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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6 07: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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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J.高尔斯华绥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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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典藏书系:有产业的人

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典藏书系:有产业的人试读:

第一部分

老乔里恩家的“庆典”

当福尔赛家族有喜事的时候,那些有资格参加的人都能亲眼看到身穿奢华服饰的中上层阶级,这对他们来说真是既有诱惑力又长见识的一幕。但是在这些有幸参加的人当中,无论谁只要有心理分析的能(1)力,都会看出这种华丽的场面不仅令人赏心悦目,而且还说明了一个没有被人注意到的社会问题。说得再简单一点,他已经从这次庆典中找到了使这个家族成为社会有力组成部分的证据:一种神秘而又坚固的韧性使这个大家族令世人敬畏,同时也使之成为社会的有力组成部分。很显然,这就是社会的一个缩影。福尔赛家族的各家人之间不存在好感,而且三个家庭成员之间不存在任何名副其实的同情。他似乎看到了社会是如何进化,也明白了宗法社会、野蛮部落的群集和国家机器的兴衰。他就像是亲眼目睹了一棵树从栽培到生长的全部过程,在已经垂死的纤维低、养分少和抵抗性差的其他无数株植物中,这棵树就是一个坚韧、孤立和成功的典范。终有一天,他将会看到茂盛的大树,枝叶清香肥大,花朵簇簇盛开,繁茂得几乎令人厌烦。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五日,下午四点钟左右,在老乔里恩·福尔赛位于斯坦霍普门的家里,倘若一个旁观者碰巧在场的话,他也许会看到福尔赛家族最为鼎盛的场面。

福尔赛家族的这次庆典是为了庆祝老乔里恩的孙女——琼·福尔赛小姐和菲利普·波辛尼先生订婚而举办的。福尔赛家族的人们全部盛装出席庆典,他们戴上了亮丽的手套,穿上了浅黄色的背心,别上了胸针,套上了长裙,即便是很少出门的安姑母也来了。安姑母以往常常待在兄弟蒂莫西家里,整日在他那个绿色客厅的角落里看书或是做针线活。客厅里摆着一只浅蓝色的花瓶,里面插着一缕染色的蒲苇,好似在庇护安姑母一样,而其四周则挂满了福尔赛世家三代的肖像。今天安姑母来了,她那挺直的腰板和一张尊贵、平静而又衰老的脸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福尔赛家族根深蒂固的财产观念。

每当一位福尔赛家族成员订婚、结婚、生子时,福尔赛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要出席参加。当一位福尔赛家族成员将要去世时,他们会提前采取预防措施应对它。可是不曾有一位成员去世,他们觉得自己是不会与世长辞的,死亡是与他们的准则相抵触的。对于这些精力充沛的福尔赛家族的人来说,未雨绸缪是他们的本能,他们憎恨自己的财产遭到别人的侵占。

那一天,福尔赛家族与一群其他宾客混杂在聚会中。相比之下,福尔赛家族的人展现出比平日更加整洁得体的穿戴,脸上的神态表明他们警惕而又充满好奇,兴奋之中却又竭力维持他们高贵的身份,仿佛是随时待命的将士。索米斯·福尔赛平日里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嗤之以鼻的傲慢,今天这种傲慢在整个家族中逐渐蔓延开来,他们时刻保持着警惕。

他们这种下意识的敌对态度使得老乔里恩家的这次庆典成为福尔赛家族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同时也是这出戏开始的序幕。

福尔赛家族憎恨某种东西,这种憎恨不是个人意义上的憎恨,而是家庭意义上的憎恨。他们今天身着格外华丽的服饰,以那种大户人家的派头十分热情地招待来宾,鲜明地表现自己的显赫家世,而这些所作所为都源于他们的愤恨。若要任何一个社会、团体或者个人显现出自己的原形,非得要大敌当前,而今天福尔赛家族就察觉到了这种威胁。威胁的征兆使他们全都擦亮了自己的盔甲。作为一个家族,他们似乎第一次本能地感觉到自己遇到了一些陌生而又危险的事物。

一位身材魁梧、体格健壮的男士斜倚在钢琴上面。他那宽阔的胸脯上穿了两件背心,背心上还别着一个红宝石的别针。要是在平常的场合,他一定会选择一件绸缎的背心和钻石别针。绸缎衣领上方是一张剃过胡子的衰老的方脸,脸色像淡黄色的皮革一样,双眼暗淡无神,神情极其高贵庄严。这个人正是斯威森·福尔赛。他紧靠着窗户,在这里他可以呼吸到更多的新鲜空气。斯威森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名叫詹姆斯·福尔赛。老乔里恩总是这样描述两位双胞胎兄弟:斯威森·福尔赛是个胖子,而詹姆斯·福尔赛则是个瘦子。詹姆斯就像身材魁梧的斯威森一样,两人的身高都有六英尺多,但是詹姆斯非常瘦削,这好似詹姆斯从一出生起就命中注定与其双胞胎兄弟达成平衡并保持一个平均数。他的身体总是很僵硬,好像心事重重地沉思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像是在全神贯注着一些潜藏的担忧,时不时会停下关注的脚步,接着便快速敏捷地仔细审查着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他那消瘦呈两条平行皱纹的脸颊和那一片长长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的上嘴唇被连鬓髯所包围。他手里拿着一件瓷器来回玩转着。不远处,他的独生子——索米斯·福尔赛正在聆听一位身着棕色服饰的女士谈话。索米斯的脸色苍白,胡子刮得很干净,深褐色的头发,不过稍稍有些秃顶。他把下巴向一侧抬起,鼻子上流露出如上文所述的嗤之以鼻的傲慢,就好像厌恶一个他自知不能消化的鸡蛋似的。站在索米斯身后的是他的表兄弟,高个子乔治,福尔赛家族排行第五的罗杰·福尔赛的儿子。乔治有一张胖嘟嘟的圆脸,他一边用一种奎尔佩式的神情看着索米斯,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常说的那句讽刺他人的刻薄话。这种场合的固有气氛影响着到场的每一个人。(2)(3)

三位太太——安姑母、海斯特姑母和茱莉姑母紧挨着坐成一排。茱莉姑母在自己已不年轻的时候,嫁给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塞普蒂默斯·斯茂。然而塞普蒂默斯好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现在茱莉姑母和她的姊妹一起住在蒂莫西·福尔赛位于贝斯沃特路的房子里。蒂莫西在福尔赛家族中排行老六,同时也是最小的一个。三位太太每人手里拿着一把扇子,脸上涂抹了少许的胭脂,衣服上别着一些显眼的羽毛装饰或者胸针,所有的这些装扮都表明了今天庆典的庄严和隆重。

房子中间枝形吊灯下站着这次庆典的主人——老乔里恩,同时他也是福尔赛家族的一家之长。老乔里恩今年已经八十岁了,他有一头亮丽的白发,圆顶似的前额,深灰色的小眼睛,一撮浓密的白色胡须一直伸展到坚硬的下巴底下。他看上去就像一位族长,即使脸颊消瘦,太阳穴深陷,他也像保持着青春似的。老乔里恩笔直地挺立着,他那一双狡猾而又坚定的眼睛依旧散发着光芒,明亮清澈。因此他不会给人留下多疑傲慢的印象,反而让人觉得很慷慨。多少年来,他一直顺顺利利,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这已经成为他的既定的权利。老乔里恩从来不会想到对别人摆出一副怀疑或者蔑视的样子。

