动时段,真皮坐垫、衬垫车身、有色玻璃、性感音乐,与城市的喧嚣和烟气隔绝。车子长长的头伸进第一条隧道。忽进忽出,忽下忽上。维克穿洞换道,车子往外一跃,上了一条长而有掩蔽的坡道,它通往一条六车道高速,像只硕大无朋的混凝土拳头一样捅穿他童年时代的后街。每天早晨维克都要驱车跨越已被夷平了的外婆家住宅原址,在与烟囱管帽齐平的高度经过那座他自己从小到大住过的房屋。他的老爸仍然顽固地鳏居在那里,尽管维克极力劝他搬家,但他就像一个水手死死抓住沉船的索具——听凭卧室窗户三十码外喧扰的车流冲击,把他震得耳聋、感到憋气。

维克向前一转,上了高速,驶向西北。有几英里路程,他任凭美洲豹自由驰骋,在外车道以九十英里的时速平稳前进,同时在后视镜上密切注视着,尽管警察在高峰期很少找你的麻烦,他们像大家一样都巴不得车流畅通。他的左右两边展现着一片熟悉的风光,都到了熟视无睹的程度:房屋和工厂、仓库和棚屋、铁路和运河、一摞摞废铜烂铁、一堆堆破废汽车、一处处集装箱货港和卡车停车场、冷却塔和煤气罐。一幅单色风景画,低垂的灰色天幕下一片灰暗,天的尽头是灰蒙蒙的云雾。

严格说来,维克·威尔科克斯现在已经驶离了卢密奇市,进入了一个叫做“黑暗之乡”的地区——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在工业革命鼎盛时期,总有一片烟幕笼罩在上空,总有一层煤灰和烟尘覆盖着大地。他对这一地区的历史略知一二,因为上学时就此做过一个获奖项目。十九世纪初,这里发现了丰富的矿藏:煤、铁、石灰石。人们采矿、掘石,铁厂到处涌现,人们采用新技术,用焦炭熔化铁矿石,用石灰石当助熔剂。久而久之,满山遍野都是矿井口、翻砂厂、厂房和车间,在那里干活的男女老少住的简陋寒酸的小屋层层叠叠,形成一种漫衍无序的工业城市集合体,白昼死气沉沉,黑夜阴森恐怖。一位名叫托玛斯·卡莱尔的作家在一八二四年把它描绘成“一幅可怖的景象……一种瘟疫似的烟像浓云一样永远笼罩着……入夜,整个地区变成了一座火山,从上千个砖砌的管子里喷出火来。”稍后,查尔斯·狄更斯记载下了这样一次旅行:“穿过数英里的煤渣路、火光熊熊的熔炉、轰鸣的蒸汽机,以及那种我从未见过的肮脏、阴暗和苦难”。维多利亚女王乘火车经过这一地区时,叫人把窗帘拉上,以免那种丑陋肮脏的景象触目伤怀。

该地的经济和面貌已经今非昔比。随着煤铁矿层的枯竭,或者开采无利可图,采矿和炼铁的规模已经锐减。然而建立在铸铁、锻造、工程的基础之上的那些形形色色、笼而统之地称为“金属锤打”的制造业——在扩展,在增长,直到它们的工厂彼此相接,与卢密奇不断扩张的郊区融为一体。重工业的萎缩和新型能源的开发已经减轻了显而易见的空气污染,尽管含铅汽油排放出的更加致命的废气在把整个地区缠绕纠结起来的高速路上飘逸开来,使中部地区天光所特有的那种灰蒙蒙变得更加浓厚。目前“黑暗之乡”看不出比相邻的城市黑暗多少。至于“乡”嘛,则几乎不见踪影。外国游客有时认为这个地区之所以如此得名,并不在于它的环境特征,而在于它的很多居民的肤色。在五六十年代经济腾飞的年月,这个地方吸引了从印度、巴基斯坦和加勒比海地区来的大量移民家庭,那时候有的是工作岗位,可现在他们却饱受着高失业率的打击。

