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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6 14: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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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太宰治,陆求实(译)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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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

人间失格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人间失格作者:[日]太宰治,陆求实[译]设计:小暑暑排版:小暑暑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4-01ISBN:9787539999166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文洁若著名翻译家,是中国翻译日文作品最多的人。很多日本作家如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的作品,都是经由她首次介绍给中国读者。与丈夫萧乾合译《尤利西斯》,造就了一段文坛佳话。2002年获日本政府颁发的“勋四等瑞宝章”, 2012年获“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柳鸣九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教授。在法国文学史,西方文学思潮,文学理论与美文作评、文学名著翻译以及学者散文写作方面均有丰厚劳绩,有“著作等身”“学术胆识卓越”的美誉。其论著与译作已汇集为《柳鸣九文集》(15卷),共约600万字。2006年被评选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最高学术称号“终身荣誉学部委员”。郭家申俄语翻译家,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文学语言系。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副所长、编审。长达60年的翻译经验,累计翻译字数约500万字,翻译作品达30部。译著有:《外国当代戏剧选》 《艺术创造的本性》 《高尔基自传三部曲》 《一个沉思默想的女人》 《迷惘的微笑》等。话剧译本《华沙曲》获辽宁省翻译奖。罗新璋1957年毕业于北大西语系。1963年转入国家外文局《中国文学》杂志社从事中译法文学翻译工作,1980年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从事法国文学创作。曾花四年时间手抄200多万字的傅雷译文,在翻译时更是字斟句酌,力求精益求精,享有“傅译传人”的美誉。主要译有《红与黑》《特利斯当与伊瑟》《列那狐的故事》《猫球商店》等。巴蜀译翁(杨武能)1938年生于重庆,师从叶逢植、张威廉、冯至等先生,国家社科基金重大研究项目“歌德及其汉译研究”首席专家。先后荣获联邦德国总统颁授的德国“国家功勋奖章”、联邦德国终身成就奖性质的洪堡学术奖金,以及国际歌德研究领域的最高奖歌德金质奖章。著作译作数量众多,影响较大的包括《浮士德》《少年维特的烦恼》《格林童话全集》《魔山》等。李玉民从事纯文学翻译近40年,出版作品上百部,总计翻译字数达2500万字。主要译作有:《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缪塞戏剧选》《艾吕雅诗选》等;主编《纪德文集》(5卷)、《加缪文集》(3卷)。在李玉民的译作中,有半数作品是他首次向中国读者介绍的。周克希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在华东师大数学系任教二十八年,又在译文出版社当过十年编辑。译有普鲁斯特、福楼拜、圣埃克絮佩里、大仲马和萨勒纳弗等人的小说。著有随笔集《译边草》《译之痕》《草色遥看集》。谭晶华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原上海外国语大学常务副校长,现任该校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会长、上海翻译家协会会长。出版众多著作、论文、辞典和教材、文学名著译作120多部(篇),350余万字。黄宜思中国政法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黄雨石之子。译有《罗马帝国衰亡史》《澡盆故事》《远航》《六便士之家》《罗马史》等。于2008年和2009年两度担任中国翻译协会主办的全国“韩素音青年翻译奖”竞赛评委。曹明伦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翻译协会理事、成都翻译协会会长,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译有《爱伦·坡集》《弗罗斯特集》《培根随笔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等多种英美文学经典。姚锦清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教授,上海市语委英译专家。参编《20世纪欧美文学史》《外国文学名著赏析辞典》及《外国抒情诗赏析辞典》。主要译作有《布赖顿硬糖》《心灵的激情——弗洛伊德传记小说》等。王之光浙江大学教师,长期从事文学和文化翻译教学与实践,已经出版的有《发条橙》《索多玛的120天》《小妇人》《圣经故事》《法国电影》等,还有汉译英作品如《台湾简史》《中美关系史》等。陆求实中国翻译协会专家会员、上海翻译家协会理事,致力于日本文学译介多年,译有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吉川英治、渡边淳一、村上春树、岛田雅彦等人作品,曾获“上海翻译新人奖”“上海优秀中青年文艺家”“上海文艺家荣誉奖”, 2011年荣获日本“野间文艺翻译奖”。吴刚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翻学院副院长、教授,英美文学博士,上海市翻译家协会理事。出版有《霍比特人》《美与孽》《莎乐美》等翻译作品30多部。姚向辉青年译者,译作有《教父》《七杀简史》《漫长的告别》《马耳他之鹰》等。汪洋毕业于北京大学,翻译家,外国文学资深编辑。从事英、日文文学翻译、编辑工作十余年,已出版译著有《D之复合》《人类灭绝》《鹰翼行动》《百年法》《亲爱的提奥——梵高传》《红字》等,涵盖推理、科幻、军事、惊悚、艺术史及经典文学等领域。刘勇军知名青年翻译家,译风简练而深邃。译有《月亮与六便士》《刀锋》《不安之书》《生命不息:归来》《日出酒店》《遗失的时光》等经典作品。前 言

我曾看到过那男人的三张照片。

一张应该是幼年、估摸十岁上下时的照片,他被众多女孩子前后左右簇拥着(猜想可能是他的姐姐妹妹还有堂姐妹们),身穿阔条纹的筒式套袴,站在庭院的池畔,脑袋向左倾斜约三十度,笑得煞是诡丑。诡丑?倘使碰上个感觉钝迟(即对美丑之类了无兴致)的人,摆一副平淡无趣的表情,说句“这孩子真可爱”之类的客套话,也并非全属蹈虚附会的假奉承,从孩子的笑脸上,倒也不能说一点也看不出世人所谓的“可爱”。可对于稍具审美品位的人来说,只要看上照片一眼,或许就会颇感不悦地咕哝一句:“嘁,这孩子真叫人倒胃口。”用像是拂除身上的毛毛虫般的手势,随手将照片一丢了之。

那孩子的表情,越打量越让人感觉不快,不知不觉还会生出几许寒意。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笑脸。这孩子脸上完全没有笑意。他双手紧握,攥拳而立,就是证明。没有人可以一面紧握双拳一面微笑的。是猴子,分明是张猴子的笑脸!——脸上只是堆满委琐的皱褶而已。照片上的表情就是如此古怪、丑诧,令人恶心,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呵斥他是个“皱皮丑八怪”。我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小孩。

第二张照片上,他的相貌变化之大令人惊讶不已。一副学生装束,虽然不清楚是高中时代还是大学时代的照片,不过确实俊美得让人吃惊。但同样不可思议的是,他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活物的生气。他身穿一袭学生制服,白色手帕半露在胸袋外,双腿交叉坐在藤椅上,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此时已不再是猴子般满是皱褶的笑脸,而是称得上隽巧的微笑,不过与常人的笑容仍然有种说不清的差异:缺乏气韵的厚重感,或者说,缺乏生命的洗练、自然朴浑,总之完全没有这类充实之感,轻得就像一叶鸟的羽毛——连鸟儿都不是,就那样纤巧轻俏地微笑着,浑似白纸一张。换句话说,是彻头彻尾强装出来的笑。说矫揉造作也好,说轻薄也好,说阴阳怪气也好,都不足以形容其怪异;说是酷,仍觉不甚贴切。仔细琢磨,这个相貌俊美的学生身上,同样带着一种让人感觉像是鬼怪故事般的瘆人的妖氛。我从未见过如此俊美而诡异的青年。