出席庆典的还有老乔里恩的四个兄弟:詹姆斯·福尔赛、斯威森·福尔赛、尼古拉斯·福尔赛和罗杰·福尔赛。老乔里恩和这四个兄弟之间差异很大,但也有相似之处。这四个兄弟之间也彼此互不相同,但也彼此相像。

那五张脸的容貌各有特色,表情也各式各样,但是它们也有一些明显的相似之处:一个坚定不移的下巴。除去不明显的表面差别外,它们都烙上了显著的种族印记,但是这太过陈旧难以追溯它的来历,又因太遥远和太持久而难以商榷,不过这正是福尔赛家族财富的证明和保证。

在年轻一代的福尔赛家族中,乔治身材高大、壮得像头牛,阿奇博尔德脸色苍白但又精力充沛,年轻的尼古拉斯那试探性的固执己见令人愉悦,尤斯塔斯表情严肃,有着上层阶级那种妄自尊大的坚决,他们身上的印记彼此相同,也许这么说没什么意义,但是这不会出错,这是这个家族灵魂根深蒂固的标记。在今天下午的某个时刻或另一时刻,所有这些如此相同而又各异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怀疑的表情,毫无疑问,它们的目标就是这次庆典上的那个人。众所周知,菲利普·波辛尼是一个没有财产的年轻人,但是福尔赛家族的女孩却曾经跟这样的小伙子订了婚,最后还确实嫁给了那个年轻人。因此,福尔赛家族的人对他的怀疑也不完全出于他的贫穷。他们也不能解释出自己对菲利普·波辛尼怀疑的根源在哪儿,因为这种怀疑的根源已经被散布在家庭中的流言飞语所掩盖。毋庸置疑,这里还发生过一件事:据说他头戴一顶灰色的帽子应酬式地拜访了安姑母、茱莉姑母和海斯特姑母。这一顶灰色的帽子,既破旧又落满了灰尘,连个样子也没有。“亲爱的,多么与众不同,多么稀奇古怪啊。”海斯特姑母穿过窄小(4)而又黑暗的走廊,然而她却把椅子上的帽子看成了一只稀奇古怪而又肮脏的猫,接着她试图发出嘘声把它赶走。海斯特姑母心里暗想汤米怎么交了这么个可耻的朋友。当她看到帽子没有动时,心里感到焦虑不安。

一位艺术家总是要寻求发现一些重要的细节,它能体现一幕场景,或者一个地点,或者一个人物的全部特点。而在这些福尔赛人的心里,也隐藏着艺术家的这种心理,注意力都盯在那顶帽子上。那顶帽子就是他们发现的重要细节,帽子本身暗含了整个事件的意义。他们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地问过自己:“我会不会戴着那样一顶帽子去拜访别人呢?”“不会!”每个人都如实回答。一些有更多想象力的人们会补充道:“我根本就不曾想到会戴那顶帽子!”

乔治一听到这个故事就咧着嘴大笑。很显然,那顶帽子是为了恶作剧才戴的。乔治本身就是个耍弄别人的行家。“他真的很没礼貌!这个莽撞的‘海盗’。”乔治说。

从此,“海盗”的这个绰号就在福尔赛家族中传开了。最终,它成为福尔赛家族提及波辛尼时最喜欢用的绰号。

事后,三位姑母都拿这顶帽子的事来斥责琼。“亲爱的,我们认为你不应该允许他戴那顶灰色的帽子!”三位姑母说。

琼傲慢而又刻薄地回答,就像她以往气量狭窄时的样子:“噢!这有什么关系?菲利普从来都不知道他自己戴的是什么!”

没人相信琼的这个回答如此荒唐无理。一个人竟然不知道他自己戴的是什么吗?不,这绝不可能!实际上,这个年轻的小伙子马上就要与琼订婚了。琼是老乔里恩的财产继承人,看来这个小伙子的本领真的很大。他是一位建筑师,但这并不是他戴那顶帽子的一个充分的理由。福尔赛家族中碰巧没有人是建筑师,但是有一个福尔赛家庭的人认识两位建筑师,可是他们从没有戴过这样一顶帽子出现在伦敦社交圈。

真冒失,哎,真是莽撞!当然,琼没有看到这些。尽管她现在不满十九岁,可在穿衣装扮方面她可是一直很挑剔。索米斯太太平日里总是打扮得很漂亮,可是琼也曾对她说过她的羽毛饰品太过俗气。从此以后索米斯太太真的不再戴羽毛饰品,看来她认为亲爱的琼说的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福尔赛家族的人尽管对这桩婚事持怀疑的态度,甚至并不看好,他们打心底里担心这件事,可是老乔里恩举办这次庆典,他们还是全部到场了。位于斯坦霍普门的这次“庆典”真是绝世仅有,因为自从乔里恩太太去世后,已经有十二年没有举办这样的庆典了。

这次庆典上,福尔赛家族的成员到得前所未有地齐整,尽管他们之间各有分歧,但他们仍然神秘地团结在一起,他们全副武装以应对共同的危险。他们就好比一群牛,当它们看到一只狗闯入了自己的领地时,就会头对头、肩靠肩,时刻准备冲上去把入侵者践踏致死。毫无疑问,他们出席庆典是为了搞明白他们最终要送什么样的礼物。结婚礼物甄选的问题通常是这样解决的:这大大取决于新郎的身份地位。“你送什么样的结婚礼物?”“尼古拉斯送的是一套银钥匙!”如果他是个打扮整洁、容貌干净、看起来又事业有成的人,那么就更有必要送他精致的结婚礼物。他也希望自己能收到那些精致的礼物。就像在证券交易所成交的股票价格一样,经过福尔赛家族成员的调整达成了一种共识。福尔赛家族在蒂莫西宽敞的红砖住宅里对一些细微的差别做出了最后的调整。因此,最后每个人送的礼物都正好恰当合适。蒂莫西的房子位于俯瞰公园的贝斯沃特,这里还住着安姑母、茱莉姑母和海斯特姑母。

福尔赛家族一提到那顶帽子就会感到局促不安。像福尔赛家族这样的大户人家,只要是稍微有点家族意识的人,都会注意维持中产阶级应有的形象,所以每个人都为波辛尼的那顶帽子感到不安。如果有谁感到心安理得,那真是荒唐至极了!