一眨眼功夫就到放慢车速驶离高速路的时候了。车子下坡进入略显窄小的街道,进入交通信号灯、环形交叉口、T字路口密集的地区。这就是西沃尔斯伯里,一个由或大或小、或新或旧的工厂称霸的地区。许多工厂鸦雀无声,有的已被废弃,窗户上所能看见的是破碎的玻璃。近年来,破产和关闭洗劫了这个地区,使它的街道呈现出一派荒凉的景象。一九七九年保守党政府上台,八十年代初靠着北海石油的支持让英镑升了值,使英国工业面对外国竞争时毫无防卫能力,或者(按你的观点)暴露出它的低效无能(维克倾向第一种观点,但在某种心情时愿意承认第二种的力量),从那时候到现在,西米德兰兹郡三分之一的工程公司倒闭了。再没有比一座关闭的工厂更凄凉的景象了——维克·威尔科克斯很明白,因为他在任职期间监管过一次关闭工厂的事。一家工厂是由自身运转时产生的能量维持生机的:机器的震动和发出的嘎嘎声、金属的碰撞击打、装配线的不停活动、此起彼伏的工人的换班、气闸的嘶叫、内燃机的轰鸣、载重车在一个厂门口卸原料,在另一个厂门口拉走成品。当这一切停止以后,当这块地方变得静悄悄、空荡荡的时候,剩下的就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大棚屋了——冷冰冰、脏兮兮、令人心寒。唉,那种情况但愿不要在普林格尔发生,正如他们所说,但愿。

现在维克马上要到自己的工厂了。一块鲜红的霓虹灯招牌,“苏珊桑拿”,在一个破落的店面上方闪动。它是上班时许多人指指点点逗乐的话题,但对维克来说仅是个有用的路标。往前又开了一百码,他拐进科尼巷,经过维修店、阿特金森绝缘材料店、比托马克商店,然后沿着围绕普林格尔的栏杆行驶,直到大门。围栏很长,场地很大。在它的全盛时期,即战后腾飞时期,普林格尔雇用过四千名员工。现在职工总数已经缩减到不足一千,工厂的很多设备也闲置着。有些厂房和附属建筑,维克从来没有进去过。让它们烂掉比清理掉省钱。

维克在挡杆前急躁地按着喇叭;保安的脸在窗口露出来,闪现出一抹谄笑。维克板着脸点了点头,这混蛋说不定正在看报。他的前任在维克的坚持下正好在圣诞节前被开除。当时维克出乎意料地夜里回厂,发现那保安在看一台袖珍电视,而没有看花钱雇他专门来看的摄像监视器。看起来这一个也好不了多少。也许他们该雇用另一家保安公司了。维克心里记下,要把这事向他的人事经理乔治·普伦德加斯特提出来。

挡杆升起,他把车开到办公楼前门旁边的他的私人停车位上,他检查了一下仪表板上显示的这一行程的统计数字。行车距离九点八英里。行车时间二十五分十四秒。早晨高峰期的平均值。耗油每加仑十七点二六英里。情况不错——要是他在路上没有教训那辆丰田车的话就会更好。

维克推开双开式弹簧门走进接待厅,那是个挺不错的场所。墙上有轻橡木的护墙板,那是在较为兴旺的年代安装的,不过家具看上去有点破旧。墙上的钟显示,八点半还不到那么一点点;那只钟是一种令人不快的款式,钟面上没有数字。两个电话员兼接待员朵琳和莱斯莉正在柜台后面脱外套。她们抚平头发,整整裙子,一个微微一笑,另一个吃吃傻笑。“早上好,威尔科克斯先生。”“早上好。我们在这里摆几把新椅子怎么样?”“那敢情好啊,威尔科克斯先生,这几把也太硬了。”“我说的不是你们的椅子,我说的是让客人坐的。”“噢……”她们不知道如何应答。他还是新官上任,人们有点怕他。当他推开双开式弹簧门顺着走廊走向办公室时,可以听见她们憋不住的吃吃的笑声。“早上好,维克。”他的秘书谢莉从写字台后面露出得意的笑脸,因赶在老板之前上班而洋洋自得,尽管这会儿她正对着一面小镜子审视着自己的脸。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成堆状的头发有一种怪诞的黄色调,酥胸隆起,用一根链子从脖子上吊下来的阅读眼镜正好搁在上面,宛若搁在一个架板上。维克从他的前任手里把她接收过来,这位前任显然培养了一种较随意的工作关系。他未给任何鼓励她就开始叫他维克,他也只好认了。她为普林格尔工作了多年,维克在逐渐适应这项工作的过程中十分依赖她的本事。“早上好,谢莉。冲一杯咖啡,好吗?”维克一天的工作得靠一杯接一杯的速溶咖啡来加油润滑。他把驼毛外套挂在把他和谢莉的两间办公室连接起来的候见室里,然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一耸肩把上装脱掉披到椅背上,然后坐到办公桌前把日记打开。谢莉端着咖啡进来,手里还拿了一本大相册。“我想你喜欢看看特蕾茜的新作,”她说。