另一张照片最为古怪。头上疵杂着几绺白发,无从判别年龄,坐在肮脏不堪的房间角落(从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的墙壁至少有三处已经剥落),两手举在小火盆上烤火取暖。这回没有笑,面无表情。他好似坐在火盆前烤着火,就这么自然地死去一般,照片中充满了不祥的灾晦之气。古怪的还不单单如此。照片上脸部显得特别大,我因而可以仔仔细细谛视他的长相:额头长得很平凡,额头上的皱纹也是,眉、眼、鼻子、嘴巴、下颚莫不平凡无奇。这张脸非但没有表情,并且完全无法令人留下半点印象,因为它毫无特征。这样说吧,当看完照片合上眼,我便已经将这张脸忘得一干二净了。屋内的墙壁、小火盆都能让人回忆起,但是屋内主人公的脸却倏地霞蒸雾散,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张无法形容的脸,甚至无法用漫画刻画出来,你无论如何不会有睁开眼睛——啊,原来是这样的,我想起来了!——那种豁然顿悟的欣愉。说得更极端些,即使睁开眼睛再端详一遍,依旧唤不起记忆,只会徒生不快,令人心绪烦乱,只想赶快别过脸去。

即使是所谓的“死相”,也比它更富有表情而令人印象深刻。总之,这照片绝对会让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浑身不舒服,仿佛看到一具人的躯体上安着颗驽马的头颅一样。我只能说,我从未见过长相如此诡异的男人。手记之一

回首前尘,我的人生充满了惭耻的记忆。

对我而言,究竟应该拥有怎样的人生,我完全参悟不透。

我出生于东北的乡下,直到长大之后,才第一次见到火车。我上上下下于火车站的天桥,完全没有觉察这是供人跨越铁轨所建,还以为只是为了让车站能够像外国的游乐场一样充满妙趣而又显得新潮,才打造成这般模样的。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此都深信不疑。在天桥爬上爬下,是我最热衷的游戏,我觉得它是铁路公司各项服务中最让我中意的。当日后我发现那不过是一种为方便旅客跨越铁轨而架设的实用楼梯而已,不由得大觉扫兴。

此外,我小时候在画本上见过所谓的地铁,也没有意识到那是出于实用性而想出来的设计,还天真地以为在地下乘坐火车别有一番风趣,比在地面上坐车更加好玩。

我从小体弱多病,时常卧床不起。躺在床上,总是心想床单啦、枕头套啦、被套等等全是些无聊的装饰品,直到年近二十,才突然发现这些竟然都是生活实用品,不禁心中黯然,为人生之贫乏而暗自窃悲。

还有,我不懂得什么叫饿。这倒并不是炫耀我生长于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庶家庭——我还不至于无聊愚蠢至此,我真的不知道“饥肠辘辘”是种什么样的感受。这话听起来奇怪,可我就算肚子里空空如也,也不知不觉,没有任何异样感觉。小学、初中的时候,每次放学回到家,周围人总会七嘴八舌地围上来说:“喂,肚子饿了吧?我们小时候也一样的呀,放学回家时肚子饿得特别厉害哪!来点甜纳豆怎么样?还有蛋糕和面包哦。”而我也充分发挥出天生的喜欢讨好人的精神,嘴里说着 “肚子饿了”,顺手将十几颗甜纳豆送进嘴里,实际上压根儿没有体会到肚子饿的滋味。

我吃起东西来食量不小,但几乎从来都不是因为肚子饿而吃。我吃人们印象中的珍馐,吃常人眼里的豪华大餐,还有到外面用餐时,端上来什么我吃什么,一直吃到撑不下去为止。儿时的我,最痛苦的时刻,其实是家里的用餐时刻。

在我乡下的老家,每到用餐时间,全家十几口人全数到齐,面对面相向坐成两排,围着桌上丰盛的饭菜,身为家中老幺的我,自然只能坐末座。吃饭间里光线暗淡,吃午饭时,十几个人全都默默不语,专心一意地扒着饭,那光景我回想起来总是顿生寒意。我家属于乡下那种古板守旧家庭,菜色几乎一成不变,别指望会出现什么珍馐或是豪华大餐,所以我愈加对这一刻感觉恐惧。我坐在昏暗屋子的末座,因寒冷而浑身打战,一点一点将饭送至嘴边,塞入口中,心中却在暗暗思忖——人为什么非得每日三餐不可呢?有时我甚至想:用餐时每个人都一脸严肃,宛如某种仪式,全家人每天三次准时聚在昏暗的屋子里,秩序井然地摆好饭菜,即使毫无食欲也必须低头默默地嚼着饭菜,这或许是在向隐伏在家中的亡灵们祈祷吧?“人不吃饭会死的!”这话听在我耳里,不过是一句令人生厌的恫吓。可是,偏偏这种迷信(至今我依旧执拗地觉得它是一种迷信)又总让我感到惶恐不安。“人不吃饭就会死,所以人必须工作、必须吃饭”,对我而言,没有比这个更加晦涩难懂、更加令人感觉到威迫的说教了。

换句话说,对于人类的营生,我可以算是完全懵懂不解。我的幸福观与世人的幸福观存在着天壤之别,这令我深感不安,为此我几乎夜夜辗转难眠、暗自呻吟,甚至差一点发疯。我到底算不算幸福?从小人们就常说我幸福,但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地狱,反倒是那些说我幸福的人所过的安乐生活远非我所能企及。

我甚至觉得自己背负着十个祸胎,哪怕将其中一个换与旁人背负,恐怕都已经足以取其性命了。

因为我全然不懂。旁人痛苦的性质和程度,我完全琢磨不出。那些实实在在的痛苦,只要有饭吃就能解决的痛苦也许才是最剧烈的痛苦,称得上凄惨绝伦的阿鼻地狱,足以将我那十个祸胎一扫而光,化为乌有。我对此一无所知。可是,他们却没有自杀、没有发疯,依旧阔谈政治,从不绝望,为了生计倔强地战斗,似乎活得毫不痛苦。他们成了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并且虔信这一切理所当然,从未对自己产生过一丝怀疑。倘使真的这样,那倒也自在。可是,不会是每个人都如此,并且以此为完美的吧?不知道……他们是否夜里睡得香甜、早晨醒来心悦神愉?他们做什么样的梦?走在路上又会想些什么?金钱?不不,不会只是这样的吧,曾听说过“人为食而生”,好像还未听说过“人为财而活”。不过,因事而异嘛……不,我还是搞不懂。我越想越糊涂,越琢磨越恐惧,仿佛唯有自己是世界上的异类。我与旁人几乎从不交谈,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我想到一个好方法,那就是假痴假呆、诈哑佯聋。

这是我向人类最后的求爱。尽管我对人类极度恐惧,但似乎始终割不断对人类的缘情,于是借着装傻这一缕细丝,来维系与人类的贯联。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暗中则是拼了死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才艰难万分做出这样的奉侍。

从小,即使是自家人,我也想象不出他们有什么样的痛苦、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们为何而活着,只知道谨小慎微地去面对他们。等到实在无法忍受那种令人难堪的气氛,便渐渐成了装傻的高手。换言之,不知不觉中我变成了个不吐一句实话的孩子。