此时,那位造成大家不安的菲利普·波辛尼正站在远处的门前跟琼谈话;他那卷发看起来有点凌乱,似乎他发现了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有点不同寻常。他有一种自己跟自己开玩笑的神态。乔治跟身旁的兄弟尤斯塔斯说:“看起来他好像要赶快逃跑似的,这个亡命的海盗!”“这个相貌非常奇特的小伙子。”事后斯茂太太总是这样称呼他。菲利普·波辛尼中等身高,身材健硕,脸色呈淡黄色,灰褐色的上须,颧骨突出,脸颊深陷。他的前额一直高到头顶,在双眼上方隆起,就像在动物园狮子馆看见的狮子的前额一样。他有一双雪利酒色的眼睛,淡淡的眼睛显得十分茫然,令人看了替他感到十分不安。老乔里恩的马车夫在把琼和波辛尼送到剧场,回来后是这样跟男管家评论的:“我不知道怎样对他才好。在我看来,他的样貌就像是一只半驯服的美洲豹似的。”福尔赛家族的成员时不时地就会走过来靠近他,再看他一眼。

琼站在波辛尼的前面,抵挡着福尔赛家族这种无所事事的好奇心。琼看上去就那么一点点大,就像某人曾经所说的那样,“只有头发和精神”。她有一双无所畏惧的蓝眼睛,一个强有力的下巴和一身白皙的肌肤。在她那金红色头发的映衬下,她的脸和身躯都看似那么苗条纤长。

一位身材高大、体形优美的女士正暗自微笑,她站在那里仔细端详着琼和波辛尼。福尔赛家族的某些成员曾经把这位女士比喻成希腊神话里的女神。

她双手交叉,戴了一副浅灰色的手套,她那严肃而又迷人的脸庞转向一边,周围所有的男士的眼睛都被她吸引过去了。她的身体稍为摆动了一下,那么和谐自然,就连空气也好像跟随着她飘动似的。她的脸颊温润却少有血色,深褐色的大眼睛看上去非常温柔。

不管是问问题还是回答的时候,男士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嘴唇,她的嘴角边还挂着一层朦胧的微笑。这嘴唇那么温柔,看上去那么美好诱人又甜美,似乎散发着热情和芳香,宛如花朵一样。

这对被人们仔细端详的订婚夫妇没有意识到有这样一位温柔的女神正盯着他们。波辛尼首先注意到她,向琼询问她的名字。

琼把波辛尼领到了这位身材姣好的女士面前。“艾琳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说,“我要你们两个也成为好朋友!”

琼这句命令式的话让他们三个人都笑了;他们正笑着的时候,索米斯·福尔赛就悄悄地出现在这位身材姣好的女士后面。这位女士正是索米斯·福尔赛的太太。索米斯说:“啊!也给我介绍一下!”

实际上,索米斯·福尔赛很少在公共场合离开艾琳的左右,即便是社交礼仪的迫切情况将他们分开,索米斯·福尔赛也会双眼紧盯着艾琳,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时刻保持警惕而又极其渴望的怪表情。

索米斯·福尔赛的父亲詹姆斯·福尔赛依旧在窗边仔细观察着那件瓷器身上的印记。“老乔里恩竟然会同意他们的订婚,我感到真奇怪,”詹姆斯对安姑母说,“别人和我说他们不可能这几年结婚。这个年轻的波辛尼(5)一无所有。当威妮弗雷德嫁给达尔第的时候,我让他把每一分钱都结算了,我幸好这样做了,不然他们现在早就身无分文了!”

安姑母坐在她的天鹅绒椅子上抬头仰望。她的前额盘着一圈圈的灰色卷发,几十年来从没改变过,因此福尔赛家族也就全然忘掉时光的飞逝了。为了保护她那上了年纪的嗓子,安姑母很少讲话,也不答话。但这对于良心不安的詹姆斯来说,她的表情绝对是最好的答案。“哎,”詹姆斯说,“艾琳没有钱,我也爱莫能助。索米斯这次也急了;他趋奉艾琳把人趋奉得更加消瘦了。”

詹姆斯悻悻地把瓷器放到钢琴上面,双眼又朝门口的那群人瞥去。“在我看来,”他出其不意地说,“这样已经很好了。”

安姑母并没有让他解释他那句摸不着头脑的怪话。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倘若艾琳没有钱的话,也不会傻到做错事,因为他们听说——这是他们说的——艾琳曾经要求和索米斯分开睡;可是索米斯没有同意……

詹姆斯打断了她的沉思:“可是,蒂莫西在哪儿呢?他没有跟她们一起来吗?”詹姆斯问道。

安姑母紧闭的双唇勉强挤出一丝温柔的微笑:“他没有来,现在白喉这么厉害,他认为出门是很不明智的选择,他很害怕感染上这种疾病。”

詹姆斯回答道:“哎呀,他真会照顾自己。我可承受不住像他那样保养自己。”

他那句话的主要意思是羡慕,还是嫉妒,还是蔑视,这很难说。

的确,很少有人看到蒂莫西的身影。蒂莫西是福尔赛家族中排行最小的一位。他一直从事书籍出版的行业,多少年前,商业发展一派繁荣,而他却从中察觉到了经济下滑的兆头。实际上,那次经济衰退并没有到来。但是所有人都一致认为经济萧条最终还是会到来的。蒂莫西在一家主要从事宗教书籍出版的公司拥有大量股份,当时他就拿(6)靠这些股票挣的不菲收益投资了三厘利息的统一公债。

他的这一举动立即招来了福尔赛家族成员对他的孤立行为。没有一个福尔赛家族成员会满足于投资少于四厘利息的统一公债。这种孤立慢慢地却也是实实在在地使他的精神颓废起来,但他要比一个总是小心谨慎的人好很多。他几乎就已经成为一个神话——一位经常出没在福尔赛家族世界的安全化身。他从不结婚,也不要孩子;结婚在他看来简直荒唐可笑,而孩子对他来说完全是累赘。

詹姆斯一边轻敲着这件瓷器一边接着说:“这不是真的伍斯特古器。我想乔里恩应该跟你说过这个年轻小伙子的事情吧。据我所知,他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亲戚朋友;可是话又说回来,对他的事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根本没有人告诉我。”

安姑母摇了摇头。她有一个方下巴、一个鹰钩鼻,那苍老的脸庞稍微颤抖了一下;她那纤细的手指相互交叉挤压着,似乎在巧妙地强化她的意志似的。

安姑母是福尔赛家族中最年长的一位,因此她在这个家族中享受着特殊的地位。他们人人都是投机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不过实际上,他们并不比自己的邻居差到哪里去。在安姑母严肃不可侵犯的形象面前,他们都会畏缩不前,而且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会避开她!

詹姆斯盘着两条瘦长的腿,接着说:“乔里恩总是一意孤行,自己的孩子也出走了。”詹姆斯停顿了一下,回想起了老乔里恩的儿子,小乔里恩,也就是琼的父亲。小乔里恩把自己弄得一团糟,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跟一个外国家庭女教师私奔了,就这样毁掉了自己的一生。“哎,”詹姆斯又紧接着说,“如果他愿意这样做,我猜他肯定能承受得起。如今他得给她多少嫁妆啊?——而且我估计每年还得给她一千英镑;他的钱也只能留给她了,除了她还有谁。”

詹姆斯伸出手和迎面而来的那位男士握手。那个人衣冠楚楚,胡子刮得很干净,头顶几乎没有一根毛发,长长的塌鼻子,厚嘴唇,矩形的眉毛下面有一双冷灰色的眼睛。“啊,尼克,”詹姆斯说道,“你最近怎么样?”

尼古拉斯·福尔赛把他那更加冰冷的手指放在詹姆斯那冷冰冰的手心里握了一下,就缩了回来。他的动作像小鸟一样迅捷,神色看上(7)去就像一个异常早熟的小学生似的。“我最近过得很不好,”尼古拉斯撅着嘴回答道——“我这一周都糟透了,整夜不能入睡。医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他真是个聪明的家伙,或许我本不应该找他看病,除了账单,我从他那儿什么也没得到。”“医生!”詹姆斯狠狠地说了一句,“我把伦敦所有的医生都请过来为我的家人看病,他们不是这个生病就是那个生病。可是这些医生有什么用?他们跟你侃侃而谈,可是就是治不了病。就拿斯威森来说吧,现在医生给他治得怎么样了?他还不是比以前更胖了;他一身的肥肉,医生根本没法儿减轻他的体重。你看看他那个样子!”