谢莉有个十七岁的女儿,雄心勃勃想当摄影模特儿。谢莉总是把这个发育完善的小妞穿简约泳装或露出内衣的用光纸印出的照片塞到维克的鼻子底下。起初,维克疑心她试图用迎合他的色欲的手段来邀宠,后来却认定那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母亲的自豪。这个傻娘们儿还真的看不出来把女儿变成一张墙头艳照会有什么问题。“噢,是吗?”他说,脸上的不耐烦简直没有掩饰起来。然后他打开相册:“天哪!”

金色鬈发下面的那张嘴巴噘起、下巴柔弱的脸十分熟悉,但那两个裸露的大乳房伸向镜头,像顶端装饰着樱桃的粉色牛奶冻,实在新式得离谱。他迅速地翻看相册,每一页都覆盖着一层聚乙烯,硬邦邦的。“漂亮,对吧?”谢莉以十分喜爱的口吻说。“你让人给你女儿拍这样的照片?”“可以这么说,我在场呢,是在照相馆里。”“跟你直说吧,”维克说着把相册合上还给她,“我可不让我的女儿干这事。”“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谢莉说。“如今人们不把袒胸露臂当一回事。你真该看一看去年夏天罗得岛海滩的情景。哪怕看看电视也行。如果你有一个美丽的身体,干吗不充分利用它呢?瞧瞧萨姆·福克斯!”“这位仁兄是谁?”“是个女的。萨曼莎·福克斯。你知道!”因为觉得难以置信,谢莉的嗓门提高了八度。“顶尖的三版女郎。你知道她去年赚了多少?”“毫无疑问比我多,比普林格尔今年要赚的还多,如果你还要浪费我更多的时间的话。”“啊,你这个人,”谢莉嬉皮笑脸地说,她有一套把训斥当作玩笑来接受的本领。“告诉布赖恩我要见他,好吗?”“我想他还没有来。”

维克咕哝了一声,他的销售部经理还没有来,他并不惊讶。“那就等他来了告诉他。趁机我们先处理几封信吧。”

电话响了。维克拿起听筒。“威尔科克斯。”“维克?”

中兰联合工程与铸造部主任斯图尔特·巴克斯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望。无疑他希望被告知威尔科克斯先生还没有来,他就可以留言让维克回个电话,那样就使维克处于被动,因为那时维克就会知道他的部门主任晓得他维克没有像他斯图尔特·巴克斯特一样早早坐到办公桌前。随着谈话的进行,维克确信这就是斯图尔特来电话的动机,因为他没有什么新鲜事要说。他们上星期五下午已经就十二月份普林格尔生产的令人失望的统计数字交谈过了。“十二月份总是下滑,斯图尔特,这你知道。因为有圣诞长假。”“即便考虑到这一点,也大幅下降了,维克。与去年相比的话。”“这个月还要大幅下降呢,你不妨现在就知道一下这个情况。”“听见你说这话我很抱歉,维克。这使我的日子很不好过。”“我们还没有让铸造厂开足马力。吹芯机总是抛锚。我倒想买一台新机器,全自动的,把那烂摊子换掉。”“太贵了。你要是从外面进货会比较好些。给那个铸造厂投资不合算。”“铸造厂潜力不小。它有一批高素质的员工。他们能干非常好的活儿。什么路子都有,不仅仅是铸造。我们正在为全厂搞一个新的生产模式——新的库存控制,新的采购策略。一切都靠电脑。不过这需要时间。”“时间正是我们缺少的东西,维克。”“说得对。那我们俩干吗不回去干活,却在这里像两个家庭妇女隔着花园篱笆瞎唠叨一样呢?”

