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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6 20:3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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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家品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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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贩子

兵贩子试读:

在开往衡阳的一支队伍里,有着我叔爷那瘦小的身躯。

我叔爷走在这支队伍里,是去参加衡阳会战。

我叔爷去参加衡阳会战那年,是民国三十三年夏。

民国三十三年,是我们老家人俗称“走日本”那年。那年的夏天,格外热,热得女人们吃了夜饭聚在街口歇凉时,尽往月光或星星撒不着一丁点儿光辉的黑暗里钻,钻进黑暗里悄悄地将上衣解开,以一把蒲扇使劲扇着堵满汗水的乳壕。

我们老家人俗称的“走日本”,其意思到底是躲日本人呢还是过日本兵,实在不太清楚,也许是两者的意思皆有。反正是在这一年,来了日本人;而来了日本人,他们就遭了劫。他们不可能知道的是,这个偏僻山区在这一年之所以“走日本”,竟是日本陆军大本营的战略计划所致。竟然是和我叔爷所去的衡阳有关。

民国三十三年夏,侵华日军集结了十七个步兵师团、六个旅团、一个战车师团,以湖南岳阳为出发点,由湘江东西两岸,发动钳形攻势南犯,务必要占领衡阳,将通往西南诸省大门封锁,并继续向广西南宁推进,以切断黔桂铁路及黔桂公路,将通往川、滇、黔诸省通道封锁。这一“继续向广西南宁推进”,地处湖南、广西交界的我的老家,就是日军必经之地。

国军方面,蒋介石则命令不惜任何牺牲,固守衡阳。要求在守备战中,务须尽量消耗敌军之兵力,促使其蒙受严重伤亡之打击,再配合外围友军,内外夹击,歼敌主力于衡阳近郊地区。

日军务必要占领衡阳;蒋介石命令要不惜任何牺牲固守衡阳,足见衡阳战略地理位置之重要!

衡阳的战略地理位置之重要,可以毛泽东的一段话来概括,那是衡阳失守后的第

天,毛泽东在延安于是年

月十

日《解放日报》社论里说的:衡阳的重要超过长沙,它是粤汉、湘桂两条铁路的联结点,又是西南公路网的中心,它的失守就意味着东南与西南的隔断,和西南大后方受到直接的军事威胁。衡阳的飞机场,是我国东南空军基地西南空军基地之间的中间联络站,它的失守就使辛苦经营的东南空军基地归于无用:从福建建瓯空袭日本的门司,航空线为一千四百二十

公里,从桂林去空袭则航空线要延长到二千二百二十公里。衡阳位于湘江和耒水合流处,依靠这两条河可以集中湘省每年输出稻谷

千万石,还有极其丰富的矿产,于此集中,这些对大后方的军食民食和军事工业是极端重要的,它的失守会加深大后方的经济危机,反过来却给了敌人以“以战养战”的可能性……

无论是日军的战略意图,还是国军的保卫重任,无论是蒋介石下达的死守命令,还是毛泽东后来所做的论述,这些,我们老家人当然是不知道。倘若衡阳会战胜利,阻止了日军向广西推进,那么地处湖南、广西交界的我的老家,我们老家人,便不会有“走日本”这么一劫。而从我们老家这个角度来说,诸如我叔爷他们这些去参加衡阳会战的人,则不但是为了保卫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保卫西南大后方,更是直接保卫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园。遗憾的是,我叔爷他们当时也是全然不知。别说他(们)当时是全然不知(他以后也不知),就连我这个读过大学文科,专门学过大学老师写的含有抗日战争历史讲义的人(我现仍保存着的大学老师写的历史讲义中,连衡阳会战或衡阳保卫战或衡阳血战这个词都没有),也是在听我叔爷多次讲到他吃粮吃到衡阳的经历,而决心写这本书时,通过找到的有关资料才知道的。这有关资料,又有不少是来自侵华日军的战史。如《日本帝国陆军最后决战篇〈衡阳战役之部〉》。

这段战史中有如下记载:打通大陆作战,简称为“一号作战”,自昭和十

年四月二

日起,至

十一

月止,共持续了半年多时间,参战兵力达十

个师团、

个旅团、一个战车师团,及当时所有残留的骑兵部队,确系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规模最大的一次一连串的大军作战。打通大陆作战之构想,系以黄河南岸之“霸王城”为基点,先征服平汉铁路之南半段,进而攻占长沙、衡阳、桂林、柳州、南宁,打通湘桂两线及粤汉两线,全程共一千四百公里。大本营参谋总长杉山元大将上奏曰:一,为阻止美在华空军向我本土袭击,拟彻底毁灭其位于桂林、柳州等处之基地。二,缅甸地区,今后拟实施弹性作战方针……

这个什么“一号作战”,我叔爷到死都不知道。当时,我那前往衡阳的叔爷所知道的只有:他又成了“粮子”,又吃粮了。二“粮子”就是兵。当兵就是吃粮。这是我家乡的父老乡亲对“兵”和“当兵”的释义。其实说“释义”也并不确切,因为他们基本上没说过“兵”和“当兵”这个词,大凡街坊上一过兵,他们说的就是粮子来了;大凡谁当了兵,那就是谁去吃粮了。而我叔爷已经不止一次当过兵。

当时,我叔爷还知道的是:衡阳是个大地方,好玩。

我叔爷之所以知道衡阳是个大地方,好玩,是因为他在以往吃粮时,来过衡阳。

我叔爷一说起衡阳就口沫飞溅,那是显示他到过大地方的自豪,他说衡阳那个大呀……哎呀呀……啧啧……

我叔爷说的衡阳那个大,大到什么程度呢?那就是将十个白沙老街(新宁白沙老街是我叔爷的家乡,当然也就是我的家乡)加起来,也没有衡阳的一条街长,更别说衡阳的火车站和衡阳的那条大江了。“火车,你们见过火车么?”我叔爷说起火车,似乎有点恨自己的口才不足,他简直形容不出那火车的样式,只能学着火车的鸣叫,和那火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再做出吓人的样子,说,你们把全白沙街的人都喊去,看能推得那火车动么?嘿嘿,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你们只有见到了火车,才知道什么是不能推的。有火车就必有火车站,就好比犁田的牛得有个牛栏,拉车的马得有个马厩,那火车站就是火车困觉、歇息的地方,衡阳那火车困觉、歇息的地方啊,全天下第一!

说到衡阳的那条大江,我叔爷的话则简直就有为之折服、唏嘘不已而又舍我其谁(除了他,还有谁知道呢)的味道了。我叔爷说衡阳的那条江那个长啊,那个宽啊,那个气势啊,那个热闹啊,(你们)老街人有谁见过?没有吧,只有我吧!我叔爷说那条江能一口气说上半个时辰,因为新宁白沙老街门前也有一条江,名唤扶夷江,一涨大水时,也够得上宽的了,因此我叔爷非得以衡阳的那条江来压倒扶夷江不可。而他讲江水,讲江里的船,原本就是有口才的。“……轮船、轮船,你们又没见过的吧!这扶夷江里从来都没有过轮船吧!那能开轮船的江,你们说,该是个什么样?那江面,该有多宽呢?全天下第一!”我叔爷又说了个全天下第一。“衡阳那轮渡码头,是两艘轮船对开啊!这一艘开过来,那一艘开过去,你们说,一天得过多少人?又哪里有那么多人过江、他们过江去干什么呢?那是做生意的老板和上班的工人哪!工人,你们知道吗?不要种地,不用自己划船,他们靠的是工厂……那江两岸,嘿,全是商铺、工厂,一眼望不到头哇!你们说该有多少人过江,不用轮船行吗?……帆船,帆船当然是有的啦,可人家江里的帆船有多大?都是竖的三张桅杆挂的是三张帆,咱这扶夷江里有吗?没有,连挂两张帆的都没有。那三桅帆船,你们知道能装多重?几千石哪!哎,你说木排,人家那江里,当然也有木排啦,只是那木排有多宽,连起来又有多长呢?咱这白沙老街,也就和它差不多吧……人家那木排往下放去时,一排连着一排,就等于是咱这一条一条的老街在江面移动哪!……”

我叔爷虽然没有说出壮哉雄哉!但他说着说着就来了哎呀呀……啧啧,只是他说到那哎呀呀时,往往便不往下面说了,暂且打住,如同说书一样的得卖个关子,因为他接着要说的是衡阳的妓院和戏院了。哎呀呀,衡阳的妓院那才叫妓院呢!哎呀呀,衡阳的戏院那才叫戏院呢!白沙老街的人,你们见过么?进去过么?而我叔爷一回味起那妓院戏院,便会不由自主地啧啧起来。

我曾问过我叔爷。我说叔爷你到底进过衡阳的妓院没有?我是想要我叔爷在我面前老实交待。因为在我会喊叔爷时,他就是个瞎子,不但街坊邻居在背后喊他瞎子,就连我父母亲,也在背后喊他瞎子,以致于我在学会喊叔爷的同时,也学会了在背后喊他瞎子。他这个瞎子其实只是右眼全瞎,左眼还有那么一点点光。但瞎了的那只眼睛完全干瘪了进去,还有一点点光的那只眼睛也是往里眍着,让人担心那一点点光也会很快就被眍得不见了。在我问他到底进过妓院没有时,我当然已经到了有性意识的年龄,已经懂得男女之间的事了。我是不太相信像他那个样子的人也能进妓院。

我叔爷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嘿嘿地笑。大概是要在我这个晚辈面前保持点尊严。他既不承让,也不否认,嘿嘿地笑了一气后迸出一句:“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你叔爷我没瞎眼睛时,也是个英俊后生呢!那衡阳,原本是好玩哪!”

到得我再大些时,我才知道我叔爷原来是当国民党的兵去的衡阳,这让我有点害怕。我不是害怕他这个曾是国民党的兵会对我实施什么阶级报复,而是怕他会受到无产阶级专政。可他在我们白沙老街,即算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样的运动中,也没有被抓去游街示众,就连他的崽女,亦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因为他没有崽女!他一直是人一个,卵一条,连茅草屋子都没有一间。“河里洗澡庙里歇”,正是对他生活的写照。他住的是白沙上街的一个破庙。而且街坊人都知道,他当国民党的兵是专替别人顶壮丁,虽然成了国民党的兵,但每次都是不到一年,或半年,甚或几个月,就逃了回来。他是国民党兵的逃兵!这逃兵就说明他还是具有无产阶级立场的。更何况他无论在解放前,还是解放后,都是穷得连叮当都不响的真正的无产阶级。为什么说穷得连叮当都不响呢?因为他没有敲得叮当响的鼎锅,他煮饭的那个锅子,是借了人家的(人家当然也没打算要回)。后来,我终于知道他参加过衡阳血战。他那眼睛,就是在衡阳血战中被打瞎的。我想,他怎么光说衡阳好玩,不跟我说那血战呢?原来他那时是不敢讲。他怕讲出自己参加过血战的事,那就是帮国民党打过仗。

而在他又一次成为粮子、又一次吃粮去衡阳时,他的确是不知道要去打仗的。三

我叔爷当时虽然只知道衡阳是个大地方,好玩,不知道他这一去是要和衡阳共存亡(如果知道,他也许早就和前几次吃粮一样,在半路上就撒脚丫子开溜了;他是一心想就着这次吃粮的机会,再去衡阳好好地看一看,好好地玩一玩,抽空子再去那妓院戏院风光风光,然后再寻机开溜……),因而依然如同往常一样无所顾忌、甚至兴致勃勃地去吃粮,但奉命守卫衡阳的这支部队的高级长官们却忧心忡忡。

这支部队的最高长官是军长方先觉中将。其下辖三个师:第三师师长周庆祥少将,第十预备师师长葛先才少将,第一九〇师师长容有略少将。方先觉是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生,周庆祥和葛先才同为军校第四期毕业生,容有略则是军校第一期毕业生。

这是国军陆军第十军。

第十军的前身为黄埔教导团,北伐时扩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三师。第三师又被称为老三师,老三师的将领有钱大钧、李玉堂、蒋超雄、方先觉、葛先才、周庆祥等。历届第十军的军师长也多是老三师的旧部将领。民国二十九年,预十师编入第十军建制。

预十师成立于浙江,浙江是蒋介石的老家;预十师的士兵浙籍、湘籍参半。名闻天下的“湘勇”,正是毛泽东的老乡。第十军士兵则以湖南籍者为多。换句话说,血战衡阳的士兵,就是以蒋介石和毛泽东的老乡为主。

陆军第十军的军长、师长们在接到最高统帅部令他们务必固守衡阳的命令时,心中就有不祥之兆:此次守卫衡阳,凶多吉少!极有可能便是全军覆没,因为他们最清楚自己的兵力和装备。

于是,当我叔爷坐上装新兵的闷罐子车,往被他称为好玩的大地方衡阳开来时,军长方先觉正在蹙眉愁思。

第十军在几个月前刚参加过常德会战。作为援军,方先觉率领的第十军最先抵达常德附近,但立即遭到早就作好准备的数倍日军的拦击,虽说他的第三师终于接出了死守常德的余程万师长,但全军伤亡惨重,元气已经大伤。

方先觉清楚,自己这个在第三次长沙会战中因战功卓巨、获得“飞虎旗”最高荣誉、并被命名为“泰山军”的部队,经过常德会战后,所剩人员已不到编制数的一半,而能直接投入一线的战斗兵员更为匮乏。他将非战斗兵员计算在内,自他这位军长以下,共计尚有一万七千六百余人。这一万七千六百余人中,还包括了军直属辎重兵团、通信营、卫生队、野战医院等等;这一万七千六百余人中,真正能战斗的官兵,包括军直属部队在内,其实不过一万四千余人。在非战斗部队中,虽然可挑选出一部分可战官兵,但无武器装备。“常德之仗,惨啊!”方先觉不由地叹了口气。

他这声叹息,不仅是叹息守卫常德的第五十七师八千余人,最后只救得师长余程万和两位团长及官兵八十余人,更是叹息他的第十军。当时他属下的三个师,预十师师长孙明瑾和参谋主任陈飞龙阵亡,副师长葛先才、团长陈希尧、李绶光重伤,团长李长和生死不明……第三师在攻占德山接出余程万时,伤亡亦不小,而一九〇师到此时的官兵总额,才一千二百人。

一千二百人的一个师,能称之为师吗?

日军用以攻衡阳的兵力,则最少是两个师团。日军一个师团可是相当于国军的六个师呵!

以残缺不全的一个军,以武器、弹药、装备、给养统统都成问题的部队,去抵挡日寇两个完整的精锐师团,方先觉能不忧心忡忡吗?

为了解决他这第十军兵员不足的问题,最高统帅部在大战即将来临之际,已下达了一道命令。这个命令是:一九〇师后调,将该师现有兵卒全部分拨至第三师及预备第十师,仅留下班长以上各级军事干部及业务人员,到指定地点接收新兵,加以训练,期满归建。

方先觉虽然不敢明说最高统帅部荒唐,但最高统帅部的这道命令却让他觉得实在是荒唐之至。大战一触即发,敌人能容许你从容地接收新兵,加以训练,期满归建吗?倘若真的将一九〇师后调,现有兵卒全部分拨,班长以上各级军事干部及业务人员又全接收新兵去了,那么大战一经打响,一九〇师不但不可能归建,就连有战斗经验的骨干,也全没了。

不知是不是最高统帅部发觉了这道命令的欠妥之处,很快,最高统帅部的命令就变了,不要一九〇师后调了,而是派桂籍新十九师归方先觉指挥,参加衡阳之战。

终于来了一个师!方先觉总算嘘了一口气。只是他这口气还刚嘘完,最高统帅部的命令又变了:新十九师另有任务调回广西,改派第五

十四

师配属第十军。而五十四师其实只有师部及一个步兵团在衡阳,担任飞机场的警卫勤务。另外两个步兵团在其他地区值勤,根本就没来衡阳报到。

没来报到的这两个团意味着什么呢?是否意味着五十四师在保留这两个团的实力呢?方先觉虽然不愿意这么去想,但事实就是如此,配属他指挥的五十四师只有一个师部在他手下,这个师部直属部队,能战之兵,仅有特务连和工兵连两个连而已,五十四师在城内等于是一个光杆师部。至于那个守飞机场的步兵团,他恐怕也不能寄予太大的希望。这个“也不能寄予太大的希望”,就是不一定会执行他要求死守的命令……

大战即临,最高统帅部就是如此为必须死守衡阳的第十军补充、调派兵力。命令乱下,朝令夕改,瞎忙乱动……动来动去,第十军还是原来的第十军,兵力补充成为一句空话……

方先觉忧虑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蓦地,电话铃急骤地响了。“军长,委员长电话!”

一听说是最高统帅的电话,方先觉顿时为之一振。

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委员长亲自打来电话更令人振奋的呢?他所期待的,不就是委员长给他解决所有问题的良方么?

方先觉疾步跑去,抓过电话,全身笔挺。“报告委员长,我是方先觉!”

方先觉,字鸣玉,这位委员长的学生,在战场上自连长干起,尔后营长、团长、副师长、师长、直至军长。在委员长——校长的眼里,他这个学生自然是没有辜负期望,而在他的心目中,委员长——校长则是对他信任有加,否则,衡阳这么重要的战略要地,也就不会单单交给他来守卫了。至于在大战即临时胡乱下达的命令,则应是最高统帅部那些幕僚们所为!?这不,正当他为此忧虑时,委员长亲自打电话来了。

委员长的电话,正是眼下炎夏盛暑时的及时雨啊!委员长所交办、部署、安排、指挥的一切,是毋容质疑的啊!