斯威森·福尔赛个子高高的,脸方方的,体形胖胖的,肥硕的胸部穿着两件亮丽的背心,他摇摇摆摆地向他们走来,就像一只斑鸠。“呃,你们好——”他用一种装腔作势的语气说道。他说这句话(8)时总是把“好”这个字的音发的很重”——“你们好——”

这三个兄弟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愤怒的表情,因为根据经验来看,当其中一个人看着其他两个兄弟时,这两兄弟会尽量地遮掩自己的病痛。“我们刚才还在说你呢,”詹姆斯说,“斯威森,你一点也没瘦啊。”

斯威森费劲地听着,他那两只无神的圆眼睛都要凸出来了。“要我变瘦吗?我现在状况很好,”他把身子向前稍微倾斜了一下,接着说,“我可不想像你那样瘦得和根竿子似的!”

可是斯威森害怕把胸扩张得太猛,于是把身子又缩了回去,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漂亮的外表更加重要了。

安姑母用她那双苍老的眼睛一个一个地打量着他们兄弟三个,她的眼神充满着宽容和慈爱。同时这三个兄弟也看着安姑母。安姑母已经是个十足的老太太了,可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如今她已经八十六岁了,也许她还能再活十年,不过她的身体可能就大不如前了。斯威森和詹姆斯是一对双胞胎,他们不过七十五岁,而排行最小的尼古拉斯也不过七十岁出头。他们全都身体健硕,这一点很令人欣慰。在各式各样的财产中,他们各自的健康自然是各人最关心的。“我身体也很好,”詹姆斯接着说,“但是感觉自己有点用脑过(9)度。一点芝麻粒大小的事情就烦得我要死。我必须去巴思一趟。”(10)“巴思!”尼古拉斯说,“我曾去过哈罗盖特。那里没什么好(11)的。我想要的是海滨空气。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雅茅斯。当我去了那个地方,我睡得……”“我的肝脏非常不好。”斯威森慢慢地插了进来。“这里非常疼。”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到他的右肋上。“这是缺乏锻炼的缘故。”詹姆斯喃喃低语道,双眼又紧盯着那件瓷器。随后他又赶忙补充道:“我这里也疼。”

斯威森气得脸都红了,他那张苍老的脸就像一只雄火鸡。“锻炼!”他说,“我经常锻炼:在俱乐部我从不坐电梯。”“这我可不知道,”詹姆斯赶忙脱口而说,“我对别人一无所知;他们什么事也不跟我说……”

斯威森瞪了他一眼然后问道:“你这里疼那怎么办呢?”

詹姆斯高兴起来。“我服用了一种混合药物……”“你好,爷爷。”

琼站在詹姆斯的前面,小小个子的她仰起坚决的小脸看着这位高个子的爷爷,她把手伸了出来。

詹姆斯脸上的高兴劲儿突然消失了。“你好!”他一边说着,一边郁郁沉思地看着她,“那么你明天要去威尔士拜访波辛尼的几位姑母了吗?她们那边经常下雨。还有,这可不是真的伍斯特古瓷。”他轻敲着这个瓷碗。“你母亲结婚时我送她的那套古瓷才是真的。”

琼和她的三位叔祖握了握手,接着便向安姑母这边走来。这位年迈的女士脸上流露出了十分和蔼的表情,她带着颤抖的热情,在琼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哦,亲爱的,”她说,“他们说你要去整整一个月了!”

琼从她的身边走过,安姑母目送着琼那瘦小的身材。这位年迈的女士有一双青灰色的圆眼睛,就好像电影里鸟儿的眼珠子都快要出来了似的,她依依不舍地望着琼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着,这时人们已经开始告辞了;她的手指尖相互挤压着,想到自己最终注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于是她心里又忙着强化自己的意志了。“是的,”她心想,“每个人都对她很亲切;很多人都前来向她道贺。按理说,她应该是很开心的。”门口站了一群穿着讲究的人们,他们有的是律师,有的是医生,有的是证券交易所的员工,各种职业不计其数,全是中上层阶级的职业——在这一大群人当中,福尔赛家族的人只占了不到五分之一,但是在安姑母看来,他们看上去好像都是福尔赛家族的人似的——当然,他们的差别并不是很大——她只看到了自己的亲骨肉。福尔赛家族就是她的世界,她对别的家庭一无所知,也许她从来就不知道还有其他家庭的存在。福尔赛家族所有的小秘密、种种疾病、订婚、结婚,他们是如何相处的以及他们是否在赚大钱——所有的这些她都知道,这是她的财富,她的乐事,她的生命;除此之外,就仅剩下模糊不清的事实和微不足道的人物。当死亡来临时,她要放下的就是这个家;正是这个家使她这样了不起,她内心深处也是妄自尊大的,倘若没有了这个家,他们没有人能活下去;她渴望地紧紧抓住这个家,而且贪婪也与日俱增了。虽然她的生命在悄然逝去,但是她会把这个家维持到底。

她想起了琼的父亲,小乔里恩,就是那个跟一个外国女教师私奔的人。这件事对老乔里恩和整个福尔赛家族来说都是一个沉痛的打击。这个前程似锦的年轻小伙子竟然做出这种事来!这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过他们的丑闻并没有闹得满城风雨,最庆幸的是,小乔里恩的妻子并没有要求和他离婚。这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琼的母亲六年前就去世了。听别人说,那时小乔里恩才娶了那个外国女子,现在他们一共有两个孩子。尽管如此,他也已丧失了参加这次庆典的权利,安姑母一直视家族为荣耀,可经过他这么一捣乱,也未免有点美中不足。这个前程似锦的年轻小伙子,她是一向引以为豪的,如今连自己注视他、亲吻他的原本应有的乐趣也被剥夺了。她那颗顽固而又衰老的心脏因长期受伤而悲痛不已,一想到这儿,她就十分恼火。她的眼角有一点点湿润。接着她偷偷地拿起一块细麻手绢将眼角的泪水拭去。“啊,安姑母?”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原来是索米斯·福尔赛。他看上去并不算好看,塌肩膀,胡子刮得精光,脸颊陷进去,身材瘦削,然而他的整个外貌看上去却有种圆滑深沉的样子。他低着头斜视着安姑母,似乎想从自己鼻子的一边看到她似的。“你对这对小情侣的订婚有什么看法?”他问道。

安姑母的双眸骄傲地看着索米斯;自小乔里恩离开福尔赛这个大家族之后,索米斯成了她所有侄子中最受宠爱的一个。她认为索米斯能保持福尔赛家族的传统精神,而这个传统很快就要脱离她的掌控了。“对于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来说,这非常不错,”她说,“他外表英俊,朝气蓬勃,但是我不敢肯定,要是作为琼的恋人来说,他是否会是一个合格的人选。”

索米斯碰了一下烤着金漆的蜡烛支架的边缘。“她会驯服他的,”索米斯说,他偷偷地把自己的手指舔湿,然后在小球形的灯泡上擦拭了一下。“那是真古漆,现在你可买不到了。它在乔布森的拍卖行上可以拍出很高的价格。”他津津有味地说道,似乎他也感觉到自己正在取悦年长的姑母。他很少跟别人说自己的心里话。“我不介意出钱把它买下来,”他补充道,“这件古漆物有所值,买它总还是合算的。”“你在这些事情上可真精明,”安姑母说,“亲爱的艾琳最近好吗?”

