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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16:4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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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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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翻译作品集(中)

郁达夫翻译作品集(中)试读:

哈孟雷特和堂吉诃德(I.Turgenjew 讲)(按:本稿系于一八六○年正月十日为援助贫文士和学者协会而作的公开讲演。)

敬爱的听讲诸君!

莎士比亚(Shakespeare)的悲剧《哈孟雷特》第一版和塞尔范底斯(Cervantes)的《堂吉诃德》的第一部是在同一年中出来,都在十七世纪初期出的。

这一个偶然的同时我以为很有意味。那两部作品的比较使我发生了许多感想;我预期着诸君的宽大,先来告个罪儿,请允许我将这些感想来对诸君说说。哥德(Goethe)说:“想了解诗人者,必须到诗人的乡国去——Wer den Dichter will verstehen, muss in Dichters Lande gehen——”一位散文作家却没有要求这事情的权利;但他至少也可以期望他的读者——或听众——在他的涉猎(Wanderunge)、研钻(Forschungen)之中,许有追随他的嗜好。

是以敬爱的听讲诸君,我有许多见解,或者因它们的奇特会使诸君惊异。但是创作家的天才,将一种永远的生命力吹灌了进去的大作品的特点,正是在这一个地方,就是关于这些作品——和关于人生一般的一样——的见解,会千差万别,甚而至于会互相矛盾,可是同时这些见解却可以是一样的正确的。《哈孟雷特》一剧已经被人家注讲解释到多少的次数,并且将来更还有多少的解释出来哩!这一个实在是无尽藏的典型的研究,曾经引入到了多少各色各样不同的结论!——《堂吉诃德》却因他的问题的性质的特异,和他的如被一个南国的皓日所透照过的那一种叙说的明晰,不至促生出许多注讲解释来。可痛的是我们俄国没有一本好的Don Quic-hotte的译本。我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对于《堂吉诃德》只有一些极不明确的记忆。我们每想到“堂吉诃德”的这几个字的时候,就会想到一位滑稽家的身上去——“堂吉诃德”当成普通名词Don-Quichotterie用的时候,我们只作为“荒唐愚钝”的意思解释,殊不知真正的意思,我们却应该当作一个高尚的自己牺牲的象征(Ein Symbol hocherer Selbstaufop-ferung)——不过是从滑稽的一方面着意的——解释才对哩!《堂吉诃德》的一本好译本,实在是对大众的绝大的一种贡献;我们大家的感戴正在期望着有一位能够将这独一无比的作品很完美地翻译过来的作家出现。——闲话少说,我们且回到我们所讲的问题上去。

我刚才说过《哈孟雷特》和《堂吉诃德》的同时出现,我以为是很有意味的。我觉得人性的根本相反的两种特性——人生所依而在转旋的那枝中轴的两极端——的典型,就存在在这两个人物的身上。我觉得人类大抵是或者属于这一种或者属于那一种典型的,我们中间的差不多无论哪一个,我以为都是或近似于堂吉诃德或近似于哈孟雷特的。当然,在目下的时势里自然是哈孟雷特型的人比堂吉诃德型的人更多;但后者也并不是说完全不存在在那里。

我们想更进一步来仔细地说明。

人类全部——自觉的或不自觉的——大抵都依了他们的特种的主义,理想,就是依了他们所认为的真、善、美而在生活。有些人将具有规定的,历史的已经有组成的形式的已成事物在接受进去,当作他们的理想;他们生活着,把他们的生活照着这些理想在勉进,虽则在这中间,受了感情和事故的影响,他们的实际生活往往要离开理想。但他们总不加以探讨,而致疑及他们的理想的。与此相反,另外有些人却要用了他们自己的思考来将理想分析研究了。总之无论如何,我想照底下那么的说法,总不会大错的,就是我们人类的这一个生存的理想,生存的原则,生存的目的有两种种类,不是外在的就是内在的,换一句话说,就是我们人类中间的无论哪一个,总或者将自己的自我,或者将自我以外的有些物事当作比较更高尚的东西看,而将它置在第一位的。你们或者要反对我说,在实生活上像这样明显的区别是不会有的,大抵在同一个人之内,这两种不同的评价尊视的倾向总是交替而作,或者到一定的程度竟是混合为一的。当然我也决不想主张说,在人性的中间,变化和矛盾是不可能的事情,人性原是有变化有矛盾的;我不过想把人类对于理想的这两种不同的关系指出而已——现在我只想说明说明这两种不同的倾向,在被我所选择出来的两个代表典型之中!究竟是如何的具体化出来的一点。

我们先从堂吉诃德说起。

堂吉诃德自身所表现的是什么?我们若不以仅仅拘泥于表面的浮视与细节的穿凿为能事的观察眼来看的时候,当能看到一点。我们在堂吉诃德的身上,当不仅仅乎看到一个样子很悲哀的骑士,一个专为嘲弄武士小说而创作出来的人物。这一个人物所表现的真意,在他的神妙的创造者手里,是在延长扩张开去的,第二部里的堂吉诃德——那个公爵们和公爵夫人们的可敬爱的朋友,那个统治者的执器卫士的贤师,——已经不是在第一部里,尤其是在头上开头出来的那个奇怪可笑和饱受人家的打击的堂吉诃德了。所以我们的观察想深一层观察到他的根本深处去。——我再说一遍:堂吉诃德自身所表现的,究竟是什么?第一是他的信仰;对于有些永久的,不可变动的事物的信仰,——要而言之,是对于真理的信仰,这真理系在各个人以外的东西,是不容易显现出来,而要各个人去服役它并为它牺牲的东西;真理是只能和永久的服役与有力的牺牲相接近的。堂吉诃德的对于一个理想的归依心是再强也没有的了,为求这理想的实现,他就是任何可能的难行苦节也有所不辞,就是生命也可以牺牲的。他的宝贵自己的生命,只在这生命是实现理想的手段,是将真理和正义来树植于人间的手段的范围以内,除此以外他对自己的生命也毫无重视的必要的。你们或者要反驳我说,他的理想,是以他的狂乱的想象力从各武士小说的幻想世界里得来的,这一点我当然可以承认——并且堂吉诃德式的性格的滑稽可笑也正是在此一点。但是无论怎样,理想终究是理想,理想这一个东西本身的健全洁白,却是毫无问题的。只为自己一个人而生活,只为了自己个人而经营的生活,由堂吉诃德看来是最无聊最可耻的事情。他是完全在己身以外(我们若可以这样说的时候)——为己身以外的事情而生活着,为了他人,为了同胞,想把“恶”来铲除,他是对人类的大敌的恶势力在作战;对那些魔鬼,那些巨大的恶灵,就是对人类的压制者在作战。他没有一点儿为我主义(egoismus)的痕迹,他对己身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想到,他完完全全的可以说是自己牺牲(selbstaufopferung)——请大家只注意注意于这一个字!——他只晓得信仰,他的信仰是确然不动没有思前顾后的犹疑的。所以他又是大胆无畏坚忍不拔,而以最粗薄的食料与最俭朴的衣饰自甘;他实在没有闲工夫计及到这些衣食的琐事上去。他本心是柔和的,但精神是伟大勇敢的,他的柔美易感的善良,却不妨碍他的勇猛的自由。因为他毫没有功名心,所以他对他本身,对他自任的天职,即对他自己的体力,也毫没有疑念他的意志是铁样的坚强的意志。他的不断的向着一个目标的努力使他的思想单纯化,而致他的理性也只变成了简单的一面的悟性。他没有多少知识;但他并不需要这些过多的智慧,他晓得他所努力的是什么事情,他晓得他为什么要生到这世上来;这就够了,这在他就是最重要的知识。堂吉诃德也许是像一个完全愚钝的人,因为最确实的现实,在他的眼前,会同蜜蜡在他的热心之火前一样地溶化消失(在他的眼里,木制的人儿会变成真正活的慕尔人,牡羊会变成骑士);也许是像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因为他不能和他的直觉一样地容易同感。但是他像一株坚牢的大树,在地下着有深根,决不至于对他的确信会有不忠实的地方,也不至于将他的对象目标随意更换的。他一身的坚强的道德力的贯透(诸君请注意,这一位疯子似的各处游行的骑士,却是世界上一位最有道德的人呀!)却给与他的一切判断,一切言说,及他的人格以一种特异的力量与伟大,不管他是如何的滑稽可笑,是如何的常常陷在卑辱的穷地之中,但道德给他的力量与伟大是依然存在的……堂吉诃德是“理想”的忠仆,是一位大热情家,所以他也常被这“理想”的光华所照耀辉映而保有着荣光。