其实不唯是方先觉,几乎所有从黄埔军校毕业的国军将领,对委员长——校长,是从不,或很少置疑的。无论战事发展得如何不可收拾,他们的领袖、委员长总是英明的,坏事就坏在委员长身边的人。因为中国从古至今,无论哪朝哪代,皇帝总是英明伟大的,身边总是潜伏着奸臣,围满了庸臣的。反过来说,如果连这些黄埔军校出来的将领们都对委员长质疑的话,委员长指挥的抗战也就根本无法抗了。

蒋委员长是从陪都重庆亲自给方先觉打来的电话。蒋委员长在电话中的话语显得是那样的亲切而又挚诚,既抚慰了方先觉和第十军,又勉励了守卫衡阳的众将士;还给了方先觉一个能立解危难的“二字密码”……

蒋委员长说:“鸣玉啊,你第十军常德之役,伤亡过半,装备兵员迄未补充,现又赋予衡阳核心守备战之重任。我知道你有难处啊!”

方先觉立即答道:“感谢委员长对第十军的关爱……”“此战,关系我抗战大局至钜,盼你第十军全军官兵,在此国难当前,人人发奋自勉,各个肩此重任,不负我对第十军之殷。我希望你第十军能固守衡阳两星期,但守期愈长愈好,尽量消耗敌人。”“是!是!”“我规定密码二字,你若战至力不从心时,将密码二字发出,我四

十八

小时解你衡阳之围,你是否有此信心啊?”

方先觉突然接到委员长亲自打来的电话,本来就激动不已,委员长的电话又不但是关爱、激励交加,而且给了他二字密码。有了这二字密码,到得实在无法支撑时,只须将它发出,委员长在四十八小时内就能解围,这不又等于是吃了定心丸么?第十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方先觉听了委员长的这句话后,立即昂然而答:“报告委员长,本军不惜任何牺牲,惟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堪以告慰委员长者,据近日来的观察,全军官兵无一人有怯敌之色,人人喜笑颜开,努力构筑工事备战,斗志极为高昂,现在厉兵秣马,准备与敌决一死战!誓死捍卫委员长所授‘泰山军’之威名。”

方先觉尽管用“人人喜笑颜开”来形容全军官兵的士气,并表示了死战决心,但对于衡阳到底能守多久,仍然不敢拍胸膛打包票,因为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兵力,是装备,是最具杀伤力的火炮,是有切实保障的后勤供给。

方先觉想着委员长既然亲自打来了电话,那么紧接着他就可以直接向委员长要兵、要枪、要炮、要弹药、要粮草、要供给了。“很好、很好、很好。”蒋委员长在听了方先觉表示与敌决一死战的话后,一连说了三个很好。

委员长的这三个很好,无疑让方先觉不能不有点受宠若惊。委员长接着说:“我已要第五集团军总司令杜聿明,从他的整四十八师,抽调一个摩托化战防炮营,配属你指挥。”

方先觉一听委员长亲自给他增派兵力,始是大为振奋,但一听只有一个营,又不免有些失望,他正要趁此再提到兵员枪炮弹药粮草时,电话那头,蒋委员长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祝你一战成功。”

电话,挂了。

立即挂了的电话,使得方先觉军长那有点受宠若惊的神态也立即消逝,余下的便依然是忧心如焚:这点兵力,能抵挡得住日军的精锐部队吗?虽说委员长亲自给他增派了兵力,但仅仅只是一个摩托化战防炮营而已;虽说他已有了委员长的二字密码,但至少也得在固守两星期后,才能将这密码发出的呀!

至少两星期……这两星期可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呵!如果衡阳在两星期内失守,委员长的严厉,方先觉和他的师长们也是知道的。就算委员长网开一面,若失守衡阳,影响整个战局,面对国人,第十军,也是罪无可逭。

方先觉和他的师长们,只能勉励将士,下定必死决心,与进犯日军死拼,以保证至少两个星期的固守。同时,又命令他们自己设法补充的一些新兵,迅即赶来衡阳报到。

我叔爷他们这批新兵,就是去补充第十军的。

我叔爷对于第十军的这些情况,当然亦是照样不知道,就连军长是谁,师长是谁,他当时也不知道。

可他后来竟不但认识了预十师师长,而且和师长有过对话,这于他是莫大的荣耀。这比之他在老街人面前夸耀自己去过衡阳那么大的地方来,不知要荣耀多少。不过他和师长的那次“对话”,是乞求师长不要枪毙他。四

我叔爷他们这批新兵,坐上了开往衡阳的火车。

从县城新兵训练营步行去两百多里外的铁路这段行程,本来是我叔爷最好逃跑的路程,可他想着那衡阳,想着往衡阳开的火车,想着有火车坐的滋味,他不但自己走得格外起劲,还鼓励着同行的快点加劲。

一坐进火车的闷罐子车厢,我叔爷兴奋了。呵呵,老子又坐上火车了,老子又能去衡阳了……

在火车车轮辗着铁轨发出的“咣东咣西”中,我叔爷想着那令他啧啧不已的衡阳就在前面时,心里的话儿终于憋不住了。“老涂,你去过衡阳没有?”他扯了扯坐在旁边的老涂。

我叔爷明明知道老涂不可能去过衡阳,但正是因为老涂没去过衡阳,他才想把自己不但去过衡阳,而且对衡阳熟悉得不得了的话对老涂说一说,才能使老涂成为听他诉说衡阳的知音。或者说,令老涂更加崇拜他,成为对他早就去过衡阳的又一个崇拜者。

老涂却勾着个脑壳,不吭声。“喂,老涂,你到底去过衡阳没有?!”他加大声音,且严厉了口气。

老涂依然勾着个脑壳,依然不吭声。“老涂,你他妈的哑啦?!”

从我叔爷那瘦小的身躯里,立即恶狠狠地迸出来这么一句。

我叔爷尽管已经去过衡阳,也就是说他已经不止一次吃过粮,但在这批前往衡阳的新兵队伍里,他仍然是个“新兵”。或者说是个不得不冒牌的新兵。

我这个不得不冒牌的新兵叔爷,怎么敢对老涂这么凶呢?大凡像我叔爷这样不得不冒牌的新兵,从又一次吃粮开始,就得处处装出是第一次吃粮的样子来,处处得小心谨慎,以防自己那曾经吃过粮的身份暴露出来。倘若那曾经吃过粮的身份被长官知晓,不惟是再也休想逃脱,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轻者坐牢,重者枪毙!

我叔爷之所以敢对老涂这么凶,因为他自认为老涂是他的“老乡徒弟”。

其实,这老涂只是我叔爷在县城新兵训练营认识的一个真正的新兵而已。

这新兵训练营,用我叔爷的话来说,那就是换衣吃饭的地方。只要一到了新兵训练营,身上那身脏得如同叫花般的单薄衣衫就能被剥下(像我叔爷这种吃粮的人,是绝不会穿件哪怕稍微齐整一点的衣裳去吃粮的,临到快走时,他必将身上的衣裳全部脱下,与人去换件烂衣裳,当然,好一点的衣裳换破烂衣裳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得给差价,而这差价于对方来说,又是划得来的,于是一笔以物易物的生意完成,我叔爷能得那么一丁点儿利润,对方也得了一身自认为满意的行头),换上一身黄衣服,腰间还能系上一根皮带(这根皮带,我叔爷以后又能去以物易物,赚取差价);换了那身黄衣服后,便是吃饭。不要钱的大锅饭,到哪里去找?到哪里去寻?不过这吃大锅饭也有技巧,或曰窍门。我叔爷的技巧或窍门是:当大锅饭一开,他立即冲上前去,第一件要紧的当然就是装饭装菜,他那第一碗却不是做死的装,而是平平即可;三两下扒完第一碗,忙装第二碗;第二碗亦如是,三两下扒完,便是第三碗,这第三碗可就得用饭铲垒紧再垒紧,堆满再堆满了,而后便是不慌不忙地吃,因为那饭桶里,已不可能再有多少。

我叔爷这吃大锅饭的技巧或窍门,其实有点像孙膑的赛马之法,以下者对其上者,以中者对其下者,以上者对其中者,三局两胜,肚子总比人家吃得饱。只不过他这吃大锅饭之法,也是经过磨炼才得出来的。他第一次吃粮时,别说这大锅饭抢人家不赢,受过的煎熬更是数不胜数。但我叔爷说,这就如同儿媳妇要想成婆婆,那就得熬。所以他认为长官打骂下属、老兵欺负新兵,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他觉得当兵配上“吃粮”这二字,那硬是绝了。因为没打仗时,餐餐有大锅饭吃,至于那饭是哪里来的,他才懒得去想也用不着他去想呢!倘若是打了个胜仗,那就更有好的吃,吃缴获敌人的哪、上司犒劳的哪、地方上慰问的哪;若是打了败仗成了溃兵没有吃的时,也能强问百姓要,捎带着摸点抢点哪,总之不会亏了自己的肚子。只是有一条,他把握得铁紧,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了自己的命。倘若命一丢了,那还有什么呢?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说我叔爷每一次当兵的目的都非常明确,第一是有饭吃,用不着自己操心;第二是保住吃饭的家伙,千万不能掉了。

我叔爷之所以认下老涂这个“老乡”,就是见老涂在新兵训练营吃大锅饭不行,太犯傻,还是像在家里吃红薯饭一样,等到老婆将红薯饭、盐菜汤摆上了桌,才正式摆开吃饭的架势。我叔爷见他吃了粮还是如此这般,竟然有点于心不忍,因为老涂是真正被征丁给征来的,他的老家离我叔爷的白沙老街相距有好几百里,且是在一个山旮旯里。那几百里外山旮旯里的人能知道些什么呢?我叔爷以老涂这个弱者不能不有他这个强者庇护的心理,就认了他这个其实不是老乡的老乡(像我叔爷这种人,是决不轻易认老乡的,因为他随时准备开溜,他开溜时,若有认识的老乡,一则怕老乡走漏风声,向长官告密;二则也怕连累了老乡。而老涂这个不是老乡的老乡,我叔爷则认为对他构不成威胁)。我叔爷将吃大锅饭的诀窍悄悄告诉了老涂,就自认为他已是老涂的师傅。

那天晚上,我叔爷在新兵训练营的宿营地,也就是县立中学礼堂那三合泥地板上摊开地铺睡觉时,见老涂竟然穿着新发的黄军衣往地铺上躺,便又于心不忍了。

我叔爷说,老涂,脱掉,脱掉,这么好的衣服你穿着睡,也不怕糟蹋了衣服?!我叔爷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剥得精光,将黄军衣折垫得熨熨帖帖,而后附着老涂的耳朵说,你将这好衣服糟蹋了,以后就难得换个好价。

老涂压根儿就没听懂我叔爷话里的意思,只是嘀咕着说,还怕糟蹋衣服呢,这条命只怕都会被糟蹋得没了。“你说什么,什么?既然出来吃粮就不要怕死,怕死就别来吃粮啊!”我叔爷笑起来,“你以为吃粮是这么好吃的啊?”

不待老涂吭声,我叔爷又说:“吃粮不要自己种粮,连煮都不要自己煮,餐餐有现成的吃,隔三差五还有顿肥肉,你到哪里去吃这现成的饭和肉呵?!人心不足,人心不足。再说,吃粮就一定会死么?嘿嘿,嘿嘿……”“你倒是人一个卵一条,一个人吃了全家饱,可我呢,我家里还有个女人哪!”老涂依然小声地嘀嘀咕咕。

一听老涂说到女人,我叔爷来了兴趣。“喂,老涂,你家那个女人漂亮么?”

我叔爷一问老涂的女人是否漂亮,周围的新兵们都来了兴趣。“老涂,你那女人一定漂亮得跟天仙一样吧?”“老涂,漂亮女人那味道,硬是不一样吧?”

……

吃粮的到一起讲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惟一消遣和宣泄。可当这些吃粮的都以为从老涂的女人这个话题能得到许多兴奋的时候,老涂又像死狗一般,一声不吭了。

一个新兵见老涂如死狗一般一声不吭,便故意说道:“老涂,我见过你那女人,你那女人硬是长得漂亮,漂亮得就跟猪婆娘一样。不是有句俗话,当兵三年,见了猪婆娘喊貂蝉么。等到你再回家啊,你那女人就是貂蝉了……”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就连我叔爷也没有想到,这个新兵的话还没讲完,如死狗一般躺着的老涂竟一下跳了起来,发疯般朝这个新兵扑去。

老涂一边扑一边嚷,你骂我女人,我要掐死你这个王八蛋!

老涂那一扑,令我叔爷都傻了眼。老涂那是有板路的一扑,就好像猎狗扑猎物的招数,扑得凶,扑得准,一双青筋暴露的手照准那个新兵的喉咙猛掐过去。我叔爷在心里喊声不好,那新兵若被老涂扑住、掐住,不死都得被戳出几个血窟窿出来。我叔爷看得清楚,老涂那张开而又微屈的十个手指,此时简直就像挖土的十齿钉耙。

就在老涂要准确无误地扑住那个新兵,并掐住他的喉咙时,那个新兵竟毫不慌张,眼睛直直地盯着扑过来的老涂,连眨都不眨一下,待到老涂就要扑住他的那一瞬间,他只是略微动了动身子,便令老涂扑了个空。

我叔爷已经看出,这个新兵也决不会是头一次吃粮的,这个新兵和他一样,是经常做吃粮这勾当的,而且,此人受过专门训练,不是一般扛“汉阳造”的兵,因为他在略微动一动身子,便令老涂扑了空的当儿,有一只手,在令人难以察觉之际,其实已经将老涂带了一把,只是没有发力,倘若他真的发力,那老涂,会被他甩出几丈远。

扑了个空的老涂一爬起来,又要向那“猎物”扑去,这当儿,我叔爷一个箭步插上,挡住了老涂。

我叔爷虽然身子瘦小,但不是羸弱,他是属于那种瘦筋瘦骨有内劲且爆发力大的人。乡人尝言,像我叔爷这类瘦筋瘦骨的人,床上功夫了得!比之那些身高体大臃胖之人,不知要强到哪里去。我叔爷的床上功夫究竟怎样,不得而知,因为他一辈子都是打单身,没有正式娶过女人。相好当然是有的,但没有子女,而乡人又有床上功夫真正厉害与否,得看崽女是否生得多少之言。

且不论我那瘦筋瘦骨的叔爷床上功夫到底如何,仅他经过数次吃粮的摔打磨炼,打架的本事是绝对有的,否则他也不敢去扯架,更何况扯的是如同猎狗般的老涂和受过专门训练的“新兵”。

我叔爷是不愿意看着老涂吃亏。老涂若再闹下去,真惹得那个“新兵”上了火,他不死也得落个残疾,第二天的大锅饭,老涂就肯定吃不上。

我叔爷将老涂一挡,老涂不能再扑过去了,只是鼓着两只充满血丝的大眼,恨恨地四处巡扫。

那个“新兵”见老涂这模样,不紧不慢地说:“怎么,想找枪啊?你他妈的会不会玩枪呵?刚穿了两天黄皮子,就要来跟老子较真……”

刚说到这儿,这个“新兵”不说了,显见得他是怕说漏了嘴,将自己吃过粮的身份暴露出来。“睡觉睡觉。”他躺下了。

躺下的这位还真说准了,老涂就是想找枪,可枪还没发。于是老涂咬牙切齿地说,他就是要拿枪把讲他女人坏话的人打死。

于是新兵们都知道了,原来老涂是个装了火药的闷罐子,惹不得,特别是说不得他的女人。

新兵们不知道的是,老涂在未吃粮前是个猎户,他打猎物打得多,见猎物见得更多,所以他从地铺上向讲他女人坏话的人扑去时,那架势就如同猎狗扑猎物。而如果身边真有枪,他也的确是会玩的。

我叔爷当时也不知道老涂曾是猎户,他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老涂看做是他的徒弟,遂连拉带拽,使老涂返回了他的地铺。“老涂老涂,我们都不说你的女人了,好不好,你他妈的还是穿着黄皮子睡你的觉吧。”当我叔爷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按着老涂的双肩,要将他按到地铺上时,老涂却猛地一挣,又跳了起来。不过他这回一跳落下来时,竟双手捂脸,嘤嘤地、如同孩儿一般地哭了起来。

老涂这么嘤嘤地一哭,我叔爷想起早先吃粮时听北方老兵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像老涂这么一个窝囊废,也来吃粮,唉!

我叔爷为老涂的窝囊叹气时,那位压根儿已瞧不起老涂的“新兵”又迸出一句:“你他妈的哭丧!这还没上前线呢,你想要我们都背时啊?!”

我叔爷怕他俩的“战火”又起,便走到那个躺下的“新兵”身旁,坐下,说道:“兄弟,抽根纸烟不?”

我叔爷刚掏出纸烟盒,这位“新兵”便一把将纸烟盒抓过去,抓住纸烟盒的手指顺势在纸烟盒底部一弹,便弹出了一根纸烟,叼在嘴上。

我叔爷又掏出洋火,这位“新兵”将纸烟盒丢给我叔爷,仍旧是一只手抓过洋火盒,根本不用另一只手帮忙,“嚓”的便划燃一根,将烟点着,狠狠地一口,那烟就被他吸去了一大截。

这掏烟、划火、点烟的动作,都是在战场上一只手受伤后不能动弹的所为。这位“新兵”,可非等闲之辈。我叔爷心里,更有数了。“兄弟贵姓大名啊?”我叔爷问道。“宫得富。”“兄弟贵庚啊?”“

二十

又二。”“长小弟一岁,一岁。”我叔爷说,“宫兄专抽这老牌子纸烟,果然是好身手、好身手!”