电话线上出现了片刻的沉默,然后是一声干笑,因为斯图尔特·巴克斯特决定不能生气。不过他已经生气了。维克这么说话也许是件蠢事,但是他在把听筒放下时打消了任何后悔的想法。他要干的事情不是讨好斯图尔特·巴克斯特。他的任务是让J·普林格尔父子公司盈利。

维克把电话控制板上的开关轻轻一拨,叫谢莉来拿信件。先前他跟巴克斯特通话时,做了个手势叫她离开了办公室。他把收文篮里的信函翻了一遍;鼻子上方眉宇间的两条垂线在他专注于姓名、数字、日期的时候凑得更近了。他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柱。外面,天空依然阴沉沉的,通过与窗帘垂直的百叶窗板透进来的朦胧的黄色光线很难用来阅读。他打开台灯,文件上有了一片亮光。透过墙壁和窗户,隐隐传来机器和车辆的一片混杂的喧嚣,这种表明人们正在工作的声音令人宽慰,叫人满意。二

好啦,让我们暂且撇下维克·威尔科克斯,在时间上退后一两个钟头,在空间上返回几英里路程,去见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物。我感到十分尴尬的是,她本人是一个并不相信“人物”这种概念的人物。也就是说(她自己的一句口头禅),卢密奇大学英国文学临时讲师罗玢·彭罗斯认为“人物”是一种资产阶级神话,一种创造出来加强资本主义思想意识的错觉。作为这一论断的佐证,她会指出如下事实:十八世纪小说(绝妙的“人物”的文学样式)的兴起正赶上资本主义的兴起;十九世纪小说胜过其他各种文学样式之时适逢资本主义的胜利;二十世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对古典小说的解构巧遇资本主义晚期的危机。

古典小说与资本主义精神相辅相成的原因,在罗玢看来,是一目了然的。两者都是世俗化的新教伦理的表现形式,两者都依赖一种独立自主的自我的理念。这个自我为他或她自己的命运负责,掌控自己的命运,并与别的独立自我展开竞争,追求幸福,追求财富。被看作既是商品又是表现形式的小说也是这样。(罗玢就这样在专题研讨会的大潮中搏击。)也就是说,这种观点不仅适用于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也适用于小说家自己。小说家是想像力的资本家。他或她发明了一种产品,消费者直到产品上市才知道他们需要它,他或她在名为出版商的风险资本的提供者的帮助下制造产品,并在销售时与相差无几的同类产品的制造者展开竞争。第一位英国大小说家丹尼尔·笛福就是个商人。第二位,塞缪尔·理查逊是个印刷所老板。小说是第一种批量生产的文化制品。(说到这一点时,罗玢双肘夹着两肋,把双手从腕部向外一摊,仿佛表示无须多言似的。当然,她总还有很多话要讲。)

按照罗玢的观点(或者,更确切地说,按照在这些问题上影响过她的那些作家的观点),资本主义和古典小说赖以建立的“自我”根本是子虚乌有——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构成人的身份的有限的、独特的灵魂或本质;有的只是在一种无限的话语网里——权力、性别、家庭、科学、宗教、诗歌等等的话语——的一种主观地位。基于同样的原因,也没有作者那样的东西,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创作小说作品的那样一个人。每个文本都是一件文本互相交织的产物,一种对别的文本暗射和援引构成的组织;按照雅克·德里达的名言(至少对罗玢这种人来说是名言),“il n’y a pas de hors-texte”,文本之外一无所有。没有起源,只有生产;我们用语言生产我们的“自我”。不是“你是你所吃的东西”,而是“你是你所说的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你是那说你的东西”,才是罗玢哲学的原理基础,她称之为(如果需要命名的话)“符号学唯物主义”。这也许显得有点儿严酷,有点儿不近人情(“反人本主义,是也;不近人情,非也,”她常常插话),有点儿决定论(“绝非如此;真正被决定的对象就是没有意识到决定他或她的论证结构的那个人,”她常常严谨地补充道,因为除了别的一些什么,她还是一名女权主义者),然而在实践中,这似乎没有明显地影响她的行为——她似乎具有普通人的感情、雄心和欲望,忍受着焦虑、挫折和恐惧,跟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上的任何人一样,而且有一种天生的倾向,要把这个世界改造成一个更好的所在。因此我不揣冒昧,把她作为某种人物来处理,不是完全的另类,不过,当然属于与维克·威尔科克斯大相径庭的社会类型。