现在我们要问,那么,哈孟雷特所表现的是什么呢?

第一是分析辩证(analyse)与为我主义(egoismus)与信念的狐疑(unglauben)。他是完全为自己个人而活着,是一个为我主义者(egoist);但是对“自我”的信仰这一件事情,在为我主义者也是办不到的。可是对于这一个在他也不能信仰的“自我”他却看得非常尊贵。“自我”是他常常回归到来的一个出发点;因为除此而外,他在全世界上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寄托灵魂全部的地方来。他是一个怀疑成性的人(skeptiker),而在日夜操心的总只是自己的事情。并不是和他的义务,而是和他的处境在苦斗。对于一切都在怀疑的哈孟雷特,对于自己本身当然也不知所以爱护珍惜的。他的聪明悟性太发达了,所以使他不能以在己身之内所发见的东西而感到满足。他自己认知自家的弱点,但各种自知(selbsterkenntniss)都是力量,所以这就是他的那种冷讽的情性(ironie)的出处,他的这种冷意讽刺的情性,却和堂吉诃德的狂热之情(enthusiasmus)正是相反的对照,哈孟雷特常乐意似的过分地非难自己;一边他对自己却是常在注意,老是看透深视到自己的内部,最明细地知道他自己的一切缺点。他轻笑这些缺点,他轻笑自己本身,并且同时我们也可以说,他是生存在这种轻笑之上而以这轻笑为自己的养料的。他对自己不能信仰——而又有绝大的虚荣绝大的自负;他不晓得仔细,他将怎么办与他为什么要活在世上——但他却恋恋于生命的要活着……“我不知道永在之神何以要定那一条法规认自杀为罪恶!”他在第一幕第二场里叫着说,“上帝呀上帝!这世间一切的事业,在我的眼里是如何的厌倦,乏味,平板,与无益呵!”但他却不肯将这乏味、无益的生命来牺牲。他在他的父亲的幽灵显现以前,在他父亲将那个可怕的使命——这真是一个将他的已经是残废的意志力完全消灭的使命——托付他以前,已经在想自杀了,不过他却终于不能实行,在想把生命中绝的这一个想头上面对于生命的热爱早已表现出来了:大凡十八岁前后的青年,对于这样的感情,大家总都是熟知的吧。“那是热血的沸腾,那是生命力的横溢。”

但是我们责备哈孟雷特也不想过于严格:他是真正在苦闷;他的苦闷却比堂吉诃德的痛苦更要激烈。对堂吉诃德是粗暴的野人或罪犯在加以打击,他们是想因他而重得到他们的自由;但哈孟雷特却在自己加自身以创伤,自己摧残自己。且在他的手里有一柄剑,有一柄两面锋利的分析辩证的剑在那里。

我们不必讳言,堂吉诃德是一个很可笑的人物。他的样子大约是诗人所描写过的人物中间的最滑稽的一个。他的名字甚而至于在俄国的农夫口上也成了一个嘲笑的诨名。我曾经有过亲耳朵听到这件事实证明的机会。我们只要一想到他,就会在想象的假相里现出一个瘦瘦的、拙劣的、狮子鼻隆起的人物来,穿着一件漫画里的盔甲,坐在那匹老衰的羸马的背骨上,那匹不幸的、常常挨饿挨打的老马洛齐难戴(Rosinante),对于这一匹马我们一半虽感至滑稽,但一半也会感到不能自已的同情。堂吉诃德实在是可笑得很……可是在我们的滑稽嘲笑之下常常隐藏着一种可悯的宽宥的容恕,——假如“你所嘲笑的东西,可是你却也不得不崇拜它”(Was du verlachst, dem wirst du noch dienen),这一句成语是真的时候,那我们更可以附加一句说:“你所嘲笑的人,你已经在饶恕他了,非但如此,他或者竟也许能得到你的宠爱的。”与此相反,哈孟雷特的外表,却是很有牵引人的迷力的。他的悒郁,他的虽然苍白却不憔悴的外貌(他的母亲也在说他是肥满的——Our son is fat),他的黑色天鹅绒的衣服,他的帽子上的羽毛,他的优雅的举动,他的言语里的无疑义的诗意,他的从不离开他过的比一切人都要优秀的优越之感,和他的那种不健全的自卑的享乐——凡这一切在他周身内外的事物,都是很使人爱,很有牵引人的迷力的。我们若被称作哈孟雷特的时候,谁都觉得这是谀词,若受到堂吉诃德的这个浑名的时候,谁都心里不大舒服。“Hamlet Baratinsky,”普希金(Pushkin)写信给他友人的时候,曾经这样的写过。用了“哈孟雷特”这名字来取笑嘲弄的事情,却不大有人会想到;他(哈孟雷特)的判决(致命伤)也正是在这一点;要人家爱他,实在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情。只有像何勒淑(Horatio)一流的人物,能够对他感到一种爱着力。像这一流人,我们将在后面提及,此处暂且不说。我们无论何人,对他的同情是有的,这也因为我们无论何人在他的身上可以看出些共同之点来的原因。可是要爱他——我再说一遍——可是要爱他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自己也不能爱任何人的缘故。

