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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6 20: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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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赫尔德 著,张晓梅 译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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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纯粹理性——论宗教、语言和历史文选

反纯粹理性——论宗教、语言和历史文选试读:

译者序

约翰·哥特弗雷德·赫尔德(1744—1803)是18世纪后半期德国重要的思想家。当时的大思想家都是通才型的,涉猎极广,著述极丰,赫尔德在这方面也是佼佼者。而且因为他有意地反对体系化哲学,追求生动活泼的自然文风,要追索其思想、穷尽其推理,对一般读者而言是不可能的。本书是赫尔德论宗教、语言和历史文选,用可以把握的篇幅,让读者能够大体窥见其堂奥,因参考英译选编者而为它取的书名“反纯粹理性”。但这个名称,容易让人一下子联想到赫尔德与康德之间那场著名的争执,因而在理解赫尔德时有了先入之见,将他视为一个情感论者和非理性主义者。其实,至少从本书选编的文字来看,赫尔德的哲学是相当“理性的”。他真正反对的,是传统上排斥和压制经验的形而上学;他提倡一种经验主义的理性,也就是在经验事实的基础上,力求论证的合理和清晰、思想的自洽和完整。英译本的副标题,“论宗教、语言和历史文选”,倒是更准确地体现了“反纯粹理性”的真实含义:人不是纯粹理性的人,而是历史中的人,说着历史的语言,有着历史的信仰。因此,也将其定为本书书名的副标题。赫尔德的思想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例如他的历史哲学和精神哲学对黑格尔;他的美学对歌德、施莱尔马赫和尼采;他的政治哲学对穆勒;他关于人文学科的思想对狄尔泰;等等。在很多方面,赫尔德可以说是一个走在他的时代前面的人;很多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学科,他都可以说是重要的开创者之一,如现代的解释学、语言学、宗教人类学和《圣经》研究。我们说赫尔德是一个重要的思想家,一方面当然是指他思想本身的魅力和深度,另一方面也是从他对后世的这种潜而化之的巨大影响来说的。

赫尔德于1744年8月出生在东普鲁士的摩隆(今波兰境内),在虔诚派的宗教传统中长大。后来他得到机会去哥尼斯堡上大学攻读医科,但据说在第一堂尸体解剖课上便晕了过去,于是转为神学生。当时的哥尼斯堡还有两位思想巨匠,均对赫尔德产生极其重要的影响:一位是作为他的老师的康德,一位是作为他的友人的哈曼。康德(这是前批判时期的康德)对赫尔德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怀疑,二是伦理学的反认知主义;而哈曼的艺术气质和宗教情怀也在赫尔德身上打下深深烙印,尤其是哈曼关于人格和灵魂整全性的思想,在赫尔德后来的著述中一直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

1764年,赫尔德大学毕业后来到里加,担任教会学校的教师。他在1767年成为路德宗牧师,这位年轻牧师的讲道充满激情,打动人心,很受当地民众的欢迎。在里加,赫尔德的文学评论著作——1767年的《德国新文学评论断片集》和1769年的《批判之林》——令他在学术界成名。他在其中阐述的文学理论思想后来也贯穿在他的宗教思想论述中:不存在普适的、不变的标准,可以用来衡量和评判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个人气质、不同的创作素材产生的作品。他的语言学思想也开始形成:语言是思维的载体;诗歌是语言艺术的最高形式,一个民族的诗歌表达了这个民族的独特精神。今天的里加是拉脱维亚的首都,当时则属于俄罗斯帝国,而真正的统治者却是说德语的贵族。赫尔德亲身体验了在这里聚居的拉脱维亚、立陶宛、爱沙尼亚等民族丰富多彩的文化与苦难深重的生活,使得他比当时一般的思想家能够对弱势或少数族群有更多的欣赏、更深的同情,这在他后来的历史哲学、宗教哲学和《圣经》研究著作中都有清楚的体现。

1769年,赫尔德辞去在里加的职务,开始游历欧洲。此间他在法国巴黎见到狄德罗等一批法国启蒙运动人士,并在南特写下极富狂飙突进运动精神的游记,抒发自己的文化理想。他关于文学和历史的思想也在游历期间深入酝酿。1770年秋天他来到斯特拉斯堡,见到当时还是法学生的约翰·沃尔夫冈·歌德。这是一次对德国文学和思想史意义深远的会面。歌德从一个颇有才华的艺术青年转变为德语最伟大的诗人,同赫尔德的影响是分不开的。此时的赫尔德极其热衷于民间诗歌研究,尤其喜爱3世纪时爱尔兰的民族英雄和游吟诗人奥西恩。在斯特拉斯堡时,他撰写的论文《论语言的起源》,在柏林皇家科学院1770年的征文竞赛中获奖,是所有参赛论文中唯一由科学院指定出版的。

1771年,赫尔德接受了布克堡地方的宫廷牧师职务。布克堡在赫尔德一生思想的发展中显得比较突兀。他的早期和晚期思想带有明显的自由主义和理性主义色彩,而他的“反理性”,主要就集中在布克堡时期的著述中。赫尔德于此间撰写的《人类最古老的文献》,是他所有著作中最富神秘主义和宗教情感,也是最无条理、最含混矛盾的。事业的困顿、生活的迷茫、环境的闭塞,使得赫尔德越发向内心深处寻找宗教信仰的根源,而对当时的理性主义神学和自由主义《圣经》研究极为不满。布克堡时期的赫尔德与路德和改革宗教会的思想最为接近,也最认同于哈曼的神秘主义和情感主义的宗教思想。除《人类最古老的文献》外,赫尔德在布克堡的另一部重要的神学著作为《致讲道人:外省书信十五封》,为宗教信仰应在社会文化中占据的地位振臂高呼,对18世纪晚期的德国宗教复兴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另外还有一些解经学著作,如《论〈新约全书〉》、《耶稣两个门徒的通信》等。神学研究之外,赫尔德还写出他最重要的历史学著作《关于人类教育的又一种历史哲学》。在文学理论领域,布克堡时期的赫尔德成为狂飙突进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最有名的一篇文学评论作品《莎士比亚》就是此间写成的。

1776年10月,赫尔德在歌德的帮助下来到魏玛,此后他一直生活在魏玛。魏玛时期是赫尔德事业的高峰,他在历史、神学、哲学和《圣经》研究领域的成熟作品大多是这个时期写成的,包括《人类历史哲学思想》、《神学研究书信》、《论神,对话数篇》、《基督宗教文选》、《爱之歌》、《论希伯来诗歌的精神》等。这些著作为他赢得国际的声誉。但赫尔德在魏玛的生活并不令他感到如意。他是一个十分自负、满怀高远理想、野心勃勃的人,但环境的局限不能让他如心所愿地作为;同在魏玛的歌德已经是位高身重、名满天下,令他相形见绌,心理失衡,影响到他与歌德的友谊;而在与康德的思想争执中,一些不明智的做法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名誉,以至于他的晚年生活竟颇为凄凉。赫尔德1803年12月在魏玛逝世。