索米斯的笑容消失了。“她相当好,”他说,“她总是抱怨自己睡不着觉;其实她比我睡得还多。”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她的妻子望去,艾琳正在门口跟波辛尼说话。

安姑母叹了一口气。“也许,”她说,“艾琳还是最好少跟琼来往。琼就是那个倔脾气,我那亲爱的孩子啊!”

索米斯脸红了;他脸上的红晕迅速漫过他凹陷的脸颊,然后便停留在两眼之间了,这正是思绪混乱的一个印记。“我不知道她从那个轻浮的小伙子身上看出了什么。”他突然脱口而出,发现有人来了,便转过头去,继续研究着这个蜡烛支架。“他们和我说老乔里恩又买了一套房子,”索米斯的父亲在一旁说,“他肯定拥有大笔财富——他财富多得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们说他在蒙彼利埃广场买的房子;那儿离索米斯家很近!他们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艾琳什么都不跟我说!”“房子位置极佳,离我家不到两分钟的路程,”斯威森说,“从我家可以直接坐马车去俱乐部,也就八分钟。”“对福尔赛家族人来说,房子的位置极其重要,当然这很正常,因为福尔赛家族成功的全部秘诀就体现在房子上面。”(12)

他们的父亲是种田出身,十九世纪初期左右,从多塞特郡来到了这里。

杜赛特·福尔赛大老板,身边的朋友都这样称呼他,以前他曾是一名石匠工,后来便逐渐成了建筑工头。

晚年时他搬到了伦敦,从此便一直在这里搞房屋建筑,一直到去世为止。死后他被葬在了海格特公墓。他给他的十个儿女留下了三万多英镑的遗产。老乔里恩曾提到过他,说起来,他还是一个严厉而又粗俗的人,本身并没有太多的优雅举止。的确,福尔赛家族的第二代人都觉得他并没有为自己的家族增光。他们在他性格里所发现的唯一一点贵族气质就是他经常喝马德拉白葡萄酒。

海斯特姑母是福尔赛家族史的权威,她曾这样描述过他:“我不曾想起他以前做过什么大事;起码,自打我出生之后,他就没做过。他是——呃,房子的主人,哦,亲爱的。他头发的颜色跟你叔祖父斯威森的差不多;他体格相当健壮。他很高吗?不——不是非常高(13)。我记得他过去常喝马德拉白葡萄酒。可以去问一下你的安姑母。他父亲是干什么的?他——呃——在靠海的多塞特郡跟土地打交道。”

詹姆斯曾亲自去了多塞特郡一趟,想看看他们家族发源的老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发现那里有两个旧农场,二轮的货运马车在淡红色的土壤上留下了车辙,马车走过的小道通向海边的磨坊;灰色的小教堂有一堵拱柱样式的外墙,还有一座更小更灰的小教堂。推动磨坊的水流汩汩地流进几条小溪里,许多猪也在河口边觅食。一股烟雾笼罩在此处的景色上,福尔赛家族的祖先当初就是两脚深陷泥潭,脸面向大海,每逢周日他们会怡然自得地去散步,几百年来犹如一日。

不管怎样,詹姆斯十分希望能得到一笔遗产,或者能在那里发现某些珍贵的东西,可是他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城里,并到处竭力掩饰他这次考察的失败。“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说,“只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小地方,像山脉一样古老……”

古老这个词让大家感到一丝安慰。老乔里恩有时看上去非常诚实,他提到自己的祖先时会说:“自耕农,我认为不足挂齿。”然而他会把自耕农这三个字再重复一遍,好像这能给他安慰似的。

他们都混得非常好,福尔赛家族在人们看来是“很有地位的”。他们持有各式各样的股票,不过除了蒂莫西之外,都没有买公债,他们并不担心购买三厘利息的公债,只不过是因为这样做也挣不了几个钱。他们收藏名画,既然慈善机构对于他们生病的家仆也有点好处,那么他们也会给它捐点钱。父亲是造房子的,子孙们从他的身上继承了某种天赋,似乎对房产特别在行。起初,也许福尔赛家族信奉某些原始教派,如今,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英国国教的信徒,同时他们也强迫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定期去伦敦上流社会的礼堂做礼拜。要是别人怀疑他们的基督教教徒身份,他们一定会为此感到惊讶和烦恼。他们当中有些人在教堂买下了位子,用最实际的行动来表达自己对基督教教义的敬意。

他们的住处环绕着这个公园,彼此之间还隔着一定的距离,就好像哨兵在那里站岗一样,恐怕这个公园就是伦敦的正中心,他们的欲望就在这里,不会动摇,要是这份欲望一不小心从他们的手掌心溜走,那么他们就会自认为比别人低一等。

老乔里恩住在斯坦霍普门;詹姆斯住在公园巷;斯威森一个人住在海德公园华丽的橙色和蓝色套间里——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他也不会结婚——索米斯的房子离骑士桥不远;罗杰一家住在王子花

(14)园。再说说海曼一家——海曼太太是一位已婚的福尔赛姊妹——她的房子高高地屹立在坎普登山上,就像一只长颈鹿,它如此之高,仰望者看得脖子都痉挛了;尼古拉斯住在兰仆林,那是一个宽敞的住处,他真是捡了一个大便宜;最后但也并非数不上的,是蒂莫西在贝斯沃特路的房子,在他的保护下,这里还同时住着安姑母、茱莉姑母和海斯特姑母。

可是詹姆斯一直在沉思,这时他向老乔里恩谈起那套蒙彼利埃广场房子的事,问他花费了多少。他自己最近这两年来一直关注着这套房子,可是房价实在是太贵了。

老乔里恩把他买房子的过程向詹姆斯一一叙述。“还有二十二年吗?”詹姆斯重复道,“那正是我想要的房子——不过,你出价也太高了吧!”

老乔里恩皱了一下眉头。“我并不想买那套房子,”詹姆斯赶忙说,“以如此高的价格买下那套房子并不合我的口味。索米斯对这套房子很了解——我想他也会跟你说你出的价太高了——他的建议还是值得听取的。”“我不想听取他的建议,”老乔里恩说,“我对他的建议丝毫不感兴趣。”“呃,”詹姆斯低声嘟囔着说道,“你总是一意孤行,他的建议其实还是不错的。告辞了!我们要坐马车去惠灵汉姆。他们跟我说琼准备起身去威尔士。那么明天你就独自一人在家了。明天你自己打算干些什么呢?最好还是来我们家一起吃晚饭吧!”

老乔里恩谢绝了他的邀请。他把他们送到前门,看着他们进了一辆四轮四座大马车,他眯着眼睛笑着看着他们,似乎已经忘掉了自己刚才的怒气——詹姆斯太太面向着马,她个子高高的,深褐色的头发看上去很庄严,艾琳坐在她的左边——詹姆斯父子倒坐着,各自面对着他们的妻子,好像在期望着什么似的。他们坐在弹簧垫子上来回晃动,一声不吭,身体也随着马车摇晃起来,老乔里恩就这样看着他们在阳光下离去了。

在这段行程中,他们一言不发,是詹姆斯太太首先开了口。“从来没见过这么一群奇怪的人?”