我们想将这比较再展开推进一步。哈孟雷特是一位被自己的亲弟兄因篡王位而谋杀的国王之子。他父亲从坟墓里出来,“从地狱深处出来”,托付他,要他替父报仇;但他却犹豫不决,思前顾后,只以自己谴责自己为满足,到了最后终因偶然的结果将他的继父谋死。真是一个深刻的,心理的现象,为此有些聪明的、但是没有远见的人们且竟有非难莎士比亚的。——与此相反,我们试想想堂吉诃德看,他是一个贫穷的,几乎穷得同乞丐一样的穷汉,没有财产,没有同志,既老且孤,而他竟以纠正罪恶,救护被压迫者(与他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们),肃清世界为自己的责任。至于他的第一次的尝试,想把一个无罪者从压迫者的手里救度出来,而反至于将加倍的不幸招致到了这无罪者的身上来的事情(我是指堂吉诃德将那个小孩从他主人的毒打之下救度出来,但这救度者去了之后,这可怜的小孩反受了十倍重的毒打的那一场事情而言),在他又值得什么?(这结果他哪里有问及的工夫呢?)又如为想歼灭有害的巨大的恶灵之故,因为他眼睛昏了,致将有用的风车打翻的事情,在他又值得什么?(这利害他又哪里有问及的工夫呢?)……可是这些景象的滑稽的表皮,不能将我们的眼睛从那些在它们背后所隐藏着的意义遮开,无论何人,当他处在不得不自己牺牲的境地的时候,假如他要先计算思虑到他这行为之后所应得的利害的结果和利害实现的可能,那他的究竟能否自己牺牲,恐怕要成很大的疑问了。像上面那样的事情,在哈孟雷特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以他那种洞察的,精细的,怀疑的理性,怎么会陷到这样荒唐的谬误里去呢!决不会的,他不至于和风车来搏击,他根本就不相信世人有巨大的恶灵……即使实际上是有这些巨大的恶灵存在在那里的话,他也不会去袭击的。哈孟雷特当不会和堂吉诃德一样,将那个理发匠盛肥皂的盆儿指给大家看,以它当作真正的魔术者曼勃林(Mambri)的金冑而宝贵它;我并且在推想,即使“真理”成了具体的形状走到他的眼前来的时候,哈孟雷特恐怕也不能决心毅然决然地保证说,这实在是真的,是“真理”自身。因为究竟谁能知道?或者真理也和魔术者一样的绝无而仅有也说不定的?我们老在嘲笑堂吉诃德……但是,敬爱的听讲诸君,我们中间的哪一个,自己试凭了良心寻问一下,将过去和现在的确信检点一下,我们中间的哪一个能够决定地主张说:我是无论如何常能够分辨出理发匠的铜盆和魔术者的金胄来的呢?所以我想,根本问题是在各个人的信仰的忠实和信仰的力量上的。反之,事实的结果却须取决在运命神的手里。只有运命之神能够告诉我们,我们在面前搏击的,究竟是幻象呢还是实在的敌人?我们所披带的武器究竟是什么?在我们所要紧的事情,只在时常不断的战斗准备和临阵的时候的奋战而已。

其次可注意的是环境的关系,就是哈孟雷特和堂吉诃德对所谓周围群众的关系。

波乐纽斯(Polonius)是群众对哈孟雷特的代表,山巧·班沙(Sancho Pansa)是对堂吉诃德的代表。

波乐纽斯是一位老练,精明,富有经世之识,但有点愚劣而多絮语的老人。他是一个有特异才能的管理人,一个堪作模范的父亲。诸君但请想想当他儿子来亚底斯(Laertes)出发去外国之前他所吩咐的那一场训话,这一场训话的贤明,是可与巴拉搭利亚岛(Die Insel Barataria)的统治者山巧·班沙的有名的政训媲美的。在波乐纽斯的眼里,与其说哈孟雷特是一个疯子,还不如说他是一个患幼稚病的小孩;假如他不是一位王子,那波乐纽斯怕要因他的根本的没有用处,因他的不能将他的思想运用到积极的实际上来而轻视他哩。那有名的哈孟雷特和波乐纽斯间的看云的一场——在哈孟雷特自以为把那老头儿戏弄了的那看云的一场——我以为有很可以证明我的见解的意义在那里。我想将这一场念给诸君听听:波乐纽斯 殿下,王后想和您说话,立刻请您去。哈孟雷特 你看,那边那朵云不几乎像一只骆驼么?波乐纽斯 啊,那真像一只骆驼。哈孟雷特 我觉得那像一只鼬鼠呢。波乐纽斯 那个背真像一只鼬鼠。哈孟雷特 你看不又像一只鲸鱼么?波乐纽斯 真像一只鲸鱼!哈孟雷特 好,我随后就到我母亲那里去,随后就去。——

这岂不是很明显的么?在这一场内,波乐纽斯是一位廷臣,他是不得不顺从王子的,而同时他又是一个年长的成人,对于一位病的不听话的小孩,却不愿意违逆,这事实岂不是很明显的么?波乐纽斯一点儿也不信用哈孟雷特,这并且也是应该的。以他所特有的那种吝于自信的心,他以为哈孟雷特的顽固不听话是由于对婀翡丽亚(Ophelia)之爱,在这一点他当然是错误了;可是他对于王子的性格的评定上却并没有错误。像哈孟雷特那样的人对于群众实在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不能给群众一些什么东西,他也不能领导他们前进,因为自家就不能从他那个固定的地方移动一步。假如一个人自己也没有自信,自己也不曾脚踏到实地,那么如何能够领导人呢?同时像这样的哈孟雷特们是看不起群众的。一个自家也看不起自家的人——他对我们当然是要看不起了,我们究竟有些什么可以使他看得起呢?……群众究竟是有和他们相周旋的价值的吗?多么粗陋龌龊的是这些群众!哈孟雷特却是一个贵族,并不是单因为他生在帝王之家。

山巧·班沙的样子却完全和波乐纽斯的不同。和波乐纽斯相反,他常常嘲弄堂吉诃德,并且也十分知道得明白,晓得堂吉诃德是一个疯子,可是他却总是接连不断地抛弃故乡,抛弃家屋,抛弃妻女地抛弃了三次,不辞劳瘁,到处来跟随这一个疯子,誓死相从,信仰崇拜他,和他一道的出来傲然阔步,到了这一位领导者将死的时候,他就跪在这一位从前的主人的可悯的床前,哀悼恸哭。在这一种归依信仰里,我们是不可以以什么利得的希望,或什么此外的个人将来的利益等来说明的。山巧·班沙也是一个天禀的妙才,他对于他自己的身分,于当一个跟随游行骑士的执器卫士而受打击之外,并没有什么另外的事情可望的这一点,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的归依信仰的原因,我们不得不向更深一层地方去寻觅;他的归依的着根处,假如我们可以这样说的时候,或者当在群众的最善的特性上头——在那种求幸福的光明正大的迷信上头(在群众的中间不幸更有另外的迷信),在那种能够不顾私利,视直接的个人的利益犹如草芥,由穷人们说起来就是连自己的三餐饭食也可以牺牲的特性上头。这真是一种伟大的,在世界上也很有重大意义的特性。群众是大概有这样的倾向的,他们为一种盲从的信仰所驱使,对于他们从前所嘲弄,所排斥,所逼迫的人们会一意的跟随过去;这些人当然是不为群众的逼迫、诅咒、嘲弄所压倒,将精神上的眼光注定在只有自己所能看得见的目标之上的,不屈不挠奋勇前进的先驱者——他们对这目标不断地在寻觅,失败,再起来再接再厉,终于是会得到的……是应该得到的;因为只有受心灵的指引者才能得到。伏芜那纽(Vauvenargue)说:高远的思想皆从心灵来的(Les grandes pensées viennent du coeur.);哈孟雷特们呢——当然寻不到什么,除了己身之外,也没有什么痕迹留给后人——也并不能够遗留些懿行大业在人间的。他们不爱不信——那他们还可以寻得什么东西呢?就是在化学里(且不必说到有机的活的人体上去),要造成一个第三体来,也需要连结两种元素才行。而哈孟雷特们却只知道自己劳心于个人的事情;他们是孤独的,所以也是无结果的。