本书按主题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是“人性、语言和历史”,摘录收取了赫尔德《又一种历史哲学》、《历史哲学思想》、《论语言的起源》等著作的精华章节,也是为本书奠定基调的一些文字。而赫尔德关于神话、民族宗教、一般宗教哲学的重要思想,在第二部分“神话和宗教”中都有体现。第三部分“神与自然”中,收录了《人类最古老的文献》、《论神,对话数篇》等著作的重要片段,以及最能体现赫尔德宗教哲学思想的几篇书信。本书的第四部分“文学与《圣经》”,摘录了赫尔德的文学研究著作和《圣经》解经学著作,其中后者也可以归于他的一般神学和宗教学思想。第五部分“基督教和神学”,则更多的是作为牧师、教会中人和神学导师的赫尔德,对德国的宗教事务和神学学术状况发表议论。这五部分划分可以帮助读者在赫尔德纷繁浩大的著述中把握几条主要线索。然而这几大领域在赫尔德那里是可以打通的。比如,他对人性、历史、民族文化和民族宗教的看法,需要融合为一个整体来理解,而他的文学和《圣经》研究著作,一方面是以他的整体的历史观和文化观为基本解释框架,反过来又为他的历史观和文化观提供经验佐证和学术支持。除了布克堡时期显得较为突兀,赫尔德一生的思想,虽有起起伏伏,也不乏杂乱矛盾、含混歧义之处,但总体的理路还是比较清楚的。他虽然不是一个体系哲学家,但是他思想整体的风格还是很一贯的。

赫尔德不追求思想的无矛盾和体系化,不会等到深思熟虑、把所有问题都想通、找到了最为适宜的表述方法后再讲出来(以赫尔德思想的庞杂斑驳,这样的话他根本写不出一部著作)。他的文字经常会出现很大的跳跃,有时也会选用对话体,让对话的两个人诚实地代言自己思想中对立的双方。他也从不自缚手脚,做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言论,他的主张总会用很确定的语词和断言方式表述出来,似乎不容许心平气和的探讨,更容不得反对方的辩驳。他的“反纯粹理性”的另一个表现,是他的理性的思考和讨论,总是用感情洋溢的语言表述出来,令读者直观的印象,常常会觉得他过于情绪化,思维不够冷静和缜密、结论也失之匆忙和武断。他的行文中经常出现直抒胸怀的感叹短句,有时大段大段的思想讨论,用的语言却是从头到尾的抒情,似乎有发不尽的情感、浇不息的心火。他的用词选字鲜活生动,往往给人以惊喜,但领会之后,若以直译,体现于中文却显得不伦不类,令译者大费踌躇。在语言学上很有造诣的赫尔德在谈到翻译一事时曾说:“我们的时代还不是最好的。”这话虽然是说给两百多年前的德国人听的,但我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常常觉得就像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一样。赫尔德常常警告当时德国大学里的神学生,不要轻易从事翻译的工作。听到这样的警告,想一想自己是在怎样局促的状态下完成本书的翻译,真是感到万分惭愧。

本书内容,大多选自德文版赫尔德著作全集,Sämmtliche Werke. Bernhard Suphan, ed. Berlin: Wiedmannsche Buchhandlung, 1877—1913. 33 vols. 再版版本为Hildesheim: Georg Olms, 1967—1968. 这是最通用的标准版本,赫尔德著作收录也最为齐备。本书注释中的SW即指这个本子。另外少量文字选自赫尔德书信集和遗作手稿集,德文原版分别是:

书信集:Briefe: Gesamtausgabe 1763—1803. Wilhelm Dobbek and Günter Arnold, eds. Weimar: Böhlau, 1977—1986。

遗作手稿集:Der Handschriftliche Nachlass Johann Gottfried Herders. Hans Dietrich Irmscher and Emil Adler, eds.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1979。

本书莎士比亚著作的汉译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朱生豪译本。

注释部分,少量是德文版原注,大部分是英译者加的注,书中注明“英译者”。注释中的HWP,指的是Historisches Wörterbuch der Philosophie, edited by Joachim Ritter. Basel: Schwabe, 1974。

本书译文最后得以完成,要感谢中国社会科学院宗教所的辛岩先生在法文和拉丁文技术细节上给予的帮助。译 者2005年12月 一  人性、语言和历史又一种历史哲学(1)

一、概括之无力,我的感受比任何人都深。如果你描述整个民族、年代或地区,你描述的是什么?如果你把不同的人民和时代汇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串成一条无止尽的河,如大海之波涛,你讲的是什么?这描述的词用在谁身上?如果你接下来把所有这些总结为一个普遍的词,人们无论对它做何感想都可以,那么,这描述的手段是多么不完美!你是多么容易遭到误解啊!

谁曾留意到,一个人的独特性是多么不可言说:把一个人的独特品性明白地讲出来,说清楚他如何感受、怎样生活,说清楚万事万物在一个人的眼中是如何不同、各具特色,因为这个人在用他的眼看、用他的灵魂度量、用他的心灵感受——这是多么不可能?谁曾留意到,任何一个民族的品性有多么深?无论我们怎样钻研它、敬慕它,却从不能找到一个词,可以捕捉它的全部神韵。即便找到一个词,它也绝少能让我们认出这民族的品性,以至于人人都能理解,感同身受。既然如此,我们又怎有可能审视所有民族、时代和国家的汪洋,只用一瞥、一感、一词,便囊括无遗?这个词该是多么死气沉沉、残缺不全、苍白无力啊!一方水土的各色礼仪、风俗、规矩、特性五彩纷呈,必得加于这个词上或在它之前先行一步。你若要彻底理解一个民族的哪怕一个思想或作为,必得先进入它的精神。你必须找到一个入其骨髓的词,通过它深入理解一切。否则,你不过是读出一个词而已。

我们都相信,我们依然拥有希伯来人的慈父情怀、爱家之心和人道本能,我们依然能够拥有埃及人的忠诚和艺术上的勤奋,腓尼基人的活力充沛,希腊人对自由的爱,罗马人的人格力量。有谁会怀疑,我们身上有所有这些品性的种子,缺少的只是时间和机会让它们完全发展?我的读者啊,你看到了吧,问题的症结正在这里。毫无疑问,哪怕是最怯懦的恶棍,身上也会有遥远的倾向、渺茫的可能,成为最勇敢的英雄。但在这两极之间,以他之为人对生命、对存在的全部感受——这个鸿沟多么巨大!即便你所缺乏的,不过是时间和机会,以让你能够把身上的倾向,转化为希伯来人、希腊人,或是罗马人那样实际的成就和高尚的情怀,这个鸿沟也是何等之巨!因为我们现在讲的,仅限于人的本能直觉与实际的成就。为了领会灵魂的整个本性——它统摄一切,人的所有倾向和能力都依着它安排,即便最细微的作为也摆脱不了它的影响——不要把你的答案基于那单独一个词上;毋宁说,你要进入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它全部的历史——你要领会它的每一细节。只有如此,你才是走在理解那个词的正道上。只有如此,你才会放弃幻想,以为自己是“所有一切存在的总和”。你自以为是万事万物的总和吗?所有时代、所有人民的精华荟萃?这确乎是愚人的标志呢!