索米斯垂着眼皮看了她一下,点头表示同意,同时他发现艾琳偷偷瞄了他一眼,她的双眸里流露出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情,正是她平日里惯有的神情。很可能福尔赛家族的每位成员在离开老乔里恩举办的庆典之后,都会发表那样的评论。

尼古拉斯和罗杰在福尔赛家族中分别排行第四和第五,他们是最后离开庆典的宾客,两人一起沿着海德公园向普里德街的地铁站走去。他们就像福尔赛家族中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都各自备有四轮马车,无论如何,只要他们有办法避免,就绝不乘坐街上的出租马车。

那天天气非常晴朗,正值六月中旬,海德公园的树木都长得枝繁叶茂,然而这兄弟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此番美景,不过,这片景色却使得他们的散步和谈话格外轻松有趣。“是的,”罗杰说,“她是个美貌的女子,索米斯的那个妻子。但我听说他们相处得不是很融洽。”

罗杰有一个高高的额头,在所有的福尔赛家族成员中,他是气色最好的一个;一路走来,他那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不时地打量着沿街的房屋,时不时地他也会举起手中的伞测量一下,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去测量一下房屋的高度。“她没有钱。”尼古拉斯回答道。

尼古拉斯娶了一位非常有钱的老婆,那时正值黄金时代,关于已婚妇女的财产法案还没有颁布,因此他便独揽了那笔钱财。上天真是仁慈啊,正因如此,他才能好好地利用那笔钱。“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他们和我说,他父亲名叫海伦,是一位教授。”

罗杰摇了摇头。“做教授的能有什么钱。”他说。“他们说她的外祖父是开水泥厂的。”

罗杰的脸上高兴起来。“但是他破产了。”尼古拉斯继续说道。“啊!”罗杰大叫道,“索米斯跟她要有麻烦了;你要记着我的话,索米斯会有麻烦的——她很有外国女人的那种做派。”

尼古拉斯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是个漂亮的女子。”他挥开马路边的一个清洁工。“他是怎么追上她的?”罗杰过了一会儿问道,“她的衣服肯定让他花了不少钱!”“安姐跟我说,”尼古拉斯回复道,“他像疯了似的追求她。她拒绝了他五次。我看得出,詹姆斯一直对他俩的婚姻不放心。”“啊!”罗杰又说,“我为詹姆斯感到难过;他曾经跟达尔第发生过摩擦,那个女婿也让他烦心。”罗杰舒展了一下,脸上明显露出愉悦的神色。他把手中的伞摇摆到齐眼的高度,而且次数愈来愈多。尼古拉斯的脸上也显得很高兴。“她脸色苍白,不合我的胃口,”他说,“不过身材却是很好的!”

罗杰没有回答。“我认为她很神气!”他终于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这在福尔赛家族的用语里算得上是最高的赞美了。“我看那个小波辛尼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伯基特饭店那边的人说他是个艺术家——一心想改革英国的建筑物;可是他根本弄不到钱!我很想听听蒂莫西对这件事的看法。”

兄弟俩进了地铁车站。“你去几等车厢?我去二等。”“我绝不去二等车厢,”尼古拉斯说,“保不准会染上什么疾病呢。”

尼古拉斯买了一张去诺丁山门的一等坐票;罗杰买了一张去南肯辛顿的二等坐票。一分钟后火车就来了,两兄弟走进了各自的车厢。兄弟二人心里都不痛快,觉得对方应该改变一下自己的习惯,多陪自己一会儿。他俩心中都愤愤不平;可是罗杰在心里只是想到:“尼克永远是个顽固的家伙!”

尼古拉斯也这样自言自语:“罗杰永远都是个难相处的家伙!”

福尔赛家族很少有人感情用事。在这个被他们征服而又融合进去的伦敦大城市中,他们哪儿还有时间去感情用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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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种能力没有货币价值,因此理应被福尔赛家族所忽视。

(2) 福尔赛家族的两位老姑娘。

(3) 茱莉娅的简称。

(4) 她有点儿近视。

(5) 他把重音放在名字的第一个音节上,而以往只有短元音“o”被重读。

(6) 当时政府发行的一种公债,年利息率为百分之三。

(7) 他曾经在公司干过董事,那时他发了一笔大财,当然这是完全合法的。

(8) 他曾经在公司干过董事,那时他发了一笔大财,当然这是完全合法的。

(9) 英国一城市名。

(10) 英国英格兰北部约克郡城镇。

(11) 加拿大西南部海港城市。

(12) 位于英国南部。

(13) 他五英尺五英寸高,脸上长满斑。

(14) 罗杰是福尔赛家族中一位出众的人物,他想让他的四个儿子从事新的行业,并要将之付诸实践。“要购置房产,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他常说,“除此之外,其他事我什么都不做。”

老乔里恩去歌剧院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老乔里恩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嘴里叼着一支雪茄,身旁的茶几上放了一杯茶。他累了,雪茄还没有抽完,他就睡着了。一只苍蝇飞到他的头发上,在昏昏欲睡的寂静中,他的呼吸声听起来格外震耳,白胡子遮挡下的上嘴唇呼出呼进。那只夹着雪茄的手满是青筋和皱纹,雪茄从他的指间掉在了空壁炉上,接着便自己燃尽了。

这间阴暗的小书房,镶得全是彩色的玻璃,挡住了窗外的景色。房间里到处都是深绿色的天鹅绒和大量雕刻的桃花心木的家具——关于这套家具老乔里恩想说:“总有一天,这套家具不卖出个好价格才怪!”

想到自己死后还能从买来的东西上赚上一点钱,老乔里恩觉得这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福尔赛宅邸的后屋有一种特有的奢华和阴暗气氛,他那满头的白(1)发和靠着高背椅子靠垫的大头有一种伦布朗风格的效果,可是他那撮胡须却把此番效果破坏了,这使他脸上看上去有种军人的神情。这个古老的钟表自四十年前老乔里恩还没有结婚时就一直跟着他,它一直嘀嗒个不停,怀着妒意记录着它年迈的主人那一去不复返的分分秒秒。

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个房间,只是有时他会走进房间角落的日式橱柜里拿雪茄,除此之外,他一年到头很少进去,现在这个房间也向他报复了。

他的太阳穴像茅草屋的屋顶一样斜盖着下面两个凹陷处,颧骨和下巴在他睡觉的时候全都突出来了,他那张脸就如一张供状,承认自己已经老了。

老乔里恩醒了。不过此时琼已经走了!詹姆斯说过他今天会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家。詹姆斯一直是个可鄙的家伙。老乔里恩心里扬扬得意地想着,自己可是从詹姆斯手里抢先买到那套房子的。

他活该!谁让他死抠价钱呢;这个家伙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钱。可是,自己出的价格是不是太高了?这他可得好好想想——敢说这次操办琼的婚礼要是花光了他所有的现钱,他是绝不会答应他们俩订婚的。琼就是在拜恩斯家里与波辛尼相识的,拜恩斯——比尔德保尔建筑公司。老乔里恩认识拜恩斯,在他看来,这个人就像老太太一样唠叨,而且拜恩斯好像就是小波辛尼的姑父。自从那次相识之后,琼一直对波辛尼穷追不舍;只要她认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她的看法。一直以来,她总是看中那些没出息的家伙,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这个小伙子身无分文,但是她非要和他订婚——他是一个粗心大意又不切实际的年轻家伙,困境缠身,自己的事还处理不完呢。

一天,她像往常一样莽莽撞撞地来找他,接着便告诉他自己要和那家伙订婚;后来就像是自我解嘲一般,她又补充了一句:“他太有趣了,常常一个星期靠吃可可过日子!”“那么他也想让你靠吃可可过日子吗?”“哦,不是这样的;他现在越来越识时务了。”

老乔里恩把雪茄从他那白色的胡须下面拿开,胡须上还沾了一点咖啡,他不忍地望着琼,她这么一个小东西却这样紧紧揪着他的心。他比她的孙女更懂得什么叫“识时务”。可是,她的双手紧紧抱住爷爷的膝盖,下巴靠在他的身上,像小猫一样满心欢喜地跟自己的爷爷说着波辛尼。老乔里恩把雪茄的烟灰弹掉,烦得不得了。“你们全都一样:在拿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之前是不会放手的。如果你非要自讨苦吃,那你倒霉的时候我可不管你的闲事。”

因此,他会放手不管琼的事,但条件是:只要波辛尼每年挣够至少四百英镑时,他们才可以结婚。“我没有办法给你很多钱。”他说,这种说话方式琼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也许这位名叫某某某的家伙会给你提供可可吧!”