你们或者要反驳我说:“那么,婀翡丽亚呢?她难道不是被哈孟雷特所爱的么?”

是的,我们对她也想讲几句话,并且同时也想对杜儿西奈亚(Dulcinea)讲几句。

我们的两个典型人物,哈孟雷特的和堂吉诃德的,对女性的关系却是很特异的。

堂吉诃德爱一个并不存在的女性杜儿西奈亚,而常是准备着为她而死(当他被征服者所征服,倒在地上,一把明晃晃的长枪对他举起要刺死他的时候,他对征服者说的几句话:“骑士呀,请将我刺死!我的不勇,可是不足以为损辱杜儿西奈亚的荣誉之因;我到死还要主张,她是这世上的最完美的一个丽人!”请大家记着不要忘记)。他的爱,是一种纯洁的,理想的爱,理想的到了这一种程度,甚至于他对于他的热情的对象的并不存在都不注意到,纯洁的到了这一种程度,甚至于杜儿西奈亚成了一个平庸的丑恶的农妇之身在他眼前显现的时候,他还不信他目睹的事实,而以为她是被一位恶魔术者的魔术所幻化的人。我自家在我的漫游之中就经验过这些事情,曾看到有许多人为了一个差不多是不存在的杜儿西奈亚而毕命,或者是愿意为了些平庸的丑恶的事情而牺牲,在这些事情里他们仿佛是见到了他们的理想的实现,而这些事情的变形,他们也同样的以为是恶——我简快一点说就是恶魔术者——祸或是恶人的影响之所致。我是自己亲眼见过这样的人的,假如这样的人将不再出现的时候,那么所谓历史的这一部书也就不得不永远的封闭起来了,因为在这一部书里将没有东西再可以供我们的阅读。在堂吉诃德的身上没有一点肉欲的痕迹可以寻得出来;他的空想的全部都是纯洁而无辜的,在他的心灵深处,一定没有想和杜儿西奈亚作一度的结合的希望存在那里——肉的结合,他对此一定要惊骇退避而无疑的。

那么,哈孟雷特呢,他真正爱了么?他的富于冷讽的创造者莎士比亚自身,这一位人心的洞悉者,他岂能决心把一个溺爱的,忘我的心脏给与一位爱我主义者,怀疑者,被分析辩证的毒素所贯穿了的人的么?不会的,莎士比亚断不会陷入到这样的矛盾里去;细心的读者很容易看出哈孟雷特是一个肉欲的,闲居漏屋的时候并且是淫逸的人(廷臣罗岑克兰慈〔Rosenkranz〕当听到哈孟雷特在自己的面前说出他的嫌恶女人的话来的时候,——并不用什么言语——只佯作微笑,并不是无因),细心的读者也很容易看出哈孟雷特总之不是在爱而只在装作——并且连这装作都是等闲的——爱的样子。对此我们有一个莎士比亚自身所作的证据。

在第三幕的第一场里哈孟雷特对婀翡丽亚说:“我从前也曾爱过你呵。”婀翡丽亚 是,殿下,您使我相信有这回事。哈孟雷特 你还是不信我的好……我不爱你了。

哈孟雷特说出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他是比他自己所想的更近实际了。他对那洁白的,几乎是神圣般纯洁的处女婀翡丽亚的感情,只是播弄的(诸君总记得他当表现戏剧一场中所说的话,所说的意义双关的讽示,当他请求睡上去……睡到她的膝上的时候),或空弄辞句的(诸君请注意当他跳入婀翡丽亚坟里去的时候和来亚底斯所说的一场话,这一场话倘若遇到暴慢汉或武人的时候,正该给他一发手枪的,他说:“我爱了婀翡丽亚;哪怕四万个兄弟,各拿出他们满腔的爱,也抵不得我一个人的多……你若说什么高山低山的时候,那么让他们把亿万亩的泥土朝我们身上抛下来,要抛到我们这块地面”等等),他对婀翡丽亚的全部关系不过是他自己对自己的事情,而在他的“阿.Nymphe呀,请把我的种种罪恶都收到你的祈祷里去!”的叫声里,我们也不过看到他自己的、病的、不能爱的弱点的自觉,不过看到这无能的弱点遵照了迷信不得不在“神圣的纯洁”之前低头而已。

对于哈孟雷特型的人物的这黑暗面的观察,已经是很够了吧,我们且不再说下去,总之那一面的事情,因为与我们的有近似之处,并且由我们看起来是比他一面的事情容易明了,所以尤觉得使我们不安。现在我们想将在他的身上所有的合理之处,亦即是有永久性之处来评价一下。他是否定原理(Das Element der Negation)的具体化者,这一种原理已经有一位另外的大诗人把它表现在每非斯德(Mephisto)的身上了——他的表现的方法是把他完全从纯粹的人性(Rein-Menschlichen)割离的。哈孟雷特就是这每非斯德,但是是被包入在活的人性的周围里的每非斯德。所以他的否定并不是恶——这否定并且对恶也在攻击的。哈孟雷特的“否定”对善是在怀疑的,但对恶却不怀疑而在与它恶斗苦战。他的“否定”的对善的怀疑就是对善的真实和正大在怀疑,对这被疑的善的反抗,并不是对善的反抗,是对伪善的反抗,因为在它的假面背后有他的死敌恶与虚伪躲藏在那里的原因。哈孟雷特并不作恶魔状的狞笑,如每非斯德的那种毫没有同情的狞笑;就是在他的苦笑里也已有一种忧郁藏着了,这忧郁是他的苦闷的表现,因此他也就可以得到我们的恕宥和同情。哈孟雷特的怀疑主义并不是漠视一切的无差别主义,他的意义和他的价值就在这一个地方。在哈孟雷特,善和恶,真和伪,美和丑并非偶然的,漠然的,混混然的溶合在一道的东西。哈孟雷特虽不相信真理会实际上实现出来;但他的怀疑主义却在表示对伪的绝对不妥协的抵抗,所以他倒变成了一个为他所不能相信的真理的最有力的斗将。在“否定”的里头同在“火”的里头一样,是有一种破坏的力量存在的——假如这一种力量所应破坏的和所应维持的东西,是不可分离而各各相互混合连结在一气的时候,那么教人如何能够将这力量保持在适当的范围以内,又如何能够晓得这力量的底止之处呢?已经常被指示过的人生悲剧面的存在之处也就在这里;实行须靠意志之力,实行又须用我们的思想。而思想与意志却是两不相谋的东西,经日愈久两者的暌隔也愈来得远。And thus the native hue of resolutionis sicklied e'er by the pale cast of thought……(像这样地决心的本色为思想的灰白所病化。)