民族的品性!必须由关于其禀赋与历史的事实来确定。除了你归于它的禀性之外,一位希伯来族长是否,或可否有其他的禀性?对这个双面的问题,我的回答很简单:确乎如此!他确乎有一些次要的品性,从我说或没有说的话中自可辨明,我,可能还有其他同我一样思考其历史的人,都已经用普遍词预设了它们。更有,他在不同的地方,在文化发展的较晚时候,在不同的场景中,可以有非常之不同的品性。莱奥尼达斯、恺撒和亚伯拉罕若在我们的年代,难道不会是名流?但他们不在啊!问问历史吧!我们讲的正是这个。

因此,在各个民族和年代的丰富细节中,若碰到些许矛盾,我绝不会大惊小怪。没有哪个民族曾经或可能长时间地保持不变;每一个民族,就像艺术、科学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生长、开花和衰落各有其时;这些变化中的每一种,都只持续最短的时间,是人类命运之轮可能赋予它的时限;最后,世界上没有两个时刻一模一样;因此,埃及人、罗马人还有希腊人,不会在任何时代都保持不变。聪明人,尤其是历史学家,对我的这些话会有怎样机巧的论辩,我真是想来都心惊!他们说:虽然希腊由众多民族组成,雅典人和皮奥夏人,斯巴达人和哥林多人,却是一模一样。他们问:亚洲不是已有农耕?埃及人不也曾像腓尼基人那样善于经商?马其顿人不也曾像罗马人一样君临天下?亚里士多德不也有莱布尼茨一样长于思辨的头脑?我们这些北欧人难道不是比罗马人更勇武?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全都小异大同——难道不是一模一样?不啊!因为说到底,大同中还是有小异啊!

愚众中那些叫叫嚷嚷的人,喜欢发表类似于此,甚至更糟的言论——而且语气多么不堪——如果你得时时刻刻提防着它们,要对大众讲话就很累人了。同时,你必须明白,那些盲目得连左右都分不清的羊群,会齐声咩咩地叫起来!没有安排、没有秩序,全景图可否存在?不站在高处,你可否视野宽广?如果你把脸紧紧贴在一幅画上,把这里的一小块敲下来,目不转睛盯着那里的一团油彩,那你永远也不会看到整幅画面——实际上,你所看的根本就不是一幅画。如果你脑子里满是一个民族,为它迷恋不能自拔,那么你又怎么可能看到整体的历史长河波涛起伏、流变不居?你如何能安排它们,随着它们的轨迹找出每场戏中的关键、静悄悄地追踪它们的余波所及,最终给这所有一切起一个名字?但是,若你无法做到这一切,历史只在你眼前打个照面,匆匆而过——各种场景、人物和时间混乱作一处。你首先要细细审读,学会观察。顺便一提,我和你知道得一样清楚,所谓的全景图,任何一种概而括之的概念,都不过是抽象罢了。只有造物主洞察一切民族的联合为一,看清楚它们各自不同的相貌,却不会只见树木,丢了森林。

二、那么,丢掉那些头脑狭隘的言论吧,它们毫无见识,不知所云。把历史长河作为一个整体,再来看它的目的,则我们这个世纪对那么遥远而不同的民族的优点、德性和幸福的流行判断,是多么肤浅啊!这些判断依据的只是教科书中的概括!

人性,即便在它最好的时候,也绝非什么独立的神:它必须学习一切东西、不停地被塑造,通过点滴努力求得进步。很自然,它发展出来的,主要是,或者说仅仅是那些有机会历练品德,得以成长的方面。人类每一种形式的完美,在某种意义上都只属于某个民族、某个时代,尤其是某个单独的人。只有那些经过时间、风雨、必然性、世间万象或命运无常千锤百炼的东西,才在我们身上发展起来,剩下的则被我们丢弃。心中蛰伏的禀赋和潜能,永远不会变成实际的成就。因此,一个民族可以同时拥有最崇高的德性和最卑微的软弱;它可以毫无规则,表现出令人惊诧的矛盾与不协调。但是,对此惊诧莫名的,只是那些依着自己的时代制定的手册,对德性充满理想主义期待的人,他们是如此痴迷于哲学,以至于试图在一个小小角落找到整个世界。对那些希望从人生无常的风风雨雨中识得人心奥妙的人,这样的无规则和矛盾乃是完全的人性。它们是人的能量与潜力相关于某个特定的目的而有的种种表现,没有它们,这目的就永远无法达到。因此,它们绝非特例,而是常理。(2)

我的朋友,请设想一下,古代近东幼稚的宗教,它是那样忠实于人的生命中最细微的情感,却也包含了种种弱点,依着我们时代的标准,是要被你严厉谴责的。一位希伯来族长,不可能是罗马的英雄,或者希腊的跑步健将,或者海上的商人;正如他不可能是你为了要错误地颂扬他,或者忿忿然斥责他,依着自己学究气的理想或情绪而要求他是的那种人。设想一下,参照着后来时代的标本,他在你看来是心肠软弱、贪生怕死、优柔寡断、傲慢无知、游手好闲、迷信愚昧,甚至,当你怒火难消,看他们简直就是卑鄙小人。他成为神、气候、时代和世界历史的舞台所能塑造的东西:一位希伯来的族长!因此,他拥有一些被后世遗落的品性:天真单纯、敬畏神、谦卑爱人。这些品性使得他在后代人眼中永远都是神!若要比较埃及人,一边放着天性快乐的希腊人,他们创造的一切东西都是那样地美,一边放着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道主义者,他们的品味如此不凡,头脑中满是智慧,心中装着整个世界——那埃及人该会变成怎样的形象!这样一比,埃及人成了奴颜婢膝、凶残暴虐、迷信愚昧、郁郁寡欢,对陌生人冷酷无情,凡事循规蹈矩,毫无主见。但他们坚忍不拔、忠心耿耿、沉着自持,又怎么讲?希腊人中或有沉迷男色,他们的青年为美色和享乐残暴争斗——你又如何把埃及人的品性和这些东西相比?如果你要一个理想的形象——不管是谁的——你难道会看不到希腊人的轻佻、不忠、没有爱心、缺乏教养、不堪体面?若没有那些不完美,他们身上完美的那些东西又是否有可能达到它们企及的高度?你看,天意自身并不要求理想。它只想在变化中、在传统的渐进中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这要靠唤起新的力量,任那旧事物消亡。噢,你这哲学家啊,身陷地球之北的山谷,握着你所在世纪的玩具标尺,你难道比天意更有智慧?