我叔爷说的是他们这一行中的隐语,意即是老吃粮的了。“没钱时只好抽抽这老牌子。老弟你也不在哥哥我之下。”宫得富眯缝着眼,喷吐着烟雾。“嘿嘿,嘿嘿。”我叔爷笑了笑,对宫得富说出的隐语表示默认。他又摸出纸烟盒,这回是自己先叼上一支,点燃,然后再递支给宫得富,并替他点燃。“宫兄,老弟我求你一件事。”“既然是兄弟了,求什么求,有事只管讲。”宫得富吸着纸烟,话说得很气概。“老涂那厮冒犯了你,宫兄别和他一般见识,有什么事嘛,咱俩好说。”我叔爷轻声地说。“知道!”宫得富反问道,“你老弟贵姓大名?”“林满群,乡人都称我群满爷。咱俩以后相互照看着点……”“好说,好说。”宫得富答道,“那我以后也喊你群满爷。”

于是我叔爷和宫得富都狡黠地一笑,两人皆心照不宣,达成了默契。那就是你也别点破我这个“新兵”,我也不点破你那个“新兵”,咱俩彼此彼此,到时候就都脚底板抹油,开溜吧!

我叔爷尽管多次吃过粮,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兵贩子了,其实还是个糍粑心肠,他怕宫得富依然记恨老涂,便又说道:“那个老涂,宫兄你看在我的份上……”

我叔爷还没说完,宫得富就说:“嘿,我知道,他是你的徒弟,你就多顾着点他吧。在外也不容易、不容易。”

是个痛快人。我叔爷放了心。

我叔爷又走到老涂面前,轻声地暗示老涂说,吃粮不可怕,到时候,到时候你就跟着我吧,我保你顺利回家见到婆娘……

这话,我叔爷实在是不应该跟老涂讲的,因为吃粮开溜这种事,得做得绝密又绝密,稳当再稳当,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这是拿着脑袋在耍把戏的勾当。可我叔爷一则把老涂当成个不晓事理的乡里哈宝,二则总以师傅自居,好让老涂觉得他高明,以此获得些自以为是的满足。后来,他果然为此险些掉了脑袋。

我叔爷真把老涂当成了他的徒弟而多方照顾,老涂却似乎并不领情,从新兵训练营直到上了开往衡阳的火车,他就没和我叔爷说过几句顺畅的话。

这不,当我叔爷怀着对衡阳的“恋情”,希望他能回答几句让我叔爷高兴而又得意的话时,他迸出了这么一句:“去过怎样?没去过又怎样?”

老涂这话虽然火冲,虽然全不是对“师傅”应有的回话,但他终于回话了,这令我叔爷感到兴奋。

于是我叔爷又说起了去过衡阳的那种感觉,又开始来了哎呀呀……啧啧……正当我叔爷说得起劲时,传来长官严厉的话语。

长官那严厉话语的意思是,少说点他妈的不着边际的耍话,留着些精神,准备应付那不可知的一切吧!

我叔爷觉得有点奇怪了,这次去衡阳,跟往常硬是不一样,硬是像真的要和日本人打大仗。倘若是真的和日本人打大仗,那该怎么办呢?

他吃粮的动机是绝对的不纯。他的吃粮,可不是为了打仗。但如果有人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一上战场,一见到日本人就会害怕,是典型的怕死鬼,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这种人只是严格地按照他(们)吃粮的规矩办,吃粮就是吃粮,不要操心便能混个肚子饱。既然只是为了混个肚子饱,别的家国大事就与他无关了。

偏老涂傻乎乎的不懂味,在我叔爷听从了长官的话而噤声不语后,他嘀咕了一句:“要去送死了还不准人说话……”

老涂嘀咕的这一句,声音实在不大,可带队的长官偏偏就听见了,长官赶过来了。

长官那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里冒出了火:“你是说去送死吧,你他妈的这是扰乱军心!你再这么说些出师不利的话,小心老子枪毙你!”

长官的这句训斥,使得老涂浑身一颤。

我叔爷也仿佛觉得,这一次的吃粮的确不同于往常的吃粮,这一次,只怕是真的要有血光之灾呢!

我叔爷开始有点懊悔,懊悔自己不该老想着衡阳的乐趣,以至于进入了去送死的行列。早知如此,从县城一出来就该开溜……五

当我叔爷他们这批被征来的壮丁,也就是新兵、吃粮的,在火车闷罐厢里又是害怕,又是想着如何开溜时,衡阳的守军已经开始了紧张的工事构筑。

不知读者对战争中守军的工事构筑是否感兴趣,当我在有关资料中看到衡阳守军的工事构筑时,我是不但如获至宝而且是啧啧不已。因为我从未见过(读过)真正的防御工事。这里仅举担负守卫日军主攻点,即衡阳之南的预十师工事构筑:

预十师守卫的阵地上,所有的轻重机枪皆有掩蔽、全部布置为侧击,构成严密的交叉火网。凡属于面敌的阵地,全部削成断崖;其上缘设有手榴弹投掷壕;两高地之间鞍部前面,亦构成密集交叉火网,火网之前,布置有坚固的障碍物,障碍物外挖有既深又宽的外壕,壕底有掩盖的地堡;阵地上则挖有一米五深的电光式交通壕,交通壕连接全阵地;在交通壕背后或前面,挖有一米五深的散兵坑,各个散兵坑又与交通壕相通,坑口有遮阳避雨的设备,其上覆以伪装。预备队官兵在阵地后面山脚下,每人挖有一曲尺型单人掩蔽部。阵地前的地堡及反射堡,均有掩盖的交通壕通至主阵地。阵地上火力,又能掩护各地堡的安全……

这样的防御工事,如果以图标识,光看图就令我等非军事人员眼花缭乱。我曾就此问过军事专家,军事专家云,在那个年代,这样的防御工事的确令人赞叹。

这种令今日的军事专家都赞叹的防御工事,是在该师师长葛先才的亲自指导下构筑完成的。

葛先才选择构筑这种防御工事所在的主阵地,正面小,树木多,遮蔽良好,适合于兵力集结,火力更能集中。而且在阵地背后运动兵力,敌人完全看不见,部队调动、增援、弹药输送、伤兵后运、炊事兵三餐往返等等,皆不易受敌人火力威胁。

在我所看过的有关叙写战场上指挥员的运筹决断中,从未见过说指挥员将炊事兵送三餐饭也在其考虑之中的。而战场上的实际情况是,炊事兵送的那三餐饭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炊事兵一往阵地送饭,就被敌人的火力毙伤,阵地上的官兵们没有饭吃,那会是个什么情形?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这个定律是适用于每个生灵的。

据资料介绍,当时在衡阳防御主阵地上构筑工事的官兵根本未把即将到来的血战放在心上。仿佛他们面临的,不是强敌压境,不是生死系于瞬间。无怪乎方先觉军长向委员长报告说:“全军官兵无一人有怯敌之色,人人喜笑颜开,努力构筑工事备战,斗志极为高昂,现在厉兵秣马,准备与敌决一死战!”

这“人人喜笑颜开”也许是方军长用词不当,因为官兵们毕竟面临的是恶战,是死亡,而不是什么喜事。但构筑工事的官兵们精神抖擞,甚至相互开着玩笑,倒是实在的不假。试想,第十军以一万七千多人,在超过十万日军的围攻下,孤军血战,最后坚守了四十七天,倘若没有高昂的士气,能做得到吗?

如果不是亲身参加过国军对日作战的人,对国军这种要么是视死如归、气壮山河,要么是一触即溃、惟恐逃之不及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无法理解。守卫衡阳的士兵那种丝毫也不畏惧强敌的场面,是我叔爷亲眼所见。我叔爷后来说,阵地上这种高亢的士气,和他们这些“新兵”相比,真是一个如高山,一个是平地上的凹坑。

正是基于此,我为我叔爷、宫得富他们在开往衡阳途中的表现,不能不感到有点儿羞耻。

一方面是同仇敌忾,视死如归,不把要和日寇的血战放在眼里,那该是何等的民族气概!一方面是以当兵为白吃粮,寻空子便开溜,溜走后又去白吃粮,那该是何等的龌龊,何等的损我民族之大义,何等的为我热血之辈所不耻!我叔爷、宫得富他们当时就是些龌龊之辈。然而,我叔爷说起他们的行径,却有千条万条理由。我叔爷曾说,你们是不养崽不晓得屄痛呢!你们也生到那个时候啰,也变成那个时候的我们啰,你们只怕连我都不如!

我叔爷就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谁能奈何?

我这位谁也奈何不得的叔爷,就只怕、且服了他的师长。

守卫衡阳的第十军预十师师长,也就是亲自指导构筑防御工事的这位葛先才,对诸如我叔爷之类的兵贩子,早就有过深切的感性认识。

1939年春,日军攻占江西省城南昌后,继续向临川南下。

驻扎在抚河东岸李家渡的陆军第十预备师接到战区司令长官部命令,派一个团立即开赴西凉山区最南高地构筑预备阵地。

时任第十预备师二十八团团长的葛先才奉命执行这项任务。

葛先才率领全团渡过抚河,迅疾向目的地进发。

当这个团快赶到目的地时,情况突变:在前线抵御日军的部队已经溃退下来。

出现在葛先才眼前的溃兵,竟如洪水漫野,蜂拥往南而去。

日军正在向西凉山运动。

二十八团前去西凉山区最南高地构筑预备阵地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接应友军,可此时友军已经全线溃退,那么,部队是继续前进,还是撤回李家渡呢?

按照常规,在这种情况下,葛先才应当立即电告师长:友军已南溃而去,本团前面无友军,预筑工事地带情况不明,请师长定夺。师长在接到他的报告后,肯定会要他尽快回师。因为既然友军已经溃退,难道还要他孤军深入,难道还不以保存实力为重么?

然而,葛先才这位团长却没有急于向师长报告。

葛先才看着那漫野的溃兵,眉头越蹙越紧。胜负本兵家之常事,友军没能抵挡住日军的攻势,这不足为怪也不足为奇。然而,兵败不应当成为兵溃,后撤应当仍然是有组织、成建制,有序而行。像这样一旦失利,便自乱如溃堤的洪水一般胡乱奔窜的景象,正是国军长期形成的痼疾。

难道自己见了敌人,也要撒手而走么?

眉头越蹙越紧的葛先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将营长们召集拢来。

葛先才对营长们说,军人以杀敌为天职,本团虽然没有战斗任务,但是遇上敌人不战而退,乃军人之耻,因此他主张与敌人决一死战,上司如果追究下来,所有的责任由他团长一人承担。

葛先才为什么要征集营长们的意见呢?在这个团里,是战是撤,是继续前进还是后退,难道不是由他一人说了算吗?原来这个团所接受的命令,只是在西凉山构筑预备工事,并没有战斗任务。在没有战斗任务的前提下,团长也是不能硬性命令,强迫部属冒生命危险的。

倘若营长们不同意,倘若营长们认为应当后撤,倘若营长们坚持必须先向师长报告,他这个团长如果仍然坚持要与日寇决一死战的话,他也就只能振臂高呼,愿意和我一同死战的留下,不愿意的请随便,然后率领愿意留下的去进攻,去冒敌人的枪弹和自己上军事法庭的危险。

国军有一条“连坐法”,即诸如此类情况,在上级没有命令他们投入战斗的情况下,擅自行动,了得?!而团长的这一擅自行动,势必连累到营长们“连坐”。故而葛先才说所有的责任由他团长一人承担。

葛先才主张和敌人决一死战的话刚一落音,营长们便争先表态,均云遇上敌人不战而退,乃军人之耻,坚决跟随团长和日寇决一死战!若有不良后果,愿和团长一同承担!

营长们的呼应其实在葛先才的预料之中。作为一个部队的指挥,如果对自己的部属都不了解,他还配做这个指挥吗?这些营长们已跟随他多年,是生死与共的战友,焉有不和他一同行动之理!然而,在这完全可以不必要独当一面,完全可以避开敌人、安全撤回之际,营长们仍然愿意随他和日军决一死战的呼应,还是令葛先才激动不已。

葛先才立即命令,抢占高岗。

葛先才的团占据西凉山最南高地后,日军在距离他们一千三百米处的高地上扎下了营寨。

两军对峙,各自忙碌着构筑工事。

葛先才思谋着破敌之策。

根据两军对峙的形势,应当有三种方案。第一种方案是,自己据高岗而取守势,等待日军来攻。然以自己一个团的兵力,欲以守势胜敌,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他葛先才从来就是个不愿意等着挨打的人,他的一贯战法是进攻!因此,这第一种方案立即被他否定。第二种方案是,次日清晨出击。但这种出击势必在日军的火力笼罩中。一千多米距离的攻击前进,自己的部队必有相当大的伤亡才能接近敌人,待到接近敌人时,官兵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士气已是在三鼓之后,再要发动有效的攻击,难矣!故不拟采用。余下的第三种方案是,敌我在次日清晨皆采取攻势,那么将是一场遭遇战!倘若一成遭遇战,自己已失去先机。失去先机的战,葛先才也是不愿意打的。

如果说上述三种方案为上、中、下三策,则这三策都已为他否定。

葛先才要采取第四策,决定在即日晚上,夜袭敌军,打日寇一个措手不及。

葛先才要采取的这第四策,是分析了日军的心理的,因为骄横的日军绝想不到国军敢夜袭。因为在日军和国军的所有战斗中,国军很少取攻势,特别是夜袭。正因为日军绝想不到,所以才能攻其不备!

葛先才将夜袭战斗准备全部做好后,才电话告知师长。

葛先才的夜袭,果然一举成功,全歼日军警戒部队,攻毁日军前进阵地,一直攻抵其主阵地之前。

骄横的日军实在没想到国军也敢发动夜袭,在遭到骤然的猛烈打击后,紧缩阵地,全采守势。

双方进入了近距离攻防战中。

蓦地,葛先才团部的电话铃声急骤地响了。“团长,师参谋长电话。”

葛先才接过电话。“葛团长,天已放亮,敌机即将临空,你团立即停止攻击,迅速将部队后撤,脱离敌人!”

葛先才答曰,我军士气正旺,攻势正猛,怎能突然后撤?“不行,你必须立即撤退!”“参谋长,两军正在激战,我能安全撤退吗?”“至于你如何后撤,那是你的事。我只告诉你葛先才,第二十八团如有重大损失,你团长应负全部责任!”

一听此言,葛先才的火气上来了,他厉声答道:“本团任何损失,尚不至于要你参谋长负责。如果你参谋长命令要本团敌前撤退,那么本团因此而遭受的严重伤亡,甚至于败下阵来以至全团溃散,应由你参谋长负全部责任!近距离的激战,宁可全部战死,也不可轻易有所变动,动则乱,乱则溃,你知道吗?战场不是像你在陆军大学战术作业,可以随便更改!战场上一旦与敌接触开火,不是敌死,就是我亡;谁没有稳定性,谁就会失败。就是有错误,也必须错到底,与敌拼个同归于尽,绝对不可后撤。何况本团官兵现正斗志旺盛,为什么要撤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战场上你不懂的事多着呢!最好少出主张,没人说你无能!”“啪”地一声,葛先才将电话挂了。

就是这位视师参谋长为无能的团长,拒不执行撤退的命令,继续指挥部队猛攻,结果很快就攻破敌阵,迫使敌军全线后撤。

在日军全线后撤,第二十八团乘胜追击时,这位团长却发出了对敌人的赞叹,因为日军的后撤秩序井然。这位团长叹道:“此乃国军望尘莫及之处也,值得我国军借鉴。”

葛先才之所以敢于抗命,或者说他不得不抗命,是因为他深知当时若在敌前撤退,绝对危险。自己的官兵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日军的炮弹枪子,官兵会成为日军的活动靶,这就是“火力追击”之说。如果万一必须撤退,也只能在夜间进行,此为其一。其二,只要撤退命令一下,士兵必争先恐后乱跑,连排长不易掌握控制,准会自乱,一乱则不可收拾。最可怕者,官兵战斗意志一落千丈,尔后就不能作战了。士无斗志,战亦必败。故宁可与敌偕亡,也不能撤退。其三,怕敌机来袭,就不要打仗了吗?何况敌我近在咫尺,敌机亦不敢投弹扫射,惟恐误伤他自己人。这其实正是对空最安全地带。短兵相接,斗志,乃胜负之要素;攻防酣战之时,敌我机会均等,敌能杀我,我亦能杀敌,只看谁能挺得住,坚持到最后五分钟。

葛先才坚持到了最后五分钟。

首战告捷,全团士气更为振奋。第二天凌晨三时,葛先才又发动猛烈攻击,这又出乎日军意料之外。有道是一计不可二用,日军碰上的这个对手,却一而再地实行夜袭,简直是像疯子一样不顾一切!这“疯子”般的猛攻是:全团十八挺重机枪、八十一挺轻机枪同时开火;三十门大小口径迫击炮集中猛轰……震天撼地的喊声、杀声中,还夹杂着“还我兄弟命来”的哭叫声……就是在这如同疯子一般的猛烈攻击下,日军防线霎时间便被冲破,再一次弃尸遗械,被迫大幅度后撤。

两战皆捷!葛先才以战场抗命赢得的胜利声震江西。

然而,葛先才的二十八团亦损伤严重。战后,预十师得到一千名新兵补充,葛先才的团分派五百。这补充的一千名新兵中,竟有多数都是如同我叔爷那样的兵贩子!