如此的莎士比亚借了哈孟雷特的嘴在和我们说……于是我们一边就有些老在思想的、自觉的、常是包含广大的、可是也常是无用的、被注定是不前进的哈孟雷特们在我们的面前;一边又有些半狂的堂吉诃德们在那里,他们因为只看见和认识一个目标,并且甚而至于连这一个目标都不是如他们之所见的在实体上存在着的,但正因为他们所看见和认识的只是一个目标,所以他们是对人类在造福,是在促助人类的进步的;在这里当然又有问题发生:我们若要有信仰真理存在之心,必须是一个疯子才对么?能够自己认识自己的“悟性”,为这缘故要使它失去它的全力才对么?

对这些问题的答案,就是一个浮面的判断,怕也要引我们走得太远。

我们只想局限住说:在我们所刚提起的这分裂论,这二元论里,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生全部生活的根本法则。人的全部生活是不外乎继续不断地忽分忽合的两个原则的永久的冲突和永久的调解。假使诸君不怕我用了哲学上的流行语来伤害你们,那么我想说:哈孟雷特们所表现的是宇宙的求心力(zentripetalkraft),因此结果所以全部活的物事都在想自己是宇宙的中心,而一切旁的都是为自己而存在的东西(所以咬在马其顿的亚力山大王额上的一个蚊子,它总觉得和在吸取与它相当的养料时一样,它是完全有吸取亚力山大的血来作养料的权利的;哈孟雷特也是这样,虽则他也常在轻笑自己——这可不是一只蚊子所做得到,因为它还没有进化到这地步——我再说一遍,哈孟雷特也是这样,他也在想万物只是与他个人有关的)。没有这一种求心力(为我主义的力)大自然是不会成立的,正如没有其他的一种远心力(zentrifugalkraft),大自然也不会成立一样,照这远心力的法则,则各种“存在”都是为“他”而存在的(表现这一种力量,这一种牺牲和归依的——如前面所说过的一样,从滑稽的一方面看来,譬如一个苍蝇也不愿意使它受痛之类——原则的代表人物是堂吉诃德的那一种典型)。这两种力量——静止和活动,守旧和进步,就是凡存在在世上的万物的根本力量。植物的生长,强大民族的发展的原因,都可以用这两种力量来解答的。

我们现在想把这些或者是不应该在这里拿出来的观察抛下,再讲到比较重要些的观察上面去。

莎士比亚的作品当中,哈孟雷特是最为我们所晓得的一点,是大家所知道的。这一出悲剧是确实常可以使戏院满座的叫座名剧之一。在我们的观众的现在的状态之下,当我们正在努力于自己认识与深思默考的时候,于我们正在怀疑自己和自己的青年力的当儿,对于这一种人物的现象是很能够了解的。关于充满在这一个恐怕是新时代的最可注意的产物中的各种美丽之点,我们暂且不提,就是单就有许多地方和哈孟雷特相似,经诗人的创造力的自由飞跃而显著出来,造成一个人物使永为后世研究的对象的这一种天禀奇才(das genie)而言,我们已经是赞不胜赞了。作成这一个人物的头脑(geist)是一个北方住民的头脑,是一个深思默考分析辩证的头脑——是一个沉郁的、没有调和和光明的色彩的阴暗的头脑;但是是一个深刻的、强有力的、多方面的、独立的、有指导精神的头脑。哈孟雷特的作者是从灵魂深处将哈孟雷特产生出来的,所以作者无论在诗的空想的世界里或在实际的国民生活的世界里,站的地位都比他所生的孩子高一段,也正因为是这个原因,所以他能够完全了解他的孩子。

在堂吉诃德上所显出来的精神(geist)却是南国的精神——是一个轻快、明朗的精神,质朴而多感,不突入于人生的深处,对于人生的各种现象并不把握得很牢,但将它们同镜子似地反映出来的是堂吉诃德的创造者的头脑。我们真不能自禁地想在莎士比亚和塞尔范底斯之间作一个平行的对比。我只想局限住说出几点,把关于两者的同异之点来说一说。莎士比亚和塞尔范底斯——或者有人要想:在这两人之间如何能有比较呢?莎士比亚——这一个伟大的巨人,这一个半神的天才(dieser halbgott)……是的!我并不视塞尔范底斯作一个渺小的侏儒来和这一位里亚王(King Lear)的作者的巨人对比,我只把他们完全当作两个人来看。只教是一个人,就是在半神的伟人之前,也有主张他自己的地位的权利。当然以莎士比亚的想象的丰富和有力,以他的伟大的诗的光华,以他的全部精神的广大与深刻,可以把塞尔范底斯——也不止塞尔范底斯一个人——压倒得暗淡无光;但是你们在塞尔范底斯的小说里却也看不出矫揉造作的诙谐,不自然的譬喻,和平庸无味的才智来;在那里你们也看不出割了的首级,挖出的眼睛来,这些血腥气的行为,这些中世纪的蛮性杀伐所遗留下来的钢样的无感觉的残酷,在北方人的顽固的性格里却是不容易同南方人那么很快地消失的。可是塞尔范底斯和莎士比亚一样,也是巴托洛玛虐杀之夜(Bartholomaeusnacht)的同时代者,并且在他们之后的很久很久异教者仍是在受火刑流冤血的哩——说到流血,这事情要哪一天才能完全终息呀?中世时代的世象以泊罗范斯的诗(Provancalische Poesie)的光耀和像童话似的那小说的优美表现在《堂吉诃德》之上,在那本书里塞尔范底斯曾放过他的会心的欢笑;并且同样的他还有一个最后的贡献,就是他的《配雪伐儿和齐给斯蒙大》。莎士比亚随便从哪里都可以得到他的人物——从天上,从地上——随便什么对他都是有用的,随便什么都不能逃过他的透见一切的洞察。他用了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将这些抓括起来,和对着自己的饵食扑击的鹰鹫的力量一样。反之塞尔范底斯则只对读者很慈和的引来几个本来是不多的人物和父亲引他的孩子们似的;他只将他近旁的东西取来作材料;可是这些近旁的东西——在他是知道得很仔细的。各种人生事理在那个英国诗人的天才之前,似乎都是被他所征服了的。而塞尔范底斯——却只从他的灵魂里,他的那个透明、柔和、富有人生的经验而又不被这些经验所悲惨化的灵魂里造出他的华富的作品来。塞尔范底斯所受的七年困苦的监禁,正如他自己之所说,并不是徒然无补的事情,他在那里却学习了“忍耐”这一种科学。他所利用的范围,比莎士比亚的来得狭小;但是在这小范围里如在各个活的个人的身上一样,一切人生事理都返照在那里。塞尔范底斯没有如电光般的文字在照耀;没有被征服一切的灵感的威力所震荡;他的诗并不像莎士比亚的诗,有时候会像阴郁的大海;他的诗像一条在五花八门的两岸中间静静地流去的深沉的河流。渐渐儿的被它所载去,各面为它的透明的河波所映着,读者会感到一种真的叙事诗的闲静平和的喜悦和它同流下去。我们的空想老充满了喜悦爱把这两位同一世纪的,在同一日,一六一六年的四月廿六去世的诗人的形容回忆出来。塞尔范底斯似乎没有知道莎士比亚,但这一位大悲剧作家在他的晚年斯屈拉福特(Stratford)的静寂的居宅里却曾把那部有名的小说读过的,这小说在那时候已有英译本了,莎士比亚的回到斯屈拉福特去是在他辞世的三年之前……一位有思想的画家的可尊敬的画笔,曾画过一张莎士比亚手拿着一本《堂吉诃德》在读的画。有荣幸的是那些产生这样的人物的国家,有荣幸的是这样的对同时代子孙的大师在那里保有过生命的国家!一个大伟人头上所戴的千古不朽的月桂荣冠,在这伟人所属的民族头上也戴在那里的。