我们以自己心仪迷恋的古代民族为标准,武断地制造褒贬,用它们来裁度整个世界。这样的判决有何根据?那些罗马人不可能像任何其他民族。他们的作为无人能够模仿:他们是罗马人。他们高高站在世界之巅,周围的一切都是山谷。他们从少年时起就在罗马精神中锻造成形,所作所为均出于此,永远立在高台之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世界的某个山谷中的一个小民族,以牧羊和农耕为生,不会是像罗马人那样行事的铁打的猛兽,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反过来说,这个民族拥有一些德性,就是最高贵的罗马人也不具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最高贵的罗马人,站在他的高台之上,肩负命运的重压,可以冷血无情地大施残暴,是小小山谷中的牧羊人想都想不到的。在罗马伟大政治体制的塔尖,哎呀,生命的牺牲常常被视为无足轻重、势必如此,甚至(可怜的人类,你能够造出怎样的场境啊!)是好的。就是那个使得恶行广传成为可能的体制,也使德行高扬,对世界历史影响深远。无论处在怎样的景况,人类是否有可能至善至美?峰与谷总是毗邻相连。高贵的斯巴达人周围,是他们的奴隶被惨无人道地践踏。胜利的罗马人被描画以神圣的红色,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却沾满鲜血:掠夺、渎神、荒淫放荡围绕他的战车。走在他前面的是盘剥压榨,留在他身后的是苦难和贫穷。如此,人性屋檐之下,恶与德总在一处。

假想这世上有一个自己最爱的民族,满身超人的光辉——这能写出很美的诗。这诗也可以很有用处,因为美丽的偏见也能令人高贵。但是,作诗的如果是历史学家或哲学家,正像很多诗人冒充的那样,依着自己时代的样式——这样式常是那样残缺无力——裁量每个世纪,又当如何?休谟!伏尔泰!罗伯森!昏暗微光中的古典幽灵!在真理之光中你会是什么?(3)

我们时代中一个饱学之士的协会,毫无疑问是出于最诚的善意,提出如下问题:“历史上哪个民族最幸福?”如果我对这个问题理解正确,并且它的答案并不在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那么我只能说,任何一个民族,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某种特定的场境,都曾有过这样的幸福时刻,否则,他们就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民族。实际上,人性绝非一个容器,盛着某种像哲学家们定义的那样绝对的、独立的、不变的幸福。毋宁说,它总是吸引那些它力所能及的幸福元素:它是一团软的黏土,不同的条件、需要和压力,就被塑造为不同的形状。甚至幸福的形象也是随背景和气候每每变幻。(因为幸福的形象,难道不正是“欲望的满足,目标的达至,需求的悄然征服”之总和,依着国家、时代和地点而有不同的样貌?)因此,从根本上说,任何一种比较都是灾难。一旦内在的幸福感受或性情变化,一旦外在的场境和需求塑造或加强了这种新的感受,则不同的感受在不同的世界中体会到的幸福的不同形式,谁又能作比较?谁能比较希伯来牧羊人和族长、(埃及的)农夫和工匠、(腓尼基的)水手、(希腊的)跑步健(4)将、(罗马的)征服者?幸福并不取决于赢得桂冠,看着自己快乐的羊群,拥有商船或俘获战舰;而是取决于那颗想望着的心,渴求它,得到它,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每个民族都在其自身之内有自己幸福的中心,正如每个圆球都有它自己的重心。

我们的自然慈母也在精心打理这一切。她在我们心中布下多样的倾向,但其中没有哪一种可以统摄一切。这样,只要其中部分得到满足,就像被唤醒的音符,灵魂立刻能用它们来谱写交响乐,而那些仍在沉睡的,只是动听旋律背后默默的支撑,隐身无形,除此之外并不被察觉。自然把多样的倾向布在我们心中;她把其中一些放在我们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围成一圈;然后她又限制我们的视线,以至于很快地,出于习惯,这个圈子就成了我们的全部天地,逾此界线我们什么也看不见,甚至几乎不敢想象!我羡慕并渴求与我本性相合的一切;除此之外,仁慈的自然用无动于衷、冷漠和盲目装备了我,这些甚至可以变成鄙夷和厌恶。但自然唯一的目的,只是要迫使我回归自我,让我在自我的中心得到幸福。希腊人根据自己的需要从埃及人那里尽可能多地学习,而罗马人从希腊人那里尽取其所需;一旦心满意足,剩下的就被丢弃,无人问津。每个独特的民族,都倾向于独特的民族幸福的形式,在这个演进过程中,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间的距离被越拉越大。看一看埃及人是多么不屑于游牧人民,也同样不屑于轻佻的希腊人!每当两个民族的禀赋和视域相碰撞,就生出我们称之为偏见、群氓之见和狭隘民族主义的东西!但若时间与地点恰当,偏见也是好的,因为幸福正可以从中生出来。它把人们围绕他们的中心聚拢在一处,与他们的根更紧密相连,令他们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更完满地繁荣兴旺,让他们对自己的禀赋和目标更充满热情,因而也就更幸福。在这种意义上,最无知、偏见最深的民族通常也是最幸福的民族。而那些只知模仿别的民族的渴求与希望,偏离了自身方向的时代,通常已经是疾病缠身、虚浮肿胀、骄奢淫逸、死到临头!

三、我们时代普遍的、哲学化的、博爱天下的语调,论及德性与幸福,总是把“我们自己的理想”强加于每个遥远的异邦,历史上每个古老的时代。但这种唯一的理想,能否作为判断、批评或颂扬其他民族和时代之风俗的不二标准?善难道不是遍洒人间?既然善不是人性的一种形式、单独的一个地区所能穷尽,它以千万种形式遍布各个(5)大陆、各个世纪,像永远的普罗透斯,不断变着样子。更进一步说,随着这普罗透斯变幻无定、永无休止,人类总还是人类,即便他并不(6)追求更大的德和个人幸福。然而,我们可以在这不断的努力中清楚地辨出天意。这正是我的伟大主题!