看看当时我与家人在一起的合影就会发现,其他人都一脸正经,唯独我歪着头,脸上露出古里古怪的笑容。这便是我既幼稚又可悲的一种扮傻装痴行为。

不论家人说我什么,我从不顶嘴。他们一句轻描淡写的批评,我却感觉如同霹雳般震撼,几乎令我发疯。不要说顶嘴了,我甚至认为他们的批评一定是万世相传的人类真理,自己没有遵行真理的能力,恐怕从此便不能够与人类同处一片天底下了。所以,我无力反驳,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一旦受人指责,我便觉得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想法有误,因而总是默默地忍受对方的攻击,内心则恐惧到几乎发疯。

遭别人责难或怒斥,任何人也许都不会觉得好受,不过我却从朝我发怒的人脸上,看出来比狮子、鳄鱼、恐龙还要可怕的动物本性。平时他们似乎将其本性掩饰起来,但由于某种原因,就会发怒而突然暴露出人类可怕的本性,就像温驯地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冷不防一甩尾巴,鞭毙叮在肚子上的牛虻一样。这一幕总是令我寒毛倒竖、胆战心惊。想到这种本性或许也是人类求生的一项资格,我便感到无比绝望。

对人类,我始终心怀恐惧、战战兢兢,而同为人类的一员,我对于自己的言行举动更是毫无自信,只能独自将懊伤偷偷锁进心中一隅,抑郁、神经质,统统深藏起来,同时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乐天模样,逐渐将自己改造成一个装疯卖傻的怪人。

管那些做什么,只要能逗人一乐就行了。如此一来,即使我置身于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也不会太在意。总之,我绝不能成为人类的眼中之碍,我只是虚无,我是风,是空气——我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假装痴狂用以取悦家人,还有,在那些比家人更加神秘莫测、更加可怕的男女下人面前也竭力装傻卖乖。

夏天,我在浴衣里头穿上红色的毛衣,走在堂前廊庑上,逗得家人笑个不止,连平素不苟言笑的大哥见了也不禁扑哧乐出了声。“叶藏,这么穿不合适呀!”他的口吻充满怜爱。

其实,我并不是不懂得冷热的怪人,岂会大热天里穿件毛衣到处逛荡?我只是将姐姐冬天用的两只毛护腿套在胳膊上,露一点点在浴衣的袖口外,让人以为我身上穿了件毛衣。

父亲在东京有不少公务,因此他在上野樱木町置了栋别墅,每个月有大半时间都住在东京的别墅里。每次回家,父亲总会买好多礼物送家里人和亲戚,这可以算是父亲的一个嗜好。

某次,在父亲动身上京的前一晚,他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堂间,笑吟吟地询问每一个人,希望回来时得到什么样的礼物,然后将孩子们的回答一一写在记事本上。父亲难得与孩子们这般亲近。“叶藏,你呢?”

轮到我时,却一时间吞吞吐吐无言以对。

问我想要什么,我反而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要了。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随便好了,反正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我快乐起来。但与此同时,别人送我的东西,无论多么不投我所好,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物不敢明说,对于喜欢的事物,也像做贼似的畏畏缩缩、惴惴不安,令我备感痛苦,而这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又使我苦闷不已。换句话说,我连二者择其一的能力也没有。我想,日后我的人生之所以“充满了惭耻的记忆”,这种讨厌的癖性可以说是一大原因。

见我忸忸怩怩不吭声,父亲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又要书?浅草的商店街有卖过年舞狮一样的那种玩具狮子,大小很合适小孩戴在头上玩,你不想要吗?”

一句“你不想要吗”,我彻底败下阵来。我什么话也答不上,装糊涂也不顶用。我这个擅装疯卖傻的滑稽小丑完全不合格。“还是买书错不了吧。”

大哥一脸正经地说道。“是吗?”

父亲一脸败兴,连写都没写,便啪一声将记事本合上。

这是何等重大的失败呀。我竟然惹恼了父亲,他无疑会对我进行可怕的报复,为何不趁现在也许还来得及想办法挽回一下?当天夜里,我钻在被窝里簌簌发抖,一直琢磨着这件事,最后蹑手蹑脚地起床来到客堂间,拉开父亲放记事本的抽屉,拿起记事本,唰啦唰啦翻开来,找到先前记下礼物的那一页,舔了舔铅笔尖,写下“舞狮”两字,然后才悄悄回去睡觉。其实我根本不想要那种玩具狮子,倒是书相对来说比较合我心意。但我觉察出父亲是想买舞狮给我。为了迎合父亲的心意,讨他开心,我才斗胆尝试一次小冒险,深夜潜入客堂间。

而我这招非常手段果如所愿,获得了极大成功。过了些日子,父亲从东京返回家,我在房间里听到他朗声对母亲说的一席话:“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里翻开记事本,你看,这里清清楚楚写着‘舞狮’两个字,可是这不是我的字。我还纳闷呢,后来猜到一定是叶藏淘气干的。我问他的时候,他讪皮讪脸,磨磨蹭蹭不肯说,过后却又想要得不行。这小子真是个怪人,假装没兴趣,可是明明写在这里呢!既然这么想要,说出来不就得了吗。我在玩具店里忍不住笑出来哩。快去,把叶藏叫来!”

我还会将男女下人召集到房间来,叫一名男佣在钢琴键上乱弹一气(虽然是在乡下,但是大部分新潮的东西家中应有尽有),自己则和着那不成曲调的琴声,跳起印第安舞,令众人捧腹大笑。二哥手中镁光灯一闪,将我的印第安舞姿拍了下来,等到洗印出来一看,我的小鸡鸡竟然从腰巾(其实是块印花布的包袱皮)对拢处小露了一记尊容,这下引得全家又是哄堂大笑。这或许可说是我的一次意外成功。

我每个月订阅了十来种少年杂志,此外还会让父亲从东京给我带回各种各样的书籍,独自闷头阅读,所以不论是“怪诞诡奇博士”抑或“万宝全书博士”,我都如数家珍,还有怪谈、讲谈、落语、江户趣话等等,也无不博贯,常常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讲述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成了博家人一乐的必备节目。

然而说到学校,呜呼!

在学校,我是受人尊敬的主儿。“受人尊敬”这个念头,也令我颇感恐惧。近乎完美地骗倒一众人,然后却被某个全知全能的智者识破,当众一股脑儿揭了个原形毕现,那种惭耻比死更可怕——这就是我对“受人尊敬”一语所下的定义。尽管可以一时欺骗住众人,受到仰视,但终究会有人看穿这套伎俩。于是众人都会从他口中得知真相,而当发现自己受骗时,众人的愤怒,还有复仇,会是多么可怕。光是想象一下,就会全身寒毛倒竖。

我在学校里受人尊敬,倒不是因为出生于有钱人家,凭的全是世人所谓的“聪明能干”。我从小体弱多病,常常一请假就是一两个月,甚至休学在家将近一学年,躺在床上,上不了课。然而,当我拖着刚刚病愈的弱躯坐人力车到学校参加期末考试,成绩竟然比班上的任何人都要好。身体状况完好的时候,我也不曾用功读书,去了学校,上课也是胡乱地涂涂画画,画漫画什么的,下课休息时向同学们讲述自己画的东西,逗大家发笑。写作文时,我写的尽是些滑稽故事,被老师批评,可我还是恶习不改,因为我知道,其实老师暗地里也喜欢读我写的滑稽故事。某日,我一如惯常将母亲带我搭火车去东京的途中,我往车厢过道的痰盂里撒尿的丑事(当然,我并非不知道那是痰盂,为了夸张地展现小孩的天真,才故意那么做的)写成一篇作文交上去,很自信地想,老师看了一定会发笑。所以我悄悄跟在老师身后,向教员办公室走去,看到老师一出教室立即从一沓作文中将我的作文挑出来,开始在走廊上边走边看,哧哧地笑。走进办公室大概刚好读完,只见老师脸涨得通红,高声笑出来,还马上将我的作文拿给其他老师看。见到这一幕,我心里觉得十分满足。

真是淘气!