在我这一篇实在是去完全很远的研究终结之前,请再恕我加上几点说明。

有一位英国的贵爵(在这一方面是一位很通达的批评家贵爵)曾在我面前称堂吉诃德是一个真正的绅士的模范。在实际上,若行为举止的质朴和沉着是一个可尊敬的绅士的特质的时候,那堂吉诃德真有当得起这一个名称的全权。他是一位真正的hidalgo(西班牙文是贵绅的意思),就是当公爵的那些淘气的侍女们将他的全面部用肥皂的泡沫涂满的时候,他也仍旧是一位hidalgo。他的行为举止的质朴是从他的没有那一种——我不愿用eigenliebe这一个字,我想叫它作eigendünkel——自负的特性上来的,堂吉诃德并不是专为自己的事情而劳心的人,而在他尊重自己同样也在尊重他人的时候,他断不会有装出一种虚张声势的神气来的意思的。哈孟雷特则无论他外表的装饰样子是如何的优雅,我却总以为他是有一种——请你们恕我用一句法国话——有ayant des airs d'un parvenu.(暴发户的神气)。他是并不沉着的,有的时候简直是粗忽的,但他却在装作认真热心的样子而其实不过成了一种暗嘲的样子罢了。堪与此相抵的他却有一种特异的词锋尖利的力量,这一种力量是每个沉思默考专为自己的事情劳心的性格里所特有的东西,所以与堂吉诃德是不相当的。哈孟雷特的分析的精细和深刻,他的多方面的知识(我们不要忘了他曾在费登白耳克〔Wittenberg〕大学读过书的这一件事情)等,在他身上造出了一种差不多没有误谬的趣味性来。他是一位卓异的批评家;他对那些优伶所作的忠告是意外的正确,意外的智巧的。哈孟雷特的审美的情操,大约是有堂吉诃德的义务感情那么强烈。

堂吉诃德对于已成的秩序,对于宗教,对王公贵人是有深重的尊敬的,可是同时他也很自由而不为这些所束缚,对于他人的自由,他当然也同样的承认的。哈孟雷特讥骂王侯,讥骂廷臣,而在实际上他却是一个度量很小的压制者。

堂吉诃德是几几乎不识字不会读书的,而哈孟雷特一定是在那里记日记的。以堂吉诃德那么的无知无识,他对政治行政还有些明确的见解;哈孟雷特对于这些问题却既没有过问的工夫,也不感到过问的必要了。

塞尔范底斯使堂吉诃德受的打击太多,因此就有许多对这些打击下批评的。我也已经在前头说过,到了小说的第二部里,这一位可怜的骑士就差不多不受打击了;不过我也不得不加上一句,就是假如在《堂吉诃德》里,没有这些打击的说话,那现在那些用了全部热心在读这书中的冒险谈的小孩子们,恐怕要觉得乏味而不会起现在那么的共鸣了。那时候恐怕就是对我们长成的大人也要失掉堂吉诃德的正确的意味;他的性格里将有一种冷淡的,骄傲的地方显出来——这些岂不是和他的性格相反的东西么?我刚才说过的,他在第二部里已不再受这些打击了;但当他被一位学士(Baccalaureat)假扮的“明月骑士”(Ritter des hellen Mondes)所打倒,陷在致命的惨败之中,不得不放弃骑士精神(rittertum)的时候,实在也就在他将死之前——他的结局终于是为一群猪畜所蹂躏的。我曾有机会听到过人家的因此结局而对塞尔范底斯所作的非难;就是说他在这里又在用他的前头老用的,无味的开玩笑了。不过在这里塞尔范底斯所受的也是天才本能的指使;就是在这一场丑恶的冒险谈里,也有一种深奥的意义(思想)藏着的。为猪足所蹂躏践踏,在堂吉诃德们的生涯里是常见的事情,并且平常总在他们的毕命之前,这是他们对于粗暴无礼的灾殃,对于冷淡无耻的不理解所供的一个最后的牺牲……这是伪善者法利赛人所打的耳光……现在——他们可以死了。他们是为烧炼纯洁之全火所贯穿了的人们,他们已经得到永生了,求生也已经在他们面前开了接受他们之门了。

哈孟雷特有时候是很狡猾而残酷的。你们总记得他所摆布的两个由国王差遣到英国去的廷臣的没落的吧,你们更想想他对于由他所谋杀的波乐纽斯死时所讲的话看。总之,如我们所已经说过的一样,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慢慢消失下去的中世纪的返影来。一方面我们在光明正大的堂吉诃德身上也承认有那种半自觉的、半天真的诈计,和自己欺瞒自己的倾向——这一种倾向差不多是热情家的想象力里所常有特有的东西。他在蒙德齐诺巢窟里(in der Hochle Montesinos)所见的事物之谈,分明是他所想出来的言语,就是想欺头脑简单的山巧·班沙也是欺不倒的。