迄今,那些曾经试图解开世代演进之谜的人,大多抱有如下想法:进步乃是朝向更大的德和个人幸福。为了支持这种想法,他们粉饰甚至生造出一些事实,忽略或是压制另一些相反的事实,把一些东西整个掩盖起来,并用诸如“启蒙”这样的词替代“幸福”,用“更多、更好的思想”替代“德性”。这样,他们虚构出“世界之普遍的、持续的改善”,没有人相信,至少真正学习历史和人心的人不会信。

其他一些人,认识到这种假象的麻烦,却苦于不知道更好的,只看到恶和德如气候一般各处无常,完美如同春日新芽生而又灭,人类的习俗和禀赋像秋风落叶一般翻飞。没有计划!没有进步!无非是永无止尽的变化!无非是织了又拆、拆了又织,像珀涅罗珀的针线活!(7)这些人跌入一个旋涡,不相信所有的德性、幸福和人的目的,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全部的历史、宗教和道德。近来哲学最新的时尚(尤其在法国)正是怀疑!这种怀疑用千百种方式表现出来,但总顶着一个炫目的头衔:“以世界历史为依据!”历史中的矛盾就像大海中的波涛:要么把你的船彻底击沉,要么你奋力从残骸中抢回的一些道德和哲学的碎片,几乎不值一文。

可否存在明显的进步和发展,但却是在比我们通常所想的更高的意义上?你看到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了吗?看它如何从涓涓细流发源,渐渐壮大,这里分叉,那里汇合,蜿蜒迂回,越来越宽,越来越深。但是,无论它路线怎么走,总还是水!河流!水滴汇聚!它无非是水滴,直到一头扎进海洋!人类难道不是一样?你可看到那棵蓬勃生长的大树?那繁衍兴旺的人类?人类必须历经生命的各个历程!每段历程显然都在进步!它们都在共同努力、持续向前!每段历程之间都看得到停滞、革命、变化!尽管如此,每段历程都在其自身之内有它自己幸福的中心。青年并不比天真无邪、心满意足的孩子更幸福;安详的老者也并不就比精力充沛、正当盛年者不幸。钟摆用均衡的力摆动,纵使是在接近弧顶处摆得快,接近静止处摆得慢。但这奋进时时刻刻从不停止!我们从不是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时代:我们有前人打下的基础,我们又再为后人做柱打桩,除此之外并不多求。自然中正是如此类推——这是神现身在一切造物之中。显然,人世中也是如此类推!没有希伯来人就不会有埃及人;希腊人在埃及人的作为上再接再厉;罗马人则高高站在整个人类的肩头。这才是“进步”和“持续发展”的真实含义,即便没有哪个单独的人从中得利,人类却是一步步走入整体辉煌!人类成了这样一种东西——浅薄的历史学为其大吹大擂,实际上却是什么也不懂——它成了天意在人间的舞台!它成了这样一种东西,即便我们不能立即看清楚它的终极目的;它成了神的舞台,即便我们看到的,只是个别场景的开演和落幕。

至少,这种视角要比武断地把一切混作一处、从这里或那里挑拣出孤立的历史谜团的哲学更为宽广,那种哲学要把整个历史变成蚂蚁的游戏,各个孤立的禀赋和力量毫无目的地挣扎,一片混乱,人在其中放弃了对德性、目的和神的希望。如果我能把这些分开的场景串接起来而又不把它们弄得混乱,该有多好!如果我能表明它们如何彼此关联、彼此生发、彼此融会——表明它们各自都只是历史的某个瞬间,只有通过历史的进步,才能成为更高之目的的手段——该有多好!这样运用人类历史是多么高贵!这样来鼓励我们希望、行动、信仰——纵使我们并不能看见全部,甚至一无所见——该有多好!……

概括言之,当哲学家最真诚地希望扮演神,自信满满地计算着世界的完美,就是他最野蛮无知的时刻。他彻底相信所有东西都是按直线有序进行,一人接着一人,一代接着一代,都在依着他的理想逐渐进步而臻完美!只有他能够揭示出这进程中的德性与幸福。事情偏偏这么巧,任何东西最后都回到他这里来:他是存在之链上最终、最高的一环,万事万物在他这里达到顶点。“看啊,这世界已经成就了何等的启蒙、德性和幸福!看我!我高高站在世界之巅!我是世界标尺之金舌!”

那天与地之间最微弱的回响也能教给他东西,这样的哲学家却未曾想过:真实世界中人只能是人,相较于其他一切,他无非是人。要在人身上看出天使或恶魔的形貌来,只能是幻象!人不过处在这两者之间:时而叛逆,时而消沉;欲求时积极进取,悠闲富裕时又散漫怠惰。若没有天赋或荒废才华,人类将一无是处;但既得了这天赋,他们便可逐步改善而臻于完美。人是善与恶画成的象形文字,满满地写在历史书卷中!人啊!总归不过是命运的工具!

哲学家未曾想过,这个难以捉摸的双面的造物,可以用千万种方式塑造,而且,依着我们世界的构造,几乎必得如此;在造物界的气象万千、时间流转中,必定有与特定的民族和时代相连的德性,在一处无须护育即开花结果、蓬勃兴旺,在另一处则悲惨死灭或枯萎凋零;所有这一切都有可能且为必要,但在万变的外壳下,人之本性和幸福的核心却可以保持,而且看来也必将如此(也就是历史学、心理学和政治学之物理,关于此我们这个世纪显然已经有太多的空想和遐思了)。

哲学家未曾想过,如果全世界所有地方、历史上所有时代、所有一切人中,都可以找到一个隐藏着的、可以盛纳幸福和德性的内核,则这样表明出来的天父的慈爱,是要无限大得多。即便它有不同的发展,也自然地显现为不同的形貌,这内核内在的却只是多种力量联合而成的一个东西。

最后,这位哲学家——这个无所不知的造物——未曾想过,整个人类可以有一个更伟大的天意,每个单独的造物不能遍览无余,恰因为没有哪样东西的最终目的会是某个单独的造物,更不用说是18世纪的某位哲学家或君王。所有的场景必须汇合为一,每位演员都只扮演其中的一个角色,是其全部努力和幸福之所系。每个单独的、自我中心的演员都不知道,也看不到合一的整体,但视角正确的观者,平静而耐心地看着整场戏的进行,自是一目了然。

请看那从天到地的整个宇宙!什么是手段,什么是目的?任何事物不都是千万个目的的手段?任何事物不都是千万个手段的目的?全能全知至善之链编织繁复、百转千回,但每一环都安居其位;它在长链之中,并不知链系何处。每一环都自认为中心,错误地以为周围一切光芒投射、波涛汹涌都只朝向它这个中心。多美的幻象!但所有这些波涛、光芒和表面的中心,外在的场境在哪里?它是谁?它的目的是什么?

在人类历史之中,纵使历经波涛起伏、未来茫茫无期,除去“全能智慧之蓝图”,可否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如果我们居住的地球,直至最精微处都是展现“神之图画”,那么它的居民的历史难道不是一样?我们的居所不过是一种装饰!是一个场景、一片视野的图画!与之相比,居于世上的人民的历史却是一场永不谢幕的纷繁大戏!是贯穿于一切世纪、大陆和世代的神的史诗!是一个有着千万种变化,却充满唯一之大义的寓言!

这个大义——这个普遍的视角——必在人类掌握之外。你这黏土上的小小昆虫啊,再抬眼看天地之间!当你看到活的宇宙间生生死死的一切,你是否还会自视为万事万物围绕的绝对中心?你难道不是参与着更高的、未知的目的?(没有人问你哪里、怎样或何时)晨星和它身边的微云、你和刚刚被你一脚碾碎的蠕虫——难道不都是参与其中?万事万物都有目的地参与着某个瞬间伟大、辽远、和谐的世界,参与着伟大、辽远的历史长河——这一点无可否认,也是我们不能理解。在造物主充满智慧而又令人困惑的大戏中,它们参与每个当下的事件,也参与人类的全部进程。你能否想象什么比这要少或与此不同?即便全部的历史对你而言只是一座迷宫,布满千百条通途、千百条绝路,这迷宫仍然是“神的宫殿”,造它是为了神的目的、可能也为了神悦目,但却不是为你!