我成功地让自己被人视为淘气,成功地摆脱了受人尊敬的束缚。我的联络簿上所有科目都是十分,唯有操行一项有时七分,有时六分,这又成为全家人的笑柄。

事实上,我的本性与这种淘气正相反。当时,我被家中的男女下人侵犯,悲愤丛集。我至今认为,对年幼的孩童做出这种事情,是人类所犯罪行中最丑恶、最卑劣的,也是最残酷的。但我却忍下了,甚至觉得这让我领略了人类的又一种本性,于是只得无力地发笑。倘若我养成了说真话的习惯,也许我就会很理直气壮地向父母告发他们的罪行,然而,我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父母,至于向别人揭露,我压根儿就对这种手段没抱一丝期待。无论向父亲或母亲告发也好,或是向警察告发也好,向政府告发也好,结果还不是听凭那些深谙处世之道的人巧言善辩,指天画地地乱说一通?

我确信结局一定是不公的。归根结底,这种事情诉诸任何人都是徒费口舌,所以我不会说出实情,我吞声饮恨,除了继续装糊涂之外别无他策。

什么?你是说你不信任人类?咦,你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呀?——或许有人会嘲笑我一通,但是我以为,对于人类的不信任,未必就意味着一定会走向宗教之路。事实上,包括嘲笑我的人在内,人类不是在彼此的不信和猜忌中,照样丝毫没有将耶和华敬怀心中,若无其事地生存着吗?

还是我幼年时经历的一件事情。父亲所属某政党的一位名人到我家所在的小镇来演讲,家里的下人带着我去剧场一块儿听。剧场里座无虚席,镇上与父亲关系亲厚者几乎全部到场,起劲地拍手助威。演讲结束,听众们三三两两踏着积雪的夜路往家走,一路上将那晚的演讲骂了个狗血喷头。其中不乏与父亲交谊甚笃的所谓“同志”,他们以近乎愤怒的口吻批评父亲的开场致辞一点也不精彩,而那个名人的演讲更是糟糕透了,简直不知所云。而后,这群人顺道来我家小坐,走进客堂间,他们却用一种仿佛喜出由衷的神情跟父亲说今晚的演讲极为成功。就连下人也一样,母亲问演讲会如何,他们竟毫无愧色地回答说:“讲得真好!”返家途中,他们明明是一迭声地嘟囔,说再没有比这个演讲更糟糕的了。

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例子。彼此间相互欺蒙,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双方竟然都毫发无损,甚至似乎毫不在意彼此的欺骗,如此高明因而也称得上是光明磊落、公平而令人欣愉的人间失信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俯拾皆是。然而,我对于人们彼此欺骗的事实却没有兴趣,因为我自己就借着装痴装傻成天在欺蒙别人。我对于道德教科书般的正义或道德什么的毫不关心,但是那些相互欺骗着却又光明磊落、公平而欣愉地生活,或者似乎从中获得了生存自信的人,却实在让我无法理解。人类终究没有教会我读懂其中的妙谛。倘使我能明白,也许就不会如此恐惧人类,也不必殚精竭力装痴装傻以讨好人类,更不必同人类生活相对立,以致夜夜啖尝这地狱般的痛苦了吧。换句话说,我之所以没有向任何人告发下人们那可憎的令人发指的罪行,并非因为我不信任人类,当然也不是基于基督教的信条,实在是由于人类对名叫叶藏的我将信任之门重重关闭的缘故。即使是父母,也时常展现出一些令我匪夷所思的本性。

但我那无法向任何人倾吐的孤独气息,却被许多女性本能地嗅捕到,或许这便是日后我被女人乘虚而入的诱因之一。

也就是说,对于女人而言,我是个守得住恋情秘密的男人。手记之二

紧临海岸线,就依傍在层涛拥沫的大海边,并排耸立着二十多株树皮黝黑的高大的山樱树。新学年伊始,山樱树在强韧的褐色嫩叶烘托和蔚蓝的大海映衬下,绽放绚烂的花朵,待到落英缤纷时节,如飞雪般坠下的樱花飘飘洒洒散向大海,装点着海面,随波荡漾,被浪花复又拍打回岸边。东北某所中学将这片镶满樱花的海滩充作自己的校园。而我根本没有好好用功应考,竟也顺顺当当地进了这所初级中学。这所学校的校帽徽章以及校服纽扣,都以樱花花瓣作为图案。

家中一房远亲的家就位于学校旁,因为这层关系,父亲便替我选择了这所拥有大海和樱花的中学。我寄宿在亲戚家,由于离学校近在咫尺,我变成了一名慵懒的中学生,每天听到学校朝礼的钟声响起,才疾速跑向学校。尽管如此,借由高超的装糊涂本领,我在班级里的人气依然与日攀升。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远赴他乡,但我却感觉他乡远比生我养我的故乡更加令我快心遂意,这其中固然有我装糊涂的本领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糊弄起人来不像以前那般费力的缘故,另外也可以归之为家人与外人、故乡与他乡间毕竟存在着演技上的差异,就算上帝之子耶稣也无法辟易的缘故。对一名演员而言,最难发挥的场所莫过于自己故乡的剧场,并且三亲六戚、旧知故交全都聚集一堂,任凭演技再了得的名伶想必也会大失水准。而我却一路演来,还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像我这样的能手,到外乡表演,自然能做到万无一失。

我对人类的恐惧与过去相比丝毫未减,潜隐在心底,一刻不停地剧烈蠕动,但我的演技却与日俱进,在教室里总能逗谑让人发笑不止,连老师也一面叹息“这个班级要是没有大庭,准是个好班”,一面却忍不住掩嘴窃笑。即使那些嗓门如雷的军训教官,也能被我轻松地逗得胡卢大笑。

我以为已经彻底隐藏起自己的真面目,正想安然舒一口气时,却冷不防被人从背后突袭了一记。这个从背后偷袭我的人,竟是班上公认的身体瘦弱、功课又极差的白痴似的男生,面目青肿,老是穿一件像是他老爸或兄长传下来的旧上衣,袖子长得让人联想到圣德太子,军训和体操课时总是只有在一旁观看的份儿。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所以我也认为对他完全不必心存警戒。

那天上体操课,那个名叫竹一的家伙(他姓什么我早已忘记了,只依稀记得好像名字叫竹一)仍跟往常一样在旁观看,我们则进行单杠练习。我故意做出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大叫一声,朝单杠冲过去,像跳远似的往前猛力一跃,结果一个屁股蹲跌坐在沙地上——这是我设计好的一次“失败”。众人捧腹大笑,我自己也苦笑着站起身,掸去裤子上的沙土。竹一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我身后,伸手戳着我后背低声说道:“你耍招。你是故意的!”