哈孟雷特遇到一点儿的失败就要沮丧元气而悲叹;反之堂吉诃德就是为桡走船的奴隶所毒打,到了不能动弹的时候,对于他的功业的最后胜利还是并不怀丝毫的疑念。我们听见说,富利爱儿(Fourier)也是这样的,他一天一天地等了好几年,等一位他在新闻广告上所请愿的英国人来和他相会,可以给他一百万法郎而使他去试验他的新社会计划的结果——这一个英国人后来当然是没有出现。这自然是很可笑的;不过偶然间我却想起了底下的一件事情:古人称他们的神明是有嫉妒之心的,所以在危急的时候,以为有向神明们献自由牺牲来缓和他们的感情的必要(诸君请想想朴利克拉德斯〔Polykrates〕的抛到海里去的戒指宝印)。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样的相信呢?就是任大事创新业的人的性格和行事中间混入一部分滑稽可笑的分子是必要的,——总算是对于嫉妒之神的缓和感情的牺牲。总之,没有这些畸人,没有这些探险家,人类是不会进步的——而哈孟雷特们也将无所用他们的思考了。

是的,我再说一遍:堂吉诃德是寻有所得,而哈孟雷特们只在恓惶忙碌。那么,——有人会问——哈孟雷特们如何能够去忙碌做事呢,他们岂不在对万物怀疑,对什么也不能感到信念么?对这问题的答案是如此,幸亏自然的摄理来得巧妙,世上既没有完全像哈孟雷特那样的人物,也没有完全像堂吉诃德那样的人物存在的。这不过是两种倾向的极端的代表——这犹之乎是测量上用的标杆,被两位诗人朝不同的方向所植的两枝标杆而已。人生是在努力向这些目标勉进,不过都没有达到。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注意的,就是和一位哈孟雷特将分析辩证的根本原则的实现做成了悲剧一样,堂吉诃德也将热情的根本原则做成了一个滑稽可笑的结果;但是在实生活上,我们是不大会遇到完全的滑稽可笑或完全的悲剧的。

哈孟雷特因何勒淑对他的忠诚在我们的眼里倒赢得了许多好感。这是一个完美的人物,我们的这一个时代,总算荣幸之至,在现在的时代像这样的人物很多。我们在何勒淑身上看出了一个信徒,一个从这字的善意解释的“弟子”的典型来。他有的是克己的、正直的性格,热烈的心肠,和狭小的性灵,——可是他并不同一般性灵狭小的人一样,是很知道自家的缺点而很谦逊的。他在渴慕着教训,他只希望有人来引导他而对聪明的哈孟雷特是十分尊敬的,他并不希望着对方的爱而对哈孟雷特却以他全部正直的心在归依信仰。他的归依服从哈孟雷特,并不像我们的服从一位王子,却像服从一位首领。像哈孟雷特一流人最重要的贡献,就在这里,就是他们造成启发了许多像何勒淑一类的人,他们向这些人传下了思想的种子,这种子在这些人的心里成熟,将来将可以散布到全世界上去的。哈孟雷特对何勒淑的功绩所发的赞词,对他自身也是有荣幸的。在这些言辞里他表现了他固有的对人类的高远的意义的一般见解,那一种高尚的努力并不是因怀疑主义而可以弱化的。——“你听着!”哈孟雷特在第三幕第二场里对何勒淑说:

自从我的可贵的灵魂做了她的选择的主妇,能够鉴别人性以来,她就选定了你了;因为你是一个吃尽了千辛万苦,却同什么事也没有似的人;是一个受着运命的打击也好,报酬也好,都是一样感谢的人;这样的人,血气和判断力混合得这样好,不致做运命手里的笛子,随她吹出什么调子来,真是再幸福也没有的。把那种不为热情的奴隶的人给我,我要把他佩在我的心髓中间,不,要把他佩在我的心脏的心脏中间,像我之于你一样。

正直的怀疑者对克己者常是尊敬的。因为旧世界是在崩坏中的时候——在每个和这一样的别的时代中也是如此的——比较得好一点的人们就视克己主义(stoicismus)的救助为唯一的避难之所,只有在那里,人类的品位还能够保住。怀疑者们,他们假使没有自杀的力量的时候——“到那个国里去,从那里是从没有一个行旅者回来过的”——就都变成了享乐主义者(epikurer)了。这是一种很明显的,也实在是很可哀的而在我们却是很常见的现象。

哈孟雷特和堂吉诃德的结果,都是很动人的。但是当死的时候的两人的样子,又何其不同以至如此!哈孟雷特的最后的几句话实在是美丽得很。他变得心气和平,和一切都妥洽了,他教何勒淑活着,且举起他的将绝的声气为那个继承王位的洁白的年青的福廷普拉斯(Fortinbras)的利益而吩咐……但是哈孟雷特的视线却是向着前面往前进的……“其余都是沉默,”这一位将死的怀疑者说——于是他就永久地沉默了。堂吉诃德之死,更可以在我们的灵魂里唤起一种不可言喻的感动来。在这一瞬间,这一个人的高远重大的意义,谁都感觉得到。当他的从前的执器卫士为安慰他而对他说,他们就要出发再去继续他们的合乎骑士的冒险去的时候,这一位将死者却回答说:“否,否,一切是永远地完休了。我要请求大家的饶恕;我已经不是堂吉诃德了,我仍旧是好人亚龙所(Alonzo),如人家曾经称呼我过的一样,仍旧是Alonzoel Bueno了。”

这一句话实在是可惊叹的很;这一个旁人一时称他过的诨名的陈述——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读者谁能够不被他所震动?是的!只这一句话在死的面前还有一个重大的意义。万物都要过去的,万物都要消灭的;最高的地位,最广大的天才——万事万物都不免要化作灰尘……凡在地上的伟者大者,都要像轻烟似地消退……

但是懿行善事——它们却不会同轻烟似地消退的;它们比最华丽炫耀的美还要持续得长久;“万事万物都要过去——主的使徒说——只有‘爱’可以不朽。”

在这几句话之后我是没有什么更可以加上去说的了。假如我刚才在诸君面前所讲的,人性里的两种根本不同的倾向是已经明白告诉了诸君,而诸君之中,或者也有和我同意的人能因此而唤起了注意——假如我把我的责任虽则是不十分完全,但也几几乎可以算塞了责并且对诸君的亲爱的注意也没有促生厌倦的说话,那我就觉得非常的荣幸了。

译者不懂俄文,所以上面的一篇讲演是从德文本里重译出来的。但不幸我所用的德文本上没有德译者的名氏,所以只能将出版的年月和出版的地方等抄在下面,书名是IwanTurgenjew's Ausgewahlte Werke底下还有Autorisierte Ausgabe的一个保证。全书共有十二大册,第一册的头上,有屠格涅夫的一八六九年初版和一八七三年再版的两篇德文序。第一册是小说《父与子》,第十二册是四篇短篇小说和这一篇讲演。第一册是一八七三年出的再版,第十二册却是一八八四年出的大约是初版。发行的地方有两个写在那里,一是Hamburg. Geb, Behre's Verlag,一是Mitau. E.Behre's Verlag.因为所用的书,是四十几年前(一八八四)的古物,所以德文里印刷错误的有无,我也不敢保证。文中引用的“哈孟雷特”原剧里的辞句的地方,系由田汉氏译的“哈孟雷特”里抄出,应该在此地表明谢意。还有“堂吉诃德”英文作Don Quixote,“配雪伐儿和齐给斯蒙大”英文作Persiles and Sigismunda.恐怕读者疑惑,在此一并附带声明。一九二八年五月易 卜 生 论(哈孚洛克·蔼理斯)