整个世界是一个深渊,神一眼便尽览无余。我却站在谷底,无论转向何方,都找不到道路。我看到一件无名的伟大作品,但它其中却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名、声响和力量!我并不觉得自己站在所有声响和谐汇聚的那一点上。但是,我能在自己的地方听到那减弱的、令人迷惑的声音也自有一种和谐。这我是知道且听到了的。这一和谐同样加入颂扬的和声,唱给那唯一者听,对他来说时间和空间都没有意义。人的耳朵只片刻停留、听到几个音符,通常都是五音陈杂,令人心乱。很有可能,这耳朵一出来,恰巧碰上调音,不幸被卷入不和谐的旋涡之中。现代的“启蒙”人,不单是想要在一瞬间听到所有的音调,还要听那最高处的声音!他要反思整个过去的时光,还要代表整个丰富多彩的造物界的目的。这是何等的幼稚狂妄!毋宁说是这样:这个早熟的孩子不过是他前面一个短暂即逝的音符的回音,或整个和弦中的一部分而已!(8)

我站在全能之父伟岸大树的荫庇之中,他的树冠伸展到一切天际,他的树根深入全部世界和渊极。难道我是展翅翱翔于其上的雄鹰?或者是一只乌鸦,栖于神的肩头,每个傍晚为他从凡间带来献物?啊!我若能做这树上一片叶子的一条纤细脉络,该有多好!我若能做宇宙这本大书中的一个小小逗号或破折号,该有多好!

无论我是什么,天堂来的声音告诉我,和万事万物一样,我在自己的位置上有意义。万事万物都被赋予了能力,为的是要在整体中尽力;万事万物都依着自己能力的限度感受幸福!普天之下同胞物与,有哪样东西在来此世界之前要比其他东西优先?即便万物之天意与和谐,要求我的邻居做一只金碗而我只能做泥罐(因为我从目的、材质、存续、感受和能力来说都是泥罐),我能和造我的大师争吵吗?我既没有被忽视,也没有高居其他造物之上。感受力、行动和能力在整个人类中分配。水流在这里切断,在那里重又汇合。得恩赐多者必回报以多劳。得丰富感受力者必用它们来勉力作为。我相信,人要反思历史之河的言说和沉默、启示和隐藏,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开拓我们的识见的了。这就是宇宙历史之光照亮给我们看的。历史哲学思想

虽然人类很容易想象自己造就自己,其能力的发展,却是要依赖(9)别的东西。

把人类理想抬高为一种纯粹能力,完全自足、独立于感官——这样做的并不只是哲学家。感觉论者在翩翩美梦中度过一生,幻想自己完全凭一己之力成其所是。这种幻象可以解释,尤其是关系到感觉论者。造物主赋予他们自治自律的感觉,激发他们起而作为,并回报他们以最甘美的奖赏——经历一桩行为,乃是自己独立完成的。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幼年时光:他们当时收下的种子,还有他们现在每天仍在收下的种子,蛰伏在灵魂中等待发芽;他们只看到和欣赏已经破土的绿色,快乐地看着它们蓬勃生长,枝头果实累累。但是,哲学家们从经验而知人生的由来和情状,也能追索人类历史发展的整个链条,我以为他们理应抛弃假想的理想世界——这个世界中他们自以为完全独立、自主自足——而立刻回到我们的真实世界中来,因为历史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们:我们是要依赖别的东西。

正如人类出生时不是从自己的子宫里冒出来,如何运用他们自己的思维能力,也不是他们自己生出来的。我们内在禀赋的种子,就像我们身体的构造一样,是遗传的;不单如此,这种子的每一步成长都是命运使然,它把我们播在这片或那片土地上,依着时间和场境的不同,赋予我们成长(Bildung)的手段。要经过学习,眼睛才会看,耳朵才会听;为了掌握思维的第一工具——语言,需要什么技巧,这应该是很清楚的。很明显,自然安排好了我们的机体(Mechanismus),包括我们生命各个阶段的好坏和长短,都是为了提供外在的帮助。婴儿的大脑柔软无比,却依然与颅骨紧紧相连;大脑各层慢慢形成,年岁越长就越牢固,直到最终完全坚硬,不再能有外物烙印。小孩子的身体四肢和直觉本能也是这样。四肢原本柔软,需要模仿才能发育。直觉本能有奇妙的、活跃的专注力和内在生命力的辅助,学会看其所视、闻其所听。因此,人是一种必须精心打造的有机体。固然,他被赋予了遗传的禀赋和充沛的生命,但有机体不能自动运作,即便最有才华的人,也要学习如何调动它。理性是灵魂之观察和运用的汇聚;它是我们人类教育的总和。它的学生就像异国的艺术家,依着已存的、外在的模型,在自身之内完成这教育。

这就是人类历史之原则,若没有它,人类历史根本不会存在。如果人类乃是自我造就,独立于外在环境发展出一切,那么,或有可能写一部单个人的历史,而不是关于人类、关于整个族群的历史。但我们独特的品性乃在于此:我们出生时几乎全无本能,必须一生学习做人,才能是所当是、成所能成,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人类既能完美,也会堕落。正因为此,人类的历史必然是一整体,从最初一环到最末一环,是社会生活和变化着的传统构成的链条,我们由此而得塑造。

因此,我们可以谈论人类的教育[Erziehung des Menschengeschlechts],因为每个人受了教育才能成人,而人类整体只存在于单个人组成的链条之中。当然,若有人说人类——而不是个人——受了教育,乃是毫无意义,因为“类”和“种”若不存在于个体之中,只是抽象的概念。如果我定义“人类”,是参照着人类和文化一切最完美的属性以及一个理想化的概念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的启蒙,则我关于人类之真实历史所说的一切,或可比较于对“动物类”、“石头类”和“金属类”泛泛而谈,用一切最华丽的形容词装饰它们,但这些形容词会与真实的、个体的存在有冲突。我们的历(10)史哲学不应沿着这样一条阿维洛伊哲学的路线行进,依着他,整个人类只有唯一的智性(且非常低级),以分而散之的方式分配给每个人。如果我把一切都限制在个体之中,否认整体链条的存在——这链条将个体彼此并与整体相连——那我也就一样地违反人性和真实的人类历史。这是因为,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人可以独立成人。我们的智性有其起源,也就是教育,使得个人的整个成长,与他的父母、师长、朋友以及他生命进程中的一切遭遇关联起来,进而回溯到他的族群和祖先,并最终关联到整个人类之链。因为这长链中必有一些环节,影响了他的作为。这样,人可以回溯其家庭;家庭可以回溯其祖先;历史之河越回溯便越狭窄,我们在世间的整个存在,最终汇集到人类家庭的一座校舍之中。当然了,它有很多科系、班级、教室,但它始终教授一门学问,从祖先传至今人,多有变化增补。如果我们信任人间的老师,虽不是全知全识,也不会毫无道理把学生分配到不同的班级;而且,如果我们相信,世界各地的人都依着时间和地点的必然在后天得到一种教育——那么,哪个有智识的人,看到世界的结构和人类与它的关系,不会想到我们的天父也必然如此造我们?因他正是人类的老师,决定着每个民族存在的长短、世间的作为。看船的人难道会否认造船者的目的?你若观察各方水土中人的本性如何在外力塑造下成型,一定不免于做如是想:不同的人民、不同的水土,在人的智性教育中必定有其目的。然而我们并非单纯为地方水土所产,像我们一样的人也影响着我们的教育、习性和成长。因此,在我看来,整个人类有一种教育,整个历史有一种哲学,确信而又真切,恰如存在一个人类,也就是人与人之间永恒的交接往来,我们之所以为人全凭着它。