我大为震惊。我精心设计假装失败的事情,竟然不是被别人而偏偏是被竹一识破,这让我始料不及,想都没想过。刹那间,我仿佛看到整个世界被地狱的烈火包围,焰炽烟迷,我几欲大叫一声,精神狂乱,幸好竭力控持住了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是无尽的不安与恐惧。

表面上,我依旧可怜巴巴地佯狂假痴取乐大家,但时不时地便会忍不住独自吁叹,我所做的一切都已被竹一彻底看破,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四处向人道出这个秘密。想到这里,不由得额头冒出黏糊糊的油汗,像个疯子似的用怪异的眼神心虚地四下张望。假使可能,我甚至想从早到晚一天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监视竹一,不让他脱口道出我的秘密。我心中盘算着,在我这般贴身缠络下,假以时日,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让竹一相信我不是在耍招,而是真的出丑。倘若事情顺利,我甚至还指望着能够与他成为无两无双的亲密朋友。倘若这一切全都不可行,那便只有暗暗祈祷他“呜呼曷归”了。不过,我并没有杀死他的念头。在我过往的人生中,曾多次期望自己命丧他人之手,但从未想过要夺他人之命,因为我觉得,那样反倒是给可怕的对手以幸福了。

为了收服竹一,我不时脸上堆满假基督徒般伪善的媚笑,脑袋左倾约三十度,轻搂他瘦削的肩膀,用嗲声嗲气的肉麻语调,邀他到我寄宿的亲戚家来玩。他却总是流露出茫然的目光,沉默着不答腔。记得是初夏时节,我终于出乎意料地成功了。那一日,放学时恰好遇上一场瓢泼大雨,雨点白茫茫一片倾泻下来,学生们都愣在那里,回不了家。我因为住处离得近,便不以为然地冒着雨往外冲,忽然看见竹一呆呆地立在鞋柜旁的角落,于是招呼道:“上我家吧!我借把伞给你。”随即拽住怯生生的竹一的手,一块儿疾奔入暴雨中。来到寄宿的亲戚家,我将两人淋湿的上衣拜托表婶帮忙烘干,自己则拉着竹一直上二楼我的房间。

这户人家只有三口人,年过五十的表婶,大约三十、鼻梁上架副眼镜、像是有病在身的身材高挑的大姐(她曾经嫁作人妇,后来又返回娘家。我也随这家人家的称呼,管她叫“姐姐”),还有最近刚刚从女子学校毕业的妹妹节子,她与姐姐一点也不像,个头娇小,长着一张圆圆的脸。楼下开了个小门店,店面陈列着一些文具和运动用品,不过一家人主要的收入还是来自已故的男主人当初所建留下来的五六间出租杂屋收来的房租。“耳朵好痛,”竹一站在那里说道,“我只要一淋到雨,耳朵就会痛。”

我朝他耳朵眼里瞧了瞧,他两只耳朵都患有严重的耳漏,脓水眼看就要淌到耳郭外了。“哇!这怎么行呢。很痛吧?”

我故意夸张地说,并且装出很震惊的样子。“都怪我在大雨中拖着你跑,对不起哦!”

我学着女人的腔调说话,同时“温柔”地表示歉意。接着我下楼找来棉球和酒精,让竹一的头靠在我膝盖上,仔细地替他清洁耳朵。竹一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又是我伪善的诡计,还头枕在我的膝盖上傻乎乎地恭维道:“以后一定会有女人迷上你。”

然而日后我才意识到,这句话竟像恶魔的预言般可怕,也许连竹一自己也不曾料到吧。

不管是说“迷上”女人,还是说被女人“迷上”,这个词听上去都感觉非常粗鄙,带有一种浪谑和扬扬自得的味道,无论何等庄严的场合,只要冒出这个词来,神圣的伽蓝即刻便礼崩乐坏,变成废墟一堆。但倘若用“被爱的不安”这类文学腔的表现,来取代“被迷上的痛苦”这种低俗用语,就不至于摧毁忧郁不安的伽蓝,说起来真是奇妙。

竹一一面由着我替他清洁耳朵,一面说出“以后一定会有女人迷上你”这番傻乎乎的恭维话,我当时只是红着脸微笑,没有回应,心里却隐隐地颇以为然。不过,“迷上你”这句粗鄙的话酿就了一种扬扬自得的氛围,而我若是直截了当地认可他说的有理,岂不是比相声里傻里傻气的大少爷的台词还要无趣,显得我的想法愚不可及,所以我当然不可能抱着这种浪谑、扬扬自得的心理如实承认。

对我而言,女人较之男人来得更加复杂,更加难以理解。我家里的女性人数多于男性,亲戚当中女性亦不少,还有那些侵犯过我的女佣,因而可以说我从小便是在女人堆中浸大的。然而,我其实一直是抱着如履薄冰的心情同这些女人打交道。我几乎完全不明状况,恍若身坠五里雾中,时不时还会出现些要命的失误,遭受重创,而这又不同于从男人那里遭受的棍棒之苦,就像内出血似的,在内心造成一种极度的不快,久久难以治愈。

女人有时候对我死缠硬拽,有时候又拒之千里;有时候在人面前对我鄙夷不屑、冷若冰霜,在人背后却竭尽偎拥抱弄之能。女人熟睡时就像死去一般,叫人怀疑她们是否为睡眠而活。我自幼年时代便开始对女人做形形色色的观察,尽管同样身为人类,却感觉女人和男人是迥然相异的两种生物。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神秘莫测又大意不得的生物竟然逗情起我来。于我而言,“被迷上”抑或“被喜欢上”这样的词语完全不适合我,倒是用“被挑逗”来描述实际的状况也许更加贴切。

女人同男人比起来似乎更加容易哄弄。当我佯狂假痴的时候,男人们从不会傻兮兮地从头笑到底,而且我自己也清楚,对男人若是得意忘形装疯卖傻过了头,必定以失败收场,所以我时常暗暗提醒自己,必须适可而止、见好就收。而女人不知道什么叫适度,总是无休无止地耽于我的表演,为了应付她们意犹未尽的欣赏要求,我被弄得精疲力竭,她们则兴奋得乐不可支。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懂得啖嚼快乐的滋味。

我中学时代寄宿的那家亲戚家里,不管大姐还是妹妹,只要一得空闲,就会闯进二楼我的房间来,每次我都被吓得差点腾地跳起来,惊恐不已。“在看书?”“没有。”

我微笑着合上书本:“今天,学校里有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

从我口中流泉般倾泻而出的是一段段粗俗的滑稽故事。“叶藏,你戴上眼镜看看。”

某天晚上,妹妹节子和大姐一同来到我的房间,硬缠着我表演各种搞笑的节目逗谑,最后还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做什么?”“别管,你就戴上试试嘛。喏,你借姐姐的眼镜用好了。”

总是如此强横,口吻仿佛命令一般。我不得已乖乖戴上大姐的眼镜,立刻引得二人笑翻在地。“太像了!跟哈罗德·劳埃德一模一样!”