自此后,这位西凉山之战的抗命团长,率领有着诸多兵贩子组成的部队,参加了第三次长沙会战,参加了救援常德之战……从团长到副师长、少将师长,他所带领的士兵,死在战场上的,重新补充进来的,究竟有多少像我叔爷那样的兵贩子,谁也说不清。只是像我叔爷那样的兵贩子,他是一眼便能看穿的!因此,我叔爷该会碰到什么样的命运,着实是难以预料的了。按照军律,对兵贩子可随时就地正法!六

随着蒸汽机头如憋足了劲的嘶鸣,挂有装载我叔爷这批新兵闷罐子车厢的火车开进了衡阳站。

我叔爷他们一下得车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偌大的衡阳站,人山人海,扶老携幼的,肩挑手提的,挤得不可开交。大人喊,小孩哭,一片混乱凄惨景象。车站轨道上,七八列载满人群的列车,在等待开出。那些列车上,不但车厢内挤得水泄不通,车厢顶上也挤满了人。若从远而望,如一条条死蚯蚓爬满了蠕动着的蚂蚁。

原来衡阳守军在昼夜加紧构筑工事进入备战的同时,军长方先觉决定“衡阳空城”——所有民众一律撤退疏散,不留下一人。“战争是军人的事!”方先觉这些从正规军校毕业出来的职业军人认为如是。

尽管方先觉命令:出动全军各级政工(其中当然包括宣传)人员,会同衡阳县政府,除文字宣传外,并口头劝导百姓,避免不必要之流血,迅即疏散,但他们的文字宣传,就是到处张贴一张同样的布告,大意是要打大仗了,城内百姓不得留住,限在几日内悉数离开。这本是为百姓着想的事,反而宣传得变了味,反而使得百姓只顾竞相逃离;因而尽管粤汉、湘桂两铁路局,将所有能调集的车辆开往衡阳东西两站,免费疏散战地群众:南行者乘粤汉路车,西行者乘湘桂路车;尽管军部派出参谋人员,协助各站办理疏散事宜,各站并派武装兵一排,维持秩序;辎重团派兵一连,照顾老幼,帮助百姓搬运物品上车。但逃难的混乱凄惨,仍然超出了想象。

秩序﹐于战乱百姓来说,只能是一个虚幻的名词。

对于衡阳保卫战的宣传,本可以是从战略地位、对全局的战略影响、大后方的安全、物资供应、交通枢纽,乃至对盟军的重大支持,等等等等,大做文章,大书标语口号,以唤起民众,取得全国、甚至世界各方面的支持。可惜这种宣传口号、宣传文章,他们是全然没有。每逢大战,国军统帅部似乎都只有那么一句:此战关系重大,关系到什么什么存亡。除此以外,便好像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了。由是不能不让人疑问:他们那各级政工人员、特别是宣传人员,到底在干些什么?!以我叔爷他们这些“新兵”上战场来说,他们别的都不知道,就知道他们(又)被征了丁,(又)吃粮来了。

好多年后,当我叔爷知道了一些新名词时,曾感叹地说,那什么宣传工作,他们实在是太差劲了。如果他们早有些宣传,老子也不会差点被崩了。

……

终于有列车喘息着、嘶吼着,挣扎着开动了起来。那些没能挤上车的,则坐在路轨旁,抱着孩子,搂着包袱,守着行李物品,顶着炎炎烈日,等待着下一列空车到来。他们那企盼着空车快点到来、希望自己能挤上下一趟车,害怕日本人就会打来的神色,让人真正领会到“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涵义。

看着这混乱的逃难景象,我叔爷和宫得富交换了一下狡黠的眼色。

他俩是想趁着这混乱逃跑么?否也。他俩没有这么傻,在这儿想逃跑,那是白日做梦。他俩那狡黠的眼色,是互相通知对方,老兄(老弟),看样子真的有大仗打,咱俩就看运气和机会了,谁能逃脱,那就看谁的本事!老兄(老弟),你放心,如果你有逃的机会,而我没有的话,我决不会出卖你……

这两个多次吃过粮的老兵贩子没想到的是,出卖他们的,是那个跟在他俩后面一声不吭的老涂。七

我叔爷和宫得富、老涂被编入同一个排。

他们立即加入了构筑工事的行列。

对于构筑工事,我叔爷和宫得富也称得上行家,要如何挖坑才能既省劲又快捷,要如何垒砌才能使自己的掩体舒服一些,他俩都会。可他俩才不愿意把些力气使在这上面呢。他俩各自琢磨着的,就是如何选择有利时机,趁着枪炮儿还没打着自己时,溜之大吉。

新兵们的到来,使老兵们多了许多快活。因为他们既可以在新兵面前摆老资格的谱,又能拿新兵取笑。“喂,兄弟,有纸烟吗?”一个老兵走到老涂面前。

老涂是不抽纸烟也抽不起纸烟的,他在家里抽的是水烟筒,烟叶是自家种的旱烟。被征丁吃粮后,舍不得带那水烟筒出来,怕丢了那铜制的好烟筒,改抽了喇叭筒。

老涂摇了摇头。

老涂摇了头后,就连那自个儿抽的用纸卷的旱烟都没拿出来请这位老兵抽。这位老兵并没发火,只是围着老涂转圈儿,如看一个怪物:“呵,穿上了二尺五,连盒纸烟都舍不得买,兄弟啊,你也太小气了一点,现时还不抽纸烟,只怕你以后就再抽不上喽!”

我叔爷知道这老兵不是专为一根纸烟而冲老涂去的,这老兵是在没事找茬儿。这老兵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要显摆显摆自己而已。接下来,他该在军事技术上教训老涂、出老涂的洋相了。“怎么样,兄弟,给老哥露一手,敢把手榴弹的盖儿揭开么?”

我叔爷怕老涂吃亏,谁叫自己把他认作是徒弟了呢。我叔爷忙掏出自己的纸烟:“长官,我这里有纸烟,你抽,你请抽。”

我叔爷故意喊他长官。

这位老兵眯缝起眼睛,看了看我叔爷手里的烟盒牌子,朝宫得富走去。

宫得富一见他走来,脸上立即堆满笑:“长官,我这有好牌子的,你来一根!”

老兵接过宫得富的纸烟,夹到耳朵根上,又从纸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到嘴上。

宫得富忙替他将火点上。“你们这三位,一起来的?”

宫得富听着这位老兵故意打起的官腔,心里不禁暗暗好笑,因为这种官腔,他也曾多次打过,目的无非就是吓唬吓唬新兵,从新兵那里得些“孝敬”,让新兵为自己效点劳,像长官使唤勤务兵一样地使唤使唤。“嘿,是的,是的。我们三人是一起来的。”宫得富故意点头哈腰。“你们两个,”老兵指了指宫得富和我叔爷,“还蛮灵泛的,不错不错。那位老兄,怎么的就不会说些人话呀?光会摇头,哑巴啦?!”

老兵转过身,看着老涂,伸出右手中指,朝左手拇指和食指弯成的圆圈中穿过去,做了个猥亵的动作。

我叔爷明白那猥亵动作的意思,那是说,哑巴干老婆,直捅,没有别的话说。因为他不会说。“哑巴也能来我们第十军?真他妈的晦气。”老兵又对着宫得富和我叔爷说,“我们这第十军,你俩知道么?大名鼎鼎的泰山军!蒋委员长亲自命名的!泰山,谁能撼动?老子当年战长沙,就是跟着我们团长,咱现在的师长,与小日本那个斗啊!天上是小日本的飞机,‘呼’地来一群,‘呼’地又来一群,他妈的飞得真低,就从你头上飞过,扔下的炸弹,就在你身旁爆了,那扫来的机枪子弹,‘啾——啾’,你还没明白过来,完了,去阎王那儿报到了。兄弟,怕不?子弹虽说是不长眼的,可它偏认得你们这些新来的呢!”

老兵突然打住,故意地然后双眼死死地瞅着宫得富。宫得富忙装作害怕不已的样,说,那怎么办,怎么办?

老兵瞧着宫得富那害怕的样,哈哈大笑起来。“兄弟你是个老实人,我就不吓唬你了。怎么办?有什么可怕的。他扔他的炸弹,他扫他的机枪,咱不睬!咱就等着他小日本的步兵冲上来,咱和小日本贴得越近,那飞机的炸弹就不敢扔,机枪就不敢扫,他那飞机成了×鸟!那小日本的凶劲啊,别说,咱还真佩服,冲到咱阵地前的死光了,第二拨又冲了上来,踩着他皇军的尸体,硬是只往前冲不往后退。他妈的还真越打越多,多得咱还真的顶不住了。这当儿,咱老团长,咱现在的师长,吹起了冲锋号……”

这位老兵说的“当年战长沙”,是指第三次长沙保卫战。当时奉令固守长沙的是第十军,军长李玉堂;陆军第十预备师则已编入第十军建制,方先觉任师长。时已为预十师副师长的葛先才又领衔团长,与原三十团团长对调,独当一面。

是日,天刚放亮,日军的炮弹即如暴雨般向三十团南面阵地倾泻,与此同时,日空军每次出动

十二

架飞机,低空集中于南区,川流不息地轮番轰炸扫射。

所有阵地附近的民房,均被轰炸、起火燃烧;炸弹、炮弹、手榴弹、爆炸后的火药烟,激起的沙土灰尘,与烧房屋之浓烟火焰,混成一片,遮蔽空间,十米外看不清物体。

日军指挥官已下了铁的命令,不惜任何代价,务必在该日攻破南门。

敌步兵如海潮一般向三十团猛扑,一股潮水退去,另一股又迅猛扑来……

从清晨战至中午,攻守双方皆伤亡惨重。

三十团阵地虽仍然屹立,但日军兵力愈打愈多,三十团兵力愈战愈少,已无法支持到黄昏。

在这形势极端危急之际,葛先才孤注一掷,毅然决定弃守为攻,以冲锋号音令全团出击。

他命令各营营长,但听团部冲锋号音,立即开始向日军猛攻,不惜任何牺牲,有进无退,违令者杀!又令团迫击炮连,闻冲锋号音响起,迫击炮加速发射,把所有的炮弹都给我向日寇轰去!然后他才打电话告诉师长方先觉,决计出击,以攻代守。

葛先才从卫士手中接过一支德国造二十响连发驳壳枪,又将一个装满子弹的预备弹夹放入军衣左边口袋里,另数十发子弹放进右边口袋里。

他命令司号长吹响冲锋号。

硝烟弥漫的古城长沙,被日军炮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战场上,蓦地,冲锋号角划破长空,其声已不惟嘹亮,更是雄壮凄凉。

团部的冲锋号一响,各营连号兵,十几只军号,各带其部队番号,同时吹响冲锋号音。

霎时间,全团一声呐喊,官兵们跃出掩体,奋不顾身,向敌冲去,杀声、号声、密集的枪炮声,其威之赫赫,势不可挡。

葛先才挥动驳壳枪,率领团部警卫兵、传令兵、勤杂人员,狂吼着直往敌阵而冲,就连送饭的炊事兵,也手执扁担,加入了冲锋行列。

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了个晕头转向,他们弄不清到底来了多少反攻部队,但闻冲锋号声连绵不断,但见密集的迫击炮弹倾泻而下,迎面而来的俱是些敢死队员……皇军的气焰,在这一刻如遭暴雨淋顶,他们也不能不惊慌失措了。忽然间,敌阵枪声全部停止,日军掉头狂奔,跑在后面者被冲锋队员悉数击毙。葛先才率队冲出一里多路,直至水稻田边缘,才以号音停止冲刺。而敌人则全部后撤约二千五百米才停止。

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上将,在湘江西岸岳麓山指挥所见此情景,大喜过望,立即命令岳麓山炮兵阵地,以

十五

公分重炮向敌狠狠轰击。“给我轰、轰,狠狠地轰!”

数日来,重炮正因为敌我距离太接近,不敢发射,惟恐误伤自己人。此时大好机会已到,憋足了劲的炮兵听得一声令下,立时重炮齐发,直落敌群。

刚刚喘过一口气来的日军,顿遭天降之轰,群炮覆盖下,抱头鼠窜都无路可走。“给我接通第十军军部,要李玉堂接电话!”薛岳高兴地喊道。“李军长,南门外出击者,是哪一个部队?”薛岳问道。“报告司令长官,南门外出击者,是预十师葛先才全团。”“攻得好,攻得好啊,葛团长了不起,了不起!我要为他请功、请功!”薛岳说完,感觉赞犹未尽,又叮嘱道,“你把我的话告诉他,告诉他!”

就连葛先才自己也没想到,他此次破釜沉舟、弃守为攻、毅然出击之行动,奠定了第三次长沙会战胜利的基础。当日下午,日军未能再组织起攻击;第二天,对长沙的攻击亦大为减弱,而在黄昏后,国军援军赶到,外围第四军首先攻抵长沙黄土岭,形成对日寇的反包围之势……

葛先才以冲锋号音命令全团弃守为攻、主动出击这一天,是一九四二年元月一日。

当晚,蒋介石发来电令,晋升葛先才为少将;第十军军长李玉堂获青天白日勋章一枚,不数日,李玉堂晋升任第二十七兵团副司令官;预十师师长方先觉少将升任第十军中将军长。

湖南媒体纷纷在头版头条刊载大幅文章,称葛先才为赵子龙第二。“你们还不知道我们师长的大名吧?”老兵突然问。

宫得富和我叔爷的确还不知道师长的大名。“师长贵姓葛,大名先才!他身边有个卫士,名叫韩在友,那才叫胆大包天呢!杀人如杀鸡,什么样的鬼子在他眼里,都是瘟鸡一只。他手中一支驳壳枪,三十米开外射麻雀,百发百中!战长沙那会,小日本飞机在头顶轰炸,他老兄倒好,躺在地上睡着了。一颗炸弹落在团部附近,炸平了三四间房,把他给震醒了。这老兄坐起来,揉揉眼睛,指着小日本的飞机直骂娘。团长正在考虑冲锋出击的事,嫌他骂得烦人,喝道,你骂它它也听不见,滚远点,不要在这里打扰我。他提起驳壳枪就走了。你们说他到哪里去了?这老兄,上了火线。他上火线干吗?来唬我们的连长排长,说是团长要他来看看,看看你们这些家伙有没有偷懒。这老兄把打仗看成是干活了。当时我就在那阵地上,我们都知道他是假传‘圣旨’,我就对他说,韩在友,都说你枪法很准,前面不远处土堆后面,藏有鬼子,不时伸出枪来向我射击,你准备好,等他冒出头来,给他一枪,如果打倒了,我请你的客。韩在友这名字本来是只有长官才能喊的,可我是什么人,打西凉山就跟着团长的。你们听好了,老兵见官大一级。只有我才能喊他韩在友。你们若见了,得毕恭毕敬地喊韩卫士长。知道吗?他老兄听我这么一说,回答道,说话算数,看我的。他将驳壳枪抓在手里,转了两转,猛地抬手就是一枪,那个冒出头来打冷枪的鬼子,被他报销了。他两枪击毙两个鬼子后,说是怕团长找他有事,提着驳壳枪,走了。这老兄回到团部,得意地对团长说,他刚才到第六连阵地去转了转,两枪打死两个鬼子。团长说他吹牛,他说有我作证,还要请他的客。这位老兄说出了我的名字,团长才相信,团长也就更加记得我了。团长见他那得意的样子,说要替他去请射击奖。他说在奖章中从未听说有射击奖。团长说,那就要军政部特意为你制作一枚啦。他知道那是团长在逗他的,把双眼一闭两手一摊,做个他是无法得奖的怪相,走开数步,一屁股坐到地上,又躺下了……”“要说我服谁,我就服了这韩在友。”老兵说。

这位老兵说的故事,还真让宫得富和我叔爷听入了神,也从此记住了韩在友这个名字。而在第二天,他俩还真见识了师长的这个卫士。

宫得富和我叔爷竟催促着老兵继续说那长沙之仗。宫得富又敬过去一支纸烟。“开始我说到哪了?”老兵抽着宫得富敬的纸烟,问。“说到师长亲自吹冲锋号。”“那时还是团长。”老兵说,“不过称师长也没错,咱团长那时本已是副师长,自愿来带咱团的。你老兄说什么,师长亲自吹冲锋号?师长哪能亲自吹呢,是命令司号长吹。这冲锋号一吹,就是说,咱不守了,咱也攻他娘的,大不了同归于尽……”

老兵又打住,这回是双眼死死地瞅着我叔爷。

我叔爷装那害怕的样子装得不太像,这位老兵觉得不过瘾,便说:“这位兄弟,你没读过书吧,不懂同归于尽的意思吧,那就是和日本人死到一堆。咱那死在长沙的弟兄们,就都是和日本人抱在一起,滚在一起的。”

老兵这么一说,我叔爷不知是真的有点害怕,还是那装相进入了角色,浑身颤抖了一下。

我叔爷一颤抖,老兵开心了。“呵呵,兄弟你害怕了,害怕了。兄弟你还没有老婆吧?”