在此基础之上,历史哲学的原则立刻变得清晰、简单、确定无疑,恰如人类的自然历史本身。这些原则名为“传统”和“有机力”。所有的教育,都是靠模仿和训练的手段,也就是从模范者那里传递到效仿者那里。哪个词能比“传统”更好地描述这种传递?但效仿者必须有能力接受传递的东西,像消化维持生命的食物那样,转化为自身的本性。依此法则,他们自身的接受力决定着取舍的内容和多寡;向何处去取,如何转化、为我所用。这样,人类的教育,可以说既是“遗传的”,又是“有机的”。说是遗传的,因为它在人间彼此相传;说是有机的,因为传递的东西要被消化吸收、进而运用。这第二种渊源影响着人的整个一生,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字。我们可以称之为“文化”,因为它就像土壤之栽培;或称为“启蒙”,因为它为思想带来光明。如果用这些词,则我们可以说,文化与启蒙之链(Kette der Cultur und Aufklärung)伸展无远弗届。即便是加利福尼亚和火地岛的原住民也学会了制造和使用弓箭;他们学会了自己的语言和概念、实践和技艺,与我们完全一样。在此意义上,他们实实在在也是有文化的开化民族,尽管是在最低的层次上。因此,所谓“开化”和“蒙昧”、“文明”和“野蛮”民族之间,不过是量的区别,而非质的不同。民族之画卷有五彩斑斓,依着时间和地点纷繁变化;而且,和所有图画一样,一切都取决于我们观看的视角。如果我们取欧洲文化的理念作为标准,那么我们确乎只在欧洲发现文化。如果我们更进一步,武断地划定文化与启蒙之间的界线,则我们是在迷雾中堕得更深,因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与启蒙乃是不可分。但我们若是脚踏实地,用最宽广的视野去看自然——自己的造物有怎样的目的和品性,它必定了解最多——展现给我们的人类成长(menschliche Bildung)之画卷,则它无非就是以某种形式的人类幸福和生活方式为目的的教育的传统。这一进程就如人类本身一样普遍。甚至经常是这样:它在原始民族那里有最生动的表现,尽管范围相对狭窄。人与人共同生活,总不免得文化之利弊。传统将他们摄住,塑造他们的思想,决定他们的形貌。他们成其所是,依着传统、依着身心的塑造方式而成型。就我们所知的大多数个案,即便是在兽群中苟且偷生的幼儿,与人生活一段时间,也能学会某种文化。与之相比,一出生便居于狼群之中的孩子,是世界上唯一的野蛮人。

这一视角依据充分,且为人类整个历史所验证,从中可以推知什么结论?首先,我们发现一条原则,令我们的人生,以及我们当下的思考,得到鼓励和安慰:人类并非自我造就,但其本性中有高贵禀赋,如何颂扬亦不过分;然而这些禀赋的发展,必得神提供手段,它们反过来又揭示了神最有智慧的慈父之善。我们身体的双目,构造如此精美难道是徒劳?难道不是它们看到太阳的金色光辉?光辉为了双目而造,恰如双目为了光辉而造,是光辉令造目之智慧得以圆满。所有感官和身体构造都是如此。它们找到教育的手段,正是造它们所为的目的。那么,灵性的感官,既然人类的品性,以及人类幸福的本质与程度都取决于其运用,难道会有不同?造物主的目的,若是要取决于人力之运用,难道他对整个自然的设计就会因此落空?不可能!任何这样一种愚见都是我们自造。我们要么是误解了造物主的意图,要么就是在竭尽全力违逆其旨。但既然我们是其心念所造,如何用力亦必有限度,而以造物主之全知,其意之行必不受阻,所以让我们满有把握,确信即便在最令人迷惑的历史时刻,神关于凡间人类的目的,仍是清晰可辨。神的一切作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虽然它们都属于一个整体,凡人肉眼不可尽览,但每一个自身又都是一个整体,肩负神圣天意。植物和动物乃是如此。人类及其天意难道会有不同?是否有可能,千千万万之物被造出来只为一个?过往的一切世代被造出来只为最后来者?一切单个的人被造出来,只为人类这个抽象之名?全知之造物主绝不玩这样的游戏!神绝不创造抽象、阴暗之幻象。神以慈父之心关爱他的每个孩子,就好像每个都是他在天地间的独子。他一切的手段都是目的;他一切的目的都是更高目的的手段,无限丰富之唯一者正是藉着它们揭示自身。因此,人类的目的,必在于单个的人之所是和所能是。这又是什么?正是某一地方、某一形式的人性和幸福,不多不少,恰如整个人类成长之链(Kette der Bildung)上的一环。无论你生在何处、生为何人,你正是神意愿你所是的那个人。不要脱离这条链,或抬高自身居于其上!而是要拥抱它!你的生命和安宁,全在于这条链上环环相扣,在于你积极所施所受。