当时,正值一个名叫哈罗德·劳埃德的外国喜剧电影演员在日本人气超旺。

我随即立起身,举起一只手,说道:“诸位,在此我谨向日本的粉丝们……”

我模仿着大明星的架势,向观众致辞,这又让她们越发笑得合不拢嘴。

自那以后,只要一有劳埃德的电影来小镇上巡映,我便前往剧场观看,暗自揣摩并模仿他的表情等。

某个秋夜,我正在被窝里看书,大姐像只小鸟一样疾飞进我房间,不由分说一头扑倒在被子上,哭哭啼啼地说:“叶藏,你会帮我的对吧?一定会的,是不是?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家吧!你救救我!”

她一面说着令人吃惊的话,一面嘤嘤啜泣。好在我并非第一次见识女人这种情态,故而对于大姐这番过激的言辞一点也不惊惶,反倒觉得这招过于老套、毫无新意,颇叫人扫兴。我轻轻钻出被窝,拿起一只放在桌上的柿子剥开,切下一块递给大姐。大姐抽抽噎噎地吃着柿子,问我:“有什么好看的书?借我一本。”

我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给她。“谢谢你的柿子。”

大姐略显羞赧地笑着,走出房门。

不光是这位大姐,天下女人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活在世上?对我来说,想要究明这一点,简直比揣摩蚯蚓的心思还要复杂和麻烦,甚至让人不寒而栗。不过,我从幼年时起就已得出一条经验,女人若是突然莫名其妙地哭啼啜泣,只要拿出些甜食,吃下去她们就会心情一转,破涕为笑了。

至于妹妹节子,她经常会带些朋友到我房里来玩,我则照例公平大方地逗大家开心。朋友走后,节子必定会数落她的朋友们,说她们的坏话,谁谁是不良少女啦,你要小心啦,等等。既然如此,自己不带她们来玩不就行了?而且,节子带来我房间玩的几乎全都是女孩。

然而,这与竹一所说的“被迷上”预言成真绝对尚有距离。换句话说,我还仅仅是日本东北乡下的“哈罗德·劳埃德”而已,竹一傻乎乎的恭维变成活生生的可怕的现实,以种种困厄蹇舛之状挥之不去地呈现于我面前,那是许多年之后的事了。

竹一还送过我另一件宝贵的礼物。“这是妖怪的画像。”

有一次竹一到二楼我的房里来玩时,拿出随身带的一枚原色版的卷首插画给我看,并且颇显得意地解释道。

唷!我心中暗暗惊讶。似乎从那个瞬间起,我的堕落之路就此决定,一直到日后我都摆脱不了这种强烈的感觉。

我认得,那不过是一张凡·高的自画像罢了。在我的少年时代,正值法国印象派在日本广为流行,一般人对西洋画的鉴赏大抵由此切入,凡·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绘画作品,即使是乡下的中学生也大都见过其照相版的。我本人就见过不少凡·高的原色版画作,并对其笔触的新意和色彩的艳丽很感兴趣,但从未将它想象成是妖怪的画像。“那么,这种画你怎么说?这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的画册,给竹一看那幅画面像赤铜似的有名的裸体妇人画像。“哇!太棒了!”竹一睁圆了双眼感叹道,“像地狱之马。”“还是妖怪啊?”“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的画像。”

对同类极度恐惧的人,反而更加期盼能够亲眼见识令人可畏的妖怪,越是神经质,越是胆怯的人,越是期盼着强犷的暴风雨到来。这群画家被自己的同类——人类这种妖怪所伤、所凌胁,最后他们选择宁愿相信幻影。于是光天化日之下竟历历目睹了妖怪的存在,并且他们决不以佯聋诈哑自欺欺人,而是全力去表现亲眼所见,正如竹一所说,毅然决然地描绘“妖怪的画像”。

我未来的同道者也许就在这里。

不知为何,我兴奋得几欲热泪盈眶,却竭力压低声音,对竹一说道:“我也要画!画妖怪的画像,画地狱之马!”

从小学时代起我就喜欢画画,也喜欢观赏画,不过我作的画却不似作文那样受到周围人的夸赞。我原本就不相信人们说的话,作文对我而言就如装疯卖傻的寒暄罢了,从小学到中学一直令老师们狂喜,可我自己却丝毫不觉得有趣,只有画画(漫画之类另当别论)在表现对象的时候,虽然显得稚嫩,但多多少少花费了一番苦心,颇有我自身风格。学校的绘画课本实在不足为范,老师的画功又拙劣不堪,我不得不胡乱地去摸索尝试各种各样的表现手法。升入中学后,我已经拥有了全套的油画画具,并且从印象派画风中寻求笔触的范本,但所作的画依旧像色纸工艺一样平板单调,缺乏立体感,完全看不到一点成器的影子。如今借由竹一的这番话,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之前对于绘画的认识大错特错。将令人产生美感的对象如实地呈现出它的美,这种想法既天真又愚蠢。大师们能够将平凡无奇的对象通过主观创造展现得美轮美奂,面对丑恶得催人作呕的对象依旧能够兴味不减地沉浸于表现的喜悦之中。换言之,他们在表现客体的时候能够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竹一那里聆教了最最本原的画法秘籍,我便背着节子带来的那些女客,开始慢慢着手创作自画像。

完成之后,我自己都吃了一惊:竟是如此阴晦隳颓。但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深藏不露的本来面目。我表面上笑得很开朗,并且给别人带来欢笑,内心其实非常阴郁,我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当然这幅画像除了竹一,我不打算给任何人看。我可不希望自己成天装痴装傻背后的真面目被人识破,一下子落个被人处处小心提防的难堪下场,又担心别人没发现这是我的真面目,还视此为一种新的逗谑手法,从而沦为众人的笑柄。这对我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情。因此,我立刻将它藏进壁橱的最里面。

学校的美术课时间,我将这种“妖怪式画法”掩藏起来,一如既往用那种平庸的笔触,竭力将原本美丽的事物美丽地展现出来。

我只有在竹一面前才不在乎显露出我敏感脆弱的神经,并放心地将那幅自画像拿给他看,赢得了他的赞赏。我再接再厉又画了两三幅妖怪式的画,得到竹一另一个预言:“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被女人迷上”和“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这两句预言由傻瓜蛋竹一烙刻在我的脑际,终于,我不顾一切来到了东京。

我本想考美术学校,但父亲老早便打定了主意,让我读高中,日后出仕为官,并且早就叮嘱过我。对此毫无争辩之力的我只能茫然地遵从。父亲要我四年级起就报考高中,而这所拥有樱花和大海的初级中学我也差不多待腻了,于是放弃直升五年级,读完四年课程便报考东京的高中,通过考试后,旋即开始了集体寄宿生活。然而,那种肮脏和粗野的集体寄宿生活让我不敢领教,于是顾不上装疯卖傻,连忙请医生给我出具一张浸润型肺结核的诊断书,搬出宿舍,住进了父亲在上野樱木町购置的别墅里。集体生活于我而言,实在无法忍受,加之什么“青春的感动”“天之骄子的自豪”之类,我听了就觉得寒毛倒竖,“高中生精神”这玩意儿我实在无法趋附。宿舍和教室,仿佛成了垃圾储集场,只不过堆积的全是被扭曲的性欲,我近乎完美的扮傻装痴本事在这里也没了用武之地。

议会休会期间,父亲在别墅待的时间每月至多两星期,他不在时,偌大一栋别墅里只有管家夫妇和我三人生活。虽然经常逃课,但是我却毫无兴致到东京各处闲逛游玩(看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参观明治神宫、楠木正成的铜像、泉岳寺里的四十七义士墓等胜迹了),终日窝在家里看书作画。父亲在的时候,每天我早早地赶往学校,有时候也会到位于本乡千駄木町的西洋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画塾去学习素描,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离开了学校的集体宿舍,即使去学校上课,也感觉自己的身份很特别,就像个旁听生似的。或许是因为我性情乖戾,总之我越来越感觉无聊扫兴,越来越懒得去上学。我一路从小学、初中读到高中,但依旧无法理解何谓爱校心,也从未想过要学唱校歌什么的。

没多久,我从画塾一个学画的学生那里懂得了酒、烟、娼妇、当铺以及左翼思想。真是奇妙的组合,不过却是事实。

这位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于东京的老城区,比我年长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由于家中没有画室,于是固定来这家画塾,继续西洋画的研习。“能不能借我五块钱?”