我叔爷点了点头。“兄弟,没有老婆就好,反正是人一个,卵一条,死就死吧,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宫得富说,我也没有老婆,但那个“哑巴”有老婆。“哑巴”的老婆漂亮得像天仙。

一听说哑巴有老婆,而且漂亮得像天仙,老兵对老涂重新来了兴趣。“那哑巴叫什么啊?”

宫得富说,他叫老涂,涂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有个谁都说不得的老婆,你说他老婆不好看嘛,他要跟你拼命;你说他老婆长得好看嘛,他也要跟你拼命……

宫得富要挑唆这老兵去治一治老涂。“宫得富!”我叔爷喊了一声,“你少说人家老涂!”“嗬,嗬,看来这位兄弟和那哑巴关系不一般。”老兵走到我叔爷和老涂的中间,眯缝着眼睛,看看我叔爷,又看着老涂,“哑巴,你那老婆是给这位兄弟睡过吧,他这么顾着你。”

老兵这么一说,老涂的牙齿咬得格格响,抓在手里的一块干泥坨被他捏得粉碎。“嗬,嗬,哑巴,手劲还不小嘛。怎么?想跟老子过过招。”

我叔爷忙掏出纸烟,霸蛮塞到老兵手里,说:“长官,长官,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个哑巴、哑巴,哑巴的老婆怎么能跟我睡呢?他是我的老乡、老乡。”“什么长官长官的,告诉你,老子不是长官,但长官见了老子,也得让我三分。有一个老婆怎么哪?有一个老婆就不能让人说啊?老婆不就是一个女人?!老子睡女人睡得多呢!老子当年,长得不比这哑巴强得多,村里的大姑娘、小女子,围着老子转呢,可老子扛上了枪杆子,打小日本来了,把娶老婆的事给耽搁了。他妈的,没有老子们跟小日本拼命,你哑巴能在家里安稳地睡女人?!你哑巴的女人还就让人说不得呢……”

憋着劲儿不让自己笑出来的宫得富又插上一句:“长官,那哑巴不光是这位弟兄的老乡,还是他的徒弟。徒弟能不孝敬师傅?!那什么东西都得孝敬师傅一份哪。”

我叔爷知道宫得富是在故意搅水,忙又对老兵说:“长官,我们这不也和你一样,扛上枪杆子打小日本来了。以后,长官你就多看顾着我们点,我们有了好处,就多孝敬你老人家。”

我叔爷这话让老兵高兴了。“兄弟我不是长官,你们不要再叫我长官,真让长官听见了不好。兄弟我叫别金有,和韩在友共一个有(友)字。兄弟我就是佩服韩在友,所以乐意和他共这个有(友)字,可弟兄们说我这个姓格外特别,说是我自己胡编乱造出来的姓,其实是他们不懂,我这个别姓是上了百家姓的!不信?不信你们可以去查,那百家姓上标得明明白白的。可弟兄们硬要叫我老瘪,我知道这个“瘪”字是长沙人的痞话,是指女人的那个玩意。是那个玩意就那个玩意呗,没有那个玩意能生出咱们男子汉来?所以我老别也乐意被喊作老瘪,喊我老瘪的人就等于全是我生出来的。弟兄们还不愿叫我别金有,弟兄们是怕我和韩在友共了个有(友)字,那在战场上就更不得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各人有各人的绝招,韩在友那枪法,是他的绝招,我老瘪的绝招呢,是拼刺刀、躲枪炮。咱先躲过敌人的枪炮,然后跟他肉搏拼刺刀,咱老瘪的刺刀——刀刀见红!以后你俩也只管喊我老瘪,喊老瘪我愿意哩。跟着我老瘪,打仗吃不了亏。什么炮该躲,什么枪声最要命,跟我学。你们新兵哪,就是怕炮,其实那炮有什么可怕的,你就当他是放鞭炮……”老瘪说完,抓过我叔爷手里的那包纸烟,塞进口袋,走开了。

老瘪边走边说,这纸烟虽然是差了点,但不收兄弟你的,老瘪我过意不去。宫得富喊道,哎,哎,老瘪,我这还有包好的哪!

老瘪答道,你那包好的我不要,你没有人孝敬。那位兄弟有徒弟,我收了他的,他那哑巴徒弟自然会孝敬。

宫得富笑得哈哈的。

我叔爷也跟着嘿嘿笑,虽然他的一包纸烟没了。

宫得富突然又悄悄地对我叔爷说:“哎,满群老弟,你说,这个老瘪,原来是不是也和我们‘一路’的?”

我叔爷明白他的意思,宫得富是怀疑老瘪也可能是个老兵贩子。我叔爷想了想,回答说:“要说他是我们‘一路’的吗,有可能;要说他不是我们‘一路’的吗,也有可能。”

宫得富说,你这不是等于没说?!

我叔爷说,我的话还没完呢!我说他有可能是,那是指以前;现在肯定不是!

宫得富说,又是废话。我是问他原来哪?

我叔爷说,就是他原来是不是也难以确定哪!不过,管他原来是也好,不是也好,总之我俩得提防着点,别让他看出什么来。那是个顶顶厉害的角色。

宫得富说:“你放心,我会将他的底细掏出来的。”

……

宫得富和我叔爷悄悄地嘀咕着老瘪时,老涂却脸朝南方,望着他的家乡,在呆呆地发怔。

老涂到底有什么心事儿呢?难道真是上了战场怕死,怕自己回不去了,再也见不着他那不能让人议论好看或是不好看的老婆?八

我叔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个一声不吭,被当作哑巴的老涂,将他和宫得富告了。

第二天上午,我叔爷他们正在构筑最后一块工事,排长突然喊全排集合。“立正,稍息!”

排长的脸色格外严峻。

全排站好队后,“咔嚓”、“咔嚓”,从右前方跑过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面对着他们站立。

连长到他们排来了。

排长跑过去向连长敬礼时,站在宫得富身边的老瘪轻声说:“兄弟,今天怕是有人要挨刀。”“谁犯了军规呢?”“八成是哑巴,他小子情绪不稳,影响士气。”

宫得富还想问时,排长已敬礼完毕,又跑过来了。

排长将队列从左到右扫视了一遍后,突然点了我叔爷的名。“林满群!”

我叔爷忙答:“到。”“宫得富!”

宫得富也忙答:“到。”

宫得富答应时,心里已擂开了鼓。“出列!”排长威严地喊道。

我叔爷和宫得富走出队列。宫得富的脸色已经变青,他知道可能是自己的身份已被长官识破,这回只怕是难逃一劫;我叔爷则还没想到那上面去,因为他没听到老瘪的话。“报告连长,就是这两个混蛋!”

连长听了排长的报告后,将我叔爷和宫得富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绕着圈子打量了一番,然后厉声喝道:“给我捆了!”

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立即上来,两人捆一个,将我叔爷和宫得富捆了个扎扎实实。

宫得富被捆时一声不吭,我叔爷却大叫了起来:“长官,为什么捆我?我犯了哪一条?”

连长怒冲冲地喝道:“兵贩子!今天终于落到了我的手中!上次被你逃了,这次又来冒名顶替,扰乱我兵役制度,感染我在役儿男,动摇我军心,煽动我士兵……”

我叔爷又大叫:“长官,我不是兵贩子,我是来投军杀敌的,我是来打小日本的啊!长官,你认错人了,我第一次来吃粮,我可不知道什么是兵贩子啊……”“你是来投军杀敌的?你是来打小日本的?本连长我认错人了?你不知道什么是兵贩子?”连长嘿嘿冷笑了几声,突然喊道:“林满权!”

连长喊出这一声林满权,我叔爷顿时像被霜打萎的菜藤,软塌了下去。

林满权就是我父亲的名字。我叔爷曾顶替我父亲进了军营,进的就是这位连长的队伍,不过那时连长并不在第十军。

我叔爷懵了,呆了。“林满权,你再好好看看我,你不记得本连长了,可本连长记得你!”

我叔爷抬起头,木然地看着连长。他记起来了,他的确是在这位连长手下干过。连长之所以仍然记得他,是因为他假装表现积极,讨连长的欢心,弄得连长将他调到身边,当上了传令兵。当上了传令兵,他就更加好逃,果然就被他顺利地逃掉了。只把个连长不但气得要死,还受了“连坐法”的制裁。

我叔爷知道这回惨了,他猛地往前一扑,跪到地上:“连长,连长,我林满群该死,该死,我林满群上回害了连长,我不该跑,不该逃,连长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恩将仇报,我只求连长这回饶了我,我替连长当牛做马……”

我叔爷的这段话完全是胡诌,此刻他是只求保命,所以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可他这胡诌却说对了一条,那就是这位连长的确被他害得够呛。因为他是传令兵,这个连长连自己的传令兵是个兵贩子都认不出,都看不住,上司对他会是个什么看法呢?结果是我叔爷逃了,那份要立即传达的命令被我叔爷带回老家去了,连长本要升营长的事不但吹了,还被撤职。这位被撤职的连长一气之下,转投大名鼎鼎的第十军,并指名要到葛先才的预十师。这位连长对葛先才说,若是葛师长不肯收留他,就请将他押回原部队,他甘愿自认逃兵,这颗脑袋不要了。葛先才要的就是这号不怕死的猛将,听了此话,焉有不收之理。不但收留,而且要他仍然当连长。葛先才要收留的人,谁又能拦阻得了?!

我叔爷在跪地哀求时,连长冷冷地说:“你到底是叫林满权还是林满群?”“我叫林满群,林满群。林满权是我老兄。”

我叔爷原本会说些外地方“官话”的,可一着急,说出的是一口家乡话。我们那家乡话“兄”与“乡”不分,连长就把“老兄”听成了“老乡”。“林满权是你老乡?”“是我老乡(兄),是我老乡(兄)。”“你冒名顶替你老乡,他给了你多少光洋?”“我顶替我老乡(兄),一个子儿也没得。”“到了这个份上,你还在狡辩,不说实话?!”连长勃然大怒。“我这回说的全是实话!长官,只求你饶了我这一回,我再给你当传令兵,跟在你身边,枪子儿来了我替你挡,炸弹来了我替你拦……”

我叔爷的话还没说完,连长又嘿嘿冷笑起来。“好笑好笑,还要给我当传令兵,你就又好带着我的命令跑得不见了踪影,是吧?林满群啊林满群,你狡诈至极,可没想到会在这第十军又碰上我吧;你满口胡言,可你胡扯也得扯到个边儿上哪,传令兵能老是跟在我身边吗?那我还要你传个什么令?你还要替我挡枪子儿,还要替我拦炸弹……无赖!可恶!杀你十次都不为过!”

连长说完,立即对捆绑我叔爷和宫得富的士兵喝道:“把这两个家伙关起来,报请团部,枪毙!”

我叔爷和宫得富被押着走时,宫得富仍然一声不吭,他只是闪动着那双灵泛的眼睛,往队列中扫视了一眼,他在心里琢磨着是谁把他给告了,他想着只要他还能活着,头一件事就是把告他的人给宰了。

我叔爷却又嚎了起来:“长官,我的连长,你不能毙我呀,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啊……”我叔爷这话,自然又是假的。

这当儿,队列中冲出一个人,“扑通”一声,跪在了连长面前。他一跪下,便喊:“连长,你手下留情,打、打他俩三十军棍就行了,可不能枪毙啊!”九

这个冲出来跪在连长面前的人,是老涂。

老涂在连长面前一跪,不仅把连长给弄得一头雾水,排长也懵了。

老涂才来几天,连长自然是不认得。排长之所以发懵,因为老涂就是告发我叔爷和宫得富的人。这告发的人见被告发者给捆走了,要挨枪子儿了,他又来求什么情呢,再说,他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给供出来吗?

连长虽然不认识老涂,但他最看不起膝盖骨发软的男人。被捆绑着的我叔爷在他面前的一跪,就已令他觉得晦气,如果我叔爷不是向他下跪,而是高昂着那颗不大的头颅,大声喊着老子犯了律条,要杀就杀,要砍就砍,但如果长官留我一命,我定到战场上和日本鬼子去拼这颗脑袋之类的话,他也许会放我叔爷一马。可这会,又跑出来了一个下跪的软蛋。

补充到他连里的新兵,怎么尽是些这号人呢?地方政府给国军输送的,怎么尽是些这号角色呢?

倒是那被绑起来后一声不吭的宫得富,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想着只要宫得富能悔过自新,便打算饶宫得富一命,让他戴罪立功,因为大战在即,自己的连队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好。而我那下跪胡诌的叔爷,他是非枪毙不可的!

连长看着下跪的老涂,问排长:“他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排长说:“他就是揭发那两个兵贩子的新兵啊!”

排长刚一说完,跪在地上的老涂立即说:“排长排长,我向你报告林满群和宫得富是吃过粮,这次又来吃,其实是吃了粮就想逃的人,可我不知道这一报告会要了他俩的命啊!我只以为报告了排长,排长派人盯着他们,不让他们逃跑就行。最多,也不过是打那宫得富三十军棍。我看过大戏,大戏里边不就是只打几十军棍么?我还求排长别打林满群呢,那林满群和宫得富不是一路人,林满群他不欺负我。再说,排长你也没说要枪毙的呀!排长你当时也是点了头的啊!”“我点了什么头?老涂你不要胡说。”“排长你是点了头的哪!昨天晚上,我向你排长报告,说有要事相禀,排长你就要我只管说。我说我把这事讲了出来,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讲出来的呀,排长你就点了点头。我看着排长你点了头才说的呀!我开始只说了宫得富一个人,我说排长你得狠狠地打宫得富三十军棍。排长你说行,宫得富这三十军棍是跑不了的。可你又说肯定还有和宫得富一样的人,你非得要我讲出来,你说如果我不再讲一个出来,你就不打宫得富那三十军棍。我就只好说出了林满群……”

排长听了老涂的话,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为了保持排长的威严,不能气也不能笑。队列中的兵们听了老涂的话,都想笑,但不敢笑,只是都觉得老涂不是老瘪说的是个哑巴,而是个哈宝。

排长正要训斥老涂,连长已经不耐烦了。

连长对老涂说:“国有国法,军有军纪,念你初来刚到,不懂,就不将你和兵贩子相提并论了。你快归队,不要再无事生非。”

连长本是想吓唬吓唬老涂,快点结束,以免浪费时间,可老涂不依了。老涂说:“连长长官,你这话就不妥当了,我不是兵贩子,我难道还怕你将我和兵贩子相提并论么?正是国有国法,军有军纪,连长你就不能这么说我。再说,我哪里是无事生非呢?我是要和你论理……”

被老瘪喊做哑巴,而又被兵们认为是哈宝的老涂,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不但不哑不哈,而且是会抓理的了。“军情紧迫,什么论理不论理的,你快起来,去修工事!”“连长不听我把话说完,我就是不起来。”“把他拉开,全排解散!”连长火了。

排长令人去拉老涂,那去拉的人却拉不动老涂。老涂一边使劲稳定着自己的跪势,一边不停地说,我报告你排长,只是想要排长你打宫得富三十军棍,不是要你枪毙他俩,排长你哄了我,哄了我……”

这时老瘪说话了。老瘪说,报告排长,让我来把他拉开。排长点了点头。

老瘪走过来,边走边说,这哑巴原来不哑呵,这不哑的哑巴还拖不动呵,看我老瘪的。

老瘪伸出一只手,在老涂眼前虚晃一下,然后两手猛地从老涂腋下插过,一起劲,如旱地拔葱,将老涂拔了起来。

老瘪说,排长,怎么处置?

排长望着连长。

连长一挥手:“拉走,先关起来!”

连长说完,又叮嘱一句,别和那两个家伙关到一起。

连长其实心细,他知道,若把老涂和我叔爷、宫得富关到一起,老涂会被活活打死。

排长立即对老瘪重复连长的话:把他拉走,先关起来。单独关。

老瘪应一声,说,这事交给我。夹起老涂就走。

老涂仍在论理。老涂说他真是没想到会要毙人,他只是想打宫得富三十军棍,谁叫他太欺负人,谁叫他老是讲我的女人,谁叫他还要挑唆老兵长官来戏弄我,所以他报告。如果知道报告后会要毙人,他就不报告了。

老瘪对老涂说,你他妈的要真是个哑巴,不就全没事了。说完,又补一句,哑巴你要是早告诉我,看我怎么治理那两个家伙,我先废了他们,看他们还能不能逃,他妈的,连老子的眼睛都被他们瞒了过去。老子当年……

老瘪说到“当年”,不说了。他只是叹口气,唉,落得个被枪毙,不值,不值。十

团部的电话铃响了。“团长,六连连长有事向你报告。”

正在向前来视察的师长葛先才汇报备战情况的团长说,什么事?要他等下再打来。葛先才却示意立即去接。

团长接过电话。“报告团长,本连在所接新兵中,抓到两个兵贩子,其中一个是惯犯,上次就是他从我手里逃走的。我请团长批准,立即将那个惯犯枪毙,以正军法!”连长在电话里只申报枪毙我叔爷。显见得,没向他求饶、更没向他下跪的宫得富,已被他留下了。

连长的声音很大,也很气愤。

团长捂住话筒,对葛先才说,第六连连长报告,抓到了兵贩子,报请枪毙。

葛先才沉吟了一下,说,着第六连连长将兵贩子押送过来。

团长即对连长说,师长命令你,将兵贩子押送团部。“况当”一声,关押我叔爷和宫得富的房门被打开了。“林满群,出来!”连长喊道。

我叔爷一听是连长亲自喊他出来,闪现出了一线生的希望,忙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连长,连长,你不枪毙我了吧,我是你的老部下,我知道你对老部下是会手下留情的。”

我叔爷这张贫嘴,此时不仅不能获得连长的好感,反而更加深了连长非毙了他不可的决心。

我叔爷刚一出门,就听得连长一声喝:“捆上!”“连长,连长,怎么又捆我呢?”