第二,神接纳人做自己的助手,把人类的成长(Bildung)交给他们自己负责,天意选择的这种手段虽然很是满足人的骄傲,却也恰恰揭示了我们凡间生命的不完整,因为我们尚未真正成人,只是日益接近。人类真是可悲的造物!我们自身一无所有。我们得到一切,都必经由模仿、教导和实践,像蜡一样被塑造成各式各样。如果你为自己的理性感到自豪,请看一看你在世界各地的同类,听听他们繁杂混乱的历史!无论是一个人、一个民族,还是好多个民族,有哪一样禽兽行径是他们不能做的?大多数,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的民族,曾经生生吃掉他们的同胞!你是否知道一种愚蠢的幻象,不曾在某个地方被世代相传的传统奉为神圣?没有哪种理性造物比人类站得更低,因为终其一生,在理性上他们总是幼童,要向别人虚心求教。他们落入谁的手中,就受谁的塑造。我怀疑可否有一种习俗,不曾被某个民族或这个民族中的某些人接受。任何一种恶和残忍都被历史穷尽,直到某个地方最终出现某种较为高贵的人类情感和德性。事必如此,因为神如此选择,让我们自己肩负人类成长之责。我们继承的不单有愚昧,也有智慧的奇珍异宝。人类的道路就像迷宫,处处布满歧途,几乎找不到通往终极目标的路径。凡人肉身若能达至目标,或引领他人走上正路,用自己的思想、禀性、希望,甚至是默默行动的榜样,教导别人如何做人,便是有福!神在这世间的作为,都是藉着他拣选的、模范的人物:宗教和语言、艺术和科学,甚至政府自身,都没有比人类灵魂道德的持续进步(Fortbildung)之桂冠更高贵的冠冕了。我们死后,身体在坟墓中腐朽,名字在世上被遗忘。只有当我们加入神的声音,也就是塑造我们的活的传统(bildende Tradition),才可藉着无名的影响,继续活在后代灵魂之中。

第三,严格说来,只有注重传统之链(Kette der Tradition)的历史哲学,才是人类真实的历史。若无传统之链,这个世界外在的一切都不过是障眼乌云或可怕的残缺。日夜交替、时光穿梭,若在其中看到的只是片片废墟、始而无终、命运大起大落终无恒理,则这是一幅多么可怖的景象!人类成长之链(Kette der Bildung)能将废墟造就为广厦,纵使单个的人在其中消失无形,人类精神却是不死。文化历史上天才之名群星璀璨,光辉照耀凡间夜色!纵使时间无情,建树多遭毁灭,多少珍宝湮没于遗忘之泥沼,他们毕生的作为却绝非徒劳,因为天意若欲保存,必以其他的形式存留人间。再说,人在世间的丰功伟绩,没有能永存不朽的,因为它乃是成就于世代交替的长河之中,由当时之人为当时之世所造。它若阻挠或无关于后来世代的意图,则损毁坍塌亦无妨。如此,人类一切的作为,各式各样、无一完美,也在造物主天意之中。有愚蠢,方有智慧可胜之。即便最伟大的事功,也不免朽坏坍塌,以使后人有空间施展作为,或修缮之,或在废墟上重建之,因为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不过是个训练场。每个人最终都要离开这里。后人如何对待你此生的作为,你大可以平常心待之;真正善良者,若后人对他们的功业只知麻木愚钝地一味崇拜,毫无自主的作为,他们是要大大惊骇的。善良者会希望后人有新的作为,因为他们从这个世界带走的,不过是其人性的成熟果实,即内在生命更为充沛的力量。

啊,人类成长之链,金色璀璨,环绕世间,串起每一个人,最终达至天意之巅。当我第一眼看到你,在你最精细的环节——父亲、母亲、朋友和师长的关爱之心——中细细追索,历史在我眼中就变了形象,不再是神圣土地上的可怖废墟。历史中充满千万种罪恶,却有褒扬的面纱遮羞;更有千万种罪恶与之比肩,赤裸裸袒露全部丑陋。但正是这些罪恶,彰显了真正善的作为,弥足珍贵。它默默前行,隐而不显,很少意识到天意藉着它而有的功效,恰如天意从物质中生出精神。高贵的花朵只在暴风雨中绽放。同样,人类只有与恶搏斗,才能享受胜利的甘美。这样的辛劳似乎常常受挫于自身的纯洁动机,但事实并非如此。善良者纵使身灭,化为泥灰滋养土壤,必能长出更美的花朵;若以热血浇灌,则鲜花永不凋零。如此,我不再为历史之变迁深深迷惑:它们之于人类乃为必然,恰如流水中必有波澜,才不会变成死水一潭。天才之花常开常新,在民族交接、代际更替、世系生灭中永远有新的样式生出来。……

人之本性的目的(Zweck)在于人性(Humanität);为此目的,神把人类的命运交在我们自己手中。

一件事物,若不是无生命的手段,则其目的必在自身之中。如果我们身为造物,乃是要永远徒劳地追求自身之外不可企及的完美,就像磁石永远指向北方,则我们不单要怜悯自己是盲目的机械,亦要怜悯那造我们的,给我们这样的命运诱惑,他造人类只为了自己看着可以幸灾乐祸。如果我们想要为他开脱,说这些徒劳的努力虽然永不能达至目标,也或可行善、令人心不至寂灭枯死,但他若需要这样的开脱,自身也必是不完美和恶意的了。努力而不能达至目标,则其中无善可言。他有意在我们眼前设此幻象,或为懦弱,或出于恶意,乃是欺骗了我们。幸运的是,万物之理教给我们的,绝非这样的愚蠢。若就我们所知的人类细细观察,依着它内在之理,则我们在人身上看到的最高的东西正是人性。即便我们思及天使或诸神,也是将他们构想为完美之人。

人性之构造,乃是为着这明白的目的,如我们清晰所见。为此目的,神赋予我们精细的感官和直觉,理性和自由,微妙而持久的健康,我们的语言、艺术和宗教。在一切场境和社会中,人类心念所及、目标所向,都无非是他们所知的人性。为着人性之故,自然区别两性、划分生命,这样我们的童年更为长久,可以藉着教育学习做人。宽广天地间各种不同的生命形貌和社会样式,都是为着人性之故。无论猎手或渔夫、牧者或农人,以至平凡庶民,人在各种场境中都学会了辨别食物优劣、为自己和家人建造屋宇。他们把衣装从遮体升华为美饰,男女皆然。他们学会打理家政,发明出各种法律和政府形式,目的都只为了个人能不受他人干扰,运用自身力量,更快乐、更自由地享受生活。为此目的而有私产,工作、技能、生意、各方之间的合约都因此而变得简单。为罪犯制定刑罚;为有功者制定奖赏;树立千百种道德规范,为的是在公共、私人甚至宗教生活中,众人无论高低贵贱皆有章可循。为此目的而发动战争、签订条约;逐渐地就有了某种关于战争和人权的国际法,还有各种有关友好和经济的协议,使得人民身在外邦,也能得到保护和尊重。如此,历史上无论成就了什么善,都只为此人性之故;无论犯下了什么愚昧、邪恶和可憎之事,都是于此人性有害。人类在世间一切的建制,再没有比他们自身更高的目的,也就是神给予他们的人之本性,软弱而又刚强,卑劣而又高贵。如果我们只是依着每件事物在整个造物界之所是所为去认识它,则藉着人性和历史,即可知晓人类在世间的目的,一如清楚明了的证明。

让我们回顾一下(这本书)至此考察过的世界各地。从中国到罗马,各种人的建制,各种不同的政治体制,各种战争与和平的发明,甚至各个民族犯下的各种错误——其中都可辨出自然的首要法则:让人为人!让他们按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塑造自己的生活。为此之故,人们依其所能划地而居。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婚姻、国家、奴隶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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