在这个阴暗的一月份的星期一,罗玢比维克起床稍晚一点。她的闹钟在七点三十分把她从沉睡中闹醒。这只钟是从一个名叫“栖息地”的商店买来的老式器物的仿制品,有一个模拟钟面,顶上有个小铜铃。跟维克不同,罗玢总是一觉睡到被叫醒为止。然后烦心事便涌进她的脑海,如涌进维克的脑海一样,就像通夜等待医生手术开始的喧闹不休的病人;然而她对待它们的方式是理性的,有条不紊的。今天早上她优先考虑的是这样的情况:今天是冬季学期的第一天,她要讲一堂课,要辅导两个班。尽管她迄今为止已经断断续续教了八年左右的书,尽管她喜欢教书,感到她有教书的天赋,而且愿意一辈子教到底,如果可能的话,但她在一个新学期开始时总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这没有扰乱她的自信;一名好教师就像一名好演员,难免偶尔怯场的。她在床上端坐了片刻,做着在瑜伽训练班上学来的某种复杂的气功和腹肌收缩功,使自己平静下来。因为查尔斯没有躺在她身旁观看并就此问一些冷嘲热讽的问题,这种运动做起来就显得容易一些。他前一天晚上开车去了伊普斯威奇,因为,在萨福克大学,他自己的学期也于今天开始。

查尔斯是谁?趁罗玢正在起床,为这一天做准备,主要在考虑她今天上午要讲的十九世纪工业题材小说的当儿,我要给你讲讲查尔斯和关于罗玢生平中的其他一些突出的事情。

她在差不多三十三年前出生在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受洗时命名为罗伯塔·安·彭罗斯,然而五岁那年离开故土跟着父母到了英国。她父亲当时是个年轻的历史学者,获得一笔奖学金在牛津做博士后,研究十九世纪的欧洲外交。他再没有回澳大利亚,却在英格兰南海岸的一所大学担任教职,此后一直在那里,现在占着一个教授席位。罗玢对她出生的故国记忆非常淡漠,而且从来没有更新它们的机会,对于全家重游澳大利亚的任何提议,彭罗斯教授的典型反应就是感到惊恐。

罗玢的童年过得非常舒适,她在一幢朴实无华、令人愉快的临海住宅里长大。她上的是一所优秀的政府拨款的文法学校(使罗玢义愤填膺的是,它后来变成了私立的),在学校里她是女班长和文体队长,毕业时在高级考试中得了四个A。尽管学校鼓励申请牛津或剑桥,她却选择去了苏塞克斯大学。一九七○年代聪明的年轻人往往都是这么做的,因为新大学被认为是振奋人心、富有革新精神的学习场所。在一门英国文学学位课的保护伞下,罗玢阅读了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卡夫卡和克尔恺郭尔,这在牛津和剑桥她肯定是做不到的。头一学期她就开始做失去童贞的事,居然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这一业绩,但却没有多少快乐可言。第二学期,她胡交乱搞。第三学期她遇见了查尔斯。(罗玢把羽绒被踢开,下了床。她穿着从劳拉·阿什利买来的白色棉纺长睡袍站在那儿,隔着细棉布搔了搔屁股,打了个呵欠。她踩着铺在磨砂又打蜡的松木地板上的一块块小地毯,像踩着踏脚石那样,走到窗口,拉开窗帘,向外张望。她抬头仰望,一朵朵灰云掠过天空,又低头俯视,一溜窄狭的后花园尽收眼底,有的整洁,有金鱼池塘和漆得白刷刷的游戏设施,有的则破败不堪,无人看管,堆着破东西和废家具。那是一条有上升地势的街道,两旁是成排的十九世纪独立小屋,在街上,讲究排场的中产阶级房主与整洁、富裕方面都大为逊色的工人阶级住户摩肩接踵。一阵大风把框格窗刮得哗啦哗啦直响,钻进来的冷风使罗玢打了个寒噤。她没有给房子装双层玻璃,为的是保持建筑风格的完整。她缩着身子,像跳苏格兰乡村舞的人那样,从一块小地毯跳到另一块小地毯,一直跳到门口,穿过平台,进了浴室,那里窗户小,温度高。)