我叔爷和宫得富被关进来时,身上的绳索是被解了的。“少啰唆,本连长奉令,亲自将你押送团部,执行枪决!”

我叔爷的脑袋嗡地一下,似乎到此时他才明白,枪毙是真的了。

士兵重新将我叔爷捆绑时,仍呆在屋里的宫得富说话了。

宫得富说:“连长,怎么不喊我出来啊?”

连长说:“你也想被捆了去?”

宫得富说:“连长,我和林满群犯的是同一律令,你只捆他不捆我,这于法不公。”宫得富的声音不高不低,似无事一般。

这小子,倒是个人物。连长想。“你愿意陪斩,是吧,本连长我成全你。”“连长,这不是陪斩,这是法当如此。”

连长又来了火:“宫得富,本连长念你未予求饶,有点骨气,原本想放你一马,希望你悔过自新,可你却如此顽冥不化,行啊,你想死还不容易吗,本连长现在就可以毙了你。”“连长,你只管毙,我不怨你。”宫得富说,“反正我也活腻了,今番到了这里,早晚会是个死。我心里明白得很。”

连长没想到宫得富竟然如此回答,他吼道,你想现在就死,可我偏不让你死,我要留着你到战场上去死,我非逼着你去和鬼子拼命不可!

我叔爷听连长这么一说,忙喊道,连长连长,我愿意去拼命,你让我到战场上去死。

我叔爷是一心只想着如何躲掉这要被枪毙的一劫,然后再寻脱身之计。此时,你就是要他钻女人的裤裆,他也保准一哧溜就会钻过去。他是知道韩信钻男人裤裆那码子事的。可在这位连长面前,就算他如乡人发誓,若不如此如此,愿去钻母牛的那裆儿,被母牛踩死!连长也是不会相信他的。

连长只是恨恨地横了我叔爷一眼。

宫得富却说:“连长,去拼命是一回事,这理应被枪毙又是一回事。连长,我实话跟你说吧,林满群是因我而起,是我得罪了老涂这个傻屄,所以老涂把我给告了,林满群是这个傻屄顺带着说出来的。他若不告我,林满群自然无事,所以要枪毙,应该先枪毙我……”

宫得富还没说完,连长喝道:“你以为没人告发,本连长就识不出你们这些兵贩子吗?林满群就能逃脱本连长的手心吗?”

宫得富说:“连长,我们是命该如此,命该如此。我要是眼瞅着林满群被枪毙,而我宫得富被连长赦免,我就是捡得了这条命,日后也无颜再见同道的弟兄。”

他一边说,一边走出来,自请捆绑。

这小子,讲义气啊!连长在心里想。

连长刚在心里想着这个宫得富够义气,旋又喝道:“你们还有哪些同道?”

宫得富说:“连长,所谓同道,就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干我们这一行的多着呢,若没有我们这一行,国军的兵员哪里能充得足数。”

宫得富这话一出口,连长对这个不识抬举的宫得富又憎恶起来。“快说,在本连,还有多少个干你们这一行的?”“这我就实在不知道了。反正我和林满群,连长你没抓错。”

连长狠狠地盯着宫得富:“宫得富,只要你再交代一个同道出来,我就饶了你。”

宫得富却说:“连长,我这次来衡阳,交识的硬是只有林满群一个。倘若时间久了,我也许就知道别的同道了。只是,如果我那些同道都被你连长知道,都给抓起来毙了,连长你只怕也就没有多少兵可带了。我知道就要打恶战,连长你就别在这方面费心,毙了我们后,吓一吓其他的兵贩子,还是齐心合力对付鬼子吧!”

宫得富这话,把个连长激怒了。行,行,宫得富,你就和林满群,和你的同道一块去死吧。“将他捆了!”连长大喝一声。

连长押着我叔爷和宫得富往团部而去。

这一回,我叔爷不叫也不喊了。

快到团部时,我叔爷对宫得富说:“兄弟,你比我率性,可这率性也得看个时候,何必跟着搭上呢?”

宫得富说:“昨天,你没听那个老瘪说么,咱反正是人一个,卵一条,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干咱们这一行的,本来就是替人顶命、将脑袋提在手里的生意。脑袋没掉时,跑了,赚一笔;脑袋若是掉了,没赚的了,也没去什么本钱,不就是一条命么?”

我叔爷说:“兄弟,说得好,咱原本也没想到能做好这么多趟的生意。我林满群算上这趟,已是第五笔,赚了赚了,死就死呗。”

我叔爷说完,竟哼起了大戏:孤王悔不该酒醉桃花宫错斩了郑子明哎呀孤的贤弟啊

跟在后面的连长听着他俩的话,听着我叔爷那突然哼起的大戏,反觉得纳闷,这些可恶的兵贩子,到得真要枪毙他们时,倒反而一个个无所谓了。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呢?怎么全进了咱国军呢?十一

被单独关着的老涂懊悔不已。

老涂大名涂三宝。但涂三宝这个名字,自他进县城新兵训练营,被点卯应到后,就没人喊过,都只喊他老涂。到了兵营后,他又被老瘪喊做哑巴,这哑巴又被老瘪到处宣扬,于是他似乎真的成了一个哑巴。而当着全排弟兄的面,他在连长面前那一跪,那一番论理,又使他成了哈宝。哑巴、哈宝代替了老涂也更代替了涂三宝。但从此刻算起,只要再过几十天,就连哑巴、哈宝也无人喊了,再也无人知道哑巴、哈宝老涂、涂三宝了。

老涂懊悔的是,他不该害得我叔爷和宫得富掉脑袋,但老涂的确恨宫得富——宫得富唆使老瘪侮辱了他女人。

老涂那个容不得人家说好、更容不得人家说坏的女人名叫水姐。

水姐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母亲说梦见滔天洪水,那滔天洪水一来啊,她就发作了,一发作,就顺利地生下了水姐。

水姐母亲是大山里的女人,水姐父亲是大山里的男人,水姐当然也是出生在大山里。这大山里哪来的滔天洪水呢?就亏了她母亲的这一梦,水姐活了下来。

本来按照山里人规矩,女人生的这头一胎,倘若是个和她一样的,当溺便桶,也就是丢进马桶里淹死。这头一胎便是个女的,那后来的不都会跟着是女的么?山里人养女孩,养得起么?养大了又有什么用呢?白白地为他人养的!所以山里人头胎生下个女的,溺便桶,理所当然。若再生个女的,再溺便桶。直到生下男孩。生下一个男孩后,当然得再生,再生又是个男孩的话,后面的女孩就有被养下去的希望。男孩生得越多,那女孩被养下去的希望便越大。因为这时做父亲的便会通情达理了。这时做父亲的看着那刚从母亲肚子里钻出来、通红通红、肉坨坨的女孩,会拈着下巴上那稀疏的胡子,很有大将风度地说,这女子,咱养了,也好让她的哥哥们有个把好玩的妹仔。

水姐之所以未循惯例进便桶,是她父亲听了她母亲诉说的梦。

她父亲寻思,自己的女人从没出过大山,从没见过江河,怎么能梦见滔天洪水?这不定是哪路菩萨托梦,这女子,说不定是大富大贵之身哩!她父亲虽没读过什么圣贤书,但那野本故事,是听说过的;大戏台上的唱词,是听过的。天下美女数貂蝉,是知道的。那貂蝉,不就是山旮旯里出生的么?

这女子,说不定以后也和貂蝉一样哩。

这女子若长得和那貂蝉一样,只须一

十六

年,便能将她进贡给皇帝,或许配给大将军,或嫁给个大英雄……这一十六年花费的苞谷粒粒、野菜汤汤全能赚回来不算,那皇上的赏赐、大将军的聘礼……肯定是少不了的。到那时,将这木壁屋拆了,盖几间青砖瓦房,除去工料,必然还有些剩余钱儿,可给儿子们娶老婆哩……

她父亲如此这般一算,就把本该进便桶的女儿给留下了,且当即起了个名字:水姐。梦水而生的姐儿。她父亲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后,就觉得真是大吉,哪有取名字取得如此快捷而又好听的呢?别人家给孩子取名字,还要走几十里山路,到山外的镇上去请有学识的老人;那有学识的老人,还要捧出一本厚厚的书,翻。翻过来翻过去,翻老半天,才能取定的呢。那名字还不是白取的,还得送嫩苞谷,送蕨粑粉,送少了人家还不收哩。

水姐母亲那梦没有白做,水姐果然不负父亲的期望,见风儿长似的,越长越水灵,越长越漂亮。只是在这水姐之后,水姐母亲的肚子再也没能拱起。水姐父亲在牙咬咬地恨她母亲不争气、没有用的同时,又暗自庆幸,当初幸亏没将这水姐丢进便桶。

水姐父亲看着这真如貂蝉第二的女儿,把全部希望寄托到了水姐身上,就等着时机一到,有那给皇上进贡美女的榜文贴到这山里来,或有那大将军、大英雄到这山里来。

给皇上进贡美女的榜文尚未见到,大将军、大英雄也未见来,却来了许多避难的人儿,说是战乱,说是日本人打到府城了,说那日本人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房屋就烧,见了女人那更不得了……

水姐父亲知道日本。那日本岛国,不就是当年为秦始皇采长生不老之药的那批人,因为长生不老之药没采到,不敢回京城,怕砍脑壳,索性带了那些童女童男,乘木筏子出海,漂流到一个岛上,相互配种,生男育女,建了个日本国么?

那帮畜生,呸!水姐父亲恨恨地说道,本就是咱中国人的种,如今倒祸害起中国人来了!

但水姐父亲不怕。他料定日本人来不了这大山里。他说他一辈子都只出过几回山,那日本人人生地不熟的,能摸进这大山里来?!

忽一日,避难的人们又惊慌起来,说日本人会到这大山里来,于是又纷纷爬山越岭往别的地方逃。

水姐父亲不信这个邪。他不逃。他说日本人来咱这大山里干什么呢?抢粮么,咱只有这么多粮给他抢;烧屋么,咱也只有那么几间屋给他烧(他们若把这么几间屋子全烧光了,他们自己住哪里呢?)……那日本人总得有个来这大山的原由!

原来水姐家所在的这涂家坪,只有一条山路进来,两旁全是山,山上全是树,只是在这山路似乎到了尽头处,豁然闪开一个稍微宽敞的山坡坡,就如同江水流着流着现出个回水湾。这山坡坡上住了数户人家,每户人家都有一个院落,便组集成了“坪”。过了涂家坪再往上走,便是横亘的连绵群山,只有涂家坪的人才知道还有一条小路能穿到邻县。涂家坪是个两县交界之处。

这天夜里,涂家坪的狗突然像发了疯似的狂叫,鸡也像发了疯似的乱飞。狗们,首先嗅到了异国禽兽的气味;鸡们,感觉到了那即将逼近的危险。“嘎——嘣”“嘎——嘣”,三八大盖的响声震醒了涂家坪。

水姐的父亲从挂着青麻布蚊帐的床上翻滚而下。他其实也防了一手的,那就是万一日本人真的来了,他带着女人和女儿就往山里跑。

只要钻进那山林,日本人能寻得到?

水姐的父亲带着女人和女儿跑出屋,却已经晚了。日本人将涂家坪包围了。

坡坡上的几家院落,燃起了熊熊大火。

日本人怎么能如此熟悉地袭击涂家坪呢?后来的说法有几种,一种说法是,这是日军的一支搜索队伍,或曰侦察兵,也可以按后来的说法叫特种兵,日本人早就有间谍,将中国的所有地方,包括像涂家坪这样的,连本县人尚不十分清楚之处,都描绘有十分详细的地图,而且不断修改,使之最合符现状,所以他们只要按照地图,就能找到任何一个地方;另一种说法是抓了本地人带路。这带路的本地人不知该不该被称为汉奸,因为就连本地人也有争论。一说那带路的就是汉奸!只有汉奸才会给日本人带路哩。一说那带路的也是没有办法呢,日本人用刺刀顶着你后背心,你不带路行吗?这后一说自然是不同意将带路的定为汉奸。上述几说虽有争论,只有袭击涂家坪这个“袭击”,是没有错的,涂家坪虽然没有军事目标,但日本人是要从涂家坪穿越群山,抄小路进袭一军事要地。为了抄小路进袭军事要地,就要找到那条惟一穿越群山的小路。于是涂家坪就成了他们袭击的第一个目标。

涂家坪的人被赶到了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坪上。

日本人要涂家坪的人说出那条小路,并给他们带路。

日本人并没有费多少工夫,涂家坪的人就战战兢兢地说出了那条能够穿越群山的小路。但在要给他们带路这件事上,就没人愿意了,主要是怕,怕给日本人带完路后,就给杀了,回不来了。涂家坪的人没见过驴,自然不知道“卸磨杀驴”这一说,但他们听过“三国”,晓得打仗的在开仗前要杀人祭旗。

日本人在说了几遍保证带路人的安全后,不耐烦了。他们举起上了刺刀的枪,对准涂家坪的人,说再不出来带路的,就要统统死啦死啦的!

涂家坪的人吓得哭声一片。

日本人又说,只要有愿意给皇军带路的,皇军不但保证他的安全,而且保证他全家人的安全,就连带路人的房子,他们也不烧,已经被烧了的,皇军给大洋补偿。

这个时候水姐的父亲动了心,他看着自己那还未被烧燃的屋子,想着自己若是给日本人带路,不但能保全自己的家人,而且能保住房子,再说,日本人既然要人带路,这带路人在路上是不会被杀的,只是路带完了,那就难说。但只要把日本人带着离开涂家坪,自己的家人、房子,不就保住了么?自己到得路上,如果看着情况不对,往山林里一钻,想必也是跑得脱的……

水姐的父亲就站了出来。

水姐的父亲一站出来,日本人高兴了。日本人说他是良民大大的,那些举着的枪也放下了。

水姐父亲以为自己一站出来,日本人就会跟着他这个带路的走。可日本人不急着走,日本人说这儿有的是鸡和狗,他们要咪西咪西的干活,吃了鸡肉和狗肉再走。

日本人还对水姐父亲说,为了保护他的房子和家人,他可以领着他的家人,到他自己的屋里去。

水姐父亲就领着自己的女人和水姐,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此时的水姐,也晓得怕出事,早已把头发扯得蓬松,脸上涂满了灰,衣服也沾满了灰,好让自己显得是脏兮兮的一个女人。可嫩葱样的水姐,无论她如何糟践自己,那天生丽姿,却掩盖不住。

水姐跟在父亲后面,刚一走出人群,那日本头儿就朝她迎了过来。

日本头儿拦住水姐,嘿嘿嘿嘿地笑。

水姐忙低下头,又羞又气又害怕。

日本头儿伸出一只手,那手上是戴着白手套的。日本头儿用那戴着白手套的手,端起水姐的下巴,又是嘿嘿嘿嘿地笑。

那笑声,笑得水姐两条腿直打颤。

水姐父亲赶忙对日本头儿说这是他的家人。

水姐父亲想着只要说了是他的家人,这日本头儿就会松手,因为他的家人是在被保护之列的。

日本头儿果然就放下了端着水姐下巴的戴着白手套的手,朝着大山一指,说,她的,也去带路!

水姐父亲急了,忙忙地申辩,说已经跟你们日本人讲好了的,带路的是他,而不是他女儿。

日本头儿说,你一个人带路不行,得两个人一起去。

水姐父亲更急了,说他女儿不能去,他女儿病了,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水姐父亲指着水姐那满是灰土的脸。

日本头儿又笑了,朝一个日本兵挥了挥手,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

日本兵端来了一盆水。

日本头儿将那盆水朝水姐头上淋下去。

日本头儿一边淋水一边大笑。

……

余下的事,老涂不敢想了。水姐被日本兵拖进屋里,拖进他们答应保护的水姐一家人居住的木壁屋。

水姐母亲发疯般朝女儿扑去,旋被一枪托,狠狠地击昏在地。

日本头儿走进木壁屋,门口立即站上两个持枪的日本兵。

木壁屋里,传出了水姐凄厉的叫声……

日本头儿出来时,边走边往手上戴他那白色的手套,再用戴上白手套的手对着日本兵轻轻地挥了挥。

日本兵嚎叫着往屋里挤去。

……

日本兵陆续从他们答应保护的屋子里出来后,用刺刀押着水姐父亲,走上了那条穿越群山的小路。

日本兵临走时,又顺手烧燃了几间房屋。但他们答应保护的——水姐仍躺在里面的这间屋子,没有烧。只是很快起了山风,那山风呼啸着,卷着火舌,将水姐的屋子也烧燃了。

日本兵不见了踪影,涂家坪的人才如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哭喊着,奔跑着,去扑打各自被火吞噬的房屋。

只有老涂——涂三宝,冲进了水姐的屋里。

水姐被老涂背了出来。只是他背出来的水姐,已经疯了。

数日后,水姐父亲竟然出现在涂家坪。他是怎么从日本人手里活着回来的,无人知晓,也无人去问。各家都在为各家的事而伤心劳累。这个时候,只有老涂在默默地注视着水姐一家。

水姐父亲只是一个劲地抽着水烟筒。那水烟筒,是老涂给他的。水姐母亲只是一个劲地抽泣。

终于,抽泣着的母亲开口了。

水姐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房子没了,全被烧了,往后可怎么过呵?!