现代的斯干狄那维亚国民所占的地位和十九世纪初期的德国国民所占的地位相像得很。他们所用的是一种变态百出的国语,世人只在当它们作蛮语看待,因而对这一个民族,也只在当他们作幼稚的无邪的民族看待。可是事实上在他们的中间却有许多热烈的文艺活动的渊薮在那里;曾创制出了许多他们所特有的清新犀利的写实小说:此外他们还有能将伟大的文学作品上演的剧场的设备,对于现在世界上的各种燃眉的急问题都在舞台上予以解决,所以富有历史的过去和文学的传说的挪威之变为这文艺运动的重要中心,和一位挪威国民在今日竟成了一个在条顿民族的艺术界是可以继承歌德的欧洲的大文豪而出现,原是当然的事情。

或者是表现阴郁和快畅的两极端的俗乐,或者是发达到高度的文学,总之无论对于哪一种挪威艺术,若想了解的话,我们非先要把生产这民族的国土的特性了解了不可。在有些最特异的地域内,这国土里是一年只有一日一夜的——夏季是永久被暖日所蒸晒,树木芬芳的一个长昼,一年的其余的部分,就是黑暗和凄惨的一个长夜了;这是一个处在欧洲文化的极北点的国土,在它的边境上现在还有那些古代的大神道们在那里栖息;而且依育那斯·黎(Jonas Lie)说起来,这还是一个现今也还在把侏儒(elves),幻仙(fairies)和人鱼(mermaids)等当成驯豢的日常家畜看的国土呀。像这样的一个四周的环境,对于这民族的精神气质,当然是有重大的影响的。如像勃咸龙生(Björnson)的作品《越过了伊扶内》(Over Aevne)里的一个人物之所说——“在这国土的自然界里,有些怪异之处,在挑引出吾人的奇特的地方来。实在在这国土里的自然本身,是超出乎寻常之外的,我们在冬天,一冬差不多全在夜里;夏季呢,一夏差不多全在日里,因为白天晚上,那太阳总是在地平线上不会下山的;在晚上,你可以看见太阳被海里起来的雾帐所遮;看起来它总老要比平时大到三倍乃至四倍。并且海、天、岩石上的色光的变幻,也是层出不穷,从烧也似的最显的红色会渐渐变到最淡最柔雅的黄色乃至白色!还有北极光(northern lights)在冬天照射入天空的颜色里,充涵着比较有制抑的种种奔放的空想画形,只是不绝地在动摇,不绝地在变换!此外还有另外的自然的奇观哩!成千成万的海鸟之群,数哩连续着的游鱼阵队!从海里突然跃起的直竖的危岩!这些直立的高岩,和平常的山阜截然不同,大西洋的巨浪洪涛,常在它们的脚下咆哮汹涌。所以居住于此的民族的理想观念,当然也准此而变幻莫测。你且听取他们的故事和传说的种种花样吧。”

挪威人的性格里的矛盾之点显著得如此之甚,致使大家推测,想这是由于互异的各人种的混淆掺杂在一起的缘故;挪威古传说(old sagas)中的碧眼金发,沉默深刻的挪威古种,现在是在(尤其是在北部)被皮肤苍黑,眼睛褐色,性格脆弱,而想象力很强,兼带有神秘的倾向的拉泊兰特人(the Lapp)和(大抵是在东部)见事敢为,精力旺盛而常是脚踏实地的芬兰特人(the Finn)所参化改变了。

不管它怎样,总之在挪威的诗人和小说家中,种种相反的矛盾性质,常会很显著地集合会聚在一身;奔放怪异的想象,会和致密的写实主义与爱好自然之心并立在一处;对神秘主义与象征的倾向,会和健全的自然主义相邻接的。我们可以看出这种种特性各自不同地结合在易卜生的身上,在勃咸龙生的身上,在育那斯·黎的身上,在克衣兰特(Kielland)的身上。在勃咸龙生的那种男性的力量和宽仁的热情之中,时时有一种神秘主义的影响显露出来。思想致密纤细的育那斯·黎呢,是深切的国民性的代表。克衣兰特是一个技巧最纤丽幽雅的写实小说家,可是在他的根底里却有一种对弱小被压迫者的同情的阴暗底音可以听得出来。凡以上的这些作家,以及其他的各群小作家之中,在英国最被人知道的只有一位,就是他也只有他的少作,尤其是以他的那部最有味的农民小说《亚儿内》(Arne)的缘故,被我们所称颂而已。在德国则斯干狄那维亚的小说家戏剧家早已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以他们的很完美而容易得到的翻译本之故而通国皆知了。况且我们英国的人种与语言和这一个北国更密接在一起;在我们的国土内还有许多散在的很容易辨认的斯干狄那维亚的地名和斯干狄那维亚的殖民地在,又在殖民地的方言之中,还有许多为英文文语里所不用的纯粹斯干狄那维亚语混合在里头。所以我想我们英国人对这一个同族类的北方民族的社会史,政治史,文学史的不关心,大约是不会长久继续过去的。

当一千七百二十年的前后有一位丹麦的船长名彼得·易卜生(Peter Ibsen)者,从末恩(Moen)岛迁渡到白尔干(Bergen)岛上,住下了。他和一位从他的同一乡里移住过来的德国人的女孩儿结了婚;这就是诗人易卜生的高祖父母(great-great-grand-parents)。彼得·易卜生有一个儿子,名亨力克·彼得生·易卜生(Henrik Petersen Ibsen),他也是一位船长,和一位名文楷·狄辛敦(Wenche Dischington)的归化挪威的苏格兰人的女孩结了婚。这一位亨力克·易卜生在斯克英(Skien)市住下,生了一位和他同名的儿子,娶了一位德国女人为媳。这三位易卜生,都是以航海为业的。亨力克·易卜生之子,即我们的这位剧作家之父,名克努特·易卜生(Knud Ibsen)者,也是和他的父亲一样,娶了一位德国产的女子为妻,名玛利亚·康乃利亚·亚儿登白耳克(Maria Cornelia Altenberg)是一位从水手而改业为商者之女。

这一个血族系统,是大有可注意的意义的。我们可以看出易卜生的父系母系之中,大抵是属于德国系统的,而在他的德国和丹麦的血统里,却很有趣的还有一条苏格兰人的血液在流着。他的对于哲学的抽象论的倾向和迈往的热诚,与他的那种北国人所特具的想象力的混在,可用这一个德国和苏格兰的血统关系来说明的。他的那种一面是孤立的,而一面又是世界共通而无国界的奇特的态度,也可以以此来说明。还有他的作品在德国,何以会受这样热烈的欢迎而何以又会这样容易的德国化,并且在我们英国,他的作品虽则是刚在被介绍进来,又何以似乎对我们是可以给与我们以很深的印象的样子等理由,全可以以这血统的关系来予以说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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