自从这件事后,老乔里恩几乎就见不到琼的面了。这真是一个糟糕的交易!他从来没想过要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和一个他不知底细的家伙过着无所事事的懒散生活。他以前也见过这样的事;可是那些人最后并没有什么好下场。最糟糕的是,想要动摇琼的决心,他根本没希望;她倔得像头驴,从小就一直这样。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了事。不管怎样,他们俩用钱非得有计划才行。老乔里恩是不会让步的,除非波辛尼这个家伙的收入能满足他提出的要求。琼会跟这个小伙子发生争执,他能预料到这一点;他对钱根本没有什么想法,就像畜生一样。他们俩要急忙赶着去威尔士拜访这个家伙的那些姑母,他敢打赌她们都是些脾气很坏的老太婆。

老乔里恩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堵墙;除了他那双睁着的眼睛,他简直可以说是在睡觉……詹姆斯这个家伙,亏他想得出来,那个不懂规矩的年轻人索米斯能给自己提供什么建议!索米斯一直是个不懂规矩家伙,鼻子总是翘得很高,目中无人。不久他将会自封是一位有产业的人,在乡村买下一套住宅。一位有产业的人!哼!索米斯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总是在物色便宜货,真是个冷血无情的穷鬼!

老乔里恩起身去了橱柜那边,开始有条不紊地把新买的一包雪茄装进雪茄盒里。照这个价钱的话,这包雪茄还算不错,但是如今已经买不到一支好的雪茄了,什么也比不上汉森——布里杰烟行生产的老牌超级菲诺斯雪茄。那才是雪茄!

这种想法,就像香水的幽香一样,把他带回到了里士满那美妙的夜晚。那次晚餐后,他和尼古拉斯·特莱弗雷、特拉奎尔、杰克·赫林还有安东尼·桑恩渥西一起坐在皇家大酒店的露台上抽烟。那时他的雪茄还是上乘的!可怜的老尼克!——去世了,杰克·赫林——也去世了,特拉奎尔——被他的老婆整死了,桑恩渥西——已经老的不(2)成样子了。

在那些日子结交的所有同伴当中,他似乎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当然,还有斯威森。不过他胖得太离奇了,而且如今跟他也谈不上几句。

很难相信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依旧感觉自己非常年轻!他站在那里数着自己的雪茄,在他所有的思绪中,这是最辛酸、最痛苦的事情了。虽然他满头白发、孤单一人,但他依旧有一颗年轻的心。(3)在汉普斯特西斯公园的那几个周日下午,老乔里恩都会和小乔里恩一起散步,他们沿着西班牙的人道路一直走到海格特公墓,然后再去儿童山,最后再回到公园,接着再去杰克·斯特劳的城堡吃晚餐——那时他的雪茄多么美味啊!天气又那样好!现在可没有那样的天气了。

琼五岁时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平日里都是由两位家庭主妇——她的母亲和祖母照看,因此,每隔一个周日,老乔里恩就会亲自带她去动物园。他们祖孙俩站在熊笼子上面,用他的伞尖插上小面包去喂她最喜爱的那些熊,那时他的雪茄多么美味啊!

雪茄!这些年,他的品鉴能力始终没有退化——五十年代的时候,他在香味方面的品鉴能力是赫赫有名的,人们一提到他就会说:“老乔里恩·福尔赛是伦敦最好的品茶师!”拿手的品鉴能力在某种程度上为他带来了财富——老乔里恩·福尔赛和特莱弗雷这两个著名的茶商就是靠这个发家致富的,他们家的茶和别人家的不一样,有一股浪漫的芳香,不是货真价实是不会有这样的香气的。福尔赛和特莱弗雷家在市区的茶馆有一股神秘而又充满创造力的气息,他们在专用的港口使用专船做专门的交易,而且还专门和东方人做交易。

曾经那样的生意他也真肯干!那些日子生意都是干出来的!而现在的这些毛头小伙子根本就不懂这个字的涵义。生意上的每件事他都仔仔细细地研究过,了解每个过程的进展,有时候会为了一个问题熬上一个通宵。他总是亲自挑选代理商,在这方面他一直引以为豪。他挑选人的眼光一向很准,这也是他事业成功的秘诀,从事这一行,他唯一真正喜欢的工作就是发挥自己甄选人才的领导能力。对他这种有能力的人来说,卖茶可不是他的职业。现在,他的茶行已经改组成一(4)家有限责任公司,不过业绩却在一直在下滑,想起那时的情况他感觉懊恼不已。他那时本可以做得更好的!若进入律师界他一定会飞黄腾达!他甚至想过去参加议会议员的竞选。尼古拉斯·特莱弗雷多次跟他说起过:“老乔,如果不是你太过小心谨慎,任何事你都能做得很好!”亲爱的老尼克!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却是一个花天酒地的家伙!这个臭名昭著的特莱弗雷!他从来就不会照顾自己。所以他现在死了。老乔里恩用他那只稳稳的手数着雪茄,这时头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是否自己真的太过小心谨慎了呢?

他把雪茄盒放到外套贴胸的口袋里,接着把衣服扣上,然后扶着楼梯栏杆一步一步地爬上台阶,沿着长长的楼梯走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这座房子太大了。老乔里恩想着:“等她结了婚——如果他们能顺利结婚的话,他就会把这座房子租出去,然后自己出去租几间公寓。他们家的六个用人整日好吃懒做,养着他们又有什么用?

老乔里恩按了铃,男管家接着就上楼去了。这个男管家是个大个子,留着一撮胡子,走路静悄悄的,还有一种保持沉默的特殊本领。老乔里恩让他把自己的正装拿出来,他要去俱乐部吃晚饭。“马车送琼小姐去火车站后回来有多长时间了?两点钟就回来了吗?那么让马车夫六点半来一趟!”