水姐父亲仍是吧嗒着水烟,不答腔。

水姐父亲不答腔。水姐母亲便号啕起来。

这一号啕,水姐父亲把水烟筒狠狠地往地上一戳,吼道:“你就知道房子、房子!房子没了可以建,你就不想想女儿,她现在还能嫁出去吗?谁要?!”

水姐父亲吼完这一句,泪水模糊了双眼。那原来想依靠女儿改变所有一切的愿望,算是彻底完了。那已经疯癫的女儿,真正成了他的负担和累赘。

疯了的水姐,对于她父亲的心事,自然是全然不知。她每天只是勾着头,在被烧毁的木壁屋废墟里转圈儿,转着转着,她会惊恐地发出一声惨叫。

那惨叫,传得很远很远,使得涂家坪四周的山,也发出惨然的回音……

涂家坪在伤心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地平息下来。人们从山上砍下树木,伐下楠竹,建起简陋的木棚,又能安身了后,闲聊的话题,开始由咒骂断子绝孙的日本人而渐渐地集中到了水姐身上。

有人对水姐母亲说,生水姐时,你不是做了个洪水滔天的梦吗?你那个注定水姐会大富大贵的梦,怎么全不灵了呢?

水姐母亲嘟囔着,我哪里做了那个梦呵,我哪里做过那样的梦哩……

于是听的人都笑,在令人恐怖的事情过后,在日子又平静下来后,仿佛终于找到了一点乐趣。“你家那水姐,该嫁人了吧?”又有人故意说。“是呀是呀,早就该嫁人了的。早嫁人,也就不会遭这番孽了。”

附和的,大抵是原来给水姐提过亲、遭到水姐父母断然拒绝的人。他们在心里哼哼着,这一下,看你这做父母的还以水姐来傲啰?还把个女儿当作貂蝉供起啰?哼哼!

这当儿在勾着头转圈儿的水姐突然惊恐地一声惨叫,把逗乐子寻乐子的人都吓跑了。

复到一块时,又说起了水姐。“看那个癫婆,她爷老子原以为是个宝贝、貂蝉转世,这一下,貂蝉被日本人干了……”“日本人怎么就那么厉害呢,把个女子活活给干疯了……”“听说日本人那东西,是方的,带刺哩。”

……

这些人嚼舌根时,老涂的心在出血。

在老涂——涂三宝的心目中,水姐是天上的仙女。

老涂暗恋着这个水姐,已有好多好多年了。

老涂虽然比水姐大了几岁,但正是因了这个大几岁,儿时的他,能像哥哥一样地带着水姐玩。他曾带着水姐满山野转,他给水姐摘野李子,摘草莓……水姐啃着酸酸的野李子,往嘴里塞着一颗一颗的红草莓……野李子酸得水姐咧开嘴巴吐舌头,红草莓使得水姐的小嘴唇更红艳……他看着水姐笑,水姐也看着他笑……

小小水姐的那种笑,老涂永世忘不了。

老涂的父母亲早早去世,他这个孤儿唯一的乐趣,就是和水姐在一起。

小小的水姐打着赤脚,来到他的屋门前;小小的水姐将一只赤脚踏在门槛上,喊,三宝哥,三宝哥,你晓得我今天要去哪?

小小水姐的声音又嫩又甜。

不等他回答,小小水姐又喊,三宝哥,三宝哥,我今天要到山上去打柴。

不等小小水姐再喊,老涂已在腰间扎上长汗巾,插上砍柴刀,走出来,说:“我带你去!我帮你打柴!”

小小水姐说:“你怎么知道我要你去呢?”

老涂就只笑一笑,扛起千担,撩开两腿。

小小水姐什么也没拿,跟在后面走,边走边说:“三宝哥,三宝哥,我要打那棡木柴,我娘说了,棡木柴最经烧,火最旺,烧出来的木烬一块一块的,冬天还能顶木炭。”

老涂就说:“那我专打棡木柴。别的柴都不要。”

小小水姐就抿着小嘴偷偷地笑。

到得山上,老涂挥开柴刀,水姐则捡来一根根的枞树须,自个儿扯勾勾玩。扯着扯着,喊:“三宝哥,三宝哥,你也来跟我扯勾勾玩嘛。”

老涂就放下柴刀,走拢去,接过小小水姐手里的枞树须,两根枞树须勾到一块,一使劲,自己手里的这根断了。

小小水姐乐得呵呵笑。

小小水姐一乐,十多岁的老涂浑身劲直冒,再挥起柴刀来时,那碗口粗的青棡木,被他几刀就砍断。

挑着齐崭崭的青棡木柴下山,走到溪水边,跟在后面的小小水姐又会叫:“三宝哥,三宝哥,歇一歇,歇一歇,我要到溪水里洗脸。”

小小水姐伏到溪水边,两只小手捧着溪水往脸上浇,浇湿脸,浇湿脖子,也浇湿了头上的两只小羊角辫。

小小水姐伏在溪水边那样儿,令十多岁的老涂看得呆了、怔了,忘了将肩上的青棡木柴放下来。“三宝哥,你傻呀,还不将青棡木柴放下来?!”

小小水姐娇嗔地喊,老涂才恍然大悟,刚放下青棡木柴,小小水姐已来到他面前,伸出小手,用那打湿的衣袖,往他脸上,轻轻地揩,揩去他脸上的汗,揩去他脸上的灰……

将青棡木挑到水姐的屋前,放下,老涂走了。小小水姐则对着屋里喊:“娘,娘,我打回了一担最好的青棡木柴!”

……

十多岁的老涂和小小水姐度过了最难忘的儿时岁月,那时候,只要水姐使一个眼神,没有老涂不愿意去做的事……可后来,水姐父亲和母亲都不准许他和水姐到一起了。因为水姐的头上垂下了长辫子,水姐的长辫子在胸前拱成了弧形……

已是山里汉子的老涂不能和水姐去山上摘野果子了,也不能和水姐去砍青棡木柴了,老涂的日子一下变得灰暗起来。他再不去摘野果子,也再不去砍青棡木柴,他置办了一杆鸟铳,专门去打野物。

老涂扛着鸟铳,带些干饭团子,常常一进山就是好几天。

他在山里就着山泉啃干饭团子,水姐知道;他在山里睡在哪座破庙里,水姐也知道。尽管他和水姐连见面的机会都越来越少,但就连他哪天该从山上下来,水姐也知道。

他从山里回到自己那悄无人声的木壁小屋,屋里总会有一锅煮熟的糙米饭,或者是苞谷棒棒大红薯;饭锅里还蒸着干盐菜,或者是腊野味,至少都有碗红辣酱。

他每次从山里回来,水姐的屋门口,总会出现一两件野物,或者是他捉来的石蛙。

吃着水姐悄悄而又准时为他做好的饭菜,将自己的收获悄悄地送给水姐,老涂的心里,依然燃烧着憧憬的火焰。

然而很快,这种不见面的来往也不可能了。水姐父亲放出话,山里钻、庙里歇的家伙,若再想打他女儿的主意,他要打断这家伙的两只脚,叫这家伙进不了山,出不了门!水姐母亲则将他悄悄送去的野物、石蛙,统统扔进他屋里……

老涂那憧憬的火焰,被扑灭了。

老涂只能在梦里想着水姐了。梦里的水姐,又只能让老涂干睁着两只眼。

老涂也曾想托人去做媒,可看着那些媒人们一个个从水姐家里尴尬而出,他的勇气,没了。

于是老涂拼命去想儿时和水姐在一起的情形,只是越想,那儿时的水姐却越离越远。

老涂想着自己这辈子也别想再和水姐像小时候那样在一起了。

水姐呵水姐,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念。他惟愿水姐快点嫁出去,嫁到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好地方去,嫁给一个比他好千倍、万倍的人……然而,他又害怕水姐真的嫁了、走了,再也见不到了。

老涂在爱的折磨中艰难地捱着日子。

老涂做梦也没有想到,挂在他心尖尖上的水姐,忽然间,被日本人折腾得变成了疯子。

水姐疯了,老涂悲愤地对天大喊:老天不公啊,老天!旋又恨恨地朝天大骂:日本人我×你老娘啊,×你老娘!

在老涂从疯了般的状况中清醒过来后,当他听着人们对水姐的种种非议时,他来到了被自己从火里背出来的水姐面前。“水姐,水姐!”他对着正在转圈儿的水姐喊。

水姐不理会他。水姐只知道慢慢地转圈儿。“小小水姐,小小水姐!我是你三宝哥,三宝哥啊!”

水姐仍旧只是转圈。“……我是你三宝哥,我带你去摘野果果,我带你去砍青棡木柴……这是我打回的野物,这是我给你捉的石蛙……”

老涂想用美好的回忆来唤醒水姐,他说了一遍又一遍。他刚朝水姐靠拢,水姐一声惨叫,飞跑着转起圈来。

水姐的惨叫,反而让老涂的勇气陡然溢满胸怀。

这天晚上,他站在了水姐的父母面前。

老涂说:“把水姐嫁给我!”“你说什么?”水姐父亲怀疑自己的耳朵。“把水姐嫁给我!”老涂加大声音说。

水姐父亲和母亲这回可是都听得清清楚楚了。正当他俩被这话惊得有点不知所措时,老涂又说:“我要娶水姐!”“你要娶她?”水姐父亲仍是怀疑。“是的,我要娶她!”“你真的要娶?”“真的!我就是来娶她的!”“你再说一遍!”“我要娶她!”老涂吼了起来。

水姐父亲和母亲都没想到,平时老实得见了他俩就低着头赶紧走开的这个三宝,竟然直接上门来向他们的疯子女儿求婚了。他们那疯子女儿,可不但是疯了,而且是被日本人那个疯的呀。他俩知道,别说是自己的女儿疯了,就是没疯,只要是被日本人那个了,也没人会要了的呵!

水姐母亲哭了。她反而觉得对不起这个三宝了。

水姐父亲则赶紧拍板,生怕这个三宝有变。

涂三宝要娶疯子水姐了,这消息立时在涂家坪传开。

这消息让涂家坪的人都感到吃惊,他们怀疑涂三宝也是疯了。

就有那好心人来劝老涂了。

好心人说:“三宝啊三宝,你年轻力壮的一个汉子,你做事怎么就不思量思量呢?”

老涂说:“我做什么事没有思量啊?”

好心人说:“唉,唉,三宝啊,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啊!”

老涂说:“好,好,你是为了我好就快说!”

好心人说:“三宝啊,那我就直说了哪。”

老涂说:“快说快说,我听着呢!”

好心人便说:“水姐是个疯子,你娶了她干什么?”

老涂说:“我要和她生儿子。”

好心人说:“她那样子,儿子也是没得生的呵!”

好心人这话令老涂不解。老涂说:“她是女人,怎么就不能生儿子?就算不能生儿子,生女子也是一样的。”

好心人见老涂如此不开窍,只得把话挑明。好心人说:“三宝啊三宝,你没娶过亲,自然是不知,可你总该听人说过哪!那女子、女子,若被诸多人睡过,就不会有崽女生了哪!那城里堂板铺子的女人,有生么?更何况、何况,这水姐是被那么多日本人睡了的……”

好心人的话还没说完,老涂已去摸挂在墙上的鸟铳。吓得那好心人抱着脑壳便跑,跑出好远,见老涂没追了来,方恨恨地骂老涂是个不识好歹的哈卵。

老涂自己择了个日子,他宣布自己成亲了。

成亲那天,老涂挎着鸟铳,将疯子水姐背进了家。将疯子水姐背进家后,老涂走到门外,朝天举起鸟铳,做着扣扳机的动作,嘴里喊着“嗵!”“嗵!”他嘴里“嗵”地一铳,“嗵”地又一铳……

老涂边用嘴放铳边喊:“我这是放喜炮呢!我这是赶鬼祛邪呢!”

老涂之所以没有装火药,没有真放铳,而只是用嘴巴喊着“嗵、嗵”,是因为他没有火药,他舍不得拿钱去买火药。他那杆铳,是做样子的。他平素扛着铳去打野物,也是做样子的。他打野物用的是石头。

水姐父亲和母亲跟在老涂身后,算是送女儿过门。来看热闹的也不少,但都不进老涂的家门,说是怕惹了疯子。

水姐母亲对着水姐边哭边说,说女儿啊从今天开始你就算有个家了,你要好好和你三宝哥过啊,女儿啊我也不再盼着你别的什么了,就盼着你多依顺着你三宝哥,女儿啊你别怨娘将你嫁了这么一个人家,这是命啊,命里只有三合米,走遍天下也不满升……

水姐父亲听着听着,觉得女人这哭说渐渐地离了谱,说来说去竟埋怨起涂三宝的家境不好,似乎亏了女儿似的。便说道:“行了行了,你再说得多她也听不懂!三宝贤婿啊,我女儿嫁给你,她这辈子算有依靠了,我们放心。”

水姐父亲拉着水姐母亲就往回走。路上,有人来贺喜了。

贺喜人对水姐父亲说:“你老人家,把女儿嫁了个好人家。”

水姐父亲说:“是咧,是咧,三宝那后生,忠厚、老实、能干,人又勤快,还能进山打猎,我那女儿,自小就跟他好着咧。”

贺喜人却又说:“你老人家,那三宝没雇花轿,也没请锣鼓手?”

水姐父亲说:“花轿,我那女儿坐得上去吗?坐不了花轿,要锣鼓手干什么?”

贺喜人说:“话不能这样说呢,场面礼性还是不可少的哪!那三宝,是没钱呢!是舍不得花钱呢!是贪图个便宜呢!你老人家,别怪我说句直话,你那女儿,嫁给三宝还是太亏了一点……”

这人的话还没说完,水姐父亲说:“那就嫁到你家去啰,你要不要?!你雇花轿敲锣打鼓来迎啰,我立马要三宝让出来。”

水姐父亲说完,哼哼道:“明知道我女儿疯了,故意来卖乖,以为我不清白呢,哼哼,老子清白得很哩!”

贺喜人讨了个没趣,悻悻然走开,走开后又和看热闹的说,你看啰,看啰,涂三宝娶了个疯子,被日本人那个的疯子,他家里以后有把戏看呢。

……

别怪涂家坪的人如此这般地不明事理呵,几十年后,当亲眼目睹日本人暴行的老人相继离开人世,有听说过这种事的年轻人,论及某某地方某某女人被日本人强奸、轮奸过时,那语气,竟然还有着猥亵的成分呢!就连被日本人抓去强逼充当慰安妇、受尽摧残、侥幸活下来的女人,还被划为坏分子,被管制了几十年呢!

水姐自疯了后,就没有洗过澡。她怕水,一见着水就浑身哆嗦。一见着水,她大概就想起了日本头儿从她头上淋下的那盆水。就连喝水,她也怕。她在外面转圈时,只是到土里掰些生菜叶,或捡那从树上掉下的烂果子解渴。可水姐愿意有人背她,只要老涂一背上她,她就乖乖地如同小女娃。这大概又与她被蹂躏后,是老涂将她从起火的屋里背出来有关。

被人嗤为哈卵的老涂其实细心,他发现了水姐的这种异样。于是只要水姐一惨叫时,他就背上水姐,去摘野李子,去摘草莓……他仍然要用儿时的回忆,来唤醒水姐;他仍然要用儿时的甜蜜,来抚慰水姐备受摧残的心灵。

水姐怕水,老涂就每天用澡巾给她擦身子。老涂先是只将澡巾打湿,然后拧干再拧干,轻轻地擦;再逐渐让澡巾湿透,湿得滴水,让水姐知道,这水不可怕,这水是给她擦身子的,是能够让她舒服的……终于有一天,老涂打好一澡盆水,先背着水姐转,慢慢地转到澡盆边,他将盆里的水往自己身上泼,再顺势泼一点点到水姐身上。他一边泼水一边对水姐讲着小时候两人在溪边的故事……

老涂像哄着小孩睡觉一般地说,小小水姐啊小小水姐,每次我俩砍了青棡木柴回来,你不是都要到山脚那条小溪边玩水吗?你是水姐,你天生就是喜欢水哪,你是离不开水的哪,咱们这儿的水,泼到身上凉浸浸,喝到嘴里甜津津……你知道这盆里的水是哪里来的吗,就是我从那溪里挑回来的哪,是你最喜欢的水哪……

老涂这么怀着甜蜜的回忆不断地深情诉说,一次,又一次。

老涂突然发觉,背上的水姐像睡着了,竟然不哆嗦了。

老涂放下水姐,撩起水,给她洗脸,给她洗脖子……水姐闭着眼睛,只是舒服地哼哼……

老涂高兴得取下鸟铳,跑到门外,对着天上又连放几声“嘴巴铳”。

老涂娶了水姐三个月后,水姐变了,又出落得花一样了。只是不能受刺激,一受刺激时依然会惨叫。

老涂出外时依然要背水姐,可水姐不要他背,水姐知道怕羞了。水姐朝他手臂狠狠地打一下。

水姐这狠狠地一打,老涂乐得咧开嘴巴,呆呆地望着水姐。水姐见他那呆呆的样儿,反而“噗嗤”一声笑了。

水姐笑完就勾下头,跟在老涂身后,往外走。

一路上有人跟水姐打招呼了,水姐任人都不答,只是紧紧地拽住老涂的衣裳,那眼神,依然有着恐惧。

老涂便专选那路上人少时带水姐出去,带到那山脚的小溪边,学着儿时的水姐,自己先伏到溪水边,两只手捧着溪水往脸上浇,浇湿脸,浇湿脖子,也浇湿头发。再走到水姐面前,用那打湿的衣袖,往水姐脸上,轻轻地揩……水姐又笑了,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说三宝哥笨,实在是笨。水姐自己伏到溪水边,浇湿脸,浇湿脖子,也浇湿头发后,再用打湿的衣袖,往老涂脸上揩。

可揩着揩着,水姐说她自己怎么没有羊角辫了。

……

水姐在家里能做家务事了,但是不许老涂走开,得陪着她,守着她烧火,守着她煮饭,守着她炒菜。

老涂不能上山去打猎了,老涂的日子艰难起来了,可老涂什么时候也没有这样快活过。

因了水姐又像那么一个有模有样的女人,涂家坪人又在背后说开了“没想到,硬是没想到,那个三宝,捡了一个大便宜。”“那疯婆,以后只怕就这样好了哩!”“好了,已经好了,你没看见,三宝常悄悄地带她出去,像城里人那样,叫什么来着?吊膀子!”“是哩,那疯婆,好久没听见她叫了呢。”“好了三宝那个背时鬼,那水姐,还是水灵灵的哪!”“当然水灵哪,人家本就是一根嫩葱嘛。”“还嫩葱哩,被那么多日本人干了的。”“哎呀呀,听说被日本人干时,她还动呢!”