苏塞克斯校园,拥有现代主义-帕拉第奥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物,情趣高雅,错落有致,坐落在布赖顿几英里之外的南丘脚下,布局优美、和谐,备受建筑师们的青睐,但对于前来深造的青年学子来说,却有一种陷入迷津的效果。从法默火车站爬坡而上,你有一种卡夫卡式的感觉,仿佛你走进了一个纵深的舞台,那里明明是三维的物体,到头来却是粉刷一新的平面体;你愈快地向现实追去,现实愈快地向后退去。割断了与成人世界的正常社会交流,被性放纵社会的精神实质解除了禁忌,学生们容易变成脱缰的野马,沉溺于杂乱而糜烂的性生活和毒品体验,否则他们就会愁得发疯。罗玢这一代人,是七十年代初上的大学,刚好落在学生政治的英雄时期之后,所以有一种出世恨晚的感觉,十分压抑。再没有剩下什么重大的权利好争取,也没有剩下什么禁忌好破除。学生示威发展成了一种无理取闹的恶劣倾向。学生聚会也是如此。在这种风气下,具有自我保护本能的精明而敏感的人便到处寻找一个伙伴和配偶。生活在他们的父母称之为罪恶的环境里,他们一面扯起了青春反叛的大旗,一面又享受着老式婚姻的安全和互助。苏塞克斯,某个一头长披发、一身牛仔服的六十年代的老斗士抱怨道,看上去越来越像一个初次购物者们的住宅区。四处都是手拉着手、拎着塑料提兜的成双成对的男女,提兜里装的可能是洗过的衣物和买来的食品,而六十年代时很可能装的是书籍和革命小册子。其中的一对就是罗玢和查尔斯。她找来找去,最后相中了他。他聪明、讨人喜欢,而且,她想,很可能对她忠心(事实证明她没有错)。诚然,他的最高学历是受过公学教育,但他设法把这种缺陷掩饰得不露痕迹。(罗玢把白睡袍翻卷在屁股周围,坐在马桶上小解,心里在排演盖斯凯尔夫人的《玛丽·巴顿》(一八四八)的情节。小解过后,她站起身来,把睡袍从头上扯下来走进浴盆,而不是先拉一下马桶链子,因为那样会影响从软管末端的淋浴喷头上出来的水的温度,现在她正拿着软管冲澡。她一边洗一边摸着乳房,看看有没有肿块。她从浴盆里出来,伸手拿一条毛巾,这种不雅而私密的姿势深受印象派画家的喜爱,却遭到罗玢赏识的女权主义美术史家的强烈反对。她身材修长,体型富有女人味,腰肢纤细,一对圆圆的乳房稍小了一点,臀部和臀尖丰厚肥硕。)

认识的第二年,罗玢和查尔斯搬出校园,在布赖顿的一套小屋里安了家,上学放学乘当地的火车。罗玢积极投身于学生政治活动。她竞选成功,当了学生会副主席。她组织了一个通宵电话咨询服务,为考场或情场上失意的学生答疑解难。她频频在辩论会上发言,声援诸如堕胎、动物权利、国家教育和核裁军之类的进步事业。查尔斯过着一种较为恬淡、隐逸的生活。在罗玢出去从事公益活动时,他把套房管理得整洁有序,她一回家总有一杯可可茶或者一碗汤准备好等她,累尽管累,但总是得意扬扬。等到她三年级第一学期结束时,她辞去了所有的职务,一心准备期末考试。她和查尔斯埋头苦干,尽管学的是同样的课程,却不想一争高下。在期末考试中,罗玢获得优等——她的分数,她从非官方的渠道得知,是欧洲研究学院的学生在该学院短暂的历史上所取得的最高分——而查尔斯考了个中上。查尔斯并不嫉妒。他习惯在罗玢成就的阴影中生活。无论如何,他的等级足以让他,跟罗玢一样,获得一项重大国家奖学金,念研究生。搞研究、从事学术事业,是他们俩的共同志向;他们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别的任何选择。

他们已经在布赖顿生活惯了,而且不觉得有任何远走他乡的理由,然而有一位导师把他们拉到一边说,“你们看,这个地方没有一个像样子的研究型图书馆,而且将来也不会有。去牛津和剑桥吧。”他看见了不祥之兆:一九七三年的石油危机过后,再不会有足够的钱可以让所有那些在腾飞的六十年代被热情地创建或扩建的大学维持那种它们已经习惯了的气派了。如此迅速看出这一点的人并不很多。(罗玢在内衣上套着晨衣,脚上趿着拖鞋,走下短短的黑暗的楼梯,到了一楼,走进她那狭窄而又凌乱不堪的厨房。她点上煤气炉,给自己做了一顿早点,有穆兹利,有烤全麦面包片,有脱咖啡因咖啡。她想着迪斯累里的《西比尔,或,两个国家》(一八四五)的结构,直到《卫报》掉到门垫上的声音让她急忙赶到前门去。)

于是罗玢和查尔斯去剑桥攻读博士学位。从学术上讲,在英语系做研究生是一段令人兴奋的时光。被比较富有冒险精神的年轻教师从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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