我和他仅仅数面之缘,之前从未有过一言半语的交谈。

我慌忙掏出五块钱递给他。“太好了!走,去喝两杯!我请客,怎么样?”

我推辞不掉,只好被他连拖带拉地带到画塾附近蓬莱町的一间小酒馆。就这样,我与他开始了亲密的交往。“我早就开始注意你了。喏,就是你这种带点腼腆的微笑,那是志大才高、将来必定大有出息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为了加深我们的友谊,干一杯!阿绢,这小子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许迷上他哦。都是因为这小子来了画塾,害我只好遗憾地沦为二号美男了!”

堀木肤色浅黑,五官端正,总是穿一袭西服,不爱系花哨的领带,头上擦着发膏,从正中朝两边分开梳得一丝不苟。这副模样在当时学美术的学生中相当少见。

我对这种场合十分陌生,心下惴惴不安,一忽儿叉手交臂,一忽儿又松开,但脸上依旧荡漾着腼腆的微笑。两三杯啤酒下肚,不知不觉地,却莫名地感觉到有一种仿佛解放了似的轻松。“我原本想进美术学校……”“不不!那种地方太没意思了。学校?最枯燥乏味了。我们的老师,就在大自然之中!就是我们对于自然的感受力!”

然而我对他说的一点儿也不感到肃然起敬。这家伙一定是个傻瓜,绘画也一定很拙劣。——不过,要说游乐玩世,倒或许是个不错的同伴。换句话说,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都市无赖。虽然形式有异,但就对人间充满迷茫,彻底游离于人类的一切蝇营狗苟这点来讲,他与我确属同类。不过,他的装痴扮傻出自无意识,并且全然还没有觉悟到这样做的悲哀,这却是我与他本质上的最大差异。

我始终对他心怀蔑视,未曾高看过他,并且不时提醒自己,仅止玩乐而已,只当他是个酒肉之友罢了,有时甚至耻于和他为伍。但在同他搭伴游乐的过程中,我终于被他攻破了。

一开始,我觉得他是个好男人,一个难得一遇的好人,连生性惮恐人类的我也彻底放松了戒心,甚至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不错的东京向导。其实我这个人,独自一人搭乘电车时,会莫名地对售票员产生畏怯;想看歌舞伎表演,但是一看见剧场大门口铺着红地毯的台阶旁站成两排的领座小姐,便望而却步;走进餐馆用餐,轻手轻脚站在身后等候我吃完收拾空盘子的服务生会令我心中忐忑;尤其是买东西结账,当我以僵硬的动作付款的时候,不是因为心疼,纯粹是因为紧张,因为害羞,因为不安和恐惧,我会不由自主地头晕目眩,仿佛世界一片黑暗,几乎陷于半疯狂的状态,别说杀价了,不仅找零忘记收下,常常连买的东西也忘记带回。我独自一人根本没法在东京街头瞎逛,所以才不得不整日窝在家中。

而我将钱包交给堀木,随他一同游逛时,他非但杀价够狠,而且很会玩,他总是能发挥出以少许花销赢取最满意结果的本事,他不坐车费昂贵的计程车,而是善用电车、巴士和蒸汽小艇,用最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从而展现他的厉害本事。早上从妓院返家途中,他也不忘进行实战辅导,带我顺道至某家高级饭庄,泡个热水澡,然后点份汤豆腐,佐以一盅日本酒,所费不多,感觉却很奢华。此外他向我传授说,路边摊档卖的牛肉饭和烤鸡肉串既便宜又营养,还不容置疑地告诉我,让人最快入醉乡的非电气白兰地莫属。总之,交给他埋单,我从未觉得一丝的不安和惶恐。

与堀木交往的另一个好处是,堀木可以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心思,一味任凭自己的激情喷涌而出(也许,所谓“激情”便是无视对方的立场吧),一天二十四小时聒聒不休地谈鬼说禅,完全不必担心两人走累了,会陷入令人不堪的沉默中。和人交往时,我时刻担心可怕的沉默场面出现,因此,原本少言寡语的我才会抢在头里拼命地说怪话逗谑,而现在堀木这个傻瓜无意识地自动接过逗谑的角色,我则不必认真应答,只当它风吹马耳就是了,顶多间或附和一声:“怎么会哩?真没想到。”

不久,我逐渐明白,烟、酒、娼妇都是转移和排遣对人间恐惧的绝好手段,纵使只能一时转移和排遣。而为了寻求这种手段,即使倾尽所有家当我也会不顾不惜。

对我来说,娼妇既不是女人,也不算人类,感觉倒像是白痴或是狂人,躺在她们怀中,我反而觉得无比安心,倒头便能进入沉沉的黑甜乡。事实上,她们的欲望少得可悲,近乎无欲,也许从我身上感受到一种或许是同类的亲近感,娼妇们总是向我展示出不加虚饰的极其自然的善意——没有任何算计的善意,没有任何强迫的善意,对一个兴许下次再也不会光顾的客人的善意。有几个夜晚,我甚至从这些犹如白痴或狂人的娼妇身上,真真切切看到了圣母马利亚的光晕。

然而,在我为了逃避对人间的恐惧而寻求幽沉的一夜晏眠,前往妓院与“同类”的娼妇们狎玩之时,不知什么时候起一种不祥的氛围无意识中萦绕在我周遭,完全出乎我意料,可说是如影随形的“附赠品”,而且这“附赠品”越来越鲜明地浮出于表面,当堀木一语道破时,我自己也不禁愕然,接下来便心生厌烦了。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套用句低俗的说法,我是在娼妇身上修炼自己男女之道的本领,近来更是精进神速。都说这种修炼唯借由娼妇才来得最严苛,并且最有效果,我已然发散出猎艳老手的气息,女人们(不仅限于娼妇)凭借本能嗅到这种气息,从而主动投怀送抱。我得到的“附赠品”就是这样一种卑猥而又不光彩的讨厌气息,并且它变得十分显眼,盖过了我原本只想放松休逸的初衷。