……“那涂三宝,当时在哪里?为什么不和日本人拼?!”“是呀,是呀,那时候,他怎么当了‘裤包脑’,可怜那女子疯了后,他才出来当英雄。唉,唉。”“自古美女配英雄。水姐他爹,原本不就是想把自己这宝贝美女许配个英雄么?这一下,英雄变成了卵打精光的涂三宝,美女先被日本人开的苞。”

……

这些话,自然吹进了老涂的耳朵里。

待水姐睡了后,老涂举着鸟铳,如示威般在涂家坪转,边转边喊。他若听得有人再数落水姐,可就别怪他手中的鸟铳。“嗵”的一声,他用嘴巴朝天放一“鸟铳”。“嗵”的一声,他又用嘴巴朝天放一“鸟铳”。

黑暗中有人笑,说那水姐不怎么疯了,这水姐的男人怕莫又疯了。

然笑是笑,说是说,背后的嘀咕的确少了。都怕了老涂那杆鸟铳。因为谁也不知道,老涂那杆鸟铳到底装没装火药。

日子便又开始平静地过。时间略微一久,人们也就不太关心老涂和水姐的事了。“自家的事都顾不过来,还去操那么些瞎心干甚?!你管她水姐也好旱姐也好,那全是涂三宝的事了……”

在人们不怎么关心老涂和水姐时,老涂和水姐开始过得像对真正的夫妻了。

就在老涂度着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时,涂家坪又来了风声,这回的风声是:要征壮丁!

这征壮丁怎么会征到涂家坪来呢?人们开始也不太相信,就如同原来不相信日本人会来一样。这不太相信的理由仍然是,咱这是两县交界互不管的地方,谁来征呢,他又怎么来征?!但紧接着便觉得又不能不防,亦如同原来认为日本人不会来,结果那日本人还是来了一样。

涂家坪的人从日本人突然来了的教训中,得出这征壮丁的人也会突然来的结论。于是开始惶惶。然于惶惶中,他们又细细思量,思量这涂家坪到底谁最有可能第一个成为壮丁。也就是说,谁最符合第一壮丁的条件。这一思量,老涂排在了最前面。

涂家坪人将老涂排在最前面有这么几个“在理”:其一,老涂不但当年而且身强力壮,这壮丁壮丁,不就是得强壮么?其二,老涂那岳老子、水姐的父亲,给日本人带过路,给日本人带过路的人,理应受到政府的惩罚,可他那岳老子毕竟年纪大了,去受当壮丁的惩罚还是太过了一些,这个惩罚,能不落到老涂这女婿身上?其三,水姐那女人,是个灾星哩,老涂身边困着个灾星,想不将他排第一都不行……

于是,老涂必是第一壮丁的传言,在涂家坪不胫而走。

这传言,自然进了水姐父亲耳里。

水姐父亲忙忙地走进老涂那间木壁屋,慌慌地喊,征壮丁的就要来了,就要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正蹲在地上磨着柴刀的老涂其实也听到了关于他是第一壮丁的传言,可他只是看了慌慌张张的岳老子一眼,便一边继续磨着那把已经被磨得发亮的柴刀,一边回答说:“慌什么呢,你老人家有什么可慌的呢?!”

水姐父亲立时火了,说难怪人家说你也有点像个疯子了,到了这个紧急关头,你还跟没事一样,还在磨柴刀,我看你上山砍柴也没有几天砍了。

老涂不吭声,仍然磨着柴刀,磨得那柴刀吭哧吭哧响。

水姐父亲盯着老涂磨着的柴刀,突然说,你不是要拿柴刀去砍那些嚼舌头的人吧?

老涂说,我有鸟铳,用不着柴刀。

水姐父亲说那你就别磨柴刀了啊,快点想个法子出来啊,如果你被征了壮丁,我那女儿,又没有依靠了。水姐父亲没说出来的是,只要老涂一被征丁,那水姐,只怕又会疯了的。

老涂这才说:“法子我倒是想了一个呢。”

水姐父亲说:“什么法子?”

老涂站起,用手指探着柴刀的锋口,说:“将我这右手砍掉。”

老涂说只要我这右手没了,来征丁的还征我什么呢?征我个残废人去白吃粮啊?

水姐父亲没有被老涂这话吓着,反而怔了。因为老涂说出将自己右手砍掉的法子,竟如同说砍掉一只鸡爪子那么平心静气。他在怔了一会儿后,心里不由地想,别看这个混帐东西平常老实,若真发起混来,只怕杀人连手都不会颤……

水姐父亲赶紧说,使不得,使不得,你的右手若没了,你怎么盘活我那女儿……

老涂说:“这点我也想过了,可如果不砍手,不正被那些人说中了?!我就要让他们看着我成不了壮丁。”

水姐父亲说:“哎呀呀,你怎么天生就这么一个死心眼,你就不会想个别的法子吗,三十六计走为上,你不晓得躲出去啊?躲壮丁的事你总听说过吧?”

老涂说:“我躲了,那水姐怎么办?只要我不见了,她那旧病又会复发。”

水姐父亲说:“你不会带她一起躲,一起逃啊?!”

水姐父亲这么一说,老涂将手里磨得发亮的柴刀往地上一丢,“扑”地双腿跪下,对着岳老子磕了一个头。

老涂其实早就有这个想法,但他这个想法,并不是因为传来征丁的消息才萌发,而是在他陷入人们的闲言碎语中时便已产生。他只有带着水姐离开涂家坪,离开这个使得水姐惨遭摧残而又饱受非议的地方,让水姐彻底忘掉这涂家坪,忘掉在涂家坪所发生的一切,她那疯病,才能根愈。他老涂和水姐过的日子,也才能安稳……可他这个想法归想法,他不敢付诸实行,他想着水姐的父母亲是断然不会允许的,而没有岳父岳母的同意,他能私自带了人家的女儿逃跑吗?那不就等于拐骗了人家的女儿,和私奔差不多了吗?老涂没想到,这回是岳老子亲自来了,亲口说出要他带了水姐跑的话,他对这岳老子,真的要感恩零涕了。

水姐父亲再三叮嘱他趁着夜黑无人便带着水姐逃走,等到涂家坪无事后再回来。老涂一边连声喏喏地应着,一边不由地想,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料不到,倘若不是水姐受了蹂躏,变了疯子,他得不到水姐;倘若不是要被征丁,他不能和水姐离开这个地方。

老涂觉得,这坏事于他都变成了好事,这是不是他的运气来了。

但老涂在心里发誓,离开涂家坪后,就再也不回这个地方来了。除非,除非有一天,他像大戏台上的公子或秀才,突然能骑上高头大马,披红挂彩,有人敲锣开道,簇拥着他回来……

老涂连夜带着水姐,跑了。

老涂带着水姐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水姐有过什么事的地方。

老涂替一户人家打短工,那短工才打了一旬,主人家就提出要老涂帮他家干长工。主人家说老涂实在是太勤快了,这样的长工通地方都请不到,可偏偏来到了他家,他若不将老涂留下来,那就是对不起财神菩萨。

主人家问老涂要些什么条件,未等老涂开口,主人家就说除了包吃包住外,每半年分一次谷子作工钱,过年过节打发的不算。老涂说他没有什么条件,就是不愿意麻烦主人家的住宿,他得和女人住到外面。老涂是怕在主人家住久了,水姐那伤心的事被打露出来。

主人家忙说他有一间单独的屋,不要一分钱租金,就给老涂两口子住。

老涂算是碰上一户好人家了。他白天在主人家帮工,晚上陪伴着水姐,过上了惬意的日子。可好日子不长,忽然有一天,来了个乡公所的人。这人先是找着主人家,然后由主人家陪着来到老涂和水姐住的小屋。

一进小屋,主人家对来人和老涂说,你们谈,你们谈。说完便不无惶惶地走开。

来人先是问了一些今年的年成是否好、老涂在这里是否也还过得惯之类的闲话,而后一边抽着老涂的水烟筒,一边说着些似乎是莫可奈何的话。那话的大概意思是,老涂你虽然是外地人,但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能不成了乡公所管辖的人。如今上头来了命令,你呢,又正好是上头命令中所划定的那种人,所以我们也没有办法……

来人尽管还没有说出那个意思,但老涂已经明白,他从涂家坪逃出来算是白逃了。

老涂看一眼水姐,他怕水姐听出他已被征丁的意思,忙要来人到外面去说。

来人随他走到外面,在瓜棚荫下坐定,又说,你去了后,你这家里是要发优待谷的。你只管放心,按照律令,我们乡公所也会照顾你家里人的。你去个一两年,完成了应卯的差事,回来后就再也不要应这种差了。当然啰,你那女人一个人在家里是要吃点苦,只是幸亏你们还没有孩子,她一个人苦是苦一点,但只要熬个年把两年也就熬出来了……

来人的话其实说得也在理,因为那“差事”早晚是要被轮到的。可老涂是哑巴有苦说不出,他不敢说出自己的水姐是个还没痊愈的疯子,他不敢说自己走了后,水姐的疯病发作起来怎么办……而来人虽然说了很多在理的话,却就是没有一句说去吃粮是为了打日本鬼。倘若将这应征吃粮和打日本鬼结合起来,老涂被征丁去吃粮就可以变成是为了给水姐报仇,那么老涂的吃粮之途就会是另一番情景。可当时老涂碰上的征丁就是如此,老涂只能隐住自己心里那像被刀割一般的痛。

来人很客气地走了,老涂却不能不在第二天便去应卯,因为他这次如果还想躲的话,那是绝对躲不了的。来人在客气的话中告诉他,根据律令,乡公所已将他和主人家“连坐”在了一起。来人说,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明明知道这是得罪乡人的事,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做。“你老人家,”来人喊老涂喊起你老人家来,“明天乡公所点卯时,若是没见你老人家来,乡丁就会来找这家主人的麻烦。唉、唉,那我就连这家主人也得罪了。得罪多了人是要遭报应的呵,唉、唉……”

乡公所的人走了后,主人家连忙对老涂赔着不是,说这事全怪他,全怪他,倘若不是他将老涂留下来,老涂也不会被征丁。老涂说不怪他,是自己该着命里如此哩!无论在哪里也逃不脱这一劫。主人家说,话虽然是这样讲,但如果老涂不是在他这里被征的丁,他眼不见,心里总要好过些;偏老涂就是在他这里被征了,他那心里,就总像作了孽。他问老涂还有什么要他帮忙的事,只管说,他能帮到一点是一点。老涂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说了一句,说请主人家帮他照看照看自己那女人。主人家忙应着要他放心放心,要他权当着是出一趟远门。

老涂果真对水姐说,他只是出趟远门,去做一批皮货生意。

老涂说他这回去做的皮货生意,一定能赚大钱,他赚了大钱就回来,回来给水姐买好多好多城里的洋把戏。

水姐似乎知道,知道男人这回出去恐怕就难得回来。水姐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老涂强打着笑脸,离开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小屋的家。

老涂快走到乡公所时,突然好像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叫。这种呼叫,他已听过多次,它是那么刺耳,又是那么熟悉,这种呼叫在他内心深处震响,仿佛是一团冰冷刺骨的东西,让他在大太阳下冷得颤抖,心口作痛。

老涂独自号啕起来。

自此后,老涂没有了笑脸。老涂牵肠挂肚啊,挂着只怕又会疯病复发的水姐。

老涂惦着水姐,念着水姐,他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水姐在喊他,在寻他……他常常梦见水姐又被他从着火的木壁屋里背出来,涂家坪的人在围着水姐指三道四……他最担心的,是水姐一个人在那不熟悉的新地方,又陷入在涂家坪的境遇……他现在没有办法保护水姐了,但他绝不容许身边的任何人议论他的水姐。

……

因而,当宫得富一而再地说道了他的水姐,将他的水姐作为戏谑对象后,他能不恨宫得富?尽管他在明里斗宫得富不行,但他老涂并不是哈宝,他得让宫得富在暗里也吃点苦头。

老涂的告发,其实还有着另一种原因。他原本以为这被征了丁,吃了粮,就如同他原来听说过的那些粮子一样,穿上黄皮子,扛着枪杆子,吓唬吓唬老百姓,确也跟乡公所人说的应卯当差差不多,可到了衡阳,瞧着这军营里的架势,是真的要跟日本人做死的大干,他老涂,能不是个明白人么?他老涂的水姐,不就是被日本人糟践的么?既然已经来了,只要是真打日本人,他老涂能不借此为水姐报仇么?

老涂要报仇!可宫得富和我叔爷是随时想开溜。他不能让他们开溜!他得拽住这些人,一起帮他报仇!

老涂确确实实没想到,他这一告发,宫得富和我叔爷会被枪毙。一方面,他虽然觉得宫得富可恨,但和自己并没有生死之仇,他认为自己已做得太过分,特别是连累了我叔爷。另一方面,宫得富和我叔爷一被枪毙,他老涂想好的拽住他们一起为水姐报仇的事,不也就落空了么?

老涂只能懊悔不已。十二

当老涂在懊悔自己不该害得我叔爷和宫得富挨枪子儿时,我叔爷和宫得富被连长押到了团部。

师长葛先才正在团部等着。

连长又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报告兵贩子已经押到,我那勾着脑壳的叔爷便先喊起了冤枉。“我冤枉啊,长官,冤枉啊冤枉!长官,你可不能枪毙我啊!……”

我叔爷一抢先喊冤枉,只把个连长气得牙咬咬的。“报告师长,这个兵贩子是在狡辩!”

连长一喊报告师长,我叔爷和宫得富一时竟呆了。“你,你就是师长?!是那个老瘪说的葛师长?!”我叔爷和宫得富不由地同时把低着的头抬起。

我叔爷和宫得富只知道是被押往团部,因为连长说是报请团部枪毙,可没想到见到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将军!

我叔爷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将军,这是将军啊!

我叔爷后来说,人啊,他妈的就是天生崇拜英雄。我叔爷说他一听到站在他面前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葛先才葛师长,他当时不是害怕,而是陡然有一种荣幸的感觉。因为他是和大人物、大英雄站在一起了。尽管他是被绳索绑着,尽管他已经是个囚犯,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叔爷说,你不信?你不信就自己去试试,也去见一个大名鼎鼎的将军!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见得到的吗?见不到的哩!

我叔爷很以他见到过大名鼎鼎的将军而骄傲,尽管在当时,这位将军极有可能是要他的脑袋搬家。

我叔爷还说他总算明白了许多事理,那关云长单刀赴会,为什么鲁肃埋伏了那么多人马却不敢动手,是怕呢,是早就被那关云长的名声吓怕了呢!那荆轲刺秦王,为什么没得手,也是怕呢,是被秦王那威严吓得心里哆嗦呢!他说假若当时有人用钱买通他,让他暗藏一支枪,去刺杀这个将军,他照样不敢开枪。可他又说,他当时的确没有害怕,只是浑身颤抖,那是叫什么,叫什么由激动而生敬畏来着。

我叔爷说那个师长的威风,嘿,将军服、将军帽、脸又大、眉又浓,身坯又魁梧……怪不得老瘪一提到战长沙,一提到这位将军,就牛得不行呢!

我叔爷当时急着想和这位将军说说话,只要能和将军说说话,死了也值。死了到阎王爷那儿去,阎王爷问,你是怎么来的呀?答曰,被英雄枪毙来的。这,总比被无名小卒宣判后、开枪崩掉的要强吧。可连长已经禀报起我叔爷曾从他手里逃跑的事。

连长还没说完,葛先才已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讲。

葛先才开口了。

葛先才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我叔爷说的。

葛先才对我叔爷说:“你不是喊你冤枉吗?有冤枉你就讲,慢慢地讲,我今天就来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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