老乔里恩正好七点整到了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中上层阶级的一个政治结社,它曾经见证了那些人的辉煌的时代,如今看来是早已过时了。尽管人们常常会谈论这个俱乐部,也许就因为有人会谈论它,它才显得那么令人扫兴。人们常说这个“分裂俱乐部”快要倒闭了。对于这种说法,人们早就已经慢慢地听倦了。老乔里恩也会这样说,不过他会忽视这个事实,他的那种态度确实能让一个身体素质较好的俱乐部会员愤怒不已。“为什么你还在这个俱乐部待着?”斯威森总是非常恼怒地问他,“为什么你不加入‘多嘴俱乐部’呢?除了我们这个俱乐部,你在伦敦的任何地方都不会享受到不足二十先令一瓶的白雪香槟;”接着他小声补充道,“现在这种酒也只剩下五千打了。我每晚都喝,一天都不错过。”“我考虑考虑。”老乔里恩回答;但是当他真正考虑时,他总会(5)为五十基尼的入会费而犯难,而且批准入会还得等上个四五年,所以入会这件事一直处于“考虑中”的状态。

作为一名自由党人士,他的年龄已经很大了。他早就不再相信俱乐部的政治主张,大家都知道他曾拐弯抹角地骂那些政治主张都是“垃圾”。尽管自己的信念与俱乐部截然相反,不过自己却还能是俱乐部的会员,这点让他很高兴。他一直蔑视这个俱乐部,几年前,由于他是生意人,他们拒绝他加入“什锦俱乐部”,他一气之下就加入了这个俱乐部。真气人!自己哪里比不上什锦俱乐部的那些人!自然而然地他就会轻视这个最终接受他入会的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成员全都是些平平常常的家伙,其中大部分人都住在市区——他们有的是股票经纪人,有的是律师,有的是拍卖商——什么样的职业都有!像那些心气很高但见解却并不怎么高明的大多数人一样,老乔里恩也瞧不大上自己所属的阶层。在社交和非社交方面,他忠实地遵循着他们的生活习惯,不过私下里却认为他们是“一群庸庸碌碌的人”。

他上了年纪,也渐渐地懂得了一些人生哲理。至于自己未能加入“什锦俱乐部”的回忆也渐渐模糊了;现在他把“什锦俱乐部”奉为心目中的“俱乐部女王”。这么些年过去了,按理说他早就应该入会了,可是由于他的推荐人杰克·赫林办事马虎,就连俱乐部的那些人也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原因没有批准他入会。这是为什么?不过,他们立马批准老乔里恩的儿子入会了,他相信他的儿子现在还是那里的会员:因为八年前,他收到儿子的一封来信,而这封信就是从那里寄出的。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去“分裂俱乐部”那里了,那个会所装饰得花花绿绿的,不过在人们看来它就像急于脱手的老房子和破船所装饰的那样。“吸烟室的颜色真令人厌恶!”他心里想着,“不过餐厅的颜色倒不错!”

餐厅用暗淡的巧克力色和一点淡绿色点缀着,这正合他意。(6)

他点了晚餐,也许就在那个角落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下!二十五年前,他和小乔里恩会习惯性地坐在那里吃晚饭,那时正值假期,他正带着儿子去特鲁里街剧院看演出。

小乔里恩过去很喜欢那个剧院。老乔里恩想起儿子过去总是坐在自己的对面,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兴奋,然而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这次老乔里恩点的晚餐正是自己儿子以前常点的饭——汤、小鲱鱼、炸肉排和一份水果馅饼。哎!他现在多么希望儿子能坐在自己的对面啊!

他们父子俩已经十四年没有见面了。这十四年里,老乔里恩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在处理儿子的事情上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先是爱上(7)了那个迷人精达娜厄·桑恩渥西。达娜厄·桑恩渥西就是安东尼·桑恩渥西的女儿。后来情场失意,这件事让心灰意懒的小乔里恩投入了琼的母亲的怀抱。也许老乔里恩当初就应该阻止他们俩匆匆忙忙地结婚,也许是他们俩太年轻了;自从小乔里恩遭受上次打击后,老乔里恩就迫不及待地想让儿子结婚。可是还不到四年工夫,他们的丑闻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当然,要他认可自己儿子在那次丑闻中的行为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理性和教养——这是代表他原则的强有力的组合因素——告诫他绝不能这么做,无论是从理智还是教养出发,他都得坚决反对儿子的行为。然而他自己感到非常痛苦,小乔那件事做得太绝情,根本没有顾忌到别人的内心感受。琼那时头发火红,已经会在老乔里恩的身上爬了,她经常缠着他,琼可是他的小心肝儿,他的那颗心就好似专为他挚爱的又小又照顾不了自己的小家伙玩耍用的。他一向看事情都非常清楚,凭借着他特有的洞察力,他看出自己必须在儿子和琼之间舍弃一个;在这样的情况下,折中的办法根本不起作用。这就是他的悲剧所在。最终他选择了这个又小又不能照顾自己的小家伙。儿子和孙女两者不可兼得,因此他要和儿子告别了。

自上次告别后他们至今一直没有见面。

他曾提出要少给小乔里恩一点津贴,可是这被小乔里恩拒绝了;也许儿子的拒绝比其他任何事都更伤他的心,因为这样一来,他对儿子蕴藏的父爱就完全没有发泄的渠道了;赠予或拒绝这样的财产交易足以证明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已经决裂了。(8)

这次晚餐,他吃得平淡无味。他那一品脱香槟又干又苦,根本不像往日的尤乌·克里果香槟。

喝完这杯咖啡,他想起自己要去歌剧院看演出。他在《泰晤士报》上——他对其他报纸不大信任——看到了今晚的演出通告,是德国音乐家贝多芬的《费德里奥》。

幸好不是那个瓦格纳小伙子演的新奇怪异的德国哑剧。

他戴上那顶老式的折叠式大礼帽,帽子边缘已经旧得塌了下来,再加上帽子本身很大,他看上去俨然就是过去伟大岁月的标志。接着他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副老式的淡紫色的羊羔皮薄手套,由于他常把它和雪茄盒放在一起,因此它有一股强烈的俄国皮革味道。他踏上了一辆二轮马车。

这辆出租马车兴高采烈地嘎啦嘎啦地沿着街道行驶,街道上少有的热闹让老乔里恩很吃惊。“这些旅馆的生意肯定很好。”他思索着。好几年前,这里根本没有这些大旅馆。想起自己在这附近还有一些产业,他感到心满意足。这里的房产如今一定升值不少!这里来往的行人可真多啊!

但是从这上面,他又开始沉浸在某种奇怪的超然物外的冥想中了,这对一个福尔赛家族的人来说,是极其罕见的。在某种程度上,他比其他福尔赛家族的人要高出一等,就在于他这种超然物外的冥想。人是多么渺小啊,而且无穷无尽!那么他们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呢?

老乔里恩从出租马车下来的时候磕了一下,他给了马车夫正好的钱,不多也不少,之后便去售票厅买正厅前座的票,他手里拿着皮夹子在那里站着——他总是把钱放到皮夹子里。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用他这种老式的皮夹子了,大部分年轻人只是把钱塞进口袋里。售票员把头探了出来,就像一只从狗窝里探出头的老狗。“咦!”售票员吃惊地说道,“你是乔里恩·福尔赛先生!真的是你!先生,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你了。哈哈!时间过得真快啊!哎呀!你和你的兄弟还有那个拍卖商——特拉奎尔先生,还有尼古拉斯·特莱弗雷先生——以前每一季都常常定六七个正厅前座。福尔赛先生,您还好吗?哎,我们都老了!”

老乔里恩的眼神更加深沉了;他付了一基尼的票钱。这些人都没有忘记他。他伴着前奏曲进了歌剧院,就像一匹要战斗的老马。

他把大礼帽折了起来,坐到座位上,照老样子掏出了浅紫色的手套,然后戴上眼镜仔细看了看歌剧院的四周。最后他把眼镜放到折好的大礼帽上,双眼便盯着剧幕了。巡视一周之后,他感觉自己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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