堀木这样说,可能一半是出于恭维我的意思,然而我倒觉得是巧发奇中,因此心情甚是怫悒郁闷。举例来说,曾经有位咖啡馆的女孩给我写过幼稚的情书;樱木町的邻居将军家二十来岁的女儿每天早上在我上学时,明明没事情,却化着淡妆从自家门口进进出出;在餐馆吃牛肉饭,我没张口说一句话,店里的女服务员却……;我常去买烟的那家烟纸店老板的女儿,在递给我的香烟内竟然夹着……;去看歌舞伎时,邻座的女人……;深夜的电车上,我喝醉了正呼呼大睡……;老家亲戚的女儿莫名其妙地寄来一封情痴意绵的信……;还有,不知道哪个女孩,趁我不在家的时候送来一个亲手缝制的人偶……由于我生性极度消极,每件事情最后都不曾有下文,唯剩几个片断,没有进一步往下发展。看来我身上发散着某种令女人梦云襟期的气息,这不是炫耀,也不是捕风捉影的玩笑话,而是无法否认的事实。经堀木这样的人一语道破,我感到近乎屈辱的痛苦,并且就此对寻花问柳之事感到兴味索然了。

某天,堀木在爱慕虚荣的新潮思想驱使下(这事发生在堀木身上,除此我至今也想象不出还有其他理由),带我参加了一个共产主义读书会(好像叫R·S,我已经记不清楚了)的秘密集会。或许就堀木这样的人而言,共产主义的秘密集会也是东京的游玩项目之一。我被介绍给所谓的“同志”,买了一本小册子,然后听一名坐在上座、面貌奇丑的青年讲解了一通马克思的经济学。其实对我来说,他所讲解的内容我好像比他更加明白,理论上没错,但是人类的内心却有着更加复杂难懂、令人骇愕的东西,说是欲,稍嫌浮浅,说是虚荣,也不够准确,即使将色与欲两者并提仍然不足以贴切地将它表述出来。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但我总觉得人类世界的深层不光是经济,还有像是鬼怪故事般的奇思异行,而向来对鬼怪恐惧不已的我,对于所谓的唯物论自然持肯定态度,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天经地义,但依旧无法借此使我摆脱对人类的恐惧,面对充满生机的新绿我还是无法欣然惬望,感受希望的喜悦。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次也不落坚持参加R·S的集会。那些“同志”仿佛从事某件神圣的大事般,神情凝重,沉醉于几乎仅相当于“一加一等于二”初级算术般的理论研究,看起来实在滑稽可笑。我借着自己搞笑戏谑的本事,尽力使集会变得轻松些,大概由于这个缘故,研究会沉闷的氛围渐渐一扫而光,我也成为其中极受欢迎、不可或缺的人物。这些思想单纯的人,可能以为我也像他们一样,是个单纯、乐天而又滑稽有趣的“同志”。假使真是如此,那我便成功地将他们彻彻底底蒙骗住了。我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每次集会我还是积极到场,为众人献上戏谑服务。

因为我喜欢。我喜欢这群人,但未必是因为马克思主义促成的这种亲近感。

非法。我暗自享受着这种感觉——不如说,它令我心情欣愉。世上合法的事物反而可怕(它给人有一种强势莫测的预感),其神机奇谲巧作、复杂难解,与其坐在没有窗户的冰冷彻骨的屋子里,我宁愿纵身跃入窗外非法的汪洋,一直游到精疲力竭而死,那样更能够令我感觉舒畅。

有句话叫“隐遁避世”,指的是那些见不得光,只好躲避别人耳目隐居于市井的凄凉的失意者、悖德者。我觉得自己打从出生起就是一个注定见不得光的人,假如遇到被人指为这样的人的同类,我必定会变得柔肠慈心,连我自己都会陶醉于我那菩萨般的温柔心肠。

还有一个词叫“犯罪意识”,尽管我在人世饱受这种意识的折磨,但它就像我的糟糠之妻,是我一生的良伴,我与它顾影对怜,一同寂寞地玩乐嬉戏,或许这也算是我的一种生存状态。此外,俗话说“腿上有伤怕人知,心中有鬼怕门叫”,我从小一条腿便落下这伤,长大后非但没有痊愈,而且越蚀越深,直达筋骨,夜夜承受的痛苦宛如置身于千汇万状的地狱之中,然而这伤渐渐变得比自己的血肉还要亲密,伤口的痛楚也就是伤口所寓寄的感情,就像充满了爱意的情人的低语(这种比喻或许有些古怪吧)。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地下组织中的氛围让我感觉莫名安心和惬意,换句话说,较之运动的本身目的,倒是那种氛围反而与我更加投契。堀木则像是矮子看场图热闹似的,参加一次集会将我做过介绍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他和我开了句并不好笑的玩笑,说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的同时,还必须着重考察消费,因而一个劲地邀我去进行所谓的消费考察。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形形色色的马克思主义者应有尽有,既有堀木那样出于新潮的虚荣心而以此自居的,也有像我这样,仅仅是因为喜欢那种非法的气息才置身其中的。倘使我们的本来面目被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信徒识破,想必堀木和我都会遭到烈火轰雷般的批斗,随即被当作卑劣的叛徒逐出门外。但堀木和我都没有遭受除名的处分,尤其是我,置身于那非法的世界,却较置身于合法的绅士的世界中还要气定神闲、游刃有余,故而被视为大有前途的“同志”,被委派了许多极为重要的秘密工作。事实上,我对这类任务从不推辞,从容地照单接受,也不曾因为举止不够自然而引起走狗(“同志们”都这样称呼警察)的怀疑和盘查,每次都笑着或逗着人发笑而准确无误地完成了他们口中的危险任务。那些地下活动者总是如临大敌般紧张,极度戒备,有时甚至蹩脚地仿效侦探小说中的桥段。交付给我的任务其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儿科事情,可他们却夸大其词竭力渲染如何如何危险。我当时的想法是,即使成为一名党员而锒铛入狱,在牢城里终老一生,也毫不在意,因为我觉得与其咀嚼着人世间真实生活的恐惧,夜夜痛苦呻吟在不眠的地狱,铁窗内的生活或许来得更加自在吧。

父亲要么接待来客,要么外出访友,尽管我们住在樱木町别墅同一片屋檐下,但是有时候一连三四天互相都不照面。虽然觉得父亲难以亲近、令人发怵,我很想在外面租间房子住,但终究没能说出口。不承想,却听管家老头说起父亲有意要出售这栋别墅。

父亲的议员任期即将届满,准是出于各种缘由,他这次看上去斗志挫失,无意再参选了;并且,他还在老家盖了一栋隐居之所,对东京似乎已经毫无留恋,更别指望他为了只是一名高中生的我,会特意留下宅邸和下人供我使用,他一定会觉得是浪费(父亲的心思与世人一样,令我难以理解)。总之,这栋房子很快就要转手别人,我于是搬往本乡森川町一栋名叫“仙游馆”的公寓,房间陈旧昏暗且不说,更要命的是,我旋即陷入了囊中羞涩的窘境。

在这之前,父亲每月会给我固定金额的零用钱,虽然要不了两三天便花完,但是,香烟、酒、奶酪、水果之类日常用品,家中一应俱全,至于书籍、文具和衣服等物则是从附近的店里赊账购买,就算我请堀木吃荞麦面或天妇罗盖饭,只要是父亲经常光顾的店家,我都可以吃完后一声不吭地抬脚走人。

如今突然间不得不孤身借宿在外,一切都得靠每月的固定汇款应付,我顿时担心起来。汇款照例没过两三天便告用罄,我不禁惶急不安,慌忙发疯似的先后给父亲、哥哥、姐姐们又是发电报,又是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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